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重點在於介紹整個中國思想史的課程規畫。由於,這門課是高年級的必修課,所以希望在介紹完這門課後,同學若有什麼疑問,也可以提出問題,看要怎麼準備課程,以避免延誤大家的畢業時程。
中國思想史課程的目的,可以從兩方面來談。第一方面,就內容而言,中國思想史課程在於讓大家對於相關課程內容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度。一方面注重概覽式的變化,一方面注重培養大家對於思想史材料的解讀與批判的能力。有了概覽式的理解,就可以對於個別思想家在一個思想流變的情況下,加以定位與評價。而對於思想史材料的解讀可以幫大家準備下一階段學習研究的能力,批判的能力則可以讓我們進行原初性的思考,不管是對於社會、政治的審視,或對於自己生活情況的反思,都有一定的幫助。
關於課程的名稱,就本課程而言,「中國」基本上是個籠統的地域代稱,或是可以把它當做是一個文化區域。不管是地域代稱或是文化區域,首先要注意的是它和現在的「中國」的區隔,另外就是不要去假設它內部的一致性。就像我們今天喜歡用「美國文化」這樣的代稱,但到底「美國文化」有沒有真正的一致性,或比較長期穩固的「本質」,這些都是目前沒有定論,也不一定要有定論的議題。關於這點也和我們課程名稱的另一個概念,「史」,密切相關。就學術訓練而言,歷史性的思考,要我們把任何的事物,放在一定的時空脈絡下進行思考。到底一件事物,它與歷史時空脈絡的關係是什麼?五百年前對大部分活在世界上的人重要的事物,對於我們今天活在台灣上面的人還是一樣重要嗎?又,五百年前對大部分活在世界上的人重要的事物是什麼?這些人有在被書寫的歷史中留下它們的軌迹嗎?我們怎麼樣解決這些問題?就學術研究而言,歷史學的訓練,是經由文獻與文物,來重構、想像時空的脈絡。但逝者已矣,一方面過去無法完全被重構、被巨細靡遺地想像,而重構與想像也不一定完全精確準當,所以總是會有所遺缺。所以過去,總是不完整的。另一方面,重構、想像的活動與重構、想像的內容和從事這些活動的人的關係是什麼?這也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所謂的開放性問題,指得是每個人必須給出自己的答案。)亦即歷史學的訓練,有兩個面向,一面是比較具體、容易確定、但無法完全確定的面向,例如日本、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曾經統治過台灣的事實。另一個,則是比較抽象、無法具體確實的面向,例如日本、蔣介石統治台灣的事實對你、我、他的意義是什麼?或對某特定群體的意義是什麼?乃至於美國獨立建國對我們的意義是什麼?到底是秦朝統一六國、還是美國獨立建國對我來說比較重要?這種看似有點不著邊際的問題,事實上可以促進我們對於「過去」的思考。大家只要從個人歷史的方向,來思考類似的問題,就可以看到兩者的類似性。歷史性思考,也是二十世紀後半,西方思想界重新審視自己過去文化傳統的重要基點。這個基點就是:人,無法脫離自己的歷史性而存在。這個命題改變了很多思想家思考的方向,也導引出很多反思傳統文化遺產的新觀點。
至於課程名稱的另一個動名詞─「思想」─也很抽象。每次上課,我都會問同學:「你們有沒有思想?」然後一班五十幾個人大概舉手的人不會超過五個。這個結果很令人我驚訝。但想想,似乎也有點現實上的反應:因為大家很少想到這個問題。從一方面來講,我們當然有思想,或和思想很類似的東西,例如「意見」、「見解」,或已經有投票經驗的同學,在進行投票時,如果不是精神昏迷蓋錯章,應該對於自己的選擇都有一定的理由。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可能沒有好好想過這些理由,所以到底我們的理由是什麼,我們自己也沒有很完整地想過。投票只是一個例子,在生活很多的其它面向,我們多多少少都有這個現象,有的我們想得多、我們卻很少想到。簡單來講,思想是利用「語言/文字」來進行的一種內在活動。這裡所說的「內在」,意指不一定會引起外在世界的改變。當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思考她為什麼投票給某個人的時候,世界不一定會因為她的思考而產生變化,這就是我這裡所說的內在。相對於,一個人想吃漢堡,他拿了錢,走到一間漢堡店,買了漢堡、吃了漢堡。他的想望,和對想望的追求的確引起了外在世界的變化,並不僅止於是「內在」的活動。思想這種內在的活動,常常可以分成兩個面向來考慮:一個面向是對既成世界的理解,一個是對未來世界的想像與籌畫。