06 雅各与天使的摔跤

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

我通过音乐怪才皮斯托琉斯了解到的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知识,实在难以一言尽述。其实他给我的最大启发,是使我朝自己又迈进了一步。我当时十八岁左右,是个乖僻少年,在很多方面极为早熟,其他方面却迟钝软弱。和别人相比时,我总是自鸣得意,但也经常备受打击。我视自己为天才,也相信自己已半入癫狂。我无法融入同龄人的生活,无法体会他们的快乐。我总是在自责和担忧中挣扎,觉得自己凄苦无依,被他人抛弃,觉得生活向我紧闭了大门。

皮斯托琉斯则是一个乖僻的成年人,他教会了我如何保持面对自己的勇气和自尊。在我的言谈、梦境和想像中,他总能发现可贵之处,认真地和我讨论,给我树立很好的榜样。

“你曾提到,”他说,“你之所以喜欢音乐,是因为它与道德无关。我觉得,你不一定非得做一个卫道士。我是这样认为的。也不用跟别人比,如果天性是蝙蝠,你肯定成不了鸵鸟。有时,你总觉得自己不正常,为自己的路与大多数人不同而自责。这个毛病得改。看火也好,看云也好,如果灵光闪现,内心的声音开始说话,就安心投身于其中吧,不要一上来就问自己:这是否迎合了老师、父亲或某位亲爱的神灵的想法!这样一来,人就毁了,只能固步自封,心如死水。亲爱的辛克莱,我们的上帝叫阿布拉克萨斯,他是上帝,也是撒旦,他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阿布拉克萨斯接受你所有的思想和梦幻。这一点请永远记在心里。然而如果某一天,你走上了庸人的道路,阿布拉克萨斯就会离开你,去寻找新的头脑,让自己的理念在其中蒸腾。”

在所有的梦境中,那个黑暗的爱之梦总是挥之不去。我一遍又一遍地梦见自己跨过鹞徽下的门,回到家中,想拥抱母亲,抱到的却是一个亦男亦女的高大女人,我对她既心怀恐惧,又充满灼热的欲望。我永远也不能把这个梦告诉皮斯托琉斯,虽然向他坦露了其他所有心事,但我却隐瞒了这个梦。它是我的阴暗面,我的秘密,我的庇护所。

心情忧伤时,我会请皮斯托琉斯弹奏老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在暮色沉沉的教堂里,我迷失在这种奇特而奔放的音乐中,仿佛在倾听自己,每次听到这段音乐,我都会畅怀,接纳内心的声音。

管风琴的音乐沉寂下来后,我们偶尔会在教堂里坐上片刻,望着微光从尖形穹顶的高窗户中透进来,渐渐消隐。

“我从前是神学家,而且差一点当了神父。”皮斯托琉斯说,“听起来很奇怪。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上的错误。神父是我的职业,我的目的。只是我过早就心满意足,听命于耶和华,当时我还不知道阿布拉克萨斯。啊,每一种宗教都很美好。宗教是灵魂,不管你是吃基督教的圣餐,还是去麦加朝圣,都是一回事。”

我说:“本来你是能当上神父的。”

“不,辛克莱,不是这样。那我就得撒谎。宗教的行事方式其实是非宗教的。它把自己当成了一种理智的对象。如果实在没有选择,我或许会当天主教神父,但新教不行!我认识一些真正的信徒,这些人总是拘泥于文字,我总不能跟他们说:基督对我而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英雄或一段神话,是一个伟大的剪影,人类在影中看见了自身在永恒之墙上的投影。而对那些来教堂只是为了听聪明话、履行义务、让自己心安的人,我该说些什么呢?让他们皈依宗教吗?我可不会这么做。神父并不是要劝人信教,而是想和志同道合的信徒们生活在一起,成为我们敬神之心的载体和表达。”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现在以阿布拉克萨斯命名的新信仰就很好,亲爱的朋友。这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宗教。但它现在还在襁褓中,没有长出翅膀。啊,无人问津的宗教还不是真正的信仰。宗教必须是集体性的共同行为,需要礼拜、迷醉、庆典和神秘仪式……”

