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士禪法的師授和嗣承

傅大士禪法的師授和嗣承

第一節 傅翕禪法的根苗本源

自稱彌勒應身的傅大士,自當屬天然無師之智,其禪法來源本來就罩上了層層迷霧。《錄》卷一,「(梁武)帝問大士:『師事從誰?』答曰:『從無所從,師無所師,事無所事。』」

碑文,「(傅翕)又自敘云:七佛如來,十方並現;釋尊摩頂,願受深法。」傅翕日常言教,則或稱「我於夢中憶得過去師,名曰善明世尊」,善明乃自己得道時 之師,「彼佛出世時,我為國王供養彼佛」;或謂「我於賢劫千佛中一佛耳」,「我是如來使,從如中來耳」;或言,「吾悟道已四十劫,釋迦世尊方始發心。蓋為 能捨身苦行,所以先我成佛耳」(《錄》卷一),表明自身乃佛佛相繼教化世界之一佛耳,其行化乃「仰嗣釋迦」的法王真子為濟度群生而分身世界的「屈體申 教」(碑文),自不須世間師資點化。徐陵曰,「姜嫄所履,天步可以為儔;河流大戾(應作『屐』),神足宜其相比。支郎之彥,既恥黃精,瞿曇之師,有青 目。」《錄》卷四〈慧和法師〉,頭陀寺隱法師說,「東陽傅大士自然智慧,深解大乘……」樓穎序,又謂,「不然,何以有自然無師之智,超出凡夫之中?」顯 然,無論是時人還是後輩,都認為傅大士傳授的是親承釋迦而來之法,並沒有俗世之師。

然而,細究現存文獻,不僅大士門下徒屬的繼承關係 歷然可辨,他之所以幽居禪坐、以神通化人的師受因緣亦頗露端倪。前面各個章節已經言及,傅翕禪法實際上受到了包括孔子、老子、羅什、僧肇等人在內的儒、 釋、道三家的影響,他自己又深通《維摩》、《法華》、《涅槃》等諸經,直接從中汲取了不少營養。他所生活的年代,僧祐、僧副、僧旻等釋子皆煥發異彩,很難 說傅翕沒有受到熏染。不僅如此,《錄》還確切地提到了在稽停塘下發明傅翕前世宿因的胡僧嵩頭陀,與太樂令何昌共議上呈翕書的同泰寺浩法師,──徐陵碑文作 「皓法師」,謂:「(何)昌以此書呈同泰寺僧皓法師,師眾所知識,名稱普聞,見書隨喜,勸以呈奏。」──與傅翕並無直接瓜葛的智者法師婁約,向慧和推薦傅 翕為師的頭陀寺隱法師等。特別是嵩頭陀和智者法師,現存《錄》卷四有他們的傳記,樓穎序中還將之作為梁武帝時羽翼正教的異人而專門提出,可見關係之特殊 了。

嘗試言之,印度佛教部派本來祇注重學說的同異,很少提到師承,而中國佛教在南北朝時,也並沒有分宗立派。所以,儘管禪法最重傳授,中 華傳宗定祖之說最早已見於慧遠〈廬山出修行方便禪經統序〉、慧觀〈修行地不淨觀經序〉1 和覺賢的〈師資傳〉2,儘管北朝定法盛行時,禪師們也極為注重師 承淵源3,然而,南朝並不流行「傳法」之說,師徒之間也僅僅限於知識傳授的關係罷了。4也許,這就是傅翕本人、徐陵以及智瓚結集都不甚講究乃至否認師承的 原因吧。

一、智者法師慧約

其實,傅翕與智者的因緣關涉,粗看起來並不明晰。《錄》卷一僅載,傅暀詣太樂令何昌,欲託之轉奏傅翕之書,何昌難曰:「國師 智者,尚復作啟。況大士國民,忽作白書,豈敢呈通!」碑文則論之曰:「爾時國師智者法師,與名德諸眾僧等,言辭謹敬,多乖釋遠之書;文牒卑恭,翻豫山公之 啟。」是大士最初不僅無由拜見當時的國師智者,二人的作風也炯然相異也。5

慧約的事蹟,除《錄》卷四〈智者法師〉外,主要見於《續高 僧傳》卷六〈義解篇二‧梁國師草堂寺智者釋慧約傳〉、《藝文類聚》卷七六〈內典上‧內典‧梁王筠國師草堂寺智者約法師碑〉;《神僧傳》卷四〈釋慧約〉,乃 節取於《續高僧傳》,固無足觀焉。《錄》和《續高僧傳》記載的歧異之處,第三章第一節三已然論及,故下面主要依《錄》而敘述。

釋慧 約,俗姓樓氏(道宣書作「婁氏」),南朝宋元嘉二十九年(452)生。因初生時膚體璨然光白,不似赤子,故名靈璨,字德素。東陽郡烏傷縣(磧砂藏本《續高 僧傳》,誤為「烏場」)竹山里人,與傅大士算是同鄉。從八世祖畯始,世代為東南冠族。其母劉氏(《續高僧傳》曰,留氏)夫人有娠及生法師時,並見神異之 像,聞神異之香。年六歲,與諸兒同戲,即專好累磚為高座,聚沙為佛塔。七歲入學,誦《孝經》、《論語》乃至史傳,披文見意。諸小兒以拾救而互相毀鬥,法師 以己所得分之,顯示了平息糾紛的才能。叔父好射獵,在家剝剔禽獸,法師獨不忍與諸兒同觀;堅決不食獵肉及一切魚肉,劉氏夫人感之,亦不食。又常悲憫桑蚕纏 縛於生死,遂不衣綢緞之類,以戒行終身。家中世本奉道,法師幼童之時卻誓事佛。年八歲,因一過門乞討的游僧之言,欲往二百餘里外的剡縣(治所在今浙江省嵊 縣治)求佛,父母以其尚幼,不許。至年十二,始遂雅操,在剡中遍遊諸寺,窮究經藏,妙盡根本。闔境道俗咸相敬重,謠曰「少達妙理樓居士」。六年以後,因欲 出家,返鄉里辭別親友,又苦諫叔父毀掉了獵具。

宋泰始四年(468),年十七,往上虞東山寺落髮為僧,師事吳興餘杭人慧靜為和尚,法 名慧約。慧靜本姓邵氏,乃秣陵(治所在今南京市附近)南林寺法業的弟子,才識清遠,因著〈命源佛性論〉而見重於世,是劉宋最有名的僧人。《高僧傳》卷七、 《六學僧傳》卷二一有傳。慧約隨慧靜至山陰天柱寺、梵居精舍、西臺寺,講經看論,深為慧靜賞異,視為繼承發揚自己學說乃至光崇整個釋氏業的人選。泰始中 (465~471)慧靜卒後,復還天柱,探究《大品》諸經,窮盡其義。

齊竟陵文宣王出鎮會稽,致以殊禮。時齊中書侍郎周顒為剡令,去 官後,攜法師至金陵草堂寺。──《續高僧傳》謂,草堂寺乃周顒於鍾山雷次宗舊館而造,又號「山茨」,請約住持──河南褚淵為司空,始請講《淨名經》、《勝 鬘經》;後為尚書令,啟敕令法師於官署中居住。淵薨後,左僕射揶(琅琊)王儉上啟依舊居留;為丹陽(治所在今安徽宣城)尹,又攜在官署,講通《法華》、 《大品》。王儉薨後,還草堂寺。與時為太子僕的周顒同在東宮的吳興沈約,至寺與法師相識,嘆為道安、慧遠皆無以尚也。隆昌元年(494),東歸改葬二親, 與已除為東陽太守的沈約同舟。墓成,遊金華山。沈約被代,遂相隨出都,還居草堂。天監元年(502),沈約為尚書僕射,啟敕請法師居省中;尋為左僕射尚書 令,法師亦並相隨。天監十一年(512。據印光較正本),約為丹陽尹,又請在郡供養。次年沈約卒後,還居草堂寺。

天監十一年,梁武帝 始請相見。常預後堂齋講,每與武帝說法清談,動經晨夜,所受禮遇崇信無能比者。武帝欲受菩薩淨戒,天監十八年二月二十九日下詔,擇四月八日為受戒日,慧約 為受戒師。到時,延法師於等覺殿上,修八關齋,設無遮大會,預會者朝野白黑達十萬餘眾,法事之盛,振古未有也。武帝詔請四字導師,僧徒千有餘人咸推法師。 受戒畢,武帝親執弟子之禮;與法師語,呼為「闍黎」,與臣下言則稱「智者」。他日進宮,法師就東面漆床上立,武帝先作禮,然後方並坐。慧約受到全國尊重, 真正成了國師:舉國臣民自皇儲王公以下,一切盡敬,六宮妃主也莫不受業;京邑名僧以及朝野士庶蒙度脫著錄者,達四萬八千之多。

慧約才思清迥,製作的文章亦皆臻妙。湘東王諮議范賁亡去,約臨喪而賦的悼亡詩傳於天下,詩云:「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今日為君盡,並洒秋風前。」《錄》言,此後,即一心精修經藏,深證無生,鄙而不為世間辭句也。

