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先生行狀

曾祖希振,任尚書虞部員外郎,妣高密縣君崔氏。祖遹贈開府儀同三司吏部尚書,妣孝感縣太君張氏長安縣太君張氏。父珦見任大中大夫致任,母壽安縣君侯氏。先生名顥,字伯淳,姓程氏。其先曰喬伯,為周大司馬,封於程,後遂以為氏。先生五世而上居中山之博野。高祖贈太子少師諱羽,太宗朝以輔翊功顯賜第於京師。居再世,曾祖而下葬河南,今為河南人。

先生生而神氣秀爽,異於常兒。未能言,叔祖母氏太君抱之行,不覺釵墜,後數日方求之。先生以手指示,隨其所指而往,果得釵,人皆驚異。數歲誦詩書,强記過人。十歲能為詩賦。十二三時羣居庠序中,如老成人,見者無不愛重。故戸部侍郎思永謝客到學舍,一見異之,許妻以女。

踰冠,中進士第,調京兆府鄠縣主簿。令以其年少,未知之。民有借其兄宅以居者,發地中藏錢。兄之子訴曰「父所藏也」,令曰「此無證佐,何以決之?」先生曰「此易辨耳。」問兄之子曰「爾父藏錢幾何時矣?」曰「四十年矣。」「彼借宅居幾何時矣?」曰「二十年矣。」即遣吏取錢十千視之,謂借宅者曰「今官所鑄錢不五六年即遍天下,此錢皆爾未居前數十年所鑄,何也?」其人遂服。令大奇之。南山僧舍有石佛歲傳其首放光,遠近男女聚觀,晝夜雜處,為政者畏其神,莫敢禁止。先生始至,詰其僧曰「吾聞石佛歲現光,有諸?」曰「然。」戒曰「俟復見,必先白吾,職事不能往,當取其首就觀之。」自是不復有光矣。府境水害,倉卒興役,諸邑率皆狼狽,惟先生所部飲食苃舍無不安。便時盛暑,泄痢大行,死亡甚衆。獨人無死者,所至治役,人不勞而事集常,謂人曰「吾之董役,乃治軍法也。」當路者欲薦之,多問所欲。先生曰「薦士當以才之所堪,不當問所欲。」再期,以避親罷。

再調江寜府上元縣主簿。田稅不均,比他邑尤甚,蓋近府美田為貴家富室以厚價薄其稅而買之。小民苟一時之利,久則不勝其弊。先生為令,畫法,民不知擾而一邑大均。其始富者不便,多為浮論,欲摇止其事,既而無一人敢不服者。後諸路行均稅法,邑官不足,益以他官,經歲歷時,文案山積,而尚有訴不均者,計其力比上元不啻千百矣。會令罷去,先生攝邑事。上元劇邑訴訟日不下二百,為政者疲於省覽,奚暇及治道。先生處之有方,不閱月,民訟遂簡。江南稻田賴陂塘以溉,盛夏塘堤大決,計非千夫不可塞。法當言之府,府禀於漕司,然後計功調役,非月餘不能興作。先生曰「比如是,苖稿久矣,民將何食?救民獲罪所不辭也。」遂發民塞之,歲則大熟。江寜當水運之衝舟,卒病者則留之,為營以處曰:「小營子歲不下數百人,至者輙死。」先生察其由,蓋既留,然後請於府給劵,乃得食。比有司文具,則困於饑已數日矣。先生白漕司,給米貯營中,至者與之食。自是生全者大半措置於纖微之間,而人已受賜如此之比,所至多矣。先生常云「一命之士苟存心於愛物,於人必有所濟。」仁宗登遐,遺制官吏成服三日而除。三日之朝,府尹率羣官將釋服。先生進曰「三日除服,遺詔所命,莫敢違也,請盡今日。若朝而除之,所服止二日爾。」尹怒。先生曰「公自除之,某非至夜不敢釋也。」一府相視無敢除者。茅山有龍池,其龍如蜴蜥而五色。祥符中,中使取二龍至中途,中使奏一龍飛空而去。自昔嚴奉以為神物,先生嘗捕而脯之,使人不惑。其始至邑,見人持竿道旁以黏飛鳥,取其竿折之,敎之使勿為。及罷官,艤舟郊外有數人共語「自主簿折黏竿,鄉民子弟不敢畜禽鳥。」不嚴而令行大率如此。