他陷入了沉思。

“难道神秘仪式不能单单属于某一个人或某个小集体吗?”我犹豫地问。

“可以,”他点头道,“我一直在这么做。我做的礼拜,如果被旁人知道,可能得让我坐上几年牢。但我知道,这些还不够。”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一惊。“年轻人,”他恳切地说,“你也有神秘仪式。我知道,你肯定有一些不愿告诉我的梦。我想对你说的话是:把你的梦付诸生活,演绎它们,为它们建造祭坛吧!这些还不够,却是一条途径。至于你我和他人能否改变世界的面貌,现在还很难说。但在内心世界中,我们必须一日一日地改善世界,否则我们会一事无成。记住这一点!辛克莱,你今年十八岁,却不去找妓女,这说明你肯定对爱情怀有梦想和愿望。也有可能,你对它们感到恐惧。别害怕!这是你所拥有的最美妙的财富!相信我。我在你这么大时,强迫自己放弃了这些梦,因而痛失了很多。我们没必要放弃。既然已了解了阿布拉克萨斯,就不应该再这么做了。对心灵呼唤的东西,我们不应感到害怕或歉疚。”

我惊讶地反驳道:“但人总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也不能因为讨厌某个人,就去杀了他。”

他向我靠近了一些。

“必要时我们可以这样做。只不过这种做法大多都是错误的。我并不是说你应该随心所欲地做事,不是那样,但是,对于那些合理的想法,你不应通过抵制或道德评判加以打击。我们未必非得把自己或他人钉上十字架,相反,我们可以庄严地饮一杯酒,在心中将其视为神秘的献祭。即便没有这些行为,人也能以尊重和爱慕的心来面对自己的欲望和所谓的诱惑。那时,这些欲望诱惑就会显现出意义,它们都是有意义的——辛克莱,下次你有了奇思妙想,或产生大逆不道的念头时,就心想那是阿布拉克萨斯正在借你幻想。你想杀的那个人也并不真是其本人,而只是一个化身。恨某人时,我们所恨的其实是他跟自己的相像之处。我们缺乏的内容并不会令我们激动。”

皮斯托琉斯从没说过如此深深触动我心底的话。我无言以对。然而最让我动容不已的是,他的劝解和多年来藏在我心底的德米安的话竟如出一辙。他们互不相识,两人竟对我说了完全一样的话。

“我们看到的事物,”皮斯托琉斯轻声道,“同时也是自己心中之物。真实无非就是心中的真实。因此,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不真实的,因为他们只将外界的景象当成真实,压抑了自己内心的世界。那样他们会幸福。可是,一旦人们了解了事情的另一面,他们就不能再选择庸人的路了。辛克莱,庸人的道路很轻松,我们的道路却很艰险——但我们愿意走。”

那次之后,我等了两次他都没来,又过了几天,我才在傍晚的街道上遇见他,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独身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晚的寒风中。我没有叫他。他从我身边经过,没看见我,双眼莹亮而寂寞,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仿佛正在追随来自陌生世界的隐隐召唤。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条街,他仿佛被一根隐形绳子牵引着,迈着狂热而迷茫的步伐,像幽灵一样。我只得悲伤地回家,回到那些无法解脱的梦境中。

“原来他是这样在心中改善世界的!”我心想。同时,我也意识到,这是一种低级的道德评判。我对他的梦又了解多少呢?与我的恐惧相比,他在沉醉中走的路或许更稳当。

我发现,每到课间休息时,有个学生总想接近我,但我之前从没注意过他。那是一位瘦弱的小个子男生,一头稀疏的棕发,目光和举止有些古怪。一天晚上我回家时,他在小巷里等着,待我从他身边经过,便跟上来走在我后面,最后他在宿舍门外站住了。

“你想干吗?”我问。

“我只想跟你说说话。”他怯怯答道,“请跟我一起走走吧。”

于是我跟他一同走,他情绪很激动,而且满怀期待,双手在颤抖。

“你是巫师吗?”

“不,克瑙尔,”我笑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那你通神吗?”

