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講要

張貼日期:Jun 19, 2015 1:17:8 AM

李炳南老居士全集序

吾師稷下 雪廬老人,早年習儒業,淹貫諸經,旁及子史法學醫學,尤深於詩。其後入佛,學唯識於南昌梅擷芸光羲大士,皈依淨宗十三祖印光大師,又從明師參禪學密,最後發大悲心,自行化他,專宗淨土。

師嘗為仕於莒,德加於民,功昭於世,惟志不在人爵,乃與莊太史心如同纂莒志,事成,入衍聖公幕,孔上公尊其賢,待之以殊禮。

民紀己丑之春,師從上公浮海臺灣,遂寓臺中,達數十年,身似孤僧,全心弘道。以釋典儒經詩文醫術接引群機,同修淨業。次第興建臺中佛教蓮社、慈光圖書館、慈光育幼院、菩提仁愛之家,設立國學班、念佛班、男女青年弘法團、明倫社、大專佛學講座、內典研究班、論語講習班、社教科、國學啟蒙班、明倫雜誌社、明倫廣播節目供應社、青蓮出版社、暨各種文化慈善事業基金會,弘化規模日大,影響深遠。

師在各道場弘佛弘儒,並應聘各大學暨獨立學院,講授詩禮醫學,數十年如一日,晝夜講說無虛時。傳授儒經,以道德仁藝為綱,基於倫常禮教,期諸學者樂天知命,修己安人。披演內典,必依祖注,契理契機,指歸念佛,助以深信因果,務求當生成就。言教所至,身教先之。感人至深,度化無數。匡廬遺業,靈巖道風,由是大弘於此域。人心向善,世德日淳。不惟佛日增輝,而夫子之鐸亦以是遠振他方矣。

歲丙寅,夏曆三月初五日寅時,師應前一年預示,法緣已了,無疾歸西,春秋九十有七。臨去之際,猶囑助念諸弟子,一心不亂。七七日後荼毘,得諸色舍利千餘顆。生前經注、講表、詩文、著述甚多,或已梓行,或存手稿。依於治喪會議,彙印全集,以澤後世。事經兩稔,方竣其編。類分佛學、儒學、醫學、詩文、遺墨、書牘,後裒追思諸文以附。

師平生大願誠於中,化度之功著於世,凡所為文,無非利眾。其為佛學儒學之類,固皆智悲雙運,弘護兼施,可為離苦之良導。即如醫學詩文,亦是圓融道藝,興人出塵之思。故由各類之文,悉見師之悲心弘願。嗟夫,吾師雖去,吾師之心願猶在人間。全集行將陸續付鐫,編輯同人命序其端,不敢辭以譾陋,謹述事要不文以應之。

中華民國七十七年戊辰五月弟子周家麟、徐醒民敬識

開卷語

論語,記至聖先師言語之書,自古為學者所必讀。至聖孔子,談學論道,答弟子時人之問,所言皆至理。語及詩書易禮春秋,凡所指點,皆扼一經之要。故欲讀聖賢書,求真實理者,當自讀論語始。

雪廬老人,東魯純儒也。早年入衍聖公幕,後隨孔上公遷寓臺中。暇時勤宣內典,教授儒經。晚年深感時風不競,聖教不彰。乃設論語講習班,廣接文教各業有心人士,定期講習。此即老人講授言辭,學者筆記之,名為講要,連載明倫月刊。老人辭世生西,諸弟子議以此記入其全集。 遂以明倫所載之文,編輯成冊。分由諸子校讎,再經脩潤。淹遲至今,始告付印。

論語二十篇,為魯論篇數。其中章次,不相聯屬。雪公取述而篇志道章,以道德仁藝為綱,俾學者知其要指。道乃人之心體,即中庸云,天命之謂性。是性天然而有,寂然不動,而人不自知。德者由體所起微動之相,亦即初動之心念,人亦昧而不知。仁與藝,皆是體相所發之大用。仁者親也,厚以待人,推至於物,乃用之根本。藝者,禮樂射御書數,以及一切藝術技能。讀論語者,要在知有是道。知而 脩之,則漸與俗習相遠,與天性相近。脩至極處,則無俗習,而唯自性,即至聖人之境。聖人通明無礙,無所不能。脩是道者,須依事相而行。禮樂以至百工,施於政教百業,皆事也。事本於仁,去爭行讓,公而無私。初由勉強而行,後則安而行之,入形而上,動念是道,聖功成矣。二十篇中,諸章經文,有說體者,有說相者,有說用者。學者以此四綱,繹其經義,綱舉目張,其庶乎學之有道矣。

論語第一章,子曰學而時習之。習者,習其所學聖言聖行也。時習者,無時而不習也。使學而不習,習而不恆,皆非夫子所曰學也。如學夫子溫良恭儉讓,而好奢如故,與人爭奪如故,學習云何哉。又如學恕道,則須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須如子貢終身行之。論語二十篇,皆當如是學。詩書易禮春秋,亦如是學。必如是,乃能希聖希賢也。

民國九十二年第二癸未季夏月記者敬識

前言

今講此書,注重學道,並以立人格、知天命為學道之本,其沿革等從略。

論語乃孔夫子與弟子講學之語錄。何人記錄,不能確定。漢劉向謂孔門群弟子選記。宋程子意為有子、曾子門人所記,因書中稱孔門弟子皆為子某,惟稱二子為有子、曾子。

論語凡二十篇,其中或因文字演變,或因錯簡,而有難講之處。講時有不能通者,取闕疑。讀古人書,尤其讀聖賢書,必須恭敬,遇有疑難者,可加小注,不可妄改。

論語二十篇,各取首章第一句之二字或三字為題。

學而第一

人非生而知之者,故人生來即須求學。學、覺也。學喻開蒙,學然後知不足。故二十篇以「學而」為首。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此第一章。子,古時男子之美稱,此稱孔夫子。研究任何學問,首須明其作用。前清人學論語,用於科舉考試,吾人今日用於復興文化。天地人號為三才,天地皆有好生之德,人為天地之心,應具天地之德,始可稱之為人,此為中國文化。學即是學作人之道,初學為士人,以至學為聖人,皆不離學。時乃時常,習乃練習,說即悅。時常練習,所學有成,故喜悅。

朋,志同道合者。學儒必須尋師訪友,學有所得,又有志同道合者自遠方尋來請教,樂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故云樂。

學在自己,用由天命,學成而人不知,不得其用,天命也,君子何慍之有,故曰不慍。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弟。人身來自父母,兄弟情同手足,故須孝弟。孝經說孝甚詳,簡言之,普通人盡孝,其始為養父母之身,進而順父母之心。他如求學必勤,戰陣必勇,居官必廉,皆是孝子行為。孝弟之人處社會,少有好犯上者。不好犯上,則必不好作亂,社會由此安寧。

務者求也,本即根本。君子修道必求其根本,本立,則得其仁,得其大道。何謂根本,孝弟是也。

【雪公講義】

【按】此段經文,列於學而之次者。據史記及唐宋諸儒之說,均謂有若之言似夫子,曾立而師之,故成書者尊之。此以人而言也。又有云:古之明王,教民以孝弟為先,故次列之。此以事而言也。

因上二說,引起諸多異議。有謂起句「其為人也孝弟」,結句謂「孝弟為仁之本」,終屬未通。遂有多人各本考據,謂「仁、人」古通,仁當人解,於義為長。簡舉各說如後,而主仁者仍守不變。

【考證】陳善捫蝨新語,王恕石渠意見,焦氏筆乘:「何比部語予…」,朱彬經傳考證,劉氏正義,宋氏翔鳳鄭注輯本等,餘難備舉,皆引據以此處之「仁」當作人。宋儒本好更張,獨此處仁字照舊未改。但程叔子謂性中有仁,何嘗有孝弟來。謝顯道謂孝弟非仁。陸子靜直斥有子之言為支離。王伯安謂仁祇求於心,不必求諸父兄事物等說。未免門戶紛爭,幾不似註經,而似闢經矣。

【按】仁人古同,典籍確有。然與此段經文,仍難圓融。何以不「其為人也孝弟」句,亦用仁字。一段文理,而用古今兩字,例不多見。

【考證】邢疏,此章言孝弟之行也。揅經室集云:孔子道在孝經,有子此章實通澈本源之論,其列於首篇次章宜也。又孫詒仲曰:仁之發見,其切近而精實者,莫先於孝弟。陳天祥四書辨疑云:孟子言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與此章義同。蓋皆示人以治國平天下之要端也。

【按】愚於此段經文,惑於群言,數十年不解,近匯所研,妄有所採,以孫陳二氏之說,深得於心。再依各經之文,以作訓言,略述拙見。

此章似承學而所來。學者何,內明德格致誠正,外新民脩齊治平。內為體而外為用。內體本仁,外用行仁。夫子之學,既是仁學,故處心行事,無不是仁。禮大學篇: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此章人孝弟脩身也。中庸云:脩身以道,脩道以仁。鮮犯上、家齊也。不好作亂、國治也。大學云:一家仁、一國興仁。此言脩齊治平之學,皆依仁而興起。

其下四句,乃有子引孔子之言以實之,考證列後。君子務本,指脩身也。本立道生,中庸篇云:脩身則道立。言其所學而有立,兼內與外見而知行也。孝弟為仁之本。說文仁為人與人加厚之義。中庸篇仁者人也,親親為大。是行仁以孝弟為本,以孝弟為大也。此章分明文承首章之學,而統論孔子之崇仁,故次列之。全章文從字順,原始要終,非專言孝弟,更不獨專尊有子也。

【考證】揅經室集論仁篇:此四句乃孔子語。而本立道生一句,又古逸詩也。雖漢人引論語往往皆以為孔子之言,但劉向明以此上二句為孔子之言。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此章謂巧言令色之人少仁。鮮仁之人,難與共事。

巧言,善於辭令。令色,以容貌悅人。仁由本性而來。中庸云:「天命之謂性。」治國平天下,必須明性。性難明,必須學道。道仍難明,遂講德。德猶難明,遂講仁。仁从二人,人與人相處,須講厚道。巧言令色之人,仁厚既少,與言道德更難。學仁者多於此處省之。經文:「鮮矣仁。」鮮仁,是少仁。古注或說為無仁,則非經義。

【雪公講義】

【考證】○孔子曰:君子有九思。今舉四端。以其為言與色,可為取法者。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曲禮曰:儼若思,安定辭。

○又曰:禮不妄悅人,不辭費。

【按】此四端皆言色之誠中形外,於人信而不欺。仁者人也,故不害仁,自無巧言令色之弊。再此章提出鮮仁之人,正與前章崇仁互映,或編者類聚有意。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曾子,孔子弟子,姓曾名參字子輿。參讀森,輿,驂也,參亦可讀驂。孔子嘗曰:「參也魯」。然勤能補拙,人一能之己百之。夫子之道,終由曾子一以貫之。

此章敘曾子為學之工夫,每日以三事省察自身。一省為人辦事是否盡忠。忠者盡其全力也。二省與朋友交是否言而有信。信即不欺朋友,亦即不欺自心。三省傳習,受師之傳,行之也否?傳授生徒,先自溫習否?忠信傳習三事不闕,方能安心就寢。傳不習乎之習字,與前章學而時習相映。忠信是學習之要點。

【雪公講義】

【考證】禮大學篇: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本篇: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述而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按】道德仁義禮樂,以及修齊治平諸端,均須以忠信為主施行之。具此篤純始得其成。學亦如之。仍與崇仁求學互映。至「日」字、「三」字,各註紛然,要在省身,餘不拘泥求異。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此說國家大事。道,包咸注作治字講。乘,音勝,兵車也。古時能出千輛兵車,謂之大國。治大國有五種要道。敬事者,事為國事,敬為謹慎。信者誠信。為國者必須舉事敬慎,與民誠信。財物出自民間,必須節用。大學云:「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此為理財之要。愛人者,知民之疾苦,愛養之也。使民以時者,農工商民各有忙時,不在其忙時使之也。敬事而信,則民悅服。節用物力則足食。愛人、使民以時,則足兵。敬事、誠信、節用、愛人、使民以時,具此五者,方能治國。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弟子。求學之人,學必有師,故稱弟子。所求之學有其先後。孔子以四科施教,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首為德育,先正其心也。後為文學,游於藝也。

入則孝。此說在家庭必須孝養父母,身心俱安,而養心尤為重要,貧士菽水承歡,即是盡孝。

出則弟。弟亦作悌。讀替音,又讀第音。出外求學,或作他事,則行弟道。皇疏:「善兄為悌。」邢疏:「弟,順也。」在家能孝,自能善事兄長,敬順兄長,以順親心。是謂之弟。出外,推此事兄之道,以待年長於己者是為出則弟。

謹而信。行為謹慎,言而有信。竹氏會箋引周易乾文言:「庸言之信,庸行之謹。」以證信屬言,謹屬行。

汎愛眾。博愛眾人也。與眾人交往,注重博愛,以養其平等容眾之德,是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親仁。擇仁者而親近之。汎愛眾,無選擇。此從仁者學習,故須選擇。

行有餘力二句。行是實行孝弟等五事。行此五事以外,即是餘力。弟子求學,當先以此五事為本。行此五事,非無餘力學文,是言學文先求其本,無本之文不可取。故云,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學文,馬融注:「文者,古之遺文。」邢昺疏:「注言古之遺文者,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是也。」

【雪公講義】

【考證】程子曰:弟子之職,力有餘則學文,不修其職而先文,非為己之學也。

張南軒曰:非謂行此數事有餘力而後學文也;言當以是數者為本,以其餘力學文也。

【按】張語較程語義達,可遵也。陸隴其松陽講義,載於論語集釋,可參考之,則知今之教育與今之學風矣。

(陸隴其松陽講義:大抵人之氣稟雖有不同,然亦差不多;只是從小便習壞了。氣稟不好的,固愈習愈壞,即氣稟好的,亦同歸於壞。童蒙之時,根腳既不曾正得,到得長大時,便如性成一般,即能回頭改悔,發憤自新,也費盡氣力;況改悔發憤者甚少,此人才所以日衰,皆由蒙養之道失也。後世為父兄者,有弟子而不教,固無論矣;即有能教者,又都從利祿起見,束髮受書,即便以利祿誘之,不期其為大聖大賢,而但願其享高官厚祿;這個念頭橫於胸中,念頭既差,工夫必不能精實,只求掩飾於外,可以悅人而已。教學如此,人才安得而不壞哉。為人父兄者,胡不一思,而甘使子弟為俗人也。)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此章說倫常之義。倫者五倫,常者不變也。此為人倫之學,時代有變遷,此學不能變。

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

賢賢,上賢字作貴重講,下賢字作賢德講。易色,易作輕字講,色是美色。此明夫婦之倫。夫婦重德不重色,以正人倫之始。事父母能竭其力,此理之當然。君者國之領袖,國為大團體,既曰事君,則必先公後私,故曰能致其身。公教人員,食於民,當以民事為先。交友必須信實,辦事、言語,皆無欺,可謂有信。五倫為學之本,行在五倫,即是學矣。

劉氏正義:今案夫婦為人倫之始,故此文敘於事父事君之前。漢書李尋傳引此文,顏師古注,易色,輕略於色,不貴之也。

【雪公講義】

【考證】集解:孔曰。易色,言以好色之心好賢,則善也。

皇疏:凡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賢;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於賢,則此人便是賢於賢者。

陽湖劉申受言:是關雎之義也,此賢賢易色,指夫婦之切證。

論語述何曰:(節)六經之道,造端乎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故首舉之。

吳氏曰: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辭氣之間,抑揚太過,其流之弊,或將至於廢學。

(附)翁方綱論語附記,亦載吳氏此條。疑係陸隴其門人吳元音者,曾協編四書大全,或以為同時之人,姑隱其名。

劉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學,吾必謂之已學,蓋此等非學不能也。

【按】此章之首,愚采陽湖劉氏及論語述何等說。蓋於首次等章,皆一脈絡,而於有子一章,尤足證其義旨。

雖曰未學二句,只采劉正叟氏之說,不致後學謗經。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此章講法有二。其一:

「君子不重則不威。」重者,莊重。威,是威儀。君子不莊重,則無威儀。

「學則不固。」孔安國注:「固,蔽也。」焦循論語補疏引曲禮鄭康成注:「固,謂不達於禮也。」焦氏以為:「不達於禮,是為蔽塞不通。」蔽塞,不達於禮,所以不莊重。求學則不蔽塞,故云學則不固。

「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此說學。鄭注:「主,親也。」親近忠信之人,以忠信之人為師。學須有師,又須交友。無友不如己者,如字古注有異解,一作似字講。茲從之。不如己,指在修養道德方面不似我,例如我講求忠信,彼則講求詐術,彼我志不同,道不合,不能結交為友。無友之無,舊文作毋,義為勿。無友不如己者,即是勿交與我道不同之人為友。人有過,而不自知,師友知而告之,則勿憚改。鄭注:「憚,難也。」有過,勿難於改也。

又一講法: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君子不莊重,則無威儀,學則不堅固。欲其堅固,須以忠信為主。皇疏:「忠信為心,百行之主也。」故以忠信為主,所學則堅固,其人則能莊重而有威儀。

「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講法如前。

揚子法言修身篇,謂人須取四重。即重言,重行,重貌,重好。言重則有法,行重則有德,貌重則有威,好重則有觀。此處好字即是嗜好。嗜好高雅者,如琴棋書畫等,則有可觀。學者言行貌好皆須學其莊重。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孔安國注:「慎終者,喪盡其哀。追遠者,祭盡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歸於厚也。」

慎終者。慎是謹慎,終是壽終。父母壽終時,須依喪禮,謹慎治理喪事。父母之喪,以哀戚為重。故孔注云:「喪盡其哀。」

追遠者。喪葬之後,須依禮依時追念祭祀。追遠之遠有二義。一為父母去世已經久遠,二為祖父母以至歷代祖先,距今已遠,皆須追祭以時,祭則必誠必敬。故孔注云:「祭盡其敬。」子子孫孫,如是追遠祭祀,是為不忘本。

民德歸厚者。邢疏:「言君能行此慎終追遠二者,民化其德,皆歸厚矣。言不偷薄也。」聖賢施教,以孝為本。孝經:「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此章「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即是講孝道,厚德由行孝而來。

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鄭康成注:「子禽,弟子陳亢也。子貢,姓端木名賜。」子禽問,夫子周遊列國,所到之國,必與聞其國之政,此為求得之耶?抑其國君自願與之為治耶?子貢不答以求之與之,乃曰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必曰求之,「其諸異乎人之求與。」此意是說,亦有異於他人之求之也。程氏集釋引洪頤 煊讀書叢錄:「其諸,是齊魯間語。」其諸之諸,當在字講,即在溫良恭儉讓五字上。溫者貌和,良者心善,恭者內肅,儉乃節約,讓即謙遜,具此五者,可謂不求之求,乃令列國之君信而敬之,不疑忌其干人之政,故願推誠咨以政事,實由人君自與。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孔安國注:「父在,子不得自專。故觀其志而已。父沒,乃觀其行也。孝子在喪,哀慕猶若父在,無所改於父之道也。」

此章為夫子論孝。父在世,子不得專,但觀其心志是否肖父。例如父有善行,則承順之,有不善行,則幾諫之。父歿,子得自專,乃觀其行為。居喪三年,哀思猶若父存,不改於父之道。如此可謂孝矣。

經文:「觀其志。觀其行。」古人有謂觀父之志,觀父之行。今依孔注及皇、邢二疏,仍作觀子之志,觀子之行講。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是就善者而言。如不善,則非不可改。然如非善非惡,乃父所守之家中舊規矩,則以不改為是。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禮,講規矩,不能亂。但在用時,應當以和為貴。先王,是先代的帝王。王,是指聖人在位者。先王為政之道,即是制禮用和。禮由先王所制立,歷代雖有增損,但以用和為最美。

皇邢二疏皆以和作音樂之樂講。今不從。依經文和是禮之用。劉氏正義說:「和是禮中所有,故行禮以和為貴。皇邢疏以和為樂。非也。」

「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皇邢二疏,由字皆作用字講。此意是說,無論小事大事,皆用禮,而不用和,則於事有所不行。

「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既知和為貴,然而專門用和,不用禮來節制,此亦不可行。馬融注:「人知禮貴和,而每事從和,不以禮為節,亦不可行。」

皇疏引沈居士云:「上純用禮不行,今皆用和,亦不可行也。」

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信近於義,言可復也。」信,是一個人說話有信用。義,是合宜。復,古注作反復講。信與義不同,但必須近於義。信由言語表達,信須近於義,則言語可以反復。即反復思維所說的話是否合宜。合宜則守信,不合宜則不必守信。

劉氏正義說:「孟子離婁篇云,大人者,言不必信,唯義所在。是信須視義而行之,故此言近於義也。鄭注云,復,覆也,言語之信可反覆。案,復覆古今語。說文,復,往來也。往來即反覆之義。人初言之,其信能近於義,故其後可反覆言之也。」

皇疏:「信,不欺也。義,合宜也。復,猶驗也。夫信不必合宜,合宜不必信。若為信近於合宜,此信之言乃可復驗也。若為信不合宜,此雖是不欺,而其言不足復驗也。」

不合宜之信,皇邢二疏皆舉尾生事例。尾生與女子約會於橋下,女子未來,大水忽至,而尾生為了守信,竟抱橋柱,不肯離去,被水淹死。史記蘇秦傳,莊子盜跖篇等,均載此事。像尾生這樣守信,即是不近於義。

「恭近於禮,遠恥辱也。」恭是恭敬人,自己要卑遜,但要近於禮,也就是要合乎禮節,這才能遠離恥辱。如果恭而不合禮,便是恥辱。皇邢二疏皆引用周易巽卦爻辭「巽在牀下」為例,說明不合禮。巽是卑順之意,巽在牀下,是卑順過甚。

「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因,孔安國注,以及皇邢二疏,皆作親字講。宗,作敬字講。意謂所親不失其親,亦可宗敬。亦即所親的是仁義之人,是為不失其親。能夠所親不失其親是有知人之明,故可宗敬。朱子集注:「因,猶依也。」意謂依靠亦須依得其人。此亦可學。

又,因作姻字講,宗是宗族之義。婚姻必須慎重選擇,方能不失其親。姻親亦可在九族之內,故云亦可宗也。

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以及劉氏正義,皆引桂馥群經義證,考據古籍及說文,因不失其親的因字,是婚姻的姻字。可宗的宗字,程氏樹德作宗族之宗講。漢儒解釋九族,除直系九族外,又有父系母系妻系共為九族之說。因此,程氏解釋:「締姻不失其可親之人,則亦可等於同宗。」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此章要義在講好學。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鄭康成注:「學者之志,有所不暇也。」君子是求學求道的人。君子所求者,比食居更重要。所以,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專心求學。

「敏於事而慎於言。」敏字,孔安國作疾速講,焦循論語補疏作審慎講,劉氏正義兼採兩說。君子做事要敏捷,但事先要審慮周詳。君子說話謹慎,是為慎於言。慎言可使其守信合義。

「就有道而正焉。」有道,是有道德而學有專長之人。君子所學如有疑問,則去請問有道德有專學的人,求其指正。

「可謂好學也已。」照以上所說而行,可以說是好學了。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邢疏:「佞說為諂。」鄭康成說:「樂謂志於道,不以貧為憂苦。」

子貢問:人雖貧窮,而無諂求,人雖富有,而不驕傲,何如?邢疏:「若能貧無諂佞,富不驕逸,子貢以為善,故問夫子曰,其德行何如?」

孔子答曰,可也。然而未若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孔安國注:「可也,未足多。」無諂無驕雖可,但不如樂道好禮。貧而樂道,如顏子簞食瓢飲,不改其樂,這比無諂更好。富而好禮,則能以恭敬待人,雖對貧賤之人亦能待之以恭敬,這比不驕更好。子貢即悟孔子之意,便引詩經衛風淇奧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兩句詩問孔子,樂道好禮,此義就是詩所說的切磋琢磨嗎?爾雅釋器:「骨謂之切,象謂之磋,玉謂之琢,石謂之磨。」孔安國注:「能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能自切磋琢磨。」子貢領悟,無諂無驕,還是不足,須能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始能成德。猶如骨象玉石經過切磋琢磨,始能成器。

孔子乃稱許子貢。從此可以與子貢談詩了。因為,告諸往而知來者。孔安國注:「諸,之也。」皇邢二疏皆說,告諸往,是孔子告之子貢以樂道好禮,而知來者,是子貢知引詩以解其義。

詩須悟性,會詩則能鑑往知來。盛衰興亡之事,皆能預知。子貢悟性好,所以可與言詩。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患是憂患。不患人不知我,但患我不能知人。學為君子,有道而人不知,道不能行,屬於天命,無可憂患。若我不能知人,實為大患。為領袖者不得賢才,求學者不得良師益友,以其賢愚莫辨之故,是以為患。

「患不知人也。」釋文作「患不知也。」皇疏:「王肅曰,但患己之無能知也。」

【雪公講義】

學而篇提要

有子曰其為至未之有也。是一段。君子務本四句,乃引孔子之言。

子曰:弟子入則孝至而親仁。是一段。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張南軒曰:「言當以是數者為本,以其餘力學文也。」其義可從。

子夏曰賢賢易色至有信。是一段。陳祖范經咫、以及論語述何、劉氏正義等,皆云此四皆明人倫。劉申受謂賢賢是關雎之義。可從。雖曰兩句,四書辨疑、謂是子夏假設之言。劉正叟謂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學。皆可從。

子曰君子不重至主忠信。是一段。上二句是病,下一句是治。次段是環境防範。上句防染,下句自省去非。凡能去非,皆可曰如己者。

父在觀其章(按)旨有論孝觀人兩說,余可論孝。觀志觀行,有爭,余從觀子之說。其父之道,只言善與常者,不及其惡。經有繼志與幾諫之訓,知孝者決不順惡繼惡。但善與常者,亦自萬殊,如父子大小不同,無妨三年後變通。

學而章三段為知行總說

第一段 受業始終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學是求著接受教育。習是溫習所學的事業。悅是學習成功以後,心中得的愉快。

學習的甚麼事業?這裡指的是中華聖賢文化。大體就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這些事。也是人人離不開的事,必須學纔會辦。怎麼個學法?說來很不簡單,在開始必先有個印象,使心專一。只可將孔子走的路線舉出來,作個標準。人類皆有無聲無 臭的天性,純真純潔,卻是一切理想思路的主體。但能不失真純面目,就名曰「道」。禮記中庸篇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是道字正解。其中有自然知覺,稱曰良知,就是性「德」。又有自然能力,稱曰良能,就是性的「仁」善。這三種事是內在的本體。

本體具備,自然發起作用。「藝」術百工,一切事物,有形無形,都是他為原動力。藝術一句,凡儒家的六藝四教,典章文物等,都包括其中。不過因時增減而已。這是外在的大用。

孔子的學行準則,就是「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中華歷代聖賢文化,經孔子一番整理,才有系統,所以稱曰集大成。孔子自己學行準則,就是中華文化的中心。以上說的本體,必須深研,說的大用,必須精學,纔能發揚日新,能以真得。這一段「學」字,雖然為讀書士人說的,但是各界各業皆可採用。所學有了真得,纔能愉快。這卻不分彼此,一樣的心理。

第二段 名顯道宏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學有成就,名已遠揚。倘有志同道合的,遠來求學,或來訪問,竟能把自己所得,廣益人群社會,豈不是很歡樂的事。

第三段 時機不合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假若時機不合,不逢知音,空懷大才,無處去用;既是學有所得,自然知命,不可牢騷不平,自傷中和。應該養氣持志,不怨不尤,完成宏量君子,天爵更為尊貴。

其為章二段孝悌為修齊治平基礎

第一段 孝悌為行仁開源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前章舉的六藝。第一件就是禮。禮記的第一句話是「毋不敬」,這是禮的總綱。除了禽獸,凡是人類無不皆有禮敬,不過精粗之分而已。人有禮敬必吉,家有禮敬能昌,國有禮敬自強,若無禮敬必亂。所以政府先端正禮俗,繼又提倡「莊敬自強」,在世界惡劣環境中,我反日漸繁榮,更得國際多助。可知禮敬的重要。

禮記說「毋不敬」,但也有先後輕重區別。至親者、位尊者、有德者,自然居先。父母親而又尊,更要先之又先,必須孝敬。兄長同胞,又先我生,必盡悌道。此是天經地義絲毫不許懈怠。然後推及一切皆加禮敬。凡侵犯侮慢等事,概不能作。敬父母兄長名曰「孝弟」。禮敬一切名曰行「仁」。這是修身至平天下一貫的路線,從始至終,有先有後。

人知禮敬,纔行孝悌,人皆有父母,彼此一禮,自然禮敬一切,普遍行仁。既行孝悌,是知禮敬之理,那侵犯長上的事,是無禮不敬動作,孝悌的人,深以為恥,就少有這樣事了。再凡不守家庭規矩,破壞社會秩序,違犯國家法律,都非禮敬行仁,是名作亂。因這些事都有級層主管,深恥侵犯長上的人,再去為非作亂,是不可能的,這是治安的根本辦法。

第二段 行仁為達道之本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上段孝悌定亂,事雖易知,理卻深密難明,因這是聖賢的大道。所以有二段解釋,舉出內在的本體,教人用孝悌去求,自能易入,否則多言悟少。

辦事徹底,必須通理達道,若一知半解,不能成甚麼大事。這裡忽然提出「務本」來,就是事宜追求根本,只要立住根本,大道自會發生,要來說他,還得繞個彎子,須先說出孝悌的根本,更說明孝悌是仁的根本。要知行仁,便是 脩道的路程,道已在近前,既明且達,事就一貫成功了。所以孔子志道依仁。在禮記中庸篇有解釋──「修道以仁。」

為政第二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為政者,廣義指一切政治領導人,狹義指國家元首。政是政治,德是道德。國家政治本於道德,合理、利民,則得民眾擁護,譬如北辰之得眾星圍繞。古注或以北辰為星名,或謂非星,但表方位,即地球北極與天空相對之處。今採非星說。天空無星之處,空體不動,而眾星共之。空體譬如人君,眾星譬如大臣與人民。共拱通用,引申為圍繞。人君安居其所,而得臣民圍繞擁護,實由人君為政以德而然。中國文化尊重德性,無論國家領袖,機關首長,甚至為家長者,皆應以德為本。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孔子說,詩,三百篇,可用一句詩來概括,就是思無邪。

「詩三百。」詩是詩經,也就是後來由毛亨作傳的毛詩,古時通常只稱為詩。詩經有三百十一篇,其中有六篇只有篇目,而無詩辭,實際為三百零五篇。據史記孔子世家說,古者詩有三千餘篇,後經孔子刪定為三百零五篇。此處「詩三百」是取整數而言。漢書藝文志說:「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純取周詩,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

「一言以蔽之。」一言,就是一句。蔽字,古注不一。包說一言以當之。鄭說一言以塞之。韓李論語筆解一言以斷之。朱子說一言以蓋之。為求容易了解,可作概括講,也就是總括的意思。三百篇詩的要義,可以總括在一句詩裡。這句詩就是思無邪。

「思無邪。」這是詩經魯頌駉篇的一句詩。孔子引來總括三百篇詩的意義。程氏樹德論語集釋引項氏家說解釋,思無邪的思字是語助辭。又引鄭氏浩論語集注述要,考據詩經國風邶國北風篇裡「其虛其邪」句,漢人引用多作「其虛其徐。」邪徐二字古時通用。詩傳「虛,虛徐也。」二字是一個意思。因此,駉篇思無邪,就是無虛。依此解釋,三百篇詩的本義,都是真情流露之作。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道同導。皇疏:「導,謂誘引也。」劉氏正義依禮記緇衣篇,道作教字講。孔安國說:「政,謂法教也。」皇疏:「政,謂法制也。」

道之以政,就是用政治領導人民。為政者制定施政條文,令民遵行。民眾如有不遵者,則齊之以刑。齊作整字講。即用刑罰來整飭之。這樣所得的效果,就是民免而無恥。孔注免為苟免,廣雅釋詁免作脫字講。民眾為苟免刑罰,乃服從政令,然非心服。刑罰稍弛,民則犯法,而不以為羞恥,是為無恥。管子牧民篇,以禮義廉恥為治國之四維。國民無恥,亡國之日,不問可知。

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包注:「德,謂道德。」以道德導民,如有人民不從政令者,則以禮整飭之。如此,所得的效果,便是人民有恥且格。釋文引鄭注:「格,來也。」來,是民心來歸的意思。人民以犯罪為恥,而且誠心來歸,擁護政府。何晏注:「格,正也。」人民有羞恥心,而且歸於正。此說亦可。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皇邢二疏皆說,此章是孔子隱聖同凡,勸人勤學。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有字,音義皆同又字。古文句法,十有五,就是十又五,語體就是十五。孔子說:「我十五歲即志于學。」毛詩傳說:「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依此解釋,志就是心之所之,也就是一心趣向之意。志于學,就是專心求學。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在童年,即知求學。此處孔子自述十五歲志于學,皇邢二疏皆據白虎通辟雍篇解釋,十五是成童之歲,心志堅明,故自十五始志于學。劉氏正義據白虎通說,十五歲是入大學之年,所學的是經術。劉氏又據禮記大學篇所說,始於致知格物,終於治國平天下,皆是大學所學的經術。

「三十而立。」皇疏:「立,謂所學經業成立也。」劉氏正義:「立,謂學立。」自十五歲,志于學,至三十歲,所學已成立。也就是學有根柢,有力,非外力所能搖動。

「四十而不惑。」孔安國注,不惑,就是不疑惑。程氏樹德論語集釋,引黃式三論語後案:「立,必先不惑,而言不惑於立之後者,何也。夫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立,守經也。不惑,達權也。」不惑,遇事可以行權,無可,無不可。立,則是:可即可,不可即不可。不知權變之道。所以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是天的命令。如劉氏正義引漢書董仲舒傳對策曰:「天令之謂命。」劉氏正義說:「知天命者,知己為天所命,非虛生也。蓋夫子當衰周之時,賢聖不作久矣。及年至五十,得易學之,知其有得,而自謙言無大過。則天之所以生己,所以命己,與己之不負乎天。故以知天命自任。命者,立之於己,而受之於天,聖人所不敢辭也。」孔子學易,乃知天命。吾人雖聞天命,未必能知,須先信賴聖言,以求知之。

「六十而耳順。」鄭康成注:「耳順,聞其言,而知微旨也。」皇疏:「但聞其言,即解微旨,是所聞不逆於耳,故曰耳順也。」皇疏又引李充說:「心與耳相從,故曰耳順也。」順字,說文:「理也, 从頁川。」段注以為,自人之頭頂至腳踵,如河川流通,至為通順。順之而後,始見天理,始著條理。由此可知,耳順就是耳的功能已經通順自己以及他人的心理,故能聞他人之言,即知他人的心意。此是耳聞無礙之境。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從心的從字,作順從講。矩是端正方形的工具,說文作巨,引申為法度之義。孔子至七十歲時,順從心之所欲而不踰越法度。順心而為,自然合法,也就是動念不離乎道。

程氏樹德論語集釋,引明儒顧憲成講義說:「這章書,是夫子一生年譜,亦是千古作聖妙訣。」顧氏以為,孔子自十五志于學,至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順,至七十從心,是證境。顧氏此說,大有道理。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據孔安國注,孟懿子,是魯國大夫,姓仲孫,名何忌。懿,是他的諡號。

魯國出自桓公的三大公族,即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這三家都是魯國的權臣,愈到後來,權勢愈重,違禮亂政亦愈甚。孟懿子就是孟孫氏的後代。他的父親是孟僖子仲孫貜。春秋昭公七年,左氏傳說,孟僖子將死,召其家臣,遺囑何忌從孔子學禮。是知懿子在孔門有弟子名分。但弟子傳裡沒有懿子,論語此章之注,只說懿子是魯大夫,不說是孔子弟子。據劉氏正義說,孔子仕魯,命墮三家不合制度的都城,獨有懿子梗命,以致聖人政化不行。弟子傳不列其名,此注亦不云弟子,當為此故。

「孟懿子問孝。」孔子答覆:「無違。」諸弟子問孝,孔子答復,因人而異。此以「無違」答復懿子,是教懿子,不違其父教其學禮之意。不違父教學禮,就是孝道。

「樊遲御。」樊遲是孔子弟子,名須,為孔子御車。孔子告訴樊遲說,孟孫向我問孝,我答復他「無違。」孟孫,就是孟懿子。據鄭康成注,孔子惟恐孟孫不了解無違之意,所以告訴樊遲,以便轉為孟懿子解釋。

「樊遲曰,何謂也。」樊遲亦不了解無違何意,故問孔子「何謂也。」孔子就以生事葬祭三句解釋其意義。

「生事之以禮。」父母生存時,為子者以禮事奉父母。如邢疏引禮記曲禮所說「冬溫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之屬。事奉父母的衣食住等,一切皆合禮制。

「死葬之以禮。」父母去世時,以禮辦理喪葬之事。如棺槨墓地等,都要合乎禮制。

「祭之以禮。」喪畢則祭。邢疏謂春秋祭祀以時思之。祭祀時所用的祭品,皆有禮制。

皇疏:「孟孫三家,僭濫違禮,故孔子以每事須禮為答也。」

生事,死葬,祭祀,皆能以禮,便是盡孝。孟孫、叔孫、季孫,三家皆違禮,所以孔子教懿子無違。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馬注,孟武伯是孟懿子之長子,名彘,武是諡號。

孟武伯問為孝之道。孔子答復,父母唯其疾之憂。唯其的其字,是指子而言。子事父母,不能使父母為子憂愁。唯子有疾病時,父母憂之。其餘一切不能使父母憂。

集解,馬融曰:「言孝子不妄為非,唯有疾病,然後父母憂之耳。」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孔安國注:「子游,弟子,姓言,名偃。」

子游問行孝之道。孔子答復他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此意是說,「今之行孝者,唯說能養。」例如以飲食養父母。是謂的「是」字,王引之經傳釋詞作祇字講,邢疏作唯字講。

能養父母,這就是孝嗎。孔子語氣一轉,便說:「至於犬馬皆能有養。」能養,何只為人子者,至於犬馬皆能以其體力服事主人。如犬能守夜,馬能代勞,這也是能養。「至於」二字,據劉淇助字辨略,是兩事相及之意。

「不敬何以別乎。」犬馬雖然皆能有養,但不知敬。唯人能夠知禮,知禮則能敬。如果人子只能養父母,而不能恭敬父母,這與犬馬有何分別呢。

犬馬能養,古注有兩種解釋。一是包咸注:「犬以守禦,馬以代勞,皆養人者。」此以犬馬比喻人子。此說可採。一是集解另舉一說:「人之所養,乃至於犬馬,不敬,則無以別。孟子曰,食而不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此以犬馬比喻父母。所舉孟子語,在盡心篇。朱子集注唯採此說。他說:「言人畜犬馬皆能有以養之。若能養其親而敬不至,則與養犬馬者何異。」劉氏正義以為:「以犬馬喻父母,於義難通,自昔儒者多譏之。」以上兩說之外,後儒尚有其他解說,不再列舉。

今列表解,以明喻子之說:

孝者,指人子而言。犬馬、與孝者對稱。人子能養父母,犬馬能養主人。由這兩個能字看來,顯然是以犬馬比喻人子。專說能養,則人獸沒有分別。不敬何以別乎。敬與不敬,是人獸之別。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子夏問行孝之道。孔子答復他說:「色難。」色,是顏色。難,是不容易。以飲食養父母,不算是難事。唯以和顏悅色侍奉父母,才是難得。一個孝子,與父母相處時,心中自然和順欣悅,形之於外,便是和顏悅色。此色是孝心的表現,能養父母之心,所以是難。

孔子說了「色難」之後,即舉事例說明。「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馬融注:「先生,謂父兄也。饌,飲食之也。」馬注稱父兄為先生,後儒多不從。茲依通常解釋,稱呼老師為先生。孔子舉例說。老師有事,弟子代勞。有酒、有食,弟子奉請老師飲之食之。弟子事師如此,如果人子事親,也是如此,乃是以為孝乎。

禮記檀弓篇記載,事親與事師,皆須奉養與服勤,但喪禮有分別。師去世時,弟子心喪三年,不須穿喪服。平時事師雖然與事親要同等的奉養服勤,但事師著重於尊敬,事父母則著重於親子之情,須有和顏悅色,所以只拿事師之道來事父母,不足以為孝。

此章「色難」之義,昔儒解釋甚繁。古注約有兩種解釋。一是包咸說:「色難者,謂承順父母顏色,乃為難也。」此以色指父母的顏色。一是詩經邶風凱風篇,孔穎達正義引論語此章鄭注說:「和顏悅色,是為難也。」此以色指為人子的顏色。程氏集釋按語:「色難,包注與鄭注異。然下服勞奉養,皆就人子言之。則色當為人子之色。鄭注義為長。」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孔安國注:「回,弟子,姓顏,名回,字子淵,魯人也。」

孔子說:「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孔子與顏回談話,談了一整天。顏回「不違,如愚。」不違就是毫無阻礙之意。孔子講,顏回聽,順暢無礙。顏回只在聽,不問一句話,好像愚人。孔安國注:「不違者,無所怪問,於孔子之言,默而識之,如愚。」

「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前說「如愚。」實非真愚。所以孔子又說,回退出之後,我省察他私與二三弟子言談,亦足以發揮所聞的義理。回也,其實不愚。孔安國注:「察其退還,與二三子說繹道義,發明大體,知其不愚。」

皇疏說:「諸弟子不解,故時或諮問。而顏回默識,故不問。不問,如愚者之不能問也。」諸弟子中或有認為,顏子不問,是愚者不能問。所以孔子讚美顏回不愚。顏子默而識之,寡言篤行,正是他人當學之處。所以孔子說顏回不違如愚。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學而篇:「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如何知人,此章視觀察三句經文就是知人的方法。

春秋隱公五年穀梁傳:「常事曰視,非常曰觀。」爾雅釋詁:「察,審也。」劉氏正義說:「視、觀、察,以淺深次第為義。」

「視其所以。」以,何晏集解作用字講。皇侃解釋:「即日所行用之事。」即日就是當日,近在眼前。即日之事,就是穀梁傳解釋的日用尋常的事情。視其所以,就是看此人平常所作之事。這是從近處看。只看眼前之事,尚不足以了解此人。

「觀其所由。」集解:「由,經也。言觀其所經從。」皇疏之意,從來所經歷之事。劉氏正義:「所由,是前日所行事。」依穀梁傳說,即是觀非常之事。這也可以說,從遠處看此人如何辦事。亦即由過去的特別事跡,進一步認識此人。

「察其所安。」就前述所視所觀之事而言,詳察其辦完事情之後,他的表情如何,以明其本意。皇疏:「安,謂意氣歸向之也。」劉氏正義:「安者,意之所止也。」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說:「行善而安之,則善日進。有過而安之,則惡日積。」

皇疏:「視,直視也。觀,廣瞻也。察,沈吟用心忖度之也。即日所用易見,故云視。而從來經歷處,此即為難,故言觀。情性所安,最為深隱,故云察也。」

「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廋,是隱藏之義。孔安國注,作匿字講。知人很難,但用以上的方法,即由其人各種事跡去觀察,便能知道他是何種人,是君子,是小人,皆能顯然,他何能隱匿其實情。

皇疏:「焉,安也。廋,匿也。言用上三法,以觀驗彼人之德行,則在理必盡。故彼人安得藏匿其情耶。再言之者,深明人情不可隱也。」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溫,就是溫習。皇侃疏說:「故,謂所學已得之事。新,謂即時所學新得者。」例如讀書,已經讀過的書,再加讀誦思維,古人叫做溫書,也就是溫故。尚未讀過的書,現在研讀,以求了解書中所載的事理,即是知新。溫故知新,隨時吸收新知,而又研究已得之學。如此好學,可以為人師。

又如朱子說:「故者,舊所聞。新者,今所得。言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所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故可以為人師。」此說是由溫故而發明新義。亦可採取。

子曰:君子不器。

包咸注:「器者,各周於用。至於君子,無所不施。」

器是器具,一器一用。皇疏以「舟車殊功」比喻器的用途。舟行於水,車行於陸,各限其用。君子不器者,君子之學,不像器具那樣限於一種功用。而是有大事時,即作大事,有小事時,即作小事。凡有利於大眾之事,皆可為之。無論大小事,皆是盡心盡力而為。是以君子求學,不以一器自限,而須博學多聞。雖然博學多聞,猶不以器自許,而志於形器以上的道。有道便是君子儒。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子貢問,如何為君子。孔子答:「先行其言,而後從之。」此意是說,君子先其言而行,行之而後,其言從之。「從之」的意思,就是言從其行。如此,言行相符,即是君子。

朱子集注:「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於未言之前。而後從之者,言之於既行之後。」

劉氏正義引大戴禮曾子制言篇:「君子先行後言。」又立事篇:「君子微言而篤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後人。」

程氏集釋引沈括夢溪筆談,以及郝敬論語詳解,主張以「先行」讀作一句,以「其言而後從之」讀作一句。但依朱子集注所引周氏解釋,即照舊讀「先行其言」自無不可。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此章所說的君子小人,是就品德而言。君子是有德之人,小人是無德之人。周比二字,古注或作公私講,或作義利講,或作普遍與偏黨講。今依公私講法。公就是周,私就是比。君子辦事,為公,而不為私。平時修養,亦是去其私心,存其公心。此即周而不比。小人辦事,為私,而不為公。無事時,心中所想的,也是有私無公。此即比而不周。公是公平正直,私則與此相反。分辨君子與小人,即在公私二字。

此章古注,孔安國說:「忠信為周,阿黨為比。」皇疏:「周是博遍之法,故謂為忠信。比是親狎之法,故謂為阿黨。」皇疏又引孫綽說:「理備故稱周,無私故不比。」邢疏說,孔注忠信為周,是國語魯語之文。劉氏正義引呂氏春秋達鬱篇注:「阿,曲媚也。」劉氏說:「阿黨與忠信相反,正君子小人性情之異。」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學而不思則罔。」學是學習。皇疏說是學舊文,其意就是讀聖人書。思是研究。包咸說為尋思。罔,包注為「罔然」,皇疏另一解釋,即是「誣罔」。依包氏說,讀書而不尋思書中的義理,則罔然無所得。依皇疏說,讀聖人書,而不精思其義,以致行用乖僻,此是誣罔聖人之道。罔字之義,包注就學者方面解釋,皇疏就聖人方面解釋,罔字實有這兩方面意義,可以合講。

「思而不學則殆。」何晏注:「不學而思,終卒不得,徒使人精神疲殆。」劉氏正義說:「殆與怠同。」何注之意,不讀書,只憑自己思索,終無所得,徒使人精神疲怠而已。朱子集注:「不習其事,故危而不安。」王念孫讀書雜志,引史記扁鵲傳裡「拙者疑殆」說:「此殆字,非危殆之殆。殆亦疑也。古人自有複語耳。」王氏又引公羊傳襄公四年何休注:「殆,疑也。」因而指出論語為政篇思而不學則殆的「殆」字,亦作疑字講。其意是說,思而不學,「無所依據,則疑而不決也。」王氏之子王引之,在其經義述聞裡,亦以殆作疑講。他說:「思而不學,則事無徵驗,疑不能定也。」依王氏說,殆作疑字講,甚合經義。

【雪公講義】

「罔」義。包曰:罔然無所得。皇侃:罔、誣罔也。誣罔聖人之道也。

【按】包皇各就一方言,實有關於兩方,可合而言之。

【按】「殆」義。何曰疲怠。朱曰危而不安。

王念孫引公羊傳何休注,殆、疑也。又引史記倉公等傳,殆均作疑解。

【按】此處殆字,依王所引,其義較長。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攻,治也。古人謂讀書為攻書,即學習之義。何晏集解:「攻,治也。善道有統,故殊途而同歸。異端,不同歸者也。」例如學禮學樂,是殊途。但皆歸於善道,是為同歸。又,聖人講中道。如中庸記載,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孔子亦是講中道。攻乎異端即是偏執一端,或不能執兩用中,則皆有害。

【雪公講義】

「攻」義。何晏、皇侃皆曰治也,謂學為治。范曰:攻、專治也,故治木玉金石之工曰攻。集說:攻、擊也。

【按】治與擊大異,須視解文而采。

「異端」義。集解:善道有統,殊途同歸,異端不同歸者。皇侃注:異端、雜書也,雜謂諸子百家。公羊傳注:他技、奇巧異端也。禮記大學注:他技、異端之技也。論語後錄:異端即他技,謂小道也。戴東原集:端、頭也,凡事有兩頭謂之異端。言業精於專,兼攻兩頭,則為害耳。

朱子集注,宋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楊、墨尤為近理,學者當如淫聲美色以遠之。

【按】自范氏謂異端非聖人之道,如楊、墨是也。程、朱遂以佛為異端,而改論語以前之解。以後紛諍甚繁矣。學者宜詳讀集釋後段「發明」及「按語」,可得以簡要結論。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孔子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誨女,就是教汝。是知也,即:是智也。其餘知字皆作知道講。孔子呼子路之名曰:我教汝者,汝能知道乎。汝知則說為知,汝不知則說為不知,此是有智者也。

孔子教子路之知,不作知識講,而是自心本有之知,是為真知。此須經過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方能發出。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子張學干祿。」子張是孔子的弟子。學干祿,就是學求從事政治之意。鄭康成注:「弟子,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干,求也。祿,祿位也。」

「子曰」以下,是孔子教子張求祿之道。

「多聞闕疑。」邢疏,多聞就是博學。學無止境,雖然博學,仍有不能完全了解之事,此即是疑。有疑可以存而不論,不可妄加論斷,是為闕疑。劉氏正義闕作空字講。闕疑就是存疑之意。

「慎言其餘,則寡尤。」包咸注:「尤,過也。其餘不疑,猶慎言之,則少過。」慎言,是說言語要恰到好處,不可多說,多則不免有失。

「多見闕殆。」包注:「殆,危也。」此危字有不安之意。王引之經義述聞:「殆猶疑也。謂所見之事若可疑,則闕而不敢行也。」雖然多見,尚有危疑不安於心之事,亦須闕而不行,是為闕殆。

「慎行其餘,則寡悔。」其餘,指無疑惑之事,亦須中道而行,恰到好處,無過無不及,是為慎行。如此則少後悔。

「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言語少過失,行事少後悔,祿位即在其中。即可辦政事。鄭注:「言行如此,雖不得祿,亦同得祿之道。」劉氏正義引禮記王制篇「司馬辨論官材」之文,以為古時有鄉舉里選之法,故寡尤寡悔即是得祿之道。劉氏說:「當春秋時,廢選舉之務,世卿持祿,賢者隱處,多不在位。故鄭以寡尤寡悔有不得祿,而與古時得祿之道相同。明學者干祿當不失其道。其得之不得,則有命矣。孟子云,古之人脩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亦言古選舉正法。」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哀公,魯君。問孔子:何所為之,則民始服耶?當時三家執政已久,哀公頗不得意,故有此問。孔子對以舉錯之道。包咸注:「錯,置也。舉正直之人用之,廢置邪枉之人,則民服其上。」謂舉用正直為公之人,捨置曲枉自私之人,民受其利,乃服。若舉用曲枉,捨置正直,民受其害,不服。魯國此時,三家專橫,即是舉枉錯諸直,故民不服。此為通義。古注又一義,錯諸之諸字,乃「之於」二字之合音字。如王應麟困學紀聞,引孫季和之說,以及劉氏正義等,以為舉直者而置之於枉者之上,民所以服。舉枉者而置之於直者之上,民所以不服。此義仍用小人,惟當置於下位,受制於在上之君子,不得為惡,民不被害,亦服。此義較優。劉氏正義以此與夫子尊賢容眾之德相合。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季康子,魯大夫季孫氏,名肥,諡康。魯卿三家,世襲專政,民心不服。康子乃問孔子,如何使民對上恭敬盡忠,以及勸勉為善。以勸的以字,古注作與字講。孔子答曰,君以莊嚴面臨民眾,則能使民敬君。君以孝道教民,並能以慈待民,則能使民盡忠。君能舉用善人,而又教化不能之人,則民自能相勸而善。

邢疏說,當時季氏專執國政,猶如國君。故孔子之答,皆以人君之事言之。

【雪公講義】

孝慈則忠句,各解紛紜。黃氏後案曰:「孝慈則忠」。諸家說甚費解,式三謂「孝」當作「(音教)」,謂引導之使人可仿效也。

【按】黃氏所云,本句可通,但與全文不貫,且他本罕見,姑備一說。孝經云:「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細審季康子之三問,皆在使民;而使者在君,從乃在民。君能莊臨,而民自敬。教民以孝,民始孝親;中則忠君,如子孝父矣。然君必以慈臨之,如親慈子,故曰:「孝慈則忠」;否則犬馬路人,草芥寇讎矣。舉彼善者,教他不善者,民自相觀而善;是不勸之勸。此章三答,有直接,有雙用,有旁通,言與文,婉轉入微。

(犬馬草芥二句,引自孟子離婁篇:「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引文略為變更,以便解說而已。)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或人問孔子,子何不為政。包注:「或人以為,居位乃是為政。」孔子引書經解答。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二句出於古文尚書君陳篇,今文學家說是逸書文。漢石經「孝乎」作「孝于」。惠棟九經古義,謂後儒據君陳篇改于為乎。乎于古通用。此二句朱子集注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今從古讀,至惟孝為一句。孝乎,讚美孝道。惟孝,再加讚美。友于兄弟,包注:「善于兄弟。」

施於有政三句,各注考據,皆是孔子語。「施於有政。」包注:「施,行也。所行有政道。」此意是說,施行孝友,即有為政之道。「是亦為政。」是,指施行孝友而言。行此孝友二者,亦是為政。「奚其為為政。」皇疏:「何用為官位乃是為政乎。」

孔子答意,雖然不在官位,只要在家施行孝友,亦是為政。孝友是為政之本,除此之外,何事算是為政,故云:「奚其為為政。」

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為人必須有信用。人而無信,可乎,不知其可也。劉氏正義引鄭注:「不知其可者,言不可行也。」以下說比喻。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無輗,無軏,必不能行。人而無信,亦必不能行。

包注:「大車,牛車。小車,駟馬車。」據鄭注及說文,大小車皆有轅,以為牛馬引車之用。轅端接一橫木,此橫木在大車名為鬲,在小車名為衡。轅端與橫木相接處,各鑿圓孔相對,以金屬物貫穿之,使轅端與橫木能活動自如。此金屬貫穿物,大車稱為輗,小車稱為軏,是大小車行動之關鍵。說文段注引戴東原說:「大車鬲以駕牛,小車衡以駕馬。其關鍵則名輗軏。轅所以引車,必施輗軏然後行。信之在人,亦交接相持之關鍵。故孔子以輗軏喻信。」

無信之人,妄言妄行。不知其可,即是一事無成,更談不上學道。孔子喻以無輗無軏之後,便問何以行之。此何字又比可字活動,尤耐尋味。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典章禮制,代有變更。子張問十世者,世為朝代,意問爾後之十代,其制度變易如何?孔子先徵以三代之沿革,後答以未來。因者依也。殷有天下,依於夏朝之禮制,有損有益;原有而不合時宜者,廢之,謂之損;其為時需而原無有者,立之,謂之益。周有天下,依於殷朝之禮制,其所損益亦然。三代以前,文獻不足,故不徵矣。其或繼周而有天下者,亦必依於周禮而損益之。如是雖百世亦可知也。禮有需損益者,有不能損益者。需損益者,禮之枝末也,即其形式也。不能損益者,禮之根本也,即五倫十義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禮記祭法說:「人死曰鬼。」非其鬼,是指非自己祖先,不當祭而祭之,是諂媚之舉。鄭注:「諂以求福。」祭自己的祖先,是為報答祖先的恩德。誠心祭之,自可獲福。如禮記禮器篇記孔子曰:「祭則受福。」但祭非其鬼,則是違禮諂求,何能求得。因為他人祖先有其自己的子孫,不需外人祭祀,亦不會福蔭外人。邢疏引春秋僖公十年左氏傳:「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所以祭非其鬼,是諂媚求福。

「見義不為,無勇也。」孔安國注:「義者所宜為也,而不能為,是無勇也。」義作宜字講,也可作應當解。遇見義所當為之事而不為,即是無勇。

或謂此章前後節所論之事不同,應分為兩章。此說不可從。禮記曲禮:「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亦是不同之兩事,而在一章。此章祭非其鬼,是為求福利而祭;見義不為,是因為無利可圖。兩事並非不相關聯,與曲禮章法相同。

里仁第四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居於仁者所居之里,是為美。不擇處仁者之里,隨意而居,安得為有智者。古語,千金置宅,萬金買鄰,又如孟母三遷,皆是擇仁之意。廣義而言,交友,求配偶,皆須擇仁。

皇疏:「中人易染,遇善則善,遇惡則惡。若求居而不擇仁里而處之,則是無智之人。故云焉得智也。沈居士曰,言所居之里,尚以仁地為美,況擇身所處,而不處仁道,安得智乎。」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皇疏:「約,猶貧困也。樂,富貴也。」

不仁之人,不可以久處貧困。久困則為非。不可以長處富樂,長富則驕奢淫佚。仁者安仁,仁者天賦仁厚,為仁無所希求,只為心安理得,否則其心不安。是為安仁。知者利仁,智者知行仁為有利於己而行之也。交友必須知其仁與不仁,不仁者無論貧富皆不可交。李二曲四書反身錄曰:「吾人處困而學,安仁未可蹴幾,須先學智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孔子說,唯有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公冶長篇,孔子答復子張說:「未知,焉得仁。」顏淵篇,孔子答復顏淵說:「克己復禮為仁。」仁者有智,能克己復禮,不妄為好惡,故唯有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

無惡的惡字,釋文有兩種讀音。一讀入聲,作善惡之義講。一讀去聲,作好惡之義講。劉氏正義,程氏集釋,皆說;「案前後章皆言好惡,此亦當讀去聲。」

孔安國注:「苟,誠也。言誠能志於仁,則其餘終無惡。」

朱子集注:「苟,誠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其心誠在於仁,則必無為惡之事矣。」

今以惡字作好惡之義講,則此章是說,誠然能志於仁者,便無所憎惡之人。志於仁者,能以仁厚待人。遇好人,固然能以善心待之。遇惡人,亦能以善心勸之改惡向善。所以,一個人果然志於仁,即無所惡之人。