再朞,就移澤州晉城令。人淳厚,尤服先生教命。民以事至邑者,必告之以孝弟忠信,入所以事父兄,出所以事長上,度鄉村遠近為伍保,使之力役相助,患難相恤,而姦偽無所容。凡孤煢殘廢者,責之親戚鄉黨,使無失所。行旅出於其途者,疾病皆有所養。諸鄉皆有校,暇時親至,召父老而與之語。兒童所讀書,親為正句讀。教者不善,則為易置。俗始甚野,不知為學。先生擇子弟之秀者,聚而敎之。去邑纔十餘年,而服儒服者蓋數百人矣。郷民為社會,為立科條,旌别善惡,使有勸有恥。邑幾萬室,三年之間,無强盗及鬬死者。秩滿,代者且至,吏夜叩門,稱有殺人者。先生曰「吾邑安有此。誠有之,必某村某人也。」問之果然。家人驚異,問何以知之。曰「吾常疑此人惡少之弗革者也。」河東財賦窘廹,官所科買,歲為民患。雖至賤之物,至官取之,則其價翔湧,多者至數十倍。先生常度所需,使富家預儲,定其價而出之。富家不失倍息,而鄉民所費比常歲十不過二三。民稅常移近邊,載往則道遠,就糴則價高。先生擇富民之可任者,預使購粟,邊郡所費大省,民力用紓。縣庫有雜納錢數百千,常借以補助民力。部使者至,則告之曰「此錢令自用,而不敢私請,一切不問。」使者屢更,無不從者。先時民憚差役,役及則互相糾訴,郷鄰遂為仇讐。先生盡知民産厚薄,第其先後,按籍而命之,無有辭者。河東義勇農隙則教以武事,然應文備數而已。先生至,晉城之民遂為精兵。俗尚焚屍,雖孝子慈孫習以為安。先生教諭禁止,民始信之,而先生去後,郡官有母死者憚於遠致以投烈火。愚俗視傚,先生之教遂廢,識者恨之。先生為令,視民如子,欲辨事者或不持牒,徑至庭下,陳其所以。先生從容告語,諄諄不倦。在邑三年,百姓愛之如父母。去之日,哭聲振野。

用薦者,改著作佐郎。尋以御史中丞公著薦,授太子中允,權監察御史裏行。神宗素知先生名,召對之日,從容咨訪。比二三見,遂期以大用。每將退,必曰「頻求對來,欲常相見爾。」一日論議甚久,日官報午正,先生遽求退,庭中中人相謂曰「御史不知上未食耶?」前後進説甚多,大要以正心窒欲、求賢育材為先。先生不飾辭,辨獨以誠意感動人主。神宗嘗使推擇人才,先生所薦者數十人,而以父表弟張載暨弟為首。所上章疏,子姪不得窺其藁。嘗言人主當防未萌之欲,神宗俯身拱手曰「當為卿戒之。」及因論人才,曰「陛下奈何輕天下士。」神宗曰:「朕何敢如是。」言之至於再三。時王荆公安石日益信用,先生每進見,必為神宗陳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未嘗及功利。神宗始疑其迂,而禮貌不衰。嘗極陳治道,神宗曰:「此之事,朕何敢當。」先生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也。」荆公寖行其説,先生意多不合,事出必論列,數月之間,章數十上。尤極論者,輔臣不同心,小臣與大計,公論不行,青苖取息,賣祠部牒,差提舉官多非其人,及不經封駁,京東轉運司剝民希寵不加黜責,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浸衰等十餘事。荆公與先生雖道不同,而嘗謂先生忠信。先生每與論事,心平氣和,荆公多為之動,而言路好直者必欲力攻取勝,由是與言者為敵矣。先生言既不行,懇求外補,神宗猶重其去。上章及面請至十數,不許,遂闔門待罪。神宗將黜諸言者命,執政除先生監司,差權發遣京西路提點刑獄。復上章曰:「臣言是,願行之。如其妄言,當賜顯責。請罪而獲遷,刑賞混矣。」累請得罷。既而神宗手批暴白同列之罪,獨於先生無責。