“也没有。”

“啊,不要守口如瓶嘛!我有强烈的感应,觉得你身上有股很特别的力量。从你的眼睛中能看出来。我敢肯定你跟幽灵有来往——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你,辛克莱,不是这样!我自己也是一个寻觅者,你知道吗,我太孤单了。”

“跟我说说吧,”我鼓励他,“我虽然完全不懂幽灵,但我活在自己的梦中,这点你感应到了。其他人也活在梦中,但那不是他们的梦,这就是区别。”

“对,也许是这样。”他小声道,“关键在于那些是什么样的梦——你听说过白色魔法吗?”

我表示没有。

“白色魔法就是一种自我控制的修习。人学了能长生不老,而且还能施法。你从来没练过吗?”

我好奇地问起这种练习,他却讳莫如深,直到我转身要走时,他才吐露了实情。

“比如说,我在想睡觉或想集中注意力时,就会做这样的修习。我随便想一些事情,比如一个词,一个名字,或一个几何图形。然后我拼命将它内化到我的心中,心里想着它在我脑中的样子,直到我感觉它已在我的内部。接下来,我想像着它移动到我的喉咙里,就这样练下去,直到它把我完全填满。这时我会变得坚不可摧,不被任何事物打扰。”

我模模糊糊地懂了他的意思,但他似乎还有其他心事,他激动莫名,焦躁不安。我尽量鼓励他开口,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道明了来意。

“你也节欲吗?”他胆怯地问我。

“你指什么?性欲吗?”

“对。自从我开始修习之后,已经节欲两年了。在那之前我犯过一次淫孽,你也知道的——你从来没跟女人睡过吗?”

“没有,”我说,“我没找到合适的。”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觉得合适的女人,会跟她睡觉吗?”

“当然,只要她不反对。”我略带嘲讽地说。

“哦,那你可就想错了!只有当人完全节欲时,内心的力量才能成长。我整整修习了两年。两年加一个多月!太难了!有时我几乎忍不住。”

“克瑙尔,我不相信节欲有这么重要。”

“我知道,”他反驳道,“所有人都这么说。但我没料到你也会这么说。要走神圣之路,人就必须坚守纯洁!”

“那就坚守吧!但我不能理解的是,难道压抑性欲的人就比不压抑的人‘纯洁’吗?而且,你能做到在思想和梦境中也排除性欲吗?”

他绝望地看着我。

“不,不能!老天,但我只能这样。我夜里会做很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至极的梦!”

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对我说过的话。虽然我认为那番话说得很对,却不能把它告诉别人。如果一个建议并非来自我的亲身体验,连我自己都不敢将其付诸实践,那我更不能将它荐给别人。我只得沉默不语,别人向我求助,我却无能为力,这让我觉得很羞耻。

“我试过了一切方法!”克瑙尔在一旁诉苦,“各种各样的方法,冷水,冰雪,体操,跑步,但都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我会都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的是,我精神上的修行也渐渐退化了。我很难集中精力或入睡,经常整夜不合眼。我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我不能斗争到底,如果我放弃,再次玷污自己,那我就比那些从未斗争过的人更混账。你懂吗?”

我点点头,却无话可说。他开始让我觉得无聊,面对他的困境和绝望,我竟无动于衷,这让我很震惊。我只是想:我帮不了你。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最后,他疲惫而沮丧地说,“完全不知道吗?一定有办法的!你是怎么做的?”

“我不能告诉你,克瑙尔。这种事情别人帮不了忙。也没有人帮过我。你得自己好好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做。没有别的办法。我的观点是,如果你连自己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想找到幽灵了。”

小家伙面露失望之色,沉默了下来。忽然,他的眼睛迸出了仇恨的火焰,他朝我扮了个鬼脸,愤怒地吼道:“啊,你竟在我面前扮圣人!你也有罪孽,我知道!你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暗地里其实干着跟我们一样的勾当。你跟我一样,是头猪。我们所有人都是猪!”