《〔康 熙〕金華府志》卷二二〈僊釋‧慧約〉稱,「普通七年(526),奏以金華故庵建智者寺」,不知何據。《〔雍正〕浙江通志》卷二三二〈寺觀七‧金華縣〉有 「智者寺」條,引文獻說明曰:「《方輿勝覽》,智法禪師道場,後倚石巖,乃金華第一剎也。《〔萬曆〕金華府志》,在縣北十五里。梁武帝乃樓約受戒,號智者 國師。辭還,適谷口見白氣浮空,曰茲地當興三寶。普通間,敕造智者禪寺。《金華縣志》,寺久廢,邑令汪可受重構。」並摘援了謝翱和許謙詩句。《錄》載,中 大通四年(532),奏請以舊宅為寺,名曰本生寺。又詔改故鄉竹山里為智者里。《〔嘉慶〕義烏縣志》卷一「村莊」,稱縣西有「智者鄉」,蓋即此也。《續高 僧傳》曰,事在大同二年(536),恐誤,因是時慧約已亡故也。

大同元年秋八月,預知緣盡,使人伐去寺門外樹枝,曰:「鑾輿當至,此枝妨 道。」至九月六日,現身有疾,北首右脅而臥。至十六日,詔使舍人徐儼入寺問疾。是日五更二唱,遺言弟子而去,時年八十四,六十三夏(依《續高僧傳》)。皇 帝和百官都來臨喪。遷柩之日,眾僧議葬寺之東巖;至二十九日壬申,卻詔葬於獨龍山寶誌墓的左側。祖琇《隆興佛教編年通論〉、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七〈法運 通塞志第十七之四〉言,亡後,武帝綴朝三日,素服哭之;從約受歸戒者四萬八千人,皆服緦麻哭送。6《續高僧傳》謂,僚宰輟聽覽者,二旬有一。

大 同三年,詔使從都載龍虎磚,於本生寺前招魂,為墎一所;又令於寺樹碑,使國子祭酒蕭子雲為文。再於草堂寺立碑,令度支使王筠為文。宋張敦頤《六朝事蹟編 類》卷下〈寺院門第十一‧蔣山太平興國禪寺〉云:「寺後向東有塔曰婁約,即慧約婁禪師之塔。《高僧傳》曰葬於獨龍山寶公之左是也。舊有寶公及婁約塔碑,梁 王筠撰文,今不復存。楊次公詩曰:『今古忙忙利祿間,幾人能此叩松關?猿驚鶴怨不知處,虎踞龍盤空見山。芳草路隨流水遠,老僧心共白雲間。淮南舊隱拋離 久,一誦移文一愧顏。」7 張氏時碑已不存,故而後來冶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朝天宮一帶)嚴觀子進將之列入《江甯金石待訪目錄》卷一:「慧約婁禪師塔碑 王筠撰。在太平興國寺。目見 《六朝事蹟》」。8 所幸的是,蕭子雲撰碑文今日尚可睹賞。宋王象之撰《輿地碑記目》卷一〈婺州碑記〉卷一有「智者法師碑」,謂「及本生寺碑,在義烏縣界,梁太子綱文」。清 《六藝之一錄》卷一百十〈石刻文字八十六‧西湖碑碣‧南山路〉亦載之:「智者法師碑及本生寺碑,在義烏縣界。梁太子綱文。」此所謂本生寺碑,即蕭氏撰者。 該碑或徑記為「梁智者法師碑」,如宋陳思《寶刻叢編》卷十三〈兩浙東路‧婺州〉,據《諸道石刻錄》而稱,碑乃「梁太子綱撰。天監中武帝(向智者)執弟子 禮。(智者)大同光中歸寂。」9

作為同縣的老鄉,大同元年慧約亡時,傅翕始至京城不久,所以很難說二人之間有什麼實質性的師授關係。 但是時慧約貴為國師,剛從山溝裏出來的傅翕想要在京都弘法,除了利用同鄉這層關係外,是有可能在慧約亡前向他執弟子禮的。也許,這乃《錄》卷四收入智者的 傳記並將之放在嵩頭陀之前的深層原由吧。惜當初智瓚所結集和後來樓穎編次的八卷本皆已不復存在,今天已找不出確切的憑據也。

細究起 來,傅翕和慧約在弘化風格上,倒確實也有著類似之處。慧約幼時即經遊僧點化,而傅大士亦是遇見嵩頭陀方明宿因。慧約在行化過程中,屢屢被人目為菩薩:叔父 迷於射獵,不聽諫言,夜夢赤衣使者帶領力士數人,手持矛戟,說:「汝無殺害眾生!菩薩諫汝,何為不從!」褚淵有疾,法師參問時,正晝睡未醒,忽夢云:「菩 薩來也!」法師族祖、齊給事中樓幼瑜,年已耆宿,每見法師輒起作禮,謂人曰:「此人乃菩薩身耳,方為天下師,豈惟老夫耶!」而傅翕則被時人公認為彌勒下 生。不僅如此,慧約一生中神異之處也甚夥:叔父壞獵具後,山上群鹿送法師數里,徘徊戀惜而不願去;與褚淵靜坐良久,淵病竟不覺自癒;預知沈約將官至尚書 省、僕射省,斷言他和應豐之不會長壽;在金華山,收化了長期撓害人的山精毒蛇;為梁武帝授戒前,合掌入澡瓶中,結跏趺坐在五色雲臺之上(元吳萊《淵穎集》 卷八專門有〈婁約禪師玻瓶子歌秋晚寄一公〉10 以頌之);受戒時,又見一喜鵲、兩孔雀來聽法;知道自己終日,預備後事。臨終時,平日所乘青牛忽大鳴 吼,涕淚交流;建墓日,又有雙白鵲飛來,繞旋悲唳;……慧約出家之前被呼為居士,傅翕則畢生未披緇衣。慧約自幼不殺生,出家之後,隨慧靜窮觀山水,所至輒 巖棲卻粒,採雜救擣治服之;周顒有隱逸之志,故深相敬重;遊金華山住赤松澗時,不僅採藥服餌斷穀,而且住道士宮觀逾年,所進唯麻棗而已;有白蝙蝠現草堂寺 東門上以及法師梁下,人謂僊人合藥常用此物,慧約卻言,「我服食數十年,常噉草木根葉,尚懷不必,今合藥用眾生皮骨者,豈人心哉!服汝縱能使我長生久視、 白日飛騰,義不忍害汝以成己也。」「飯餌松朮三十餘年,布艾為衣過七十載」,慧約不僅與傅翕一樣地喜好隱逸、如道教徒一般地絕穀木實,而且也不避諱結交權 貴。人嘗問之:「既絕穀清虛、高蹈物表,今朝貴接請,常有喜色,得無以勢乎?」法師答之曰:「貧道意樂便往,不知物議也。」──當然,這實在是當時江南佛 教界的一般情況。──此外,諸於善於講經看論,深明玄義,兼取儒、道兩家之教義和修行方法(與沈約語,嘗引子產之語「多言或信」),遺言「汝等當以慧定存 心,勿起亂想」,亦皆與傅翕切近。

總之,傅翕與慧約可能有著某種意義上的師徒關係,《錄》收入慧約傳記是自有其道理的。《錄》卷一 稱,傅翕初進京,直入善言殿,唱拜不從,徑登西國所貢寶榻,「此榻昭明太子、智者法師洎大士得坐耳」,雖不一定為史實,卻暗示著傅翕在當時的地位和國師相 侔也。《虛堂和尚語錄》卷二〈婺州雲黃山寶林禪寺語錄〉:「智者和尚至,上堂。淨瓶裏澡洗,古檮下修身,彼此寸長尺短,何妨忝為切鄰。相見又無事,不來還 憶君。杜鵑啼斷月如晝,不似尋常空過春。」11 也是將二人相提並論的。

二、嵩頭陀

樓穎〈《善慧大士錄》序〉所言「頭陀」,應即是嵩頭陀。這不僅因為《錄》中祇有嵩頭陀和傅大士關係切倚,不僅因為《錄》四有其傳 記,並且該傳記的排列次序也與樓穎序提及的「共羽翼正教」的數名「異人」的次序一致,而且還由於卷三所收元稹作於寶曆二年(826)的〈還珠留書記〉曾提 及「異僧嵩」:「年二十四,猶為漁。因異僧嵩謂曰:『爾彌勒化身,何為漁!』遂令自鑒於水。乃見圓光異狀──夫西人所謂為佛者──,始自異。一旦入松山, 坐兩大樹下,自號為『雙林樹下當來解脫善慧大士』。」言辭雖簡略,卻頗同於《錄》卷一述大士悟前因的過程。如此,則至少在九世紀就承認有嵩頭陀其人了。 ──實際上,嵩頭陀是唯一的從現存文獻中可以推定為傅翕導師的人。

《錄》卷一道及嵩頭陀處有三:一是普通元年(520)於稽停塘下遇 大士泝水取漁;一是大同七年(541)大士為眾說彌勒淨土,稱「……嵩頭陀暫過忉利天。不久還兜率天。」;三為嵩頭陀入滅時,大士心自知之,乃告眾曰, 「我決不久住於世」。言語雖極粗疏,卻表明嵩頭陀乃傅翕的啟蒙老師,傅翕結識他也遠在可能交通慧約之前。