改差簽書鎮寜軍節度判官事。為守者嚴刻多忌,通判而下莫敢與辨事。始意先生嘗任臺憲,必不盡力職事。而又慮其慢已,既而先生事之甚恭,雖筦庫細務無不盡心。事小未安,必與之辨,遂無不從者,相與甚歡。屢平反重獄,得不死者前後蓋十數。河清卒於法不他役。時中人程昉為外都水丞,怙勢蔑視州郡,欲盡取諸埽兵治二股河,先生以法拒之。請於朝命,以八百人與之。天方大寒,肆其虐,衆逃而歸。州官晨集城門,吏報河清兵潰,歸將入城。衆官相視,畏欲弗納。先生曰:「此逃死自歸,弗納必為亂。有言,某自當之。」即親往開門撫諭,約歸休三日復役。衆歡呼而入,具以事上聞,得不復遣。後奏事過州,見先生言甘而氣懾,既而揚言於衆曰「澶卒之潰,乃中允誘之,吾必訴於上。」同列以告,先生曰:「彼方憚我,何能爾也。」果不敢言。會曹村埽決,時先生方救護小,相去百里,州帥以事急告,先生一夜馳至帥,俟於河橋。先生謂帥曰:「曹村決,京城可虞。臣子之分,身可塞亦為之。請盡以廂兵見付,事或不集,公當親率禁兵以繼之。」帥義烈士,遂以本鎮印授先生曰:「君自用之。」先生得印,不暇入城省親,徑走決堤,諭士卒曰:「朝廷養爾輩,正為緩急爾。爾知曹村決,則注京城乎?吾與爾曹以身捍之。」衆皆感激自效,論者皆以為勢不可塞,徒勞人爾。先生命善泅者運細繩以渡,決口水方奔注,達者百一,卒能引大索以濟衆,兩岸並進,晝夜不息,數日而合。其將合也,有大木自中流而下,先生顧謂衆曰「得彼巨木橫流入口,則吾事濟矣。」語纔已,木遂橫,衆以為至誠所致。其後曹村之下復決,遂久不塞,數路困擾,大為朝廷憂。人以為使先生在職,安有是也。

郊祀霈恩,先生曰「吾罪滌矣,可以去矣。」遂求監局以便親養,得罷歸。自是醜正者競揚避新法之説,歲餘得監西京洛河竹木務,薦者言其未嘗敘年勞,丐遷秩,特改太常丞。神宗猶念先生,會修《三經義》,嘗語執政曰「某可用。」執政不對。又嘗有登對者自至,問曰「某在彼否?」連言佳士。其後彗見翼軫間,詔求直言。先生應詔,論朝政極切。還朝,執政屢進擬,神宗皆不許,既而手批與府界知縣差知扶溝縣事。先生詣執政,復求監。當執政諭以上意不可改也。數月,右府同薦除判武學,新進者言其新法之初,首為異論,罷復舊任。

先生為治專尚寛厚,以教化為先。雖若甚迂,而民實風動。扶溝素多盗,雖樂歲强盗不減十餘發。先生在官,無强盗者幾一年。廣濟蔡河出縣境,瀕河不逞之民不復治生業,專以脇取舟人物為事,歲必焚舟十數以立威。先生始至,捕得一人,使引其類,得數十人,不復根治舊惡,分地而處之,使以挽舟為業,且察為惡者,自是邑境無焚舟之患。畿邑田稅重,朝廷歲常蠲除以為惠澤,然而良善之民憚督責,而先輸逋負獲除者皆頑民也。先生為約,前科獲免者今必如期而足,於是惠澤始均。

司農建言天下輸役錢,達戸四等而畿内獨止第三請亦及第四。先生力陳不可。司農奏其議謂必獲罪,而神宗是之,畿邑皆得免。

先生為政,常權榖價,不使至甚貴甚賤。會大旱麥苖且枯,先生敎人掘井以溉,一井不過數工,而所灌數畆,闔境賴焉。水災民饑,先生請發粟貸之,鄰邑亦請。司農怒遣使閲實,使至鄰邑而令遽自陳榖且登,無貸可也。使至謂先生盍亦自陳,先生不肯。使者遂言不當貸,先生力言民饑,請貸不已,遂得榖六千石,饑者用濟,而司農益怒。視貸籍戸同等而所貸不等,檄縣杖主吏。先生言濟饑當以口之衆寡,不當以戸之高下。且令實為之,非吏罪,乃得已。