我撇下他走了。他跟在我后面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住脚步,转身跑开了。我对他既同情又厌恶,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却挥之不去。直到我回到家,把自己的画摊开在身边,全身心地投入到梦境之中,那感觉才散去。我再次梦见家里的门、徽章、母亲、陌生女人,这次,梦中女人的面目清晰无比。那天晚上,我开始画她的像。

在如梦如幻的状态下,我不知不觉地挥动着画笔,几天后,画完成了。傍晚,我把画挂在墙上,将台灯移到画前,自己面对画站着,仿佛面对着一个要与之抗争到底的幽灵。这张面孔跟从前的那张脸,跟德米安的模样很相似,但有些特征却像我。两只眼睛明显一高一低,那目光滑过我投向别处,深沉而坚定,充满命运的意味。

我站在画前,心中疲惫不堪,一股冷意一直透到胸口。我向这幅画发问,抱怨它,爱抚它,向它祈祷。我称它为母亲、情人、妓女,称它为阿布拉克萨斯。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或德米安——的话,我不记得那是何时说过的话,却恍然觉得它又在耳中响起,那是雅各和天使摔角时说的话:“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灯光中,那张面孔随着每一次呼唤悄然变幻着,忽地光辉四射,忽地幽暗阴沉,这一刻,画中人的眼皮无力地耷拉在死气沉沉的眼睛上,下一刻,那双眼忽然大睁,射出灼热的目光,它是女人,是男人,是少女,是孩子,是动物,它蓦地缩成了一个点,蓦地又变得巨大清晰。最后,我听从了心中强烈的呼唤,合上眼睛,开始观看心中的意象,那意象更为强大有力。我想跪在它面前,但它已深嵌在我心中,不可分离,仿佛已完全变成了我。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汹涌的呼啸声,仿佛是春日风暴的呼声,我颤抖着,心中泛起了一股既恐惧又刺激的全新感受。星星在我眼前明暗闪烁着,我记起了遗忘已久的童年最初时日,甚至记起了存在之前的日子,早年的成长往事洪流一样涌来,漫过了我。这些记忆纤毫不爽地重现了我的整个人生,但还不仅是昨天和今天的记忆,它们继续奔涌着,映现着未来,将我拽离了眼前,带入到新的生活方式中,那些景象灿然不可逼视,但我后来却完全记不起来。

夜里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和衣横躺在床上。我点上灯,只觉得有重要的问题需要考虑,之前的事却已全然忘了。我点上灯,记忆渐渐降临。我去看那幅画,发现画已不在墙上,也不在桌上。冥冥中,我惘然觉得自己已经把它烧掉了。我烧掉了手中的画,然后吃下了画的灰烬——难道那只是一场梦?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鞭策着我。我戴上帽子,走到屋外,穿过小巷,身不由己地在街道和广场上狂奔,仿佛被飓风吹赶着,我站在皮斯托琉斯经常出没的阴暗教堂外倾听着,在一股莫名冲动中,我找啊找啊,却不知道要找什么。我走过妓院林立的城郊,那里还亮着稀疏的灯光。我走到了更偏僻的地方,那里只有新盖的屋子和砖堆,有些上面覆着一层灰白的雪。我像一个被莫名力量驱使着的梦游者,在这片荒漠中游荡,此时,我想起了故乡的某栋新楼——克罗默第一次找我算账的地方。那晚,我看见眼前矗立着一栋类似的房子,黑色的门洞朝我大张着。它召唤我进去,我想躲开,在沙子和瓦砾中跌跌撞撞地走;那股迫力却更强大,最终我只得走进去。

我踉踉跄跄地踏过木板和砖块,走进荒凉的房子中,里面似乎弥漫着一股湿湿的冷意,和着石头的味道。房里堆着一堆沙子,除了灰白色的沙堆,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天啊,辛克莱,你怎么会来这里?”

身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原来是个幽灵般的瘦小男孩,我走到近前才认出他来,原来是克瑙尔。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激动异常,“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没有找你。”我迷迷糊糊地答道,嘴唇僵硬沉重,仿佛被冻住了,每吐出一个词都倍感吃力。

他愣愣地盯着我。

“没有找我?”

“没有。我是被某种力量带来到这里的。你呼唤我了吗?你肯定呼唤我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的。”

他用瘦瘦的胳膊抱住我,浑身颤抖。

“是啊,三更半夜了。天应该快亮了。辛克莱,谢谢你没有忘记我!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啊,我那天太混账了!”