俞曲園群經平議說:「上章云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此章云苟志於仁矣無惡也。兩章文義相承。此惡字即上章能惡人之惡。賈子道術篇曰,心兼愛人謂之仁。然則仁主於愛,古之通論。使其中有惡人之一念,即不得謂之志於仁矣。」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孔安國注:「不以其道得富貴,則仁者不處也。」

何晏注:「時有否泰,故君子履道而反貧賤,此則不以其道得之,雖是人之所惡,不可違而去之。」皇疏:「富者,財多。貴者,位高。乏財曰貧。無位曰賤。」

富貴是人之所欲,但如不以其道得之,仁者不處。不處,即是不居,亦可說是不取之意。富貴可得,但因不合道理,而不取。這不是普通人,而是仁人。孔注甚得經義。

貧賤是人之所惡,何氏以為,君子行道,應當得富貴,而反得貧賤,這就是不以其道得之。例如尚書伊訓篇說:「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作善是得富貴之道,如果作善,而得貧賤,即是貧賤不以其道得之。君子深知,時代有否有泰。在否閉之時,雖然履道,而反得貧賤,亦不可違而去之。假使去之,則必去其所行之道。故君子寧守其道,而不去貧賤。何氏之注可從。

孫奇逢四書近指說:「人初生時,祇有此身。原來貧賤,非有所失也。至富貴則有所得矣。無失無所得,有得有所失,故均一非道。富貴不可處,以其外來。貧賤不可去,以其所從來。孔子樂在其中,顏子不改其樂,全是於此看得分明,故不為欲惡所乘。」孫氏此說大有道理。

「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孔安國注:「惡乎成名者,不得成名為君子。」君子去仁的去字,作捨棄講。惡乎的惡字,讀平聲,作何字講。乎,是語助詞。君子捨棄仁,何得成名為君子。

君子希望成賢成聖,必須行仁。但是,何謂仁,如何行仁,皆非人人所能了解。君子行仁,未能完全至於仁,首須能近乎仁。例如恕道,剛毅木訥,皆是近仁。又禮記中庸:「子曰,力行近乎仁。」孔穎達疏:「以其勉力行善,故近乎仁也。」孔子教人孝弟忠信,即是重要的善行,故能力行孝弟忠信,亦即是近乎仁。近仁即能至於仁。不近仁,則遠仁,遠則去仁,不能成其為人所稱的君子。

如何不去仁,下文云: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終食之間,就是吃一頓飯之間。違仁,即是去仁。造次,馬融說是急遽,鄭玄說是倉卒。造次就是倉卒二字的轉音。邢疏說,急遽、倉卒,皆是迫促不暇之意。顛沛,馬融注為偃仆。

君子既然不可去仁,則須經常保持仁心,雖在一食之間,亦不能去仁。造次必於是,急遽時,其心亦必在仁。顛沛必於是,在偃仆之際,即是遭遇危險,甚至面臨死亡之際,其心亦必在仁。此為君子須臾不可離仁之義。

自「君子去仁」至「顛沛必於是。」古注與前合為一章。陳天祥四書辨疑說:「前段論富貴貧賤去就之道,自此以下,至顛沛必於是止,是言君子不可須臾去仁。彼專論義,此專說仁,前後兩段,各不相關。」陳氏主張,前後兩段,各為一章。程氏樹德論語集釋從陳氏之說。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我未見好仁者……加乎其身。」

孔子說:「我未見過好仁者,亦未見過惡不仁者。」好仁者,此人以行仁為所好。惡不仁者,此人遇見不仁之人則厭惡之。好仁者,惡不仁者,孔注就兩人解說,先儒亦有作一人解說,以為一人心中有好有惡。兩說可以並存。

好仁者,無以尚之。孔安國注:「難復加也。」尚亦通上。好仁的人,凡事皆依於仁,此是實行仁德的上等者,無人更上於他,所以難再加乎其上。皇疏說:「故李充曰,所好惟仁,無物以尚之也。」

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厭惡不仁者的人,其為仁矣,他的為仁,即在「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依皇疏說,此人既厭惡不仁者,便不與其親狎,不仁者便不得以非理不仁之事加陵於此人之身。所以孔安國說:「惡不仁者,能使不仁者不加非義於己,不如好仁者無以尚之為優。」惡不仁者,雖然比不上好仁者,但能遠離不仁者,潔身自好,而不為惡,亦得為仁。皇疏又一解釋:「其,其於仁者也。言惡不仁之人,雖不好仁,而能惡於不仁者,不欲使不仁之人以非理加陵仁者之身也。」

「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

孔安國注:「言人無能一日用其力修仁者耳。我未見欲為仁而力不足者。」此意是說,有誰能在一日之間用力行仁呢。如果有人能夠一日力行其仁,孔子未見其人之力不足。中庸引孔子的話說:「力行近乎仁。」例如力行孝弟忠信,就是近仁。孝弟忠信,有淺有深,人人可行,人人都有可行之力。所以孔子未見力不足。

「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孔安國注:「謙不欲盡誣時人,言不能為仁。故云,為能有爾,我未之見也。」皇疏:「世中蓋亦當有一日行仁者,特是自未嘗聞見耳。」

朱子集注:「蓋,疑辭。有之,謂有用力而力不足者。蓋人之氣質不同,故疑亦容或有此昏弱之甚,欲進而不能者。但我偶未之見耳。」

朱注謂有用力而力不足,雖異孔注,其說亦可取。

陸隴其松陽講義,引慶源輔氏說:「此章三言未見,而意實相承。初言成德之未見,次言用力之未見,末言用力而力不足者之未見。無非欲學者因是自警而用力於仁耳。」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人之過的「人」,皇本作「民」。過是過失。黨,一作黨類講,一作朋黨講。

孔安國注:「黨,黨類。小人不能為君子之行,非小人之過,當恕而勿責之。觀過,使賢愚各當其所,則為仁矣。」

孔注之意,依皇疏解說,人的過失,各有其類,不能一概而論。例如農夫不能耕田,是其過失,若不能文書,則非其過。觀人之過,能隨類而責,不求備於一人,則知此觀過之人是有仁心之人。若不依類而責,例如責農夫不能文書,則知此觀過者是不仁之人。故云觀過斯知仁矣。

皇疏又引殷仲堪之說:「言人之過失,各由於性類之不同。直者以改邪為義,失在於寡恕。仁者以惻隱為誠,過在於容非。是以與仁同過,其仁可知。觀過之義,將在於斯者。」此解與孔注少異。

各於其黨的黨字,先儒亦作朋黨講。述而篇陳司敗說:「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孔安國注:「相助匿非曰黨。」程氏集釋引劉開論語補注:「有所親比謂之黨。」以此義解釋,人的過失,由於偏護其親友。故云,人之過也,各於其黨。偏護出於私情,以私害公,故為過失。但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舜為天子,假使瞽瞍殺人,孟子認為,舜應該從監獄中竊負瞽瞍而逃。此種私情,順乎人倫常道,合乎仁心,為聖賢所許。觀其過,即知其仁。故云觀過斯知仁矣。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道,即是仁道。聞道,非說孔子自聞,是為一般人而言。人在世間,須知為仁之道,方能立己立人。苟無仁道,則必害人害己。仁道學之難,聞之亦難,縱然朝聞夕死,亦不虛此一生,否則縱壽八百年,亦枉為人。又,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聞之更難。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讀書人既言學道,而又以惡衣惡食為恥,可見其心仍在名利,志實未立,故不足與之談道。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君子對於天下人,無專主之親,無特定之疏,惟以道義是從。即不問親疏,但以道義是親,亦即以義為處世準繩。

無適的適字,無莫的莫字,古注有多種解釋。清儒俞曲園,在他的春在堂隨筆裡,引日本物茂卿所著論語徵,考證「適莫」二字即是「親疏」的意義。意為君子對於天下人,無親無疏,惟義之所在,與相親比而已。

【雪公講義】

「適莫」二字,鄭讀為「敵慕」,注云:適,匹敵之敵;莫,無所貪慕。邢疏二字為厚、薄。俞氏主觸迕、貪慕。釋氏華嚴經及無量壽經,皆有「無所適莫」之文。華嚴經引漢書注曰:適,主也。爾雅曰:莫,定也。謂無偏主親,無偏定疏。澄觀疏曰:無主定於親疏。無量壽經慧遠義疏:無適適之親,無莫莫之疏。

「比」字:論語稽求篇:比者,密也,和也。集注:比,從也。

【按】此章之旨,據鄭、邢、俞諸氏所解,皆指對人而言,文義甚顯,可從也。有謂指行事者,存心者,用情者,似皆紆曲。至解「適莫」之義,上列之五種,名辭雖有小異,而大旨無不相同,亦可從也。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爾雅釋詁:「懷,思也。」說文:「懷,念思也。」段注:「念思者,不忘之思也。」

君子小人,不必指在位與不在位者,皆就普通人而言之。四句經文,上二句是說居處,下二句是說行動。懷字作思念講。

君子懷德,君子所思的是道德,他的居處,必然選擇在有仁德之人所居的鄰里。小人懷土,土是地利,小人只選擇有利可圖之地,如升官發財等,以為居處,定居後,則安安而不遷徙。此為上二句,就擇居而辨君子小人。

君子懷刑,刑即典刑,經典法則。例如書經大禹謨:「惠迪吉,從逆凶。」迪,孔傳為道。順道而行則吉。逆,是相反。反其道而行則凶。君子有所行動,就想到是否合乎此類典刑。小人懷惠,中庸:「小人行險以徼幸。」小人之行,冒險以求其幸,不思慮後果,只貪圖眼前的小惠。此為下二句,就行動而辨君子小人。

程氏樹德集釋:「按此章言人人殊,竊謂當指趨向而言之。君子終日所思者,是如何進德修業。小人則求田問舍而已。君子安分守法。小人則唯利是圖,雖蹈刑辟而不顧也。」

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放者放縱,任意發展,但其目的純在私利,如此行為必致多人之怨。

孔安國注:「放,依也。每事依利而行,取怨之道。」今從劉氏正義引漢書顏師古注,放作縱字講,是縱心於利的意思。愈縱心圖取私利,則愈損人,故召人之怨愈多。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能以禮讓治國,則於國事何難之有。不能以禮讓治國,奈此禮文何。道德仁義,遞下為禮,禮不能再下矣,故須普及教化,以為治國之要。曲禮云:毋不敬。何以為敬,讓之是也,堯舜皆以天下讓,何況其餘。古人無事而不讓,讓則不爭,故易為治。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位,是官位。立,是在官位而有建樹之意。勿愁無官位,但愁如何建樹。勿愁我不為人知,但可求其可以為人知之之道。建樹不必有位,立德立功皆是。求為可知,學仁義可耳。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參,從古從眾讀森。孔子呼曾子之名曰:參,吾之道,汝可一以貫之。曾子應之曰唯。孔子出。門人不解,乃問曾子,何謂也?曾子答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貫者貫穿,以一理貫穿萬事,則萬事皆有其理。孔子之道,一理分為萬事,萬事歸於一理。有入世者,有出世者。而能一以貫之。然出世之道非常人所能了解,故曾子以忠恕答之。何謂忠恕,漢注盡己之謂忠。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謂恕。忠恕之道仍在世間,但與出世之道相近。中庸引孔子曰:「忠恕違道不遠。」既曰不遠,即是近之。近則可以由事入理,而能一貫矣。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孔安國注:「喻,猶曉也。」喻,曉,即是知的意思。

君子但知公義,小人但知私利。小人所知之利,不只在錢財,一切有利於己者,皆必為之。君子小人,一言難辨,此以公義私利說其總則而已。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賢人高於君子,見之者,當自思維,我當學習,與之齊等。不賢,非謂小人,惟下於賢人而已,見之者,當自反省,我亦如此不賢乎。於是乃能德學俱進。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幾,微也,人之過,在幾微發動之時,易於改正,故為人子者,見父母之過於微起時,即當諫之,不俟形成大過。若見父母之志不從其諫,則又尊敬,而不違其諫勸之初衷,繼續進諫。然而屢諫不從,甚至受父母之怒斥,亦不辭勞苦,不怨父母,諫之不已。或,勞者憂也,諫而不入,深恐父母卒成大過,乃憂之而不怨。勞字兩義並存。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方,鄭注為常,曲禮:「所遊必有常」是也。朱注為方向,本於玉藻:「親老,出不易方。」父母念子之心,無時或釋,故父母在世,子不能無故遠離,遠離須有正常之事。或為遊子者,隨時函報行蹤,免為父母所繫念。

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此章與學而篇同,集注胡氏謂為複出,而逸其半。先儒考漢石經亦有此章,當是弟子各記所聞。劉氏正義云:「案論語中重出者數章,自緣聖人屢言及此,故記者隨文記之。春秋繁露祭義篇,孔子曰:書之重,辭之複,嗚乎,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者焉。」鄭注曰:「孝子在喪,哀戚思慕,無所改其父之道,非心之所忍為也。」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人生七十古來稀,子女成人自立,父母逐漸衰老,盡孝時日無多,是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知而喜者,親得壽考,子能承歡也。知而懼者,父母之年愈高,在世之日愈少,深懼子欲養而親不在,事之愈當謹也。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古人不輕易出言,惟恐言出而行不及,是為恥辱。

「古者言之不出。」皇本作「古之者言之不妄出也。」

包咸注:「古人之言不妄出口者,為身行之將不及也。」

皇疏:「躬,身也。逮,及也。古人不輕出言者,恥身行之不能及也。」

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

孔安國注:「俱不得中也。奢則驕溢招禍,儉約則無憂患也。」

能儉約,其失自少。禮記表記:「子曰,儉近仁。雖有過,其不甚矣。」不儉,則生活奢侈,言語繁瑣,辦事令人麻煩,此皆不近仁,其失多矣。程氏集釋引汪烜四書詮義:「約者束也,內束其心,外束其身。」可參考。

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集解包曰:「訥,遲鈍也。言欲遲鈍,而行欲敏也。」言語遲鈍者,不搶先說,不利口,言語似乎甚難。此是君子言語謹慎之故。注意欲字,言語慎重,辦事必須敏捷,先行其言,而後從之。此皆難能而欲能之也。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集解何晏注:「方以類聚,同志相求。故必有鄰,是以不孤也。」

此章依何氏之注即可。邢疏,「方以類聚」是周易繫辭上傳文。方,是法術性行,各以其類相聚。「同志相求」是引自周易乾卦文言傳「同氣相求」文。意為志同者,互相求為朋友,故必有鄰。經文必字,猶如詩眼,尤須注意。亂世,小人道長,君子道消,為德未必有鄰。此為一般人所同感。如孔子周遊列國,其道不行,德豈不孤歟。然著書立說,有教無類,三千弟子,後世學人,皆是其鄰。故不論世道如何,但行善德,終必有鄰,而不孤也。

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

數,釋文說,何氏讀色角反。取煩瑣之義。又鄭注,數讀世主反。意為數己之功勞。今從何氏讀。何注:「數,謂速數之數。」邢疏:「此章明為臣結交當以禮漸進也。」吳氏嘉賓論語說解釋:「數與疏對。」並引禮記祭義曰:「祭不欲數。」以及略引禮記表記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以明事君與交友,皆是如此。

君臣朋友,皆以道義結合,必須以禮節之。事君三諫不從則去,不去則必召禍。不但諫不過三,平常亦須見之以時,不可煩瑣,否則必然召辱。交友不同於事君,來往煩瑣,不致於辱,但必趨於疏離。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此章須配合禮記學之。

公冶長第五

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孔子曰:公冶長,可與以妻也。雖受牢獄之災,然非其應得之罪也。即以其女嫁之。

公冶長為孔子弟子,史遷謂為齊人,孔安國謂為魯人。皇疏引范甯云,公冶長行正獲罪,罪非其罪,孔子以女妻之,將以大明衰世用刑之枉濫,勸將來實守正之人也。又引論釋一書記載云,公冶長從衛還魯,途中聞鳥相呼,往青溪食死人肉。須臾見一老嫗當道而哭。冶長問之。嫗曰:我兒前日出,至今不反,諒已死,不知所在。冶長曰:向聞鳥相呼,往青溪食肉;或許是汝兒。嫗往,果得其兒,已死。即報村官事實。村官以殺人罪歸冶長,付獄。冶長以解鳥語辯之。獄主試其實,繫冶長在獄六十日,卒有雀在獄柵上相呼,謂白蓮水邊,有運粟車翻覆,粟散在地,收斂不盡,往啄之。主遣人往驗,果如其言。後又解豬及燕語,屢驗。於是獲釋。

公冶氏解鳥語,先儒多以不經,往往避而不言,程氏樹德論語集釋按周禮秋官,夷隸掌與鳥言,貉隸掌與獸言,又舉經傳注疏,古多通鳥獸語者,何不經之有。是也。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名适,一名縚,字子容,魯人,孔子弟子。國有道時,南容能為國用,國無道,則以其明免於刑戮之禍。孔子以兄之女妻之。出處有道,此是其賢。

古注以此為一章,朱子與上章合一,今從古。

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賤姓宓,名不齊,孔子弟子,史記弟子傳作密不齊。宓密古同,均讀伏音。

「君子哉若人。」包注:「若人者,若此人也。」「斯焉取斯。」上斯字指子賤,下斯字指君子之行為。

孔子稱贊子賤曰:此人是君子,然若魯無君子者,則子賤焉能取斯君子之行以為君子耶。

子賤之賢,孔子歸功於魯之君子,聖人謙虛如是。魯國多君子,亦是事實。呂氏春秋察賢篇云:宓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問其故於宓子,曰:我之謂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故勞,任人者故逸。宓子則君子矣。又謂孔子贊子賤能尊賢,以成其治。說苑政理篇略同。皆見子賤之賢,與魯多君子。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子貢自問於孔子:賜也何如。孔子答曰:汝器也。器有差別,不知何器,故再問之。孔子答以瑚璉之器。

瑚璉,說文作瑚槤,翟氏考異,璉,力展切。古注,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皆宗廟盛黍稷之器,甚為貴重。

器喻有用之才,為政篇,「子曰君子不器,」是喻全才。此許子貢以瑚璉,雖未至於不器,然為高才大用可知。人在世間,有所取,必須有所予,若其才能不及子貢者,但成任何一器,盡其在我,用之於世,求其俯仰無愧可耳。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即冉雍,字仲弓,先儒或以為冉伯牛之子,或以為伯牛之宗族,難以考定。

或人稱冉雍為仁,然而惜其不能佞。孔子答或人曰:用佞何為,佞者口辭捷給,以此抵禦人,屢次為人憎惡。雍也仁乎,不知也。言仁,何用佞耶。

孔子不輕許弟子以仁,故曰不知其仁。佞,據說文,有巧高材諸義,即古諂字,義屬不善,巧、材皆非惡義。春秋時人以佞為賢,故或人有此議論。然以佞為賢,不免於濫,聖人防其流弊,故以口給之義釋之,使仁與佞不混一談也。

子使漆彫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漆彫開,名啟,字子開。宋翔鳳過庭錄云:「啟,古字作。吾斯之未能信,吾字疑為字之訛。」宋說可從。對師長稱吾,禮所不許。斯,指為仕。未能信,為仕,未能自信。意恐不能勝任。劉氏正義:「夫子使開仕,當在為魯司寇時。古今人表作啟。啟者開也。故字子開。」

孔子派漆彫開為仕。開對曰:啟,為仕,未能自信。孔子悅之。何以悅之。鄭注曰:「善其志道深。」皇疏引范甯曰:「孔子悅其志道之深,不汲汲於榮祿也。」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桴,馬注:「桴,編竹木也,大者曰筏,小者曰桴也。」材,鄭注為桴之材,皇疏又訓哉字,材哉古字同,朱注材,裁也。

孔子不能行道於魯,乃周遊列國,亦不能行,遂有此言。意謂乘桴於海雖危險,然為行道,無所顧慮。門人中有能從我之勇者,其為仲由與。子路聞此言,喜之。孔子乃曰,由也勇過於我,不合中道,然而,再取如子路此種人材亦無矣。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孔子答曰不知。意為不清楚。蓋問之不得其要也。武伯意有未愜,故再問。孔子答曰:由,可使治理大國兵賦,不知其仁。又問冉求之仁何如。子曰:求,可使為卿大夫之家臣,不知其仁。又問公西華之仁何如。子曰:赤,可使在朝與外國賓客言,不知其仁。三弟子皆有可使之才,子路軍事,冉求政治,公西華外交。

孔安國注:「賦,兵賦也。千室之邑,卿大夫之邑也。卿大夫稱家。諸侯千乘,卿大夫故曰百乘也。宰,家臣。」

孟武伯問由、求、赤三弟子仁,孔子答以不知者,劉氏正義引程瑤田論學小記說:「夫仁至重而至難者也。故曰仁以為己任,任之重也。死而後已,道之遠也。如自以為及是,未死而先已,聖人之所不許也。…… 故有問人之仁於夫子者,則皆曰未知。蓋曰吾未知其及焉否也。」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孔子問子貢曰:汝與顏回誰比誰勝。子貢對曰:賜何敢比回。回,聞一知十,賜聞一知二而已。孔子曰:汝不如,吾與汝俱不如。

愈,孔注猶勝也。吾與女之與,漢儒皆訓為連繫詞,集注作許解,今從漢注。

梁氏章鉅論語旁證,引輔氏廣曰:「聞一知十,不是聞一件限定知得十件,只是知得周遍,始終無遺。聞一知二,亦不是聞一件知得二件,只是知得通達,無所執泥。」

程氏樹德集釋,引何治運雜著云:「或問於余曰,如漢儒說,則孔子果不如顏淵乎。曰,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此孔子之樂天知命也。子在回何敢死。此顏子之樂天知命也。顏子未五十而知天命,孔子之不如,一也。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顏子未六十而耳順,孔子之不如,二也。顏子之未達一間者,從心所欲不踰矩耳。」間是閒的俗字。說文:「閒,隙也。」顏子只有一隙距離未及孔子。那就是未到孔子「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境界。

劉氏逢祿論語述何:「世視子貢賢於仲尼。子貢自謂不如顏淵,夫子亦自謂不如顏淵。聖人溥博如天,淵泉如淵也。若顏子自視,又將謂不如子貢矣。」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彫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宰予名予字我,論語記者例當稱其字,此直書其名,先儒考證當依古本作宰我。

晝寢,古注多為晝眠,或作畫寢,即繪畫寢室,有奢侈之義。糞杇皆有動靜二詞義。

此章後節加子曰,集注胡氏疑子曰為衍文,不然則非一日之言,劉氏正義謂為前後章相發明。

晝眠,或晝入寢室休息,古時皆不許。宰我晝寢,孔子責其怠惰,故曰:予如朽木不可彫也,如年久剝蝕之牆壁不可杇也,對於宰予,當如何責之耶。

孔子曰:原來我對於人,聽其人之言,即信其人之行,今我對於人,聽其人之言,不能盡信,而須觀察其人之行。「於予與改是。」孔安國注:「改是者,始聽言信行,今更察言觀行,發於宰我晝寢也。」此意是說,由於予之晝寢,使我改為察言觀行。又有一說。宰予之晝寢也,當改之。

皇疏引一家云,宰我「與孔子為教,故託跡受責也。」又引范甯云:「夫宰我者,升堂四科之流也,豈不免乎晝寢之咎,以貽朽糞之譏乎。時無師徒共明勸誘之教,故託夫弊跡以為發起也。」又:「珊琳公(即釋慧琳)曰:宰予見時後學之徒將有懈廢之心生,故假晝寢,以發夫子切磋之教。」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慾,焉得剛。

棖,今讀成音。古音讀長。邢疏鄭云,蓋孔子弟子申續。王肅以申繚、申堂、公伯繚皆是申棖,據清儒考證,有誤。

鄭注,剛謂強。孔注,慾,多情慾。皇疏,夫剛人性無求,而申棖性多情慾,多情慾者必求人,求人則不得是剛,故云焉得剛。

剛與慾不相容,剛必不慾,慾必不剛。剛者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文天祥可以當之。慾則反是,洪承疇可為例。

李中孚四書反身錄:「正大光明,堅強不屈之謂剛,乃天德也。全此德者,常伸乎萬物之上。凡富貴貧賤,威武患難,一切毀譽利害,舉無以動其心。慾則種種世情繫戀,不能割絕,生來剛大之氣,盡為所撓。心術既不光明,遇事鮮所執持。無論氣質懦弱者多屈於物。即素貞血氣之強者,亦不能不動於利害之私也。故從來剛者必無慾,慾者必不剛,不可一毫假借。」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子貢曰:我不欲人以此事加之於我身,吾亦不欲以此事加之於人。孔子曰:此非汝所能及也。

此是恕道,尚非大賢所及,仁可知矣。

劉氏正義:「程氏瑤田論學小記進德篇曰,仁者人之德也,恕者行仁之方也。堯舜之仁,終身恕焉而已矣。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此恕之說也。自以為及,將止而不進焉。故夫子以非爾所及警之。」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孔子之學有本性,有天道,有人道。文章,即是六藝與修齊治平之學,此屬人道,所謂人道敏政,諸弟子所共修,經常講習,故可得而聞。至於性與天道,則深微難知,能知之者,顏子、曾子、子貢數人而已。且孔子教育注重人道,故罕言之,是以不可得而聞也。中庸、周易皆講性與天道,然不得其人,則不能傳。後儒必得佛學啟發,又須不存成見,方知孔子之道無異於佛。

焦氏竑在其筆乘中有云:「性命之理,孔子罕言之,老子累言之,釋氏則極言之。孔子罕言,待其人也。故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然其微言不為少矣,第學者童習白紛,翻成玩狎,唐疏宋注,錮我聰明,以故鮮通其說者。內典之多,至於充棟,大抵皆了義之談也。古人謂闇室之一燈,苦海之三老,截疑網之寶劍,抉盲眼之金鎞,故釋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無二理也。張商英曰:吾學佛,然後知儒。誠為篤論。」「童玩白紛。」從童年學習,到白首之年,還是紛然不解其義。此語引自揚子法言吾子篇:「童而習之,白紛如也。」李軌注:「言皓首而亂。」焦氏又曰:「孔孟之學,盡性至命之學也。顧其言簡指微,未盡闡晰,釋氏諸經所發明,皆其理也。苟能發明此理,為吾性命之指南,則釋氏諸經即孔孟之義疏也,又何病焉。夫釋氏之所疏,孔孟之精也。漢、宋諸儒之所疏,其糟粕也。今疏其糟粕則俎豆之,疏其精則斥之,其亦不通於理矣。」焦氏此言可為此章一大發明。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

聞字有二解。唯恐有聞之有,通又。孔安國曰:「前所聞未及行,故恐後有聞,不得並行也。」此聞字作動詞解。包慎言溫故錄:「聞讀若聲聞之聞,韓愈名箴云,勿病無聞,病其曄曄,昔者子路唯恐有聞,赫然千載,德譽愈尊。」此聞字作名詞解,謂子路恐有虛名。此說亦有助於修養,可參考。今從前義。謂子路求學,聞而能行。子路有聞,聞於師,或聞於朋友,聞得某一種學問,立即實行。如果尚未實行,唯恐又聞其他學問。李二曲四書反身錄:「未行而恐有聞,子路急行之心,真是惟日不足,所以得到升堂地位。吾人平日非無所聞,往往徒聞而未曾見諸行,即行而未必如是之急,玩愒因循,孤負時日。讀至此,不覺忸怩。」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孔文子,衛大夫孔圉。文,是其諡號。生前亂於家室。子貢以其為人不足道,何以諡之為文。孔子以此二語許之。大抵聰敏之人不甚好學,文子不然。不恥下問者,孔安國注:「下問,問凡在己下者。」例如以貴問賤,以長問少,以多問寡,皆是下問,人以為恥,文子不然。雖有其他不善,但就文之一字而論,有此二者,可以稱之。聖人隱惡揚善,厚道之教,於斯可見。

俞樾群經平議,以敏字為句,而好學三字連下句讀。可備一說。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孔安國注:「子產,鄭大夫公孫僑。」邢疏:「案左傳,子產,穆公之孫,公子發之子,名僑。公子之子稱公孫。」錢大昕後漢書考異:「產者,生也。木高曰喬,有生長之義,故名喬字子產。後人增加人旁。」子產在鄭國簡定二公時代執政,達二十二年,是春秋時鄭國的良相。左傳昭公二十年:「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孔子評論鄭國大夫子產,說他有四種德行,皆是君子之道。一是「其行己也恭。」他自己做人很謙恭。二是「其事上也敬。」他事奉君上能敬其事。三是「其養民也惠。」他用恩惠養民。四是「其使民也義。」義作宜字講。他使用民眾,能得其宜。如不違農時等。

程氏集釋:「蔡清四書蒙引,恭敬分言,則恭主容,敬主事。」此處恭敬二字就是分言,恭指容貌謙恭,敬指作事毫不苟且。

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集解:「周曰,齊大夫,晏姓,平諡,名嬰。」

皇本作「久而人敬之。」皇疏云:「此善交之驗也。凡人交易絕,而平仲交久而人愈敬之也。」劉氏正義引周禮天官大宰:「二曰敬故。」鄭康成注:「敬故,不慢舊也。晏平仲久而敬之。」劉氏說:「當從鄭本,無人字解,為平仲敬人。」

四書拾遺引黃鶴谿惠迪邇言:「交際之間,其人實有可敬,而我不知敬,則失人。其人本無可敬,而我誤敬之,則失己。失人失己,必貽後悔。故必由淺漸深,由疏漸親,為時既久,灼見真知,然後用吾之敬,自可免失人失己之患,此其所以為善也。」此亦從鄭說,其解善交得之。人須交友,朋友在五倫之中,故須如是慎重。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梲,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魯大夫臧孫辰,諡文。蔡,大龜。蔡地出善龜,因名大龜為蔡。古時國有大事不決,則占卜,龜有靈氣,故以龜甲占之。占卜之龜有六種,周禮謂之六龜,各藏一屋,使龜人掌管之。臧孫三代為魯國掌龜之大夫,故曰居蔡。山節者,謂刻柱頭為斗拱,其形如山,故曰山節。藻梲者,大梁之上承託二梁之短柱,謂之梲,在梲上彫畫藻文,謂之藻。山節藻梲皆為天子之廟飾,而文仲以此施於藏龜之屋,違制媚神,不重人事,是為不智之舉,故孔子論之曰,何如其智也。宋儒張橫渠與朱子皆如此說,以居蔡山節藻梲作一句讀。集解包注,以居蔡為一句,謂文仲自家居蔡為僭,山節藻梲又一句,以此施於其家,謂為奢侈。考諸文仲世為魯之龜人,而又甚儉,非如包注所云然,今從宋注。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令尹,楚國官名,如中原各國之宰相。集解孔安國曰:「令尹子文、楚大夫,姓,名穀,字於菟。但聞其忠事,未知其仁也。」

三仕三已事無詳考,惟在楚莊王時,楚、晉之戰,楚以子玉為帥,敗績,自殺。子玉是子文所舉之人,子文以此去職。餘皆不詳。諸儒之注議論紛紜,然子張所舉三仕三已,且以舊政告新令尹,必有所據。孔子答曰忠矣。子張又問曰,仁矣乎。孔子答曰:未知,焉得仁。集解孔安國注:「但聞其忠事,未知其仁也。」集注從之。然經文「未知」下加「焉得」二字,究作何解。若依鄭康成讀知為智字,即有智始有仁,則文易解矣。智與仁孰先孰重,中庸、論語所說智仁勇,皆是智在仁上,若依內典,智尤重要。皇疏引李充云:「進無喜色,退無怨色,公家之事,知無不為,忠臣之至也。子玉之敗,子文之舉,舉以敗國,不可謂智也。賊夫人之子,不可謂仁。」

子張又舉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棄而違之,以問孔子。孔安國注,崔子,陳文子,皆是齊國大夫。程氏集釋,引惠棟九經古義說,崔子,鄭注,魯論讀為高子,今從古論。劉氏正義說:「齊君莊公名光,左襄二十五年傳言,莊公通崔杼之妻姜氏,崔杼弒之。」時與崔杼同朝之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逃之他邦,所至皆感如齊之崔子,一再去之。子張故問,陳文子何如,可謂仁矣乎。孔子答:清而已矣,未智,焉得仁。何以未智,齊君昏,未聞文子進諫,亦未聞其阻崔子之弒君,是為不智,又何能稱為仁者。然得一清字,亦得一種人品,今世尤可貴。

【雪公講義】

【按】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一章。舉三仕三已等相問。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何晏、孔安國、朱考亭,皆以知音如字。有焉得二字。與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其仁也。語氣有異。然班固、王充、鄭康成、顏師古等,皆以知作智音。加焉得二字,與直云不知,分明各異矣

○主智音者,似以智仁有先後之別。顏曰:智雖利物,不如仁所濟遠。班氏則表先聖後仁及智之次。論衡云:智與仁不相干。五行之道,不相須而成。班漢書古今人表,所列九品,智人下仁人一等。是恐先智後仁,有違聖訓也。

○竊按禮記中庸篇:「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又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論語子罕篇:「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此三經文,皆以智字開端,統為孔子之說。其中寧無含義,有何不敢依述。再禮大學篇,明德新民兩綱,各有四目。內在格致,智也。外在修齊,仁也。經云:「智者不惑。」既不惑矣,始能意誠心正。又云:「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既仁為孝弟之本,而後齊治平,自可推而進之。是無不以智為先也。

○然凡一事,必有兩端。如正邪真偽等。智與仁,亦不例外,在勿自欺。今所言之智與仁,皆指正與真者而論也。

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集解:「鄭曰,季文子、魯大夫季孫行父。文、諡也。文子忠而有賢行。其舉事寡過,不必及三思也。」集注:「程子曰:三則私意起而反惑矣,故夫子譏之。」

三思自古解說不一,程說不免膠瑟,世有一思即起私意者,何必至於三。思不宜有所限制。楊升庵說:「中庸云,思之弗得弗措也。管子云,思之思之,又重思之。」皆不限於三。此說可從。又如中庸慎思,內典聞思修三慧,皆是多思。孔子此言再斯可矣,蓋如鄭注,專對季文子而發,非言人人凡事再思即可也。

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甯武子,馬融注:「衛大夫甯俞。武,諡也。」孔安國注:「佯愚似實,故曰不可及也。」衛大夫甯武子,邦有道,則施其能,是謂智也,邦無道,則韜其光,是謂愚也。此愚即是智,否則邦有道時,何能變為智者。武子之智,他人學之可及,然其愚也,他人學之不及。人不知,而不慍,是其不可及之故,此古人所難能,惟秦之五羖大夫百里奚,方在虞時,以及逃楚時,似之。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孔子在陳國,思歸魯國,發此感歎。歸與,回魯也,再言,加重其詞。小子,是指在魯之弟子。黨,謂志同道合者。狂者進取。簡、如孔注為大。狂簡者,志在大道,而忽其小事。斐然二句,意為文章等已有成就可觀,然尚未明大道,不知所以裁定,故須回魯調理之。

據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在陳思歸,是在魯哀公三年。此時孔子年已六十。「不知所以裁之」一句,世家為:「吾不知所以裁之。」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伯夷、叔齊。」集解:「孔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國名。」皇疏:「孤竹之國,是殷湯所封,其子孫相傳至夷齊之父也。父姓墨台,名初,字子朝。伯夷大而庶,叔齊小而正,父薨,兄弟相讓,不復立也。」孟子萬章篇:「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此處論夷、齊,但講不念舊惡,與孟子所說要點不同,不相矛盾。

「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皇疏:「此美夷齊之德也。念,猶識錄也。舊惡,故憾也。希,少也。人若錄於故憾,則怨恨更多。唯夷齊豁然忘懷,若有人犯己,己不怨錄之,所以與人怨少也。」

邢疏:「此章美伯夷叔齊二人之行。不念舊時之惡而欲報復,故希為人所怨恨也。」

毛氏奇齡四書改錯:「此惡字,猶左傳周鄭交惡之惡。舊惡,即夙怨也。惟有夙怨而相忘,而不之念,因之恩怨俱泯,故怨是用希。此必有實事而今不傳者。」交惡之惡,憎義,烏故切,音汙,去聲。

伯夷叔齊不含舊惡,即是不念舊怨之義。舊怨是既往之怨。既往不咎,予人以自新之路。

怨是用希者,用,以也,「是用」即「是以」之辭。夷齊不咎既往,舊怨者知之,亦不咎既往。怨,是以希少。此義即如邢疏說:「故希為人所怨恨也。」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微生高,魯人,姓微生,名高。國策,莊子,漢書古今人表,微皆作尾。高有直名,如與女子約會於橋下,女子未至,大雨,水至,高守其信,抱橋柱不去,溺死。時人以為信既如是,直亦可知。孔子不以為然,舉轉乞醯而與或人之事,證其非直。古注或謂微生乞諸其鄰,冒為己物以與人,然孔子只說直,未說其他。直心是德,直者真心。春秋衛大夫史魚尸諫靈公。晉之史官董狐之筆,直書趙盾弒其君。皆是直。然有事不直而理直者,如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又如孔子不見陽貨,擇其他適而回訪之,此皆是直,是權變之直,微生高不知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足乃手足之足,巧言出於口,令色現於容,足恭表於足。足恭之義,欲前不進也,如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云:「足將進而趄。」此三者皆虛情,欺普通人可,欺有見識者則不可。左丘明,魯太史,知春秋義理,見此人通身是假,故恥之。

匿怨而友其人,孔安國注:「匿怨而友,心內相怨,而外詐親也。」與人結怨,小則解之,大則以直報之可也,若匿怨而友其人,則其用心險詐,是以左丘明恥之。此二種人,孔子亦恥之。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衣輕裘,阮元校勘記:「唐石經輕字旁注,案石經初刻本無輕字。車馬衣裘,見管子小匡及齊語,是子路本用成語,後人涉雍也篇衣輕裘,而誤衍輕字。」

季路,就是子路。在兄弟中,年齡最小的稱季。

侍,陪在長者之側曰侍。

盍,皇疏:「盍,何不也。」

顏淵,子路,陪侍在孔子身旁。孔子說:「何不各說你們的志願。」

子路說:「我願以我的車、馬、衣服、皮衣,與朋友共用,敝之而無憾,用壞了,沒有遺憾。」

顏淵說:「我願不稱讚自己的善事,不以勞苦施加於人。」皇疏:「有善而自稱,曰伐善也。」孔注:「不以事置施於人也。」

子路說:「願聞夫子的志願。」

孔子說:「老者安之。」撫恤老年人,使老年人得其所安。「朋友信之。」以信待朋友。無論通財、勸善、規過等,一切以信實無欺待之。「少者懷之。」以慈惠待少年人,引發其感懷之心。孔安國注:「懷,歸也。」皇疏:「少者懷己,己必有慈惠故也。」劉氏正義:「爾雅釋詁,懷止也。釋言,懷來也。並與歸訓近。言少者得所養教,歸依之若父師也。」

子路輕財重義,人人可學。顏子有善而不自稱,卿大夫當如此,不施勞於人民,國君當如此。孔子老安、友信、少懷,視三者如一家人,境界更高。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包咸注:「訟,猶責也。言人有過,莫能自責。」

孔子說:「罷了,我未見過有人能見自己的過失,而在內心責備自己。」

松陽講義:「天下有一種人,全不知道自己差了,將差處都認作是處。此是不能見其過。有一種人,明知自己差了,卻只管因循牽制,甘於自棄,或只在口頭說過。此是不能內自訟。這有三件,一是為氣質做主而不能變化,一是為物欲牽引而不能割斷,一是為習俗陷溺而不能跳脫。所以不能無過者,由此三件。所以有過而不能見、不能自訟過者,亦由此三件。」

朱子語類,問程子曰:「罪己責躬不可無,然亦不當長留在心胸為悔。今有學者幸知自訟矣,心胸之悔,又若何而能不留耶?曰,改之便無悔。」自訟其過,改之則無悔,心歸於淨。此意甚好。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雖是十室之邑的小地方,亦必有像孔子那樣忠信的人,但不像孔子那樣好學。忠信雖同,唯好學始能成為聖人。

邢疏:「此章,夫子言己勤學也。十室之邑,邑之小者也。其邑雖小,亦不誣之,必有忠信如我者焉。但不如我之好學不厭也。」。

尹會一讀書筆記:「此章大旨,自是勉人好學,以全其生質。須知忠信方可言生質之美,忠信之質方可以言學。忠信美質乃十室中所必有者,惟不知好學以保守擴充其忠信,是以鄉人多而聖人少也。夫子以身示教,並非謙辭,一部論語俱勉人主忠信而好學。」

雍也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雍,是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

孔子說:「雍,可使南面。」

包咸注:「可使南面者,言任諸侯,可使治國政也。」

南面,周易說卦傳:「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南方之卦為離,離為明。在位的聖人向明而治,故其位面向南方,而聽天下。此處南面,是指天子。古注考諸經傳,不獨天子稱南面,凡為諸侯,卿大夫,有土有爵者,亦即有治民之權者,皆得稱為南面。引申其義,凡從政者,皆可以南面稱之。孔子說,雍也可使南面。從引申之義,即是說,冉雍,可以使其從政。

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邢疏以此與前合為一章,皇疏各自為章。

子桑伯子,釋文引鄭注子桑秦大夫。皇疏虞喜引說苑,謂即孔子所見之伯子。翟氏考異謂即莊子所稱之子桑戶。均難考定。

仲弓,冉雍字。他問孔子,子桑伯子何如。孔子答曰:「可也,簡。」孔安國注:「以其能簡,故曰可也。」可也,是說他可以辦政治。為何「可也」,因他能簡。政事簡明,而民易從,故可為政。但如何簡,孔子未詳說。仲弓乃就簡字辨其要義。為政者,「居敬」,自居於敬,事事不苟,敬事而信。「而行簡」,一旦施行,則簡而不煩。「以臨其民,不亦可乎。」以此治民可也。若為政者,「居簡」,自居亦簡,不能敬重其事。「而行簡」,行事亦簡。「無乃太簡乎。」則未免太過於簡。過猶不及,政治荒廢矣。孔子以冉雍之言為是,故說:「雍之言然。」

鹿善繼四書說約:「治民全在不擾,而省事本於勞心。居敬者,眾寡小大無敢慢,此心日行天下幾遍,洞察情形,而挈其綱領,所行處精神在焉,即所不行處,精神亦無不在。如此行簡,民安可知。居簡之簡,一切放下,全無關攝。廢事生弊,可勝言哉。」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魯哀公問孔子:「你的弟子,誰是好學者。」

孔子對哀公說:「有名叫顏回者,好學。他不遷怒,不貳過。不幸,他已短命而死。如今已無這樣的人了,亦未聞有如此好學者。」

「不遷怒。」何晏注:「遷,移也。」說文:「遷,登也。」移,有移易延長之意。登,有升高之意。怒是一種煩惱。普通人發怒之後,其怒氣延續升高,難以制止,是為遷怒。顏子好學,是指學道而言。任何煩惱皆是學道的障礙。煩惱起時,須有忍辱的工夫制止之。孔子稱讚顏子庶幾,有不善未嘗不知。因此,顏子動怒時,即自知其為煩惱,能以忍而止之,不使怒氣續發,是為不遷怒。朱子集注:「遷,移也。怒於甲者,不移於乙。」此說淺顯,不足以明顏子的修養。」

「不貳過。」過,是無心所犯的過失。顏子如犯某種過失,一經發覺,即不再犯。何晏引周易繫辭下傳說:「有不善,未嘗復行也。」此注頗為簡要。

不遷怒,不貳過,與好學有何關係。古注對此二句,多有不同的解說。若就此章經文研究,則知不遷怒不貳過是由好學而來。好學是不遷怒不貳過的前因,不遷怒不貳過是好學的成果。唯有好學,始能希聖希賢。唯有像顏子這樣的學有成果,始能證明真正的好學。

顏子之年,其說不一。劉氏正義云:「史記仲尼弟子傳,顏回少孔子三十歲,年二十九,髮盡白,蚤死。未著卒之歲年。家語弟子解始云,三十二而死。王肅注,校其年,則顏回死時,孔子年六十一。李氏鍇尚史辨之云,顏子卒於伯魚之後。按譜,孔子七十而伯魚卒,是顏子之卒,當在孔子七十一之年。顏子少孔子三十歲,是享年四十有一矣。」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子華,是孔子的弟子公西赤,字子華。

冉子,據鄭康成注,就是冉有。他與子華同為孔門弟子。

子華出使到齊國,冉子為子華之母向孔子請粟。使於齊,或是魯君使之,或是孔子使之,古注無定論,但一定是為公務。既是公務,自有俸祿。冉子此請,是特別的請求。孔子說:「與之釜。」給他母親一釜粟。馬融注:「六斗四升曰釜。」

冉子嫌少,「請益。」請加一些。孔子說:「與之庾。」給一釜之外,再給他一庾粟。包咸注:「十六斗曰庾。」戴震論語補注:「二斗四升曰庾。」劉氏正義等諸注從戴氏注。

冉子還是嫌少,他就拿自己之粟五秉贈與子華之母。馬融注:「十六斛為秉,五秉合為八十斛。」皇疏:「孔子與粟既竟,故冉子又自以己粟八十斛與之也。」

孔子說:「赤往齊國,乘以肥馬所駕之車,衣著輕軟之裘。我曾聽說,君子周急不繼富。」周急,周通賙,救濟之意。周急就是救人急難。繼富,以財物給富有之人,使其富上加富。救人之急是善事,繼富則無可稱頌。鄭康成注:「非冉有與之太多。」子華既然乘肥馬衣輕裘,足見其富有,其母在家中不會貧困,冉子與之粟五秉,確是與之太多。所以孔子非之。此雖訓示冉有,亦足以見孔子周濟之道。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

原思是孔子的弟子原憲,字子思。包咸注:「孔子為魯司寇,以原思為家邑宰。」

原思為孔子的家臣,孔子給他九百斗粟,他辭之,不肯接受。

孔子說:「毋,不可辭。你如有多餘,可贈與你的鄰里鄉黨。」

孔安國注:「九百,九百斗。辭,辭讓不受。祿,法所得,當受無讓。」

劉氏正義云,子華使於齊,原思為之宰,不必同在一時,弟子類記之,以見聖人取予之際各有所宜爾。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集解,犂,雜文也。騂,赤色也。角者,角周正中犧牲也。雖欲以其所生犂而不用,山川寧肯舍之乎。言父雖不善,不害於子之美也。皇疏載一說,犂或音梨,梨謂耕犂之牛。黃氏後案,史記稱仲弓之父賤人,殆由傅合耕犂之恉。王肅家語謂生於不肖之父,則又緣雜文之訓而遷就其說。雜文之說始於揚雄,高誘解淮南,王肅撰家語,一皆承用。案淮南說山訓,借用經文,原未指斥仲弓,而注說之誤實因此。

犂牛實不作雜毛牛解,當是耕牛。周時耕牛不作犧牛。仲弓之父是誰,不可考。此章記孔子與仲弓泛論用人之道,非以犂牛比仲弓之父。仲弓可使從政,從政須攬人才,選才不論其父之良窳,但論其人之賢不賢,喻如耕地之牛,能生騂且角之子,此子當可為犧牛。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集解,言餘人暫有至仁時,唯回移時而不變也。皇疏,三月一時,為天氣一變,一變尚能行之,則他時能可知也。四書辨疑,東坡云:夫子默而察之,閱三月之久,而造次顛沛無一不出於仁,知其終身弗畔也。

或曰,顏回之仁三月不變,三月以後,則不能不變。若然,顏子僅有三月之仁,有是理乎。此章句讀,其心,指顏回之心,一讀。三月,是孔子自言觀察顏回三月之久,又一讀。不違仁,是觀察結果,接顏回之心而言,既觀三月,其心皆不違仁,若爾後再觀,當亦不違矣。中庸云,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顏子不違仁,即是心不離道,道不離心。楞嚴經淨念相繼,亦是道不須臾離之義。必須如此,道始能成。顏子之外,其餘諸弟子,於道或即或離,故曰日月至焉而已矣。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季康子問孔子:「仲由,可使他從事政治嗎。」仲由就是子路。孔子說:「由,果敢決斷。從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嗎。」

康子又問:「賜,可使他從事政治嗎。」賜,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孔子說:「賜,通達事理。從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嗎。」

康子又問:「求,可使他從事政治嗎。」求,就是冉求,字子有。孔子說:「求,很有才能。從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嗎。」

包咸注:「果,謂果敢決斷。」孔安國注:「達,謂通於物理。藝,謂多才藝。」

「於從政乎何有」句,皇疏引衛瓘云:「何有者,有餘力也。」邢疏:「其於從政,何有難乎。」他注亦或謂不難,或謂有餘,皆與經文語氣不順,不可從。此句是活語,季康子為魯三家之一,目無國君,是以孔子不答以肯定之詞,但說三弟子各有所長,聽其自決而已。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費,古注讀密,然山東當地人皆讀費之本音。

孔安國注:「費,季氏邑。季氏不臣,而其邑宰數叛,聞閔子騫賢,故欲用之。閔子不欲為季氏宰,語使者曰,善為我作辭說,令不復召我也。復我者,重來召我也。去之汶水上,欲北如齊也。」

孔子為魯司寇時,閔子騫曾為費宰,孔子辭去,閔子騫亦辭去。後以三家不聽魯君之命,而費邑之宰亦叛季氏,是以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然閔子不願遂季氏之私,故辭之,且堅告使者,如再來召,則吾必不在家,而在汶河之上矣。汶河東北是齊國,在汶上,意謂避至齊國也。儒者去就,於此可見其概焉。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即孔子弟子冉耕,得惡疾,孔子前往慰問。伯牛家人因其惡疾,不願孔子進病人之屋,故隔牆從牖見之。孔子自牖執伯牛之手,曰:如此好人,何罹如此惡疾,無此理也,是天命耳。

堯有丹朱,舜有商均,孔子晚年喪子,弟子顏淵亦早死,是皆天命。禮記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可參研。

自牖執其手,朱子集注謂伯牛家以君南面之禮尊孔子,孔子不敢當,故不入其室,而自牖執其手。此說無據,清儒已辨之。論語竣質謂孔子知醫,執其手者切其脈也。亦是臆說。

亡,孔注為喪,亡之斷句,然當病人面說其亡,似不合情理,可從讀無,亡之者,無可以致此疾之理也。亡之命矣夫,作一句讀。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顏子賢而貧窮,然據韓詩外傳,尚有郭外之田五十畝,郭內之田四十畝,惟以好學,不願仕,故衣食住勉強自給。餐具不備,乃以竹器代碗盛食,飲則以瓢舀之,住在陋巷。生活如此簡陋,他人必不堪其憂,而顏回不改其樂。不改者,本來貧窮,本來即樂,今仍貧窮,今仍樂而不改。意在言外,顏子得道矣。何以知之。學而篇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貧而樂者,即如顏子,樂有所得,非樂貧也,乃樂道也。顏子已得其道,故不改其樂。他人不解顏子之道,則不知顏子之樂。唯孔子知之。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

畫,從孔注:「止也。」求也藝,孔子引之向道,冉求辭以力不足。孔子曰:譬如行路,中道而廢,可謂力不足,今汝自止,為藝術所纏而已。

冉求非不好學,觀其才藝可知,蓋偏重於藝,缺於求道之心,是以孔子勉其上進。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儒者,其學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君子儒者,為治國平天下而學,以利天下人為己任。因此,須學大道。小人儒者,學為自己正心修身而已。子夏文學特長,孔子希望他進而學道,以資利益人群。故云,汝要學做君子儒,不要學做小人儒。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女得人焉耳乎。」耳,亦有諸本作爾。孔注:「焉耳乎皆辭。」孔安國以焉耳乎三字皆是語助辭。

阮氏校勘:「女得人焉耳乎。皇本、高麗本,乎下有哉字。案焉耳乎三字連文,已屬不詞,下又增哉字,更不成文。疑耳當爾字之訛。考太平御覽一百七十四,二百六十五,俱引作爾。又張栻論語解,呂祖謙論語說等諸本並作爾。蓋『焉爾』者猶『於此』也。言女得人於此乎哉。此者,此武城也。如書作耳,則義不可通矣。」

劉氏正義:「唐宋石經、宋本九經、岳珂本,此文皆作耳。耳訓語辭。不必從爾訓於此矣。按,耳作語助辭,則焉字可作稱代詞,猶「於是」。「是」指武城。古文不乏其例。如吳昌瑩經詞衍釋引國語晉語:「子犯知文公之安齊也,而有終焉之志。」「終焉」就是終於齊之意。又如孟子梁惠王:「晉國天下莫強焉。」即莫強於晉之意。

子游為武城邑宰,孔子問,汝得人才於武城乎。子游對以澹臺滅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澹臺滅明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歲。行不由徑二句,是得子羽之理由。古井田制,路在井田之外,徑在井田之內。行人須守規矩,由路不由徑。至孔子時,規矩雖存,而行人圖速,往往取捷徑,然子羽仍由路行。子羽雖為子游之同學,但非公事則不造訪子游。舉此二者,以見其人品行之端正,是故子游以為人才。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孟之反,魯大夫,鄭注姓孟名之側。齊侵魯,事見左傳哀公十一年。戰陣勇者進攻在前,敗北在後。魯與齊戰於郊,魯軍大敗,退奔,孟之反在殿後,掩護退軍,實為勇者,當受國人迎讚,然不欲居功,及還,將入國門,乃策其馬而前,告國人曰,我非勇敢在後距敵,是馬不能前進故也。不自誇功,是為美德,是以孔子稱其不伐。或注,是役也,冉求、樊遲,亦皆領兵迎擊,有大功,孔子惟恐冉、樊二子以有功自足,故亟稱孟之反。此臆測,不可從。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祝鮀,衛大夫子魚,以佞口獲寵於靈公。宋朝,宋公子,有美色,出奔衛,靈公夫人南子寵之。

而,及也。無祝鮀之佞口,以及宋朝之美色,難免於今之世。難免何事,未說明,含意是不能立足於今世。此諷當時衛國不能用賢能。

皇疏引范甯說:「祝鮀以佞諂被寵於靈公,宋朝以美色見愛於南子。無道之世,並以取容。孔子惡時民濁亂,唯佞色是尚。忠正之人,不容其身。故發難乎之談。將以激亂俗,亦欲發明君子全身遠害也。」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說文:「戶,護也。半門曰戶,象形。」半門,一扇門也,如寢室之門。誰能出寢室而不由戶耶。由此興起下句正意,何事不由於道也。道指人道或天道而言。天道難聞,人道是人倫綱常之道,為立身行道之本。不由人道,不足以為人,具備人道,始能學作聖人。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是本質,文是文彩。野,包注:「如野人。」說文:「野,郊外也。」野人,即是居在郊外之人。史,古注有二義,一是史書,一是史官。

「質勝文則野。」勝,包注作多字講。質多於文,則如野人。也就是像鄉下人的意思。鄉下人習作農工,言行欠於禮文修飾,顯得樸素無華。故云,質多於文,則如郊野之人。

「文勝質則史。」文多於質,則如史書。史書所載的史事,由於寫史的人,除了像左丘明那一類的史家之外,難免有所好惡,不得其正,是故所寫的歷史,不免文過其實。所以,文多於質,則如史書,有失其真。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包注:「彬彬,文質相半之貌。」彬彬,融和之相。文與質均衡交融。言行文雅而又真實,合乎中道,是為文質彬彬的君子。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古注有以上句生字為始生之生,下句生字為生存之生。實不必如此區分,皆是生存之義。

直者正直,人之生存於人世,必須正直,直是生存之道。罔者曲也,曲人亦能生存,如祝鮀之佞。然如蘇秦之輩皆不得善終。亦有能全始全終者,幸而免也。幸而免者,皇疏:「是獲幸而免死耳。」即是免遭報應之謂。然所免者,只是眼前之報。若依尚書洪範五福六極善惡之報而言,其所應受之惡報終不可免。孔子在此含蓄言之而已。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包注:「學問,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篤,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深。」

包氏此注可從。知好樂三字皆說求學之事。其他諸事可以類推。

知之者,是指求學之人而言,原來不知之事,今求知之。知之,即是求知其然之謂。

好之者,是已知其然,進而求知其所以然。

樂之者,已知其所以然,是以樂之。皇疏:「樂,謂歡樂之也。」求學至於歡樂之境,則必樂此不疲,必然放不下。

求學,由知之,而好之,而樂之,由淺入深。故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篤厚,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深邃。樂之,則必有成就。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人之智力不平等,皇邢二疏皆先概分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合為九品。此猶粗分,若細分則品級更多。上上之人是聖人,生而知之者。下下之人是愚人,學習能力最下,一竅不通。陽貨篇子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下愚之人,非普通教育可以教化者。上上下下之間,皆是中人。施教中人須依差等,循循誘進。

中人以上,可以與語上等之道理,若中人以下,則不可與中人以上同等而語,語之非但不解,更生誤會。如公冶長篇,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性與天道,中人以上可聞,中人以下則不可聞。

劉氏正義:「孔子罕言利命仁,性與天道,弟子不可得聞,則是不可語上。觀所答弟子諸時人語,各有不同。正是因人才知,量為語之。可知夫子循循善誘之法。」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劉氏正義:「竊以夫子此文論仁知,皆居位臨民之事。意樊遲時或出仕故也。」

樊遲問知問仁,以資施政。知同智。孔子分別答復何謂知,何謂仁。

「務民之義。」依劉氏正義解說。務,猶事。民之義,就是禮記禮運篇所說的人倫十義。禮運篇:「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

「敬鬼神而遠之。」敬鬼神,而又須疏遠鬼神。遠,讀去聲。之,指鬼神而言。禮記表記篇引孔子的話說,三代皆敬事鬼神。「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劉氏正義說:「近人而忠,即是務民之義。」

三代皆敬鬼神,而周家尊禮,更為重要。以禮敬而遠之,是敬而不侮慢。

政治的要務,即以人倫十義化導民眾,教民敬鬼神以報德,然而不必凡事皆求鬼神。如述而篇說,孔子疾病,子路請禱。孔子曰:「丘之禱久矣。」不造惡事,所行皆善,無愧於天地神明,就是禱。如此,即是智慧。故云:「可謂知矣。」

