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益:不能呼吸,岂能歌唱? ──关于洁思敏.沃德《黑鸟不哭》

作者 / 吴明益

转载:OKAPI阅读生活志

黑鸟不哭

作者 | Jesmyn Ward

出版 | 时报

分类号 | C8740105552


乔乔是一名十三岁的男孩,黑白混血,他和三岁的妹妹梅可娜,还有外公外婆同住在密西西比州的小镇上,因为母亲莉欧妮经常不在家,而且为了摆脱失去亡兄的悲恸,每当她嗑药到最嗨的时候,遭到白人杀害的哥哥便出现在眼前,结果染上毒瘾。就在乔乔生日这一天,莉欧妮打算带着两兄妹,去州立监狱接他们的白人父亲迈可出狱。

白人文明与西方文化在黑人身上强加了存在性的偏差意识,我只能说黑人的灵魂只是白人的创造物。─── 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Black Skin, White Masks, 1967)

2020是人类世必定会注记的一年,一种新型的冠状病毒夺走数十万人的性命,还参与改写人类的政治与经济体制。病毒似乎没有促进跨国跨种族间的一体感,国际间的对抗竞合暗潮汹涌,城市生活节奏遽变,反而更让人觉得寂寞疏离。

正当年中人们以为疫情终将逐渐减缓之际,美国发生了一件并非 " 突如其来 " 的事件,它藉由Covid-19爆发,而让美国这样的西方强权正视了自身的隐疾。

疫情发生后美国数千万人口失业,明尼苏达州一名高大、被伙伴们称为温柔巨汉的非裔黑人佛洛伊德(George Floyd)也是其中之一。他因为持一张20美元的伪钞到熟识超市买烟而引发纠纷,在警察到场处理时被压制在地,而在一阵莫名所以的混乱后遭白人警察绍文(Derek Chauvin)压颈长达八分多钟致死。

佛洛伊德的死引发全美各地示威活动不断,激烈的抗议者开始攻击警方,并且抢劫、放火。与上个世代类似案件常会因为缺乏现场画面而流于见证者的各自陈述不同,社群媒体将那八分多钟,不同角度、不同拍摄者录下的影片透过强大的即时流量传遍世界──白人警察以膝压制黑人脖子,直至他停止呼吸为止──这样的画面必然唤起锥心的话语:不是黑奴解放了歧视就一并消弭。这影像话语自有生命,因为它同时唤醒我们想起其他事,人类文化至今的诸多阴影,譬如性别、阶级、文化、帝国、人权……敏感的人们会不禁自问,此刻的人类是活在曙光还是夕阳之下?

当洁思敏.沃德(Jesmyn Ward)写出《黑鸟不哭》时,距离史托夫人(Harriet Elisabeth Beecher Stowe)发表《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 1852),已经接近170年。 《汤姆叔叔的小屋》提出了黑奴处境问题,引发了广度的共鸣,甚至有人认为它是促成了北方将解放黑奴视为南北战争主轴的力量。正如我在《林肯在中阴》的导读里就提过,现今史学家多半不会认为林肯当时指挥的是一场废奴战争,而是阶级、经济、文化上落差所造成的复杂冲突。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这本书引发的政治效应,当时不少南方作家投入了 " 反汤姆小说 " (Anti-Tom literature)的创作。因为他们认为这部作品虚构不实,因而写作黑人奴隶活在幸福的主人家庭之中的故事。 《汤姆叔叔的小屋》甚至引发了国际效应,许多英国评论者支持这部作品,是由于对美国的厌恶,而非它的文学成就。

更值得一提的是,一部作品在时间之中流转的评价转变。一百年后,当初史托夫人创造的正直、高贵的汤姆叔叔,在黑人的艺术运动里被视为负面形象,许多人批判这个角色刻板化黑人,只是被动地接受命运。尤有什者," 汤姆叔叔 " 这个词变成了 " 投靠白人的非裔美国人 " 的绰号。这种转变意味着从制度平权、自我觉醒到建立自我意识漫漫长路里的诸多变化。