我这才记起之前的对话。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吗?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然而这一刹那,我才顿然醒悟过来,不仅记起了之前的事,还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明白了克瑙尔为何在这里。

“你打算自杀吗,克瑙尔?”

他在寒意和恐惧中打着冷战。

“是的,我想自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我想等到天亮。”

我把他拉到屋外。灰蒙蒙的空中,地平线上亮起了黎明的第一簇光线,透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冷意和乏味。

我挽着他的胳膊走了片刻,然后听见自己对他说:“现在你回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走上了迷途,迷途!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不是猪,是人。我们造出了神,和神摔角,而神赐福给我们。”

我们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后分开。到家时,天已大亮。

待在St.城的那段日子里,最美好的莫过于和皮斯托琉斯坐在管风琴旁或壁炉前的经历。我们一同读了一篇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希腊文章,他还为我念了几段吠陀[2]的译文,教我念神圣的唵字真言。其实,启发我内心的并不是这些求知之旅,而是其反面。令我欣慰的,是自己的内心正在前行,我越来越信任自己的梦境、思想和直觉,越来越了解内心中的力量。

我和皮斯托琉斯极有默契。只要我强烈地想他,他肯定会来找我或联系我。他和德米安一样,即使人不在跟前,我也可以问他问题。我只需定定地想他,将问题化成强烈的思绪投向他,然后,问题中的精神力量就会转化成答案,回到我心中。然而我呼唤的并非皮斯托琉斯本人,也不是德米安本人,而是我梦见、画出的那个身影,是我心中那个似男似女的魔鬼。如今它不仅活在我的梦中和画纸上,还长在我心中,成了我的愿望和自我的提炼。

自杀未遂的克瑙尔和我开始了一种特殊,甚至有些怪异的关系。自从那晚上天把我送到他面前之后,他就像奴隶或狗一样跟着我,想加入我的生活。他经常带着稀奇古怪的问题或愿望来找我,有时要见幽灵,有时要学犹太秘法,我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时,他却不信。他认为我无所不能。奇怪的是,每次他带着怪问题找我时,总是碰上我心中也恰有疑惑,而他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总能恰巧给我启发。我经常很烦他,毫不客气地撵他走,但我心知:他也是上天派给我的人,我赠与他的,被他以双倍回赠了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指路人,是我的一条路。他给我拿来了很多好书,他自己在其中寻找安慰,而那些书也教给了我很多,只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后来,克瑙尔悄无声息地从我的道路中消失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值得深思的故事,和皮斯托琉斯不一样。在St.城的中学学业临近尾声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

即便是最老实的人,一生也至少有一次违逆虔诚和感恩美德的经历。每个人都会迈出这一步,和父亲、老师分道扬镳,每个人都应尝一尝孤独的滋味,虽然大多数人承受不住,很快又找到了栖身地。我并没有以激烈的抗争方式告别父母和他们的世界,告别美好童年的“光辉”世界,相反,我只是缓缓地、不经意地离他们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陌生。这让我很伤心,每次返乡后,我经常会久久沉浸在苦涩情绪中,但这种痛苦并没有伤及我的心,所以还能忍受。

可是,对于那些我们并非迫于习惯,而是出于本意去爱慕和敬畏的人,对于那些我们真心崇拜、欣赏的师长和朋友,当我们蓦然发现,心中的汹涌洪流正在把我们冲离自己所爱的一切时,那才是真正苦涩难言的时刻。每一个背离老师和朋友的想法都像毒针一样刺着我们的心,每一次反抗都是打自己的一个耳光。此时,自诩善良的人也会被冠上“不忠”和“忘恩”等可耻的称呼和印记,于是恐惧的心胆怯地躲进了童年道德的峡谷,不敢相信自己竟要斩断那条纽带。

渐渐地,我心中生出了一股逆反的情绪,不愿再无条件地将皮斯托琉斯视为自己的指引者。他的友谊、建议、安慰和关怀陪伴了我少年时代最关键的那段时日。上帝通过他向我传言。借他之口,我的梦才得到了澄明和解释,返回了我身边。他给了我成为自己的勇气——啊,可我却渐渐对他萌生了抵抗情绪。在他的话中,我听到太多的说教意味,我觉得,他只能领会我的一部分。