真正繫統地敘述嵩頭陀化蹟 的,是《錄》卷四的〈嵩頭陀法師〉。據此,嵩頭陀名達摩,不知何國人。久居於雙林以北四十里的巖谷叢林之間,無人知曉;因該地多楓香樹,故號曰「香山法 師」。按,《錄》卷一謂「胡僧嵩頭陀」,程俱〈雙林大士碑〉稱「胡僧」;《景德錄》卷二七謂「天竺僧達磨」、小註田「時號嵩頭陀」12,《五燈會元》卷二 言「天竺僧嵩頭陀」13;《祖庭事苑》卷三、《隆興佛教編年通論〉卷八14、《佛祖歷代通載》卷九15、《釋氏稽古略》卷二16,並稱「西域僧嵩頭陀」或 「西域沙門嵩頭陀」;《佛祖統紀》卷二二17、〈釋門正統》卷八18稱「梵僧嵩頭陀」;《歷代編年釋通鑑》卷四19、《指月錄》卷二20 等,未言國別。其實,如第一章第二節所說,「胡僧」乃隋唐時對天竺僧的通稱,「梵僧」亦泛指印度衲子;「西域」後代雖一般指蔥嶺以西諸國,但也不是不可以 囊括天竺,如《洛陽伽藍記》卷一「永寧寺」條稱菩提達摩為「西域沙門」21,斯二○五四號《楞伽師資記‧第二魏朝三藏法師菩提達摩》更言是「西域南天竺國 〔人〕」。《錄》卷四曰「不知何國人」,顯示出卷四保持了大士弟子第一次結集時的狀態,卷一則已糅進唐代痕蹟,《隆興佛教編年通論〉等的附會之處更是昭然 矣。然稱嵩頭陀為「胡僧」「天竺僧」,又並非全屬無稽,因為西漢時中土與印度已有海上交通往來22 ,東漢更盛23 ;晉朝天竺僧耆域「周流華、戒,靡有常所,……自發天竺至於扶南(位於今柬埔寨),徑諸海濱,爰涉交、廣,並有靈異。既達襄陽,……以晉惠之末,至於洛 陽」24;犍陀勒「本西域人,來至洛陽積年」25 );「時又有天竺沙門僧伽達多、僧伽羅多等,並禪學深明,來遊宋境」26;……:梁時從海路到江南來一天竺僧是完全有可能的。明李賢等奉敕撰《明一統志》 卷四二〈金華府〉「傅翕」條,稱翕所遇為「北僧嵩顯(頭)陀」,理解有誤。Dharma音譯作達摩,自古皆然,劉宋元嘉年間(424~453)譯出《雜阿 毘曇心論〉時始譯為達磨。天竺僧名達摩者極常見27,《錄》中之「達摩」顯然不可能是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嵩頭陀何時入梁,諸書皆未及之,唯據《錄》敷衍其 行化事蹟的《歷代編年釋氏通鑑》卷四,首次嵩頭陀事於天監十七年(518),似以為此時即居雙林附近矣。《〔崇禎〕義烏縣志》卷十七〈僊釋‧嵩頭陀〉謂天 監中來居香山巖谷叢林間;《〔康熙〕金華府志》卷二二〈僊釋‧嵩頭陀〉、《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彙編‧神異典‧僧部》28、《〔嘉慶〕義烏縣志》卷十八〈僊 釋〉,亦並從之。

後來為採薪人遇見,嵩頭陀告之以「此處堪造寺」。樵者請出山,受到邑聚之人迭相供養。後因小遊松峭山南(《〔崇禎〕義烏 縣志》謂是峭山),邂逅梁常侍樓偃,告之「貧道是外國凡僧,頭陀至此」,表示願意共弘佛事,並約定明年八月在自己所居松林下相見。後來,與樓偃諸人在昔日 棲禪地建立了香山寺。《〔崇禎〕義烏縣志》卷十八〈寺觀〉「香山教寺」條,謂該寺「去縣西二十五里。梁天監中西域嵩頭陀僧建」。《〔嘉慶〕義烏縣志》並謂 有禮拜石、錫杖泉遺蹟。從嵩頭陀與樓偃一起崇建三寶的首要目標乃立寺廟來看,由《錄》言「於時佛法尚劣,偃猶未識」而觀,嵩頭陀應為雙林一帶傳播興隆佛法 的先驅。

至於他之所以取信於鄉民和其他僧侶的,為神通:在香山寺傍造一止容一斛許米的小倉,卻從未空過,號曰「常滿倉」(縣志作「常盈 倉」);山賊數十人來劫財物時,使之手腳皆不能動搖,最終精神潰亂而謝罪;寺中建靈剎、設無遮大會,嵩頭陀將銀瓶中水瀉於缽中,捧缽繞剎一周,剎即不假人 功而屹然自立;遙知沙門慧凱在家中破戒與母親喫雞;明瞭有人竊薑供養,故行食時不受薑;普通元年(520)五月(《傅大士集》謂八月)三日,縣令蕭子睦酒 醉後往寺頂禮,頭陀閉門不出,並知道縣令心欲放火焚寺,蕭子睦後來惶恐不已,虔誠禮請懺悔。──據《〔嘉慶〕義烏縣志》卷八〈官師〉,蕭子睦作過義烏縣 令,則嵩頭陀來梁始駐錫於義烏也。

又,《〔崇禎〕義烏縣志》卷十〈選舉‧選舉(雜)科表〉有樓偃,謂其「涉經史,通古今」,後舉俊彥,梁天監中登用,仕終兵部侍郎兼擭軍;卒後,諭葬香 山,立祠夏堰,世祀之:則梁代果有其人矣,《錄》應屬實錄。嘉慶縣志卷三〈方輿考‧山川〉,並記縣西南二十五里有夫人峰,「以梁侍郎夫人墓此,故名」;卷 二〈山〉,更明言「梁侍郎樓偃妻葬此」。縣西二十五里乃香山也。嘉慶縣志卷十〈選舉〉記樓偃事,稱「初,母吳氏夢金星燦如日光墜懷,十三月而生」;卷十 九〈丘墓〉又有「梁兵部侍郎樓堰(偃)墓」,謂在「縣西北二十里香山。萬曆間撫院立碑」。《錄》謂樓氏官常侍,即散騎省的散騎常侍;兵部,自隋方始置:嘉 慶縣志所言官職「兵部侍郎」,必誤。

普通元年三月十四日,赴近村齋會,便不肯還山。是日率爾南行,謂紫雲覆蓋的南山可以置寺。按,上 文曰五月三日尚在香山寺,此卻言三月十四日已離開,恐有誤。見紫雲事,頗類似於後世道信傳法給法融的傳說:「雙峰過江,望牛頭,頓錫曰:『此山有道氣,宜 有得之者。』乃東,果與大師相遇。」29 嵩頭陀行至余(佘)山,江水泛濫,乃將傘放於水上,手握鐵魚磬,截流而渡。《〔嘉慶〕義烏縣志》卷十八〈僊釋〉,稱所記傘渡事「本《遺事》補入」,可見編 志者竟未睹《錄》也。

再南至稽停塘下,見傅大士正泝水求魚,因發其神妙之蹟,並示之以修道之所。傅翕當在此時皈依三寶吧。松崎清浩謂 普通元年三月十四日初遇大士,又將雙林寺包括在嵩頭陀所創七寺之內30,恐誤:《錄》並未言三月十四日即已南行至稽停塘,也沒有說嵩頭陀所立寺廟中有雙林 寺也(詳下)。《三教搜神大全》卷二謂大士所遇為「天竺三僧嵩頭陀」31,誤衍「三」字。

離開傅翕後,嵩頭陀行至萊山,建萊山寺。 《〔崇禎〕義烏縣志》卷十七〈僊釋〉、《〔康熙〕金華府志》卷二二〈僊釋〉稱該寺(崇禎志作「來山寺」)建於普通中,與《錄》吻合;《〔雍正〕浙江通志》 卷二三二〈寺觀〉,據《名勝志》曰乃天監中(502~519)立,則早了一些。嵩頭陀在寺南山中(松崎清浩言寺為香山寺,在南山中,未妥。此寺顯然謂萊山 的萊山寺也),每晨夕伺弄救樹,在道上重逢傅大士,摩其頂曰:「自念余當西邁,不值菩薩道興。」重逢大士事,《錄》卷一未及,然據此可知,二人應信息不 斷;「不值菩薩道興」,時間則應在大士進京大弘法化之前。嵩頭陀還萊山寺(松崎清浩稱還雙林寺32,並未慮及《錄》有「各還其所居」數語),數日後留鐵魚 磐而去。此及在余(佘)山時提到的鐵魚磐,實即魚鼓也,詳本章後附〈魚鼓考〉。