内侍都知王中正廵閲保甲,權寵至盛,所至凌慢縣官,諸邑供帳競務華鮮以悦奉之。主吏以請,先生曰:「吾邑貧,安能效他邑。且取於民,法所禁也。令有故,青帳可用之。」先生在邑歲餘,中正往來境上,卒不入。鄰邑有寃訴府願得先生決之者,前後五六。有犯小盗者,先生謂曰「汝能改行,吾薄汝罪。」盗叩首願自新,後數月復穿窬。捕吏及門,盗告其妻曰:「吾與太丞約不復為盗,今何面目見之邪?」遂自經。

官制改除奉議郎。朝廷遣官括牧地,民田當沒者千頃,往往持累世契劵以自明,皆弗用。諸邑已定,而扶溝民獨不服,遂有朝旨改税作租,不復加益及聽賣易如私田。民既倦於追呼,又得不加賦,乃皆服。先生以為不可括地。官至謂先生曰「民願服而君不許何也?」先生曰「民徒知今日不加賦,而不知後日增租,奪田則失業,無以生矣。」因為言仁厚之道,其人感動,謝曰「寧受責不敢違公。」遂去之他邑。不踰月,先生罷去,其人復至,謂攝令者曰「奉議去矣,爾復何恃而敢稽違朝旨。」督責甚急,數日而事集。鄰邑民犯盗繋縣獄而逸,既又遇赦。先生坐是以特旨罷。邑人知先生且罷,詣府及司農丐留者千數。去之日,不使人知。老穉數百追及境上,攀挽號泣,遣之不去。

以親老求近鄉監局,得監汝州酒税。今上嗣位,覃恩改承議郎。先生雖小官,賢士大夫視其進退以卜興衰。聖政方新,賢德登進,先生特為時望所屬,召為宗正寺丞。未行,以疾終,元豐八年六月十五日也,享年五十有四。士大夫識與不識莫不哀傷,為朝廷生民恨惜。

先生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温潤如良玉,寛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誠貫於金石,孝悌通於神明。視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温;聽其言,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胸懷洞然,徹視無間。測其藴,則浩乎若滄溟之無際;極其德,美言蓋不足以形容。先生行己,内主於敬,而行之以恕。見善若出於己,不欲勿施於人。居廣居而行大道,言有物而動有常。

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知盡性至命必本於孝弟,窮神知化由通於禮樂。辨異端似是之非,開百代未明之惑。而下,未有臻斯理也。謂孟子沒而聖學不傳,以興起斯文為己任。其言曰:「道之不明,異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為無不周徧,實則外於倫理。窮神極微而不可以入之道。天下之學非淺陋固滯,則必入於此。自道之不明也,邪誕妖異之説競起,塗生民之耳目,溺天下於汙濁,雖高才明智,膠於見聞,醉生夢死,不自覺也。是皆正路之蓁蕪,聖門之蔽塞,闢之而後可以入道。」

先生進將覺斯人,退將明之書,不幸早世,皆未及也。其辨析精微,稍見於世者,學者之所傳爾。先生之門,學者多矣,先生之言平易易知,賢愚皆獲其益,如羣飲於河,各充其量。先生教人,自致知至於知止、誠意至於平天下、灑掃應對至於窮理盡性,循循有序。病世之學者舍近而趨遠,處下而窺高,所以輕自大而卒無得也。先生接物辨而不間,感而能通,教人而人易從,怒人而人不怨。賢愚善惡咸得其心。狡偽者獻其誠,暴慢者致其恭,聞風者誠服,覿德者心醉。雖小人以趨向之異,顧於利害時見排斥退,而省其私未有不以先生為君子也。

先生為政,治惡以寛,處煩而裕,當法令繁密之際,未嘗從衆為應文逃責之事。人皆病於拘礙,而先生處之綽然。衆憂以為甚難,而先生為之沛然。雖當倉卒,不動聲色。方監司競為嚴急之時,其待先生率皆寛厚,設施之際,有所賴焉。先生所為綱條法度,人可效而為也。至其道之而從,動之而和,不求物而物應,未施信而民信,則人不可及也。夫人封仁和縣君,嚴正有禮,事舅以孝稱善,睦其族,先一年卒。子曰端懿蔡州汝陽縣主簿。曰端本,治進士業。女適假承務郎朱純之。卜以今年十月乙酉葬於伊川先塋。謹書家世行業,及歷官行事之大概以求誌於作者。謹狀。元豐八年八月日弟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