我们并未争吵,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决裂,也没有清算。我对他只说过一句其实毫无恶意的话——但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幻觉顷刻间裂成了彩色的碎片。

那种模糊的预感已压抑了我很久,但直到一个周日,在他的旧书房里,预感才变成了明确的感受。我们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他谈着自己研究的神秘仪式和宗教形式,他正在探索这些课题,思考它们未来的发展。但我却觉得,这些只能算得上是奇门异术,并非攸关生命的问题,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套书呆子学问,是在古老废墟中的疲惫寻找。我突然对这一套话题,对神话、对这种古老信仰的缝缝补补产生了异常的反感。

“皮斯托琉斯,”我突然用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恶毒语气说,“跟我讲一讲你在夜里做过的梦吧,一个真正的梦。你说的这些都是老古董了!”

他从没听过我这样说话,这一刻,在羞愧和恐惧中,我忽地意识到,我射向他、正中他心脏的那支箭,正是取自他自己的武器库——我时常听他这样自我嘲讽,但现在,我邪恶而尖锐地将这种自嘲掷向了他。

他立刻感觉到了,随即沉默了下来。我心虚地看着他,看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段令人难受的久久沉默后,他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平静道:“你说得对,辛克莱,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以后不拿这些古董烦你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委屈和伤心。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几乎要流泪,想真诚地请求他原谅,表达自己对他的敬爱和感谢。我想到了很多感人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我只是躺着望火,沉默不语。他也沉默着,我们就这样躺着,火慢慢黯淡下来,渐渐熄灭。在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我看到美好真诚的事物也在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回来。

“你恐怕误解我了。”最后,我窘迫地说,声音干瘪而沙哑。这些愚蠢、无意义的话机械地从我嘴边蹦出来,仿佛在读报纸。

“我完全理解你,”皮斯托琉斯低声道,“你说得对。”他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道,“毕竟,一个人本来就有权利反对另一个人。”

不,不,我在心中大喊,我说得不对!但我依然说不出口。我知道,那句不经意的话击中了他的弱点,他的尴尬和伤口。我恰恰触到了他心中那个自我怀疑的角落。他的理想是“博古”,他在过去中寻觅,他是浪漫主义者。我突然深深领悟到: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展现的自己,以及他给予我的内容,恰恰是他无法展现给自己、给予自己的。他指引我走上的路,其实是超越了他,背离了他的路。

天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我根本没有恶意,也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只是信口说了一句话,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说了什么,我开了一个恶作剧式的小玩笑,却一语成谶。我的无心之过,在他那里却成了一次审判。

当时,我多么希望他会生气,为自己辩护,冲我大吼啊!然而他什么都没做,我只能在心里替他做。如果他能做到,或许还会笑出来。然而他却不能,所以我才明白过来,自己伤他有多深。

皮斯托琉斯被我这个莽撞又不知感恩的学生打击了一番,却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承认我有道理,将我的话视为命运,这让我开始恨自己,让我愈加刻骨铭心地意识到自己的轻率。当我将箭射向他时,满心以为他是一个强壮坚毅的人,没想到他竟低眉忍让,毫不抵抗,默默顺从。

我们在渐渐熄灭的炉火前躺了很久。火中的每一个意象,每一撮灰烬都让我想起了从前美好快乐的时光,因此我对皮斯托琉斯的歉疚也随之越积越深。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走了。我在他的门外、在黑暗的楼梯上、在他的房前站着等了很久,以为他会出来追我。他没来,我只好走了,走了很久,穿越城内城外,公园树林,一直走到晚上。当时,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额上的该隐之印。

我很久后才开始思考这件事。我满心自责,袒护皮斯托琉斯。可是想到最后,却总是得出相反的结论。我无数次想后悔,想收回自己的鲁莽之语——但不是虚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皮斯托琉斯,才领会了他的整个梦想。他的梦想是当神父,宣扬新的宗教,为崇高、爱意和祈祷赋予新的形式,树立新的象征。但这并非他力所能及,不是他的天职。他过于流连往事,对古代了如指掌,精通埃及、印度和阿布拉克萨斯的学问。他所爱的是世上已有的景象,但他心底却明白,新事物应该是新生的,不同以往的,它迸发于新鲜的土壤,而并非收藏品和图书馆。或许,他的天职只是帮助他人找到自己,就像他对我做的一样。然而他无法给人惊世骇俗的启发,无法给我新的神灵。