西至金華縣界南山下,置龍盤寺,以杖刺地處穿井。西行至龍 丘界,居南山,建龍丘巖寺。又西入万善山口,籌構離六塵寺。更西行抵孟度山,新修三藏寺。從香山寺到三藏寺,嵩頭陀在江南凡構七寺,皆得山川之形勝,黑白 供養。《〔雍正〕浙江通志》卷二三二〈寺觀‧湯溪縣〉「證果寺」條,據《〔萬曆〕金華府志》稱,縣西北十五里有證果禪寺,乃梁天監間達摩禪師開基,唐貞觀 元年(627)建。此「達摩禪師」當即嵩頭陀。所引胡宗〈證果寺詩〉「永安山水古叢林,破衲傳來幾代深。……莫道空門忘百慮,九年面壁亦留心」,是誤為菩 提達摩矣。證果寺梁時僅奠基而已,並未建成。《〔雍正〕浙江通志》又據《〔萬曆〕金華府志》曰,湯溪縣南九峰山下的九峰教寺,嵩頭陀在天監間亦嘗卓錫。 《〔嘉慶〕義烏縣志》卷二〈山‧龍華山〉,謂山頂有磬石鐘巖,相傳僧達摩鍊法於此。此達摩亦應指嵩頭陀吧。

嵩頭陀一生汲汲於建寺功德,蓋一因其時義烏、湯溪、金華一帶佛法不興,欲以此而散佈梵音也;二或為了迎合「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33 之風吧。寺置成後,又離開去建新寺,定然曾度人為徒以繼佛事,如傅大士、沙門慧凱皆為他所接引也。

三藏寺事畢,卻還龍丘巖寺。及入滅,「大士心自知之,乃謂弟子曰:『嵩公已還都(兜)率天宮中待我,我同度眾生之人,去已盡矣。』」此一段話,極類於 《錄》卷一第三次提及嵩頭陀處,卷一當據之而撰入。《〔崇禎〕義烏縣志》僅言「西至龍丘入滅」。至於入滅時間,《錄》卷四本傳未及,卷一次逝去事於天嘉五 年(564)以後;《小錄》、《景德錄》34則於天嘉二年(561)後述「時有慧和法師不疾而終,嵩頭陀於柯山靈巖寺入滅」;《歷代編年釋氏通鑑》卷四, 於戊子年(陳廢帝光大二年,公元568)下言「冬,嵩頭陀入滅」,謂乃「本《錄》」35,《釋門正統》卷八〈護法外傳〉亦謂「光大二年冬,嵩示寂龍丘巖」 36,程俱〈雙林大士碑〉也稱「光大二年冬,嵩頭陀死於龍丘巖」,《佛祖統紀》卷二二則僅云光大二年「大士曰:『嵩公已還兜率天……』」37;《指月錄》 卷二〈應化聖賢‧雙林善慧大士〉38、《居士分燈錄》39、《居士傳》40 並謂太建元年乙丑(569)「慧和法師不疾而終,嵩頭陀亦於柯山靈巖寺入滅」;《神僧傳》卷四〈嵩頭陀法師〉謂於立萊山寺後,「竟不知所終」。41 分析各種說法,當以與《錄》同屬一個系統的《歷代編年釋氏通鑑》、《釋門正統》等為妥,即於陳光大二年涅槃。《望月佛教大辭典》亦持光大二年入滅說42 。松崎清浩認為示寂於公元561年43 ,當是依《景德錄》,未妥。入滅處所,《景德錄》、《指月錄》等所言當誤,因嵩頭陀所置寺中並沒有名叫柯山靈巖寺的。

如前所述,梁、 陳之時天竺僧既有可能來至義烏一帶,置寺建廟又契合蕭梁佛風,那麼嵩頭陀其人應非虛造。加之《錄》卷四的傳記文風樸質,不僅可以補卷一記載之疏闕,而且與 卷一的不一致處,正表明本傳保存了樓穎編次之前結集的原貌。更重要的是,從嵩頭陀的行化中,依稀可睹傅大士的影子,從另一方面證明了傅翕正應為他的弟子。 嵩頭陀最初往香山幽居,獨坐大樹下,形甚枯槁,神氣爽邁;樓偃見他眉目秀異,知非常人,所以才肯披荊斬棘近二十里去赴會;樓偃到達後,他正披糞掃之衣,加 趺而坐:顯然,這正是《十二頭陀經》、《大乘義章》卷十五等所說的阿蘭若處、樹下坐、常坐不臥、著糞掃衣等頭陀行也,判然於大乘北傳一系的所作所為。祇 是,後來受俗人家供養、住香山寺接受施米和菜救齋供、南行前赴近村齋會,與頭陀行者的自行乞食不完全吻合,似乎乃適應中土風俗而作的變更也。輾轉創立多處 精舍,也合乎頭陀行所要求的切戒戀居一處。再從初遇樓偃時自稱「頭陀至此」和其「嵩頭陀」之名來看,此僧確為南天竺的頭陀行者。

傅翕 「爰初隱逸,宴處林叢」(碑銘)、「修禪遠壑」、「逃蹟山林,肆行蘭若」、「薰禪所憩,獨在高巖,爰挺嘉木,是名擣(檮)樹」,在下定林寺「遊巖倚樹,宴 坐經行」、「居蔭高松,臥依盤石」(碑文),並皆繼承遵循了嵩頭陀的禪風。祇不過嵩頭陀對傳統的頭陀行既有改變,大士更「食等餐露,齋疑服風」(碑銘)、 「絕粒長齋,非服流霞,若食朝沅」(碑文),進而汲取了中土修神僊行的法子罷了。其次,嵩頭陀以種種神通化人,而大士亦頗現異儀(參觀第九章第一節)。 《錄》本傳未及嵩頭陀本來處,但對樓偃自稱「貧道是外國凡僧」,於稽停塘下見傅翕時亦不過「因發大士神妙之蹟」,並未明言大士為彌勒應身。然而,從結尾處 傅大士謂「嵩公已還都(兜)率天宮中待我」而觀,嵩頭陀必曾自述兜率因緣、必然持彌勒信仰,祇不過在遇見傅翕時始倡言耳。二人既然皆示神通,傅翕更處處自 稱「雙林樹下當來解脫善慧大士」,自亦與蕭梁時彌勒信仰早已流行有關(參觀第九章第二節)。嘗試言之,嵩頭陀以神通退持械來劫財物的山賊,《錄》卷一亦記 傅翕有僕亡匿為盜、劫賊群至以刃驅脅大士而取財物,可見其時雙林附近社會動蕩不安的實情。鄉人因而信向彌勒淨土,「俱識還源,並知迴向」(碑文),不亦宜 乎!

第二節 傅翕禪法的承傳繼襲

一、雙林禪風的親炙和輾轉燈傳

自號「雙林樹下當來解脫善慧大士」的傅翕,苦行七年後,漸現神蹟,四眾常集問訊作禮,「州鄉媿(愧)伏,遠近歸依」(碑文),願意師事之者自然日眾。

據《錄》卷一,大士第一個有名有姓的弟子蓋為其妻玅(妙)光,因「大士欲導群品,先化妻子」也;況晝作夜歸,敷演佛法而苦行七年中間,陪伴他的也為細 君。至於最初的一批桃李,則為供養和支持他的同宗傅姓人士,如傅昉、傅子良、傅重昌、傅僧舉母、傅暀(旺)、其叔、從祖孚公,其中傅暀更是善於公關、奉書 於梁武帝的大功臣。首先願為徒屬的沙門,是慧集。初見大士即信服的信徒,尚有信安縣比丘僧朔和其同類,比丘智勰、優婆夷錢滿願等。(碑文)再從「時還鄉 黨,化度鄉親,俱識還源,並知迴向:或立捨鬚髮,如聞善來;大傾財寶,同修淨福」、「門徒肅肅,學侶詵詵」、連名薦述其德業的有傅普通等一百人、傅德宣等 道俗三百人等的記載(碑文)來看,在中大通六年(534)直干天庭之前,傅翕已是諸生遍及緇門白服,其中以同姓鄉黨最夥,足以顯出家族勢力在其弘化中的強 大後盾作用。

進京以後,不僅嘗為大士進書武帝的太樂令何昌終成門人,稱為昌居士,而且「京洛名僧,學徒雲聚」,連武帝亦與之講論玄賾(碑文):「大士三至京師,所度道俗不可勝計」(卷一)。返雲黃山,在晝夜勤苦卻僅得少足的情況下,仍然屢為各類弟子說法,示以還源之道。

梁 末為救兵災時禍,大士弟子更燒身或持上齋,見於徐陵碑文的即有:徐普拔、潘普成等九人,居士范難陀、比丘法曠、優婆夷嚴比丘,比丘寶月等二人,比丘慧海、 菩提等八人,比丘尼曇展、慧光、法纖等四十九人,比丘僧拔、慧品等六十二人。見於《錄》卷一的,太清二年(548)有留堅意、范難陀等十九人,朱堅固、陳 超、姚普薰、智朗等,留和睦、周堅固、樓寶印、葛玄杲、比丘菩提、優婆夷駱妙德,比丘智朗、智品等二十二人,比丘尼法脫、法堅等十五人,比丘普濟、居士傅 長、傅遠等四十二人;紹泰元年(555),有范難陀、比丘法曠、優婆夷子嚴;陳永定元年(557),有比丘慧海、菩提、法解、居士普成等八人,比丘法如、 居士寶月二人,比丘智雲等十二人,沙彌慧普等十人,普知、慧炬等二十三人,小兒善覺等十七人,比丘曇展等二十六人,沙彌尼慧堅等九人,小兒法極、玅(妙) 貞、優婆夷平等、法瑱等十人,道士陳令成、徐尹等四人。參觀第九章附《燒身考》。