「仁者先難而後獲。」孔安國注:「先勞苦,而後得功。」皇疏:「范甯曰,艱難之事則為物先,獲功之事,而處物後。」

此答樊遲問仁。孔子說,仁者先為其難,而得功則在其後。世間好事難成,仁者辦仁德之事,先忍耐其困難,一直做去,衝破種種難關,而後得其成果。此為難行而能行。禮記中庸篇說:「力行近乎仁。」故云:「可謂仁矣。」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樂山樂水之樂,五孝反,音耀,喜好之義。

孔子見山水之現象及其大用,而發此觀感。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包曰:「知者樂運其才智以治世,如水流而不知已也。仁者樂山之安固,自然不動而萬物生焉。」

「知者動,仁者靜。」包曰:「日進故動。」孔安國曰:「無欲故靜。」

「知者樂,仁者壽。」鄭玄曰:「知者自役,得其志,故樂。」邢疏:「言知者役用才知,成功得志,故歡樂也。」包曰:「性靜者多壽考。」

皇疏:「陸特進曰:此章極辨智仁之分,凡分為三段。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為第一。明智仁之性。又智者動、仁者靜為第二。明智仁之用。先既有性,性必有用也。又智者樂、仁者壽為第三。明智仁之功已有用,用宜有功也。」

動物壽命,因類而異。蜉蝣壽短,龜鶴壽長。仁者壽,就人類之壽命而言。仁者不憂,終日心理安然,六脈和平,故壽。顏子仁而不得壽,是其例外,或以飲食不調所致。

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變是變入佳境,齊國一變可至於魯,魯國一變可至於正道。當時魯已無道,然只須一變即可至於道,齊須二變乃可。

齊是太公受封之國,注重武功。魯是周公受封之國,注重文治。據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初,太公之齊,五月即向周公報政績,伯禽之魯,三年而後報政績。周公以是知齊後世必強於魯。然必先魯而亡。後來齊行霸道,魯行王道,但至孔子時,魯由三家執政,亦是無道。魯雖無道,而齊猶不及魯。急功好利,究竟不如行仁。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者酒器,盛酒二升。若盛三升則名觶,四升則名角。觚必限盛二升,如非二升,則非觚矣,何得謂之觚哉。聖人此言,中正和平,如詩之溫厚。凡是不守本分者,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皆可比之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後世木簡亦謂之觚,如操觚之觚,是寫字工具,先儒考證起於秦漢,非孔子所指周朝酒器之觚。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問孔子,設有好行仁道者,雖有人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井有仁焉之仁與人字同。意為有人墮入井中,仁者從之入井以救之乎。若不改仁字,謂井中有仁道之事,仁者從之入井以行仁道乎。亦通。孔子答曰,何能如此。仁人君子可往井邊視之,不可陷入井中。可欺不可罔,釋可逝不可陷之理。馬融曰:「可欺者,可使往也。不可罔者,不可得誣罔,令自投下也。」,義如孟子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趙岐注:「方,類也。君子可以事類欺。」孫奭疏:「所謂方類者,在其疑似之間故也。」劉氏正義:「方者義也。以義責君子,君子必信而從之。然非其道,則亦難罔之矣。蓋可欺者仁也,不可罔者知也。」

孔子以仁為施教中心,學仁者雖亦可欺,然須難罔以非其道。如以非道誣罔君子,則君子不受誣罔。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釋文云:「一本無君子字,兩得。」馮登府異文考證引後漢書范升傳,亦無君子字。若無君子二字,則此章是對弟子說,然他人求學亦須如此。畔,一訓叛,一訓偏,後者可從。

博學於文者,多念書也。學問載於書籍,書皆是文。博學者須將一門學通,再學另一門,愈學愈博也。約之以禮者,曲禮云,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孔子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藝者禮樂射御書數,以禮為首。故雖博學,而首須學禮。學禮則通世故人情,然後一切學問行之能合中道,故曰亦可以弗畔矣夫。畔字。一作叛字講。弗畔,即不離經叛道之意。一作偏字講。如韓李論語筆解:「韓曰,畔當讀如偏畔之畔。弗偏則得中道。」弗畔,作合乎中道講。語氣和平。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集解:「孔安國等以為,南子者、衛靈公夫人也,淫亂,而靈公惑之。孔子見之者,欲因以說靈公,使行治道也。矢,誓也。子路不說,故夫子誓之。行道既非婦人之事,而弟子不說,與之祝誓,義可疑焉。」劉氏正義:「臧氏庸拜經日記謂,孔安國等以為者,首舉孔,以該馬鄭包周諸儒之義。行道以下四句,乃何氏語。」

邢疏:「史記世家,南子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欲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

集注:「蓋古者仕於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

毛奇齡四書改錯,遍考諸禮文,無見小君之禮。

劉氏正義:「竊謂南子雖淫亂,然有知人之明,故於蘧伯玉、孔子皆特致敬,其請見孔子,非無欲用孔子之意,子路亦疑夫子此見為將詘身行道,而於心不悅,正猶公山弗擾、佛肸召,子欲往,子路皆不悅之比。非因南子淫亂而有此疑也。夫子知子路不悅,故告以予若固執不見,則必觸南子之怒,而厭我矣。天、即指南子。夫子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為亂。孟子亦言,仲尼不為已甚。可知聖人達節,非俗情所能測矣。」

矢字之注,有誓、陳、指、直等義,以直告之義為是。予所否者以下,漢、宋、明、清諸先儒解,意見紛紜,難以折中,止可闕疑。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至矣。然而,久矣,鮮有能行之人了。

黃式三論語後案:「禮中庸正義曰:按鄭目錄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又:「鄭君於君子中庸注云:庸、常也。何解亦同。」

何晏集解:「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德也。世亂,先王之道廢。民鮮能行此道久矣。非適今也。」

中庸的庸字,依鄭康成注,有二義。一作用字講,一作常字講。劉氏正義以為「用、常」二義可相輔而成。如禮記喪服四制篇:「此喪之所以三年,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可證庸字有此二釋。劉氏說:「不得過不及,謂之中。所常行,謂之庸。常行者即常用是也。故讚舜之大智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用中,即中庸之義是也。」

中庸的中字,無過,無不及。例如辦一事,辦到九分,是為不及,辦到十一分,是為過分,皆是不中。必須辦到十分,恰到好處,始稱為中,亦稱為中道。

中道,是古聖相傳之道,堯曰篇記載,堯命舜:「允執其中。」「舜亦以命禹。」古聖所傳的中道,就是一個中字,子思作中庸,以中和二字辨其要義,更可以使人體會,學習中道,由和而達於中。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是天下之大本,也就是一切學術的根本,學者自當發憤求之。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講此章,須先舉孔學之例。述而篇:「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志於道者,起心動念即是在道。道是人之本性,如禮記中庸云:「天命之謂性。」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即是知性。此性無形,無法解說,但以德顯。據於德者,據是根據,德是性之根。性不動,動而不失其明,即是德。德有形,但屬於內。依於仁者,仍然依於德,名之曰仁。植物種子有仁,故仁即種,半內半外。種與根之區別,根往下紮,種往上生。然二者並不相離,種生芽後,同時上長幹,下長根。游於藝者,藝是禮樂射御書數與百工,此皆外在貨財之類。道德仁是元理全體,藝是萬事大用。明乎孔學理體事用,始能得此章大旨。

子貢問孔子,如有廣施恩惠於民,而又能濟眾於患難者,何如,是可為仁乎。

子貢所舉博濟,皆需貨財,疑為此者即是大仁。孔子先釋其疑,後示學仁之方。

何事於仁者,博施濟眾皆是事用,何能與理體之仁並為一談。下文句讀,據白虎通古聖人篇引論語,讀為: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此節是孔子示以捨本務末之病。言若必以事講仁,即使聖與堯舜猶病其難之乎。聖人是有德者,堯舜是有位者,聖乎堯舜是合德與位者,猶難博濟,其他或只有德,或只有位,則更難作到。因本國民眾待施待濟既多,尚有各國民眾,此世界外,又有他世界,推之無窮,而貨財有限,博施救濟,孰能周遍。雖然,仁不可不學,善事不可不作,故結示學仁之方,即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者,自己先志於道,再據於德,再依於仁。己如是立,亦如是立人。立後則言達,達者通達。舉凡天地人三才之道,以至六藝百工,皆須求其通達。己欲通達,亦教他人通達。自己與人既立既達,博濟之事自能為矣。立達皆非易事,要在能近取譬。如禮記中庸:「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孟子梁惠王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皆由近及遠以行仁。子罕篇顏淵喟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即是能近取譬。學仁難,學禮則近仁,近仁則近德,近德則近道,故曰 「可謂仁之方也已。」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章」講表

述而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老彭,先儒注說不一,或以為一人,或以為二人,或二說並存,然多數 主張為一人。若依包咸、朱子所據大戴禮,則老彭為殷之賢大夫。若依楊慎丹鉛總錄所據三教論及莊子所引,老子為尹喜談容成氏所說五千文,證明述而不作,則老彭當為老子。

述而不作者,敘述前人之學,而不自己創作。信而好古,信古人之有道者,好古人之樸實者也,例如先進於禮樂,野人也。野不失其真,故用之則從先進。竊比於我老彭者,自比於老彭。我老彭之我,示親切之義。如朱注:「我,親之之辭。」老子但述容成氏之言,故孔子比之。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此說求學修道之法。首將所學默記於心中。其次須知,學無止境,故須學不厭足。如此則非記問之學,故可以誨人。但非一誨而成,故須不倦。孔子是聖人,教人亦望其能成聖人,未至於成,則不能倦。默學誨三者,何有於我哉。

皇本集解:「鄭玄曰,人無有是行於我,我獨有之也。」

集注:「何有於我,言何者能有於我也。三者已非聖人之極至,而猶不敢當,則謙而又謙之辭也。」

宦懋庸論語稽:「孟子引夫子與子貢言,我學不厭,而教不倦。此篇若聖與仁章,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是夫子固以學不厭誨不倦自任者,而何至無因為是謙而又謙之辭乎。然謂人無是行惟我獨有,則又近誇大,尤非聖人語氣。此蓋當時不知聖人,謂必有人之所不能有。故夫子言,我生平不過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耳,此外亦何有於我哉。似為得之。」

此章要義,在教人學道。默者寂也,識者明記也。寂然不動,而又明記不忘。此是孔子志於道之境界。心安於道而不移,即默即識。學也,誨也,皆不離道。全心在道而忘其我。故曰「何有於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德者,乃人所固有之明德。心初動時,覺之,猶未失其明。不覺,妄動,則昧矣。昧則轉為凶德。故須修之,使復其明。此即禮記大學所云明明德。學是學術,必須講究。聞悉奧義,當遷徙之,如義而行。一本徙作從,亦通。不善是過,貴能改之。是吾憂也者,此勵學者之辭,設使學者不修不講不徙不改,乃教不成矣,聖人引以為憂。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如也,正直自然。夭夭如也,和藹之貌。孔子閑居時,身心正定而安適,從容而自然。

說文「申」字段注:「从─以象其申,从臼以象其束。」是申有申直之義。故黃式三論語後案說:「申申如狀其躬之直,夭夭如狀其躬之稍俯也。」此即申屈自然安適之意。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孔安國注:「孔子衰老,不復夢見周公。明盛時夢見周公,欲行其道也。」

孔子思念周公,欲行其道,故常夢見周公。後以東周日衰,自己亦已年老,乃不思周公矣,不思則不夢,故有此感歎。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此章書為儒學之總綱,圓該中國文化之體相用。志據依游是孔子教人求學之方法。道德仁藝是孔子教人所求之實學。道是體,德是相,皆是內在。仁藝是用,皆是外在。仁是用之總,喻如總根,半內半外。藝是用之別,喻如枝幹,純屬於外。孔子學說以仁為本,由仁發藝,以藝護仁,仁藝相得,喻如根幹互滋。仁原於德,德原於道。道德非中人以下可解,然行仁藝,道德即在其中。如此由體達用,用不離體,中國文化之精神即在是焉。

志於道者。道即本心,亦即真心,寂照湛然。寂者不動,此是定力。照者光明,此是智慧。寂而照,照而寂,定智湛然,恆在本心。禮記中庸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天命,是天然而有之意。性是人人本有,故云天命之謂性。此即人之本性。率性,古注:「無為而安行曰性之」。無為,非由造作而來,即指本性而言。本性不動,故曰安。行是動念。行曰性之,即孟子盡心篇所說:「堯舜性之也。」性之,即是率性之義,動念自然合乎本性。廣韻:「率,循也。」循性不變,即曰道,是謂性體。就循性不變而言,道即是性,性即是道。志者,說文:「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即守此道而不離也。守道不離,即是將心定之於道。亦即「默而識之」之意。

據於德者。不動謂之性,動則謂之心,此心正直,故曰德。真心初動之時,動,起念頭。動義為業,亦名業相。僅有幾微之動相。不覺初動,接之再動,則有見相。見則昏,謂之昏德。昏即出現妄境。此在起信論,名為三細相。妄境出現以後,則有諸種粗相,然後煩擾不安矣。若能初動即覺,如已成聖人之孔子,一動即覺。覺而復明,是謂明德。明則滅昏除妄,即行有所得。六書精蘊:「直心為」,「行道而得於心為」。,即是德字。中庸「修道之謂教」,道體本靜,動則省修,故云修道。說文:「據,杖持也。」德如杖,必須持之勿失。失持則傾,傾則失正。本性不動,動須省察修持,修不失正,是謂之得。所謂得,非指本性而言。本性無修無得。修是指德而言。即在一念初動時,即時覺之,覺則明而不昏。如此念念省修,則德不昏,故稱明德。此即據於德。禮記大學云:「在明明德」。「在明」二字即是中庸所說的修道。「明德」一綱有四目,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格物,性之初動也。致知,動則覺之也。誠意,覺而明也,明則誠也。正心,明後又須經常省修,不令失正也。此是本有之真實知能,由明明德而得,須好學以培之。行仁,辦治國平天下事業,須有真知卓見,故須先培知能。

依於仁者。說文:「仁,親也,从人二。」廣雅:「竺、竹也。」爾雅釋訓:「竺,厚也。」按二為加厚之象,从人二曰親,从竹二曰厚。廣韻「依、倚也」,倚者,因也。有因始有果。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由此所起之義。凡是對人親切加厚,即是依於仁。仁之意義簡說如此,究其作用,尚須行之有方。雍也篇孔子答復子貢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孟子梁惠王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禮記大學曰:「在親民。」中庸曰:「親親為大。」立人達人,皆是親民,親親,老老,幼幼,即能近取譬。是皆行仁之方法。大學「親民」一綱有四目,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天子至庶人,皆以修身為本,由此推展齊家治國平天下。此是仁之事業,必須力行。

游於藝者。韻會:「藝,才能也。」,又「術也。」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以及百工技能,皆藝術也。孟子曰:「是乃仁術也。」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故術不可不慎也。故一切藝術不離乎仁。爾雅釋言:「泳,游也。」爾雅釋水:「潛行為泳。」潛行、游水底也。按水底即深入沉潛之義。藝是行仁之工具。一切藝術技能,至為繁多。已成聖人,是智者,是不惑者,無所不知。學者未成聖人,必須博學,以資推行仁之事業。古語:「一事不知,儒者所恥。」以有惑而不知,故以為恥。知恥則必勇於學習一切藝能。

中庸云:「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此為知行三要。治國平天下,即是行道,須憑智仁勇。無智仁勇,不能治國平天下。

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上四所列曰博,而須約之以禮者,禮為道德仁義之後,又為六藝之首,道德仁義暨諸藝術,待禮而成。倫常、政治、軍備、祭祀、婚喪、教法,非禮皆亂。禮運篇云:「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故學道德仁藝,必自學禮始。學禮必以學習敦倫修睦辭讓為根基。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孔子曰:有來求教者,自行束修之禮,或高於束修以上之禮者,吾未嘗不教誨之也。

束修之解不一,皇疏申孔安國注,謂束脩為十束脯,是贄禮之物之至輕者,以此明孔子教化有感必應者也。後漢書延篤傳注引鄭玄論語注,謂年十五以上,能行束帶修飾之禮者也。其他諸注不必悉舉。實則此兩義可以並存。見師之禮固須贄物,然出以恭敬之心,亦未嘗不可。人潔己以進,孔子即與其潔也。

【雪公講義】

束修異解

四書賸言─「束修是贄見薄物。」

孔叢子─「子思居貧,或致樽酒束修。」

北 史─儒林傳。「馮偉門徒束修,一毫不受。」

漢 書─朱邑傳。束修之餽。論語筆解引說者謂束為束帛,修為修脯。

以上皆謂贄物。

後漢書─延篤傳。吾自束修以來。鄭注。謂年十五以上,能行束帶修飾之禮。

後漢書─和帝紀。詔曰。束修良吏。

鄭均傳。均束修安貧。

馮衍傳。圭璧其行,束修其心。

劉般傳。束修至行,為諸侯師。

以上均不言物質。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集解:「鄭玄曰:孔子與人言,必待其人心憤憤,口悱悱,乃後啟發為之說也。如此則識思之深也。說則舉一隅以語之,其人不思其類,則不復重教之也。」

此為聖人教學方法。憤是學者懣心求之而未悟,孔子乃為啟示之。悱是學者研究有得而未能說明,孔子乃為發明之,使其豁然貫通。若學者不憤不悱,孔子則不為啟發,以其無助於學者也。舉一隅以俟三反者,乃教學者比類而推知其餘也。

皇疏:「隅,角也。如屋有四角,已示之一角,餘三角從類可知。若此人不能以類反識三角,則不復教示也。」

蜀石經及皇本舉一隅下均有「而示之」三字。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何晏集解:「喪者哀戚,飽食於其側,是無惻隱之心也。」

皇疏:「孔子助葬時也。為應執事,故必食也。必有哀色,故不飽也。」

孔子助喪家執事,或鄰家有喪事,皆食之不飽,此孔子同情喪家之哀戚也。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朱子集注:「哭,謂弔哭。一日之內,餘哀未忘,自不能歌也。」孔子是日為弔親友之喪,或為其他哀痛之事而哭者,是日則不歌。孔子好樂,歌是樂詞。是日不但不奏樂,亦不唱歌。餘哀未盡。是誠心,是直心。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用之」者,猶言如有用我也。「行」者,行其道也。「舍之」者,舍是捨棄,不為世用,道不行也。用之則行,道行得通則行。舍之則藏,道行不通則藏。行藏無非為道。此惟孔子與顏子能然。

子路勇於行,且長於軍事,故問孔子,若行三軍,則與誰俱。

孔子即示以領軍之道。首言暴虎馮河,雖死而無悔者,吾不許可也。「暴虎馮河」是成語,馮音憑。詩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馮河」,暴虎是徒手搏虎,馮河是徒步渡河。次言必須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懼則不輕敵,謀則操勝算,是故能我戰則克也。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可求,不可求,以道為準。富而可求也者,假使合乎道,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富如不可求,乃不合乎道,則唯從吾所好,而不求也。

焦循論語補疏云:「孟子言,非其道,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以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正與此章之恉相發明。」

錢坫論語後錄云:「執鞭有二義。周禮秋官條狼氏下士八人,其職云,掌執鞭以趨辟。王出入則八人夾道,公六人,侯伯四人,子男二人。此一義也。地官司市,入則胥執鞭度守門。此一義也。以求富之言例之,或從地官為長。」鄭康成注:「市者入也。胥,守門察偽詐也。必執鞭度,以威正人眾也。度,謂殳也,因刻丈尺耳。」

集解,鄭玄曰:「富貴不可求而得者也,當修德以得之。」是以經文富字含貴字而言。

子之所慎:齊、戰、疾。

集解:「孔安國曰,此三者人所不能慎,而夫子獨能慎之。」

齊即齋戒,禮記祭統曰:「及時將祭,君子乃齊。」又曰:「君子之齊也,專致其精明之德也,故散齊七日以定之,致齊三日以齊之,定之之謂齊,齋者精明之至也,然後可以交於神明也。」皇疏:「齊之言齊也。人心有欲,散漫不齊,故將接神,先自寧靜,變食遷坐,以自齊潔也。時人漫神,故於齊不慎,而孔子慎之也。」

戰者,說文:「戰,鬥也。」王道不侵人,但禦人之入侵,故不免於戰。劉氏正義說:「慎戰,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也。禮器云:子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蓋得其道。此之謂也。」

疾者疾病,最懼誤於庸醫,亂投藥石。曲禮云:「醫不三世,不服其藥。」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此章句讀不一,皇疏邢疏朱注皆以三月不知肉味為一句。清儒武億經讀考異,據史記孔子世家「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主張讀以「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後來注者亦多從之。但世家之文亦可讀為「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今仍舊讀。

韶是舜王之樂,而齊有之者,據漢書禮樂志,陳,舜之後,韶樂在陳,春秋時,陳公子完奔齊,齊乃有韶,歷代學者皆從此說。日人竹添光鴻則謂,齊桓公滅遂所得,遂亦舜之後,可備一說。

集解:「周生烈曰:孔子在齊,聞習韶樂之美盛,故忽忘於肉味也。王肅曰,為,作也,不圖作韶樂至於此,此、齊也。」劉氏正義:「以此為齊,此王誤解。漢書禮樂志,不圖為樂之至於斯,美之甚也。以不圖句為美義,勝此注。」

竹氏會箋:「不知肉味,如發憤忘食,聖人好樂之至也。」「又先儒述大學正心之旨,以為三月不知肉味,殆乎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聖人之心不應固滯如此,故程子以三月為音字之誤,見大全小注,此本韓愈筆解,然史記明云聞韶音,學之三月,是音與三月各出,焉得形誤。大學以不知味箴放心者,謂平常好惡嗜欲耳,固不得與此相比擬焉。」

蔡節論語集說:「韶,舜樂也。三月,言其久也。舜之後為陳。自陳敬仲奔齊,其後久專齊政。至景公時,陳氏代齊之形已成矣。夫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蓋憂感之深也。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斯者指齊而言也。韶本揖遜之樂,今乃至於齊之國。其殆傷今思古。故發為此歎與。」傷今思古者,意為陳氏勢力日益發展,姜太公之齊將不保矣。又,舜有揖讓之德,而其後代之陳氏不知讓矣。

劉氏正義:「不圖者,言韶樂之美,非計度所及也。釋文為樂並如字,本或作媯,音居危反。非。包氏慎言溫故錄,媯姓陳,夫子蓋知齊之將為陳氏,故聞樂而深痛太公、丁公之不血食也。此就釋文所載或本為義,然此句承不知肉味之下,正以贊美韶樂,所以聞習之久,至不知肉味也。若以為樂作媯樂至於斯,為陳將代齊,則別是痛感之義,與上文不貫,似非是也。」

就經文說,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是贊韶樂之美。其他各注亦可並存,以資參研。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集解:「鄭玄曰。為,猶助也。衛君者,謂輒也。衛靈公逐太子蒯聵。公薨。而立孫輒。後,晉趙鞅納蒯聵于戚。衛石曼姑帥師圍之。故問其意助輒否乎。」

衛靈公之世子蒯聵,怨其母南子,涉嫌謀殺南子未遂,出奔。事在魯定公十四年。至魯哀公二年春,衛靈公薨,夫人南子稱君遺命立公子郢,郢辭之,謂有太孫輒在。衛人乃立聵之子輒為君。是年六月,晉臣趙鞅挾其宿怨,帥師納蒯聵于戚城,名送蒯聵回國,實則藉此入侵。戚為衛國之邑。見公羊哀公二年傳。魯哀公三年春,齊景公欲報晉怨,遣其臣國夏,與衛石曼姑,帥師圍戚。以拒蒯聵之歸。此為蒯聵出奔回國,及輒繼位拒父之始末。後儒注疏,恒謂父子爭國,二者皆譏之。其實聵、輒皆是受人挾制而然。

孔子與諸弟子此時適在衛,頗受衛君輒之崇敬。冉有疑夫子有意助輒,然不敢逕問孔子,乃私問子貢:「夫子為衛君乎」?子貢亦不了解,遂入問孔子:「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答曰:「古之賢人也」。伯夷、叔齊為殷季孤竹君之二子,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逃之。國人立其中子。周武王伐紂,夷、齊叩馬而諫,後因恥食周粟,終於餓死。子貢又問,夷、齊有怨乎?怨者,意指伯夷怨父,叔齊怨兄也。孔子再答,二人皆是求其行仁者也,即已求仁得仁,又何怨焉。求仁得仁者,伯夷能順乎親,孝也。叔齊能恭其兄,弟也,孝弟乃仁之本,仁者天爵,國君人爵耳。伯夷叔齊兄弟讓國,孔子讚為求仁得仁。可知孔子講求相讓,而非相爭。子貢一聽了然,乃出告冉有曰,夫子不助輒也。

集解:「鄭玄曰,父子爭國,惡行也。孔子以伯夷叔齊為賢且仁,故知不助衛君,明也。」父子爭國,實由外力使然,聵輒父子未必皆有惡行。如果聵輒父不父子不子,孔子何以不去衛耶。不去衛,而又不助衛君,為衛國計,息爭免禍而已。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疏食,孔注菜食,朱注粗飯,翟氏四書考異,疏兼有粗、菜二義,今從粗義講。

孔子飯則粗食、飲水,眠則曲其臂而枕之。窮雖如是,而樂亦在其中。樂者樂其道也。中庸云:「率性之謂道。」有道,無所不樂。朝聞道,夕死猶可,何況貧窮。不義而富且貴,即是不以其道而得富貴。無道而富貴,他人雖感欣幸,孔子視如浮雲而已。

鄭康成注:「富貴而不以義者,於我如浮雲,非己之有也。」浮雲在天,非自己所有。自己所有,唯是本有之道。皇疏浮雲又一義,浮雲聚散無常,猶如不義之富貴聚散俄頃。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孔子何年學易,諸注紛紜難考。史記孔子世家謂在晚年。皇疏謂孔子爾時年已四十五六,故云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邢疏謂加數年方至五十,指四十七時。依世家晚年言,則五十學易不可解。依皇邢二疏,則在五十之前未學易,然又何能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哉。朱子以為五十是卒字之誤,改為「卒以學易。」但竹氏會箋云,說文五從二從又,卒從衣從十,無論以今文古文觀之,五與衣字形皆不相近,未可謂相似而誤矣。俞樾群經平議,疑五十為吾字之誤,蓋吾字漫漶,僅存其上半,則成五字,後人又加十字以補之。惠棟論語古義據王肅詩傳云,古五字為七,乃改五十為七十。此皆妄改經文,不可取法。又有據易繫辭傳大衍之數五十,謂非以五十之年學易,是以五十之理數學易,亦難圓說。

竊以經文難明,或在句讀。若以五字為一讀,十字又為一讀,以為加我數年之補充語。以所加者或五年,或十年,以是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不限在五十之年學易,章句乃明。然猶不敢自以為是。後得程樹德論語集釋,所引龔元玠十三經客難,正作如是句讀。欣見古人有此說,遂從之。

易之為書,廣大悉備,以言學道,要在始於悔過,終於無過。人不學易,雖有過而不知。孔子志於道,讀易韋編三絕,至老猶曰加年以學,且不自無過,故曰可以無大過。夫有過不自無,故能至於無,此聖人所以為聖人也。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孔子所用雅言,是在誦讀或教授詩書執禮之時。詩書執禮皆是雅言也。

集解:「孔曰,雅言正言也。」「鄭曰,讀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後義全,故不可有所諱也。禮不誦,故言執也。」

宋翔鳳論語發微:「記曰。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辨言矣。詁者言古,詩書禮皆有古言。爾雅二十篇,首以釋詁、釋言、釋訓三篇。其餘皆由是推之,所謂雅言也。此爾雅出於周公孔子之明證也。」

劉氏正義引論語駢枝:「夫子生長於魯,不能不魯語。惟誦詩讀書執禮,必正言其音。」又云,昔周公著爾雅,釋古今之異言,通方俗之殊語。以西周王都之音為正。劉氏云:「夫子凡讀易及詩書執禮,皆用雅言,然後辭義明達。故鄭以為義全也。後世人作詩用官韻,又居官臨民,必說官話,即雅言矣。」

言語有地方之殊,有時代之異,詩書等五經皆先王典法,讀音解義不能隨時隨地變遷,故讀詩書,宣禮儀,皆以雅言,不用土音,務須正言其本音,音正然後義全,縱遇君親師長之名,亦不可諱。民族之統一,文化之保存發揚,皆賴乎是。居今之世,論雅言者,必學文言,使無文言,則無雅言矣。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集解:「孔安國曰,葉公,名諸梁,楚大夫,食采于葉,僭稱公。不對者,未知所以答也。」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事後孔子知之,乃自述為人云云,以語子路。發憤忘食三句,文易曉,意思如何,孔子未加說明,諸注所云,皆是揣測之辭。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集解:「鄭玄曰,言此者勉勸人於學也。」

皇疏:「知之,謂知事理也。孔子謙以同物,故曰,我有所知,非生而自然知之者也。我既不生知,而今有所知者,政由我所好古人之道,疾速以求知之也。敏,疾速也。」

孔子在當時已有聖人之名,如子罕篇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聖人生而知之者,然非不學,如問禮於老聃,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等,皆好古敏以求之也。今世縱有生知之者,亦須勤學新事物,何況非生知之者,不學可乎。

子不語:怪、力、亂、神。

集解:「王肅曰,怪,怪異也。力,謂若奡盪舟,烏獲舉千鈞之屬也。亂,謂臣弒君,子弒父也。神,謂鬼神之事也。或無益於教化也,或所不忍言也。」

皇疏:「或無益於教化,解不言怪力神三事。或所不忍言,解不言亂事也。」

語與言有分別。語者對語,言者自言。孔子著作,非不言亂事等,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易文言,春秋皆有之。此不語者,設有人問此等事,孔子不為解釋,免其習為惡事也。或亦有語者,如劉氏正義所引書傳言,夫子辨木石水土諸怪,及防風氏骨節專車之屬,皆是因人之問而答之。然此所答,當為研究博物而然。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集解何晏注:「言我三人行,本無賢愚。擇善從之。不善改之。故無常師。」

皇疏:「我師彼之長,而改彼之短。彼亦師我之長,而改我之短。既更相師法,故云無常師也。」

劉氏正義,何注似以「行」為言行之行,三人之言行本無賢愚,其有善不善者,皆隨事所見,擇善而從之改之,非謂一人善,一人不善也。

此章各注以劉氏之解何晏集解為可從,陳天祥四書辨疑亦從此說。不求備於一人也。皇疏「改彼之短。」只可施於深交。如交不深者不能改也。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至宋,與諸弟子演禮大樹下。宋桓公後代司馬向魋,向是桓公之族,故亦稱桓魋,其人甚惡,欲殺孔子,已拔其樹。諸弟子欲抵抗,孔子不許,乃離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遂為是語。事見史記孔子世家。孟子萬章篇,孟子亦云:「孔子微服而過宋。」變更衣服,即得脫險。

集解:「包曰,桓魋,宋司馬。天生德於予者,謂授我以聖性也。合德天地,吉而無不利,故曰其如予何也。」

聖人處變,既知自有其德而無憂,然又微服以過。權變之道,陰陽不測,神而通之。非賢人以下可與知也。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集解:「包曰。二三子,謂諸弟子。聖人智廣道深,弟子學之不能及,以為有所隱匿。故解之也。我所為無不與爾共之者,是丘之心也。」

論語集釋:「任氏四書約旨,爾是虛字。若作實字指二三子,反侵無不與二三子意。」此解可從,爾字是語助詞。

他注或以聖人獨提出一行字,蓋以躬行望二三子也。此解以行示教,固無不可,然聖人言教亦不可無。故行字中當含有言意。聖人之智愈廣博,而愈無處不在,道愈深微,而愈無時不顯,故不但無所隱秘,且所為者無不是指點二三子,故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

「吾無隱乎爾」者,孔子言語行為心意皆無隱藏。聖人之學明顯而無祕密。誠心求之可也。然而,求之不誠者,其不誠之心亦無隱藏。大學:「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思之,思之。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皇疏:「李充曰:其典籍辭義謂之文。孝悌恭睦謂之行。為人臣則忠。與朋友交則信。此四者教之所先也。故以文發其蒙,行以積其德,忠以立其節,信以全其終也。」

王伯厚困學紀聞,四教以文為先,自博而約,四科以文為後,自本而末。

陳天祥四書辨疑:「行為所行諸善總稱,忠與信特行中之兩事,存忠信便是修行,修行則存忠信在其中矣。王滹南曰:夫文之與行固為二物,至於忠信特行中之兩端耳,又何別為二教乎。」

此章或有錯簡,存疑可耳。先儒或以四教與先進篇四科對照,文謂文學,行謂德行,忠指政事,信是言語。勉從此解亦可。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今本一章三段,第二段子曰二字集注疑為衍文,竹氏會箋以為,記者兩揭子曰字,分明是各時語,後子曰非衍文。劉氏正義亦云,兩加子曰者,言非一時也。程樹德氏集釋,舉毛詩小雅賓之初筵正義,所引論語此章,以為自善人以下,古本別為一章。

聖人者,何平叔集解曰:「疾世無明君也。」皇疏、朱注,皆不用此說。程氏集釋引善人為邦百年之類,主張仍當以地位言之。是也。至若君子,據家語辯政,孔子稱子產於民為惠主,晏子於君為忠臣,孔子皆以兄事之,此皆可稱為君子。又公冶長篇:「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是故孔子未嘗不見君子。此言不得而見之者,乃言當世天子諸侯皆非聖人君子也。邢疏:「君子謂行善無怠之君也。」「善人即君子也。」亡而為有四句,「以無為有,將虛作盈,內實窮約,而外為奢泰,行既如此,難可名之為有常也。」

【雪公講義】

今本三段為一章,古本有分為三章者,於茲不論。

何平叔指謂聖人君子善人,指當時天子諸侯而言。至皇侃不取此說,宋人因之。似不滯泥,義實不圓。程氏集釋引「善人為邦百年」之類,仍舉地位舊說。

竊亦以何氏之說為然。孔子嘗以子產於民惠,晏子於君忠,皆以兄事之。與子賤及仲弓皆稱君子。且曰:魯多君子,是當時未嘗不見君子善人。自宜從何說為長。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孔子釣魚時,只用一竿一鉤,不用綱繩多鉤。弋射時,只射飛鳥,不射栖宿之鳥。

集解:「孔安國曰。釣者一竿釣也。綱者為大綱,以橫絕流,以繳繫釣,羅屬著綱也。弋,繳射也。宿,宿鳥也。」

皇疏:「釣者一竿屬一鉤而取魚也。綱者作大綱,橫遮於廣水,而羅列多鉤著之,以取魚也。繳,繩也,以小繩係鉤,而羅列屬著大繩也。孔子用一竿而釣,則一一得魚,是所少也,若綱橫流而取,則得者多,則孔子所不為也。弋者,繳射也。宿者,夜栖宿之鳥也。解繳射者多家。一云。古人以細繩係丸而彈,謂為繳射也。一云,取一杖,長一二尺許,以長繩係此杖,而橫颺以取鳥。謂為繳射也。又案鄭玄注周禮司弓矢云,結繳於矢,謂之矰。鄭意則繳射是細繩係箭而射也。」

竹氏會箋:「繳,生絲縷也。弋繫生絲於箭,而活結之。又係磻於絲末。矢中鳥則磻奮絲解,以纏繞鳥翼。說文。宿,止也。言鳥棲止巢中也。非必夜止也。鳥飛集無常所。其日中棲巢者,必伏卵育雛之類。夫子不射之。禮所謂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者是也。」

物茂卿論語徵云:「天子諸侯為祭及賓客則狩。豈無虞人之供,而躬自為之。所以敬也。狩之事大,而非士所得為。故為祭及賓客則釣弋,蓋在禮所必然焉。古者貴禮不貴財,不欲必獲,故在天子諸侯則三驅,在士則不綱不射宿。」

【雪公講義】

安井衡氏謂:「弋繫生絲於箭,而活結之。又係磻於絲末。矢中鳥則磻奮絲解,以纏鳥翼。是弋絲名繳之義也。說文,宿、止也。此宿謂集於木。」不取皇、邢夜射棲鳥之義。蓋夜間黑暗,林中更暗,難見鳥所。且古禁宵行,於理多違。然鳥入林歸巢,晝多有之,如孵卵哺雛等類也。物茂卿論語徵:「天子諸侯為祭、及賓客則狩,所以敬也。蓋在禮所必然焉。」此說較洪氏曰:「孔子少貧賤,為養與祭,或不得已而釣弋。」可從。又如御覽述論語上題「子曰」字。果有所據,省盡葛藤。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集解:「包曰,時人有穿鑿妄作篇籍者,故云然。」多聞下:「孔曰,如此者,次於生知之者也。」

不知而妄自創作者,當時蓋有其人,孔子決不如此。多聞多見者,如孟子滕文公篇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史事或見或聞,皆易失實,如非孔子之明,難免不有誣罔。禮記檀弓記載,夫子有為之言:「喪欲速貧,死欲速朽。」弟子親聞,猶有誤會。家語顏子見塵落入粥,遂將染塵之粥食之。子貢見之,以為顏子竊食。如非孔子辨得其情,幾使大賢蒙冤不白。見聞之不足信者,因受耳目感官之限制,與夫好惡成見之影響,使不得其實。是以必須多聞多見,求其近似。多見得其近似之實,乃可識之。多聞則似實猶恐不得,故須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善者,隱惡揚善也。多聞多見之似知,次乎盡得其實之真知,故曰知之次也。知之次者,若為淑世牖民,述之可也。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

集解:「鄭玄曰,互鄉,鄉名也,其鄉人言語自專,不達時宜。而有童子來見孔子。門人怪孔子見也。」

「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集解:「孔安國曰。教誨之道,與其進,不與其退。怪我見此童子,惡惡一何甚也。」

劉氏正義:「劉氏逢祿述何云,春秋,列國進乎禮義者與之,退則因而貶之,亦此義也。唯何甚者,唯、語辭。夫子不為已甚,故云唯何甚也。」已甚,是過當,或過分之義。

「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集解:「鄭玄曰。往,猶去也。人虛己自潔而來,當與其進之。亦何能保其去後之行也。」皇邢二疏皆引顧懽云:「往謂前日之行也。夫人之為行,未必可一。或有始無終,或先迷後得。故教誨之道,潔則與之。往日之行非我所保也。」此與鄭異。當以鄭注為優。

孔子有教無類,門人或以教不得其人,不免徒勞,甚或濟其為惡,故惑之。孔子則只注重其人當前求進之誠心,故許其潔己以進。至其受教以後,是否故態復萌,則不能保證。否則世間可教之人無乃太少乎。子曰下兩段文:「唯何甚。」是不論過去。「不保其往。」是不論將來。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不在遠,欲仁,此仁即至。中庸引詩豳風伐柯篇:「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可喻此義。

焦氏竑筆乘云:「此孔氏頓門也。欲即是仁,非欲外更有仁。欲即是至,非欲外更有至。當體而空,觸事成覺,非頓門而何。」頓乃對漸而言,儒學亦有頓漸之說。中庸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一能之者頓也,己百之者漸也。顏淵聞夫子之言,不違如愚,即是頓。頓指悟道而言,漸指修道而言。頓悟之後,必須漸修。頓悟如眼,張眼即見遠處。漸修如足,須一步一步而行。欲,說文:「貪也,從欠,谷聲。」欲慾通用。慾,集韻:「情所好也。」欲學聖人,必須去盡貪欲情欲。然而,欲如利器,用在乎人。欲仁仁至,欲色色至。色至則無道,仁至則有道。

【雪公講義】

筆乘:「欲,即仁、即至」解

欲(古)

說文(貪欲)解、貪取之源。

慾(今)

【唯識論】(希望為性、勤依為業)

【欲染】五欲污染真性─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欲即)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禮記大傳:「繫之以姓而弗別,綴之以食而弗殊,雖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禮記坊記:「子云: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別也。故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

魯昭公是周公之後,吳是泰伯之後,泰伯是周公伯祖,昭公與吳俱為同姓,依周禮不能通婚,而昭公娶吳女為夫人。

孔子至陳國,陳國之司敗,位如司寇之官,問孔子,魯昭公知禮乎。孔子答曰知禮。司敗不敢再問,俟孔子退,揖孔子弟子巫馬期,而使進之,曰,吾聞君子不私相阿黨,然而君子亦黨乎,魯昭公娶於吳,為諱娶同姓女,不稱吳姬,只稱謂吳孟子,如曰魯君知禮,則誰不知禮耶。巫馬期以此語告孔子。孔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昭公娶同姓女,顯然背禮,孔子言其知禮者,集解孔安國引僖元年左傳曰:「諱國惡,禮也。」邢疏,禮記坊記云:「善則稱君,過則稱己。」孔子為昭公受過,此為守禮也。幸者,皇疏,若使司敗無譏,則千載之後,遂承信我言,用昭公所行為知禮,則禮亂之事從我而始。今得司敗見非,而我受以為過,則後人不謬,故我所以為幸也。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古時宴客,有歌有和,禮也。孔子與客人歌,若見歌之善者,必請客人再歌一次,然後自己和之。聖人虛心學習,於此可見一斑。古人和詩,亦是禮,今人不會詩,令人和之,則失禮矣。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文是文章典故,莫是勉強之義。孔子謙曰,論及文章典故,吾勉強猶如他人,若言所為之事皆合君子之道,則吾未能也。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程樹德集釋引湛淵靜語:「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此夫子謙辭。至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亦夫子謙辭。上有若字,下有兩則吾,似是一章,蓋多一子曰爾。」

孔子又謙曰:至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承當,然而,學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如是而已。公西華曰:不厭不倦,正唯我等弟子學之不能得也。

程氏集釋引胡紹勳四書拾義:「爾當作尒。說文云,尒,詞之必然也。經傳尒字,後人皆改作爾。廣雅釋詁,訓云為有。正此經確詁。云爾,即有此之詞。」說文段注:「尒之言如此也。後世多以爾字為之。亦有單訓此者。」

孔子是至聖,然不但不敢自名聖人仁者,甚至君子之名亦不自許,謙德如此,所以能為至聖。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

疾病,是重病。請禱,集解包咸注:「禱請於鬼神。」意思是向鬼神禱告請求。有諸,集解周生烈曰:「言有此禱請於鬼神之事乎。」諸字是「之乎」的合音字。誄,說文引論語此句是「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可知許氏所見的論語版本,是讄字。誄讄二字音同而義不同。誄是累舉死者生前的事跡,以定其諡號。讄者是為活人累敘功德,求福免災。此處誄字應當作讄字,今本作誄,劉寶楠以為這兩個字可以通用。竹添光鴻以為,因讀音相同而誤。現在不妨把誄當作讄的同音假借字。禱爾于上下神祇,是子路所舉的成語。

爾字一作代名詞,當你字講。一作語助詞。弟子對師不應稱呼你我,應作語助詞。上下神祇,就是天神地祇。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禱告鬼神,請求保佑孔子病愈。後來孔子病好轉了,聽說病中子路為他祈禱,就問:「有禱請於鬼神這回事嗎?」子路對答:「有這回事」,隨又補充說:讄辭說,「向天地神祇祈禱」。孔子便說:「何能等到病時,我自己很久就在祈禱了」。]

孔子平時言行純善,決不違背天地神明,事事如禱,所以說:「丘之禱久矣」。此是無日而不禱之意。既然平素就事事如禱,為甚麼還罹患重病呢?那就要歸於天命了。例如孔子問伯牛疾病時,歎說「命矣夫」。這章書無異是聖人提示祈禱的要義。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集解:「孔安國曰,俱失之也。奢不如儉。奢則僭上,儉則不及禮耳。固,陋也。」奢是奢侈。孫與遜音義相同,不遜就是不恭順。儉是節儉。固是鄙陋。

奢侈則不恭順,節儉則鄙陋,與其不恭順,還不如鄙陋好。

這是講禮,奢侈與節儉都不合乎中道。奢侈失之太過,節儉失之不及,但是奢侈不遜,便是傲氣陵人,後來必召禍患,節儉固陋遭人譏評而已,兩者比較起來,不遜過失大,固陋過失小。所以孔子主張寧願固陋。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坦蕩蕩,是說君子的心境平坦廣大。長戚戚,鄭康成注為多憂懼,黃式三論語後案引詩經小雅節南山「蹙蹙靡所騁」,以為戚戚就是蹙蹙的正字,是迫縮的意思,與蕩蕩相反,依訓詁學講,此解為是,然將戚戚注為憂懼,也能適切的說明小人之心。

這章書是孔子辨別君子和小人兩種相反的心理。君子何以坦蕩蕩,小人何以長戚戚,程氏集釋引李二曲四書反身錄,解釋得很好,他說:「君子不為名牽,不為利役,便俯仰無愧,便坦蕩自得。小人不為名牽,便為利役,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便是長戚戚。」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普通人,溫與厲不能兼而有之,威又必然帶猛,恭敬便顯得拘束不安。孔子不然,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有威儀,但不兇猛。恭而有禮,但無拘束,一切安詳自適。這是記孔子德行自然顯露的情形。

泰伯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殷朝時代,陝西邠州有一小國,因受異族狄人侵犯,國君古公亶父遷居陝西鳳翔岐山之下,改國號為周。後來周武王伐紂而有天下,追尊古公為太王。

古公有三個兒子,長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歷。泰伯是法定的君位繼承人,但古公認為季歷的兒子名昌,有聖人的瑞相,預料他將能興周,有意傳位給季歷,以便再傳給昌,但未明顯表示。

泰伯了解古公的意思,在古公生病時,便託辭到南方採藥。他的二弟仲雍也有此意。於是他和仲雍一同拜別父親,到了江南的吳地,從當地習俗,斷髮文身。伯仲二兄既出,季歷不能出,必須在家事父。古公臨終,遺囑季歷,報喪給泰伯和仲雍。古公薨,季歷遵囑接回伯仲。喪事畢,泰伯和仲雍計議讓位給季歷,季歷不受。泰伯乃言自己已經斷髮文身,不能再治理國家,又偕仲雍出國至吳。季歷遂立為君,後來傳位給昌,為殷朝的西伯。昌的兒子名發,伐紂成功,為周武王,尊昌為文王。

以上是泰伯三讓天下的大致情形,讓是讓國,孔子是周朝人,所以用天下二字。

三以天下讓一句,古注爭議很多,鄭康成注,太王死後,泰伯接到告喪的訃聞,並未奔喪回來。劉寶楠認為鄭注比較合理。但韓詩外傳,論衡,吳越春秋等書,都說泰伯和仲雍奔喪回國,在喪事完了,又到吳地。究竟事實如何,已難考證。若以情理推論,古公既有遺囑,季歷不能不遵囑接回伯仲。伯仲到南方,並非不告而別,只說為採藥而去,迨聞父喪,沒有理由不回來。至於回來以後,是否能如原意讓得了位,因已文身,不能治國,且有古公默契在前,自無問題。

孔子稱讚泰伯的道德,高到了極處。他曾經以天下三度讓給季歷,人民不知道如何稱頌他的至德。

泰伯與仲雍託辭要到南方時,古公,季歷,心裡都明白,他們父子兄弟均以國事為重,彼此在心照不宣中完成讓國大事。我們讀這一章書,當學太王的眼力、泰伯、仲雍讓國的道德。最難得的是泰伯,讓得那樣和平,而且處置得合情合理,所以孔子稱許他至德。

古注「三讓」有多種解釋,今舉兩種,以資參考:

一、邢昺疏引鄭玄注:「太伯因適吳越採藥,太王歿而不返,季歷為喪主,一讓也。季歷赴之,不來奔喪,二讓也。免喪之後,遂斷髮文身,三讓也。」

二、王充論衡四諱篇:「昔太伯見王季有聖子文王,知太王意欲立之。入吳採藥,斷髮文身,以隨吳俗。太王薨,太伯還,王季辟主,太伯再讓。王季不聽,三讓曰,吾之吳越,吳越之俗,斷髮文身。吾刑餘之人,不可為宗廟社稷之主。王季知不可,權而受之。」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恭敬、謹慎、勇敢、直率,都是很好的行為,但若違背禮節,那就有弊病。恭敬若不合乎禮,則必勞苦,而又貽笑大方,例如對長輩行禮,長輩指示「一禮」,就必須一禮而止,如果不止,一定要行三次,那就違背長者之命,行禮反致失禮,可謂勞而無功。謹慎若不知禮,便成為葸,葸是畏懼不前的意思,例如拜訪某人,想進門,又不敢進,對人說話,想說又不敢說。勇敢而無禮,凡事做得過分,便會擾亂上下左右的秩序。直率而無禮,便如絞繩一樣,愈絞愈緊,終必絞斷,不知禮數,只以直爽待人,往往責人急切,令人不堪忍受。

「直而無禮則絞。」馬注:「絞,絞刺也。」劉氏正義:「絞者兩繩相交之名,故引申為乖刺之義。鄭注云,絞,急也。與馬義不異。」

這是孔子說明禮的重要性。雖作好事,也要以禮來節制,始無流弊。

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古注以此四句與前四句合為一章,宋吳棫論語續解,以此為曾子之言,應當獨立為一章。後世不少注者,如陳天祥四書辨疑認為君子篤於親四句,無論文勢事理,皆與前四句不相類,吳氏分得很愜當,但斷定是曾子之言,則不可從。

君子,居在上位的人。篤是厚。親是親屬,主要是指父母兄弟。故舊是老朋友。偷是薄。

在位的君子以身作則,便能感化國民,所以君子厚待他的父母兄弟,則國民就會興起為仁。君子不遺棄他的老朋友,則國民風俗就不會澆薄。孝弟是仁的根本,所以君子篤於親,民眾就會行仁。

禮記檀弓記載,孔子的故人原壤喪母,孔子助他沐椁,原壤因此高興唱歌。喪母唱歌,是嚴重的背禮行為。孔子的弟子勸孔子和他絕交。孔子說:「丘聞之,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也。」原壤的思想雖與孔子不同,但原壤此舉並非大逆不道,仍不失其為親,既然如此,孔子亦不失其為故,仍與原壤全交。學者必須學聖人那樣不遺故舊,才能轉移社會風氣。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啟予足,啟予手:集解鄭玄曰:「啟,開也。曾子以為,受身體於父母,不敢毀傷之,故使弟子開衾視之也」。

詩,是引詩經小雅小旻篇。

戰戰兢兢三句,毛詩傳:「戰戰,恐也。兢兢,戒也。如臨深淵,恐墜也。如履薄冰,恐陷也。」

曾子病得很重,自料將要去世,便召他的門弟子來,囑咐弟子們啟視他的腳和手,表示他的身體未嘗毀傷,接之便引三句詩,說明他平時是那樣小心的保護身體。這三句詩的大意是說:戰兢戒懼,像站在深水岸邊,惟恐墜落下去,又像走在消薄的冰上,惟恐陷入冰下的水裡。他告訴弟子,從今以後,他

自知可以免了,最後呼弟子一聲「小子」,要他們記住。

人皆有死,但有不死之性,普通人不知此理,不能率性修道,以致如易經繫辭傳所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任其生死變遷。曾子是學道之人,了解死生原理,所以不怕死,只怕損道。道有體用,體是性,用是仁。性不可得而聞,但可以仁來修明。仁的根本就是孝道。孝經以不敢毀傷身體為盡孝之始,以立身行道為盡孝之終。曾子力行孝道,平素功夫就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敢一時疏忽,直到面臨身死,才敢說一個「免」字。免就是免於損道,這是曾老夫子對弟子最切實的身教。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集解:「馬曰,孟敬子,魯大夫仲孫捷。」邢疏:「鄭玄注檀弓云,敬子,武伯之子,名捷。是也。」

曾子疾病,孟敬子去探問。曾子主動的贈言。先說明,鳥將死時,鳴聲必哀,人將死時,言意必善。然後就勸告敬子,君子所要注重的事情有三項:一是動必注重容貌,從儀容舉止,推及一切事,都有秩序,這就是能遠離他人的暴慢不敬。二是正其顏色,對人要態度莊重,這就能令人以信實相待。三是說話要說得適當,要說得清楚,然後他人始不違背。至於一般禮儀,如祭禮中的禮器行禮等,則依有司而行。

依此三者而行,則身心言語皆合乎禮,立見其效。參讀禮記曲禮:「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動容貌,即毋不敬,心意合禮。正顏色,即儼若思,身合乎禮。出辭氣,即安定辭,言語合禮。

依鄭康成注解,「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三句是君子所貴之道,每句下文是效益。竹添光鴻氏則認為,每句下文是說工夫,非言效驗。茲仍依鄭氏解釋。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曾子說,自己有才能,卻問沒有才能者。自己見識多,卻問見識少者。有而自覺如無,實而自覺如虛。無故受人侵犯,而不報復。昔日我的老友曾如此實行。

皇疏,能是才能。多,謂識性之多。包注,校是報復的意思。馬融注,友是指顏淵。

劉寶楠正義,前篇顏子言志,願無伐善,無施勞,亦此若無若虛之意。犯而不校,是言其學能養氣也。韓詩外傳引顏子曰:「人不善我,我亦善之。」即不校之意。鄭注檀弓云,「昔」猶前也,曾子說此話時,顏子已卒,故稱「昔者」。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這兩句是動辭,說兩方面。顏淵學孔子。孔子入太廟,每事問。即是「以能問於不能」。孔子學琴於師襄,又拜七歲童子項橐為師。即是「以多問於寡」。

「有若無,實若虛。」這兩句是靜辭,單指顏子而言。有無一對。虛實一對。虛者不充實,而非虛無。

「犯而不校。」他人侵犯我,而我不報復。待人如此。

「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斯,指以上以能問於不能,以至犯而不校。曾子稱贊顏子而不舉其名,是學孔子「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

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託是委託。父死以後,子稱孤子。古時尺短,身高六尺,約為十五歲,邢疏引鄭康成注,十五歲以下,統稱六尺之孤。君主在命終之際,顧念其子孤幼,乃委託可靠之人輔佐,名為託孤。

寄也是託的意思。封建時代,諸侯受封的國土,約為一百方里。命是國家政令。託孤必然同時寄命,即將國家大事一併拜託此人幫助幼君治理。

承受託孤與寄命之人,一旦面臨國家存亡的大關節時,不為一切利害改變其意志,而能全始全終。

可以託孤,可以寄命,以及臨大節而不可奪其志的人,依曾子的看法,此人一定是君子。

這裏所稱的「君子人」,乃具有優越的辦事能力,與高尚的品德。後世蜀漢諸葛亮可以當之無愧。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曾子以為,作士人,不可以不弘毅。因為士人的責任重大,而且所行之道遙遠。如何重大?以行仁為自己應負的責任。如何遙遠?這種大責任要一直負下去,到死為止。

古時民眾大致分為士農工商四類。農工商是生產者與營利者。士則不生產,不營利,而盡全力學道。道有體用。用就是行仁。士有通達時,也有困窮時。通達時,即須以仁來治國平天下。困窮時,也要盡力宣揚仁道。一日不死,一日不休。所以必須弘毅。弘是廣大,見識學問一切都要廣大。毅字的意義,據包注是「強而能決斷。」強的意義如易經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曾子一生力行孝道,臨終始說「免夫」。又如易簀,雖在生死關頭,猶不絲毫失禮。曾子自己就是這樣任重道遠。可見大賢人的言論必出於真實的工夫。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集解:「包曰。興,起也。修身當先學詩。禮所以立身。樂所以成性。」

「興於詩。」尚書舜典說:「詩言志。」毛詩序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作詩有興賦比三種方法。包注:「興,起也。」也就是發的意思,由於他事興起自心之志,經外發而為言,此即言志之詩。志,是志於道,由倫常之道,以至中庸率性之道,皆是詩所言之志。

「立於禮。」禮記中庸篇說:「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毛詩序說:「發乎情,止乎禮義。」學詩,必須同時學禮,然後能立。立,是一個人的正常態度,人非禮不能立。詩發乎情,而止乎禮,發而皆中節,始得溫柔敦厚之旨,這是詩的正常態度。學詩,最高的境界,在志於道,禮記曲禮篇說:「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所以學詩必須學禮,非禮不立,故云立於禮。

「成於樂。」學詩學禮,猶未完備,尚須學樂以成之。樂是音樂。舜典說:「歌永言。」禮記樂記篇說:「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古時行禮,例如國家祭太廟等,都要奏樂,同時有舞。手舞足蹈,都要合禮。包注:「樂所以成性。」樂記篇說:「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皇疏說:「必須學樂,以和成己性也。」音樂得自天地之和,必與天然之序相合,始得融為一片天和,而能涵養性情,成就自性之德,故訓成於樂為和成己性。

樂是詩譜,詩是樂詞,禮是天然秩序,是人事規範,亦可以說,禮是詩的動作,詩樂表現皆須依禮成立。詩禮樂是聖人之學的基本修養,是孔門弟子的共同學科。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就是民眾。由,古注為用,或為從。但亦可作行字講。

可使民眾由之,不可使其知之。

由之知之的「之」字,所指的當是政治與教育。古時明君,皆以禮樂施政,亦以禮樂施教。因此,中國自古稱為禮樂之邦。季氏篇:「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禮記中庸篇引孔子曰:「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由此可知,必有天子之位,又有聖人之德,始能制禮作樂。禮樂雖是六藝中的兩種藝術,但與道德仁息息相通。施於政治,可致國泰民安。施於教育,可使受教之人學為君子賢人,以至為聖人。這樣的禮樂,一般民眾皆可以學而行之,但教他們了解禮樂如何可通大道的義理,別說他們聽不懂,即使聖人也不能用言語給他們說明。大道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不能以言語說使人知,但可使人先行而後知。雖知,亦是如人飲水,冷煖自知,仍無法對他人說。所以,孔子說,可使民眾行之,不可使其知之。行而後知,是孔子教學方法中的特別法。

集解何晏注:「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也。」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周易繫辭傳文。

程氏樹德集釋引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程氏說:「眾,謂庸凡之眾。即此所謂民也,可謂此章確詁。紛紛異說,俱可不必。」