过去我读到另一本迥异《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品是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的《宠儿》,这部小说让我对黑奴文学有了全新的认识。摩里森《在黑暗中竞赛:白人与其文学想像》(Playing in the Dark: whiteness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提到,在她研究了诸多美国文学作品后(包括梅尔维尔、海明威等人),发现这些作品虽然都触及 " 自由、个人主义、男子气概、天真纯洁 " 等人性议题,却对黑人了无意义。因为黑是附属于白人的白,只是一种背景,只是用来替白人的恐惧和欲望做为注解而已。摩里森说:" 我认为在白人作家的想像里,黑人根本就没有意义,或意义很稀薄,不过像丛林热一样,偶尔发作时才会注意。或者,只不过借此提供一些地方色彩,呈现某种逼真的效果,一些必须的道德姿态、幽默及感伤。而黑人终究没有真的被表现出来。"

《宠儿》的故事说的是蓄奴时代,肯塔基州农场 " 甜蜜之家 " 的故事。与《汤姆叔叔的小屋》不同,这本小说的开头很像是那些 " 反汤姆小说 " ,农场主人加纳夫妇很爱护且信任黑奴。不过,这一切在加纳先生死亡,他的妹夫 " 学校老师 " 进了 " 甜蜜之家 " 之后发生改变。 《宠儿》的主角是一个幽魂,那是因为逃亡的黑奴母亲发现追捕者到来时,为免女儿将来遭到和自己一样的命运,遂将女儿杀死,之后女儿遂化为幽魂与母亲痛苦纠缠。

这本小说里最惊人的莫过于 "杀死女儿 " 的母亲。在美国的蓄奴时代,奴隶被任意买卖,黑奴无法维系正常家庭,产下的子嗣决定权也在于奴隶主身上。许多黑奴孩子并不知其父,母亲是他们记忆里唯一的亲族。 《宠儿》描述了 "母性 " (Motherhood),只是这母性最大的慈悲却是杀害自己的小孩,这种恐怖让人至今读来战栗。

随着时间过去,现今黑人在美国社会中拥有经济与政治地位的都不乏其人,种族压迫的年代看似逝去了,但昔日的创伤幽魂已获重生了吗?恶灵已然驱逐了吗?或许,佛洛伊德在社群媒体上痛苦地吐露的那句 "我不能呼吸了 " 的话语,会是一个警醒。

沃德的《黑鸟不哭》,在整体的概念上,我个人认为有不少和《宠儿》对话之处,或者说,是和从《汤姆叔叔的小屋》以来,黑人处境文学的漫长对话。沃德在访谈里提到,她从三岁起就在密西西比州的迪来尔(DeLisle)长大,这是一个人口仅一千多人的地方。因为成绩优异,从小白人和黑人孩子都会霸凌她。也就是说,她感受不到和自己站在一起的黑人朋友,而在肤色上,她又受到白人的差异对待。

洁思敏.沃德《黑鸟不哭》获得2017年美国国家图书奖。 (图片来源 / Jesmyn Ward官网)

外貌、文化行为、身分(经济阶级、社会阶级),构成了今天种族间歧异的复杂面貌,白色霸权(White Hegemony)指的不只是肤色,也包括后两者。许多黑色人种在认同白人文化,取得身分地位后,与底层黑人分道扬镳,也因此,底层黑人对 " 像白人 " 的黑人有着不同的情感反应。族群辨识是一种矛盾、冲突、竞合反覆出现的复杂过程。

血缘复杂的兰斯顿.休斯(James Mercer Langston Hughes)是20世纪美国黑人民权运动的代表作家,他反对部分知识分子用迎合西方主流趣味的文化表现和思想观念来提高黑人地位,他强调反映黑人底层社会的真实生活场景,突出和张扬黑人下层阶级的思想和感情,是一个黑人作家的责任。

休斯这样的观念建立充满矛盾,他的父亲身为黑人,却鄙视黑人文化、非裔生活方式,甚至是自身承继的黑人血统,为了避开歧视,甚至举家迁移墨西哥。休斯长大后回到美国读书,但他刻意在日常生活的言行举止中,保留和发扬黑人的做派和非洲元素。 1923年,年轻的休斯踏上他的 " 归乡 " 之旅," 回到 " 父裔所在的非洲,但他在法属塞内加尔上岸时,当地人都说他是 " 白人 " ,因为塞内加尔的黑人把外来的黑人都视为白人的帮助者,等同于白人。休斯受到冲击,从而渐渐从创作与思考中找出身体里那条血脉,那条 " 黑色的河流 " ,他已不等同于在黑色大陆的同胞,他是美国黑人,是 " 西方价值 " 、" 西方体系 " 下存活的黑人。