此外,傅翕的弟子還有,他視為文殊、為消除道俗對他的疑 惑毀謗而劓鼻燒指的傅普愍(又作傅普敏)(《錄》卷一、卷四),自信安縣來遊雙林的僧朔等四人,天嘉元年(560)欲建龍華會的慧榮等人,天嘉二年來索食 的會法師等八十餘人,其子普建、普成,見大士示還源相的法璿等,送織成彌勒像的法猛上人,上啟陳宣帝的智瓚(以上見《錄》卷一);隋文帝嘗與書的慧則,問 大士六度四等義的比丘智雲(見《錄》卷二)。

以上的記載或有重複,但要之傅大士的徒眾在數百人以上。以一介白衣而能有如此多遍布朝野、囊括儒釋道及一般氓民的受業者,傅翕的禪風不可不謂熾烈矣。

其 中特出的生徒,碑文所記除上述徐普拔等外,尚有傳習受持大士所講經論的智瓚,智瓚曾與法璿、菩提等人啟陳宣帝請立大士、慧集和慧和等碑(《錄》卷一)。 按,智瓚也就是當時所謂的「傳法」者,即繼其師而講解經論的人,僅限於知識的傳授而已,與唐以後的「傳法」含意迥異。44──如傅大士付給其弟子的,即祇 是對《維摩》、《思益》諸經的疏解詮釋。

《錄》卷一於陳永定元年(557)後,誤次本應為光大二年(568)的大士辭眾之語,內中有曰: 「我同度眾生之伴,去將盡矣,唯潘、徐二人不出其名。如弟子傅普敏則是文殊;沙門慧和是我解義弟子,亦是聖人,然行位不高;慧集上人是觀世音,與我作弟 子;昌居士是阿難,昌在世形容行業還示闇劣,世人不免輕之。」顯然,大士是以傅普敏、慧和、慧集和昌居士這四人為最得意的門生;潘、徐二人,功業名望都要 遜一等。

樓穎〈《善慧大士錄》序〉特別指出了與傅翕有關的、弘傳佛教的異人:「時梁武帝以皇王之貴,精勤佛寶,由是異人間出,共羽翼正 教。如大士之時,比丘僧則有智者、頭陀、慧集、慧和、普建、普成,居士則有傅普敏、徐普拔、潘普成、昌居士,皆六度四等、清心淨行以嚴持於身,放生蔬食、 醫病救苦以泛愛於物,造立塔廟、崇飾尊像以嚴佛事,敷演句偈、闡揚經論以廣多聞。此皆是不可思議之人,行不可思議之事,迭為表裏,用度難信難化之人,欲使 其得登無上之道,見當來之佛耳。」除智者、嵩頭陀乃大士師輩外,比大士遺言更增普建、普成、徐普拔、潘普成,徐普拔和潘普成蓋即大士所謂「不出其名」者。 樓穎既以「將恐芳塵散逸,後來無聞,遂追訪長老」(〈《善慧大士錄》序〉)而編次大士及其弟子之傳,定當曾搜集他所稱譽的「異人」資料,並輯入八卷本之中 (參觀第三章第一節)。唯經樓炤刪潤後,今僅存智者、頭陀、慧集和慧和的傳記而已,餘人多祇在這四人之傳以及《錄》卷一、卷四中附帶涉及名姓耳。稍詳盡的 玅(妙)光所生二子普建、普成,也祇不過在卷一謂「居士普成」於陳永定元年奉命鉤身懸燈(按,稱作「居士」,則此時尚未剃度),大士臨終時囑普建普成二法 師慎護三業,在卷二謂長男普建法師於禎明元年(587)燒身滅度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崇禎〕義烏縣志》卷十七〈僊釋〉記載了大士 弟子法會事,頗可補《錄》之闕。「僧法會,俗姓賈,名孝。同義鄉奉國里人。仕齊、梁間,官至雲麾將軍。武帝時,棄官為僧,自金陵攜巨鐘、長剎東還。聞傅大 士神異,率八十餘人往丐食。大士給以一簟飯,眾飽而飯有餘。會嘆服,以鐘獻,乞為弟子。大士持鐘,自松山頂擲之溪潭中,謂曰:『汝緣在彼。』會即其處宴坐 巨石,信向甚眾,為立精舍於溪濱,即法惠院也。因呼其譚曰聖鐘潭。宋皇祐中(公元1049~1053),潭湮塞。」嘉慶縣志卷十八〈僊釋〉,同。此僧會, 即前述《小錄》所記的邑中雲麾將軍賈會、《錄》卷一的會法師。一簟飯飼眾而有餘,除顯襲《維摩詰經‧香積佛品》的故實外,似又與嵩頭陀所造「常滿倉」有某 種牽連,暗示出了大士與嵩頭陀之間的師承關係,表明大士乃是維摩詰一般有神通的大居士。法會所居法惠院,即崇禎縣志卷十九〈古蹟〉、嘉慶縣志卷十八〈寺 觀〉附「廢寺觀」所載的法惠禪寺:「去縣南十五里。宋大同六年(540),僧法惠因傅大士擲其鐘於此,人為立精舍,名滴水。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 賜額法惠院。後知縣徐秉哲改為十方禪院。今廢。」崇禎、嘉慶二志並謂「寺前有聖鐘潭」。寺蓋因法會得名,不過後來將「法會」誤傳為「法惠」,寺名也就由 「法會寺」變為「法惠寺」了。縣志謂寺乃大同六年立,《錄》記法會率人忽來索食事在天嘉二年(561)之後、四年之前,縣志恐誤。

傅翕亡去之後,雙林寺雖幾經劫難,然在傅姓的竭力護持和寺僧的傾心掩衛下,香火終究延續了下來,迄至於今。承受乃至弘構大士禪風的傅姓信徒和雙林寺僧,除 在上編第三章第二節提到過的以外,傅翕同家族人士還有唐代的左溪玄朗(673~754)和宋朝的贊元。據《宋高僧傳》卷二十六〈唐東陽清泰寺玄朗傳〉,玄 朗字慧明,姓傅氏,「其先浦陽郡江夏太守拯公之後,曹魏世避地於江左,則梁大士翕之六代孫,遂為烏傷人也。」(參觀上編第一章第二節)作為天台宗八祖,玄 朗及其門下不僅極力尊崇傅翕、致力於弘揚和發展大士禪法,而且玄朗自己的禪行也與傅翕有一致者。《宋高僧傳》本傳:「(朗)志棲林壑,唯十八種十二頭陀, 隱左溪巖,因以為號。獨坐一室三十餘秋,麻紵為衣,糲蔬充食。有願生兜率宮,必資福事。」明祩宏輯《緇門崇行錄‧左溪遁蹟》亦曰:「唐玄朗,……常行頭 陀,依巖傍澗,號『左溪尊者』。」45 幽居林壑而行頭陀,正是嵩頭陀、傅大士一脈相傳的苦行;「有願生兜率宮」云云,更是為了光大以彌勒示現自居的大士遺風。46 與玄朗同時的永嘉玄覺(665~713),嘗在其與左溪書中斥朗滯見於山、拘情於講47 。其實,雖然永嘉主張山世一如、喧靜互動實開宋代「一切現成」之風,卻也不免令後人起分別心,造成了對傅翕遺風的誤解。正如袾宏所言:「今人讀永嘉答書, 藐視朗師,等之僻見。不知永嘉特一時遣著之語,而左溪遺範,正學者今日事也。明眼者審之。」48 據《建中靖國續燈錄》卷七、《禪林僧寶傳》卷二七49 、《五燈會元》卷十二50、《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九51、《指月錄》卷二十五52、《〔嘉慶〕義烏縣志》卷十八〈僊釋〉和《新續高僧傳四集》卷十一53 等的記載,北宋江寧(即金陵)府蔣山太平興國寺沙門贊元,字普宗(或曰字万宗、字覺海),本婺州義烏人,為雙林傅大士遠孫。出家以後,見事蔣山心禪師,復 與王安石如昆弟遊。贊元信仰或護持傅大士亦不見史傳,然觀其吐談多絕塵之韻,實亦具大士餘風焉。卒於元祐六年(1091)九月。54

至於承繼大士禪行而又留下聲名的後代雙林寺僧,僅見諸史籍的,就主要有如下兩類:

(一)兼習或改稟南山律者。《宋高僧傳》卷十五〈唐吳郡雙林寺志鴻傳〉,志鴻不滿意先德釋《南山鈔》之商略不均、否臧無準和補袞不完,乃撰《搜玄錄》二 十卷以匡之。由於澄觀(738~839)後嘗見是書並為之序,志鴻當生活於九世紀中葉以前。志鴻之作,惠運律師曾帶回日本,《惠運律師書目錄》:「搜玄錄 解四分律那(應作『刪』)繁補闕行事鈔一部十卷」,著曰「雙林寺沙門釋志鴻撰」55。《東域傳燈目錄》中卻記作「同鈔搜玄錄十卷」,小注曰:「分本末為二 十卷,吳都雙林寺沙門釋志鴻撰述。」56 該書,今收入《大日本續藏經》第壹輯第壹編第九十五套第二冊。《宋高僧傳》卷二十五〈周會稽郡大善寺行傳〉謂,行在唐天祐二年(905)後,「遂往金 華雙林寺智新,傳南山《律鈔》。」智新餘事不詳,然觀志鴻「彌節服膺,流輩推揖。常食時至,以不(鑿)之米與菜茹投水鼎中,參煮而食,此外斷無重味」, 可知亦當是精勤苦行、嚴持戒律之輩。