何氏引周易繫辭傳,程氏引孟子,言皆有據。可取。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好勇疾貧,此人將作亂。疾貧,就是怨貧。里仁篇:「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貧賤雖是人之所惡,但是君子能安之,普通人可以正當方法去之,好勇的人則怨之。一個人既好勇,又怨貧,故將作亂。

人而不仁,此與上句有關係。好勇疾貧,就是不仁。疾之已甚,亂也。疾,是憎惡。之,指不仁之人。已甚,古注為太甚。即是太過分的意思。憎惡不仁之人太甚。彼既不仁,再被他人所疾,那就必然立即作亂了。

劉氏正義:「大戴禮曾子立事篇,君子惡人之為不善,而弗疾也。」

程氏集釋:「後漢書郭泰傳注引鄭注,不仁之人,當以風化之。若疾之甚,是益使為亂也。」

小人作亂,往往演為世間大禍。防禍之端,首須對待不仁之人不疾之太甚,進而長期以道德感化,促其自新。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周公是孔子所景仰的聖人。才是才藝,美是辦事完美。

如有人像周公那樣的才與美,假使他因此驕傲,而且吝嗇,其餘,雖有小善,也就不值得一觀了。

周公的德行非常高,孔子不拿德來作比喻,因為如有周公之德的人,便不會驕而且吝。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穀字應當祿字解。三年學,不在乎求俸祿,這樣的人不易得。

孔子不反對學者作官,作官當然有俸祿,但須認識作官的目的在治國安民,不在求祿。當時有此認識的人不多,所以孔子說不易得,意思是希望學者建立正確的認識。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好學是求道的基本條件,不好學,不能得道,此理必須深信。善道的善字是動詞。守死善道,是堅守所善的道至死不變。

好學、善道,要有安定的環境,否則有妨礙。危邦是政治不上軌道有動亂危機的國家,不可以入。亂邦是已發生弒君弒父之亂的國家,不可以居,要趕快離開。入危邦,居亂邦,不但妨礙好學與善道,且有池魚之殃。

天下有道則見者,見音現,遇有道之邦可以行道傳道,則可出現而為仕。假使天下各國皆無道,那就不能出現,只好歸隱。

國家有道,而我貧賤,可見我無功勞,可恥。國家無道,而我富貴,此富貴如何得來?可恥。

這章書是勉人以學道為主,同時提示學者,無論求道行道,都要知道時宜。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不在這個地位,就不要管這個地位上的事情,免得侵犯他人的職權。假使他人來問,只能在理論上提出意見,供他參考,不能說詳實的辦法。例如哀公問政,孔子只對哀公講為政的原則,不在政治實務上替他出主意。

集解孔安國曰:「欲各專一於其職也」,此義可取。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師摯是魯國掌管音樂的太師,名摯。

關雎之亂的亂字,可依清儒劉台拱論語駢枝,以及凌廷堪禮經釋例等解釋,當「合樂」講。

周代各種典禮,例如祭祀,鄉飲酒、大射、燕禮等,都有音樂演奏。樂譜已經失傳,樂辭就是詩經裡的詩篇。在典禮時所演奏的音樂,分為唱歌、吹笙、歌與笙相間的吹唱,最後歌笙瑟等全部合奏。

周禮春官太師和儀禮大射都說,凡是大祭祀,或其他重要典禮,開始時,都由太師帥領專學音樂的瞽人登堂唱歌。典禮完成,歌笙等全部合奏,名為合樂,所奏的辭譜就是詩經周南裡的關雎、葛覃、卷耳,召南裡的鵲巢、采蘩、采蘋,合為六篇。

師摯之始,就是魯太師摯帥領瞽人登堂唱歌之始。關雎之亂,就是最後所奏關雎等六篇詩的合樂。說關雎一篇,即包括其他五篇。

孔子聽師摯奏樂,自始至終,都感覺非常美,所以讚歎說:「洋洋乎,盈耳哉」。鄭注:「洋洋盈耳,聽而美之。」劉氏正義:「言聽而知其美也。後漢書延篤傳注,洋洋,美也。」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狂,孔安國以子路篇「狂者進取」解釋,狂人應當正直。直是如對十目所視,心中沒有隱私,這樣的狂者,可取。狂而不直,其心回邪,則必危害人群。

侗,音通,是愚的意思。愿是謹慎。侗而愿,例如擔任看門工作,能夠小心看守,也好。不愿,便是愚而好自用,那就壞事了。

悾悾,看起來,很老實,應該說實話,然而此人居然不講信用,詐欺,豈不可怪。

這三種人都是反乎常情者,難以教化。孔子說:「我不了解他們」,語氣溫和。但是這些人應該自省。如遇這三種人,只可遠之,不可疾之已甚。疾甚,則必促其作亂。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這是兩句話,不能作一句講。

學如不及,開始求學,好像追人,而有追不及的感覺。這是努力求取學業進步的意思。

下句是講勤學有得以後,必須溫習,猶如得了一物恐怕遺失,所以說:「猶恐失之」。

劉氏正義:「如不及,故日知所亡。恐失,故月無忘所能。」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集解何晏注:「美舜禹也。言己不與求天下而得之。巍巍,高大之稱。」

依何晏集解,這是讚美舜禹,不求而得天下。何氏解釋「不與」為「不與求」。不與求,與是一義,求是一義。學而篇:「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何氏當取此「求之與之」之意,而謂舜禹之有天下,不是從與之求之而來。舜受堯禪,禹受舜禪,二位聖王受禪而有天下,皆非求而得之,純由他們的道德與事功而有天下。古注有以「不與」作「無為」講,謂舜禹任賢使能,自己垂拱無為,而天下治。此說,恐非經義。

劉氏正義:「魏篡漢得國,託於舜禹之受禪。故平叔等解此文,以不與為不與求也。又文帝紀注引魏氏春秋云,帝升壇禮畢,顧謂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當時援舜禹以文其奸逆,大約皆以為不求得之矣。」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大哉」是孔子總讚堯帝為君之辭。巍巍乎,唯有天是如此高大。天之高大,唯堯能則之。孔注:「則,法也。」堯能取法乎天,堯即如天之大。蕩蕩乎,堯的大德廣遠無際,民眾莫能名其狀況。民所能名者,惟在「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而已。成功,文章,就是堯的各種事業典章,崇高煥明的可以看得出來。

皇疏引用王弼注解:「蕩蕩,無形無名之稱也。夫名所名者,生於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善惡相須,而名分形焉。若夫大愛無私,惠將安在,至美無偏,名將何生。故則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罰,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譽,罰加而不立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這一段注解把堯帝的事功與禪讓的美德說得很明白。

堯治天下,煥乎其有文章。文,是各種事業。章,是一事有一事之規矩,有章不亂。太平無事,民眾安然受其恩澤而不知。史書記載,堯帝出遊康衢,有老人擊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當時人民安然自在,可想而知。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舜有臣五人:集解孔安國說,五人「是禹、稷、契、皋陶、伯益。」稷就是周家的始祖,教民稼穡,有德於民。

予有亂臣十人:尚書泰誓,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這是周武王伐紂誓眾之辭,予字代表周家。亂是治理的意思。集解馬融說,十人是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适,其餘一人是文母。

才難不其然乎:集解:「孔曰,人才難得豈不然乎。」劉氏正義:「才難者,古語。」

有婦人焉:此一婦人,馬融說是文母。但文母是誰,難以確定。古注或以為武王之母太姒,或以為武王之妻邑姜。

以服事殷:集解包咸說:「殷紂淫亂,文王為西伯而有聖德,天下歸周者三分有二,而猶以服事殷,故謂之至德。」劉寶楠正義引左傳襄公四年:「文王帥殷之畔國以事紂」。

舜有賢能的大臣五人,因而天下大治。周武王說:「予有治理之臣十人」。孔子先說以上的事實,繼則感歎:古語人才難得,何謂不然。唐虞之際的「際」字,劉氏正義作「後」字講。唐堯虞舜以後,以周家所得人才為盛,然周家十人中猶有一婦人,實為九人而已。所謂「盛」者,雖得人才,又須自己有德。周在殷朝為諸侯時,已有三分之二的天下,然而仍帥各國諸侯服事紂王,周家的德可說已到極處了。

孔子所說的人才,是有德有能的聖賢,所以難得。難得而能得,像周家那樣人才興盛,非有至德不為功。文王至德固不待言,就以武王而論,雖然伐紂,實由於紂王日益殘暴而自取,伐紂之舉正是弔民伐罪,也無損於至德。所以孟子梁惠王篇說:「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無閒然:閒讀監音,當非議的非字講。無閒然,是無可非議的意思。

黻冕:黻讀服音。古時天子臨朝或祭祀,所穿的禮服名為黻,所戴的禮帽名為冕。禮服的上衣下裳繡以日、月、星辰、宗彝、黼黻等十二種文采,詳見尚書益稷篇。名為十二章。黻是用兩個己字相背而成,一個己字繡成青色,一個己字繡成黑色,黑與青相次而成黻文。黻在十二章最後,因此就以黻字代表禮服。

溝洫:古時井田制,井間有灌溉水溝,大溝名為洫,溝洫代表農田水利。

孔子讚美禹王的功德,表示對禹最感滿意,所以說:「禹,吾無閒然矣。」接之便舉事實:禹王自己飲食菲薄,然而祭祀的祭品則必豐富,這是致孝;平常他只穿粗惡的衣服,然而朝衣則講究華美,這是恭敬群臣;他不注重自己的宮室,所以宮室很卑,而盡力來為農民辦理溝洫水利,以利農田,這是厚愛百姓。孔子說了這些事實以後,再加重其詞的說一句「禹,吾無閒然矣」。

皇疏引李充曰:「季世僻王,肆情縱欲,窮奢極侈麗。厚珍膳而簡偽乎享祀。盛纖靡而闕慢乎祭服。崇臺榭而不恤乎農政。是以亡國喪身,莫不由乎此矣。於有國有家者,觀夫禹之所以興也,覽三季之所以亡,可不慎與。」

子罕第九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罕是希少。言是直言。說文:「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周禮春官大司樂注,「發端曰言,答述曰語。」依此解釋,有問有答名為語,無問而自己直說名為言。

論語記載孔子所說的「利、命、仁」,多數是答問語,雖然也有直言,如里仁篇「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放於利而行,多怨」,堯曰篇「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但像這些例子不多,可見孔子輕易不說利命仁,所以此章說「子罕言」。

何以罕言?集解說:「利者義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利者義之和也,是乾文言傳之文。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達巷黨,古注或讀為「達,巷黨」,或讀為「達巷,黨」,難以考定。人,或指為項橐,或指為甘羅,也難考。

集解:「鄭玄曰。達巷者,黨名也。五百家為一黨。此黨之人美孔子。博學道藝。不成一名而已」。

孔子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的確是博學。「無所成名」就是不能以某一專家稱孔子。

孔子聽人這樣讚美他,便和他的弟子說:「我當專執那一藝呢?執御?執射?我還是專學御車好了。」學必須執,固執以求所學,始能成功。御在六藝中比較容易學。其實孔子有道有藝,無不精通,執御是自謙之辭。皇疏說:「言大哉孔子,廣學道藝,周遍不可一一而稱,故云無所成名也,猶如堯德蕩蕩,民無能名也。」

劉氏正義說:「射御久為夫子所學,此時聞黨人譽己,恐門人弟子惑於美譽,專騖為博學,而終無所能,故就己所學射御二者求之,只當執御,以示為學當施博而守約也。」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麻冕是古時的一種禮帽,用麻製成。在孔子時,一般戴這種禮帽的人已改用純製。純是絲織品,原比麻貴,但績麻作冕,手工必須精細,非常麻煩,用絲來作,手工簡易,因此比麻為儉。麻冕合禮,改用純冕,則合乎儉約,所以孔子從眾用純。

臣見君主,依禮,在堂下即拜,故云「拜下」,如君主辭拜,則升入堂上拜之。當時臣子都直接上堂才拜,故云「今拜乎上」。王肅注:「時臣驕泰,故於上拜」。大家都上堂才拜,誰在堂下即拜,誰就違背眾人之意。但孔子事君盡禮,雖違眾,仍然拜下。

麻冕改為純冕,孔子取其儉,未說有其他弊端,至於拜下改為拜上,那是當時為人臣者的驕泰作風,孔子決不同流,所以,一則可以從眾,一則不得不違眾。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這一章經文,完全講道。

「子絕四」,漢宋諸儒都注為孔子絕其「意、必、固、我」四者,惟鄭汝諧氏論語意原的解釋與眾不同,他說:「子之所絕者,非意必固我也,絕其毋也,禁止之心絕則化矣。」程樹德氏論語集釋以為此解最勝,恰合聖人地位,因為僅絕意必固我,賢者亦能之,只有聖人乃能並絕其「毋」。這樣的講解確實有道理。

「意」是心裡起的念頭。心的本體是中庸所說的性,率性是道。一般人起念則不能率性,故有喜怒哀樂等各種惱人的情緒。孔子志於道,能轉意念,而不為意念所轉,所以「毋意」。

「必」是偏見,不合中庸之道。中庸:「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孔子祖述堯舜,他自己當然也是用中,所以「毋必」。

「固」是固執,固蔽的執持一些事理,不能變通,人人如此,孔子不然。前章:「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學而篇:「子曰,主忠信」。子路篇:「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又,葉公語孔子:「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都足以證明孔子不固執,所以「毋固」。

「我」是對自我的誤執。無論何人都以此「我」為真實,堅持不釋。孔子不然。他在周易繫辭傳裡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原來這個「我」只是遊魂所變。遊魂藉精氣變來變去,沒有了時,何嘗真實,所以「毋我」。

意、必、固、我,都與修道相背。修道的人就要對此用工夫,開始時,困知勉行,練習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然後步步進修,時時提醒自己,必須毋此四者。至於孔子的境界,工夫已至從心所欲不踰矩,無往而不率性,連這「毋」字也就自然的絕了。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周遊列國時,經過匡地,遭匡人圍禁五天。因為在這以前,魯國的陽虎曾侵入匡城,施以暴虐,匡人深為怨恨。孔子的相貌與陽虎相似,而且當年替陽虎御車的就是孔子弟子顏剋。現在顏剋又為孔子御車到此,以致匡人把孔子誤為陽虎,故予圍禁。

聖人處於危險之境,不會畏懼,所以子畏的「畏」字不當作畏懼講。俞曲園群經平議引荀子賦篇「比干見刳,孔子拘匡」,史記孔子世家「匡人於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以及禮記檀弓「死而不弔者三,畏厭溺」,鄭注即以孔子畏於匡為證等,認為畏於匡就是拘於匡,其說可從。匡城在何處,古注意見不一,不必詳考。

孔子被匡人誤圍,一時解釋不清,情況險惡,便以天不喪斯文的道理安慰隨行的弟子們。

周文王繼承堯舜禹湯之道,後有武王周公,相續不絕。文王雖已逝世,但載道的文化在茲,須由孔子傳下去。如禮記中庸篇:「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在茲」是孔子自謂承擔傳遞文化的責任。所以說:「天如有意滅除文化道統,則我這後死者便不得與知此文。然我既得與知,可見天意仍須保留文化,由我而傳。既須由我傳文,匡人豈奈我何。」

集解:「馬融曰。如予何者,猶言奈我何也。天之未喪此文也,則我當傳之。匡人欲奈我何,言其不能違天而害己也。」

皇疏:「衛瓘云,若孔子自明非陽虎。必謂之詐。晏然而言若是。匡人是知非陽虎,而懼害賢。所以免也。」

匡人何能勝天?所以聖人終於化險為夷。

孔子除了畏於匡,還有在陳絕糧,微服過宋等災難,但都轉危為安。學中華文化,有志於為文化的傳遞者,遇見惡劣的環境時,當學孔子的精神,深信天不喪斯文,以道自任,環境自然隨之轉變。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音太。孔子時,宋、魯、陳、吳等國都有太宰官職。這一位太宰不知屬於何國,他因為孔子有很多才能,所以問子貢,夫子是聖人歟?

集解:「孔安國曰,疑孔子多能於小藝也。」劉氏正義:「太宰以多能為聖,但有美辭,無疑辭也。注亦微誤。」

子貢回答:「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孔安國注:「言天固縱之大聖之德,又使多能也。意為孔子本是天所成就的大聖人,而又多能。「將聖」的將字,依孔安國注,就是大的意思。「又多能」的含義,多能與聖者不能混為一談。

孔子聞悉之後,就說:「太宰知我乎?」接之解釋自己為甚麼多能,那是由於他少時貧賤,必須謀生,所以「多能鄙事」。鄙事是小事,雖然會得很多,但與修道以及治國平天下沒有關係。不但聖人,即使君子,也不必多能鄙事,所以說:「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程樹德氏論語集釋引李中孚四書反身錄說:「元人謂宋徽宗詩文字畫諸事皆能,但不能為君耳。」

聖人是成了道的人。以多能為聖,那是誤解。

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朱子集注採吳氏說,與前太宰問合為一章。

邢疏:「此章論孔子多技藝之由,但與前章異時而語。故分之。家語弟子篇云,琴牢,衛人也。字子開,一字張。此云弟子子牢。當是耳。」

集解:「鄭玄曰,牢,弟子子牢也。試,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見用,故多技藝。」

孔子自說未替國家辦事,所以能多學技藝。孔子、周公,都是聖人,尚且多藝,普通人豈能一無所長。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明儒焦竑在他的焦氏筆乘裡說:「孔子言己空空無所知,唯叩問者是非之兩端,而盡言之,舍此不能有所加也。蓋孔子自得其本心,見聞識知泯絕無寄,故謂之空空,然非離鄙夫問答間也。」

焦氏所說的「本心」,參以中庸「天命之謂性」,就是本性。焦氏所說的「見聞識知」,就是普通人的錯誤見解。本性空靈,毫無妄見,所以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空空如也」。泯絕見聞識知,徹見本性,就是空空如也。只說一個空字,猶恐落在空相上,再說一個空字,空其空相,所以說「空空」。「空空」仍是文字,並非本性,所以說「如也」。本性空空,而有大用,所以一個沒有學問的鄙夫來問孔子時,孔子只問明鄙夫所問之事的利弊兩端,然後將兩端說清楚,把要說的話都說盡了,是為「竭焉」。說清楚以後,採用與否,由鄙夫自己決定。中庸說舜執其兩端,此處是說孔子叩其兩端。舜是自用,孔子是對鄙夫而竭,雖然不盡相同,但都是中道。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集解孔安國注:「有聖人受命,則鳳鳥至,河出圖。今天無此瑞。吾已矣夫者,傷不得見也。河圖,八卦是也。」

尚書益稷篇:「鳳凰來儀」,周易繫辭傳:「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鳳鳥不至,河不出圖,看不見祥瑞,孔子借此感歎不逢明君,不能行其大道。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齊衰者,是穿喪服的人。齊衰音資摧,是五種喪服中次重的一種。喪服最重的是斬衰。皇疏:「言齊,則斬從,可知。而大功,不預也。」這裡所舉的齊衰包括斬衰在內。五服,即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種,以親疏為差等。

冕衣裳者,皇疏:「冕衣裳者,周禮大夫以上之服也。」冕是禮冠。衣裳是禮服的上衣下裳。穿戴冕衣裳者,是指官位至於大夫的人。

瞽者就是盲人。

孔子看見這三種人,在相見時,雖然他們年少,孔子必作,從他們面前經過時,孔子必趨。作是動作,例如坐則必須起來,立則必須變換所站的位置。趨是快步,但非奔跑。作、趨,對遭喪事的人表示同情,對國家官位表示尊重,對殘廢的人表示憐憫。

劉寶楠論語正義說,第一句說「子見」,後又說「見之」,不重複,「見之」與「過之」兩文相儷。照曲禮說,四十始仕,此章「雖少」是指童子,童子何能成為冕衣裳者,劉氏說:「春秋時,世卿持位,不嫌有年少已貴仕也。」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這一章經文專門講道。顏淵喟然歎曰。喟,是歎息聲。歎有二義,一是讚歎孔子,一是顏子感歎自己。以下文分三段。仰之彌高四句,感歎孔子的道極其高深。夫子循循然至約我以禮,讚歎孔子傳道有方。欲罷不能至末由也已,顏子為自己修道的情形而感歎。

仰鑽都是比方之詞。譬如仰望高處,愈望愈高,望不到極處。又如鑽鑿一物,愈鑽愈堅,此喻往深處說,深不可測。瞻之在眼前,忽焉在其後。前後左右,無不是道。顏子從孔子學道,發現道是如此高深,而又無處不在。何晏注:「彌高彌堅,言不可窮盡。在前在後,言恍惚不可為形象。」如此無形無盡的道不是孔子獨具,而是人心本有,也就是中庸所講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不可須臾離。所以顏子所學,是從孔子學其本有之道。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何晏注:「循循,次序貌。」道最難學,但孔子教以博文約禮,便是順序引導顏子往前學,所以顏子讚以「善誘。」博文是研究修道的門路,約禮是依照門路去實行。修道的門路很多,必須多研究,多了解,始不迷惑,所以要博。禮講規矩節度,不容錯亂,所以實行只能選定一門而入,選兩門就不行,這就是約禮。

顏子在孔子善誘之下,學而時習之,充滿喜悅,縱然想把道放下不修,卻放不下,所以說「欲罷不能」,由是盡力學習,乃自謂卓然如有所立。立是立下根基,這是謙虛話,其實顏子的道行早已超過這個境界。最後總結前文,雖欲從之,即是順從善誘,繼續進修,但因彌高彌堅,末由也已,猶未至於究竟。

里仁篇:「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可與此章參照研究。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閒,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孔子病趨嚴重,子路以其在弟子中的年長地位,為孔子預備後事。他因為孔子嘗作魯國的大夫,所以準備以大夫之禮為孔子治喪,以表尊敬。大夫有家臣,治喪時,行臣禮。孔子此時已無家臣,子路便使孔門弟子為臣。

病閒,閒讀間,是間的正字,集解:「孔安國曰,病少差曰閒也。」孔子疾病日漸減輕,獲悉子路使門人為臣,便說:「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久矣哉」照映疾病已非一日,並開下文,辭卸大夫沒有家臣已久,不可用臣,應該以士禮治喪。然而子路偽為有臣,這是實行詐欺,欺人欺不了,只有欺天,欺天即是欺自心。

最後兩段,孔子的意思是說,大家以弟子的身分為我治喪,名正言順,而且親切,何必死於假臣之手。況且縱然沒有家臣為我舉行大葬,我也不會死於道路。大葬,集解:「孔安國曰,君臣禮葬。」

遵守禮制,是這一章經重要的意義,其他不必詳考。曾子篤學聖人,所以臨終易簀。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匵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韞匵,據馬融注:「韞,藏也,匵,匱也,藏諸匱中也。」藏諸沽諸的兩個「諸」字,是「之乎」或「之歟」的合音字。善賈,是識貨的賈人。沽,是賣。

子貢設一個比喻問孔子,有美玉在此,是放在匱中而藏之歟?還是求能識貨的賈人而賣之歟?孔子答覆時,連說兩句「沽之哉」,加重語氣,有賣的意思,但不衒賣,隨即自加注解,我只能待賈者來買。

此章問答,全用比喻,意在言外。有道德,有學問,當然要入世,為人造福,但是不能求售於人。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究竟是何處,不必詳考。

孔子志在行道,而道不行,但不怨天尤人,此處不行,可往他處,所以「欲居九夷」。「欲」是僅有此意而已。有人認為,九夷之地鄙陋,奈何能居。陋是意指沒有文化,人民不懂禮義。孔子說,君子居在那裡,就不陋了。

君子,是泛指能教化人群的人,例如箕子居在朝鮮,教化朝鮮人,朝鮮即不陋。

學儒當學孔子那樣存心淑世的精神。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鄭注與皇疏都說,在魯哀公十一年冬天,孔子從衛國回到魯國,那時魯國的禮樂已經崩壞,孔子便定正音樂,雅頌等詩章也歸於正了。各字是兼說雅頌兩者,意思是說,使得雅是雅,頌是頌,所以說「各得其所」。

這一章經文主要的意義是講正樂。古人注解,有的說是正樂詞,有的說是正樂曲。其實音樂不能只要詞不要曲,也不能只要曲不要詞,因此,解釋孔子正樂,應該是將樂曲與詩章配合起來講,才算完全。

皇侃疏:「孔子去魯後,而魯禮樂崩壞。孔子以魯哀公十一年從衛還魯,而刪詩書,定禮樂,故樂音得正。樂音得正,所以雅頌之詩各得其本所也。雅頌是詩義之美者。美者既正,則餘者正,亦可知也。」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

孔子說,出去辦政治,便按道理事奉公卿等長官。到了家裡,便按道理事奉父母兄長。辦理喪事,不敢不勉力。不受酒的困亂。這四樁事,我能做到那一樁呢?「何有於我哉。」有不敢承當之意。

事公卿,是辦國家大事。事父兄,孔子曾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不能說是小事。父母之喪是第一大事。講到酒,夏禹王飲了儀狄所造的好酒,便說:「後世必有人因為飲酒而亡國。」於是他就疏遠儀狄,戒了酒。書經有一篇酒誥。戒酒也是大事。孔子謙虛,對這四樁事不敢承當,所以說「何有於我哉。」皇侃疏引用衛瓘的意思「三事為酒興」,並加解釋:「在朝廷,在家裡,以及參加喪事,都不為酒所困。」

皇疏「又一云,人若能如此,則何復須我,故云何有於我哉。」這樣講法,恐怕不合孔子的原意。朱子集注把這些大事看作「卑事」,更是誤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孔子在川岸上看水時,說了這兩句感歎的話:逝者就像這水,日夜不停的流去。

不舍晝夜的舍字,當止字講,不舍就是不停止的意思。逝者的逝字,依古注,當往去講。

逝者,指世間一切人事物,無一不像川水,遷流無常,誰也不能使其常有。孔子這兩句話,有詩意,有禪意,只許意會,難以講解。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在衛國時,衛靈公與夫人南子同乘一輛車子出去遊覽。南子要求孔子一同去。孔子因為作客,不便拒絕,就乘另一輛車隨同出去。靈公與南子等遂在大街上招搖而過。這時候,孔子很不以為然,國君不辦公事,卻帶夫人在街上招搖,給人看了作何感想。因此便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然後就離開衛國,前往曹國。劉寶楠正義根據史記孔子世家,推定孔子說這話時是在魯定公十四年。

好德的德字,就是學而篇賢賢易色的賢字。賢賢易色是泛稱第三者,孔子在這裡說話,本身牽涉在內,為了避免說自己是賢人,所以換一個德字來稱自己。賢是由修學而得,德是人人本有,所以說德比較謙虛。好德好色兩個好都是指稱靈公,色指南子。

孔子說這話,是感歎靈公無道,一般學者都要引為鑑戒。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簣是盛土的器具。

譬如堆積一座山,尚未完成,只虧欠最後一簣土,如果從此止住,便不能成功,那不能埋怨別人,只怨自己停止。又譬如在平地上覆下一簣土,就比原地高,再進一簣,更高,最後成功了,也和別人不相干,而是自已肯往下努力的結果。竹添光鴻氏把平地解釋為填平窪地,以平地與為山對舉。可備一說。

孔子說這比喻,可以泛指很多事情,現在且拿求學一事來說。念一本書,就增長一本書的學問。再念,學問再增長。雖然增長了學問,但是學無止境,不到聖人的地位,不能停止,縱然距離聖人地位只有一步之差,仍須邁進這一步,才算成功。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集解:「顏淵解,故語之而不惰。餘人不解,故有惰語之時。」

不惰,採用古注,指孔子說話不厭倦。顏回聞一知十,聽孔子講話,不違如愚,所以孔子教顏子,愈教愈有興趣,不感覺厭倦。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孔子與人談話,談到已死的顏淵時,便感歎說:「可惜!」接之便說顏子生前用功的情形:「我只見他一直往前進,從未見他停止過。」「未見其止」,古注又有解釋「未見他到止境」,意思是未能看他成為聖人。這也講得通。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種穀,有的生了苗而不出穗,有的雖出穗而不結實。

這幾句話不知孔子指何人說的,不必考證。

求學,不能「苗而不秀」,也不能「秀而不實」,一定要求滿意的成果。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後生」,是二十歲以前的年輕人。「可畏」,是不可輕視的意思。「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此意,是說,後生的前途,不可限量。怎麼知道他將來不如我們呢?然而,如果到四十歲,或到五十歲,他的學問事業尚未聽說有何成就,他也不十分可畏了。

「不如今」的「今」字,皇疏:「今,謂我今師徒。」邢疏、朱子,皆作「我今。」單指孔子而言。以後生比孔子,難解。當以皇疏概指師徒較好。「我今師徒」即是「我們」或「吾人」之意。

孔子說這幾句話,一則教人不要輕視學業未成的後生,一則勉勵後生及時努力求學,因在少年時期,記性悟性都好,容易成功,到了中年,學習能力遞減,五十歲以後,體力漸衰,所以無論學業事業都要在四十或五十歲前成就。但到四十五十以後,仍須繼續勤學。孔子曾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聖人尚且如此,何況平凡人。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法語」是古聖人所說的話,「之言」是根據法語所說的言詞。這些言詞都合正道,不能不聽從。但是聽了以後,要改正自己的行為,這才可貴。

「巽與之言」是恭遜稱許的話,誰聽了都會喜悅。但是聽了以後,要尋繹其中的意思,然後自省自勉,千萬不能驕傲,這才可貴。

假使聽了巽與之言,只是喜悅自傲,而不自勉,聽了法語之言,雖然當面順從,而行為不改,像這種人,就是聖人也無法教化他,所以孔子說:「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末如之何,就是無如之何。雖說「無如之何」,「已矣」,但用意是在激勵那些冥頑難化的人,希望他們改之繹之。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鄭康成注,主當親字講。主忠信,就是親近忠信的人,拜為老師。交友,必須志同道合,不然,就是不如己。如字當似字講,不似己的人,不要和他結交為友。人非聖人,都有過失,有過不能自知,經師友指點出來,不要怕難而不改。

學而篇君子不重章後段,與這一章相同。皇侃引范甯說,同一件事,孔子過一段時候再訓示弟子,弟子尊重師訓,又記錄下來。邢昺疏則以為,記論語者不只一人,所以有重出。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奪得了三軍的將帥,奪不了匹夫的志向。

周朝軍隊的制度,天子六軍,諸侯大國三軍,到春秋時,三軍變為稱呼軍隊的通名。孔安國注,三軍人數雖多,但人心不一,所以可奪取其將帥。

劉寶楠正義引尚書堯典疏說,士大夫以上,有妾媵,庶人只是一夫一妻相匹配,後來單身也稱為匹,例如叫匹夫匹婦。匹夫是個孤單的人,沒有勢力,然而他的志向只要堅守不失,誰也不能奪取。志不可奪,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

北方冬天,普通人穿縕袍禦寒,富貴人家則穿皮衣。縕袍,古注有說是亂絲作的,有說是亂麻作的,不必詳考。狐貉是兩種野獸,貉與狐相似,有好睡的習性,毛有花紋。用狐皮作的皮衣,又暖又輕,非常名貴,貉皮更貴。

穿破舊的縕袍,與穿狐貉皮衣的人站在一起,而不感覺羞恥,能夠這樣的,只有仲由。

普通人穿了破衣服,與人一比,總覺得可恥。修道的人要把心放在道上,不恥惡衣惡食。但要做到這一點,非常不容易。子路做到了,所以孔子稱贊他。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這裡還是講子路的事情,古注本與前合為一章,劉寶楠正義採取孔廣森經學巵言的意見,另作一章。這樣比較好講。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是詩經衛風雄雉篇裡的兩句詩。忮是害的意思,臧是善的意思。馬融注,不忮害,不貪求,這樣的人怎麼會不善呢?鄭康成詩箋說,不疾害他人,不求備於一人,這樣的行為,何以是不善呢?劉寶楠引韓詩外傳說,利是害的根本,福來以後便是禍,只要不求利,便無害,不求福,便無禍。這三種講法可以並存。

子路經常諷誦這兩句詩。諷誦就是要照此學習。

做人固然要不忮不求,但如終日只守持這一道,算是一個好人而已,尚不能解決大問題。孔子期望子路不要停在這小道上,要由此進修大道,所以說,不忮不求這個道,何足以為善。

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歲暮天寒之後,才知松樹柏樹後凋。普通樹木到冬天都凋盡了葉子,枝也枯了。松柏在嚴寒時,只受一些凋傷,直到春天,生長新枝,才落舊葉,所以叫後凋。

古注以歲寒比喻亂世,松柏比喻君子。在亂世時,小人變節,君子不改操守。

何晏注:「喻凡人處治世,亦能自修整,與君子同。在濁世,然後知君子之正,不苟容也。」

劉寶楠引翟灝四書考異,以為這是孔子在陳絕糧時所說的話。考異舉莊子讓王篇:「孔子說,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這是三達德,儒家必修之學。禮記中庸篇,孔子對魯哀公說:「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

知同智。有智慧的人能把事理看得明白,所以不惑。普通人常為患得患失而憂,仁人存公心,尚施予,不患得失,所以不憂。有勇氣的人辦事不怕困難,見義必定勇為,所以不懼。

具備這三達德,辦一切事都能成功。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學、道、立、權,四個境界,層次分明。學是各種學問。道是修行聖人的大道。立是修道而能立定根基。權是推行大道而能通權達變。

求學的人多,修道的人少,所以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適字作之字講,之就是往,適道就是往道上走,也就是修道。同是修道的人,未必都能立道。孔子十五歲志于學,三十而立。普通人修學幾十年,不一定就能立,可見其難。所以,可與適道,未可與立。縱然可與立,然而講到行權,則須隨機變化,變的結果,恰好與道相合。如果沒有權變的智慧,決定辦不到。所以,可與立,未可與權。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前四句是逸詩,子曰以下兩句是孔子論述。何晏集解以此解釋前面「未可與權」的道理,因此與前合為一章。宋儒蘇東坡以及朱子都不以為然,而另分一章。

何氏解釋,唐棣之華反而後合,也就是先開後合,與眾花不同,由此比喻行權,先反而後順,學者如照孔子的意思能從這反字思考,便知行權之道並不在遠。

蘇氏以為,詩的意思是思得賢人而不能得,孔子論其未思之故,能思,則賢人何嘗在遠。朱子以為,孔子借這四句詩表示「仁遠乎哉」之意。

漢宋學家各持不同的見解,一直沒有定論,愈到後世,愈難折中。今且從分章講,特別注意「未之思也」的思字,所思的對象無論多麼遙遠,一思便在眼前,學得這個字,修道便有大用。

鄉黨第十

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鄉黨篇只有一章,皇疏和邢疏都按照事類分段解釋。

鄉黨,就是雍也篇所說的鄰里鄉黨。鄭康成注,一萬二千五百家為一鄉,五百家為一黨。這裡只表示鄉里或家鄉的意義。

恂恂如,王肅注為溫恭。如字是語助詞。便便言,鄭康成注為辯言。

孔子在鄉黨,言行一切,溫和恭敬,溫恭至於好像不善於說話。但他在宗廟與朝廷,說話則辯論得清清楚楚。雖辯,然而一切謹慎。

鄉黨是父母宗族所居地,孔子為孝敬父母,連同所居的鄉里與一般人也恭敬。

白虎通解釋宗廟,宗是尊,廟是貌,象先祖的尊貌。宗廟是祭祖行禮的地方,朝廷是政府議事的地方,所以,言辭都要明辯而謹慎。

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

孔子在朝廷,與下大夫說話,顯示和樂的樣子,與上大夫說話,顯示中正的樣子,當君主視朝時,則恭敬而又從容。

這是記載孔子在朝中言語禮節恰到好處。

侃侃,和樂。誾誾,中正。是照孔注講解。侃字,據劉寶楠說,是衎的假借字。爾雅釋詁:衎,樂也。說文:衎,喜貌。馬融注:「踧踖,恭敬之貌。與與,威儀中適之貌。」

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後,襜如也;趨進,翼如也;賓退,必復命,曰:賓不顧矣。

魯君召孔子,使他擔任擯職,陪接外國貴賓。孔子奉召時,臉色勃然變得肅敬,腳步躩速,不敢懈慢。

當時兩君相見的禮儀,賓主各有陪同人員,這叫做「副」。賓的「副」叫做「介」,主的「副」叫做「擯」。擯分三等,叫做上擯、承擯、紹擯或末擯。介也分為上介、承介、末介三等。迎賓時,地主國君到大門外,站在東邊,面向南方。陪同迎賓的上擯、承擯、末擯,從君主面前依次向南排列,一律面向西方。賓國之君在主君大門前九十步下車,站在西邊,面向北方。同來的上介、承介、末介,從賓君面前依次向北排列,一律面向東方。排列結果,末擯與末介在東西兩邊面對面。賓主排列完成,主君先傳話,請問賓君的來意,這叫做「求辭」,又叫「傳辭」,由上擯傳給承擯,承擯傳給末擯。再由末擯傳給賓君的末介,由末介、承介、上介遞傳到賓君。賓君答辭由介擯遞傳到主君。傳辭完畢,主君迎接賓君。

「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後,襜如也。」是說孔子轉身向右接受傳辭時,便向站在他右邊的人拱手作禮,轉身向左把辭傳下去時,又向左邊的傳辭人拱手作禮。拱手時,前俯後仰,衣服隨之襜然飄動而不亂。

擯者在這樣的場合,有不少時機必須趨進。趨進有兩種,一是徐趨,一是疾趨。「趨進翼如也」是疾趨。雖然趨走疾速,但身體端直恭敬,所以說「翼如」。爾雅釋詁,翼作敬字講。

在送賓時,賓退,不再回顧,送賓禮成,孔子必向君主回報。

這一節是記孔子奉召與參加迎賓的禮節。古注或說孔子擔任承擯,或說擔任上擯,還有其他若干問題,不必詳考。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沒階,趨進,翼如也。復其位,踧踖如也。

公門就是君主之門,古時天子諸侯皆有好幾重門,不必考定是那一重。孔子走進君門時,肅然起敬,像是要鞠躬的樣子,其謹慎之狀,猶如無所容身。

中門是門的當中,乃尊者所通行,為臣、為子者,皆當避之,所以不立於中門,乃為恭敬尊者。閾是門限,以橫木置於門下,為內外之限。入門時,不踐履門限,只能跨過。這有兩個意思,一是避免將門限踐汙,一是避免自高之嫌。

過位,是經過君主的空位,雖然君主不在,孔子還是臉色勃然變為肅敬,腳步躩速,不敢懈慢。此處非說話場所,如有必要,則說得非常簡單,似有不足之狀。

齊讀資音,齊是衣裳下段所緝的邊緣。攝齊,是在升堂時,以手提起長袍的下端,拾級而上,以免長袍絆足跌倒。此時,肅敬之狀,又如鞠躬,而且屏收其氣息,似不呼吸。

見君畢,出來,走下第一階,面色舒展,怡怡然,下盡階級,走到平地,距君已遠,步履較快,可以小翔,故說「翼如也」。復其位,踧踖如也。皇疏:「位,謂初入時所過君之空位也。今出至此位,而更踧踖為敬也。」

這一節,記孔子上朝的禮容。

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戰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禮,有容色。私覿,愉愉如也。

圭是一種瑞玉,國君使臣到外國聘問,必授瑞玉,以為信物。孔子出使外國,在行聘問禮時,執持君之玉,至為謹慎,所以「鞠躬如也」,圭雖不重,但執在手裡,像是舉不起的樣子,故說「如不勝」。「上如揖」,是在升堂授玉時,將玉奉上他國君主,敬如作揖。「下如授」,劉寶楠用鄭注,是說授玉畢,下堂,仍不敢忘禮,還像在授玉時那樣謹慎。「勃如戰色」,竹添光鴻以為戰陣之色,表示敬慎,比解釋「戰而色懼」為優,這與鄭注「戰色,敬也」相合。「足蹜蹜如有循」,是縮小腳步,兩腳前後相接,不提起腳踵,順遞而行,如循一條路線,徐緩前進。

享禮,享即獻,朝聘之後,即行享禮。享就是獻禮物。替國家送禮物必須莊嚴,所以「有容色」。據江永鄉黨圖考,有容色,是說身容、手容、足容如初,但非勃如戰色。

私覿,享後以私禮相見,此時輕鬆愉快,所以「愉愉如也」。人臣不能私交外國,此說私覿,是奉命出聘,為國君所許,自是合禮之舉。

這一節,記孔子出使外國的禮容。

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當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褻裘長,短右袂。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喪,無所不佩。非帷裳,必殺之。羔裘玄冠,不以弔。吉月,必朝服而朝。

君子即稱孔子,紺是深青而含赤色,緅是深青而帶微黑,兩者都與黑色相近。飾是在衣服的領口與袖口上緣邊。

孔子穿的衣服,不用紺緅二色飾邊,因為紺飾是齊祭之服,緅飾是喪祭之服。此據孔安國解釋。鄭康成也說,紺是紫玄之類,緅是紅纁之類,玄纁類同祭服。

褻服本指內衣而言,古注引申為私居服,即是家居便服。孔子的褻服何以不用紅紫色,皇疏朱注都以為紅紫不是正色。王肅注:「褻服私居,非公會之服者也。皆不正。褻尚不衣,正服無所施。」皇疏引穎子嚴說,紅是赤白,為南方間色,紫是黑赤,為北方間色。故紅紫非正色。褻服尚且不衣,正服當然不用紅紫。孔子曾說:「惡紫之奪朱也」,所以不用。

當暑,即當暑熱時。袗作單字講。絺綌都是葛,細的是絺,粗的是綌,袗絺是細葛布製的單衣,袗綌是粗葛布製的單衣。必表而出之,孔安國注,「加上衣」。劉寶楠舉御覽引鄭注說,表即是表衣,出即是出門。表衣即指裼衣而言。裼衣穿在絺綌之外,故稱表。古人穿衣,先穿親身的內衣,次加外衣,這層外衣,春秋是袷褶,也就是雙層的裌衣,夏天是絺綌,冬天是裘,又次加裼衣,又次加禮服。此處表衣,與下文緇衣素衣黃衣,都指的是裼衣。居家不需加裼,若出門,不可穿單衣,必如孔注所云「加上衣」。上衣的「上」字,是指將衣在外加上,所加上的即是裼衣,又稱中衣。如在中衣外又加禮服,則禮服對中衣,也稱上衣。

緇衣羔裘三句,說明衣服的顏色表裡如一。裘是皮衣。羔裘是黑毛羊皮,與黑色的緇衣相稱。麑裘是小鹿皮,毛色近白,與素衣相稱。狐裘是指黃毛狐皮,與黃衣相稱。皇疏說,緇衣羔裘是諸侯視朝的衣服,諸侯視朝與群臣同服,孔子是魯臣,所以也穿此服朝君。國家如有凶荒,國君穿素服,群臣隨之穿素服,孔子是魯臣,也穿素服。在年終時,舉行蜡祭報功,象物色黃落,魯君穿黃衣狐裘,孔子為臣,助蜡祭,也隨君穿黃衣狐裘,所以禮運說:「昔者仲尼預於蜡賓」。

褻裘是家常便服,做得較長,可以保暖。孔注短右袂,是右手的袖子較短,便於作事。胡紹勳等別解甚多,難以考證。

寢衣,照漢儒解釋,即是小臥被,其長度一身又半,寢時,腳端可摺,不會透風。

狐貉即是狐皮貉皮,取其毛之厚暖者,用為坐褥,接待賓客。居字作坐位解。

去喪,孔注:「去,除也。」在服喪期間,不能佩帶玉等飾物。服喪期滿,除去喪服,則無所不佩。禮記玉藻說:「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於玉比德焉」,「孔子佩象環」,「凡帶必有佩玉,唯喪否」。

帷裳,是上朝與祭祀所穿的禮服。非帷裳,是指其餘的衣服,如禮記深衣篇所說的深衣。王肅注:「衣必有殺縫,唯帷裳無殺也。」皇侃疏:「殺謂縫之也。」皇疏又引鄭注:「帷裳,其正幅如帷。非者,謂餘衣也。殺之者,削其幅,使縫齊陪腰者也。」江永鄉黨圖考,意謂當時深衣裁製不合制度,故特記此一條,以明夫子深衣必用古制。

不用羔裘玄冠弔喪,孔注:「喪主素,吉主玄,吉凶異服。」劉寶楠說,依舊禮,始死,弔者可用羔裘玄冠,然夫子於心未安,所以不用。

吉月必朝服而朝,孔注吉月為月朔,程樹德論語集釋採夏炘的學禮管釋之說,吉雖當善講,亦有始字之義,因此,吉月即謂正月。孔子雖致仕,而在元旦朝服而朝,亦合情理。

這一節記孔子衣服之類的禮節。

齊,必有明衣,布。齊必變食,居必遷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惟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薑食,不多食。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語,寢不言。雖蔬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席不正,不坐。

齊,即是齋。祭祀前,必須齋戒沐浴,祭祀時始有感應。「明衣,布」,依古注,是用布做的親身衣,即浴後所穿的明潔之衣。

齊必變食二句,是說齋戒時變更平常的食物與居處。古注變食,或謂不飲酒、不吃肉,或謂下文有「肉雖多」,以及「惟酒無量」等語,則非不飲酒,不食肉。主張前一說者,則將下文另分一節,亦可。遷坐,皇疏引范甯云:「遷居齊室」,即是不與妻同房。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兩厭字說文作猒,讀平聲,是飽的意思。不厭就是說不求其精細而飽,意為聖人食無精粗皆可以飽。

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食指穀類的食物,饐是氣變,餲是味變,皆不新鮮。魚肉餒敗,即是腐爛。陳腐的食物容易中毒,所以不食。

色惡是食物的顏色惡劣。臭惡不是腐臭,而是烹調的臭氣惡劣。食物未熟,或過熟,皆是失飪。不時,有不同的講法,一是烹調不到火候的食物,一是不合春夏秋冬四時所宜的食物,一是一日三餐不在朝夕日中的時候。這都有害於健康,所以不食。

割不正的割字,是宰割,即是殺的意思,如割雞解牛等,與切肉之切不同。割不正,非指切肉不方正,而是用殘忍的方法宰殺。皇疏引江熙云:「殺不以道,為不正也。」殺得慘無人道,不忍心吃,所以不食。

不得其醬不食,醬有醯醢等多種,竹添光鴻以為,不得其醬,是不得其所宜之醬。醬各有宜,如藥味然。不得其醬,恐或有敵物。得其醬,則增其美,而去其害,故君子重之。

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劉寶楠正義說:「氣猶性也,周官瘍醫,以五氣養之。五氣即五穀之氣。人食肉多,則食氣為肉所勝,而或以傷人。」按照本草,不論動植物,皆有性氣味色之類別,然以性為主,正義引用周官之說應從。肉雖多,不能多吃,必須以飯為主。不使肉氣勝過飯氣,以免傷胃。惟酒無量,飲多飲少,沒有定量,但以不醉為度,不醉則不亂。

沽酒市脯不食。沽市二字都是買的意思,脯是乾肉。酒從外面買來,未必清潔,脯自外面買來,不知是何物之肉,所以都不食。

不撤薑食,不多食。撤是撤去,薑能去邪味,發正氣,所以不撤去,但不多食薑食。

祭於公,是陪君祭祀,祭畢,君賜祭肉,不待經宿,即須分享,表示不留神惠。自家祭祀,其祭肉不能超過三天,免褻鬼神之餘。公祭或家祭之肉超過三天,已經陳腐,便不能食,只好敬而埋之。

食不語,寢不言。吃飯睡眠皆不是說話的時候。吃飯時,口中嚼物,睡眠時,安靜休息,故不宜言語。但在宴會時,敬酒敬菜,也不能不說話,朋友也有連床夜話的情形,然而亦須少說。

雖蔬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瓜字或作必字,與祭字連讀,但鄭康成仍從古文論語作瓜字。古有祭食之禮,即在飲食之前,將每種食物取出少許,放在食器之間,以祭祀古時發明以火作熟食之人,表示不忘本。但非美食可以不祭。而孔子日常所食的,雖是粗疏之食,以及菜羹瓜果之類,也要祭之,不敢以菲薄廢禮。祭時必然肅敬。此說詳見劉氏正義。

席不正不坐。史記孔子世家將此句記在「割不正不食」下。古時未用桌椅,以席鋪地而坐。鋪席必須端正,不正則不坐。

這一節綜記孔子飲食之節。

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

鄉人飲酒,是同鄉之人會聚飲酒。杖者是拄杖而行的老年人。禮記王制篇內則篇皆說,六十杖於鄉。因此,在鄉人宴會中的杖者,即是六十歲以上的老者。儀禮有鄉飲酒禮篇,禮記有鄉飲酒義篇,皆講鄉人飲酒的禮節。在這種宴會中,必須尊敬老年人,年齡最長者,必坐上席。鄉人飲酒,可以飲醉,既醉則難免舉止失常,但有杖者在場,雖醉仍須安靜。此時,杖者不退席,孔子不敢退,杖者退出,孔子亦隨之退出,可任宴會大眾毫無拘束的歡宴。此記孔子參加鄉人飲酒時,既能敬老,又近人情。

鄉人儺,是鄉人驅逐疫鬼的風俗。據皇侃疏,周禮夏官方相氏,化裝為四隻眼睛,金黃色,披熊皮,執戈揚盾,帥領百隸,口作儺儺之聲,替民家驅疫鬼。古注皆說,孔子遇見鄉人儺,恐驚先祖,所以穿著朝服,立於祖廟的東階,欲使先祖五祀之神依之而安。邢疏也說:「所以朝服者,大夫朝服以祭,故用祭服以依神也。」事實是否如此,無法考證。自古即有政府與民同樂的禮俗。例如清朝的元宵玩燈,即可窺其一斑。民眾聯合幾個村莊,向政府登記,舉一燈官,扮演政府官員,或扮宰相,帥眾拜訪當地巡撫,巡撫亦派員接見,或扮演縣官問案等等。由此可見古時官民同樂的遺風。因此,鄉人儺是記孔子作魯司寇時與民同樂的狀況。

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嘗。

問是聘問,或是問候。問人於他邦,即是問候在他國的友人。這裡所記,不是孔子親往問候,而是使人或託人去問候,所以下句說:「再拜而送之」。古時士人相見,禮當再拜,即是拜兩次。所以孔子送使者行時,對使者兩拜。但使者不需答禮。因這不是拜使者,而是遙拜所問候的友人。誠敬之意,由此見之。

魯大夫季康子饋贈孔子藥物。孔子拜而受之。然後便說:「丘未達,不敢嘗。」古注拜而受之,是一拜而受之。禮記玉藻說:「酒肉之賜弗再拜。」藥物如丸散等,是內服劑,歸為酒肉等食類,所以只需一拜。古人受饋食物,當饋者面,或當使者面,一嘗其味,表示不虛所饋。但藥物不是普通食物,是否也要嘗,禮無明文,故說「丘未達,不敢嘗」。丘未達,不是孔子自稱未明藥性,乃是就受饋藥物之禮而言。送藥物之禮未見過,故不敢嘗。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廄是馬舍,俗稱馬房。焚即失火焚燒。孔子的馬廄遭了火災。孔子退朝回家,問曰:「傷人乎」?未問是否傷馬。邢疏:「不問馬一句,記者之言也。」

古注或依鹽鐵論刑德篇「魯廄焚」,孔子家語子貢篇「國廄焚」,「孔子罷朝,問人不問馬」,以為國廄。或依禮記雜記篇「廄焚,孔子拜鄉人為火來者」,又以國廄焚,春秋經文當有記載,但不見於春秋,故知是孔子的家廄。

問人不問馬,古注大多以為「重人賤畜」,但也有人不以為然。原意如何,後世難考。或依當時禮制,不需問馬。

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侍食於君,君祭,先飯。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國君賜與熟的食物,孔子必定正其席位,先嘗食少許,表示敬受國君的惠賜。君賜腥,即是賜與未煮熟的肉類。孔子必予煮熟,獻薦祖先。獲君賞賜,榮歸於祖,表示不忘本。熟食雖是君賜,但因從外面送來,恐在路上染汙,所以不敢供祖。君賜生,即是賜與活的動物,孔子必畜養之。禮記玉藻說:「君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所以「必畜之」。畜到祭祀時,始殺作祭品。足見對於動物不能非時宰殺。

侍食於君,是魯君邀孔子聚餐。雖是國君邀宴,但就為臣的孔子而言,仍然稱為侍食。君祭,古人食前都有祭食之禮,例如禮記曲禮說:「主人延客祭」,注解說:「古人不忘本,每食,必每品出少許,置於豆閒之地,以報先代始為飲食之人,謂之祭。」當魯君祭食時,孔子先飯,表示先為君主嘗食,試其烹調可否。這是侍食於君的禮節。

北方為尊,君位坐北朝南。臣見君,必須穿朝服,面對北方,君則南面。孔子疾病。魯君親臨探視。孔子臥床不能起,因而首向東方,右側而臥,便是自己面北,而君面南。又因臥病不能穿朝服,遂用朝服蓋在身上,再以束朝服的紳帶拖在上面,以示如穿朝服。

此記孔子雖在病中,尊君之禮仍不疏忽。

國君命令召見,孔子不待車駕,立即步行。鄭康成注:「急趨君命,行出,而車駕隨之。」

以上這一節,都是記孔子事君之禮。

入太廟,每事問。

鄭康成注:「為君助祭也。太廟,周公廟也。」

八佾篇已有「子入太廟,每事問。‧‧‧‧‧」但非重出。皇疏:「前是記孔子對或人之時,此是錄平生常行之事,故兩出。」

入太廟,不但尊敬祖先,連廟中的祭器亦須尊敬。各種器物所置之處,皆有定位,不容錯誤,否則失敬,不能感格祖先之神。

入太廟,每事問,是記孔子事事認真,處處恭敬。

  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

集解:「孔安國曰,重朋友之恩也。無所歸,無親昵也。」

朋友死,沒有親人辦喪事,是謂「無所歸」,孔子即說:「於我殯」。停柩待葬叫做殯,此處可包括殯葬等全部喪事。因為朋友死無所歸,才這樣為他治喪,如有家屬,則不可如此,喪事應由其家屬作主。

朋友饋贈,雖是車馬,但非祭肉,則不拜受。據孔安國注,朋友有通財之義,所以不拜。祭肉是祭祀時供神供祖之肉,祭畢分贈朋友者,價錢雖比不上車馬,但以禮重,所以孔子受贈必拜。

朋友是五倫中的一倫,此記孔子待友之道。

寢不尸,居不容。見齊衰者,雖狎必變。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負版者。有盛饌,必變色而作。迅雷風烈,必變。

尸不作死屍講。古時祭祀,以孫輩穿先祖之衣,端坐如神,代表先祖受祭,是名為尸。寢不尸,是說在寢室行動可以隨意,不必端坐如尸。居不容,應從經典釋文以及唐石經作客字。孔子居家,安然自適,不以客禮與家人相處。

齊衰者是穿喪服的人。冕者,一說,指戴冕的大夫,一說,冕與絻同,也是喪服,二說並存。若指大夫,亦不必實指戴冕,但藉指其身分而已。瞽者是盲人。孔子看見穿喪服的人,雖是親狎之友,但因他遭遇變故,所以必定變容,表示同情。看見冕者與瞽者,雖是經常褻見之人,也必以適當的禮貌待之。瞽者雖不能見,但盡其在我,亦必以貌。

凶服,也是喪服。版是國家公文圖籍。式同軾,古時車輛,其車身前有一活動的橫木,名為軾,便於乘車人扶手行鞠躬禮。孔子乘車,看見穿凶服的人,就以手扶在式上,微俯其身,以示同情。看見負版者,也對公文圖籍作式禮,此舉是尊敬國家。

應邀作客,如見菜餚豐盛,而且是主人親手端來,孔子必變面色而作,表示驚異感激之意。孔注:「作,起也,敬主人之親饋也。」古人席地而坐,屈膝,坐在腿上,起是由坐而起,成為雙膝跪地之狀。

迅疾而至的雷或風非常猛烈,此皆出乎尋常,天地必有變故,此時孔子即有應變之舉。孔注,必變,是為敬天之怒。禮記玉藻說,若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在夜間,亦必起來,穿戴衣冠而坐。

此記孔子居家作客以及處常處變之禮。

 

升車,必正立,執綏。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

綏是設在車上的繩子,供人援引上下車。升車即是上車。通常由御者將綏遞給乘車者,便其援之而上。孔子上車時,為保持安穩,必定正立執綏。

車中不內顧,即是不往後看,免致後面的人有所不安。不疾言,免得驚擾他人。不以手親自指點,為免惑眾。由此可見孔子無處而不為人設想。

 

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色斯舉矣,翔而後集。」竹添光鴻以為古詩逸句,記者懸空揭此二句詩,是「先經起義」法。依集解暨劉氏正義等諸注解釋,色指人的顏色,舉是起飛,鳥見人的態度不善,立即飛去。翔是迴旋飛翔。集是群鳥在樹木上,引申為止息。鳥在迴飛觀察以後,才肯下來棲息。這兩句逸詩是比喻人事上的出處進退應合時宜。

「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這是孔子的話。山梁是山澗上的橋梁,雌雉是母的野雞。孔子經過山梁,看見雌雉悠然自得,便歎這雌雉能得其時。

「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共是拱手之義,讀拱音。嗅字據集注引劉聘君的意見,當作狊字,古闃反,讀局音,其義為鳥張兩翅,見爾雅釋獸郭璞注。劉氏正義考證:「狊字從目從犬,說文訓犬視,亦驚顧之意。其字與臭相似,故相沿訛為臭。唐石經臭字左旁加口作嗅,則後人所改。五經文字,此字尚作臭也。然玉篇已引作。即嗅正字。」清儒江聲論語質:「子路以夫子歎雉之得時,肅然改容,竦手上共。雌雉見之,疑將篡己,遂三振翅而起。」依江氏之說,則這兩句意思,便是子路向雉拱手。雉卻張翅起飛而去。此說較諸古注為優。

「時哉時哉。」含意深遠。劉氏正義引劉氏逢祿論語述何說:「孟子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聖之時者也。鄉黨篇記孔子言行皆準乎禮,而歸之時中。禮以時為大也。」