突然,这种认识像烈焰一样烫着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但人自己并不能选择、转让或随意掌管这一天职。呼唤新的神灵是谬误,意图给予这个世界什么,更是完全的谬误!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这一认识深深震撼了我,对我而言,这就是我在此番经历中的收获。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者、画家等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新的境界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森然,神圣,我曾无数次有模糊的预感,甚至还曾将其以语言道出,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体会了它的意思。我是自然的尝试,是自然向未知世界迈进的一次尝试,或许它会打开新境界,或许会一无所成,然而,让这一尝试从远古的深渊中诞生,让我的心感受到它的意志,并将其转换为我的意志,这就是我的天职!

我已经尝过孤独的滋味。此刻我惘然觉得,世上或许还有更刻骨铭心、无法回避的孤独感。

我没有刻意向皮斯托琉斯道歉。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却变了。这个问题我们只谈过一次,而且是他在谈。他说:“我想当神父,这你知道。我最想成为这种新信仰——我们在探讨的阿布拉克萨斯信仰——的神父。可是我当不了。这我很早以前就已知道,虽然不愿意承认。我以后会从事其他形式的神职,比如管风琴手什么的。但我身边必须有让我觉得美丽神圣的事物,管风琴乐、神秘仪式,象征和神话,我需要它们,不想失去。这是我的弱点。辛克莱,有时我也知道,我不应抱着这样的奢望,我知道这是奢侈,是软弱。我本应无欲无求,任凭命运支配,那是更伟大、更正确的举动。但我做不到,这是我惟一做不到的事情。或许你能做到。但这样做很难,这是世上惟一真正困难的事,小伙子。我经常梦想自己做到了,现实中却做不到,因为它让我害怕:我没法赤裸裸、孤单单地站在世上,我也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需要一些温暖和食物,有时也希望有同类相伴。如果有人真的只追随自己的命运,那他就不再有同伴,他会完全孤立,身边是冷漠的世界。你知道吗,这就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的经历。有些殉教者甘心被钉到十字架上,但他们也不是英雄,没有解脱,他们有愿望,渴望自己喜爱和熟悉的事物,他们有榜样,有理想。只听从命运的人却不再有榜样,不再有理想,没有爱,没有慰藉!然而这才是人应走的路!你我这样的人都很孤独,但我们还有彼此,我们暗暗得意,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离经叛道,追求超凡。但如果要走命运之路,这些我们也得放弃。不能妄想成为革命者、榜样或烈士。那是很难想像的——”

不错,那是很难想像的。但它可以被梦想,被探索,被预知。有时,处于极度平静的状态中时,我曾对它有所感应。那时,我的目光进入了自己内心,我看见了自己命运之像瞪视的双眼。那双眼或充满智慧,或充满疯狂,或透着爱意,或透着恶意,都是一回事。人无法去选择,去渴望。人只能要自己,要他的命运。在这条路上,皮斯托琉斯指引着我走了一段。

那几天,我盲目地四处乱跑,心中狂乱不安,每一步都危机重重。我的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所有我迄今走过的路都通向这里,堕入深渊。我在心中看到了指引者的形象,他长得像德米安,眼中映射着我的命运。

我在一张纸上写道:“一位指引者离开了我。我身陷黑暗,无法迈步。救救我!”

我想把这张纸寄给德米安,但还是放弃了。每次我打算寄出去时,就觉得这样的举动显得可笑荒唐。但我背下了这段祷词,常常默念给自己听。它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我渐渐开始懂得何为祈祷。

我的中学时代结束了。根据父亲的安排,我在假期要旅行一次,然后去上大学。我还不知道自己要攻读什么专业。我被获准攻读一个学期哲学。其实不管学什么,我都无所谓。

06 雅各与天使的摔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