(二)最多的,自然是禪門衲子。《景德傳燈錄》卷九有〈廣州和安寺通禪師〉,言通禪師嘗在婺州雙 林寺受業,後去江西參馬祖(709~788),惜已圓寂;改謁百丈(720~814),終釋疑情。由其行蹟來看,當生活於八、九世紀之交。《五燈會元》卷 十六所載婺州寶林懷吉真覺禪師,乃雲居元禪師(?~902)法嗣,上堂嘗緬懷大士云:「善慧遺風五百年,雲黃山色祇依然。」57《建中靖國續燈錄》卷二十 五58 、《五燈會元》卷十六59 又載婺州雲黃山寶林寺果昌寶覺禪師事(?~1096),果昌乃安州時氏子,後駐雲黃山,屬於青原下十三世善本大通禪師的法嗣,他不僅以「雲黃山」答學人 「如何是寶林境」之問,以「傅大士」答「如何是境中人」,而且明確地宣稱:「千般巧說,不離昔日門風;萬種施為,祇是舊日光影。」至於宋東京法雲寺大通善 本(1035~1109),據《建中靖國續燈錄》卷十五、《嘉泰普燈錄》卷五、《五家正宗贊》卷四、《續傳燈錄》卷十四等60 ,俗姓董氏,元豐七年(1084)以後曾住持過雙林寺,「淛東道俗追崇,至謂傅大士復生。」志璿謁之於雙林,並於「一夕,登大士殿作禮」。61《嘉泰普燈 錄》卷十九、《破菴祖先禪師語錄》等載62 ,水庵師一(1107~1176)住過雙林。《嘉泰普燈錄》卷二○又有〈婺州雙林用禪師〉,卷十九又有曾住「婺之寶林(雙林)」的〈慶元府天童應庵曇華禪 師〉。63 宋代臨濟派徑山虛堂智愚(1185~1269),原為四明象山陳氏子,出家後不僅長住雙林,而且留下了一卷〈婺州雲黃山寶林禪寺語錄〉(由侍者惟俊法雲 編,見於《虛堂和尚語錄》卷二64 )。《叢林盛事》卷上〈佛照光〉、《禪關策進‧袁州雪巖欽禪師普說》65 曰,目庵弟子遠和尚也往過雙林寺,雪巖祖欽(?~1287)並「在雙林遠和尚會下打十方,從朝至暮不出戶庭。縱入眾寮,至後架袖手當胸,不左右顧,目前所 視不過三尺。」有明一代,雙林寺僧愚禪師於洪武九年(1376)重建了法雲寺66 ,介石明禪嘗賦詩稱贊鬱山主畫像67。元代,寶林桐江的紹大禪師,本嚴州桐江吳氏子,至正十九年(1359)卒後,宋濂曾為之撰碑銘;而他也曾移住義烏雲 黃山寶林寺並終於此,也是臨濟一系的僧人68 ……最後,〈《傅大士集》重刻後跋〉提到,觀月比邱興慈之徒慧泉,住雙林寺時發現了當地所刻的傅大士語錄。──觀月,或即指月而觀之意,興慈、慧泉亦應是 禪門人物。

以上雖然祇是一個極為粗疏的鉤稽,但雙林寺僧的相繼崛起,其弘化領域甚至遠及東瀛,卻正表明大士法化瓜瓞綿延的悠久呢。

二、慧集法師

《錄》卷四存有傳記的兩個特出弟子之中,慧集的行化與大士最為近似,而且其地位也相倣乎,乃觀音降蹟。徐陵碑文即將觀音和彌勒並提,「按《停水經》云,觀世音菩薩有五百身,在此閻浮提地示同凡品,教化眾生。彌勒菩薩亦有五百身,在閻浮提種種示現,利益眾生。」

慧集,俗姓王,名(蛇)之。吳郡富春(今浙江省富陽縣)右鄉大括里人。家本貧賤,常有執隸之苦(《錄》誤作「若」)。因逃避郡縣徭役,躲進天台山為 僧。又因為是擺脫官事,所以居處不定。聽說有東陽大士深解大乘,遂夜行往雙林而來。先是,傅翕夢釋迦言,「我當遣一沙門來助汝」。醒後第三天,慧集即至。 傅翕為說解脫法門,朗然開悟。《錄》卷一次慧集往雙林事於大士去叔家和從祖孚公處自稱彌勒之後,中大通三年(531)之前,曰大士感夢(參觀第九章第一節 甲)而寤後,慧集即來留住此山,爾後乃處處教化,「常言大士是彌勒應身」。是慧集來雙林當在大通二年(528)和中大通三年之間;且大士既然述夢中小兒稱 之為彌勒,則不僅大士此時自言、弟子也當在宣揚應身身份了。《景德傳燈錄》於大通二年唱賣妻子後,謂時有慧集法師聞法悟解,言「我師彌勒應身耳」,「大士 恐惑眾,遂呵之」69;《小錄》亦曰,慧集高聲唱言「我師彌勒應身耳」,「師意不許,恐損於法身」,則大士在遭郡守囚禁後尚存「妖妄」之顧忌也。傅翕之所 以接納慧集並深加賞識,蓋由於慧集的頭陀苦行與自己的禪風深相默契之故吧。

當時,梁武帝廣召英俊,四方雲集,但卻還沒人注意到傅大士。大士乃從容謂慧集:「上人若能修習無漏聖道者,當為我詣國捨頭相證,誓使解脫。」慧集依止大士為苦行弟子後,至都自陳說大士行願度眾生之意,卻被呵責,自我申辯才得以脫身。又詣宮門擊鼓,被判服役一年。

釋 放還山後,道俗對大士是白衣人卻有沙門弟子多生疑惑,甚至加以毀謗。(據此,則慧集應是大士的第一個沙門門徒。《錄》卷一謂,毀謗尚因大士靈異益多也)慧 集與居士傅普愍(敏)共議於三寶前發誓,各隨苦行,志弘大士道法。普愍劓鼻燒指,廣作佛事,詣縣令蕭詡處弘道佈教時,竟割耳一隻以表心志。慧集則遊行郡 國,不辭辛勞地布施放生、救苦治病,自以為樂;並宣唱隱指大士為彌勒分身、自己為觀音降蹟的詩偈(參觀下文及第九章第一節一)。

概而言 之,慧集四處苦行,大端有三:其一,令患者「一心念我」而療病。在會稽龍華寺遇一跛者,病已四十年;市中見一老人,耳聾數載,名醫不能治;至太末縣,心有 癥結疾的景(胡宗懋校鋟本作「連」。實應為「謰」)道人、久患白癩的某僧,俱來求醫;於信安縣(位於今浙江省衢縣境,即漢代的太末縣)又遇一積年癲的 比丘尼……:凡所救治,皆不俟湯藥,祇令患者「一心念我」,卻皆痊癒。其二,讓患者以財物布施,其疾即隨事而去。自己也在在處處廣為捨儭,將病癒者謝恩之 物轉予花子;在路上碰見衣服破弊的乞丐,即將自己所穿與之交換。其三,喜好放生,至死不替。每見人家有網罟之具,輒取焚之;見賣生物,不論貴踐先盡數投入 水中,再喚賣主取錢。當然,其放生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在長山縣豐江村,因將魚筐投棄江中,遭漁人拳捶無度;有人在東陽與法師爭買魚以充家饌,食後全家人心 腸楚痛困篤不已,懺罪方罷;至會稽市中,將兩船生物盡覆水中,讓漁主自取魚錢。

慧集在屢經險阻艱辛卻無有厭倦之後,更燒兩指為法炬以 供養三寶。又燒六指供養諸佛。行至迮溪,苦求買放四船魚,立契約,讓船主到潛白山取值。仍相隨行,緣路放生,衣資略盡。其月(據燒指前「常(嘗)於道路值 大雨雪,衣服不沾,香洁倍常」及後記滅度之辰,應為大同四年(538)正月)十三日,入於潛上牧里靈山尼寺,復燒二指。指既盡,進燒兩臂,並舉臂刺血以予 來求所燒臂血治病者。是日又燒,舊瘡光明洞然。臂血既盡,乃於其夜滅度。時為太(大)同四年正月二十一日。諸僧葬之潛印渚。