先進第十一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我國自古稱為禮樂之邦。禮尚恭敬,樂尚和平,兩者都是以仁為本。然禮樂往往因時因人而演變。此章意義,古注有多種異解,茲採一種解釋。先進於禮樂,是在孔子以前的時代,學禮樂者都很樸素,看起來,是鄉野之人。後進於禮樂,在孔子當時,學禮樂者不像鄉下人那樣樸素,其人言行注重文飾,看起來,是君子。但是講到實用,孔子則從先進的禮樂。因為先進猶近古風,不失仁本,可使風俗歸於淳樸。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隨孔子受厄於陳蔡的諸弟子,皆不及門。朱子集注將此章與下面德行章合為一章,且以四科弟子為從孔子於陳蔡者,此時皆不在孔門,所以孔子思之。此注已經先儒辨證其非。據經典釋文,鄭康成也以此章與下章相合,但並未以四科弟子為從孔子於陳蔡者。

陳蔡之厄,是孔子周遊列國時一次困苦的遭遇。衛靈公篇所記「在陳絕糧」,即指此事而言。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當時吳國伐陳,楚國出兵救陳,聞孔子在陳蔡之間,便派人來聘孔子。孔子將往楚國,陳蔡二國大夫惟恐楚國重用孔子以後,將危害他們,因此共同派人圍困孔子,以致斷絕糧食。後來孔子派子貢到楚國,楚昭王出兵來接孔子,始替孔子解了圍。據江永鄉黨圖考,此事發生在魯哀公四年。

孔子所說:「皆不及門」,鄭康成注,皆不及仕進之門。劉寶楠正義引孟子盡心篇:「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以無上下之交即此處不及門的意思。此義可從。諸弟子與陳蔡大夫無交往,始遭遇這種困難。

從孔子於陳蔡的諸弟子,史記孔子世家載有顏淵、子貢、子路,弟子列傳有子張,呂氏春秋慎人篇有宰予,此外則無考據。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此章開頭無子曰二字,據皇疏說,這是記者所書,並從孔子印可,而錄在論中。

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是孔門四科教育,顏子等十位大弟子各以特長分屬四科,德行列為第一,足見道德教育最為重要。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顏回非有助益於孔子,因孔子說的話,顏回無所不悅。

孔子之言,顏子一聞即悟,所以孔子曾說:「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既然一聽就能完全領會,便只喜悅於心,不再發問。既無問題,孔子便不再發揮,而在座的其他弟子不能獲益,因而孔子的教化不能普益他人。所以說:「回也,非助我者也」。這是孔子所作的反面文章,言外之意,則是讚美顏子悟性極佳。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閒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不閒,即是沒有閒隙,這是由於閔子騫以孝行感動父母,能以齊家,使外人對他的父母昆弟無話可說。

韓詩外傳,以及藝文類聚孝部引說苑等記載,閔子後母偏愛己生的兩個兒子,冬天給他們穿很厚暖的衣服,給閔子穿的則以蘆花冒充棉衣,後來他的父親發覺,要逐出他的後母。閔子卻向父親求情說:「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意思是留後母在家,只有他一人受寒,如將後母逐出去,便連後母所生的二子一同受寒。他這一番話感動了父親,取消原意,也使後母感激而成為他的慈母,他的兩個異母弟弟也受感動而行弟道。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白圭是白色的瑞玉,毛詩大雅抑篇:「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玷是玉上的缺點,尚可磨滅,若言語有缺失,則不可磨。三復的三字,代表多次。南容讀詩,讀到這四句,多次復誦思維,可見他慎於言語,求其無玷。孔子將其兄的女兒嫁給南容。

大戴禮衛將軍文子篇曾說南容「獨居思仁,公言言義」。這兩句話很重要。獨居思仁,是慎獨的工夫。公言言義,即對眾人說話必須合乎正義,以為公眾法則。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季康子想進用人才,所以問孔子有那一位弟子好學。求才何以問好學,因為人才由好學而來。

雍也篇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之詳細,此處對之簡單,何為其然,不必考據。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顏淵死,其父顏路請求以孔子之車為之槨。槨是棺外的套棺。古注以為顏路請將孔子的車子出賣,以資買槨。也有注者認為不是賣車買槨,考據甚繁。

孔子未許可,並對顏路說明,人子雖有才與不才之異,但在其父各言其子則同,我子鯉死,有棺無槨,當時我未嘗賣車為他作槨,因我有時要隨大夫上朝,不可以步行。

孔子周遊列國,回到魯國,雖不作大夫,但國家有大事,仍然上朝,故謙言:「從大夫之後。」

顏路之請,或因禮制不合,所以孔子不許。其他原因,古注所說不一,存疑。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噫,傷痛之聲。天喪予,即是天喪亡我。傷痛之極,所以連說兩句。

孔子嘗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又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來此世間,是由天命以自堯舜至周文的道統,教育人民。在其三千弟子中,顏子最能了解孔子之道,他聽孔子與言終日,不違如愚。他在孔子的心中,是道統的繼承人,是聖教的輔佐者。顏子一死,孔子遽失輔佐,道統無人繼承,天下蒼生將如之何。因此,有天亡我的感受,所以發出如此悲痛的歎息。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顏淵死。孔子到顏家弔哭,哀傷過度。集解馬融注:「慟,哀過也」。隨行的諸弟子對孔子說:「夫子慟矣」。孔子慟而不自知,經弟子提醒,故先疑問;「有慟乎」。既而一想,確是過於哀傷,便說:「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夫人」當「此人」講,即指顏子而言,意思是,不為顏淵慟,當為誰慟呢?由前章「天喪予」,可以了解此章「哭之慟」的悲心。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門人,是孔子的弟子,也就是顏子的師兄弟。他們要以厚禮葬顏子。孔子不許可,但未能阻止,因此感歎說:回,待我如父,而我不得待你如子,使你的喪葬不合禮,這不是我,而是由你的師兄弟所使然。

禮記檀弓上篇記載,子游問喪具,孔子答以「稱家之有無」,家裡富有,也不能踰禮厚葬,無財則不可以備禮。顏子家貧,又未出仕,厚葬便不合禮,孔子不許可,實為愛之以德,奈因顏子之父顏路作主,師徒雖如父子,畢竟不是父子,終於不能止其厚葬,所以自歉而又責備門人。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問事鬼神。事是事奉。事鬼神即是祭祀鬼神。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意思是說,能事奉人,方能事奉鬼神。欲知所以事鬼,須先知道所以事人。

子路敢問死,是問死後的狀況。孔子答以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說,尚未知生,何能知死,欲知死後的狀況,應當先知生前的狀況。

生前死後以及鬼神等情形,孔子十分明白。程樹德論語集釋引康有為論語注:易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故知鬼神之情狀。又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原始反終,通乎晝夜,言輪迴也。死於此者,復生於彼。人死為鬼,復生為人,皆輪迴為之。若能知生所自來,即知死所歸去。若能盡人事,即能盡鬼事。孔子發輪迴游變之理至精,語至元妙超脫。或言孔子不言死後者,大愚也。蓋萬千輪迴,無時可免。以為人故只盡人事,既身超度,自證自悟,而後可從事魂靈。知生者能知生所自來,即已聞道不死,故朝聞道夕死可也。孔子之道,無不有死生鬼神,易理至詳。而後人以佛言即避去,必大割孔地而後止。千古大愚,無有如此,今附正之。

程樹德按語:鬼神死生之理,聖如孔子,寧有不知,此正所以告子路也。昔有舉輪迴之說問伊川者,伊川不答。所以不答者,以輪迴為無耶,生死循環之理不可誣也。以為有耶,與平日闢佛言論相違也。此宋儒作偽之常態。至康氏乃發其覆,此如大地中突聞獅子吼,心為爽然,洵孔氏之功臣也。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閔子騫等四人侍於孔子之側。閔子方正,子路剛強,冉有、子貢和樂。孔子見四位弟子各自坦率的顯露其性情,不禁歡樂。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若字上的曰字,據皇疏本。此章最後何以有此一句,存疑。

子樂的樂字,鄭康成注:「樂各盡其性。」劉寶楠正義說:凡人賦性剛柔不齊,惟各盡其性,斯有所成立,可同歸於善也。

皇侃疏:「不得其死然,謂必不得壽終也,後果死衛亂也。袁氏曰:道直時邪,自然速禍也。」

宋蔡節論語集說,此「子樂」下,脫「子曰」二字。

清洪頤讀書叢錄:此句本別為一章,「曰」上脫「子」字,文選注引皆作「子曰」。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集解鄭注:「長府,藏名,藏貨財曰府。仍,因也。貫,事也。因舊事則可,何乃復更改作。」

魯人為長府,是將長府改建。長府為魯國財貨武器聚藏之所,在魯君宮內。為長府,不是單純的改建房屋,而是別有企圖。魯人,古注不一,應指魯君而言,但此文不言魯君,而言魯人,是學春秋筆法。

劉氏正義以為魯人即是魯昭公,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公伐季氏,當時孔子正居魯國,則知魯人為長府,正是昭公居之,因其毀壞,而欲有所改作,以為不虞之備。但季氏得民已久,非可以力相制,所以閔子騫言仍舊貫,意思是但仍舊事,略加繕治,何必改作,以此諷使昭公不要妄動。

劉氏此說較為可從,但魯人也可以指昭公以後的魯君。昭公伐季氏不成,反被逐往齊國,此後魯國的三桓之家,目中愈無魯君,愈使魯君不能忍受,所以八佾篇裡有哀公問社於宰我一章,此處為長府,指為他的計策,當然也說得通。但此時魯君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三家的監視,若伐季氏,必蹈昭公的覆轍,所以閔子以「仍舊貫」之言,暗示其以維持現狀為愈。由這一言,一則保住魯君,一則使魯國免於禍亂,所以孔子稱讚他不言則已,言必正合時中。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瑟是一種樂器。瑟有易止而難進的意義。白虎通禮樂篇論五聲八音說:「瑟者,嗇也、閑也,所以懲忿窒欲,正人之德也。」因此,彈瑟時,要心平氣和,表現閑嗇之義。

集解馬注:「子路鼓瑟,不合雅頌。」雅頌之音,令人心氣和平。子路性情剛勇,彈瑟或許欠缺和平的意味。說苑修文篇、以及孔子家語,都說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所以孔子說:「在我門中的仲由,彈瑟為何彈出這樣的音調。」門人不解孔子的語意,因此不敬子路,孔子再用比喻解釋,仲由的造詣猶如已經升堂,尚未入室而已。

孔門弟子求學,譬如入門、上階、登堂、入室,由淺入深、程度不等。入室,如顏子,固然最難,子路升堂又何嘗易得。聖人教育,步步引進,子路雖已升堂,但尚未能入室,所以論其彈瑟,正是期其續求深入。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師是子張,商是子夏。孰賢,是誰比較高明。子貢想知道師、商二人誰優於誰,所以如此問孔子。孔子答復,子張過之,子夏不及。子貢再問:「然則師愈與。」愈字作勝字講。孔子解釋:「過猶不及。」猶字表示兩者平等,譬如行路,以達目的地為恰到好處,不及或者超過,都是未達目的地,所以,無分軒輊。孔子講中道,要在無過無不及。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季氏就是季康子。魯國三家權臣,季氏的權力最大。他擁有最多的土地,比當時天子的宰卿周公還要富得多,但他仍感不足,要向民眾加徵賦稅。孔子的弟子冉求作季氏家宰,替季氏聚斂,以增加其財富。禮記大學說:「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又說:「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所以,聚斂之臣不是良臣。「子曰」以下兩句,是孔子的評論語。聚斂之事本來出於季康子,左傳哀公十一年記載得很清楚,但孔子只責備自己的學生,所以向諸弟子說:「冉求非吾徒也,你們可以鳴鼓而攻之。」這是聲討,鳴鼓即是擊鼓。一鳴鼓,人皆知之。春秋筆法只責備賢者,孔子深責冉求,而不責季康子,是因為季康子不足以責備。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此記孔子簡評六弟子的才性,「子曰」二字安置在中間,文法與上章相同。朱子集注將子曰以下另作一章,不如照舊。

柴也愚:弟子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歲。集解:「愚,愚直之愚。」愚直,呆板而已,人品卻很好。朱子集注引孔子家語說明高子的為人:「足不履影,啟蟄不殺,方長不折,執親之喪,泣血三年,未嘗見齒。」

參也魯:集解:「孔曰:魯,鈍也,曾子性遲鈍。」遲鈍是不夠敏捷,但曾子用功勤恒,如「吾日三省吾身」,以及篤學忠恕之道,終於彌補其缺點,獲大成就。

師也辟:集解:「馬曰:子張才過人,失在邪僻文過。」黃氏論語後案:「辟讀若左傳闕西辟之辟,偏也,以其志過高而流於一偏也。」(左傳莊公二十一年,鄭伯享王于闕西辟。孔疏引服虔云:西辟,西偏也。)竹氏會箋:「辟闢同,開張也,子張堂堂,盛自設施,務開闊而少翕聚。」辟不宜作邪僻解,說子張文過,也找不出根據。作偏,或作開張講,皆通。

由也喭:集解:「鄭曰,子路之行,失於喭」。邢疏:「字書,喭,失容也。言子路性行剛強,常喭失於禮容也」。(,博漫切,音半。喭,魚變切。)

以上四子,各有一失,不得其中。

回也其庶乎,屢空:庶乎,是差不多的意思。屢空,集解有兩說。一說顏子庶幾聖道,雖數空匱,而樂在其中。一說屢猶每,空猶虛中,因為不虛心,則不能知道。兩說應以後說為是,聖人體寂,其心常虛而無累,所以孔子空空如也,顏子未到聖人地位,所以其心屢空。如依前說,顏子屢貧,如簞瓢陋巷,固然合乎事實,但孔子空空,便須解釋為經常貧窮,便與事實不合,故以後說為是,屢空是說顏子已近乎聖道。

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子貢不接受天命,即是不順乎自然,而貨殖營利,把心放在財富上,以致不能空其心,但不為財富所迷,所以是億則屢中。皇本億作憶。皇疏說:「子貢雖不虛心如顏子,而憶度事理,必亦能屢中。」子貢有時研究大道,也能領悟,只不能繼續而已。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子張問善人之道。善人是樂於作善事的人,尚非聖人賢人,但學聖賢,須先學善。善人之道的道字重要,善人要學聖賢,其道如何。孔子答復,如不實踐聖賢的足跡,雖學,亦不入於室,不能成為聖人。踐跡,就是學習賢人與聖人的行為。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古注以此與前文合為一章,集解何晏注:「論篤者,謂口無擇言。君子者,謂身無鄙行也。色莊者,不惡而嚴,以遠小人者也。言此三者,皆可以為善人也。」皇疏:「此亦答善人之道也,當是異時之問,故更稱子曰。俱是答善,故共在一章也。」朱子集注因為另有子曰二字,所以別作一章解釋。陳天祥四書辨疑以為文未詳,不敢妄說。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聞斯行諸」,即是「聞斯行之乎」。「諸」是合音字,用在句末,就是「之乎」二字或「之歟」二字的合音。「之」字就是所聞的那件事情。

子路問:「聽了這事就去做嗎?」孔子說:「有父兄在,你怎麼可以聽了就做呢?」

冉有也這樣問孔子,但孔子答復,卻是聽了就做,不必請示父兄。

仲由、冉求二人問題相同,孔子答案不同,公西華因此發生疑惑,所以他說:「赤也惑,敢問其中的道理。」孔子答復公西赤,冉求性退,所以引進他。仲由辦事,一辦就兼辦二人分,所以抑退他。

退則進之,進則退之,便是因材施教。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子畏於匡的畏字,不作畏懼解,可作被圍解,其事實參見子罕篇「子畏於匡」章。

孔子在匡,被匡人圍困,後雖脫險,卻與弟子失散,顏淵落在後面,最後才趕上來,孔子一見便說:「我以為你死了。」顏淵說:「老師在,弟子怎敢死。」

孔子知道顏子不會死,「吾以汝為死矣」是一時歡喜的反義語。顏子說「子在」,也是知道孔子不會死,所以說「回何敢死」。孔、顏師弟相知之深,由此可以想見。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季子然,古注多以為季氏子弟。仲由、冉求,這時皆作季氏家臣。

季子然問孔子,仲由、冉求,可以說是大臣嗎?孔子先不答可不可,但說:「我以為你來問特別的事,乃問由、求二人而已。」繼則解釋:「所謂大臣,就是用道來事君,如果道行不通,只好辭職。」

道就是治國之道,也就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貫所行的仁政。

解釋怎樣才算是大臣以後,便說由、求二人可謂具臣。

孔注:「具臣,言備臣數而已。」

孔子已經答得恰到好處,而且句句是實話,但季子然意猶未足,再問:「然而他們一切都要順從嗎?」

具臣也不好做,應該服從,把事情辦好。但在季氏家裡,事事服從,便有難題,季氏在魯國三家權臣中權力最大,上欺君,下欺民,大有陰謀篡位之嫌。孔子不答從或不從,但講何事能從,何事不能從,所以說:「弒父與君,亦不從也。」意思是說,一切事可以順從,但如季氏弒魯君,由、求絕不順從。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子路派子羔做費宰。費是魯國的費邑,當時屬季氏所有。宰是邑宰,如後世的縣長。

孔子主張學而優則仕,子羔學問尚未成熟,派他去做費宰,無異是害他,所以說:「賊夫人之子」。賊是害。人之子,指子羔而言。

魯國當時,有不少做官的人並無很好的學問,因此,子路認為,費邑有民人,有社稷,使子羔做費宰,在治民與事社稷這些事上,即是學習,何必要讀書然後才算是學呢?

從事政治,必須有足夠的學術,始能辦理有利於民的事情,假使學問不足,就去做官,雖說邊做邊學,實際是拿人民作試驗品,一定有害於民。子羔如做費宰,雖不致於害民,但自己會受害。然而子路竟從反面說得很有道理。孔子因而責備子路:「是故惡夫佞者。」惡是厭惡。佞是佞口,能敏捷的將無理說為有理。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此章記孔子隱居在家,與弟子閑談其志。章分三段。

第一段分二節。第一節記與閑談的四弟子之名。其中曾皙,不必指為他人,就是曾子的父親。

第二節,孔子提示弟子各言其志。「以吾」的「以」字當因字講。「毋吾以也」的「毋」字與「無」字通用,「以」字當用字講。這一節,大意是說,因我年紀比你們長一些,我已無用了,但你們年紀還輕,現在閑居時,常說「無人知我」,但或有人知道你們,那你們「則何以哉」,將如何辦事呢?

以下第二段,分四節,四弟子各言其志,子路直率,冉有謙退,公西華溫恭,曾皙簡約。

第一節,子路率爾而對,皇疏本率作卒,讀促音,倉卒的意思,與孟子梁惠王篇「卒然問曰」義同。這一節,大意是說,子路一聽,就卒然而對曰,一個千輛兵車的大國,挾在兩大國之間,兩大國「以師旅」來加害,又因兵災而致年歲饑荒。由我仲由來治理,「比及三年」,比作「案驗」講,案驗三年治理的成績,可使軍民有作戰的勇氣,而且知道義方。也就是知禮義之道。

子路說罷,孔子哂之。哂是笑,含有訓誡的意思。孔子這樣一笑,冉有等就不敢說了,於是孔子指名徵問。

第二節,孔子先呼冉有之名問:「求,爾何如?」冉有對曰:「六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我若去治理,到三年比考成績時,可使民眾富足。至於禮樂,則留待後來的君子。」

冉有說的話,有謙退,有不謙退。不謙退的是「可使足民」,謙退的是「如五六十」,「如其禮樂,則俟君子」。孔子聽了,未置可否。

第三節,孔子再指公西華的名字問:「赤,爾何如?」公西華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祭祀之事,兩君會同之事,願穿禮服,戴禮帽,作一個小儐相」。鄭注:「宗廟之事,謂祭祀。」胡紹勳四書拾義以為此處不得指祭祀,宜主朝聘而言。可備一說。會同有大小,例如齊桓公會眾諸侯,是大會同,如兩國諸侯相會,則是小會同。端,代表禮服。章甫,代表禮帽。公西華願作小會同之相,言辭溫恭。

第四節,曾皙另在一旁鼓瑟,所以孔子先問前三人,然後問曾皙。

「點,爾何如?」曾皙名點,古注有二曾點,另一曾點是狂士,不是孔子的弟子。「鼓瑟希」,曾皙原在彈瑟,聽見孔子與子路等三人談話時,便暫停止,此時孔子叫他,他就鏗鏘一聲將瑟放下,起身對孔子說,他沒有三位師兄弟的才具。所以記者形容為「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作,起也。就是起身。撰,經典釋文作具字解,鄭本作僎,說文僎具也。說無三子的才具,語氣持平。

「何傷乎」,是「何妨」的意思。曾皙說了「異乎三子者之撰」後,就停頓了,所以孔子說,不妨各言其志。

曾皙於是簡約的說出自己的志趣。「莫春」即「暮春」,是春季最後的一個月。這時換穿新製的春服,帶領「冠者」,即是成年者,約有五六人,以及未成年的童子,約為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沂是沂水,出於魯城東南方的尼丘山,流經魯城南。浴,不一定是洗澡,可以引申作其他解釋,例如禮記儒行篇說「儒有澡身而浴德」,浴德即是引申義。舞雩,是求雨的祭壇,祭時有樂舞,雩,是吁嗟求雨之聲,所以叫作舞雩。此處是古跡,又是風景區。曾皙志在領一群青少年學生,在沂水雩壇各處遊覽,興盡,歌詠而歸。這就是隱居教書的志趣。所以孔子感歎說:「吾與點也」。與,是贊同的意思。

以下第三段,結束語。

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子者出,曾皙在三子出去後,問孔子,三子之言何如。孔子說,他們三人各言其志而已。曾皙又問:「夫子何哂由也?」孔子解答,治國要以禮,由的言語不謙讓,是故哂之。

以下「唯求」「唯赤」兩番問答,皇疏邢疏都說是孔子自問自答,朱子集注以為曾皙問,孔子答。

孔子言語非常簡要,上節「其言不讓」已經答得很完全,不需一再引證求赤二子來反復解釋,因此,唯求唯赤兩問答,以曾皙問孔子答為宜,但集注以及從集注的徐英論語會箋,都未能圓說。

「唯,求則非邦也與?」唯,是唯諾,這一字作一句。曾皙在聽悉孔子何以哂由之後,以唯諾表示了解,隨即又問「求則非邦也與?」冉求不是治國嗎?孔子又答,誰說方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土地,不是國家呢?曾皙聽了,再應以唯諾,然後再問赤(也)則非邦也與?孔子再解答,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既說願作小相,然而除公西赤以外,誰能為大相呢?

在孔子當時,天下無道已久,孔子周遊列國,無一處能行其道,所以回到魯國以後,就在家隱居以求其志,一面教學,一面刪定詩書,作春秋。他曾與顏子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能行能藏,是孔子提示弟子各言其志的用意。所以既「與點」,也不否定三子談政治抱負。哂由,只是哂子路「其言不讓」而已。周易繫辭傳「顯諸仁,藏諸用」,「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可以參研。

顏淵第十二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克己復禮」有兩種讀法,俞曲園群經平議主張如孔注「身能反禮」,克字當能字講,一讀,己是己身,「己復禮」三字連文。今仍照普通讀法,四字連續。克己就是克制自己,依馬融「約身」講,就是約束自己。復禮的復字,或作反字講,或作歸字講,皆是相合的意思。凡事能約束自己,不責備人,便能合禮。約束自己,就是禮讓他人,寬恕他人,如此即得禮之根本,所以就是仁。這是孔子引用成語答顏子之問。如左傳昭公十二年:「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

「一日克己復禮」四句,是孔子就此成語加以解釋。馬融注:「一日猶見歸,況終身乎。」皇侃疏:「人君若能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之民咸歸於仁君。」例如周文王在為西伯時,虞、芮二君爭田,相與朝周,請其評理,待入其境,所見朝野人士無不相讓,二人自慚而返,天下聞而歸周者四十餘國。克己復禮的功效由此可見一斑。這是就人君而言,若論普通人,如能克己復禮,也是無往而不為仁者,足以感化人群。「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是說行仁全在自己,不在他人。禮記中庸說:「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屋漏是室內西北隅,安藏神主之處,無人可見,在無人之處尚且不愧,何況在有人之處。所以如此,就因為行仁全由自己,而不由人。

以上是總綱,顏子一聽就能領會,於是再問克己復禮的條目。孔子答以非禮勿視四句。不合禮的現象不要看,不合禮的聲音不要聽,不合禮的言辭不要說,第四句凡遇一切不合禮的事情皆不要動。勿動的「動」字,古人解釋不一。如果解釋為動容貌,或者是行動,皆不妥當。眼視耳聽,皆由於身,言出於口,動則應該屬於心意。心為身口之主,既能不動心,則身口自然也能不為所動,所以「勿動」應指不動心而言。

最後,「顏淵曰」以下兩句,是結語。請事斯語,意思是遵照孔子的話去奉行。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大賓,大祭,大意是說,出門與人相晤,猶如接見大賓,使用民力猶如承奉大祭。見大賓必須敬,承大祭必須誠,誠與敬即可為仁。阮元揅經室集說:「此章大賓大祭專指天子而言。」皇疏引范甯說:「大賓,君臣嘉會也。大祭,國祭也。」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施字當加字講,凡是自己不願接受的事情,不要加於他人之身。舉此一條,可以類推一切。這是恕道,能行恕道,即可為仁。

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就是無論在那裡做事都不使人抱怨。如果不仁,便辦不到。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晉、臼季說:「臣聞之,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管子小問篇引語說:「非其所欲,勿施於人,仁也」。由此可知,孔子所說「出門如見大賓」兩句是引用古時成語,「己所不欲」兩句也是引用成語,至於「在邦無怨」兩句是否古語,則不得而知。但就前二條而論,可見孔子說話猶以古訓為依據,何況普通學者,言論怎能不謹慎。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

司馬牛,宋國人,是孔子的弟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他名耕,字子牛。宋司馬桓魋是他的哥哥。桓魋有意謀害宋景公,子牛深恐其謀反成功,便是弒君篡位,天下人皆得誅之,謀反失敗,也必然召來滅族之禍,憂國憂兄,陷於兩難之境。因而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能明說,乃至魯國,向孔子問仁。孔子知其問意,便答復:「仁者其言也訒。」訒是難於說出的意思。

子牛再問,有話難於說出,就是仁嗎?孔子解釋,「為之難」,辦這件事很難,「言之得無訒乎」,說這件事豈能不難。此話意在言外。一個人遇到為難的事情,說給人聽,無非是求人代辦,或求人代出主意,但如他人無力代辦,也不能代出主意,如說出來,便是令人為難,甚至惹出更多的麻煩。基於這樣的顧慮,所以,為難之事,不輕易說,這就是仁。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此章與前章有關係。前章問仁,此章問君子。

司馬牛問君子,是想解除隱在心中的憂懼,所以孔子答復:「君子不憂不懼。」不憂不懼,即是「君子坦蕩蕩」的意思。

司馬牛未盡明白,所以再問。孔子再為解釋:「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內省是省察自己。一個人自省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一切無負於人,自心沒有愧疚,何有憂懼,這就是君子。

桓魋謀反,必然不聽司馬牛的諫止,以致司馬牛在無可奈何中陷於兩難之境,既不能阻止其兄弒君篡位,又不能大義滅親,所以憂懼不釋。在孔子看來,這個難題確是不好解決,但憂懼無濟於事,反而有害於己,所以教他不憂不懼,而不憂不懼來自內省不疚,只要司馬牛不參與桓魋弒君之謀,也不到宋君那裡告發,內省對於他的哥哥以及宋君,皆無愧疚,不失為兩全的辦法。參前章問仁,這樣作法,就可算是仁者。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司馬牛以無兄弟而憂,據鄭康成注,牛兄桓魋行惡,死亡無日,所以說獨無兄弟。

牛的家族在宋國,有封地,其兄桓魋很得宋景公的寵遇,然而桓魋不但不圖報恩,反而恃寵謀害景公,魋的其他弟弟,如子頎、子車,都幫助謀反。後來叛亂失敗,桓魋逃到衛國,轉奔齊國。司馬牛雖未與謀,但因兄弟們犯了滅族之罪,也不得不逃亡。他逃到齊、吳等國,最後死在魯國的郭門外。此事在左傳哀公十四年,有詳細記載。

司馬牛與子夏這一次談話,古注或說在桓魋作亂之前,或說在亂後逃出時,今據子夏對其勸解的語氣研判,當在事變之前。

司馬牛向子夏傾訴,別人的兄弟都好,只有他的兄弟不好,所以說「我獨亡」。子夏便以所聞的哲言為司馬牛解憂。大意是提示他,桓魋的事情,不必憂愁,因為死生有命。至於他自己,如不回宋國,也不必憂慮衣食問題,因為富貴在天。雖然命與天似非人力所能改,但如君子心存敬慎而無過失,與人相處恭而有禮,則死生富貴也可以轉變,所以四海之內,到處有親如兄弟之人。子夏說罷所聞之言,最後結一句,君子不患沒有兄弟,以解其憂。子夏只能拿這些話供司馬牛參考,司馬牛回宋與否,則由他自己決定。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

子張問明。孔子說,不聽譖愬,可謂明,可謂遠。

愬是訴的同義字,譖也是訴。譖與愬都有讒言的意思。譖,猶如浸潤。愬,猶如膚受。

鄭注:「譖人之言,如水之浸潤,漸以成之。」

馬注:「膚受之愬,皮膚外語,非其內實。」

皇疏:「愬者、相訴訟讒也。拙相訴者,亦易覺也。若巧相訴害者,亦日日積漸稍進,為如人皮膚之受塵垢,當時不覺,久久方 覩不淨。故謂能訴害人者,為膚受之愬也。」

鄭注的意思,譖言如水,漸漸滋潤,令人接受而不自知。馬注膚受,謂愬者言語不實。皇疏謂膚受猶如皮膚之受塵垢,當時不覺,久之始見。

如果有人一遇譖愬,即能覺知,使譖愬行不通,這人就是明白人,而且有遠見。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子貢問政治。孔子答復,糧食要充足,兵力要充足,要取信於民。

兵字原指武器而言,後來持用武器的人也叫作兵,此處所說的兵字含有國防的意思。

足食、足兵、民信,這三者不可或缺。子貢問,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三者必須減去其一,何者可以先去。孔子說,去兵。又問,必不得已,再減去其一,何者可以先去。孔子認為,只有去食,不能去民信。去食或有餓死之虞,然而自古皆有死,不足為患,只要人民信賴政府,雖無足食,仍可與國家共患難。若去民信,縱無外患,也有內亂,則國家不能安立,所以說民無信不立。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鞹,猶犬羊之鞹。

棘子成說,君子有質即可,何必要文。

質是實質,文是文華。譬如說,某人直爽。這是就質而言。又如說,某人有禮節。這是就文而言。

棘子成是衛國的大夫,他與孔子的學術思想不同。孔子把文與質配合起來,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棘子成也知孔子的學術,但思想各異,所以有以上的議論。

子貢一聽棘子成的議論,便說:可惜,夫子把君子說成這個樣子,此話既說出口,四匹馬車也追不回來。

「夫子」即指棘子成,因為他是大夫,所以子貢稱他為夫子。

「文猶質也,質猶文也」,這兩句是子貢針對棘子成的「質而己矣,何以文為」而發。

「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鞟是鞹字的省文。集解孔安國注:「皮去毛曰鞹,虎豹與犬羊別者,正以毛文異耳,今使文質同者,何以別虎豹與犬羊耶。」

子貢「文猶質也」四句話,大意是對棘子成說,文質不能偏廢,若如你所主張,用質不用文,必致文猶質,質猶文,令人無法辨別君子與普通人,喻如虎豹犬羊之皮皆去其毛文,令人無法辨別虎豹之皮與犬羊之皮。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年饑就是穀物收成不好。魯哀公因為年成不好,費用不足,便問有若,應該怎麼辦。有若說,何不用徹呢?

鄭康成解釋,徹是周朝的稅法,規定農民繳十分之一的稅,這也是天下的通法。皇疏引孟子滕文公篇,說夏朝用貢法,殷朝用助法,周朝用徹法。其實都是十分之一的稅法。魯國自宣公十五年改變稅制,徵稅十分之二,此制直到哀公未曾再改。現在有若建議哀公恢復徹法,所以哀公說:「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意思是徵十分之二的稅猶感費用不足,何能恢復十分之一的稅制。

改變稅法,稅收反而減少,有若何嘗不知,但是魯君稅收大部分皆由季氏等三家大夫中飽,這種積弊不除,縱然向農民徵收更多的稅,哀公收入增加不多,還是不夠用,徒使民眾更加貧困而已。與其兩無實益,不如減稅,以蘇民困。所以有若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皇疏引江熙說:「為家者,與一家俱足,乃可謂足,豈可足一己而謂之足也。」有若的見解,只要民足,君就不會不足,如果民不足,君何能求其自足。

姚氏鼐惜抱軒經說:「與、猶謂也,周人語多如此。有若言百姓足,即當謂之君足,君用小乏,亦不害其可謂足也。」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祇以異」。

劉氏正義引吳氏嘉賓說,崇德辨惑是古時成語。

崇字當高字講,崇德就是崇高其德行,辨惑是辨別疑惑。

子張問這兩條,孔子分別答復。

先說崇德,一以忠信為主,忠是忠實,信是不欺騙人,一須講求徙義,徙是遷徙,義當宜字講,例如所辦的事情不合理,便是不義,馬上改過來,照合理的辦,便是徙義。

再說辨惑,惑起於人心之迷,難以解釋,孔子便以事例說明,例如喜愛一個人時,即欲其生,後來對他厭惡時,即欲其死。對於一個人,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這種但憑愛惡而無一定的主意,便是惑。

以下再補充兩句話:「誠不以富,亦祇以異。」這是詩經小雅我行其野篇中的兩句詩,集解鄭康成注:「祇,適也。言此行誠不可以致富,適足以為異耳。取此詩之異義以非之。」朱子集注引程子說,以這兩句為錯簡。「是惑也」下加這兩句,是有難講處。不講,存疑。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齊桓公以管仲為相,齊景公以晏子為相,管、晏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景公此時,齊國政治不安定,所以景公問政於孔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孔子為景公講明人倫常道,以此為治國的根本。君君,臣臣,就是君要行君道,臣要行臣道;父父,子子,也是要各行其道。如此便能使個人以至國家,一切都上軌道,政治自然安定。

景公一聽,便稱「善哉」,接之再以反義語強調倫常的重要性。「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意為如果君臣父子不能各行其道,例如君不仁,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則國家必然大亂,雖有很多糧食,但在亂世,生命不保,還能安然享受嗎?所以說:「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諸字是「之乎」二字的合音字。

古注,陳氏滅齊,在景公時已見其兆,所以孔子示以根本之圖。後世治國平天下的人果能力行孔子的人倫之教,自然絕其禍亂之源。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

獄是訴訟,審理訟案,先要聽原告及被告兩造言辭,然後判決。

古注將片言解釋為偏言,或半言,大致有兩種講法,一為子路在審理訟案時,偏信一方面言辭,即可斷獄。一為子路是訟案兩造之一,因為他平日言辭信實,聽訟者聽子路一面之辭,不待對驗,即可判明案情。

不論古今,審理訴訟案件,都不可以只聽單面之辭,這裡的「片言」應指為判決的言辭,聽訟者在問過兩造案情之後,以三言兩語批示判決,兩造都能心服。像這種明快的決斷,孔子以為,大概只有仲由始能如此。

子路為人忠信剛直,剛則明,明則斷,所以孔子讚許他片言可以折獄。

子路無宿諾一句,與前段是否為一章,頗有問題。前段稱子路名,此句稱子路號,應該另為一章。但與前段意思有相關之處。宿諾,集解當預諾講。無宿諾,即是不事先答應。顯示子路既然答應,必不失信。記論語的人以此為子路有忠信服人之德,特別附記在此,為片言折獄作一解。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孔子聽訟,與別人無異,即聽取雙方所訟之辭,判定誰曲誰直,但不同的是使人無訟。

使人無訟,即是以德化人,如為政篇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

周文王為西伯時,有虞、芮二君爭田,相約到周家,請其評理。但入其境,以至入其朝,所見農人、行人、士大夫,無不相讓。二君自慚而退,把所爭之田讓為閒田。這是以德化人使其無訟的史證。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倦是懈怠,或疲倦。倦的古體字是券。居字,古注有居家、居官、居心三種講法,都講得通。家有家政,居家以孝友治家,不能懈倦。居在官位,所得的俸祿,都是由人民納稅而來,更不可懈倦。就居心而言,無論治家治國,心都要公正而無倦。

居家居官,都要辦事。辦事就是行。無論辦任何事,自始至終,都要把心放在當中,不能偏私。這就是忠。

子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雍也篇有此一章。

集解,鄭康成注:弗畔,不違道。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古注引春秋穀梁隱公元年傳:「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

君子助人成就善事,不助人成就惡事。小人與君子相反,見人作善事,便妒嫉,見人作惡事,便贊成。小人行為乃天理所不容。

劉氏正義引大戴禮曾子立事篇說:「君子己善,亦樂人之善也,己能,亦樂人之能也。君子不說人之過,成人之美,存往者,在來者,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是魯國三家大夫之一,把持政治,又治不好,因此問孔子,怎樣把政治辦好。

「政者正也」,孔子把政字的意義解釋為正。正是公正無私。辦政治就要守住這個正字。這一句足以解答季康子的問題。但恐季康子尚不了解,故又解釋:「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子,稱呼季康子。帥,是表率。意思是說,你是魯國的上卿,只要你自己行得正,處處以身作則,誰敢不正。

政者正也,雖對季康子說,但後世為政者,皆當奉為至理名言。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季康子以盜為患,請教於孔子。

說文盜字從皿,會意。就是涎字,有垂涎欲滴的欲字之義。所以說文解釋,欲皿為盜。

孔子以為,人有欲心,即有盜心,有盜心就會作盜賊,所以答復季康子:「苟子之不欲」,假使你自己不貪欲,「雖賞之不竊」,雖然你獎賞人為盜,而人也不去盜竊。

上行下效,居在上位的人不欲,則在其下的人便會以欲為恥,所以縱然有賞也不願作盜賊。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如果殺無道,以成就有道,何如?」無道,指的是惡人,有道,指的是善人。

孔子主張以道德感化人民,不主張用殺人的刑政來治民,所以答復季康子:「子為政,焉用殺。」子是稱呼季康子,焉字當何字講。因為殺人,雖是殺惡人,也不是好辦法,未必有好效果。如果想使民眾向善,那就必須從季康子自身開始,所以說:「子欲善而民善矣」。欲是貪欲,果然康子像要滿足貪欲那樣要求自己為善,而人民自然就善了。

孔子說了理論之後,再說比喻。在上的君子,辦事有成就,叫做德,君子之德如風。在下的小人,辦事有成就,也叫做德,但小人之德如草。「草上之風必偃」,孔注,上字當加字講,偃字當仆字講,草加之以風,必然仆倒。例如風自東邊吹來,草必向西倒,風自西邊吹來,草必向東倒。此即比喻在上位的人必能感化一般人民。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子張問:「士要怎樣才叫作達?」士,是讀書人。

「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孔子先反問子張說:「你所說的達,是何解釋。」

子張回答:「在邦必聞,在家必聞。」這是子張所解的達,即在邦國做事,一國之人必聞其名,在大夫之家做事,大夫全家之人必聞其名。鄭康成注:「言士之所在皆能有名譽。」

孔子說:「是聞也,非達也。」達與聞不同,孔子先指出子張所解的不是達,那只是聞。繼則說明何謂達,何謂聞。

「夫達也者」,達是通達,一個人要是通達的話,他的本質必然正直,而且好行義事,所以說:「質直而好義。」這是達的基本條件,如果沒有直心,又不好義,如何通達。此外,又要有「察言而觀色」的知人之明。察言是能察人言語而知人心意,觀色是能觀人顏色而知人之七情。這是了解他人心理的能力。一個自心通達的人必能通達他人之心。自知而又知人之後,即須「慮以下人」。慮,馬融注為志慮:「常有謙退之志,察言語,觀顏色,知其所欲,其志慮常欲以下人」。俞曲園群經平議考據,慮是無慮的簡省詞,無慮與大氐同義,大氐猶如大凡的意思,就是凡事都願居於人下之義。馬、俞二氏之釋可以並存。人人都有傲慢心,都想居於人上,果能居於人下,就是謙讓而不傲慢,然後無往而不通達。所以結語:「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周易謙卦六爻皆吉,其故在此。

「夫聞也者」,聞是名聞,有道之人藏名或逃名,小人則爭名或沽名。孔子解釋達以後,再解釋聞。「色取仁」,外表採取仁,即是裝作仁人的樣子。「而行違」,然而行為不是仁人,恰與偽裝的表面相反。「居之不疑」,處在偽裝仁者的地位而不疑惑,自以為就是仁者,與人爭名奪利,還自以為是,於是求名沽名,到處都有名聞。所以結語:「在邦必聞,在家必聞。」一個讀書人不知不覺落到這個地步,太可悲了。

樊遲從遊於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脩慝,辨惑。子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脩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舞雩,是魯國雩祭之處,其地有雩壇,有樹木,在曲阜城外一里許,為一風景區,孔子常帶弟子們到此遊覽。

樊遲從孔子遊於舞雩之下,雖是遊覽,仍不忘求學,乃問孔子「崇德、脩慝、辨惑」是何意思。

崇德等六個字是古語,劉氏正義以為求雨之辭,德慝惑三字合韻。

孔子稱讚樊遲問三件事,故曰:「善哉問」,以下即分別解答。

「先事後得,非崇德與」,先作事,後始想到所得的報酬,這不就是崇德嗎。崇德,就是增進自己的德行。

「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脩慝與?」皇本無作毋。攻,改正。其,指自己。自己有惡,立即改正。如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即是攻其惡。一個認真改惡的人,但見自己之惡太多,自攻之不暇,那有時間攻人,所以說「無攻人之惡」。能如此,便是脩慝。慝字從匿從心,脩慝是修去心中之惡。

「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惑的種類太多,忿是其中之一。一時忿起,不能自制,忘其自身,及其父母,這就是惑。辨惑,即在忿初起時,考慮後患,而不衝動,免為自身及父母召來災禍,所以皇疏引季氏篇君子有九思「忿思難」解釋此義。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此章記樊遲問仁問智。仁與智的意義都不簡單。諸弟子問仁,孔子解答並不相同,但歸結到本義則是一致。此處將仁解為愛人,樊遲聽明白之後,繼則問知。知就是智。孔子解為知人。智者必有知人之明。樊遲未了解。孔子再解釋:「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直是正直的人,枉是不正直的人,錯,當置字講。此意是說,把直者選舉出來,安置在枉者之上,就能使枉者學為直者。然而,誰是直者,誰是枉者,樊遲尚不了然,但又不好意思再問孔子,於是退出,見到了子夏,就把剛才孔子所說的:「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兩句話問子夏,是何意義。「鄉也」的鄉字,假借為曏字,古讀響音,今亦讀向音,說文:「曏,不久也。」

子夏一聽,就讚美這兩句話富有含義,故說:「富哉言乎。」然後便舉例說明。舜有天下時,在眾人之中選舉皋陶為士,不仁之人由此遠矣。湯有天下時,在眾人之中選舉伊尹為相,不仁之人由此遠矣。

皇疏引蔡謨注:「不仁之人感化遷善,去邪枉,正直是與,故謂遠也。」皇疏案:「遠是遠惡行,更改為善行也。」

劉氏正義引宋翔鳳論語發微,大意是說,孔子之意,必須堯、舜、禹、湯之為君,而後能盡用人之道,故言選舉之事。當春秋時,由於卿大夫世襲,舉直錯枉之法不行,有國者宜以不知人為患,故子夏述舜舉皋陶、湯舉伊尹,皆不用世襲,而用選賢,以明大法。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

皇本善道之作善導之,不可則止作否則止,毋自辱焉作無自辱焉。

據集解包注,忠告,是以是非觀念勸告朋友。善道,是以善道引導朋友。如果朋友不聽從,則停止勸導,否則或致朋友疏遠,這就是辱。

朋友地位平等,只能說以善道引導朋友,不能說以善道教導朋友,教導便不免自辱。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文,古注以為指詩書禮樂而言。君子以詩書禮樂之文結交朋友,以朋友輔助為仁,可謂得其交友之道。

子路第十三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

子路問為政之道。孔子答以「先之勞之」。先之,為政者自己先行,以身作則。勞之,教民勤勞。禹王治水,跋山、涉水、泥行,艱苦備嘗,即是以身作則。有道的人辦政治,必定教民勤勞。禮記禮運篇說:「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即是勤勞的理論依據。

子路請益,孔子答以「無倦」。請益,即是請孔子加以說明。顏淵篇顏子請問其目,也是請益的意思。無倦,即是先之勞之,永不懈怠。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仲弓為季氏的邑宰,因此請問為政之道。孔子答復仲弓:「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

有司是邑宰之下各司其事的群屬。辦政治,必須先分配有司的職務,使其職掌分明,辦事有序。赦小過,人民有小過失,可以饒恕。諸注以赦小過為赦有司的小過,恐非經義。賢才是有德有能的人,要特別舉用他,始能將政治辦得好。

仲弓又問:「焉知賢才而舉之?」問意是如何知道賢才。孔子說,舉你所知。你所不知,但有他人知道,「人其舍諸」,他人豈捨之乎。意思是他人會推薦給你。

為政在人,所以仲弓問政的意義歸結在舉賢才。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衛君是指衛靈公的孫子出公輒。輒的父親蒯聵是靈公的太子,因罪逃往國外,靈公卒,由輒繼為衛君。後來蒯聵回國,取得君位,輒則出奔,因此稱為出公輒。

據左傳記載,蒯聵在魯定公十四年、因恥其母南子淫亂,涉嫌想殺南子,奔往宋國。魯哀公二年春,衛靈公有意立公子郢為太子,郢辭之。同年夏,靈公卒,南子命公子郢繼位,郢再堅辭,遂立蒯聵之子輒為衛君。是年六月,晉國的趙鞅助聵返衛國戚邑。魯哀公三年春,衛石曼姑等帥師圍戚。歷史家稱他們父子爭國。其實是否出於父子本意還是疑問。此後蒯聵一直居在戚邑。至魯哀公十五年冬,聵與渾良夫等潛入衛家,挾持孔悝,強迫與之結盟,聵遂立為莊公。明年春,輒出奔。

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於魯哀公六年自楚返衛,時在衛君出公輒四年。當時孔子弟子高柴、子路等皆仕於衛。世家在孔子返衛的第二年記載:「衛君欲得孔子為政」,下文即舉「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這一章。

子路問孔子,衛君輒待夫子去輔助他治國,不知夫子將以何事為先。

孔子答以「必也正名乎」,未表示其他的意見。

正名的意思,馬融以為「正百事之名」,鄭康成以為「正書字」,史記以及宋儒以來的學者,大都主張正聵、輒父子之名分。但如解釋正父子之名,則聵為父,應該繼位為君,輒為子,應該退讓。然而輒雖為子,事實上繼位已久,何況靈公在世時已不視聵為太子,而有意立輒。諸注對此問題之解決,雖然所論都持之有故,但是否合乎孔子的意思,頗值得懷疑。

子路不以正名為是,所以說:「有是哉」,接之便指孔子的話為迂闊。他的意思是衛君輒在位已久,繼續作君即可,「奚其正」,何必正名。

孔子糾正子路說:「野哉由也」,野字不能解釋為鄙俗,應依孔安國注:「猶不達也」,不達就是對某事不明白,所以下句便說:「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君子對於自己所不明白的事情,便須「蓋闕」不說。

下面是孔子為子路解釋必須正名的道理:

名不正,名與事實不相符,則言語錯誤,不能順理成章。言不順,則辦事不能成功。辦普通事猶不成功,何況推行禮樂教化之事。治國必須以禮樂來教化。普通事辦不成,一切雜亂無章,則禮樂更不能興起。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即是刑罰用之不當。刑罰不中,則人民感覺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這就天下大亂了。

最後是結語:所以,君子用一個名詞,必使恰如事實,能以順理的說得出來。能順理的說得出來,必能行得通。君子說話不能隨便。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稼是種五穀。圃是種菜蔬。

樊遲請學稼,又請學為圃,孔子不答復,只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而已。

待樊遲出去後,孔子為其餘的弟子說明不用學稼的道理。

「小人哉,樊須也」,這裡的小人,不是褒貶之辭,是指種五穀、治園圃種菜蔬而言,這些都是小人之事。所以小人是老農老圃的稱謂。

在孔子時,政治不好,禮樂行不通,樊遲請學稼圃,意思是在諷勸孔子教民稼穡,這樣對於民生也有益處。但孔子不以為然,而以辦政治為重要,所以解釋,在上位的人好禮,民眾就不敢不敬,在上位的人好義,民眾就不敢不服從,在上位的人好信,民眾就不敢不用情。情是情實,用情,是以誠實相待。在上位的為政者能夠如此,四方之民自然襁負其子而來歸。何用自己耕稼。襁負是用布將小兒束負於背上。

「焉用稼」,是孔子勉勵弟子們要研究修己安人的大學問,要致力於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業,不要分心去種穀種菜,因為種穀種菜的事情自有農業專家如老農老圃去作。而且農業是否振興,要看政治是否改善,如果政治不好,則農業以及工商等業都興不起來。所以改善政治實為發展農業的先決條件。由此可知,「焉用稼」一語並非忽視農人與農業。孟子滕文公篇辯論許子並耕之非,可以參考。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誦詩三百,就是現在詩經裡的三百零五篇詩。三百是舉其整數而言。孔子以為,讀了三百多篇詩,應該會辦政治,會辦外交,如果把政事交給他,而他不能通達,派他到國外辦事,在辭令方面,又不能專對,讀詩雖多,又有何用。

毛詩序說:「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漢書藝文志說:「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這都足以說明詩能通達政事的道理。

季氏篇記孔子的話說,「不學詩,無以言」,會詩,便會言語,用於外交,可以獨自隨機應對,達成使命。專對的意義,古注舉莊公十九年公羊傳說:「聘禮,大夫受命,不受辭,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其字,指的是當政的人。當政者本身行得正,辦一切事都合規矩,自然能獲民眾擁護。所以說不令而行。但如當政的人本身行得不正,雖下命令,民眾也不會服從。

皇疏:「其身正。如直形而影自直。其身不正。如曲表而求直影,影終不直也。」

顏淵篇孔子曾說:「政者正也。」本篇除此章外,又有「苟正其身」一章。足見政治領袖以本身守正為重要。

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魯是周公的封國,衛是康叔的封國,在周公兄弟九人中,康叔與周公最親密,如左傳定公六年,衛公叔文子說:「大姒之子,唯周公、康叔為相睦也。」

集解包注,周公康叔既為兄弟,康叔睦於周公,其國之政亦如兄弟。

皇疏,在周公初時,二國風化俱治如兄弟,至周末,二國風化俱惡,亦如兄弟。

朱子集注,魯、衛本兄弟之國,而是時衰亂,政亦相似,故孔子歎之。

以上三種解釋,可以並存參考。

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古注魯哀公的庶子也稱公子荊,因此,這裡用一衛字來區別。

孔子稱讚衛國的公子荊善居室。依皇疏,善字作能字講,即是能治其家而不奢侈的意思。

諸侯之子除繼承君位稱為世子者外,其餘皆稱公子。衛公子荊少居宮中,成年之後,結婚成家,父君給他一處采地,由他治理自己的家室,開始只有一些必需的用具,叫做「始有」,後來略有增加,叫做「少有」,後又因為積蓄更多,再為增加,叫做「富有」。他在始有時說「苟合矣」,在少有時說「苟完矣」,在富有時說「苟美矣」。這三個苟字作苟且講,或作誠字講,都不很恰當,依王引之經傳釋詞,作但字講較好,但字更能顯示滿足的語氣,例如周易繫辭傳說「苟錯諸地而可矣」,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小適大,苟舍而已,焉用壇」,其中的苟字都作但字講,表示如此即可的意思。苟合矣的合字,依俞氏群經平議,與給字通用,給的意義是足,始有即感滿足,後來苟完、苟美,完是完備,美是美好,隨時都感滿足。這樣解釋,更合乎經義。

貪求財富,永遠不能滿足,這是一般人的通病。衛公子荊處處知足,這是他的美德,所以孔子稱讚他。

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子到衛國,冉有替孔子御車。孔子一看衛國有很多人民,便說「庶矣哉。」庶即是眾多之義。

人民眾多,就政治說,那是好事。如禮記大學說:「財散則民聚。」反之,如禮記檀弓說:「苛政猛於虎」,便不能多聚人民。

冉有一聽孔子稱衛國人多,便想了解為政之道如何好上加好,所以問:「既庶矣,又何加焉?」孔子說:「富之。」要使人民富足。冉有再問:「既富矣,又何加焉?」孔子以為,人民富了,就要受教育,所以說:「教之。」

孔子在這裡只提示先富民後教民。如何富民,則需治國者本於仁政因時因地而制宜。至於教民,自以五倫教育為根本。孔子祖述堯舜,堯帝教民就是教以人倫,孟子滕文公篇說得很詳細。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期月,古注皆作一周年解釋,期音基。

孔子假設,如有人聘用他去治國,他預定一年可以治理就緒,三年便有成就。

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這是孔子居在衛國時,有感而發。當時衛靈公已老,怠於政事,不能用孔子,孔子喟歎,說了這幾句話。

世家「期月」作「月」,「而已」之後沒有「可也」二字。論語此章「可也」的「可」字,是指初步的功效而言。孔子從前治理魯國,孔子世家說,三個月即告大治。此就衛國的情形衡量,預計三年有成,到時候,自然使民眾富足,而又受禮樂教化。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

善人治國一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這兩句是成語。誠哉是言也。這是孔子稱讚的話。

集解王注,勝殘,是勝殘暴之人,使不為惡。去殺,是不用刑殺。

在孔子時代,各國大都很亂,弒父弒君,或者出兵攻伐,都是殘暴殺戮,惡習難除,最好是有聖人出來轉惡為善,不得聖人,但有善人出來治理一個國家,逐漸改善也好。善人為邦百年兩句成語,切中時弊。所以孔子說,誠哉是言。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集解,孔安國注:「三十年曰世。如有受命王者,必三十年仁政乃成。」三十年為一世,如有王者接受天命,施行仁政,必須三十年而後成功。

王者受命治理衰世,一則必須解決民生問題,一則必須實施道德教育,使人民身心皆安,兩者皆非短時期能奏其功,所以必須三十年。

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皇疏:「苟,誠也。」誠能正其本身,則從事政治,何難之有。本身如不能正,如何正人。

前有「其身正」一章,與此大致相同。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冉子即是冉有,此時為季氏的家宰。退朝,諸注大都依鄭康成說,從季氏家中回來,即退於季氏私朝,非退於魯君公朝。

孔子見冉有回來較晚,便問「何晏也?」冉有對曰:「有政。」孔子曰:「其事也。」古注其字即指季氏。「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此意是如果有政,國君雖不用我,但以我是國家的老者,仍得參與聞之。

劉氏正義引鄭康成注:「君之教令為政,臣之教令為事」,並揆鄭注之意,以政為公,以事為私,所以孔子辨別政與事,有正名定分的意思。

竹氏會箋說:冉子所議實是國政,不是家事,有政亦是據實而對,但季氏專於魯政,不議於公朝,而獨與家臣謀於私室,則雖政亦事也。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一言而可以興邦」,這是成語,魯定公懷疑,一句話有這樣大的功用嗎。所以他問孔子:「有之歟?」

孔子對定公說:「言不可以若是」,一句話就把國家興起來,大概不如此,但是「其幾也。」幾字當近字講,較好。雖不能說一言興邦,然說一句有道理的話,可與興邦接近。例如有人曾說:「為君難,為臣不易。」為君,為臣,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國家辦理大事,所以難為。如果為君者深知為君之難,而能慎重其事,則「為君難」這一言雖不立即興邦,但也就近於興邦了。

定公又問:「一言而喪邦,有諸?」一言喪邦,也是成語。孔子答意相同,舉例則略有分別。例如有人曾說:「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此意是,我當國君唯一的樂趣,就是我所說的話無人敢違背。孔子舉例後,再加以辨別。國君說的話,如果是善,也就是有道理,無人敢違,那當然很好,如果不善,而無人敢違,那樣,雖然不會馬上就亡國,但已接近亡國了。

言為心聲,孔子解答魯定公這兩個問題,其實就是指明為政者有知難敬事之心,要有去驕納諫之心。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

葉,音攝,原為一小國,後屬於楚,由葉公治理。葉公是楚大夫沈諸梁,字子高。

葉公問政,孔子答復,為政之道,要使近者歡悅,遠者來歸。近者是本國人,遠者是外國人,為政而能使近悅遠來,必是施行仁政,感召國內外人民。

梁章鉅論語旁證,引徐氏纘高曰:楚疲其民,以蠶食中國,夫子因葉公之問以止之。

竹氏會箋說:是時楚國數度伐蔡,又與吳爭陳,二國近楚苦兵,故夫子言,楚欲為政于天下,自近始。諷以恤小愛鄰之仁也。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莒父的父,音甫,春秋大事表說,這是魯國人的語音,如梁父,亢父,單父。鄭康成注:「舊說,莒父,魯下邑。」

子夏當莒父的邑宰,向孔子請示政事。孔子告訴他:「無欲速」,不要求其速成,「無見小利」,不要著眼於小利益。因為,欲速反而不達,見小利,則不能成就大事。

欲速不達,喻如治病服藥,不能將幾次的分量併為一次服下去,而且三分服藥,七分調養,欲速則不能治愈。小利妨礙大事,喻如講求霸業,則不能成就王道。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直躬,據經典釋文引鄭康成注,直是正直的人,躬是這人的名字,鄭本躬作弓。淮南子汜論訓高誘注,直躬是楚國葉縣人。攘,說文:「推也。从手,襄聲。」段注引曲禮鄭注:「攘,古讓字。」後來作奪取之義講。又引論語此處之義說:「因其自來而取,曰攘。」