兰斯顿.休斯(1902-1967)。 (图片来源/wiki)

沃德做为台湾读者陌生的作家(我在读本书之前也一样陌生),这部作品给我的启示正是如此:做为一个敏锐的作家,沃德当知黑人的处境早已不是《汤姆叔叔的小屋》那时的意识型态,她得找出那条黑暗之河来自哪里,流过哪里,此刻她身处何方。她得写出摩里森《宠儿》里那个 " 不可跳过的故事 " (This is not a story to pass on)的故事。

《黑鸟不哭》正是属于她的 " 不可跳过的故事 " 。

以下不可避免提到部分情节,建议初读小说的读者可跳过

《黑鸟不哭》的主述者是黑人妇女莉欧妮,以及她的混血儿子乔乔,除了第六、九、十二章标题是由 " 阿财的鬼魂 " 所叙述,其余皆由这两人的观点交错展开。小说从乔乔对其外祖父 " 阿拔 " 如父的崇拜写起(这个名字是译者别具巧思的译法),这让我们警觉到这是一个 "失父 " 的故事。随着叙事开展,我们知道他的白人父亲迈可入狱,而小说的动能正是莉欧妮与好友蜜丝蒂,带着乔乔与小娜这对感情深厚的兄妹出发迎接缺席的父亲出狱。

在这趟旅程中,我们渐渐看到这家族的概貌,而两人叙事的不足,除了由乔乔视角里的阿拔转述外,还有两个幽魂加以 " 补足 " ,他们分别是和 " 阿拔 " 同狱的阿财,以及莉欧妮的兄长阿赐。阿赐的死是莉欧妮与白人迈可相恋而生下两个孩子的关键,作者把谜题放在阿财的身上。和温柔的阿拔同在甘可仁监狱的阿财,又是如何死去的呢?

沃德的笔触诗意迷人,也因此更显残酷。年轻时我相信一些评论,误以为 " 让特定人说特定话语 " 是小说成功的关键,但那不过是某种写实主义的写法而已,这在沃德以诗意驱动的魔幻写实里就不必然。我们得抛掉对教育程度不高的莉欧妮,以及十来岁少年乔乔的身分质疑,自愿性地沉浸在沃德的笔触里,才能渐渐地进入那个阴阳相处的车厢里,也才会逐渐体会这对兄妹是如何活在一个 " 母性 " 与 " 父性 " 俱皆欠缺的家庭里,在颠簸与高热中成长,渐渐面对谜底真相的苦痛。

这篇文章的标题,我原本把它定为 " 不能呼吸,只好歌唱 " ,但不能呼吸的状况下,其实是无法歌唱的,因此这样的标题显得不合理。但我想起许多弱势族群、弱势文明往往在强势者的压制下,被刻意强调某些部分的优秀,比方说黑人很会唱歌、运动(台湾人提到台湾原住民时亦然),其实是暗示着他们除了唱歌与运动一无可取,让我们遗忘了他们与我们同等的文化尊严与生命权利,是一种歧视的伪装术。于是,我将标题再改为 " 不能呼吸,岂能歌唱?" 。

确实,时至今日,黑人文化(与其他原住民文化)已经成为全球流行文化的重要元素,帝国与殖民,种族主义时代" 看似 " 离我们远去了。那是因为远方的我们,只会看到诸如NBA或是好莱坞明星的身影。著名的思想家法农的《黑皮肤,白面具》就表达过黑人自身也带有这种文化崇拜、对白人的过剩迷恋,里头往往带着的是对自我尊严的否定。

洁思敏.沃德的 " 作品真实 " ,正是奠基在这种感受之上,因此莉欧妮对迈可的爱恋带有我们做为远方观看者感觉上" 不合理 " ,而乔乔对于阿拔的崇拜,也终究带着潜藏的苦痛与破灭。

我常跟学生说,要去读世界上和自己年纪相当的优秀作家的作品,那会让我们自省、自卑,并且启发而成长。做为美国年轻一辈的作者,我认为沃德从童妮.摩里森的手中,接下了这个探索那条流经每个黑人内心黑色河流的任务,那条河流流经之处皆长满了树,树上栖息了难以尽数的黑鸟。这是一部启发性的作品,沃德用文学的诗意,把它升华成一首唱不出来的歌。一首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