由於它是一種內在的活動,當我們不對這種活動本身加以省視時,我們可能就不會覺得自己在進行思考。或者,我們可能並沒有比較專注地進行過這種活動,因而我們對這種活動比較陌生。就像,如果我們沒有思考過「我」的問題,那到底「我」是什麼,可能一下子會變成一個很陌生的問題一樣。說自己對自己很陌生,似乎是很難想像。但,如果要我們每個人馬上說出自己和另一個的不同、或相同的地方,我們可能會說很零碎,講出來的東西可能連自己也不會覺得是好的答案。所以,當我問同學有沒有思想,大家不敢確定,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家愛引用的蘇格拉底的話─「未經反思自省的人生不值得活」,多少和這個有關係,因為思想可以說是一種第二序的思考,是建立在一些己經有的東西上面,而且通常是一種自覺的活動,缺少了自覺,就很難判斷自己到底有沒有在運用這種能力,和經由運用這種能力所累積出來的成果。
思想因為運用語言進行,因而也可以在語言上累積得非常繁複,也使得我們的思想可以因為語言各式各樣的運用而變得複雜艱深。這有點類似,機器只能辨識有電流通過沒有電流通過,但經由複雜的結合、累積,可以變成我們使用的電腦一樣。之後,我們會看到不少的例子,例如道家的「道」、儒家的「仁」,都會有經由漫長歷史而累積出複雜深奧的義涵一樣。如同前面所講,最好的例子,就是大家如果沒有想過「我」是什麼的話,那一下子可能會很茫然,到底自己是什麼。因為,沒有利用語言去構築「我」的這個概念。但如果越「想」的話,對於「我」的意涵就會越覺得複雜深沈,雖然不會全然透晰,但也不會像之前那麼模糊混沌。用語言來思考其它的對象,包括概念、事、物,也都會有類似的情形。更不用說,在其中的過程所涉及到的「語言」也有這種的特色;亦即語言本身有自己的結構,即使不同的語言聽起來很不同,但都有各自的規則與例外一樣。
所以,結合中國、思想、史這三個概念來講,我們這個課程設定理解的目標,就是發生在中國不斷變動的文化、政治區域裏的人物的思想的歷史。大家也可以思考一下,到底是人的思想在引導著時代的變化,還是人的思想其實是時代變化的反應。本學期的課程安排,會從先秦講到漢代。大約是從西元前五百年到西元後兩百年。這段時期,在中國大陸上的政治勢力經過急速地整合,最後形成了彊域廣大的帝制中國。而之後,在這個地理區域的政治史,基本上是以帝制為基型的歷史,其中當然也有政權分合、士人地位升降等重大議題的變化。這個基型與這些變化,怎麼樣與在這樣子背景下的人物思想的互動,就是我們這門課的主題。但,我們整個課程的重點,還是會比較偏重在思想文獻的理解上。
由於時程的關係,這門課不會提及的東西,就中國思想史領域來講,不一定不重要,甚至有些議題可能更重要。但因為時間的限制,或議題本身太過複雜,在考量做為入門課情況下,並不會觸及到這些議題。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參考葛兆光先生所寫的《中國思想史》。
我們這個課程,可以說主要在於對語言文字的掌握。就內容而言,可以看到人們如何在現實世界、自己詮釋出來的世界,以及自己建構出來的世界等等之間的轉移;在這些轉移之間,如我們上學期所說,思想家希望能表達出來他們的洞見,或是重新檢證既存的知識(在中國的例子中,這個比較少見;但意見相異,即存在檢證的意味),亦即對這幾個不同世界及其之間關聯的不同想法、意見。就思想言說本身而言,可以說創發一種語言形式或內容,都是在要求我們對於語言本身的覺醒,如同畫家藉著畫作要求我們視覺上 覺醒、音樂家要求聽覺上的覺醒一樣。不管思想家是不是意識到這點,思想家的思想既然以語言文字為中介,語言文字都有一個指向自身的面向(reflexive),意即思想內容乃至於情感表述,都不可能完全只指向世界。這樣的距離,在思想這邊彰顯為雙重式的省察,在文學這邊則為美感,在史學這邊則為歷史性。沒有這樣的距離,思想言語和日常生活當下、可能即生即滅(有些可能產生衍生孳乳而流傳)的言語很難有什麼區別;同樣的痛而號天、苦而泣地,痛苦號泣本身也不可能產生美感,只能是痛苦與號泣而已;而歷史性這邊,則可能只是沒有變化的《春秋》經文,亦即如一機器人所記錄的日錄、行事曆,而不是文字既包含過去又為過去所覆裹的矛盾狀態。
這種矛盾的二分法的結合在人類歷史所創造的論述中,屢見不鮮;既陳腐又新鮮,既創造也毀滅。基督教的神、《聖經》中的〈啟示錄〉,哲學家的洞見與檢證,海德格存有的張顯與隱蔽,孔子的禮與仁,康德的現象與本體,海勒所說的意義詮釋與解決問題取向,文學的繼承與原創,史學的重述再現。似乎陷入一頭,永刼不復;意識到矛盾,而在矛盾中催枯拉朽,才是人文生活中「窮則變」管它通不通了的長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