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Chen Meng-Ping,提供/吴明益)
《单车失窃记》吴明益 C857.7 (0102020)
在和吴明益聊他最新长篇小说《单车失窃记》其中那诸多似真非假的细节时,他提及王家卫《阿飞正传》,最后梁朝伟那段经典的两分半钟。
「我想王家卫一定看过无数的景,对那小阁楼的房间有他的勾勒──镜子在这、窗在这、灯在这、光要这样进来;他从哪里拣硬币、点钞票、拿纸牌、梳头发……以他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导演,他看到这个空间时,动线就已经在他脑中完成了。」但他会向梁朝伟交代得这么细吗?可能不。他也许只告诉他:你要怎么摸都随便,反正摸完就出门。而所有的成全,就在梁朝伟离开前熄灯的那一瞬间。
「梁朝伟关灯的动作,一定得是拉那么一下。如果他是伸手往墙上去切开关,就什么都错了。」虽然观众不见得会很清楚地知道哪里有问题,但就是不对劲,「一切就会减了五十分。」就那么一下,它甚至不到一秒,却是至关紧要,是一旦错了,便将导致全军覆没的动作。
对吴明益而言,无论是导演、演员,或小说家,能不能察觉「那么一下」的重要,即是身为创作者的敏锐度──关于如何用细节,建构出一个让观看者自然融入、毫不起疑的真实世界。 「你知道,其实这些都可以模糊化。」吴明益这么说,但他并不这么做。
在《单车失窃记》中,最是充满了这样的细节工夫。或者说,如他所铺陈的,整部小说的起点,来自一个读者的提问:在《睡眠的航线》最末,主角父亲的那辆脚踏车,到哪里去了?
我们很难向吴明益追问出这个读者、这个问题是否真的存在。他编织入事的虚实,交错得太过紧密,近乎无法分割。例如《睡眠的航线》是吴明益2007年的作品,也是《单车失窃记》的「我」的作品;而在段落之间,又时常可见《天桥上的魔术师》《蝶道》《迷蝶志》等影子。读着读着总让人混淆:吴明益本人,就是那个「我」吗? (但不是,书中主角姓程)。小说允许虚构,吴明益这次几乎不虚构,「这部小说,只要是具体的东西,我都不将它虚化。」完全具体的年代、可追寻的地理位置,让小说立在一个我们自身所生活着的、实在的世界,再埋入虚虚实实的人物事件。 「我们当然可以架空,通通将它变成『T市』,所有的一切自己命名。但我想要的是,让这一代的读者和上一代的读者,相互有了一个通道。」仿佛走在历经数世纪不变的老城区,你和几百年前的人们,踩踏在同一条街道上。 「那让你要进去那个历史时空、思维模式,都会容易得多。」
如是,他让自己也成为小说中一根不可撼动的梁柱,「他」就是支撑起整部小说最关键的细节。甚至在访谈间,提及书中主角的父亲,吴明益脱口而出的是「我爸」,那真让人以为他为了解开父亲失踪的谜而追起了老单车。当然吴明益并没有个失踪的父亲,但他的确追起了老单车,持续至今。
「我也曾经是个讲究脚踏车愈轻愈好的人──9公斤以下、XTR传动系统等等,不过这些意义很快就消失了。」当他把目光转到老单车的领域,其中的逻辑令他着迷,「老单车的重点不是『这辆车当时价值多少』,而是『这辆车现在有多完整』。」即使是当年不怎么样的厂牌,只要零件、部位完整,大家就会认为它很「全」。台湾受过日本殖民统治,有着日本的影响;而日本又因明治维新,学习、模仿着欧洲西方国家。辗转改到台湾,我们成了混日混欧混美的第三手。 「你从中可以知道台湾在世界史的位置──很边缘的边缘,尾巴的尾巴。」即使是一辆单车,都写着时代的语码,「如果你能让『时代的东西』恢复、保存下来,那就变成一种心意。」
吴明益收藏的幸福牌单车。 (摄影/郭上嘉)
为了书写《单车失窃记》,吴明益做了台湾单车史的年表、搜集滇缅战役里某场局部战役的资料、搜集彼时台湾的物价指数……各种细微的物事,成了他电脑里的各种档案夹,七八成的精力都在耙梳这些绝大部分没用上的资料里,「写小说」似乎退到最微不足道的位置。不明究理的人可能以为他要写的是近似陈柔缙作品的时代生活史。 「没办法。小说为了要创造出一个真正存在的世界,很多东西都需要扎实。」网路上得来的资料是不扎实的,没有血肉。写单车,不是只知道一部单车长怎样就可以,而要像修车修了一辈子的老师傅,只需对车打量个两眼,就能铁口直断:「你这螺丝换过了。」你问他为什么知道?他答:「我怎么不知道。」你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回:「我就是知道。」好似一切早已长进他的身体里──吴明益说,要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写小说最好的状况是,它本来就是你有点兴趣的东西,为了完成这部小说,你会去钻研更深,驱使自己成长。」这是小说写作者的成就感来源,也是写小说的迷人之处。 「为了解决小说里的相关问题,你一定要费工夫。」
问他为了这部小说的种种,究竟追细节追到多深?他摇摇头。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讲了。」他时常陷入「如何印证」的焦虑,好比为了确认军用单车放枪的位置,专程跑去日月潭看老单车展,而非一笔简单带过了事。 「这些行为可能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它变成一种职业的焦虑。我认为要有这个欲望,才是一个好的写作者。若活在创作的状态里,却连这种欲望都没有,觉得『这样写就好了』,自信认定世界都在掌握之中,在我的标准里,这样的写作者就是……就是不够。」他语调温和,然不带一丝折衷。
有幸追到细节,还要会打磨。 「像是修老单车的磨电灯,装错了,怎么磨都不会亮。」当所有环节都到位,你转起踏板,略带期盼地看着眼前的老灯,似从梦寐中醒觉一般由暗渐明,亮了前方。 「讲故事是很基本的能力,但文学不是相声,文学是文字,要怎么用文字将故事的光带出来,打磨出小说感,这是小说家的才能。」每个作家都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努力,用细节把自己打磨出来。 「我做不到事事懂,但假使有个东西已经端到面前来了,我就不能放过它。我只是这样想。」
如是所有心力的投入,所有细节的紧致,只为了翻页的一个瞬间。 「你不可能要求读者花的时间和你写的时间一样,没有人这样享受艺术的。」一部拍了十年的电影,观众也不过给个两小时。 「我要做的是,无论看得多快多慢,都要带给你某种冲击。」不管翻到哪一页、读到哪一段,瞬间就要刺进心底──如果打造得够扎实,应该就能做到。 「写小说的人,就是梦想写出一部这样的小说。」吴明益说。
那就像他在书中叙写的修灯经过:我装上罕见的幸福牌磨电灯,用手空转起脚踏车的踏板,那踏板带动链条、齿轮,沙沙答答答答沙沙地响了起来,胎皮因而与发电器的胶头磨擦,产生了六伏特的电流。当那电流以我听不到的微细声响滋滋擦擦地从电线传到灯座尾端通过钨丝,发出温暖明亮的微热光芒时,我也有了一种和标本剥制师完成林旺标本时,那种身处圣殿的感觉。
吴明益,馆藏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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