楚大夫葉公語孔子:「我鄉有一個直人,其名為躬,他的父親攘人的羊,他去證明。」

父攘羊,子證之,據周生烈注,邢昺疏,羊來直躬家中,直躬之父取之。皇侃疏,子告訴失羊主人,證明父親盜羊。

孔子卻說:「我鄉的直人與此不同,父替子隱瞞,子替父隱瞞,直就在這父子互為隱瞞之中。」

證父攘羊,事雖直,但違背天倫之理,其中有詐,實不可取。父子相隱,出於天然,事雖屈,而理至直,所以孔子說:「直在其中矣。」

皇疏:「父子天性率由,自然至情。若不知相隱,則人倫之義絕矣。」又:「范甯曰,夫所謂直者,以不失其道也。若父子不相隱諱,則傷教破義,長不孝之風,焉以為直哉。今王法則許期親以上得相為隱,不問其罪。蓋合先王之典章。」昔日法律依禮而制定,即在維護人倫常道。合乎倫常之直是為有道之直。背棄倫常之直,其直詭譎,而不可信。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恭敬二字,依說文,都當肅字講,此處應該稍有分別。竹氏會箋說,尚書無逸篇,疏引鄭注,恭在貌,敬在心。劉氏正義引漢書五行志,內曰恭,外曰敬。論語此章從五行志解釋比較好。

樊遲問仁,孔子答以居處恭三句。居是安居時,恭是心裡保持恭肅。仁人必先誠於中,然後辦事始能形於外,所以安居無事時要存恭肅之心。執事敬,辦事篤實,毫不苟且。與人忠,待人忠誠,決不欺騙。這三者是為人之道,雖到文化落後的夷狄之地,也不可捨棄。

前篇顏淵問仁,孔子答,克己復禮為仁。而為仁的條目則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些條目都難實行。此章恭敬忠,比較容易學,學到了,就是仁。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貢在孔門中,長於言語,他問的事情,往往問在此而意在彼。此問,怎樣才可以稱為士。孔子答,「行己有恥」,一己的行為,要有羞恥心來約束,「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出使外國,能完成外交任務,不使君命受辱,如此,「可謂士矣」。

子貢請問次一等。孔子說,宗族的人稱他是孝子,鄉里的人稱他能行弟道。

子貢請問再次一等。孔子答,「言必信,行必果」,說話,必守信不移,做事,必堅持到底,「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這是不能變通的小人,硜硜然,像石頭那樣堅實,然而亦可以為再次一等的士。小人不比大人,大人如孟子離婁篇所說,「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小人必信必果,而不與義配合,則不免於流弊,所以更次一等。但在春秋時代,世襲的卿大夫,或弒君,或弒父,連這樣的小人也比不上。

子貢原來問士,以及一再的敢問其次,最後始問今之從政的人何如,也就是問那時候的士大夫何如,這才是他所問的本意。

孔子說:「噫」,歎息,「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小器之人何能入算。

筲,鄭注竹器,容一斗二升。斗與筲容量都很小,以此比喻一個人的器識淺陋。孔子時代的諸大夫就是斗筲之人。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中行,注重的是中字,中就是中庸之道,簡說就如孟子盡心篇的「中道」,中行就是依中庸之道而行,無過,亦無不及。「與之」的「與」字,竹氏會箋以為即與「可與共學,可與適道」的「與」字同義。邢疏:「中行,行能得其中者也。言既不得中行之人而與之同處,必也得狂狷之人可也。」

孔子以為,中行之人得不到,只有取狂者狷者而與之。狂者進取,包注,狂者進取於善道。狷者有所不為也,包注,狷者守節無為。

狂狷兩者都不合乎中道,但狂者有進取心,狷者不為不善之事,都是可取的人才。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此章大意在說恒心的重要,先是孔子舉南方人的兩句成語,稱其為善,次就周易恒卦九三爻辭,顯示無恒之人一事無成,你替他占卜也不靈,譬如你剛替他占卜某事,轉眼之間,他又改變主意,這種心意不定的人,占之無用,所以孔子說不用占。

「巫醫」,皇疏以巫是接事鬼神的人,醫是為人治病的醫生。清儒毛西河、俞曲園等,認為應據禮記緇衣篇,當作「卜筮」講,可與下文「不占」的意思相貫。禮記緇衣:「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為卜筮,古之遺言與,龜筮猶不能知也,而況於人乎。」皇疏以為這是南方人原有的兩種說法,所以孔子兩次稱說,而禮記、論語也各有所記錄。以上各注,毛氏等意見可從。

「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集解鄭注:「言巫醫不能治無常之人。」皇疏又引衛瓘解釋:「無恒之人乃不可以為巫醫。」鄭注將下句解為另一人,較好。衛注之意,無恆的人,不可以作巫醫。鄭注之意,巫醫治不好無恆的人。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集解孔安國注:「此易恒卦之辭,言德無常,則羞辱承之。」周易集解引荀爽說:「意無所定,故不恒其德。」此二句是周易恆卦九三爻辭。孔、荀二注之意。心意不定,是為其德不恆。心意無常的人,則常承受羞辱。「或承之羞」的「或」字,皇疏引毛詩及老子古注,作「常」字講。

「子曰:不占而已矣」,集解鄭注,易經所以占吉凶,無恒之人,易所不占。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與人相處,和平忍讓,而其見解卓越,與眾不同。小人所見平庸,與眾相同,而其爭利之心特別強,不能與人和諧辦事,但能擾亂他人而已。

左傳昭公二十年,齊國晏子為齊君辨別和同二字之異,和如五味調和,五聲相成,同則單調,只是一聲一味之同,不與他聲他味相調和,如此,食之無味,聽之無趣。晏子的解釋,可為此章注解重要的參考。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子貢問孔子,假使有一個人,一鄉之人都喜好他,則此人何如。孔子說,未必即可相信他是好人。子貢又問,一鄉之人都厭惡他,則此人何如。孔子說,未必即可相信他是壞人。孔子不待子貢再問,就加以解釋,與其泛隨鄉人好之惡之,不如親自觀察,鄉人之中的善人喜好他,惡人厭惡他,然後相信他是好人,比較可靠。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說字,古注同悅字。另有一義,即當說話的說字講。

君子容易事奉,而難以取悅。因為取悅君子而不合道理,君子不悅,所以難悅。至於君子用人,則量其能力而器使,無求完備,故易事奉。

小人容易取悅,而難以事奉。因為取悅小人雖不合道理,小人也會喜悅,所以易悅。至於小人用人,則是求全責備,故難事奉。

毛西河論語稽求篇,認為漢儒另有一解,說字當言說之義講。他引先聽齋講錄說:「君子厚重緘默,不輕說人長短。苟于義分不宜說,有相對終日不出一字者,似乎深沈不可測。而使人平易,絕無苛求。小人相對喋喋然,議論蠭發,非義分所當說亦說之。而一經使人,便苛求不已。」

程氏樹德論語集釋案語,說字疑當作言說或游說。他說,皇本於論語所有說字多從心作悅,獨此章不改,毛氏此說似可從。但翟灝四書考異認為,說與事對待反覆,如讀說字為言說音,則甚不融洽。

此章說字講解可以兩義並存,讀音可讀為悅。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泰字,何晏當縱泰講。縱字有舒緩、放縱等義,也就是沒有拘束的意思。驕是驕矜、傲慢。

君子心中沒有拘束,對人則不傲慢。小人與君子相反。

程氏集釋取李塨論語傳注,很好。李注:「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何其舒泰,而安得驕。小人矜己傲物,惟恐失尊,何其驕侈,而安得泰。」

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三句,是堯曰篇裡孔子答子張的話,李氏引來解釋此章,是謂以經注經,自得確解。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剛,依鄭注,是剛強不屈的意思。集解王肅注,毅是果敢,木是質樸無華,訥是言語遲鈍。

中庸說:「力行近乎仁」,劉氏正義以力行即謂剛毅。學而篇:「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洪邁容齋隨筆說:「剛毅者必不能令色,木訥者必不為巧言。」

仁字的含義太廣,學仁不容易,剛毅木訥與仁相近,可由這四者學起。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路問,怎樣才稱為士。孔子答復:「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劉氏正義以為,孔子的話到此為止,「切切偲偲,怡怡如也」,是當時的習見語,所以孔子概略言之,記論語者恐人不明,便加兩句解釋語:「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集解馬融注:「切切偲偲,相切責之貌。怡怡,和順之貌。」劉氏正義:「鄭注云,切切,勸競貌。勸競,即切責之意。鄭與馬同也。」又說:「凡以物相摩按謂之切。故切有責訓。」

毛詩小雅常棣傳:「兄弟尚恩,熙熙然。朋友以義,切切節節然」。孔穎達疏,切切節節,皆切磋勉勵之貌。孔氏以熙熙當論語怡怡,節節當論語偲偲。劉氏正義說:「朋友相勉,不使為非,其告語節節然有所限制也。」

兄弟屬於天倫,朋友在五倫中是道義結合,所以相處各有其道。了解這個道理,能以敦倫盡分,便是讀書明理之士。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教民,朱子集注:「教之以孝弟忠信之行,務農講武之法。」

七年,吳氏嘉賓論語說:「古人三載考績,三考而後黜陟,皆中間一年而考,五年則再考,七年則三考,故三年為初,七年為終。」

即戎,集解包注:「即,就也。戎,兵也。言以攻戰。」

善人治理國家,不會窮兵黷武。但受外國侵略,不能不以武力抵抗。所以平時教民,除了道德教育與職業教育外,應有軍事訓練,並以道德教育為主。如此七年之久,一旦有外敵入侵,人民可以當兵衛國。

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用沒有受過教育訓練的人民去作戰,是謂拋棄人民。

集解馬注:「言用不習之民,使之攻戰,必破敗,是謂棄之。」

馬注的「不習之民」,似是專指沒有學習戰鬥技能的人民而言。但除習戰以外,應該包括平時的道德教育。因無道德教育做基礎,便無戰鬥意志,作戰也必然失敗。

憲問第十四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憲是孔子弟子原憲,字子思,雍也篇稱為原思。

此章前後兩段,一問恥,一問仁。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在後段克字上有「子思曰」三字,「可以為仁矣」,作「可以為仁乎」。

集解孔安國注:「穀,祿也。邦有道,當食其祿也。君無道,而在其朝,食其祿,是恥辱也。」

朱子集注:「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

孔注恥是專就「邦無道穀」而言。邦有道時,作官食俸祿,猶如今日奉公守法的公務員,得其應得的薪俸,理所當然,不能說是恥。這與泰伯篇「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經義相合。依此講,比較好。

克伐怨欲,依集解馬融注,便是好勝、自誇、怨恨、貪欲。

克伐怨欲不行,就是不好勝、不自誇、不怨恨、不貪欲。原憲問,這可否算是仁呢?孔子答復,可謂難得,是不是仁,我卻不知。

程氏集釋舉阮元論仁篇說:「此但能無損於人,不能有益於人,未能立人達人,所以孔子不許為仁。」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居是居處,懷居的意思是懷念安居的生活。

士是有志的讀書人,不務他業,專學政治,將來要出去辦大事,為國民謀福利。如果只求個人生活安適,這就與他的志向相背,不會有所作為,所以不夠資格為士。

孔子所說的士,是指培養為有道的政治家而言。所修的學業,內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以明明德,外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資親民。學優而後從政,即是從事利他的聖賢事業,與後來的亂世之人,只為利己而辦政治者,大異其趣。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危言危行的「危」字,古注有「厲、高、正」三種解釋,據廣雅作「正」字講較好。

孫同遜,何氏集解:「孫,順也。」

一個人在國家有道時,說話要正直,行為要正直。在國家無道時,仍然不能同流合污,行為還是要正直,但說話要謙和宛轉,否則召禍。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竹氏會箋:「有言,謂有善言也。」

有德的人必定有言,有言的人不一定有德。德是德行,言是有益於人的言語。有德行的人說話不會害人,只想對人有好處,所以必有有益之言。但有有益之言的人,或是言不由中,或是能說不能行,所以不一定有德。

仁源於德,德源於道,有道德的仁人作道德之事,必然勇為,無勇不能成事,便不能成為仁者,所以仁者必有勇。有勇的人雖然勇於作事,但若不與道德相合,便不算是仁,即使奮不顧身,也只是無意義的匹夫之勇,所以勇者不一定有仁。

南宮适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此章有些事情難以考據,只能按照比較妥當的古注講解。

南宮适,即南宮子容,也就是公冶長篇裡的南容。釋文:「适,本又作括。」

集解孔注,羿、奡,都是夏朝人。羿是有窮國之君,奡就是左傳裡的澆,他是羿臣寒浞之子。

邢疏引左氏襄公四年傳、哀公元年傳,以及劉氏正義引梁玉繩漢書古今人表、周柄中典故辨正,綜合解釋,羿恃其善射,逐出夏朝天子相,左傳稱為夏后相,自立為天子,用寒浞為臣,反為寒浞陷害,結果死於家眾逢蒙之手。羿死後,寒浞即取羿的妻室,生了兩個兒子,一是澆,一是豷。澆的力氣大,能盪舟,就是能在陸地推舟,由其武力滅了夏后相。當初夏后相被羿逐出後,奔依斟灌、斟鄩兩小國,故至澆時始被滅。當時夏后相被逐時,其妻已懷孕,逃到有仍,生少康。後由少康滅澆,少康子杼滅豷,而中興夏室。

南宮适問孔子,羿善於射箭,奡力能盪舟,「俱不得其死然」,不得其死,就是不得善終,然字用在文言句末,據經傳釋詞,當焉字用。「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禹致力於水利,後受舜禪而為夏王,稷教民稼穡,他的後代子孫建立了周朝。禹稷二人的力氣比不上羿奡,但都得了天下。

南宮适說後,孔子不答。「不答」是不用言語回答而已。

孔子在南宮适出去後,便說:「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這兩句話是讚許南宮适,讚許他是尚德的君子,崇尚道德,不崇尚武力。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不仁,指違仁而言,君子學仁,應當求其成熟,如孟子告子篇說:「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仁未成熟,不免違仁。在孔門中,只有顏子,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弟子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足見仁道難成。君子而有不仁者有矣夫,是說君子學仁尚未成熟者,有之。至於小人,未嘗學仁,便談不上仁。所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仁雖難成,但是肯學則能成,不學便無能成之理,所以不能淪為小人,必須學為君子。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愛是愛護,之字是指所愛護者,勞字從古注作勉字講。

愛之,如愛子弟、愛國民等,愛護一個人,就要勉勵他,使他走正路。又,既然愛護他,就應當勞心勞力的幫助他,使他循正途發展。

忠於一個人,不能不教誨他。這裡的誨字含義較廣,教導子弟,固然是誨,規勸朋友,規諫長上,希望他們改過,也都有誨的意義。能如此誨,才是盡忠。

子曰: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

為命,集解孔注「作盟會之辭」,皇疏「作盟會之書」,依左傳,即作外交辭令。

孔注,裨諶是鄭大夫,姓裨名諶。馬注,世叔是鄭大夫游吉。左傳稱子大叔。行人是掌外交事務之官,子羽是鄭大夫公孫揮的字。子產是鄭大夫公孫僑的字。東里是子產所居的地名,因以為子產之號。

鄭國在子產執政時期,要作外交文書時,先請大夫裨諶起草稿,再請大夫游吉去討論要義,然後由了解外交事務的大夫公孫揮修飾文句,最後由子產潤色辭藻。

辦一件外交文書,經過四道手續,由四位大夫各盡所長,始告完成,足見如何慎重其事,更可見子產能夠知人用人,而不自用。

邢疏引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事,可以參考。那是衛國的北宮文子告訴衛侯的話。他說:「子產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於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於野則獲,謀於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為於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

「或問」就是或人問。經文稱未具姓名的人為「或人」。

或人以子產、子西、管仲三個人問孔子,也就是請孔子評論他們為人如何。

或人先以鄭子產問,孔子說:「惠人也。」孔安國注:「惠,愛也。」邢疏:「子產仁恩被物,愛人之人。」子產在鄭國辦政治時,給人民很多恩惠,所以孔子以這惠字來評定他的為人。

再問,子西,馬注子西是鄭大夫。他就是公孫夏,與子產為同宗兄弟。又有一說,楚令尹公子申,也叫子西。今採前說,是鄭大夫公孫夏。孔子不予確評,只說:「彼哉彼哉」。毛奇齡論語稽求篇說,這是古成語,孔子引以作答。彼哉彼哉,譯為語體,便是:那人嗎?那人嗎?此有貶意,但無法注明是何意思,只可窺其語氣。

最後問,齊管仲,孔子說:「人也」。論語裡的人仁二字往往通用。「人也」就是「仁也」。後面有一章,孔子答子路問,即說管仲「如其仁,如其仁」。所以此章「仁也」,應當無問題。下文「奪伯氏」一段,是舉管仲為仁的事證。伯氏是齊國的大夫,皇疏說他名偃。駢邑是他的采地,駢是地名,據水經注,在今山東臨朐縣古城東。劉氏正義引春秋莊公元年經,齊師遷郱,杜注:「郱在東莞臨朐縣東南。」劉氏說:「駢即郱字。今山東青州府臨朐縣東南有郱城,是也。」三百是他采地的稅戶,有三百家。皇疏:「時伯氏有罪,管仲相齊,削奪伯氏之地三百家也。」伯氏被削奪後,家庭生活困難,只得喫一些粗疏的食物,但他終身沒有一句怨言。孔安國注:「齒,年也。」沒齒,猶言沒世,或終身之意。管仲判決此案,如非出於仁心,判得合理,何能如是。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怨,說文:「恚也。」廣韻:「恨也。」怨驕二字都是煩惱,一個人如不願為煩惱所苦,那就要無怨無驕,但貧而無怨比較難,富而無驕比較易。既知難易之後,就要在貧時勉為其難,至於富貴,當然更不可驕傲。

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孔子評論魯大夫孟公綽的才性,認為他適合做大國的卿大夫家臣,不適合做小國的大夫。

當時晉國是大國,趙氏魏氏皆是晉國的卿大夫。公綽為人廉潔,作事亦有條理,但非全才。如為趙魏老,老是家臣之稱。公綽如做趙魏的家臣,所辦之事,可為優等。藤薛皆是小國。公綽若做藤國或薛國的大夫,則不能稱職。

集解孔安國注:「公綽,魯大夫也。趙、魏,皆晉卿也。家臣稱老。公綽性寡欲,趙、魏貪賢,家老無職,故優。滕、薛小國,大夫職煩,故不可為也。」劉氏正義:「貪賢者,言務多賢也。」致力於多養賢人,是謂「務多賢」。注言「無職」即皇疏:「職不煩雜」之意。

大國的大夫家臣,與小國的大夫,所辦的事情不同,孟公綽長於此事,不一定長於彼事,用人不能求全責備,必須取其所長,捨其所短。孔子評論孟公綽這兩句話,可為用人法則。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子路問成人,即是向孔子請問,怎樣才是一個有成就的人。孔子答復,若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綽的不貪欲,卞莊子的勇敢,冉求的才藝,並且文之以禮樂,也可以算是有成就的人了。

集解:「馬融曰:臧武仲,魯大夫臧孫紇。公綽,魯大夫孟公綽。」「周生烈曰:卞莊子,卞邑大夫。」

孟公綽不貪欲,已見前章。冉求的才藝,在雍也篇裡,也獲孔子的稱許。

臧武仲因為得罪魯國的三家,逃到齊國避禍,齊莊公擬贈田給武仲,武仲見齊莊公所為,預料他將失敗,不願受田,以免後患,因此在談話中故意激怒莊公,使其作罷,所以孔子說:「臧武仲之知。」知即智。詳細事實見皇疏引左氏襄公二十三年傳。

卞莊子是魯國著名的勇士,皇疏說他能夠獨力與虎格鬥。韓詩外傳卷十記載,卞莊子是個孝子,他的母親在世時,他隨軍作戰,三戰三敗,朋友看不起他,國君羞辱他。及其母死三年,魯國興師伐齊,他請求從戰,三戰三獲敵人甲首,以雪昔日敗北之恥,最後又衝殺七十人而告陣亡。劉向新序也記載其事。

如果一個人兼有以上四人之長,便具備智廉勇藝,再經禮樂陶冶,這在孔子看來,亦可以為成人矣。

劉氏正義引劉向說苑辨物篇,顏淵問孔子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辨,知幽明之故,睹遊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此答子路只舉四人所長。比答顏子為次一等,所以說「亦可」。

第二段「曰」字以及下文,皇疏、邢疏,都以為孔子說,朱子集注又引胡氏,以為子路之言。鄭浩論語集 述述要,以為「曰,今之成人者」,是子路的話,意思是敢問其次。自「何必然」至文末,是孔子的答復語。「何必然」上面省一「曰」字,古人文字常有這種用法,鄭氏之說可以採取。

前段所舉四人,都不是古人,但四人各占一長,合起來,則非當時一人所能兼有,所以,後段子路再問今之成人者,孔子答,何必然,不必如前述的標準。只要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也可以是成人了。

見利思義,是說遇見可取之利,要想一想此利是否合義,合則取,不合則不取。見危授命,遇見危難,義不可免,決不逃避,不惜交出生命,也要解危。久要的要字當約字講,與人有約,永久信守,不論後來境遇如何,決不忘平日與人所約之言。

前段成人,智廉勇藝,又須文之以禮樂,此段但講義與忠信,故又次一等。雖然又次,但能力行,也有了不起的成就。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子曰:其然,豈其然乎。

公叔文子,據集解孔注,他是衛國大夫公孫拔,文,是他的諡號。禮記檀弓鄭康成注,文子是衛獻公之孫。

公明賈,也是衛國人,姓公明,名賈。或謂公明古讀為公羊,賈讀為高,即是公羊高。

孔子聽說,公叔文子「不言、不笑、不取」,因問公明賈,這話是否可信。

公明賈回答:「以告者過也」,是傳說此話的人言過其實。「夫子」,指公叔文子,因為他是大夫,故可稱夫子。「時然後言」,說話適得其時,也就是應當說話時才說話。所以別人不厭惡他說話。「樂然後笑」,歡樂時才笑,沒有虛情。所以別人不厭惡他笑。「義然後取」,合義始取,取得正當。所以別人不厭惡他取。文子並非不言不笑不取,而是言笑取都恰如其分,所以別人不厭。

孔子聽後,便說:「其然,豈其然乎。」皇疏,其然,孔子認為公明賈所說的應當如此。豈其然,孔子認為原來傳聞「不言不笑不取」豈容如此。皇疏其次依馬注解釋,其然,是讚美文子,能以時然後言等,豈其然乎,又恐文子時然後言等不能盡然。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前章,子路問成人,孔子稱讚臧武仲有智慧。這裡,是說臧武仲以他的封邑請求魯君,為臧氏立後。皇疏:「為後,謂立後也。」,孔子依據此事說他要君。要是要挾。以孝經五刑章而論,要君之罪最為嚴重。

防,是臧武仲的食采邑,在今山東費縣東北六十里。魯襄公二十三年,武仲為孟氏所譖,構成罪過,出奔到邾,後又從邾回到防邑,派他的異母兄送禮給魯君,求魯君姑念他祖先的功勳,為臧氏立後,以守其先人之祀。魯君便立他的異母兄臧為。武仲把防邑交給臧為之後,便奔到齊國。詳情見孔注所引襄公二十三年左傳。

武仲「以防求為後」,當時或有人說他不是要君,但他先回來占據防邑,始向魯君請求,這就構成了要君之罪,因為如果魯君不答應他的請求,他未必不以防邑來叛亂,所以孔子說:「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集解鄭注:「譎,詐也。」說文:「譎,權詐也。」

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相繼創立霸業,領導諸侯,尊王攘夷,但就某些事情而言,他們有譎正之分。古注舉的例子很多,今只引以下二事。一是齊桓公在葵丘會盟諸侯,一切以禮待周天子,詳見春秋僖公九年左氏傳及穀梁傳。一是晉文公的踐土之盟,事在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左傳說他召周天子到踐土,接受諸侯朝禮,並引孔子的話說:「以臣召君,不可以訓」。由此可見,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桓公就是齊國的公子小白,他和公子糾都是齊襄公的異母弟。襄公無道,鮑叔牙預知齊國將亂,便輔佐小白出奔到莒。後來襄公被他的從弟無知弒而自立。管仲召忽二人同輔公子糾逃到魯國。幾個月後,齊大夫雍廩殺無知。小白由莒回齊。公子糾之母是魯女,所以魯國出兵護送公子糾回齊,另外派管仲率兵攔阻莒道。管仲路遇小白,射中小白的帶鉤,小白佯死脫身。管仲以為小白已死,報告魯國。魯軍送公子糾遂緩緩前進。

不料小白已先入齊,立為桓公,聞魯軍入境,立即發兵迎戰,魯兵敗走。桓公本欲殺管仲,後因鮑叔牙規勸,決予重用,乃使魯國殺公子糾,交出召忽管仲。召忽為 公子糾殉節自刎。管仲囚送到齊,即由桓公任為齊相。詳見左傳莊公八年至九年記事,以及管子大匡篇,史記齊世家。

子路為人,注重道義,他認為,桓公殺公子糾,召忽為之而死,可謂殺身成仁,管仲不為公子糾自殺,當不能與召忽相比,因問孔子說:「未仁乎」。

孔子答復,齊桓公為諸侯盟主,九合諸侯,不用武力,故稱衣裳之會,天下由此而安,這都是得力於管仲。因此,「如其仁,如其仁」,管仲亦如召忽之仁。

九合諸侯,各注或以九為虛數,表示多次的意思,朱子以九糾通用,解為糾合,今仍從古注,當九次講。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子貢疑問,管仲非仁者。他認為,桓公殺了管仲所輔的公子糾,管仲不能為子糾而死,反而輔佐桓公,這能算是仁人嗎。

孔子解答,管仲相助桓公,有這些功績,可以成為仁人:他使桓公為諸侯的盟主,帥領諸侯,尊重周天子,一正天下,使天下安定,不受夷狄入侵,民到于今仍受管仲的恩賜。微管仲,如果沒有管仲,我們中國人都要變成披髮與左扣衣襟的夷狄了。管仲豈像匹夫匹婦那樣普通人,為堅守一種信用,自縊於溝瀆之處,而無功績為人所知。

管仲的大功,一則使桓公能以維持天下安定的局面,一則維護以人倫為主的中華文化,不使淪為非禮非義的夷狄,天下後世人民皆受其賜,所以不害其為仁人,這是孔子以大公立論,並著眼於天下人民所受之惠,為子貢解釋疑問,實為後儒論人論事的準據。

「微管仲」一段,馬融注:「微,無也。無管仲,則君不君,臣不臣,皆為夷狄也。」劉氏正義:「注言此者,見夷狄入中國,必用夷狄變夏,中國之人,既習於被髮左衽之俗,亦必滅棄禮義,馴至不君不臣也。」劉氏又說:「管仲志在利齊國,而其後功遂濟天下,使先王衣冠禮樂之盛未淪於夷狄,故聖人以仁許之,且以其功為賢於召忽之死矣。然有管仲之功則可不死,若無管仲之功,而背君事讎,貪生失義,又遠不若召忽之為諒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由文子推薦,與文子同上於公朝,居平等地位,一同事君。孔子聞知此事,就說,公叔文子可以諡為文。

大夫僎,漢書古今人表作大夫選,士免切。釋文,僎,本又作撰。

禮記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請諡於君。君曰,夫子聽衛國之政,修其班制,以與四鄰交,衛國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鄭康成注,文子,衛獻公之孫,名拔,或作發。君,靈公也。劉氏正義引錢氏坫論語後錄說,周書諡法,文有六等,稱經天緯地,道德博厚,學勤好問,慈惠愛民,愍民惠禮,錫民爵位。並無修制交鄰、不辱社稷等例。靈公之論,不本典制,故夫子舉同升佚事以合之。

文子推薦他的家臣大夫僎,即合「錫民爵位」一條。

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孔子談及衛靈公,說他無道。季康子問,如此,為何不亡國。孔子答以不亡國的原因,他有仲叔圉,集注,即孔文子,辦理外交,又有祝鮀,此人雖有缺點,但有辦祭祀的特長,因此叫他辦理宗廟之事,又有王孫賈,此人也有缺點,但有軍事專長,因此叫他辦理軍旅之事,如此,那裡會亡國呢?

奚而不喪:俞曲園群經平議引證孟子滕文公篇「方里而井」等古書,以「奚而」作「奚為」解。朱子集注:喪,失位也。

此章是論知人善任的重要,也有啟示康子之意。潘氏維城論語古注集箋,引論語述何說,舉三臣,以勵康子也。三臣不足稱道,其事靈公,猶愈於魯三家也。昭公之出奔,夫子歸罪於季氏焉。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

集解馬融注:「怍,慙也。內有其實,則言之不慚。積其實者為之難也。」

馬注的意思是,言語無虛妄,才不致於慚愧,但若內聚其誠實,使凡所說的話皆不感慚愧,則不容易。

言語如實,人所難能,知此可以自省自勵,馬注比他注為優。

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集解馬注:「成子,齊大夫陳恒也。」皇疏,成子是陳恒的諡號,他在春秋魯哀公十四年弒其君壬於舒州。壬是齊簡公之名。

魯與齊國同盟,又是鄰國,齊君被弒,魯國應該出兵討伐亂賊。孔子因此沐浴齋戒,朝見魯哀公,請討陳恒。馬注:「將告君,故先齋,齋必沐浴也。」孔子此時已是魯國老者,非有大事,不入朝見君,既為大事,故先沐浴齋戒,至為慎重。

「公曰,告夫三子。」孔注,三子是三卿。即是仲孫、叔孫、季孫。魯國的政權就在三家手中,哀公不能作主,所以叫孔子去告訴他們三人。

「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古注引左傳哀公十四年記載,這是孔子退朝以後,與他人說的一段話。孔子在魯國雖然早已辭職,但仍是大夫,「以吾從大夫之後」,是謙虛之辭。孔子說他自己既是大夫,遇見齊國這樣大事,不敢不上朝報告,豈知君主卻要他轉告三子。這段話的意思,據馬注,依禮,孔子應當報告國君,不應當報告三子,但由君命,不得不去報告他們。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之字作往字講,孔子前往告訴三子。三子都認為不可以討伐。孔子只好拿前面同樣的話對三子一說而已:「因我忝為大夫,所以不敢不來報告。」

此章古注議論很多,茲摘譯左傳等三條作參考:

左氏哀公十四年傳,孔子請哀公討伐陳恒時,曾為哀公研判,齊國人有一半反對陳恒弒君,以魯之眾,加上齊國的一半人,可以取勝。

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說,魯國的兵權在三子,三子的兵權卻在家臣,例如冉有等人都在季氏家中,如孔子奉魯君之命,命家臣出兵,三子豈敢抗命。加以樊遲有若,皆是勇銳之士,號召遠近,聲罪致討,四鄰諸侯,必有聞風響應者。

劉氏正義說,誠使哀公奮發有為,許可孔子請討,則孔子奉辭伐罪,必能得之三子,大服齊人,一舉而齊魯兩國之權奸皆有所顧忌,這也是亂世之一治,可惜哀公終不能用孔子。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子路問事君的道理。孔子答復:「勿欺也,而犯之。」欺是欺騙,犯是犯顏,之指君主而言。

集解孔曰:「事君之道,義不可欺,當能犯顏諫爭。」孔注的意思,為臣應當諫君,以阻止他的過失,假使他不高興,甚至不惜犯顏而諫,但必須不欺君,才能犯顏諫爭。「而犯之」的「而」字,孔注作「能」字講。

這兩句話,也可以這樣解釋:事君之道,不能欺君,然而君有不對的地方,可以犯顏諫之。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何晏注:「本為上,末為下也。」

上達,下達,含義都很廣泛,何注以本末解釋,比較可取。上達指根本而言,下達指枝末而言。達,邢疏作「曉」字講。曉,即是知的意思。君子知本,凡事皆從根本做起。小人相反,凡事皆是捨本逐末。

學儒當知,希聖希賢是本,財利是末。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集解孔安國注:「為己,履而行之。為人,徒能言之。」履而行之,是說古時學者將其所求的學問拿來自己實行,這是為自己修養而學。徒能言之,是說今時學者只將他所求的學問拿來衒示於人,令人知道他非常高明,而他自己不肯實行,這是為誇耀於人而學。

古之學者,知道求學的意義,在成己成物。為己,就是先成就自己。例如智仁勇,皆須自己先成就,然後始有能力成就他人。今之學者,不知道求學的意義。以求名利為先。所以,不修道德,只求學問。求學目的,是為了令人知道他有學問。以有學問,則可以獲得種種利益。故云:「今之學者為人。」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衛國大夫,姓蘧,名瑗,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在衛國時,即嘗住在他家。

蘧伯玉派人到魯國拜訪孔子,孔子請此人坐,然後問:「夫子何為。」夫子,稱蘧伯玉。使者對答:「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何晏解:「言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無過也。」使者辭出後,孔子讚美:「使乎,使乎。」集解陳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使,是派遣之意。蘧伯玉派得能稱其職的人。是謂「得其人。」

淮南子原道訓篇:「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莊子則陽篇也有類似的記述。可見蘧伯玉確是時常欲寡其過,使者的話恰如其分,所以孔子加以讚美。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位是職位,或泛指地位。政是政事,也可泛指他人所辦的事情。孔子教人,不在其位,就不要籌謀其事,免得干涉他人的職責。

君子思不出其位,這是周易艮卦象辭,曾子引來解釋孔子以上兩句話。不出其位,是安守本分的意思。

朱注把上下兩節分為兩章,並以不在其位兩句已見泰伯篇,此處算是重出。毛奇齡論語稽求篇認為不妥,因為曾子引艮卦象辭,本為證明孔子之語,如另作一章,便不解何意。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其言而過其行,例如說了五分,而只做三分或四分,君子就以為可恥。

皇本作「君子恥其言之過其行也。」並疏云:「言過其行,君子恥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君子道者三,就是指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這三者都要以事實來體驗。仁者凡事不害人,而且力求有利於人,一切內省不疚,所以不憂。智者看事分明,力能決斷,所以不惑。勇者依於仁智,凡所應為之事,不計艱難,勇於實踐,所以不懼。孔子說這三者「我無能焉。」我,孔子自稱。無能,做不到。君子辦事之道,離不開此三者。具此三者,即可稱為君子。但是孔子說:「我辦不到。」子貢卻說:「夫子自道也。」自道,就是自說。子貢以為,這三者,孔夫子都能辦得到,所以,無異孔子說自己。

程氏集釋引論語筆解:「子貢慮門人不曉仲尼言我無能焉,故云自道,以明有能也。」

君子道者三,古注有兩種解釋,一是皇侃疏:「君子所行之道有三。」一是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說,孟子盡心章句下,君子厄陳蔡章,趙岐注引論語曰:「君子之道三,」疏本改作「道者。」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方人,依鄭康成注,作謗人。子貢謗人,就是說人的過惡。孔子喚問子貢說,賜也,你本身賢乎哉,以我來說,我則自顧不暇,又何能謗人。禮記大學說:「無諸己而后非諸人。」孔子猶不能謗人,子貢能謗人嗎。「夫我則不暇」,是孔子以身示教。

皇邢二疏,朱子集注,都從孔安國注,將「方人」作「比方人」講。陸德明經典釋文說:「鄭本作謗,謂言人之過惡。」劉氏正義引盧文弨考證說,古論語謗字作方,蓋以聲近通借。劉氏以為,孔子不以比方人為非,例如夫子嘗問子貢與顏回孰愈,這就是比方,所以此處應作謗人講。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不己知」就是「不知己」,不愁他人不知道自己。「患其不能也」,皇本此句是「患己無能也」,只怕自己無能力。

學無止境,患己無能,則必發憤研究學問,修養道德。至於自己的學問道德是否為人所知,那就不用計較了。這是孔子教給學者非常重要的觀念。學而篇:「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衛靈公篇:「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都是提示學者,一切求之於己,操之在我。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

逆,是逆料,預料。億,是億度,揣測。抑亦,轉語詞,有「反之」的意思。

集解孔安國注:「先覺人情者,是寧能為賢乎,或時反怨人。」劉氏正義說:「釋文云,怨,本或作冤,盧氏文弨考證,古怨與冤通。」

孔注大意是說,不可以預料他人會來詐欺,不可以揣測他人不能守信。反過來說,以預料揣測而得事先發覺他人的詐欺或不信者,這豈能算是賢者。因為這樣或恐有時反而冤枉人。

孔子只是不主張由逆億而得的先覺,並非反對不由逆億的先覺。怎樣才是不由逆億的先覺呢,中庸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以至誠心待人,可以先覺。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栖栖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

孔子周遊列國,目的是在實行聖人之道。微生畝問孔子,為何如此到處奔波,莫非是要施展佞才,討好各國君主。孔子告訴微生畝,他不敢以佞口悅人,而是疾固。

微生畝蓋是孔子家鄉中的年長者,所以直呼孔子之名。

栖栖,各注同棲棲。栖棲都是西字的或體字。西字篆書象鳥在巢上,所以說文以西字為棲的本義字。竹氏會箋引何楷說,鳥宿曰棲。棲棲者,取其翔集不定之義。文選班固答賓戲:「棲棲遑遑,孔席不煖。」李善注:「棲遑,不安居之意也。」因此,論語此章栖栖,就是形容孔子周遊列國席不暇煖的意思。

疾固,包咸注:「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案固陋只是學識不廣,不足為病。當時各國君臣大都固執一己的權利,各家學說又各固執一端思想。這才使孔子引以為病,而欲行道教化。所以將固字解釋為固執較好。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

驥是千里馬,一日能行千里。孔子認為,驥所以由人稱之為驥,不是稱讚其有日行千里的能力,而是稱讚其具有優越的品德。

說文:「驥,千里馬也。」集解鄭康成注:「德者,調良之謂。」劉氏正義並引太平御覽四百三所引鄭注:「驥,古之善馬。德者,謂有五御之威儀。」劉氏綜合兩處所引鄭注,認為應當這樣注解:「驥,古之善馬。德者,調良之謂。謂有五御之威儀。」調良,即是和馴而善良之意。所謂五御威儀,即是五種御車之威儀。劉氏引周官司徒保氏職五馭,鄭司農注:「五馭,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此謂馭車者之容,驥馬有調良之德,故為善馬。

孔子教育,不僅注重才能,更注重品德,如無品德,則才能愈高,愈有力量危害人群,所以藉驥況人,必須重德。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孔子平時講仁,講恕道,因此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德是恩德,怨是怨恨。人家待我不好,使我怨恨,而我卻以恩惠報答他。

孔子反問這個人:「何以報德?」以德報怨固然好,但如另外有人待你有恩德,你用甚麼報答呢?如果還是以德報答,那就不公平。所以應該「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直是正直,既不以德報怨,也不以怨報怨。例如你是法官,審判一個犯人,他正是你的所怨者,而你以正直的心情來量刑,既不特別減輕,也不特別加重。這就是以直報怨,可以算是恕道,而對於以德報德來說,自然得其平衡。

以直報怨,無過,無不及,正合中庸之道。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古注引史記孔子世家說,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孔子蓋為獲麟而發莫我知之歎。

「莫我知」,就是無人知道我。這是孔子感歎沒有知己者。

子貢問,何謂無人知道夫子呢?

孔子便說出不怨天、不尤人,這幾句話。

孔子行道,而道不行,晚年喪子,最得意的弟子顏淵也早死,皆是怨天之事,但孔子知道天命,所以不怨天。

不尤人的尤字,也是怨的意思。孔子在陳絕糧,以及遭遇陽虎桓魋那些惡人,皆足引起怨人之心,但孔子只知自反,決不怨人。

下學而上達,依皇侃疏:「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孔子不論遭遇如何,不怨不尤之外,仍然求學,上達最高境界,這不是人所能知,只有天知之。所以何晏注:「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故曰唯天知己。」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姓公伯,名寮,字子周,魯國人,與子路同做季氏的家臣。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以及馬融注,都說他是孔子的弟子,史記寮作僚,孔子家語弟子解裡沒有公伯寮,若干古注或認為他不是孔子的弟子,或認為他因愬子路,被後人剔除其弟子之名。

子服景伯,孔安國注:「魯大夫子服何忌」,邢疏引左傳哀公十二年杜注,認為景伯只名何,不名何忌。劉氏正義說,景伯是孟孫之族。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愬與訴同,馬注:「愬,譖也。」愬子路,就是在季孫氏面前進讒言,毀子路。子服景伯以此事告訴孔子,並說:「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鄭康成注:「吾勢能辨子路之無罪於季孫,使之誅伯寮而肆也。有罪既刑,陳其尸,曰肆也。」諸,是「之於」二字。之字即指稱公伯寮。夫子,即指季孫而言,依據注疏,大意是說,季孫固已聽信讒言,而有疑惑子路之心。但對於公伯寮,景伯自認為尚能有力為子路辯護,並使季孫誅寮,然後陳列其尸體於市朝以示眾。「市朝」二字解釋於後。

孔子不贊成景伯的主張。他說,道之將行,是天命,道之將廢,也是天命。公伯寮其能如天命何。

劉寶楠氏正義:案子路以忠言見知於人,不知寮何所得愬,而季孫且信之。朱子或問以為在墮三都出藏甲之時,說頗近理。當時必謂子路此舉是彊公室,弱私家,將不利於季氏,故季孫有惑志。夫子言道將行將廢者,子路墮都,是夫子使之,今子路被愬,是道之將廢,而己不能安於魯矣。

「市朝」。市,是市場。朝,是朝廷。古時,大夫以上的死罪者,陳其屍體於朝,士則陳屍於市。公伯寮是士,不當陳於朝。此處市朝二字連說,先儒謂是當時成語。

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辟同避。回避,或避去之義。

賢者次於聖人,賢人在亂世,不作官,不要名,言語行為一切謹慎,避免災難,這就是賢者辟世。皇疏引坤文言「天地閉,賢人隱」,解釋此句。天地閉,就是天下大亂的時代,賢人無處可避,只好在人群中藏身逃名。次一等的人,不辟世,但不居亂邦,能夠擇地而處,這叫做辟地。再次一等者,不知辟地。但能觀察君主的顏色,而決定去就。例如醴酒不設,即知禮數已疏,態度已變。必須決定辭去。這叫做辟色。再次一等者,能以辟言。聽到君主不善的言辭,即決定辭去。

作者七人,包注:「作,為也。為之者,凡七人。」長沮、桀溺等七人,都是隱士,古注所說七人不相同,不必詳考。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劉氏正義引鄭注,石門是「魯城外門」。晨門,是看守石門的人,早晨開門,入夜關門。據高士傳說,石門守者是魯國人,避居不仕,自隱姓名,為魯國守石門。

子路夜宿於石門,負責開閉石門的人問子路:「奚自」,從何處來?子路答,來自孔氏。晨門一聽,即知是孔子,便說,就是那位「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孔氏嗎?

皇疏:「言孔氏知世不可教化,而強周流東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故問之。」「強周流東西」者。強,是勉強。周流,是周遍流轉的意思。東西,是東西南北的簡稱。周流東西,即是流轉四方,也就是周遊列國之意。孔子雖知當世無道,仍然勉強周流四方,希望獲得行道的機緣,以資救世。此即是「知其不可為而仍為之」的孔聖人。晨門深知孔子。故如此問。

黃氏式三論語後案,據皇疏,是夫子周流在外,使子路歸魯,值莫,而宿於魯之城外,故有此問答之辭。曰知其不可而為之,正指聖人周流列國,知道不行,而猶欲挽之。晨門知聖也。

晨門是前章七隱士中的一人。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

孔子居衛國時,某日正在擊磬,有一荷蕢者,經過孔子門前,說擊磬者是有心人。

磬是石製的樂器,蕢是草編的盛物之器。音樂表現心聲,孔子擊磬,當然有心思。

荷蕢的人口氣一轉,又說:「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

說文,硜是磬的古字。硜硜是磬的聲音,荷蕢者從這聲音裡想像擊磬者是個堅強固執的人,所以說「鄙哉,硜硜乎。」

莫己知也,據劉氏正義,是說沒有人知道孔子。斯己而已矣,是說孔子但當為自己,不必為人,即孟子所說的獨善其身的意思。但「莫己知也」是從上句「鄙哉,硜硜乎」而來,荷蕢者的意思,是說擊磬者把磬敲擊得硜硜而不自知。下句「斯己而已矣」,是說擊磬者只知自己而已,言外之意,不知時代環境。

深則厲,淺則揭。這是荷蕢者引自毛詩邶風匏有苦葉篇的詩句。毛傳及各注據爾雅釋水說:「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為厲。」揭衣就是將衣服提起來。這兩句詩大意是說,涉淺水,可以提起衣服,免溼。涉深水,例如水深至膝以上,提起衣服還是免不了溼,乾脆不揭衣,就任衣服垂下。水有深淺之異,涉水的方法不同,以喻有心人不必固執,天下無道,就應該歸隱。

荷蕢者也是自隱姓名之士,孔子聽見他的話,便說:「果哉,末之難矣。」果哉應該是就前文硜硜乎而言,意思是說,如果人人都這樣,把磬擊得硜硜乎,只為自己,不為他人,那就不難了。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聖人,天下無道,仍不作隱士。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

子張引尚書所說:「高宗諒陰,三年不言」,問孔子,何謂也。

據皇侃疏,高宗是殷朝中興之帝,名武丁,德高而可崇,故稱高宗。

諒陰,諸注採鄭康成說,指天子居喪所住的凶廬,本字是梁庵,其作諒陰,或作亮陰等,都是假借字,諒陰即讀梁庵音。

殷高宗武丁,他的父王小乙死,他依古禮守三年喪,書經記載他住在凶廬裡,三年不與外人交談。子張問孔子,何謂也,意思是說,三年不言,政治怎麼辦。

孔子答復,何止高宗,古時人君都是如此。君薨,就是人君去世,雖由太子繼位,但太子必須守喪三年,喪期未滿,不能聽政,由冢宰代理政事。百官總己,各盡自己的職事,聽命於冢宰。冢宰又稱太宰,即是後世所稱的宰相。

古注,在孔子時,人君已不行三年喪之禮,子張因此發問,以起孔子之教。

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在上位的君主如果好禮,則其使民就容易。好禮的好字重要,君主好禮,必能以禮待民,而民眾也必隨之好禮,以禮待君主。禮本於敬,上下以禮相待,就是上下互敬,所以國家需要使用民眾時,民眾就會聽從。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子路問君子,孔子答復:「修己以敬。」修是修治,敬是禮的實質,一個人以敬來修治自己,使其身心言語統歸於敬,也就是處處合禮,這就可以算是君子了。

子路再問:「如斯而已乎。」如斯即是如此。他認為,做一個君子不止如此簡單。孔子說:「修己以安人。」修己以敬,便不會損害他人,就以這種修養待人接物,便是安人。

子路仍感不足,又問:「如斯而已乎。」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據劉氏正義說,修己即是修身,安人即是齊家,安百姓則是治國平天下。安百姓就不簡單了,所以孔子最後又補充說明:「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孔注:「病,猶難也。」諸字用在句末,是「之乎」二字的合聲,表示活動語氣。此意是說,修己以安百姓,別說是君子,縱然堯舜那樣聖君,恐怕也難做得周到。

孔子的政治理想就是使民眾皆安。此處說明,安百姓,堯舜猶難,即是告訴子路,安民的工作沒有止境,但其基本工夫則是修己以敬。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

原壤,姓原名壤,魯國人,是孔子的老朋友,但其學術思想與孔子大異其趣。

夷俟,馬融注:「夷,踞。俟,待也。」

踞與坐不同。古時坐的姿勢,先屈膝如跪,兩脛向後,然後臀部坐於兩足。踞則臀先坐下,兩足向前張開,兩膝弓起,其形如箕,名為箕踞,不合乎禮。

孔子往訪原壤,依禮,原壤應該出門迎接,不料他不但不出迎,而且箕踞以待。

孔子注重禮樂教育,今見原壤如此行為,便當面對弟子說原壤三件事。一是幼而不孫弟。這是說他年輕時不遵守遜長之禮。二是長而無述。這是說他年長以後,仍不研究聖人之學,因此無所闡述。三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何晏注:「賊謂賊害也。」這是說他老了還不死,於人無益,反而有害。

孔子說罷,原壤仍然雙手抱膝箕踞不起,孔子就拿起拐杖敲敲他的腳脛。

據禮記檀弓篇記載,原壤母死,孔子幫助他沐椁,原壤未表現喪母的哀情,居然還唱歌,隨從的弟子諫勸孔子和他絕交,孔子告訴弟子說:「丘聞之,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也。」這兩句話的第一句,是說原壤與他母親的關係。他雖然在唱歌,實際並未忘記他的母親。第二句是說孔子與原壤的關係。老朋友依舊是老朋友。由此可知,原壤應當不是普通人,或者就是前章「作者七人」中的一人。所以孔子與他交往,而且去拜訪他。孔子在此所說的老而不死等語,以及杖叩其脛,都有戲言戲行的意味,不是古注所說的嚴責。

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闕黨即孔子所居的闕里。此地有一童子能夠為人將命。童子,未成年人。將命,據馬融注,是在賓主相見禮中替賓主傳話。

有人懷疑那童子是否藉此求獲教益,所以問孔子:「益者與。」與是疑問詞。

孔子說,他曾經看見那童子「居於位」,「與先生並行,」由此看來,不是求教益,而是想趕快就作成年人。位是成年人所坐之位,古禮,未成年,不能與年長者列位而坐,只能坐於一隅,而那童子卻坐於成年人位上。先生是指成年人,並行是並肩而行。依禮記王制篇說,與父親年齡相等的人同行,要隨行在後,與兄長年齡相等的人同行,要肩隨而行。但那童子與年長者並肩而行。足見其不講禮貌,不知謙虛,如何受益。所以非求益者。

俞氏群經平議說:「此童子自為其黨之人將命,非為孔子將命,亦非孔子使之將命也。」

邢疏:「此章戒人當行少長之禮。」

衛靈公第十五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

衛靈公問陳,就是向孔子問軍陣作戰的事情。陳,釋文作陣。陣是後起的俗體字,經典仍作陳。

孔子不答復,只說嘗聞俎豆之事,未學軍旅之事,第二天便離開衛國。

俎豆,是祭祀等所用的禮器,即代表禮儀。軍旅之事,就是軍隊作戰的事情。鄭注,一萬二千五百人為軍,五百人為旅。歷代軍隊編制不相同,這是古代軍隊編制。

孔子到衛國,希望能夠行道。衛靈公待孔子也很友善。可惜靈公只知講求用兵,而不及其他。因此,靈公問陳,孔子便對以未學軍旅之事,而且明日遂行。足見聖人不合則去,十分明快。

鄭注:「軍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

邢疏:「孔子之意,治國以禮義為本,軍旅為末,本未立,則不可教以末事。」

竹氏會箋:「靈公一生錯處,俱在禮教上,是時蒯聵出亡,公年老而無嫡嗣子,欲其修身齊家,夫婦父子之間講求禮讓,靖內為急,蓋逆知其內亂將作,故為此言導之,正是夫子救時手段,欲使靈公深思而自悟之耳。」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孔子在陳國遭厄,斷了糧食,隨從的弟子都餓得起不來。子路現出慍怒之色,但非由於饑餓而慍,而是為孔子行道行不通。他問孔子說,「君子亦有窮乎?」孔子答復:「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依何晏注,君子固然也有窮的時候,但不同於小人,小人窮則濫溢亂作。

孔子之答,足以令人平心靜氣,以道自處。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喚子貢說:汝以為我多學而識之者歟。

識,音義同誌。識之,就是述而篇所說的「默而識之」的意思。多學而識之,是說博學而都默記在心。

子貢對曰:「然,非與?」

然,是子貢承認孔子多學而識之。非與,子貢反問孔子,我猜想的不是嗎?