依卒時年 壽,慧集當生於南齊永明十年(492),長傅翕五齡。《錄》卷一載,大士臨終時囑弟子徐普拔等:「我去後,若猶憶我,汝當共迎慧集上人遺形還山,共為佛 事。」是後弟子果迎慧集屍於潛印渚,在松山之隅與大士鄰墳而葬。又謂,大建四年(572)九月十九日,大士弟子法璿、菩提、智瓚等啟陳宣帝,請立大士並慧 集法師、慧和闇(梨)等碑。祇言徐陵為大士碑,周弘正為慧和碑,卻未及慧集碑為誰所撰。《小錄》言撰者乃侍中王固。宋王象之《輿地碑記目》卷一〈婺州碑 記〉有「惠集法師碑」,曰撰於陳大建六年,《佩文齋書畫譜》卷六二〈歷代無名氏書四石二‧陳〉襲之。70 惠集即是慧集無疑。宋陳思《寶刻叢編》卷十三〈兩浙東路‧婺州〉和清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一百十〈石刻文字八十六‧西湖志碑碣‧南山路〉,據《諸道石刻 錄》亦載「陳惠集法師碑」,卻稱乃「陳大建六年,尚書左僕射領國子祭酒、豫州大中正周弘正撰」71:是誤慧和碑的撰者為慧集碑矣。

從 上面的敘述可以看出,慧集不僅亦持頭陀苦行,不僅亦行檀波羅蜜多、且以施度療疾,而且一生樂於放生,比傅翕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為傅翕而詣國捨頭相證,兩度 被辱卻依然勇猛精進,實求眾生得到解脫;燒指焚臂,亦為了救苦濟世:皆另一種意義上的放生。對於其普濟眾生,宋遵式述、慧觀重編《金園集》卷中有〈梁朝高 僧放生文〉專門論之,備極讚嘆:「梁朝高僧,法名慧集,遍歷州府,旋燒兩臂,乞錢放生。或遠於廛市村落無乞錢處遇魚船者,輒便翻於水中,將身抵漁人毆打。 行化至睦州(梁大通元年(527)置,相當於今安徽省蕭縣及江蘇沛縣等地),兩臂燒盡,遂便命終。故今畫彼形容,遍示信者。彼雖出家,痛痒何異!尚燒身分 救濟眾生。世人云何奪他養己、無慈愍心?未能捨身代命,且應怒己莫殺;未能割肉飼虎,且應忍口莫食。嗟見當州居人,買糠蝦螄螺蝦彃鰍(鱔)雀鴿微細 形類,凡一餐一費計幾頭數,當來償命,有何了日!……」72 這種傷殘肢體乃至性命的做法,故與倣薩埵王子投身飼虎、尸毘王割肉濟鴿和一切眾生喜見菩薩自燃(參觀第九章附〈燒身考〉)有關,實更可能乃當時彌勒信仰者 之特殊苦行(西晉竺法護譯《捨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乃說二十八宿之吉凶者,無涉於此)。鳩摩羅什譯《佛說彌勒大成佛經》:「善哉善哉!釋迦牟尼佛……深 心憐愍惡世眾生,為拔苦惱令得安穩、入第一義甚深法性,釋迦牟尼三阿僧祇劫為汝等故,修行難行苦行,以頭布施,割截耳鼻手足胑(肢)體,受諸苦惱。為八聖 道平等解脫利汝等故,時彌勒佛如是開導安慰無量諸眾生等,令其歡喜。」73 慧集燒身及傅普愍燒指割耳,正行彌勒之教化也。而從慧集來雙林後不久傅大士即讓之進京來看,這種行為早在傅暀奉書於武帝之前就已經實施了。

其次,宣揚慧集屬觀音降蹟,實亦大士示現成佛之道的弘廣。傅大士謂慧集乃釋迦遣來的助手,又呼之為「上人」(意指內有德智、外有勝行,在人之上也),尊 崇之情畢現;而此尊崇,又當與大士明其身份相聯係的。《錄》卷四慧集本傳,慧集與傅普愍誓持苦行之後,有言,「先,大士常謂人曰:『慧集是觀音,普愍是文 殊。』及此迭相證明:毀傷髮膚,非此不能也。」則大士將示現成佛之道推己及人,亦在大士詣梁都之前。慧集遊行郡國時所唱偈,更是道出了大士和自己的本來因 緣:「大士兜率來,震動遊諸國,蓮華(匝)地生,特許迎彌勒。普光初學道,無邊世界動,迴天復轉地,並入一毛孔。」「大士兜率來」云云,描繪彌勒下生時 瑞兆也,「爾時諸天龍神王,不現其身而雨華香供養於佛,三千大千世界皆大震動」,「彌勒佛既轉法輪度天人已,將諸弟子入城乞食,……是時,天人以種種雜色 蓮花及曼陀羅花散佛前地,積至於膝」74,「時彌勒佛共穰佉王,與八萬四千大臣諸比丘等恭敬圍繞,並與無數天龍八部入翅頭末城,足躡門閫,娑婆世界六種震 動,……天於空中雨大寶華,龍王作眾伎樂,口中吐華、毛孔雨華用供養佛」75 ;「普光初學道」云云,亦源自觀音「成正等覺,號普光功德山王如來」76、「爾時安樂世界六種震動」77 等。《法華經》卷七〈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無盡意菩薩白佛言:『世尊,觀世音菩薩云何遊此娑婆世界?云何而為眾生說法?方便之力其事云何?』佛告無盡意 菩薩:『善男子,若有國土眾生……應以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身得度者,即現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身而為說法;……」慧集既現身為比丘,是 亦以眾生當以緇衣得度吧。至雙林後,他的遊化區域主要為周遭的會稽、太末、信安、長山、東陽、睦州等地,且又卒於大士第二次進京前,故大士為彌勒應身之說 之所以在家鄉一帶廣播和被信從,慧集當最有力,不愧為大士早期的傑出弟子。《錄》卷一誤次於陳永定元年(557)的大士辭世語,稱「慧集上人是觀世音,與 我作弟子」,是大士直到臨終都堅持不渝地認為自己和徒屬並為佛菩薩示現也。

再者,慧集的禪法全承自傅翕,以首楞嚴三昧為極致。本來, 彌勒信仰即崇首楞嚴定,「彌勒……還生本處,結加趺坐如入滅定,……身圓光中,有首楞嚴三昧般若波羅蜜,字義炳然」。78「佛說是語時,他方來會十萬菩 薩,得首楞嚴三昧,八萬億諸天發菩提心,皆願隨從彌勒下生。」79 傅普愍、慧集以苦行弘道乃至於自殘身體,是為了顯示這種禪定的威力;慧集為觀音、普愍是文殊,也是得到了這種禪定的體現:「何等是首楞嚴三昧?……無行神 通常現在前;……現示神通力,通一切法性;……自在示現一切眾生;……示現入胎初生,出家成就佛道,轉於法輪」80 。即便來雙林時不知方所,但任運而行,每至四衢道口,則一心閉目,從其所趣而終於得路;即便在行化過程中,祇令病人「但一心念我」而療之,雖然表明慧集透 徹念佛三昧(失譯人名、而今附《北涼錄》的《大方廣十輪經》卷八:「若能成就是大莊嚴輪乃至一切三昧總持忍辱輪,……是菩薩不隨惡知識,常不離諸佛而聽正 法,乃至不離諸菩薩行,於其夢中心常念佛。」81 ),這些神通卻也還是穫首楞定者可以捅有的:「能於念念示成佛道,隨本所化令得解脫。」82 當然,他亡後七日,示五色神光遍繞剎柱,示大光明照寺內達一日一夜,更是其首楞嚴三昧的餘音了。至於首楞嚴三昧的境界,自然是絕言絕慮、言詮意路皆所不到 了,也就是大士所謂的「無漏聖道」:「無為大道者,離於言說。……如是道者,即是無為真一。真一之道即無漏之道。……無漏之道,即是寂定無為,巋然常 住。……常住之道,即是聖道。」(《錄》卷二)

《高僧傳》卷八有〈釋慧集〉傅,言慧集「本姓錢,吳興於潛人。年十八於會稽樂林山出 家,仍隨慧基法師受業。……後出京止招提寺,復遍歷眾師,融冶異說,三藏方等並皆綜達。……以天監十四年(515)還至烏程,遘疾而卒,春秋六十。著《毗 曇大義疏》十餘萬言,盛行於世。」明釋廣賓撰、清釋際界增訂的《西天目祖山志》卷二〈尊宿〉亦記其事蹟,但小異:「慧集法師,天目山人。……故於毘曇一部 擅步當時,凡碩難堅疑悉為披釋。海內學賓,無不至;僧旻、法雲,名高一代,嘗請益焉。武帝每誕(延)開講。以天監四年還天目,至烏程遘疾而卒,春秋六 十。」83 其卒年,恐以慧皎書為確。顯然,此慧集雖與富貴鄉的慧集同名,其生平及生活年限(466~515)卻皆迥異,二者並非同一人,不可混淆。84

三、慧和法師

被大士稱為解義弟子、「亦是聖人,但行位不高」(《錄》卷一)的慧和,俗姓馬氏。本扶風茂陵(今陜西省興平縣一帶)人,遠祖是衣冠世族,晉永嘉中(公元307~312)方隨五王南遷至蘭陵(今江蘇省常州市),子孫遂定居於此。

數 歲獨處私室時,有金色人與戲;爾後行遊,亦輒與出入。至十餘歲遊興皇寺,誌公(公元418~514)見而嘆伏(服)。按,據《高僧傳》卷十〈釋保誌〉, 「誌多去來興皇、淨名兩寺,及今上龍興,甚見崇禮」,慧和是有可能逢之的。年二十得度,居敬愛寺,考論經律微妙奧義,悉皆周究,深為雲法師賞遇,恒令覆 講。很快便盡曉微旨,「雲公已仰之不逮矣」。年末三十,即已究解諸佛秘藏,講論無敵。松崎清浩認為,「年末三十」云云乃指雲法師,誤。85此雲法師,蓋即 《續高僧傳》卷五〈梁楊都光宅寺沙門釋法雲傳〉譽為「講經之妙,獨步當時」的釋法雲(公元469~531),《錄》卷四慧和本傳也稱其「法門博贍,道俗所 歸」。慧和居敬愛寺在齊建武四年(497)以後,故與法雲當邂逅於齊梁之際;法雲與保誌本互相敬愛,雲嘗為誌剖析深旨(《續高僧傳》法雲傳),慧和豈由誌 而識雲乎?

慧和又賣身供養當時名稱高遠、四方歸依的頭陀寺隱法師,鞠躬諮稟。隱曰:「若能於空山曠野城邑聚落唱三昧名首楞嚴法,其利 甚深,能成眾行。」慧和即每至下講後,輒於歧路間高唱是言,不顧不逞弟子的罵辱歐(毆)捶,怡然自若。頭陀寺隱法師,松崎清浩以為乃釋曇智。86其實,依 《高僧傳》卷十三〈釋曇智〉,智雖「既有高亮之聲,雅好轉讀,雖依擬前宗而獨拔新異,高調清徹,寫(瀉)送有餘」,然並非即唱三昧法;他於齊永明五年 (487)卒時,慧和年方十一,怎麼可能更在以後出家以後從之受學呢?松崎蓋緣上述《高僧傳》中的文字、因劉世珩《南朝寺考》「得頭陀寺曇智大師《陰 陽》、《卜祝》、《家宅》等書」和「蔣山北高峰頭陀巖前,梁大同元年(535)舍人石興造高僧曇智居之寺」等記載中有頭陀寺、頭陀巖,從而與隱法師相混同 吧。松崎除從隱法師即曇智的認識出發,在注釋中引入曇智之師法通(事見《高僧傳》卷八)、與曇智同時的道朗等人外,更在文中指慧和為《高僧傳》卷八〈釋智 順〉中出現的曇和,稱曇和亦「俗姓馬氏,扶風茂陵人」,從而列出了智度──智順──曇和──法泉和智瓚這樣的師承關係圖;並誤歸智順的遺命於曇和,將為智 順所造碑文和墓誌亦安於曇和頭上。87 其實,《錄》卷四〈慧和法師〉並未言及慧和有師曰智順,松崎之說實不可從。──或者,他竟以曇和、慧和姓名中皆有「和」而臆斷耶?

隱 法師將欲遷化時,謂慧和曰:「東陽傅大士自然智慧,深解大乘,可依為師範。」慧和將依大士,似有某種必然性:他本即精於考論經律,雲法師又善長講說,正契 合於傅翕「說偈論經,滴海未盡其書(當作『辭』),懸河不窮其義」(碑文)的作風;依《涅槃經》所教而賣身供養,而大士亦嘗化諭妻子鬻身助會,其弟子亦或 質妻子、或捨身自賣、或傭賃得值以供養師主;更重要的是,傅翕也以首楞嚴三昧化人(參觀第十章第三節一)。前述隱公所告修習首楞嚴定之語,蓋由《佛說首楞 嚴三昧經》而來:「佛告堅意:『菩薩住首楞嚴三昧,……普愍眾生,入於城邑聚落郡國而常在定;為欲饒益諸眾生故,現有所食而常在定……」88「爾時世尊復 告堅意:『是首楞嚴三昧,隨在郡國城邑聚落精舍空林,其中諸魔魔民不得其便。』」89 顯然,隱公熟悉鳩摩羅什所譯該經。蓋當時佛教界普遍地尊崇這部經典,宜乎隱法師以之為關鈕而為慧和薦師也。

隱公遷化時,大士正居蔣 山,與梁武帝紹興正教。「法師禮謁,請為弟子」,當是至梁都拜見吧。按,大士處蔣山在大通六年至大同六年間(公元534~540),而《錄》卷四慧和傳將 慧和見大士次於大同元年(535)前,則慧和赴都拜師應在大士第一次進京時──大通六年至大同元年四月。此後,初寓會稽彥闍(梨)所,復辭往東陽。東陽 徒眾知其將至,居士傅普愍往縣上探望上申侯時,道及「和闇(梨)於都立誓為大士弟子,今當故來供養家師」。上申侯不信,高聲罵道:「普愍貢高合治!皇太 子數請和闇(梨)尚不能致,豈有遠來見大士義?」後十一日,慧和果至,上申侯大慚恧,因隨之入山頂禮,並設檀會。從此,慧和伏膺供養大士,不避艱苦。可 以看出,慧和在來雙林見大士之前即已聲名顯赫;大士赴梁都時雖然得到武帝等人的尊崇,但本縣卻反而並未全部翕服,正合於碑文「夫以連城之寶、照廡之珍,野 老怪而相捐,工人迷而不識」的記述。

大同元年(535),慧和讓其弟子赶緊準備甌稀糗屑、食具及行密,人或莫知其故。然至明年十一月,北 齊王高洋(公元529~559)遣使迎往鄴都,恭敬供養。數月後,染疾,滅度於鄴都定國寺,時年六十。《錄》既言受供數月後方有疾,則終時當為大同三年、 即東魏孝靜帝元善見天平四年(537)也。《北齊書》卷四〈文宣紀〉:「天平二年,授散騎常侍、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左光祿大夫、太原郡開國公。武定元 年(543),加侍中。」「(武定八年(550))三月辛酉,又進封齊王。」90 是慧和至鄴時,高洋尚未為王也。《小錄》、《景德傳燈錄》於陳天嘉二年(561)大士感七佛相隨之後、「嵩頭陀於柯山靈巖寺入滅」前曰,「時有慧和法師不 疾而終」91 :不僅將卒年誤延二十餘載,且並逝因亦舛矣。

未疾之日,遺語智瓚等,稱願將屍體用轝運至野澤中,「以肉施須者食之,願令食 者發菩提心;汁流落地,潤十方世界中草木悉成藥,治一切眾生病苦;餘骨風吹,一一微塵在一佛所變成如意寶珠供養,然後普雨十方世界,為飲食物給與眾生。」 比較傅翕遺命焚屍、以灰骨安塔,慧和的行為似更為徹底、更慈悲一些。然慧和滅度後,眾人不從,共殯葬之。葬所不明。《錄》卷一言及智瓚等啟陳宣帝,由周弘 正為碑;《釋氏稽古略》本〈陳紀‧寺紀〉亦曰:「(太建四年(572))九月,陳帝……詔僕射周弘正撰慧和闇碑。」92

慧和自幼及 長,僧祇八部、佛覺三昧「研覈凡書(『几盡』之形誤)」,為多知弘益,又檢校秦篆;嘗講《大乘義》、《大涅槃》、《首楞嚴》數十乃至上百遍;在廣陵誦出 《大乘義》六十九科,諸學徒共執筆而錄出十八卷、名教一卷並序一卷,合二十卷;所講〈法華義疏》十卷,亦並傳於世。則他不僅習修首楞嚴,且講說矣。初,始 城寺(胡宗懋校鋟本作「始(創)寺」,印光本也作「始創寺」)素法師「當(『常』之形誤,『常』又通『嘗』)夢見人捧大束文字,云是和法師善簿」,後明 乃拈香火所結緣。素法師,松崎清浩認為即慧約。93考《錄》卷四〈智者法師〉和《續高僧傳》卷六〈梁國師草堂寺智者釋慧約傳〉,慧約雖字德素,傳中卻並無 曾住始城寺之語,唯《錄》言出家前「既至剡中,遍遊諸寺」,豈始城寺即此時到的耶?慧約終於大同元年(535),倒也有可能與慧和相睹。拈香火結緣,碑 文、《錄》卷一亦皆載,烏傷縣令陳鍾耆於大士終後來雙林寺求香火結緣,大士反手傳香。慧和平素稟性謙恭,不曾受人禮拜,若拜則答之。每與人講說義,得財施 則先奉佛,後拿去布施;為人受戒得嚫,亦悉還世尊,因「受此戒者是佛,慧和奉述而已,豈可受施!」齋會處見倚(「綺」之誤)像,起立不敢坐。坐臥時祇用芻 麻,但求堪耐風寒則可,不御氈被。有人捏作法師像置塔龕中,則趕緊令打碎。除布施和儉約同傅翕外,慧和的謙挹實與大士兩樣:大士不僅受弟子禮拜,且讓叔、 從祖作禮;不僅讓人將法猛所送彌勒像長鎮上,且讓人在自己的兩座骨灰塔中各作一彌勒像,「用標形相」也。

嘗試言之,慧和本來就頗有名望,且受到北齊文宣王供養;自己又收徒眾;雖然以周究微旨見長,與傅大士在一起的時間卻實不足兩載:大士蓋因之而僅稱之為解義弟子,亦屬聖人卻「行位不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