孔子說:「非也,予一以貫之。」我不是多學而識之,而是一以貫之。

里仁篇,孔子曾告訴曾子:「吾道一以貫之。」此處告訴子貢:「予一以貫之。」都是提示修道的方法。修道必須默而識之,就是明記不忘之意,但不能多學而識,要將所學的都默而識之,誰也辦不到,如能默識一條,即能成功。這一條,就是曾子所說的「忠恕」之道。忠是誠誠懇懇的盡其在我,恕是原諒一切人。一以貫之,就是用忠恕之道來下工夫。忠恕出於人的本心,果然對待一切人都是忠恕,便是有道之人,也就能如孔子所說的志於道。古注解說「一以貫之」,意見紛紜,只作研究參考。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依皇侃疏,孔子喚子路說,知德的人少。

德的本字是 悳,悳從直心。心的本體寂然不動,名之為道。動則必變,雖動尚未變化,其心仍直,而不枉曲,這叫做德。不是修道的人不能知德,所以知德者少。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孔子說,能無為而治者,那就是舜吧。

無為而治的意思,是說舜自己不做甚麼事,而能平治天下。究其原因,當如何晏解說:「任官得其人。」據尚書舜典記載,舜命禹作司空,平水土,命棄為后稷,播種百穀,命契作司徒,辦教育,命皋陶作士,掌法律,命益作虞官,管山澤鳥獸。這些都足以說明他能知人善任,所以能無為而治。

舜用了許多的人才,而他自己「何為哉」,究竟做甚麼呢。「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恭己,就是自己存恭敬心,對人對事一切恭敬。人君之位坐北向南,正南面就是正坐在君位上。雖然無為,但不能不正坐於君位。正坐於君位,坐鎮在那裡,始能無為而治。

舜能用人而不自用,所以孔子以無為而治來讚美他。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子張書諸紳。

子張問行。這是指凡事行不行的問題。

孔子解答,言語忠實守信,行為篤厚恭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蠻是南蠻,貊是北狄,通指不懂中國文化的外國人。這是說,一個人只要說話忠實守信,行為厚道有禮,雖到蠻貊之國,也能感化人,無往而不可行。反過來說,假使「言不忠信,行不篤敬」,別說到外國,「雖州里行乎哉。」州里,指自己的鄉里,雖然在家鄉,也令人反感,處處行不通。

以下是孔子教子張把忠信篤敬想像為具體的事物,時時可見,念念不忘:「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

兩個其字,都是指忠信篤敬而言。參,阮氏校勘記說:「案釋文云,參,所金反。包注云,參然在目前。是古讀如森,不讀如驂。」衡,車前橫木。

此意是說,站在那裡時,就像看見忠信篤敬參然在眼前,乘車時,就像看見忠信篤敬倚靠在車衡上。這樣不離忠信篤敬,然後到處可行。

「子張書諸紳。」紳,是衣帶。子張把孔子的話書之於衣帶上,隨身記誦,依照實行。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孔子讚美衛國兩位大夫。一是為人正直的史魚,孔注,名 鰌,不論國君有道無道,他都是直言直行,像矢一樣的直。矢就是箭。一是君子蘧伯玉,國家有道,他出來從政,國家無道,他可以卷而懷之。卷是像把一張畫捲收起來。這是說,蘧伯玉把他的學問和能力捲收而懷藏之。包注:「卷而懷,謂不與時政,柔順不忤於人。」

史魚之直,蘧伯玉之稱君子,古注引證事實如下:

史魚臨死遺言,生前在朝,不能諫君進用賢人蘧伯玉,退棄不肖之臣彌子瑕,死後不應當在正堂治喪,只能殯在室牖之下。其子從之。靈公往弔,問知其故,立即進蘧伯玉,退彌子瑕,移殯史魚於正堂,成禮而後去。韓詩外傳,新序,孔子家語,皆載其事,說他「生以身諫,死以尸諫,可謂直矣。」

蘧伯玉事跡,古注太繁,此處只舉一條。列女傳記載,衛靈公夫人稱讚蘧伯玉是賢大夫。他曾在夜間乘車經過靈公門前,雖在暗無人處,仍然下車致敬,而不失禮。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可與言,就是可以與他談論學問道德,遇到可以與言學問道德的人,而不與他談論,便不能在德學上與他互相切磋,當面錯過一個可以交談的人,這叫做失人。

反過來說,遇到不可與言的人,而與他交談,無論言學問,言道德,都是浪費言語,這叫做失言。

知者,就是智者。失人,失言,都是不智。智者有知人之明,既不失人,也不失言。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志智二字古時通用,俞氏群經平議引禮記緇衣篇,列子湯問篇,有關志字各注,都當知或智字講,其說可從。

害仁,唐石經作害人。

智士,是有智慧之士。仁人,是有仁德之人。智士、仁人,不會因為求生而損害仁,只會犧牲生命而成全仁。

生命雖然可貴,但智士仁人認為仁更可貴,所以不害仁,但成仁。古注採廣義解釋,禹王胼胝治水,管仲相桓公,皆是成仁。後世蜀家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五十四歲即死於軍中,即是殺身成仁。

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貢問孔子,怎樣為仁,據劉氏正義,為仁當行仁講。

孔子先說比喻,工匠想做好工作,必先使其工具鋒利,然後為子貢說為仁之道,居在這國家裡,要事奉這國家的賢大夫,要結交有仁德的士人。事賢大夫,可以隨之學習,友其仁士,則有所切磋。

皇疏:「大夫言賢,士云仁,互言之也。」

士是不在位的讀書人,士有仁德而又年長者,也可以事之為師,此處是指與自己年齡相等者,可與他結交為友。

學者有良師益友,才能成就其道德學問。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顏淵問為邦,即是問治國之道。孔子答以如下幾個要點:

行夏之時:就是採行夏朝的曆法。中國舊曆分一年為春夏秋冬四時,每一時又分孟仲季三個月,依周天十二辰的次序,孟春是建寅之月,為四時之始。夏朝以此為一年開始的正月,合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自然時序,以及如孟子所說,不違農時。治國應當先定天時,辦事才方便,在農業時代,夏曆最標準,所以孔子答復顏淵,第一個要點就是行夏之時。直到現在,民間所用的農民曆還是夏曆。又,依尚書大傳,以及白虎通等書所說,夏以建寅的孟春月為正,殷以建丑的季冬月為正,周以建子的仲冬月為正,王者各統一正,周為天正,殷為地正,夏為人正,因此也叫三統,王者相承,依此順序,猶如連環,周而復始,三代以前的歷代帝王也是這樣循環。孔子處在東周衰微時代,想到或有繼周而起的王者,自然就依這個順序,以建寅月為正月。

乘殷之輅:這是講使用的交通工具,要用殷朝的輅。殷輅已難考,經典釋文說:「輅音路,本亦作路。」輅路都是車名。馬注,以及禮記明堂位鄭注,殷朝的車子是木路,也叫大路,最樸素,左傳桓公二年說:「大路越席,昭其儉也。」越席,就是蒲草編的席子,也就是邢疏說的,編結蒲草為席,置於車中,以為坐墊,有尚儉之意。

服周之冕:冕是禮帽,此處代表衣冠,歷代衣冠制度不同,孔子主張用周朝的冕。周冕也難考。依包注及劉氏正義說,周冕有垂旒,用來遮眼,有黈纊塞耳,就是用黃綿做成丸狀,懸在冕的兩邊, 擋住兩耳。把眼耳遮塞起來,取意是為人君者不聽讒言,以及不需察察為明。

樂則韶舞:各種典禮,如祭祀等,以及對國民實施教化,都需音樂。但音樂的五音不能錯亂,否則不祥。所以,孔子告訴顏淵,音樂要用韶舞。古注,韶舞專指舜的音樂,俞樾群經平議說,舞當讀為武,舞武二字,古人通用。樂則的則字,當作法字講,即是音樂當取法舜樂和武王的樂。舞指武王的樂,可從。舜帝的韶樂,盡美盡善,固然可用,武王樂,雖未盡善,但也盡美,所以也可用。

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放逐鄭國的樂聲,不用巧言的佞人。因為鄭聲淫,佞人危險。鄭聲淫,是說鄭國的音樂聲調,濫無節制。樂記子夏對魏文侯說:「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佞人,例如少正卯,言偽而 辯,所以不能用。

治國的事情千頭萬緒,孔子告訴顏淵以上幾點,博採歷代的長處,確定時令、車制、服制,選最好的音樂,以及禁用鄭聲佞人,自能樹立宏規,治國平天下的章法可以概見。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此意是說,一個人如果沒有深遠的思慮,他必然隨時遭遇不可預測的憂患。

遠慮的意思很廣泛,就辦事方面說,不論大小事,目標要遠大,辦法要周詳,又要預防流弊,就做人方面說,不但在人世間做一個好人就算了,還要學大道,否則憂患就在眼前。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好色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習氣,這習氣有深淺之分,好色的習氣愈深,則愈不能好德。孔子感嘆,未見過好德就像好色一樣的人。

子罕篇同有此章,無「已矣乎」三個字。「已矣」有「作罷」或「罷了」之意,「乎」字加在語尾,表示感嘆。

好色的人,自身尚不能治,何能齊家治國,所以,孔子不止一次的感嘆。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臧文仲,是魯國大夫臧孫辰,孔注:「知賢而不舉,是為竊位。」

柳下惠是魯國的賢人,依諸古注,柳下惠姓展,名獲,字禽,私謚為惠,微子篇記,柳下惠曾為士師。

臧文仲知道柳下惠是賢人,而不與立,所以孔子說他是竊位者。不與立,皇疏說,不薦之於君,使與己同立公朝。

李惇群經識小說,此與憲問篇公叔文子同升之事正相反。

劉氏正義說:「竊,如盜竊之竊。言竊居其位,不讓進賢能也。」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王引之經義述聞說:「躬自厚者,躬自責也,因下薄責於人而省責字。」

躬自厚,對自己從重責備。薄責於人,對人從輕責備。如此可以遠離他人的怨恨。

遠字讀去聲。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如之何,意思是「這事情該怎麼辦。」

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凡事不說「怎麼辦、怎麼辦」的人,也就是說,凡事不用心考慮的人,孔子對這種人也不知道怎麼辦了。所以說:「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末如之何,就是無如之何。

孔注將「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分為兩句解釋,不如朱子集注作一句講好。

各注引陸賈新語辨惑篇,認為孔子說這話,是對亂世而發,也是把兩「如之何」作一句講。

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鄭康成注:「小慧,謂小小之才知。難矣哉,言終無成。」

終日成群相處,言不及義,不說有益的話,只喜歡表現小聰明,這種人難有成就,求學、辦事,都無所成。

小慧,皇本依魯論作小惠。惠是慧的假借字,經典多通用。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鄭康成注:「義以為質,謂操行。孫以出之,謂言語。」

君子以義為本質,凡事都合乎義。而在辦事時,又能以禮行之。雖然合義合禮,但不驕傲,而能孫以出之。孫通遜,出言謙遜。不但如此,又以信實成其功。最後讚美一句:「君子哉。」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包注:「君子之人,但病無聖人之道,不病人之不己知。」

君子只愁自己無能,不愁他人不知道自己。能,是辦事的能力,君子辦事,為公而不為私。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疾字與病字相同,憂慮之意。沒世,當沒身講。

君子憂慮,終其身,沒有名譽給人稱揚。

君子有名,必有其實,疾沒世而名不稱,意思是疾沒世而無實際善行可稱。

俞曲園群經平議說,周書謚法篇:「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如果細行而受大名,便是名實不相稱。此說,稱字讀去聲。浪得虛名,君子引以為疾。此說也好。王陽明傳習錄即主張稱字當去聲讀。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依何氏集解,求字作責字講,君子凡事責之於自己,小人凡事責之於他人。責是責備,凡事責備自己,即是求諸己,小人與此相反。

孟子離婁篇說:「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可以參考。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包注:「矜,矜莊也。」

君子莊敬而不與人爭,合群而不結黨。

皇疏引江熙說,不爭,就是不與人爭勝。此解可取。君子恭敬而又退讓。

尚書洪範:「無偏無黨」。有黨便有偏私,所以君子不黨。後世很多黨禍,足資鑑戒。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憲問篇,孔子曾說:「有言者不必有德。」所以君子不因為一個人說話好就薦舉他。雖不以言舉人,但也不以人廢言。因為沒有品德的人,有時也會說出有道理的話。只要言語可取,就不要因人而廢。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一言,在這裡作一字講。

子貢問,有沒有一個字可以終身依之而行。孔子答復,那應該就是恕字。所謂恕,就是自己所不欲的事情,不要加在別人身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孔子給恕字最明確的注解,學仁學道,必須依此終身行之。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這一章,前後兩段,古注見解不一,有主張分為兩章者。且依皇疏、包慎言溫故錄等各注,講其大意。

孔子自說,我對於人,不毀謗誰,也不稱譽誰。如對某人有所譽,必經試驗。驗知其人有所譽的事實,這才稱譽也。

古注以為,如有所譽,即是直道。直道,就是無毀無譽的直心之道。

後段「斯民」,即指孔子時代的一般人民。孔子認為,春秋風俗雖惡,但一般人民與夏商周三代的人民,同樣都是人類,三代人君治理人民,是以直道而行,人皆向善,春秋人民當然也可用直道教化他們向善。

直道最要緊,無論修己安人,都要切實守持。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吾猶及:孔子說他自己尚能及時見過。

史之闕文:史是掌理史書之官,闕同缺,文就是字。古時優良的史官,遇見書中有疑問的字,則懸而缺之,以待能知的人。

有馬者借人乘之:有馬的人,自己不能調御使其馴良,則借請善於調御的人乘服之。

今亡矣夫:今,指孔子晚年。亡,同無。

孔子說他從前還曾見有那樣的人,但到了今日已經沒有了。這是孔子感嘆在他晚年時代,史官多妄加穿鑿,有馬不能調御的人,不肯虛心請人調御,以致世俗多有無知妄作之徒。

此章文意也很難解,各注意見紛紜,以上只依包咸注,以及參考皇疏,概略講解。

皇疏:「當孔子末年時,史不識字,輒擅而不闕,有馬不調,則恥云其不能,必自乘之,以致傾覆。故云今亡也矣夫。」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巧言,能把無理說得有理,而且動聽,這種言語足以擾亂人的德行。

小不忍,無論對人對事,如在小處不能忍耐,便會擾亂大計。

古注又有據孟子公孫丑篇所說的「不忍之心」解釋小不忍,以為苟不忍心惡一人,則將有亂大謀。細研此章經義,不如只作前一講好。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大眾厭惡某人,某人不一定可惡,必須考察某人確實可惡,然後惡之。

大眾愛好某人,某人不一定可好,必須考察某人確實可好,然後好之。

依王肅注,或許某人特立不群,因而為眾人所惡,或許某人結黨營私,而為他的同黨所好。所以眾好眾惡,不可不察。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皇疏引蔡謨說:「道者,寂然不動,行之由人。人可適道,故曰人能弘道。道不適人,故曰非道弘人也。」

蔡氏此說,出自周易繫辭傳。依此說是把道指為寂靜不動的本性,無時無地而不存在,但必須由人實行,方能由體起用。

道,就是人的本性,無思無為,人則能以感通,再用種種方法把道弘揚出來,所以人能弘道。但道不能自說,道必須由人去領悟,所以,非道弘人。孔子說這話的意思,是要人明白,道雖人人本來具有,但必須自己領悟,方得受用,悟後又須弘揚光大,期使人皆得其受用。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一個人有過而不改,這就叫做過了。

甚麼是過,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人有光明的性德,具備一切知能,但因一念之動,不覺失明,便為過失。改過,必須如大學所說的格物致知,使其發明本有的明德,叫做明明德。所以,改過便能明明德,成就聖人。雖然格物致知的工夫不是普通人所能著力,但能不起害人害物的念頭,起則予以克制,便能日日改過。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孔子說他自己曾經整天不喫飯,整夜不睡眠,獨自尋思,但無獲益,還不如讀書求學好。

為政篇,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孔子主張學與思並重,此處「以思無益」,是指只思不學而言。

述而篇,孔子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此處「不如學也」,應當就是「好古敏以求之」的意思。「古」是指古書所載的古聖先王之道。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古時士農工商,各有其業。君子,指士人而言。君子應當專心求道,不要顧慮自己的生活問題,是這章經文的大意。

君子謀道不謀食:孔子的意思是說,既是君子,就應當謀道,不必分心謀食。謀是謀求,道就是「志於道」的道,屬於形而上學。求道的最終目的即在成為聖人,在未成聖人之前,只要求得一部分,就是有道之人,即能齊家治國平天下。道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本,無道則家不齊,國不治,天下大亂。所以君子必須求道。然而求道必須專心,不要害怕自己貧得沒有飯喫,例如顏子,簞食瓢飲,不改其樂。所以君子謀道,不須謀食。

耕也餒在其中矣:君子應該專心求道,其心在道,而不在食。耕也,是說君子為謀自己之食而耕。餒在其中,是說君子之耕,乃因其惟恐不耕而受饑餒之苦。其中,是說君子心中想到饑餒問題。君子為免一己之餒而耕,他的心就是在食而不在道了。

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求道,當然要求學。但是求學必須志在求道。如果志不在道,而只在求學,求學的目的即在得祿。這就是把俸祿放在心中,應為謀道的君子所不取。

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憂慮道是否存在,不憂慮自己是否貧窮。憂道,就要衛道弘道,使道常在世間。

經文中「謀、憂、中」三字重要。謀道是指求道而言。憂道是在求道以後,又為衛道而憂。中是指君子的心中。古注把兩個「其中」分別解釋為耕中與學中,以為耕稼之中不免有饑餒,而求學之中則必有俸祿。恐非聖人之意。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涖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 涖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及之」「守之」等「之」字,集解包注當官位講,毛氏論語稽求篇引盧東元說:「此為有天下國家者言。易曰,何以守位,曰仁。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皆此意也。」此說比包注好。

「知及之」,智力能得天下,或得國家。「仁不能守之。」不能以仁守之。如此,雖得天下或國家,但必將喪失天下或國家。

「知及之,仁能守之。」能以智力得之,又能以仁守之,但「不莊以蒞之」,不能莊嚴的面臨民眾,則不得人民尊敬。

「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既能以智及之,又能以仁守之,更能以莊蒞民,但「動之不以禮,未善也。」行動不合禮,仍未盡善。例如恭敬雖好,然而,恭而無禮則勞。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依何晏集解,君子之道深遠,不可以小事了知其能力,然而他可以接受重大任務。小人之道淺近,可以小事見知於人,然而不能擔當大任。

各注引淮南子主術訓:「譬猶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

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人之需要仁,甚於需要水火。

孔子說他曾見有人蹈水火而死,未見蹈仁而死。

中庸:「仁者人也。」孟子盡心篇:「民非水火不生活。」無水火固然不能生活,無仁則不得稱為人,所以仁最為人所需。

蹈水火而死,例如水能淹死人,火能燒死人,蹈仁就是行仁,如竹添光鴻論語會箋說:「仁只如孝於親,弟於長,厚於倫類,便是。此皆日用常行,至順至安,有何蹈仁而死之事乎。」足見行仁有利無害。

邢疏:「此章勸人行仁道也。」

子曰:當仁不讓於師。

依集解孔注,遇有行仁之事時,不復讓於師,這是行仁緊急之故。

竹氏會箋:「不讓猶言不後,狀勇往之心耳。」

子曰:君子貞而不諒。

孔安國注:「貞,正也。諒,信也。」君子守其正道,而不必諒。古註或把諒解釋為小信,如「匹夫匹婦之為諒。」或把諒解釋為執一而不知變通,如引孟子告子篇:「君子不亮,惡乎執。」君子應當守信,但像這樣的信,守之,則有害於君子之道,所以不必守。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事君,應當盡力辦事,不以食祿為先。

子曰:有教無類。

類字依馬融注,作種類講,如智愚、善惡、富貴、貧賤等類別。

有教誨,無種類。只有單純的施教,不論求教者是那一種人。即如惡人,可以教他向善。善人,可以教他更善。這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孔子施教的事實。述而篇:「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就是有教無類的事實說明。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謀字,皇疏指謀事而言。

道不同,意見不合,不能共同辦事,否則如圓鑿方枘,其事不成。

竹氏會箋:「譬之一人之南紀,一人之北越,出門相背,豈可相謀哉。」

子曰:辭,達而已矣。

集解孔安國注:「凡事莫過於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豔之辭。」

辭,包括說話作文,只要適切的表達意思即可。

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師冕見。集解孔安國注:「師,樂人,盲者,名冕。」皇疏:「師冕,魯之樂師。見,來見孔子也。」

及階,子曰:階也。師冕走到階前,孔子告訴他,這是臺階。

及席,子曰:席也。師冕走到坐席前,孔子告訴他,這是坐席。

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大家坐定了,孔子告訴師冕,某人坐在某處,某人坐在某處。師冕是盲人,所以孔子將在場的人一一介紹給他,俾其說話時,知所顧忌。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某在斯,禮記少儀云,其未有燭,而後至者,則以在者告,道瞽亦然。注,為其不見,意欲知之也。即引此文為證。」

師冕出。皇疏:「見孔子事畢而出去也。」

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張因為孔子告訴師冕階席人等,便在師冕出去以後問孔子,這是與盲樂師言語之道嗎?

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孔子答復子張,正是。這本是相導盲樂師之道。馬融注:「相,導也。」皇疏:「冕既無目,故主人宜為之導相,所以歷告也。」

季氏第十六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季氏將攻伐顓臾。冉有、季路,來見孔子說:「季氏將出兵攻伐顓臾。」

「季氏」,劉氏正義說,就是魯國的季康子。「顓臾」,據集解孔安國注,是伏羲的後裔,風姓之國,本為魯國的附庸,當時臣屬於魯。季氏貪其地,欲滅而有之。冉有、季路,都作季氏家臣,所以來見孔子,報告此事。

孔子指名冉有說:「求,無乃爾是過與?」「無乃」,是疑問辭,此句意為:「恐怕是你的過失吧。」「夫顓臾」以下一段,是孔子說出不能伐顓臾的理由。顓臾是周之先王所封,為東蒙山的祭主,而且在魯國的封域之中,是魯侯的社稷之臣,「何以伐為」,何以要攻伐呢?

「東蒙」,即是蒙山。劉氏正義說,山在魯東,故云東蒙。胡氏渭禹貢錐指,蒙山在今蒙陰縣南四十里,西南接費縣界,漢志蒙陰縣有蒙山祠,顓臾國在山下。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夫子」就是稱季康子。季氏欲伐,我們兩個做家臣的人都不欲伐。

孔子說,求,古時周任說過:「陳力就列,不能者止。」為人輔相者,要量度自己的能力,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告退。否則見人危險而不能維持,見人顛倒而不能扶起,那個人又何需你做他的輔相呢?而且你說:「季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你這話錯了。喻如猛虎兕牛從柙檻中逃出,神龜寶玉毀在所藏的櫝匱中,那不是看守者的過失,究竟是誰的過失呢?

「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馬融注:「周任,古之良史。言當陳其才力,度己所任,以就其位,不能則當止。」

冉有說,今之顓臾,城郭完固,與季氏的費邑相近,現在如不攻取,將來必定是季氏子孫的憂患。

孔子說,求,你說的這個道理,君子很厭惡,明明是季氏貪欲顓臾之地,你捨之不說,「而必為之辭」,而必捏造一些言辭,說:「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我嘗聽說,有國的諸侯,有家的卿大夫,不患貧窮,而患不平均,不患民寡,而患上下不相安。蓋因平均則能致富而無貧,和氣則有遠方人來而無寡,相安則不召外患而國家不致傾危。誠能如此,遠方人如不歸順,則我修養文化道德,以使其來歸。彼既來之,則使其安之。如今仲由與冉求輔相季氏,遠人不服,而不能修文德以召來之,國內人心分崩離析,自身已不能保守,還要出兵伐國內的附庸,我恐怕季孫的憂患不在顓臾,而在其蕭牆之內。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董子春秋繁露度制篇引:「孔子曰:不患貧,而患不均。」劉氏正義:「蓋貧由於不均,故下文言均無貧。論語本錯綜其文,而繁露則依義引之,故不同也。」俞氏曲園古書疑義舉例,以為寡貧二字傳寫互易,可據繁露訂正為:「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蕭牆」。鄭康成注:「蕭之言肅也,蕭牆謂屏也。君臣相見之禮,至屏而加肅敬焉,是以謂之蕭牆。」皇疏:「臣朝君之位在蕭牆之內也。今云季氏憂在蕭牆之內,謂季氏之臣必作亂也。然天子外屏,諸侯內屏,大夫以簾,士以帷,季氏是大夫,應無屏,而云蕭牆者,季氏皆僭有之也。」方觀旭論語偶記:「蕭牆之內何人,魯哀公耳。不敢斥君,故婉言之。」方氏以為,斯時哀公欲去三桓,季孫畏顓臾世為魯臣,與魯犄角以逼己,惟有謀伐顓臾,始能阻止哀公之企圖。孔子指季氏憂在蕭牆之內,意謂季氏非憂顓臾而伐顓臾,實憂魯君而伐顓臾。此夫子誅奸人之心,而抑其邪逆之謀。劉氏正義同方氏之說。

皇疏引蔡謨說,冉有、季路並以王佐之姿,處彼相之任,豈有不諫季孫,以成其惡。所以同其謀者,將有以也。量己揆勢,不能制其悖心於外,順其意以告夫子,實欲致大聖之言以救其弊。

潘氏維城論語古注集箋說,春秋三傳皆不載季氏伐顓臾事,則其聞夫子之言而止也必矣。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由天子發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由諸侯發出。

劉氏正義引禮記中庸篇說:「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不敢作禮樂焉。」又引孟子盡心下篇說:「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

禮樂征伐之權,不由天子,而由諸侯擅行,便是天下無道。就諸侯而論,一旦不聽從天子之命,自專禮樂征伐,則這諸侯大概傳到十代就要亡國,不亡卻是希少。

諸侯國內有大夫,如果大夫不聽從諸侯之命,擅行禮樂征伐,則這大夫傳到五代就要喪失其政權,不失亦見希少。

大夫有家臣,對諸侯稱為陪臣。如果陪臣把持國家的政令,傳到三代就要失政,不失亦是希少。

天下有道,政權不會由大夫掌握。天下有道,民眾對政治無話可說,所以庶人不議。

各注舉諸侯十代亡國的事證:

集解孔安國注:「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平王東遷,周始微弱。諸侯自作禮樂,專行征伐,始於隱公,至昭公十世失政,死於乾侯矣。」

劉逢祿論語述何說:「齊自僖公小霸,桓公合諸侯,歷孝、昭、懿、惠、頃、靈、莊、景,凡十世,而陳氏專國。晉自獻公啟疆,歷惠、懷、文,而代齊霸,襄、靈、成、景、厲、悼、平、昭、頃,而公族復為強臣所滅,凡十世。魯自隱公僭禮樂滅極,至昭公出奔,凡十世。」

大夫五世失政的事證:

劉逢祿論語述何說:「魯自季友專政,歷文、武、平、桓子,為陽虎所執。」

陪臣三世的事證:

劉逢祿論語述何、劉寶楠論語正義皆說,南蒯、公山弗擾、陽虎,皆為魯國季氏家臣,皆是及身而失。孔子所說的「三世希不失」,可作兩種解釋,一是約略言之,一是就南蒯、公山弗擾、陽虎三人相接而說為三世。

孔子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

祿,鄭康成注為「爵祿」,爵是爵位,祿是俸祿。爵祿賞罰,決於君主,故即代表君主之權。「祿之去公室五世矣」,這就是說,魯君不能作主,已經五代了。「政逮於大夫四世矣」,這是說,魯國的三家大夫掌握政權,已經四代了。三桓是魯國的仲孫、叔孫、季孫三卿,他們都出於桓公,所以稱為「三桓之子孫」。三桓中的仲孫後來改稱孟孫。三桓子孫把持國政既已經過四代,所以也衰微了。

鄭康成注:「言此之時,魯定公之初。魯自東門襄仲,殺文公之子赤,而立宣公,於是政在大夫,爵祿不從君出,至定公為五世矣。」

三桓專政四世,舉季孫氏為例,孔安國注:「文子、武子、悼子、平子。」江永群經補義說:「當以文子、武子、平子、桓子為四世。」

此章與前章合觀,可以了解春秋時代各國興衰的事實與原因,天道好還之理,值得深思。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有益的朋友有三種,有損的朋友有三種。

友直,就是交正直的朋友。友諒,交寬恕的朋友。各注把諒字當信字講,但信與直意義相近,宜作恕字講。友多聞,就是交博學多聞的朋友。交這三種朋友,都有益處。

友便辟,交恭謹周旋的朋友。友善柔,交善於面柔的朋友。友便佞,交巧於言詞的朋友。交這三種朋友,都有損失。古注將便辟解釋為公冶長篇的足恭,將善柔解釋為令色,將便佞解釋為巧言,可以參研。

孔子曰:益者三樂,損者三樂。樂節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樂驕樂,樂佚遊,樂宴樂,損矣。

三樂的樂字,一讀耀音,當愛好講,一讀洛音,當喜樂講。

前章指人而言,此章指事而言。

益者三樂:有益的樂事有三。損者三樂:有損的樂事,有三。

樂節禮樂:以禮樂節制為樂。禮講秩序,樂講和諧。行禮作樂皆有一定的節度。一個人以禮來節制自己的言行,以樂來調和自己的七情,以此為樂事,必得性情之正,自然有莫大的利益。

樂道人之善:道作導字講,以導人向善為樂事,例如自己學禮樂,也引導他人學禮樂,一同往善路上走,必得大益。

樂多賢友:以多得賢友為樂事。朋友在五倫之中,故須交友,然必須交賢者為友,才有益處。

樂驕樂:驕樂是以驕為樂,無論以富貴驕人,以學問驕人,都對自己有損害,一個人不知驕傲有損害,反以為樂,而且以能得到驕樂為樂,則其所得的損害可想而知。

樂佚遊:以佚遊為樂。佚遊的含義很廣泛,茲依王肅注:「佚遊,出入不知節也。」出入沒有節度,則生活無規律,工作無秩序,一切陷於混亂。

樂宴樂:以宴樂為樂。朋友酒食聚會,不可久留,如果以此為樂,則無論對於身心都有損害。

  孔子曰:侍於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

愆作過失講,隨侍君子,容易犯三種過失。

話未到當說時而說,謂之躁。鄭康成注:「躁,不安靜也。」例如君子未問,自己就先說,這就犯了心浮氣躁之過。鄭注從古論語作躁,釋文說,魯論讀躁為傲。

話當說而不說,謂之隱。孔安國注:「隱,不盡情實也。」如君子已問,就應當把話明白的說出來,如果不說,這就犯了隱匿之過。

沒有觀察君子的顏色就說話,謂之瞽。集解周先烈注:「未見君子顏色所趣向,而便逆先意語者,猶瞽者也。」顏色表示意向,不看君子顏色而言,猶如盲者說話而不看對方,大為失禮,所以也是過失。

這三種過,不但不能對君子,即對任何人都不能犯,但犯於君子更為嚴重。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君子要有三戒,依人生少壯老三時期,戒三件事。

少年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血屬陰,氣屬陽,人的身體必須陰血陽氣流行,始能維持生存。少年身體內的血氣尚未充實,要戒的是色情之欲。因為色欲最損血氣,不戒則身體發育不全,往往夭折,故須戒色。古時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即有戒色的用意。

到了壯年時,即在三十歲以後,「血氣方剛,戒之在鬥。」此時血氣正好剛強,難忍一朝之忿,與人爭鬥,必然召凶惹禍,故須戒鬥。戒鬥的積極意義,即是以此飽滿的體力精神用於正當的事業。

到了老年時,「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得,勉強解釋為貪求。老年血氣已衰,體力不濟,如貪求事功,希望有所得,不但身體不能適應,而且事情也辦不好,所以要戒得。禮記曲禮說:「七十曰老,而傳。」而傳,就是要把事情交代出去,這就有戒得的意思。

翟灝四書考異:「淮南詮言訓,凡人之性少則猖狂,壯則強暴,老則好利,本於此章。」

戒色,戒鬥,戒得,雖言養身,實兼修德。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

君子有三畏,君子包括在位者與不在位者。畏是恐懼而不敢違背之義。

天命:古注當善惡報應講。何晏集解以為,天命順之則吉,逆之則凶,所以可畏。皇疏舉尚書伊訓解釋:「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劉氏正義亦舉周易坤文言解釋:「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些解釋都是以善惡報應為天命,與董仲舒春秋繁露郊語篇所講的吉凶禍福大意相同。

大人:就是在位的人。劉氏正義引鄭注:「大人,謂天子諸侯為政教者。」諸侯治國,天子治天下,各有權力維護朝野安定,不能干犯,所以可畏。或謂大人是有德有位之人,故須畏之。

聖人之言:皇疏:「聖人之言,謂五經典籍聖人遺文也。其理深遠,故君子畏之也。」聖人的話含有深遠不變的道理,記在經典裡,流傳後世,違之則有災禍。所以君子畏之,而不敢違背。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何晏集解依老子道德經「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解釋小人不知不畏之故。國法如網,雖然嚴密,犯法的人尚有幸免者,天命如網,恢恢疏遠,作惡之人無一能逃天罰,此理只是有道德有學問的君子才能知道。小人無道德無學問,所以不知天命,不畏天命。

狎大人:見大人有見大人之禮。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所以有德有學,能知天命,亦能禮敬大人。小人相反,不知天命,亦不知禮,所以輕視大人。

侮聖人之言:侮是侮慢,小人無德無學,不知聖人所說的話皆是真理,所以侮慢聖人之言。民國以來,一般文人提倡廢棄經書,就侮聖人之言,所得的結果,可為後世鑑戒。

此章前後兩段,前段說君子,畏天命三句各有一畏字,後段說小人,句法則有變化,僅說不知天命而不畏,然後接說狎大人、侮聖言。如此變化,即將天命、大人、聖言三者連在一起。大人,如天子,是替天行道者,古代帝王都是聖人,一言而為天下法,大人與聖言都是出於天命。小人既對天命不知不畏,所以對於大人與聖言也不知不畏。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孔子把人的資質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人是生而知之者,他生來就知道一些事理。次一等的人是學而知之者,他雖然不學不知,但是一學就會。又次一等的人是困而學之。孔安國注:「困,謂有所不通。」不通就是心智不開,但能發憤求學,人家學一遍就會,他學一百遍才會。能夠這樣苦學,也能成功。就如中庸所說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最怕的是:「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天資既鈍,又不肯求學之民,此最下等,不得稱為學者。

困而不學,但說「民」斯為下,不說天子或諸侯者,因為古時人君自幼非學不可,平民則較自由,學與不學,聽其自願。但孔子說這話仍有激勵其求學的意思。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九思,有一定的程序,不能顛倒。茲先列表,講明動作次第,然後九思的意義便容易明白。

    

君子待人接物,開頭即有對象,這是第一步,名為「對境」。怎麼知道有這對象,即由視聽而知。眼看對方的形象,耳聽對方的聲音,皆是對境。視聽確實,則第二步即是「表態」。態是態度,包括面部顏色與容貌而言。顏色有青黃赤白黑,如羞恥則面紅,怒則面色發青。容貌屬於肌肉動態,如笑則解頤,怒則張目等。表態就是表現自己的顏色容貌等態度,君子必須自省。然後第三步就是「出動」辦事。動是動作,不外言事二者。言是言語,事是行為。事情辦完之後,有無過失,必須預防,所以最後是「防非」。這是九思最後的三條,疑、忿、得。疑而不決,來自愚癡,忿恨來自瞋心,得來自貪心。這三條都是過失,必須防範。

君子是求學的人,九思的思字,說文作睿字講,引尚書洪範:「思曰睿」。依六書總要,則作「念、慮、繹理」講。即依心念,經過考慮,抽繹出合理者,就叫做思。依內典百法明門論所講的「作意、觸、受、想、思」五遍行心所,則知「思」在「想」後,思的意義就是「令心造作」。禮記中庸篇:「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學問經過思辨,始能正確實行。足見思字非常重要,所以求學的君子必須有九思。

視思明,聽思聰:君子面對外境時,要思慮自己的眼是否看得明白,耳是否聽得清楚,視聽皆不能錯誤。例如孔子在衛國擊磬,有人一聽,即知孔子的心理,這就是耳聰。

色思溫,貌思恭:君子與人相見,要思慮自己的顏色必須溫和,容貌必須謙恭。中庸引毛詩大雅皇矣篇:「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這就是講溫和之道。又如貌思恭,朋友見面,可以有笑容,如見長輩,必須肅敬,笑則失禮。依禮,長輩可以笑容接待晚輩,晚輩則不可以笑容對長輩。長輩見晚輩,應該低頭看,是「俯而親之」之義,晚輩見長輩,應該仰面看,是「仰而敬之」之義。

言思忠,事思敬:君子與人接洽事務,應當思慮自己所說的話必須忠實,又須思慮辦事必須認真。敬與恭不同,恭從心,誠於中,形於外,敬字在此處講,就是辦事毫不苟且,應該辦到十分,就須辦到十分,差一分就不算敬。

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這三者是防非,事情辦完以後,自己反省,往往有不少過失。防非就是防範過失。事有疑惑,自己不能解決,必須問人,不問便是永遠愚癡。事有忿怒時,必須忍耐,不能對人發怒,否則對方懷恨在心,後來必有患難。無論財物名位,來歸於我,都叫做得。見得當思是否合乎義理,合則接受,不合則不接受。思問、思難、思義,可以防治貪瞋癡。

  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見善如不及。」意謂見到善人便覺得好像不如他,想要學他那樣好。此即見賢思齊的意思。「見不善如探湯。」意謂見到不善的事情就像以手去探熱湯,而不敢接觸。孔子說,他見過有如此作風的人,也聽過此人說過如此的話。

「隱居以求其志。」隱居時,讀書修養,以求將來施展其志向。「行義以達其道。」遇到可以出來作事時,便出來作事,所辦的事情皆合正義,如行仁政等,以達其所守持的道。孔子說,他聽人說過如此的話,但未見過照這話實行的人。

此章前節,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比較容易,所以孔子見其人、聞其語。後節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則非普通人所能為,所以孔子聞其語,未見其人。孔子意在勉人難為而能為。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斯之謂與。

齊景公有馬四千匹。既為大國之君,又有如此勢力。然而,死的時候,人民想不出他有甚麼善行可以稱述。

古時伯夷、叔齊兄弟二人,餓于首陽山下,到孔子時代,人民還稱讚他們。

「其斯之謂與。」王肅注:「此所謂以德為稱者也。」劉氏正義以為此句上面當有脫文。

伯夷、叔齊,是殷朝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兄弟讓國,隱居首陽山。周武王伐紂時,夷、齊扣武王之馬而諫,不可以臣伐君。武王左右欲殺之,經姜太公勸止,夷、齊離去。武王伐紂成功,建立周家天下,夷、齊恥之,不食周粟,遂在首陽山採薇而食。後有人對夷、齊說,此薇也是周家所有。夷、齊聞此語後,薇亦不食,七日餓死。史記伯夷傳、皇侃疏等古注,均有詳略不同的記載。

首陽山,馬融注:「在河東蒲縣華山之北,河曲之中。」其他各注考據,尚有好幾處,均難確定。

伯夷、叔齊是否餓死于首陽山,尚有疑問,論語此章但說餓于首陽之下,未說餓死于首陽之下。

此章開頭沒有「孔子曰」,各注或疑非孔子語,或言是孔子語,但闕「孔子曰」三字而已。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陳亢,字子禽,是孔子弟子。伯魚,名鯉,孔子之子。

馬融注:「以為伯魚、孔子之子,所聞當有異。」

陳亢以為,伯魚是孔子的兒子,孔子或有特別的道理教給伯魚。所以問:「子亦有異聞乎。」子,稱呼伯魚。

伯魚回答說:「未聽過特別的道理。」但父子在家中當有說話的時候。因此,伯魚將他在家中兩次所聞告訴陳亢。

「嘗獨立。」孔子曾有一次獨自站立在堂。

「鯉趨而過庭。」劉氏正義說:「稱鯉者,將述對父之語,若當父前,子自稱名也。」其實對友表示禮敬,也可以稱自己之名。趨是快走,見長輩,不可慢行。伯魚看見孔子站在那裡,便快步走過庭中。

「曰,學詩乎。」孔子問鯉。

「對曰,未也。」鯉回答。

「不學詩,無以言。」這是孔子的話,省一「曰」字。孔子告訴伯魚,不學詩,便不知言語之道,無法與人說話。皇疏:「言詩有比興答對酬酢,人若不學詩,則無以與人言語也。」

「鯉退而學詩。」伯魚說,我聽了,退下來就學詩。

「他日又獨立。」又有一次,孔子一個人立在那裡。

「鯉趨而過庭。」伯魚快步過庭時。

「曰,學禮乎。」孔子問鯉。

「對曰,未也。」伯魚回答,未學禮。

「不學禮,無以立。」孔子告訴伯魚,不學禮,不知如何立身。孔子教育,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不學禮,求學、辦事,都不成功,學禮非常重要。

「鯉退而學禮。」伯魚說,我聽了,退下來就學禮。

「聞斯二者。」照映前問:「子亦有異聞乎。」伯魚結束回答說,我只單獨的聽過學詩學禮這兩件事。

「陳亢退而喜曰。」陳亢退後,為何而喜。喜的是:「問一得三。」本問「子亦有異聞乎」一件事,結果得聞三件事:「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聞知學詩與學禮的重要,又聞知君子教兒子與教學生無厚此薄彼之異。「君子」,指「孔子」。「遠其子」,指在教學上沒有獨厚其子的意思。

述而篇裡,孔子曾說:「吾無隱乎爾。」聖人之學並無不傳之祕,如果必求聖人的祕傳,那就是學詩學禮。

  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曰小童。邦人稱之曰君夫人。稱諸異邦,曰寡小君。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

此章開頭闕「孔子曰」三字,後儒疑非孔子之言,但依孔安國注:「當此之時,諸侯嫡妾不正,稱號不審,故孔子正言其禮也。」則是孔子所說。程氏樹德集釋按語也認為此章古論、魯論皆有之,並非後人任意附記。

「邦君之妻。」即是國君之妻。國君稱妻為夫人,夫人對國君自稱為小童。小童,未成人,是自謙之詞。

「邦人」即是國人,國人稱國君之妻為君夫人,意思是國君的夫人。

「稱諸異邦,曰寡小君。」本國臣民向外國人稱本國君之妻為寡小君。皇侃疏說:「自我國臣民向他邦人稱我君妻則曰寡小君。君自稱曰寡人,故臣民稱君為寡君,稱君妻為寡小君也。」

「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外國人稱我國君之妻,也是稱呼君夫人。皇侃疏:「若異邦臣來,即稱主國君之妻,則亦曰君夫人也。」

陽貨第十七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依諸古注。陽貨就是季氏的家臣陽虎,孔安國說他以季氏家臣而專魯國之政,皇疏說他派人召見孔子,想叫孔子替他辦事,而孔子惡他專濫,不與他相見。

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孟子滕文公篇也記載此事,歸字作饋字,時字作矙字,趙岐注:「矙,視也。」依滕文公篇說:「陽貨矙孔子之亡也。」亡,即無,不在家。陽貨視孔子不在家,贈孔子一隻蒸熟的小豬。孔子回家一看,不能不受,不能不回拜,因此,「時其亡也。」孔子也等候陽貨不在家,往陽貨家回拜。不料拜竟而還時,在路上遇見陽貨。遇諸塗的「諸」,是「之於」二字快讀而成,「之」字指陽貨。塗是路途。

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陽貨對孔子說:「來,我與你說話。」從這個「來」字,可以看出陽貨的傲慢態度。稱呼「予、爾」,也可以見其無禮。

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曰」,此記陽貨鄭重的告訴孔子。懷其寶,皇疏:「寶。猶道也。」意思是說:「你懷藏寶貴的學問,不肯用出來,而任國家迷亂下去,這可以說是仁嗎?曰,不可。」

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陽貨說:「你好從政事,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時機,可以說是有智嗎?曰,不可。」此話含意是說孔子不肯認識陽貨,如肯認識陽貨,便不失時。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陽貨最後勸告,日子一天一天的逝去,歲月不等待我們。

孔子曰:諾,吾將仕矣:孔子許諾將仕。孔安國注:「以順辭免害。」

「可謂仁乎,曰不可。」「可謂知乎,曰不可。」這兩番問答,依毛奇齡論語稽求篇引明儒郝敬說,皆是陽貨自為問答,以斷為必然之理,並非陽貨問孔子答。至「孔子曰」以下,才是孔子語。郝敬舉例說:「此如史記留侯世家,張良阻立六國後,八不可語,有云,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能得項籍頭乎,曰未能也。能封聖人墓、表賢者閭,式智者門乎,曰未能也。皆張良自為問答。並非良問而漢高祖答者。至漢王輟食吐哺以下,纔是漢高祖語。此章至孔子曰以下,纔是孔子語。孔子答語祇此,故記者特加孔子曰三字以別之。」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孔子說性,孔門弟子能了解其義的不多。顏子聽孔子之言,無所不悅,曾子能知孔子「一以貫之」的道,這兩位賢人當然能了解。子貢曾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既知性不可得而聞,惟須覺悟,則可證明他能了解一部分。後來儒家研究性的意義者,一是孟子,他在孟子告子篇裡發表性善說。一是荀子,他在荀子性惡篇裡發表性惡說。一是揚雄,他在法言修身篇裡發表性善惡混之說。孔子只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未說性有善惡,而此章歷代諸注,不出孟、荀、揚三家之說,只有皇侃疏未用善惡解釋。

孔子說性,與佛說性,無二無別。

釋迦牟尼佛說性,釋典分為體相用三方面解說,依據經注,體是本體,相是現相,用是業用。本體真空,但隨因緣現相,相是假有,有相則有業用。體相皆無善惡,業有善業惡業,所以業用始有善惡。

孔子說性相近的「近」字,是說其前,習相遠的「遠」字,是說其後。體相用三者,先有體,次有相,後始有用。前指體相而言,後指業用而言。所以兩位聖人所說的性,並無不同的意義,此非器量狹小持有門戶之見的人所能了解。

俗儒一看到體相用,便認為佛家學說,實則不然,儒經未嘗不講體相用。周易繫辭傳純為孔子之言,現在引用以下幾條,以資證明:

「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古注以「陰陽不測」解釋神。陰陽不測,非常微妙,所以無方。易是唯變所適,所以無一定之體。無方無體,即是本體真空之義。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依韓康伯之注說,道是「寂然無體,不可為象。」但陰陽皆是由道而生。虞翻說:「繼,統也,謂乾能統天生物,坤合乾性,養化成之,故繼之者善。」孔穎達正義說:「道是生物開通,善是順理養物,故繼道之功者唯善行也。」就各注所說,「繼之者善」就是由體起用的意思,用始講善。

「顯諸仁,藏諸用。」顯藏皆是作用。

「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鼓就是動,性動即出現萬物。本性之德盛大,業用亦大。大到究竟處,即是至矣盡矣。此皆講用。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成象成形,就是講相。至於六十四卦的「象曰」、「彖曰」,以及「吉凶无咎」,皆是相。

【雪公講義】釋典言性分體相用。注云。體空相有。用為作業。體相皆無善惡。業用方有善惡。簡要精詳。孔子云近者言其前。云遠者言其後。夫前為體相。後指業用。故二聖之言同。非器小門戶之見能知也。周易繫辭云。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又云。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又云。顯諸仁。藏諸用。又云。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

以體相用解釋「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便知性是體空,寂然不動,動則出現假相。體雖空,而性實有。這可用比喻來說明。如薑有熱性,但看不見熱,以手執薑,亦無熱感,然而把薑吃下以後,身體便發熱。由此可喻吾人實有此性,人生以及宇宙萬有皆以此性為根源,此性亦遍及宇宙人生,而吾人以及萬物此性原來相差不多,所以說「性相近。」性雖相近,但各人習慣不同,依照各人習慣發展,愈到後來則互相差異愈遠,所以說「習相遠。」性體真空,固然沒有善惡,由性所現的假相,亦無善惡可言。例如人身,即是假相,在其既不為善時,也不為惡時,則此人身,便不能說是善身,也不能說是惡身,必須由此人身表現一些行為,或是利人,或是害人,始能說是善是惡,這些行為不是相,而是業用,習相遠的「習」就是業用,善惡只是就業用而言。既是性無善惡,則欲明性者,便不能從善惡中求。諸注或說性善,或說性惡,或說性善惡混,皆是誤解。

子曰:惟上知與下愚不移。

此句應依集解本,與前兩句合為一章。

惟上智的「惟」字,承前「性相近,習相遠」而來,雖然「性相近,習相遠。」但是惟有上智與下愚不移。此說「不移」,就是不轉變的意思。無論修道辦事,不移方能成功。古注以上智為善,下愚為惡,也是誤解,孔子在此處只講不移,未講善惡。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武城在今山東省,當時是魯國一個小邑,依孔安國注,子游此時作武城宰,猶如今日的縣市長。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之武城的「之」字,作適字講,是到的意思。孔子到了武城,聽見弦歌的聲音。劉氏正義引周禮春官小師「(管)弦歌」鄭注:「弦、謂琴瑟也。歌、依詠詩也。」賈公彥疏:「謂工歌詩,依琴瑟而詠之詩。」詩是歌辭,有聲調,可唱,琴瑟是樂器,以琴瑟彈奏詩的聲調,再依聲調唱詩,即是弦歌之聲。

「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孔子微笑說:「殺雞何用宰牛的刀。」孔安國注:「言治小何須用大道。」

子游對曰:「昔者偃也,」偃,子游自稱其名,「聞之於夫子說,在位的人學了道,就能愛民,民眾學了道,就容易使令。」孔安國注:「道,謂禮樂也。樂以和人,人和則易使。」純正的音樂,如詩的雅頌之音,可以調和人的性情,配合禮教,就是禮樂教化之道。民眾學了禮樂,與君子志同道合,對於君子愛民利民的政令必然擁護,所以易使。

「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二三子,是隨孔子到武城的諸弟子。孔子對諸弟子說:「偃的話是對的,前面我說的是一句戲言而已。」

禮記學記篇說:「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春秋時,庠塾之教漸廢,所以雅頌之音不作。子游作了武城邑宰,實施庠塾之教,學習的人很多。孔子到武城,聽到弦歌之聲,一時高興,便說了「割雞焉用牛刀」這句戲言,足見聖人言語也有輕鬆的一面。但在輕鬆的言辭裡,卻能顯示禮樂教育的重要,即無論治理天下國家,以至像武城這樣的小邑,都要實施禮樂教育,這才是為政之道。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費是魯國季氏的采邑。公山弗擾,皇本作公山不擾,邢疏以為弗擾就是左傳裡的公山不狃,字子洩,為季氏費邑宰,他與陽虎共執季桓子,據費邑以畔。畔通叛字。

公山弗擾何時叛季氏,是何原因,均難考證,只可按本文講解。

公山弗擾以費邑叛季氏時,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欲往」實際未往,如「子欲居九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都是一時感歎語。

「子路不說曰。」「不說」就是「不悅」。子路不高興的說:「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孔安國注:「之,適也,無可之則止,何必公山氏之適。」此意是說,夫子無處可往,就罷了,何必往公山氏那裡。

孔子告訴子路說:「召我者,豈徒然哉。如有人用我,我當為周天子而行。」古注東周西周之說,不必多考。

公山弗擾叛季氏,召孔子,事在何時,史說不一。史記孔子世家說,在魯定公九年。崔述洙泗考信錄、趙翼陔餘叢考,都是據左傳記載,在定公十二年,而且認為孔子這時已為魯司寇,沒有召孔子的道理。其他諸注議論紛紜,事皆難考。還是存疑較好。

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子張向孔子問仁。孔子答復,能行五事於天下,便可稱為仁人。

「請問之。」請問是那五事。這是子張再問孔子。

「曰,恭、寬、信、敏、惠。」孔子再答復。先說出五事的名稱,以下分別解釋:「恭則不侮。」恭敬人,則不被人侮慢。不侮,孔安國注:「不見侮慢。」邢疏:「言己恭以接人,人亦恭以待己,故不見侮慢。」

「寬則得眾。」寬厚待人,則人悅服,故能得眾。

「信則人任焉。」言而有信,則能得人信任。

「敏則有功。」做事敏捷,則能成功。

「惠則足以使人。」給人恩惠,人必感恩圖報,故足以使用人。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

這是晉國的一次內亂,史事難考。據史記晉世家記載,晉國自昭公以後,六卿日漸強大。六卿就是韓、趙、魏、范、中行(原姓荀)以及智氏。後來智伯與趙、韓、魏合力滅范氏及中行氏,共分范、中行氏土地以為邑。不久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又共殺智伯,盡分其地。最後三家分晉,而為韓、趙、魏三國的結局。當時六卿時挾晉君攻伐異己,各自擴張私家權利,而無公是公非。

「佛肸召。子欲往。」佛肸,讀弼夕。皇本佛肸作佛盻。孔安國注,佛肸是晉大夫趙簡子的邑宰。清儒劉恭冕氏引史記孔子世家:「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以中牟為范、中行邑,佛肸是范、中行之臣。翟灝四書考異也說:「簡子挾晉侯以攻范、中行,佛肸為范、中行家邑宰,因簡子致伐距之,于晉為畔,于范、中行猶為義也。」這與前章公山氏召孔子相似,孔子也欲往。

子路不以為然。他說他從前曾聽夫子說這兩句話:「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然而現在佛肸據中牟反叛,夫子往他那裡,這將如何說呢。「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就是本身作不善之事的人。「君子不入也。」君子不到他那裡。

「子曰:然,有是言也。」孔子答復子路,是的,我是有此一說。「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但我不是也有堅白之說嗎?真正堅的東西,怎樣磨也不會薄。真正白的東西,怎樣染也不會黑。

孔安國注:「磷,薄也。涅,可以染皁。言至堅者磨之而不薄,至白者染之而不黑。喻君子雖在濁亂,濁亂不能污。」淮南子俶真訓:「以涅染緇。」高誘注:「涅,礬石也。」礬石有青白黃黑等多種,此指黑色礬石,稱為皁礬。

潘氏集箋舉周禮考工記輪人:「輪雖敝,不甐於鑿。」注,甐,舊本或作鄰,鄰讀「磨而不磷」之磷。不甐,有不動、不敝、不傷之義。

「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匏瓜老熟時,其皮堅硬,去其腐瓤,可作瓢壺等用具,所以生長時,繫在藤上,而不被人摘食。皇疏又有一說:「匏瓜,星名也。言人有才智,宜佐時理務,為人所用,豈得如匏瓜係天,而不可食耶。」皇疏此說可從。孔子的意思是說,他不能像匏瓜星那樣懸繫在天空,而為不可食之物。比喻他在世間不願做無用之人。

孔子的道德已達至堅至白之境,不論處在怎樣的濁亂環境,不受絲毫污染或傷害,一心為了行道,所以,公山氏召,佛肸召,都有欲往之意,但是結果都未往,自有未往的道理,非古今諸注所能了然。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何晏注,六言六蔽,是說仁智信直勇剛六事。

蔽是覆障之義。劉氏正義又引荀子解蔽篇注:「蔽者,言不能通明,滯於一隅,如有物壅蔽之也。」蔽字作覆障講,或作壅蔽講,皆可,其義是使人不能通明事理。六蔽對六言而言,就是蔽六言者。好學則能明其事,明其理,解除六蔽。

「由也,」孔子與子路談話時,呼子路之名說:「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女,就是汝。「你聽過六言六蔽嗎?」劉氏正義說,六言六蔽是古成語,孔子以此問子路。

古時人席地而坐,先以兩膝著席,再以尻著足跟。見長者問,依禮起身而對。起身就是直起腰身,而為長跪。依孔安國注,子路原來坐在那裡,一聽孔子問他,便起身對曰:「未也。」未聞六言六蔽。

「居,吾語女。」孔安國注,居當坐字講。孔子命子路:「坐下,我告訴你。」以下便是孔子告訴子路的話:

「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是喜好。孔安國注:「仁者愛物,不知所以裁之則愚也。」依邢昺疏說,好施與,叫做仁,若但好仁,而不好學,不知所以裁之,所施不當,則如愚人。裁之,是裁度適中的意思。愚是愚昧。只好行仁,不能裁度使其適中而行,其行是否恰當,不得而知,便是愚昧之舉。這是好仁而不好學之蔽。

「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知就是智。蕩是放蕩。孔安國注:「蕩,無所適守。」好智的人如不好學,只知展現自己的才能,不顧道德的規範,所以放蕩而無操守。

「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賊,皇疏作害字講,以為不學而信,則信得不合宜,以致賊害其身。皇疏並引江熙說,古時有一信士,名尾生,與女子約會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至,尾生守信,抱橋柱不離,淹死於水。此即不學而信之蔽。劉氏正義引管同四書紀聞說:「大人之所以言不必信者,惟其為學而知義所在也。苟好信不好學,則惟知重然諾,而不明事理之是非。謹厚者則硜硜為小人。苟又挾以剛勇之氣,必如周漢刺客游俠,輕身殉人,扞文網而犯公義,自聖賢觀之,非賊而何哉。」

「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泰伯篇:「直而無禮則絞。」馬融注:「絞,絞刺也。」皇疏據此義解釋說:「絞猶刺也,好譏刺人之非,以成己之直也。」直是美德,但須好學以合中道,否則如子路篇所記:「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刺人之非,以至刺到自己的父親之罪,可以說是絞到了極處。這是只好直而不好學之蔽。

「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本篇裡面另有一章說:「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邢昺疏據以解釋此章:「勇謂勇敢,當學以知義。若好勇而不好學,則是有勇而無義,則為賊亂。」義字,中庸說:「義者宜也。」因此,釋名解釋義字說:「義,宜也,裁制事物使各宜也。」凡事不宜,便是亂。好勇而致於亂,是由於不能配合好學之故。

「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狂,孔安國注:「狂妄,抵觸人也。」公冶長篇,孔子曾說:「吾未見剛者。」邢昺疏:「剛者質直寡欲。」質直寡欲,固然很好,但如只好剛而不好學,偏於剛強,不得中和之道,便致言語行為抵觸他人。

仁、智、信、直、勇、剛六者,各有表現的事實與所依據的道理,事實則非常繁雜,道理則非常精微,如果只好六言中的任何一言,而不好學其中的事與理,便不能中道而行,因而各有其蔽,所以好仁等,不能不好學。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小子」是孔子稱呼他的弟子。「何莫」當「何不」講。「詩」就是三百篇詩經而言。

孔子稱呼諸弟子說:「小子們,何不學詩呢?」繼則說出學詩的益處,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從近處說,能以事父,從遠處說,能以事君,又能記得很多鳥獸草木的名稱。

「詩可以興。」興,喜應切、去聲。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名為「風、賦、比、興、雅、頌。」毛詩序說詩有六義,即是周禮所說的六詩。孔穎達正義說,風、雅、頌是詩篇之異體,賦、比、興是詩文之異辭。詩篇異體即指詩經的國風、小雅、大雅、周魯商頌不同的詩體而言。詩文異辭是指風雅頌各詩文皆以賦比興為之修辭而言。孔氏依周禮鄭康成注及鄭司農注,綜合解釋賦比興。賦是鋪陳善惡,詩文直陳其事,不用譬喻,皆為賦辭。比是比方於物,凡言如某物者,皆是比辭。鄭康成以為,興是取善事以喻勸之。鄭司農以為,興是託事於物。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自己的心志。也就是先說其他事物,然後引起自己所詠之辭。詩文中凡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是興辭。比興二者雖然同是以物譬喻,但比是顯喻,興是隱喻。論語此章只說「詩可以興。」孔安國注:「興,引譬連類。」邢昺疏:「詩可以令人能引譬連類,以為比興也。」邢氏以為興中含比。劉寶楠正義以為孔注「連類」意中兼有賦比。劉氏並引焦氏循毛詩補疏序:「夫詩溫柔敦厚者也,不質直言之,而比興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務勝人,而務感人。」詩就是以真情感人,不但比興如此,賦亦如此。

「可以觀。」鄭康成注:「觀風俗之盛衰。」詩是表達心志的文詞,配合樂譜唱出來的就是音樂,例如吳公子季札在魯國觀樂,而知列國的治亂興衰。學詩可以觀察社會風俗盛衰,即可了解政治得失,可以從速改善。

「可以群。」孔安國注:「群居相切磋。」人類從家庭到社會都必須合群,焦循論語補疏說:「詩之教溫柔敦厚,學之則輕薄嫉忌之習消,故可群居相切磋。」

「可以怨。」孔安國注:「怨、刺上政。」邢昺疏:「詩有君政不善則風刺之,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毛詩序孔穎達正義說,王道始衰,政教初失,而有變風變雅之作。孔氏又引季札見歌小雅時說,那是周王之德已衰,但尚有先王的遺民,尚能知禮,以禮救世,作此變詩。怨即指此變詩而言,雖怨而不違禮,故可以怨。

「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事父應當盡孝,無論盡孝盡忠,都須諫止其過。諫過必須懂得諫過的道理,始有效果,例如閔子騫諫父,請勿逐出他的後母,便說:「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終能感動其父打消原意,又能感動後母,待他如待親生之子。諫父不容易,諫君更難,學詩,可以興觀群怨,便懂得事父事君之道。所以皇疏引江熙說:「言事父事君以有其道也。」

「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識,讀志,記憶之義。邢昺疏:「詩人多記鳥獸草木之名,以為比興,則因又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也。」三百篇中含有動物學、植物學等,學詩不但有以上種種益處,還可以增廣動植物的知識。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

注疏本以此與上章合為一章,皇侃疏以為此章是在「鯉趨而過庭」時孔子對伯魚所說的話,故另為一章。茲從之,並依之講解。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已乎。」女,同汝。為,當學習講。孔子問他的兒子伯魚:「你學習周南、召南了嗎?」詩經有十五國風,首為周南的詩,計有關雎等十一篇,次為召南的詩,計有鵲巢等十四篇,然後是其他諸國之風。據毛詩序及注疏說,周是周公,召是召公,南是周召二公所分得的采邑,其地在禹貢雍州岐山之陽,即今陝西岐山以南,稱為南國,二公將文王的教化自北方施行到南方,在這南方二地採得的詩,分別名稱為周南、召南。

「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牆面,是面牆的倒裝語,人若不學周南、召南,他就好像面正對牆而立,眼睛被牆障礙,無所見識,不能辦事。

馬融注:「周南、召南,國風之始,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綱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為,如向牆而立。」三綱是白虎通所說的君臣、父子、夫婦,這三者是人倫的綱常。三綱開始於夫婦,如周易序卦傳說:「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所以馬氏此注以夫婦為三綱之首。夫婦這一綱既為重要,則必須正常不亂,以為家庭、社會安定的基礎,所以先王教化以夫婦為開端。據毛詩序說,國風裡的詩有正風與變風的不同,周南、召南講夫婦之道的詩篇最多,可以風天下,正夫婦,稱為正風,實為人倫教化之本,普通人不學,不能齊家,為人君者不學,不能治國平天下,所以孔子告訴伯魚,不能不學。

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孔子用反問語氣說明,禮不僅指玉帛而言,樂不僅指鐘鼓而言。玉帛是禮物,鐘鼓是樂器,贈禮物,鳴鐘鼓,不是禮樂之本。禮樂的本義在敬在和。

鄭康成注:「言禮非但崇此玉帛而已,所貴者,乃貴其安上治民也。」

馬融注:「樂之所貴者,移風易俗也,非謂鐘鼓而已也。」

皇疏以為,時君唯知崇尚玉帛,而不能安上治民,故孔子加重其辭的感歎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表明禮之所云不在玉帛。奏樂必假鐘鼓,當時君主惟知崇尚鐘鼓,而不能移風易俗,故孔子又加重其辭的說:「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表示樂之所云不在鐘鼓。

皇疏又引王弼注,大意是說,禮以敬為重,玉帛是禮的文飾,只用來表達敬意而已。樂主於和,鐘鼓只是樂器而已。當時所謂禮樂,是重於物而簡於敬,敲擊鐘鼓而不合雅頌,所以孔子正言其義。

玉帛:鄭康成注:「玉,圭璋之屬。帛,束帛之屬。」周禮春官大宗伯:「孤執皮帛。」鄭注:「皮帛者,束帛,而表以皮為之飾。帛,如今璧色繒也。」賈公彥疏:「束者,十端,每端丈八尺,皆兩端合卷,總為五匹,故云束帛。」

子曰: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色厲而內荏。」孔安國注:「荏,柔也。謂外自矜厲,而內柔佞。」色厲是外貌嚴厲,內荏是內心柔弱。孔子說這話,含義很多,諸注各有其解,茲且講其一義。一個人假裝能幹,其實無能,辦事便亂,任何事都辦不成功。

「譬諸小人。」譬之於小人。孔子拿沒有品行的小人來譬喻這種人。

「其猶穿窬之盜也與。」他就好像那穿窬的小偷。窬是門邊的小洞。小偷鑿穿牆洞,入內行竊時,身往前進,心則怯退,此即作賊心虛之意。並非賢能而假裝賢能者,就是這樣的情狀。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鄉原的原字,讀去聲,同愿,孟子趙岐注,原當善字講。

鄉原,指的是一種人,依字義解釋,就是一鄉之人都稱他為善人。但是孔子以為,鄉原是賊害道德的人,所以說他是「德之賊」。

鄉原如何是「德之賊」。孟子盡心篇有詳細的解釋。在盡心篇裡,萬章問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孟子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孟子最後又解釋,孔子所以惡鄉原,是「恐其亂德也。」

孟子注疏,大意是說,鄉原這種人最能掩蔽他的罪惡,以致令人無法舉出事實來非謗他,也找不到缺點來譏刺他。然而他實在是同流合污,因為他善於掩蔽,就像忠信廉潔之人,所以贏得大眾的稱讚,其實不是忠信廉潔之人,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他無德而偽裝有德,孔子惟恐這種人亂德惑眾,所以指明此人是道德的賊害者。

子曰: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

道塗二字,道是大道,如「志於道」的道,塗就是路途。

道,聽到了,就在路上傳說,此為有德的人所不取。

古注把道塗二字都解釋為道路。今不從。

孔子教育,重要的是道,道須在聞後認真的學習,如果只是耳聞口說,便是無道可言。又以教人而論,必須溫故而知新,這才能作人師,如果聞道之後,不加以溫習,就說給他人,那不是教人,而是害人。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鄙夫,是一個沒有品行的人,他貪圖名利,行為卑鄙。孔子先提疑問,鄙夫可以事君嗎?然後解答,這種人不可以事君。

「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皇疏:「言凡鄙之人不可與之事君。」此意是說,不可與鄙夫共同事君。王引之經傳釋詞則把「可與」的「與」字當「以」字講,他舉證顏師古匡謬正俗引「孔子曰:鄙夫可以事君也與哉」,以及李善注文選東京賦引「論語曰,鄙夫不可以事君。」「可與」皆作「可以」。王氏此解較好。沒有品行的人確實不可以辦政治。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何晏注:「患得之者,患不能得之。」鄙夫為得名位利祿,尚未得時,惟恐得不到,不擇手段,以求得之。

「既得之,患失之。」得到了,他又恐怕失掉。

「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鄭康成注:「無所不至者,言其邪媚,無所不為。」

這種患得患失的鄙夫,純為貪圖個人名利,未得時,想盡方法,一定要得到,既得,又想盡方法保持不失,這種人可以為國家辦事嗎?有意從政者,讀此一章可以反省。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孔子辨別在他那時候的人比不上古人,他以古人的三疾與他當時人比較,便顯出今古之異。

「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人有三種缺點,今人或者連這缺點也沒有了。「或是之亡」的是字指三疾而言,亡通無字。此意不是說今人沒有三疾,而見今人的三疾比古人更嚴重,更難治。

「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包咸注:「肆,極意敢言。」孔安國注:「蕩,無所據。」古時狂人肆意敢言,有些放縱而已。今時狂人放蕩不止,而無所據。蕩是飄蕩,無所據,是無所據於道德。

「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馬融注:「廉,有廉隅。」古時矜持的人,行為方正,像有稜角。今時矜者則是忿戾,即往往自以為是,不合理的對人忿怒。

「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古時愚者直情用事,沒有彎曲之心。今時愚者無知妄作,詐人而已。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集解王肅注:「巧言無實,令色無質。」

邢昺疏:「此章與學而篇同,弟子各記所聞,故重出之。」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孔子厭惡紫色之奪朱色,厭惡鄭聲之亂雅樂,厭惡利口之人傾覆邦家。

朱色是五種正色中的赤色。以黑加赤而為紫,名為閒色。紫色中有赤色的成分,所以能亂朱色,又能予人以美好之感,令人喜好,此即奪朱。以紫奪朱,即是以邪奪正。

鄭聲是鄭國的音樂,包注:「鄭聲,淫聲之哀者。」雅樂是先王的雅正之樂,中正和平,能調和性情。鄭聲淫哀,不得性情之正,與雅樂相違。當時有很多人喜好鄭聲,不知雅樂,即是以淫亂雅。

利口就是口才銳利,無理能辯為有理,且能取悅於人。孔安國注:「利口之人,多言少實,苟能說媚時君,傾覆國家。」

紫色奪朱色,鄭聲亂雅樂,利口覆邦家,都是因為開始時不以規矩,不辨是非,終致以邪奪正,以淫亂雅,以利口覆邦家。聖人惡紫、惡鄭聲、惡利口,即是教人要嚴守規矩,防微杜漸。

孔安國注:「朱,正色。紫,閒色之好者。」邢昺疏:「云朱正色紫閒色者,皇氏云,謂青赤黃白黑五方正色,不正謂五方閒色。」

鄉黨篇「紅紫不以為褻服」,皇疏:「侃案,五方正色:青赤白黑黃。五方閒色:綠為青之閒,紅為赤之閒,碧為白之閒,紫為黑之閒,緇為黃之閒也。所以為閒色者,穎子嚴云:東方木,木色青。木剋土,土色黃,以青加黃,故為綠,綠為東方之閒也。又南方火,火色赤。火剋金,金色白,以赤加白,故為紅,紅為南方閒也。又西方金,金色白。金剋木,木色青,以白加青,故為碧,碧為西方閒也。又北方水,水色黑。水剋火,火色赤,以黑加赤,故為紫,紫為北方閒也。又中央土,土色黃。土剋水,水色黑,以黃加黑,故為緇黃,緇黃為中央閒也。緇黃,黃黑之色也。」劉氏正義引周禮冬官考工記,謂畫繢之事,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予欲無言。」孔子說:「我不想說什麼話了。」

子貢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師作之,弟子述之。述字作傳述講。夫子如果不把道理說出來,則弟子們何由傳述呢?

孔子答復子貢:「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嘗說話,天以四時不停的運行,百物因而生生不息。天辦了一切事,有何言哉。

此章是孔子提示弟子,學道必須離言而求。言能詮道,而不是道,道在默而識之。學道傳道都要離言。故說:「予欲無言。」又一再的說:「天何言哉。」

何晏注:「言之為益少,故欲無言。」

李中孚四書反身錄:「夫子懼學者徒以言語文字求道,故欲無言。」

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孺悲求見孔子,孔子推辭有病。「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一俟傳話的人出戶傳話時,孔子就取瑟來彈奏,而且歌唱。「使之聞之。」孔子使孺悲聞知孔子在瑟歌,不是真的有病,而是不願接見他。

何晏注:「孺悲,魯人也。」禮記雜記下篇:「恤由之喪,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學士喪禮。士喪禮於是乎書。」孺悲從孔子學禮,即是孔子的弟子。古人初見尊長,應先由人介紹,否則失禮。但弟子見師,不須介紹。孔子何以不見孺悲,朱子集注以為:「當是時必有以得罪者,故辭以疾。」劉恭冕正義說:「此欲見是始來見,尚未受學時也。」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孔子辭以疾,或別有故。」孔子不見孺悲,究竟是何原因,古注之說不一,難有定解,只得闕疑。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三年之喪,是為父母服喪的年限,東周時代的人已不完全遵守。如梁玉繩瞥記所引,春秋魯閔公二年:「吉禘于莊公。」公羊傳:「譏始不三年也。」又文公二年:「公子遂如齊納幣。」公羊傳:「納幣不書,此何以書,譏喪娶也。」到了孔子時代,不守三年喪期的人更為普遍,但孔子教禮仍然嚴守三年,孔門弟子依教而行。宰我以當時一般不守三年的情況問孔子:「三年之喪,期已久矣。」三年的喪期是太久了。「期已久矣」的「期」字作時期解,讀其音。為何太久,以下說出不需三年的理由。

「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劉氏正義說,這是古成語,原來的意思是說人如長久不為禮樂,則致禮壞樂崩,不是為居喪者說話,但當時或有人以此為其主張縮短喪期的論據,宰我因此直接引用此語。依邢昺疏說,君子應以禮樂修養身心,不可須臾離棄,但居喪期間,既不為樂,亦不為禮,如果喪期三年,則不為禮樂太久,故致禮壞樂崩。

「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期可已矣」的「期」作周年解,讀基音。宰我又舉理由說,去年舊穀已盡,今年新穀已成熟,鑽燧取火已改用新木。三年之喪,守滿一年,可以終止了。「鑽燧改火」者,古人用火,其取火之法不一,此是鑽木取火。馬融注:「周書月令有更火之文,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棗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鑽火各異木,故曰改火也。」邢昺疏說,周書是孔子所刪尚書百篇之餘,其中有月令篇,其辭今亡。案周禮夏官司爟,鄭司農注,引鄹子之說,其文與此正同。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古時北方以稻為貴,稻米飯不是平常食物,居三年之喪者,必不能食。衣夫錦者,衣讀去聲,穿的意思,錦是錦衣,由絲織品所製而有文采者,居喪只能穿無采飾的麻衣,不能穿錦衣。孔子問宰我,如將三年之喪縮短為一年,則在父母去世周年之後,就可以吃米飯,穿錦衣,「於汝安乎。」你的心能安嗎?

「曰,安。」這是宰我的話。宰我以為,古時及當時都有人如此,所以說「安。」

「汝安則為之。」孔子告訴宰我,汝心既然能安,那麼你就去做罷。

「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汝安則為之。」孔子繼續告訴宰我,一個君子當他父母去世時,在他居喪期間,無時而不思親,無心於衣食享受,假使「食旨」、吃了美味,也不甘美,「聞樂」、聽優美的音樂,也不快樂,「居處」、居華美的房屋,也不安然。「故不為也。」所以不願只服一年之喪。「今汝安則為之。」現在你說如此心安,你就這樣做罷。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宰我出去以後,孔子對其餘弟子說,「予之不仁也。」予是宰我之名。為人子者,自出生至三年後,始離父母的懷抱,所以聖人制喪禮定為三年,這是天下通行的喪禮,無論何人都是如此。宰予,他對於父母有三年之愛嗎?「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孔安國注:「言子之於父母,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而予也有三年之愛乎。」

三年之喪的期限由此確定不移,但後來實際服喪的日期有兩種解釋。一是鄭康成注儀禮士虞禮中月而禫之文,以為二十七月。一是王肅據禮記三年問,以為二十五月。

皇侃疏引繆播曰:「爾時禮壞樂崩,而三年不行,宰我大懼其往,以為聖人無微旨以戒將來,故假時人之謂,咎憤於夫子,義在屈己,以明道也。」又引李充曰:「余謂孔子目四科,則宰我冠言語之先,安有知言之人而發違情犯禮之問乎,將以喪禮漸衰,孝道彌薄,故起斯問,以發其責,則所益者弘多也。」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一個人飽食終日,不作事,不用心思,孔子說此人「難矣哉。」馬融注:「為其無所據樂,善生淫欲也。」此注意為沒有任何事情可據以為樂,因其心無所據,便生淫欲之念。淫念既生,順其發展,再望此人有好的品德那就難了。

博,說文作簙,解為:「局戲也,六箸十二棋也。」段玉裁注:「古戲,今不得其實。」弈,是圍棋。

雖然是博弈,也都要用心思,孔子認為:「為之,猶賢乎已。」賢作勝字講,已作止字講,玩玩博弈,也比無所用心好。

禮記大學說:「小人閒居為不善。」孟子滕文公上說:「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皆有助於了解此章的意義。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子路以「君子尚勇乎」問孔子。尚是崇尚,勇是勇敢。孔子認為不能專講尚勇,所以答復:「君子義以為上。」邢昺疏:「君子指在位者。」在位的君子以義為上。後二句是解釋為何以義為上。如果在位的君子只有勇而無義,便會作亂。小人,即一般人民,如果有勇無義,他們雖然無力造成禍亂,但會作盜賊。

邢疏:「合宜為義。」君子有勇必須有義,始能用勇於正途而無流弊。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賜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子貢問孔子,君子對人是否也有所惡。惡是憎惡。皇疏引江熙說,君子是指稱孔子。

孔子答復子貢,君子有惡。以下就是孔子說他所憎惡的人。

「惡稱人之惡者。」做人之道,應該替人隱惡揚善。稱人之惡者,就是宣揚他人之惡的人,此與隱惡揚善相反,所以孔子惡之。

「惡居下流而訕上者。」阮元校勘記說:「漢石經無流字。」阮氏又據皇邢二疏本研判,亦無流字。訕是毀謗。居下訕上,就是下級毀謗上級。居在下位,看見上級有過失,應該諫其改正,三諫不從,可以離去,如果不諫,只在背後毀謗,殊失忠厚,所以君子惡之。

「惡勇而無禮者。」惡有勇為而無禮的人。皇疏:「勇而無禮則亂,故君子亦惡之也。」

「惡果敢而窒者。」馬融注:「窒,窒塞也。」果敢而不通事理,往往敗事,而又損人,所以可惡。

「曰:賜也,亦有惡乎。」孔子反問子貢,賜,你也有所惡嗎?以下是子貢對答孔子的話。

「惡徼以為知者。」知,同智。孔安國注,徼作抄字講。抄襲他人之意,以為己有。這種人可惡。又據劉氏正義說,釋文,徼,鄭本作絞,古卯反。中論覈辨篇「絞急以為智。」絞急是急迫之義,於事急迫,自炫其能,以為有智。此說可供參考。

「惡不孫以為勇者。」孫同遜,憎惡那種以不謙遜為勇的人。

「惡訐以為直者。」包咸注:「訐謂攻發人之陰私。」以揭發他人的陰私當作自己率直,此人可惡。

此章前後兩段,前段四種人為孔子所惡,後段三種人為子貢所惡,學君子者可以此為修身之鑑。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只有女子與小人難以畜養。親近他們,他們就不遜從。疏遠他們,他們又怨恨。

邢昺疏:「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不孫與怨,皆由於發乎情而不能止乎禮。女子與小人重於情,情重則禮疏,所以難養。果然情禮並重,自然不在此章所論之列。或以此章女子小人專指男女僕人而言,如古時宮中的侍妾僕從之類。此講亦通。

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

鄭康成注:「年在不惑,而為人所惡,終無善行也。」孔子四十而不惑,普通人到了四十歲仍然被人憎惡,此人已不能改善了。學者應當及時進德修業。

微子第十八

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殷紂王暴虐無道,不聽任何人諫諍,微子離去,箕子佯狂為奴,比干諫之尤力,結果被紂剖心而死。微子等三人的行跡不同,孔子認為,他們都是殷家憂國憂民的仁者,所以說:「殷有三仁焉。」三仁者如此遭遇,足見紂王暴惡已極,終致殷朝滅亡。

馬融注:「微、箕,二國名。子,爵也。微子,紂王庶兄。箕子、比干,紂王諸父也。」諸父是伯叔的通稱。

微子名啟,是紂王的同母兄。尚書微子之命篇孔疏引呂氏春秋仲冬紀說,紂母先為帝乙之妾,生長子啟,以及次子仲衍,後為帝乙之妻,始生紂,所以啟與仲衍都稱庶兄。當初帝乙欲立啟為太子,太史據法而爭之曰:「有妻之子,不可立妾之子。」於是立紂。

邢昺疏說,遍檢書傳,不見箕子之名,惟司馬彪注莊子大宗師「箕子胥餘」云,箕子名胥餘,不知出於何書。

史記殷本紀,宋微子世家都記載,比干直言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信有之乎。」乃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說文:「黜,貶下也。」孔注及皇邢二疏說,柳下惠就是展禽,他作魯國的典獄之官,無罪而三度被黜退。

「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有人問柳下惠說,你還不可以離開魯國嗎?

「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依邢昺疏說,焉作何字講,枉作曲字講,當時世間皆邪,柳下惠說自己用直道以事於人,何往而不三黜。這就是說,苟以直道事人,無論到那一國,都會再被三黜。若捨棄直道,而曲以事人,則在魯國亦不見黜,何必離開父母所居的魯國呢?

直道事人而不枉,三黜而不去父母之邦,是柳下惠堅定不移的德行。所以柳下之妻以惠字作柳下的諡號。列女傳柳下惠妻篇說,柳下惠處魯,三黜而不去,憂民救亂,其妻勸他離去,他說:「油油之民,將陷於害,吾能已乎。」當他死時,門人將誄之,其妻自謂能知其德,乃作誄文,其中有這幾句之辭:「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蔽兮。」「夫子之諡,宜為惠兮。」

  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此章事實,在史記孔子世家裡記載得很詳細。大意是說,孔子年三十五,魯昭公奔到齊國不久,孔子也到了齊國,住了一段時期。就在這期間,景公兩度問政於孔子,孔子答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及「政在節財。」景公喜悅,將欲以尼谿田封給孔子,但被晏嬰阻止。後來景公說出待孔子之道,就是論語此章所記的言辭。

「齊景公待孔子曰。」待孔子,史記孔子世家作「止孔子。」劉氏正義說,此意是景公商量安止孔子。

「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魯國的三卿,季孫氏為上卿,權位最高,相同於齊國的田氏。邢昺疏說,景公言我待孔子以上卿之位,如魯季氏,則不能。以其有田氏專政之故。但又不可使其位卑若魯之孟氏。所以欲待之以季孟二者之間。周炳中四書典故辨正說:「季孟之間者,季氏下,孟之上,即謂以待叔氏之禮待之,亦無不可。」

「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邢疏說,當時景公為臣下所制,雖然喜悅孔子之道,而終於不能用,故託辭聖道難成,自己年老,不能用了。此時孔子便離開齊國,而回魯國。

孔子志在行道,不是謀求官位,道不能行,故即離去。

劉氏寶楠正義:「景公雖欲待孔子,而終不果行。後又託於吾老,而不能用,孔子所以去齊而反魯也。待孔子與吾老之言,非在一時,故論語用兩曰字別之。」劉氏據史記所載,以為其事在孔子三十五歲之後,四十二歲之前。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魯君接受齊國所饋贈的女樂,孔子即知已無法在魯國行道,便辭官去魯。

歸女樂的歸字作饋字講。孔安國注:「桓子,季孫斯也,使定公受齊之女樂,君臣相與觀之,廢朝禮三日。」

據史記孔子世家說,魯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與聞國政三月,商品不二價,路人不拾遺,魯國大治。與魯為鄰的齊國,深恐魯用孔子行霸,不利於齊,因此採用犁鉏所說之計,以女樂迷惑魯君,破壞孔子為政,於是選了八十名美女,能歌善舞,以及文馬三十駟,致贈魯君,陳列在魯國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引魯君往觀,終於接受。定公果然為女樂所迷,以致連續三日不理朝政。不久,魯國郊祭,又不依禮將祭畢的膰肉分送大夫。因此,「孔子行。」孔子便辭官離開魯國,前往衛國。

江永鄉黨圖考說,孔子去魯適衛,當在魯定公十三年,因為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以及衛世家,都在衛靈公三十八年書「孔子來。」而靈公三十八年當魯定公十三年。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孔子周遊列國,在陳蔡之間被困絕糧,後由楚昭王出兵迎接,到了楚國。昭王欲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但被楚令尹子西阻止。後來昭王卒,孔子尚在楚國時,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事見史記孔子世家。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孔安國注:「接輿,楚人,佯狂而來歌,欲以感切孔子。」接輿,人名,是一位隱士。他想用歌來感動孔子,天下無道,不如歸隱,所以唱歌而過孔子的寓所門前。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自此至以下「殆而」句是歌辭。接輿問鳳鳥說,你的德為何如此衰微。孔安國注:「比孔子於鳳鳥。」鳳是神瑞之鳥,唯在聖君時代出現。而今孔子遊說諸侯,無聖君可遇,猶如鳳鳥非時而出,所以說:「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往者,事已過去,不可諫阻。來者,未來的還可以追及,而能止之。孔安國說,此即勸告孔子避亂隱居。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邢昺疏意,罷了,罷了,世亂已甚,今之從政者,無德,危殆,無可救治。三個「而」字,皆是語助辭。

「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孔子下堂出門,想和這位唱歌的人言談。然而,接輿急趨而避之,孔子因而不得與他談話。孔子世家說:「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去葉反于蔡」之際,就是正要離開楚國的葉邑時,途中遇見長沮桀溺二人,因而使子路問津。二人都是隱士,思想與孔子不同。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桀溺,二人同在田裡耕作,孔子經過那裡,使子路問他們,過河的渡口在何處。鄭康成注:「長沮、桀溺,隱者也。耜,廣五寸,二耜為耦。津,濟渡處。」耜是當時耕田的工具,詳見周禮冬官考工記匠人注解。

「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皇邢二疏皆說,執輿就是執轡,轡是御馬的韁繩,御者在車上執轡,故說執輿。子路原在車上執轡,下車問津,孔子代執。子路先向長沮問津,長沮反問子路,在車上執轡者是誰。子路答復是孔丘。長沮又問是不是魯國的孔丘。子路答曰是。長沮便說:「是知津矣。」此意是說,魯國孔丘周遊列國,應知渡口,不必問人。

「問於桀溺」至「耰而不輟」一段。長沮既不答復,子路又問桀溺。桀溺也是反問子路。但不再問「執輿者為誰。」而問「子為誰」。子,稱呼子路。子路說:「我是仲由。」桀溺又問:「是魯國孔丘的門徒嗎?」子路對曰:「是。」桀溺便說:「濁亂滔滔,天下皆是,誰能以改變呢。且而,而作汝字講,且你,與其從那避人之士,何如從避世之士哉。」辟同避,避人之士指孔子,周遊尋訪,不得其人,又避往他處。避世之士,桀溺自況,就是隱士。桀溺說完,耰而不輟,繼續以土覆種。孔安國注;「滔滔,周流之貌。」阮氏校勘記:「釋文出滔滔云,鄭本作悠悠。」又:「耰而不輟,漢石經耰作櫌,五經文字云,櫌音憂,覆種。」鄭康成注:「耰,覆種也。輟,止也。覆種不止,不以津告。」

「子路行以告」至「丘不與易也」一段。

「子路行以告。」子路走回來,以長沮桀溺二人所說的話告訴孔子。

「夫子憮然,曰。」孔子聽了,悵然若失,然後說了以下的話:

鳥獸不可與同群。」此意是如果在山林裡隱居,則與山林裡的鳥獸同群生活,然而人與鳥獸不同類,不可與鳥獸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我若不與這世人同群,而能與誰同群呢。邢疏:「與、謂相親與。我非天下人之徒眾相親與,而更誰相親與。言吾自當與此天下人同群,安能去人從鳥獸居乎。」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天下人各有其道,我不必與他們相為改易,各行其是而已。皇疏引江熙說:「丘不與易,蓋物之有道,故大湯武,亦稱夷齊,美管仲,而無譏邵忽。今彼有其道,我有其道,不執我以求彼,不係彼以易我,夫可滯哉。」又如朱子注:「天下若已平治,則我無用變易之,正為天下無道,故欲以道易之耳。」

長沮、桀溺,亂世歸隱。孔子在亂世,一心要以大道施濟蒼生。聖人與潔身自好的隱士分別在此。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隨孔子行,而落於後,遇見一老人以杖荷蓧。包咸注;「丈人,老人也。蓧,竹器。」

「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子路問老人:「你老見到我的夫子嗎。」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

老人答復子路,大意是:「我是農人,手足要勤勞,五穀要分植,無暇注意其他事情,不知誰是你的夫子。」老人說罷,就植其杖而耘除田裡的草。

包注:「丈人云,不勤勞四體,不分植五穀,誰為夫子而索之耶。」皇邢二疏皆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二句為丈人責子路之語。宋翔鳳論語發微以為,包注亦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為丈人自述不遑暇逸之意,故不能知孰為夫子,以答子路,非以責子路。俞樾群經平議也認為此二句不是責子路之語,而是丈人自言,若謂以不勤不分責子路,則不情矣。兩不字,並語詞,不勤,勤也。不分,分也。

「子路拱而立。」子路拱手恭敬而立。

「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老人留子路在家住宿,殺雞作黍飯招待子路,又叫他兩個兒子來見子路。

「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第二天,子路辭行,尋到了孔子,稟告遇見丈人的經過。孔子說:「他是隱士。」就叫子路返見丈人。至則丈人已外出。

「子路曰」至「已知之矣」一段。皇侃疏意,這是孔子使子路告訴丈人的一段話,丈人既不在家,子路便告訴丈人的兒子,請轉告丈人。

「不仕無義。」仕,就是替國家做事,仕則有君臣之倫。讀書人隱居不仕,便是廢棄君臣之義。

「長幼之節,不可廢也。」長幼的禮節不可廢棄。例如使二子出來與客相見,此即長幼之禮。

「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既知長幼的禮節不可廢,而君臣之義又怎麼可以廢棄呢。

「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不仕於濁世,欲自潔其身,卻亂了君臣大倫。劉氏正義說:「不仕則無君臣之義,是為亂倫。亂之為言,猶廢也。」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君子之出仕,是為行其君臣之義,道之不行,君子早已知道了。

孔子使子路告訴丈人的一段話,是總結此章的要義。這一段話基於五倫的道理,說明一個讀書人不能止於潔身自好,而須藉仕以造福人群為職志。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逸民七人,包咸說:「此七人皆逸民之賢者。」七人中的虞仲,諸儒或說是仲雍,就是吳太伯之弟。或說是仲雍的曾孫。就是周武王所封的虞仲。或說是春秋時人。均難考證。下文孔子評論,只有伯夷等六人,而無朱張。劉氏正義說:「竊以朱張行事,當夫子時已失傳,故下文論列諸賢,不及朱張,而但存其姓名於逸民之列,蓋其慎也。」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孔子評論伯夷、叔齊二人,說他們不肯屈降意志,不使其清白之身蒙受玷辱。鄭注:「言其直己之心,不入庸君之朝。」皇疏:「夷齊隱居餓死,是不降志也。不仕亂朝,是不辱身也。是心跡俱超逸也。」

「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孔子又論柳下惠、少連二人說,他們是降志辱身了,然而說話有分寸,合乎倫理,行為審慎,合乎思慮,如此而已。皇疏:「此二人心逸而跡不逸也。並仕魯朝,而柳下惠三黜,則是降志辱身也。雖降志辱身,而言行必中於倫慮,故云其斯而已矣。」

「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孔子又論虞仲、夷逸二人說,他們「隱居放言。」不出來作官,說話亦不拘束。因而「身中清,廢中權。」守身合乎清潔,發言合乎權宜。此解「放言」作放縱言語講,「廢中權」依經典釋文引鄭康成本作「發中權。」竹氏會箋以為,發就是發言,與放言之義相應。但包氏注,放作置字講,放言就是放置言語,不說世務。廢中權的廢字,馬融作廢棄講,即在亂世,自我廢棄,以免禍患。因此合乎權。皇疏先依馬注廢棄義解釋,後又引江熙曰:「超然出於埃塵之表,身中清也,晦明以遠害,發動中權也。」兼取馬鄭二說。

「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孔子說自己異於以上幾位逸民。無可,不一定可。無不可,不一定不可。這意思就是以道義為準,或出或處,毫無執著。馬融注:「亦不必進,亦不必退,唯義所在。」這是聖人行權之道,非賢人所能行。

  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

此章所記,如孔安國注:「魯哀公時,禮壞樂崩,樂人皆去。」魯國三家執政,禮壞樂崩,所以樂人皆離去。

「大師摯適齊。」大師即太師,是樂官之長,摯是太師人名,他離開魯國,前往齊國。

「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據白虎通禮樂篇說,天子一日四餐,諸侯一日三餐。餐時須以音樂勸食,每餐各有奏樂的人。亞飯干,是第二餐的奏樂人,此人名干,他往楚國。三飯繚,是第三餐的奏樂人,此人名繚,他往蔡國。四飯缺,是第四餐的奏樂人,此人名缺,他往秦國。此處有四飯樂人,則知魯君也是一日四餐。白虎通疏證以為,魯為周公之後,得備天子禮樂,亦得備四飯樂官。又此處不說有一飯樂人,古注以為,或一飯之樂由太師掌之,或有一飯樂人而未去。

「鼓方叔入於河。」鼓是擊鼓者,此人名方叔,他入居於河濱。

「播武入於漢。」播搖小鼓者,此人名武,他入居於漢水之濱。

「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少師名陽者,擊磬師名襄者,他們入居於海邊。

古注或據漢書禮樂志,說這八人是殷紂王的樂官,或據漢書古今人表注,說是周平王時人等,其說不一。白虎通疏證說:「孔子嘗語魯太師樂。又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若是紂時,無緣歌關雎之詩。說論語者,自當為魯哀公時人焉。」

 

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

此章記周公訓示其子伯禽之語。孔安國注:「魯公,周公之子伯禽,封於魯。」

「君子不施其親。」此意是說,君子不疏遠他的親族。不施,陸氏釋文作不弛。劉氏正義說:「施弛二字古多通用。周官遂人注,施讀為弛。可證也。此文不施,即不弛假借。鄭注坊記云,弛,棄忘也。以訓此文最當。」

「不使大臣怨乎不以。」不使大臣抱怨不獲所用。孔安國注:「以,用也,怨不見聽用。」

「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老朋友如無惡逆等重大罪過,不要遺棄他。皇疏:「大故,謂惡逆也。朋友之道,若無大惡逆之事,則不得相遺棄也。」

「無求備於一人。」不要對一個人求全責備。人的才能有限,用人辦事,取其專長,不得要求他事事皆能。

 

周有八士:伯達,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

包注:「周時四乳生八子,皆為顯士,故記之耳。」皇疏以「乳」字作俱生講,就是雙胞胎的意思。有一母四次生產,每次生二子,四次八子。後來皆成為賢士。皇氏說明:「就其名兩兩相隨,似是雙生者也。」

八人以伯仲叔季排行命名。楊慎丹鉛錄、趙佑四書溫故錄等,都說八名而四韻,正符雙生之義。伯達、伯适一韻,仲突、仲忽一韻,叔夜、叔夏一韻,夜字古音迓,故與夏一韻,季隨、季騧,隨,古音旬示反,音娑,騧,烏戈反,音窩,故為一韻。

八士生當何時,王應麟困學紀聞,考據董仲舒春秋繁露、逸周書、國語晉語,認為八士應當是文武時人。潘維誠論語古注集箋:「春秋繁露郊祭篇,四產而得八男,皆君子俊雄也,此天之所以興周國也。為包注所本。」(郊祭,一作郊語。)潘氏又說:「漢書古今人表,列八士於周初,最為允當。」

子張第十九

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此篇所記,都是孔子弟子的言論,第一、二兩章就是子張之言。

子張所說的士,依皇侃疏以及諸儒注解,都是指在朝為臣而言。子張以為,須有以下四種操行,才能算是一個士人。

「見危致命。」士人遇見國家危難時,應該致命去挽救。致命即孔子所說的授命,就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意思。如憲問篇,子路問成人,孔子答語中有:「見危授命」一語。

「見得思義。」此義也是出於孔子。如季氏篇,孔子曰:君子有九思。其中有「見得思義」一語。又如憲問篇孔子答子路的話:「見利思義。」士人遇見利益等可得時,必須思慮是否合乎道義,合則取,不合則不能取。

「祭思敬。」祭是祭祀,無論祭祖祭神,所須想到的就是誠敬。如八佾篇:「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祀是五禮之一,士人如果在祭祀時猶不能誠敬,其餘對人對事,如何能敬。所以祭祀必須思敬。

「喪思哀。」父母之喪,所須想到的就是哀戚。八佾篇孔子說:「喪,與其易也寧戚。」所以子張此說喪思哀。

「其可已矣。」作到了以上四事,可以算是士人了。

子張曰: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執德而不弘揚,信聖人之道而不篤厚,何能說此人有道德,又何能說此人無道德。

焉能為有二句,孔安國注:「言無所輕重也。」皇疏:「世無此人,則不足為輕,世有此人,亦不足為重,故云無所輕重也。」又引江熙曰:「有德不能弘大,信道不務厚至,雖有其懷,道德蔑然,不能為損益也。」竹添光鴻會箋說:「執德也,信道也,而不弘不篤,則未足為有執有信也,甚言不弘不篤之失耳。」江氏、竹氏解此二句,文義較順。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的門人問子張,怎樣交友。

子張反問,你的老師子夏說的是如何。

子夏的門人對曰,家師子夏說,可以交者,就和他結交,不可以交者,就拒絕他。

子張聽了便說,這和我所聞的不同,我曾聞:君子尊敬賢人而又容納眾人,嘉美能力善者而又同情不能者。

子張舉出他所聞的兩句話以後,便說出他的看法。我若是大賢歟,對於人又有何者不能容納呢?我若是不賢歟,人家將拒絕我,如之何由我拒人呢?

子夏教門人,交友要謹慎選擇,子張則以寬容論交。二人都是學自孔子。古注大都兼取二說,並略加辨別而已。如集解包注:「交友當如子夏,汎交當如子張。」皇疏除解釋包注之外,又引鄭玄曰:「子夏所云,倫黨之交也。子張所云,尊卑之交也。」

 

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自此以下幾章,是子夏之言。

子夏說,雖然小道必有可觀之處,但如致遠,惟恐滯礙難通,所以,君子不為。

凡守持一藝一能而不通大道者,皆是小道。

後漢書蔡邕傳,邕上封事說:「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

孔安國注:「日知所亡,日知其所未聞。」亡同無。

學者每日學其尚未聞知的學問,此即「日知其所亡。」知之以後,時時溫習,日積月累,不要忘記,此即「月無忘其所能。」所能是指已經聞知的學問。子夏以為如此可以說是好學了。

皇疏說:「此即是溫故而知新也。日知其所亡,是知新也。月無忘所能,是溫故也。」

 

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博學而篤志。」學無止境,必須廣泛的求學,是為博學。將所學的學問記得很牢固,是為篤志。孔安國注:「廣學而厚識之也。」爾雅釋詁:「篤,固也,厚也。」志識記三字古時通用。

「切問而近思。」所學有疑難之處,趕快請問師友,此為切問。皇疏切字當急字講。就自己所學尋思其義,是為近思。為政篇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子夏有近思之說。

「仁在其中矣。」博學、篤志、切問、近思,最後當然要實行。中庸記載子曰:「力行近乎仁。」所以此說仁在其中。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

子夏以百工居肆成事,譬喻君子學以致道。

百工就是各種技藝工人,他們居在各自的專業場所,才能成就事業。君子必由求學,才能成就君子之道,猶如工居於肆,以成其事。

皇疏:「百工者,巧師也。」巧師不是普通工人,而是考工記所說的「工有巧」之義,即是具有製造器物技能的工人。肆是製造器物的場所,以及陳列器物的地方。

俞曲園群經平議引周易說卦傳「巽為工」,虞翻注「為近利市三倍,故為工,子夏曰,工居肆。」以為「此肆字即市肆之肆。市中百物俱集,工居於此,則物之良苦,民之好惡,無不知之,故能成其事。以譬君子學於古訓,則言之是非,事之得失,無不知之,故能成其道也。」

 

子夏曰:小人之過也必文。

小人有過,必然文飾,就是以不實的言辭掩飾其過失。相對的意義,則是君子不文過,勇於改過。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君子給人的觀感,有三種變化。遠處望見他,儼然,很莊嚴。「即之也溫」,和他接近時,覺得他很溫和。「聽其言也厲」,聽他說話,他的言辭是那樣的嚴正。鄭康成注:「厲,嚴正也。」

皇疏引李充說:「厲,清正之謂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辭正體直,而德容自然發,人謂之變耳,君子無變也。」

 

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後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

子夏以為,君子使民、事君,都要以信為先。君子在位時,先要取得民眾的信賴,然後才能勞役民眾,如果未得信賴,則民眾會以為你虐待他們。君子若在臣的地位時,先要取得君主的信任,然後才能諫君,如果未得信任,則君主會以為你在毀謗他。

厲己的己字是民眾自指。謗己的己字是君主自指。

  子夏曰: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守得住,小德雖有瑕疵,此人可也。

據韓詩外傳、晏子春秋內篇雜上、以及荀子王制篇所記,這兩句話是古語。荀子所說的是大節小節。因此,這裡的大德可作大節講,小德可作小節講。

閑是門闌,不踰閑就是不超越門闌,有防守不失之義。出入二字,其義注重在出字,出就是闌不住的意思,即有所失之義。

子夏說這兩句話,用意是在對人不要求全責備,只要大節不虧即可。所謂大節,應該是指倫常之道而言,如父慈子孝,以至君仁臣忠。所謂小節,應該是指尋常的言行與禮貌而言。一個人的尋常言行雖然不很拘謹,待人接物的禮貌不夠周全,這些小節不免有些過失,但能守持大節而不踰,人格健全,這就可取。

 

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洒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此記子游、子夏二人教學方法迥異。前節是子游的觀感,後節是子夏的辯論。

子游說,子夏的門人、小子,做些灑水掃地、應對賓客、進退禮儀諸事,還可以,「抑末也」,然而,這些末節,「本之則無,如之何。」若究其本則無,如何是好。

子夏聽到了這些話,便歎息說:

「言游過矣。」言游說錯了。

「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君子之道,皇疏以為先王之道,劉氏恭冕正義以為禮樂大道,即子游所謂之「本」。劉氏說:「此當視人所能學而後傳之。故曰,孰先傳焉,孰後倦焉。倦即誨人不倦之倦,言誰當為先而傳之,誰當為後而倦教,皆因弟子學有淺深,故教之亦異。」依劉氏此解,則子夏的意思是說,君子之道,不是我不傳給弟子們。但看誰能先學,我便傳焉。誰到以後始能學,我今且倦於教而已。

「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譬如培植草木,應該區別其種類,而採用不同的培植方法。君子之道,何能不按先後而誣妄施教。

「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孔安國注:「終始如一,惟聖人耳。」凡事皆有先後次序,始在先,終在後。而此「有始有卒」的意思,則是自有始即有終,至終仍不離始,始終一貫而不可分。所以孔注為「終始如一。」此義是指教者能將學問的本末圓融一貫的教授弟子,不必循序漸進。但只有聖人教賢人方能如此,非普通人所能為。所以說:「其惟聖人乎。」

 

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馬融注:「仕優則學,行有餘力,則可以學文也。」

首句優字,依馬注,是「行有餘力」之義。此意是說,做官的人,辦完公事,尚有餘力,則須研究學問。後句優字,依皇疏,是充足之義。這是說,讀書的人,在學到豐足的學問以後,應該出來做官,也就是從事政治,替國民造福。

仕優則學,皇疏以為:「研學先王典訓。」此義可取。仕人研學先王典訓,熟悉王道施政的理論與實務,溫故知新,是賢能政治的基礎。

 

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子游以為,父母之喪,孝子以能盡哀為止,不能悲哀過度,以免過於毀傷身體,甚至毀滅性命。所以孔安國注:「毀不滅性也。」邢昺疏:「此孝經文也。」邢疏又引孝經喪親章注:「不食三日,哀毀過情,滅性而死,皆虧孝道。故聖人制禮施教,不令至於殞滅。」

 

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

子游說,我與子張為友,因其才能是我所難及,然而,論其為仁,也是我所未及。

此章各注大都貶抑子張為未仁,恐非經意。今據論語集釋所引王闓運氏論語訓的大意,而為如此講解。王氏論語訓:「友張,與子張友也。難能,才能難及。此篇多記子張之言,非貶子張未仁也。言己徒希其難,未及於仁。」程氏樹德案語:「考大戴禮衛將軍文子篇,孔子言子張不弊百姓,以其仁為大。是子張之仁固有確據。王氏此說,有功聖經不小。」

 

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

曾子說,子張這人,容貌堂堂,仁也學得好,我不能與他相比為仁。

此章也是依據王氏論語訓之意講解。論語訓:「亦言子張仁不可及也。難與並,不能比也。曾、張友善如兄弟,非貶其堂堂也。」

此外,皇侃疏又引江熙說:「堂堂,德宇廣也。仁,行之極也。難與並仁,蔭人上也。」皇疏又說:「江熙之意,是子張仁勝於人,故難與並也。」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

曾子說,他聽夫子說過,人的常情,未有自致其極者,必遭父母之喪,這才自然的盡情流露。

「聞諸夫子」的諸字,是「之於」二字。夫子,是孔夫子。「未有自致」的致字,馬注作盡字講,皇疏作極字講。竹氏會箋說:「自致,謂性能及之,即自然而盡其情也。」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

馬融注:「孟莊子,魯大夫仲孫速也。」

曾子說,我聽夫子說過,孟莊子的孝行,其他的事情,別人都能做到,但其不改他父親所用之臣,與所行之政,這是別人難能之事。

潘氏論語古注集箋說,孟莊子之父獻子,即仲孫蔑,卒於魯襄公十九年八月,莊子繼位,卒於襄公二十三年八月,其襲賢父世卿之位歷四年之久,左傳除記載他會莒人盟于向,以及帥師伐邾外,無其他敘述,足見他用人行政悉仍父舊。三年無改為孝,莊子不止三年,尤所難能。

 

孟氏使陽膚為士師,問於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包注:「陽膚,曾子弟子。士師,典獄官。」

皇疏:「孟氏,魯下卿也。」

孟氏使曾子的弟子陽膚為典獄官,陽膚請示曾子。曾子說,在上位的人已失其為政之道,民心離散已久。你若獲得人民犯罪的情實,則須為犯人哀傷,要憐憫犯人,不能因得實情而喜。

曾子的話,出於一片仁心,最為可貴。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殷紂王是殷王帝乙之子,名辛,字受,暴虐無道,為周武王所伐,而喪天下。紂是他的謚號。邢疏:「謚法,殘義損善曰紂。」

孔安國注:「紂為不善,以喪天下,後世憎甚之,皆以天下之惡歸之於紂。」

子貢以為,紂王的罪惡,不應該如此之甚。「是以君子惡居下流。」此意思是說,君子居於下流以後,就要像紂王那樣承受天下所歸的罪惡,所以君子厭惡居於下流。

據皇、邢二疏說,下流,就是有了惡行而處在人下之意。這就像地形卑下,則為眾流所歸。君子為善不為惡,就是為惡居下流之故。

子貢此語,旨在勸人,以紂為鑑戒。

 

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日月之食」就是日食月食。皇疏本食作蝕。食蝕通用。日食是日光被月球遮蔽的現象。月食是由地球遮蔽日光,使其不能反射到月球的現象。清人凌曙在他的四書典故覈裡說:「日居上,月居下,日為月所掩,故日食。月在天上,日乃在地下,地球居中隔之,日光為地球所掩,不能耀月,故月食。」

子貢說,君子的過失,猶如日食、月食。「過也,人皆見之。」君子有過時,像日月食那樣,人人都看得見。「更也,人皆仰之。」君子有過能改,改時,像日月食後重現光明那樣,人人都仰望他。

君子不掩飾過失,因為他能勇於改過,所以子貢說,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

 

衛公孫朝問於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衛公孫朝問於子貢曰,仲尼焉學。」衛國的公孫朝問子貢,仲尼焉學。焉字作何字講,即何所從學。其意是問,孔子之學從何學來。

馬融注:「朝,衛大夫也。」

春秋時,魯、衛、鄭、楚各有一名公孫朝,所以此處加衛字以別之。見清儒翟灝四書考異。

「子貢曰」以下,是子貢答復公孫朝的話。

「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此意是說,文王武王雖歿,但文武之道並未隨之喪失,至今仍在世間,由人流傳。

皇疏:「文武之道,謂先王之道也。」

劉氏正義:「大道之傳,由堯舜遞至我周,制禮作樂,於是大備。故言文王既歿,其文在茲。及此,子貢言道,亦稱文武也。」

「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識,音義同誌,漢石經作志,記憶之義。文武之道既由世人流傳,則賢人或普通人都能記得一部分。賢者,才器大的人,能記其遠大者。不賢者,普通人,能記其末小者。由此看來,不論賢與不賢的人,他們所記憶的或大或小,無不有文武之道。

「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焉不學,就是何所不學之意,凡能記得一部分文武之道的人,孔子都從他學,所以沒有常師。常師是固定的一位老師。

劉氏正義:「書傳言,夫子問禮老聃,訪樂萇弘,問官郯子,學琴師襄。其人苟有善言善行足取,皆為我師。」

 

叔孫武叔語大夫於朝曰:子貢賢於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貢。子貢曰: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馬融注:「叔孫武叔,魯大夫叔孫州仇也,武,謚也。」邢疏:「案世本,州仇,公子叔此六世孫。叔孫,不敢子也。」

叔孫武叔在朝中告訴諸大夫,說:「子貢賢於仲尼。」意為子貢的德學超過了孔子。

子服景伯,也是魯國的大夫,他將武叔的話告訴子貢。

「子貢曰」以下,是子貢以比喻說明自己遠不及孔子。

「譬之宮牆。」譬如宮室周圍的牆。

「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賜,子貢自稱其名。賜的牆,其高度只及人肩,在牆外就可窺見裡面的「室家之好」。所見的只是普通人的室家美好。

「夫子之牆數仞。」孔子的牆有好幾仞高。古注,一仞七尺,或為八尺,或為五尺六寸。其說不一,不必詳考。

「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數仞之牆,取譬天子或諸侯的宮牆,裡面有宗廟,有朝廷百官,必須由門而入,才看得見。如果不得其門,進不去,那就看不見宗廟的完美,朝中百官的富盛。

「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獲得其門而入的人或許很少了。此處「夫子」是指叔孫武叔。叔孫夫子未入門牆,不見孔子之道,他說出那種話,不是當然的嗎?

孔子的道,是中國文化的宮牆。凡是未得其門而入的人,不可像叔孫武叔那樣妄出言語。

 

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踰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踰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叔孫武叔毀仲尼。」毀是毀謗。皇疏:「猶是前之武叔,又訾毀孔子也。」

子貢說:「無以為也。」不要毀謗。「仲尼不可毀也。」仲尼無可毀謗。以下說比喻。

「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踰也。」賢指道德而言。他人的道德,高如丘陵,還可以任人踰越。「仲尼日月也,無得而踰焉。」仲尼的道德,高如日月,無人能以踰越。以下是結語。

「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集解絕作棄字講,多作適字講。邢昺疏意,有人雖想毀訾日月,其實是他自己絕棄於日月,其於日月有什麼傷害呢?所以有人想毀仲尼,亦不能傷仲尼,適足以自顯其不知分量。

  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陳子禽是孔子弟子陳亢,前有二問,一見學而篇,一見季氏篇,子禽是其字。他對子貢說,你是謙恭而已,仲尼怎能賢過你呢?

子貢聽了,即知子禽不認識孔子的道德學問,便用以下的言辭開導他。

「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知同智。君子說話,一言能使人稱他有智,一言也能使人稱他不智,說話不可不謹慎。此勸子禽說話要符合事實,不可妄言。

「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我們的夫子,其道德學問高不可及,猶如天那樣高,不可用階梯升上去。天指太空而言,廣大無限,孔子的德學亦無限量。

「夫子之得邦家者。」夫子如得其時,治理國家,那就有如古人所謂「立之斯立」等那些政績。

「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竹氏會箋說:「所謂已下六句,蓋古贊聖人之成語,稱其德廣大,化行如神之妙也。今子貢引而證之。故曰所謂。」這六句,依古注大意說。以禮立人,人民自然能立。以德導人,人民便能奉行。爾雅釋詁:「綏,安也。」以仁政安人,則遠方之人來歸。以樂教感動人,則人民和睦。生時,人民榮之。死時,人民哀之。

「如之何其可及也。」有這樣的道德功業,他人如何能及。此意是說,無人能及得上孔子,足見「仲尼豈賢於子乎」這句話說不得。

堯曰第二十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舜亦以命禹。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所重,民、食、喪、祭。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堯曰是論語最後一篇,內有三章,首為堯曰,次為子張問,後為君子應知命。

堯曰章,皇邢二疏皆分為五節。

第一節,自堯曰至天祿永終。

這是帝堯命舜之辭。命是在禪讓之際,稱天而命之義。

「堯曰,咨,爾舜。」堯將讓位給舜時,先發咨嗟的歎聲,然後呼舜,告誡他以下四句話。爾舜,爾是汝字、你字之義,加在舜字前,作語助辭用。

「天之歷數在爾躬。」依照天的歷數,帝位當在汝身。虞書大禹謨「天之歷數」,孔傳:「歷數謂天道。」孔氏穎達疏:「歷數,謂天歷運之數。帝王易姓而興,故言歷數為天道。」

「允執其中。」堯命舜,要信實的執持其中道。

「四海困窮。」堯又命舜,要為四海之內的人民解除困窮之苦。劉氏正義引孟子滕文公篇,堯時洪水氾濫,是四海困窮之徵,堯舉舜敷治之,故此咨告之言,當憂恤之。

「天祿永終。」最後是堯祝福舜,天所賜予的祿位,長享於終身。大禹謨「天祿永終」,孔傳:「天之祿籍長終汝身。」

焦循論語補疏引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說,四海困窮,不得如漢注作好,天祿永終,亦不得作不好。

毛奇齡論語稽求篇:「閻潛丘云,四海困窮是儆辭,天祿永終是勉辭。四海當念其困窮,天祿當期其永終。雖與子良說亦稍有異,而其旨則同。蓋天祿永終,則斷無作永絕解者。潛丘當謂漢魏以還,俱解永長。典午以後,始解永絕。」閻若璩號潛丘。包咸字子良。下文「包曰」即是包咸曰。典午即司馬之意。此處指稱晉朝。十二支中,午屬馬。晉姓司馬。故稱晉朝為典午。

漢宋兩注,錄作參考。

集解包曰:「允,信也。困,極也。永,長也。言為政信執其中,則能窮極四海,天祿所以長終。」

朱子集注:「四海之人困窮,則君祿亦永絕矣。戒之也。」

第二節,就是「舜亦以命禹」一句。

後來舜讓位給禹時,也是用這樣的辭句命禹。

第三節,自曰予小子履至罪在朕躬。

這是湯伐桀告天之辭。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湯伐桀,告天說,我小子履,謹敢用黑牡為祭品,謹敢明告于大大君天帝。劉氏正義說:「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湯告天,故謙言小子。」履,商湯之名。玄是黑色,夏代祭祀用牲尚黑,殷尚白,湯在此時,仍用夏禮,以玄牡為牲。說文:「皇,大也。」皇皇,猶如偉大之義。爾雅釋詁:「后,君也。」后帝,尊稱天帝為君。

「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這三句依皇邢二疏解釋即可。二疏大意是說,湯明告天帝,他伐夏桀,是順天奉法,不敢擅自赦有罪的人。帝是天,帝臣就是桀。桀是天子,天子事天,猶如事君,故說桀是帝臣。桀居帝臣之位,所犯的罪已不可隱蔽,以其簡在天心之故。簡作閱字講,簡在帝心,就是天帝心裡看得很清楚的意思。他注引墨子兼愛篇「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之文,將此處帝臣解釋為善臣。墨子所說的是殷湯禱雨之辭,以此解釋論語伐桀告天之文並不適合,所以皇邢二疏但依何晏之注,以帝臣為桀。

「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爾雅釋詁:「朕,我也。」郭璞注:「古者貴賤皆自稱朕,至秦世始為天子尊稱。」孔安國注:「無以萬方,萬方不與也。」湯說,我本身有罪,請天帝不要牽連萬方之民,萬方之民有罪,其罪責由我承擔。

第四節,自周有大賚,至在予一人。

這是周武伐紂誓眾之辭。

「周有大賚,善人是富。」何氏集解,周,指周家。賚,作賜字講。此意是說,周家受天大賜,善人很多。此善人即指治理之臣而言,也就是尚書泰誓篇武王說的「予有亂臣十人。」

「雖有周親,不如仁人。」這是尚書泰誓篇中的兩句話,依皇疏解釋即可。大意是說,雖有周家最親的人,但若不善,則被罪黜。雖非周家之親,然而他是仁者,亦必重用他。

泰誓孔安國傳,將周親解釋為紂王的至親,仁人指為周家之人。但孔注論語這兩句:「親而不賢不忠,則誅之,管蔡是也。仁人,謂箕子、微子,來則用之。」兩者何以不同,邢昺疏加以解釋,孔安國之意,蓋以泰誓為伐紂誓眾之辭,論語此處是泛言周家政治之法,欲兩通其義,故兩處之注不同。

「百姓有過,在予一人。」邢疏以為,百姓,是天下眾民。武王說,我若不教百姓,使有罪過,當歸罪在我一人。

竹氏會箋:「周有大賚,善人是富,云云,在予一人。此六句,必是一時之言。以周字起,以予一人結,其為武王曰可知,故省耳。」

第五節,自謹權量至公則說。

總說二帝三王所行之政皆是此法。這一節,諸儒以為孔子語,並引漢書律歷志,公羊傳昭公三十二年何休注等為證,應可信從。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包氏注:「權,秤也。量,斗斛。」秤本作稱,是稱物之器,以稱稱物而知輕重。斗與斛,皆是量物之器,以斗斛量物而知多少。尚書舜典所說的「同律度量衡」之義,其度就是度物的長短,如尺丈等。謹權量,就是謹慎齊一度量衡之制,使民間貿易公平。邢疏:「法度,謂車服旌旂之禮儀也,審察之,使貴賤有別,無僭偪也。官有廢闕,復修治之,使無曠也。」審法度,就是審察禮儀制度,使其各有秩序,而不紊亂。邢疏修廢官之意,是事必有官,官必有人,人必盡職。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則四方之政便能順利的施行。

「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興起已滅的諸侯之國,為已絕祀的賢卿大夫立後,舉用隱居的才行超逸之民,如此,天下的民心自然來歸。劉氏正義:「爾雅釋詁,滅,絕也。公羊僖五年傳,滅者,亡國之善辭也。許氏五經異義解此文云,國謂諸侯,世謂卿大夫。」

「所重民食喪祭。」帝王所重視的是民食喪祭四者。孔安國注:「重民,國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喪,所以盡哀。重祭,所以致敬。」此注很好,人民是帝王為政的根本,重視民食,是為養民,重視喪禮與祭祀,是教民以德。

「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寬厚待人,則得眾人歸附。信實待人,則得人民信任。辦事敏捷,則有事功。為政公平,則民心悅服。尚書洪範:「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孔傳:「蕩蕩,言開闢。平平,言辯治。」孔穎達疏:「無偏私,無阿黨,王家所行之道,蕩蕩然開闢矣。無阿黨,無偏私,王者所立之道,平平然辯治矣。」

孔安國注:「凡此二帝三王所以治也,故傳以示後世。」

邢昺疏:「此章有二帝三王之事,錄者採合以成章。檢大禹謨、湯誥、與泰誓、武成,則此章其文略矣。」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子張問孔子,怎樣才可以從事政治。

孔子說,要尊崇五種美事,屏除四種惡事,這就可以從政了。

子張問,何謂五美。

孔子說,君子為政,惠民而不耗費財力,勞民而不招民怨,有欲而非自私之貪,心中安泰而不驕傲,有威儀而不兇猛。

子張問,何謂惠而不費。

孔子便逐條解釋五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王肅注:「利民在政,無費於財。」為政者要以適當的政策來利民,民之所利不同,就要因仍其不同的利益,制定不同的政策,付諸實施。例如因仍農民所利,就要有利於農民的政策,因仍工商之民所利,就要有利於工商之民的政策。以這些利民的政策來輔助各地各業人民,使其安居樂業,各遂其生,此即惠而不費。

「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邢疏以學而篇孔子的話解釋:「使民以時,則又誰怨恨哉。」為政者推行公共建設,如修治溝洫,或養護道路橋梁等,需用民間勞力,但需選在農閒時期,民間可以出動勞力,這才勞動人民,又有誰怨呢。

「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之欲,是欲行仁政,欲行即行,便能得仁,此欲便不是貪。皇疏:「欲仁義者為廉,欲財色者為貪。言人君當欲於仁義,使仁義事顯,不為欲財色之貪,故云欲仁而得仁,又焉貪也。」又引江熙曰:「我欲仁,則仁至,非貪也。」

「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孔安國注:「言君子不以寡小而慢也。」君子待人接物,虛心平等。所待之人,無論多數少數,也不論是大人物小人物,都不敢怠慢。此即泰而不驕。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君子端正其衣冠,自尊其瞻視儀容,令人望之儼然而敬畏。此即威而不猛。

子張既知五美是何意義,再問何謂四惡。

孔子為子張解釋:

不教而殺謂之虐。」為政不先教民,人民犯罪就殺,這叫做虐。

「不戒視成謂之暴。」馬融注:「不宿戒,而責目前成,為視成。」此意是說,為政不在事先一再的告戒,而立刻就要看到成果,這就是暴。

「慢令致期謂之賊。」政令發布很慢,限期完成卻是緊急而刻不容緩。這就是賊害人民。

「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孔安國注:「謂財物俱當與人,而吝嗇於出納,惜難之。此有司之任耳,非人君之道也。」皇疏:「有司,猶庫吏之屬。人君若物與人而吝,即與庫吏無異。」孔注「猶之」為「俱當。」劉淇助字辨略:「猶之,猶俗云總是也。」皇疏之意,猶若以物與人。應以皇疏較優。

  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知命、知禮、知言,三者非常重要,孔子告訴學者不可不知。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孔安國注:「命,謂窮達之分也。」皇疏:「命,謂窮通夭壽也。人生而有命,受之由天,故不可不知也。若不知而強求,則不成為君子之德。」皇疏之意,命就是天命。各人的命雖然同受於天,但有窮通夭壽之異。何謂其然,必須了解前因。各人前因不同,所以受天之命不同。了解前因,便能知命。如此知命,始肯修德以立命。不但立一己之命,更為生民立命。這才能成君子之德。

「不知禮無以立也。」人不知禮,無從立身。皇疏:「禮主恭儉莊敬,為立身之本。人若不知禮者,無以得立身於世也。」皇疏又引證禮記禮運篇孔子的話:「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由此可見禮是如何的重要。

「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劉氏恭冕說:「言者心聲,言有是非,故聽而別之,則人之是非亦知也。」知言乃能知人。如何知言,劉氏引孔子與孟子各一段話以為示範。周易繫辭傳孔子說:「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孟子公孫丑篇:「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此為聖賢知言知人之學,學者聞一可以反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