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满清政府的《大清国籍条例》和国民政府的《中华民国国籍法》都实行血缘国籍和承认双重国籍,所以当年移居越南的华人都拥有中国国籍,就以笔者来说,曾祖父在鸦片战争的1840年代就来到越南,虽然已经是传到第四代,但出生时除了拥有当地户籍之外,还申领到一纸中华民国驻越大使馆签发的华侨证明书。到了1955年10月26日,越南共和国成立,定都西贡,由吴廷琰出任总统,得到美国和中华民国政府的支持。吴廷琰在同年的11月7日颁佈新国籍法,规定凡出生于越南的中国人,都是越南人,出生于外地的华侨,必须入籍,以便增加兵员,清剿北越共党潜伏在南方的武装力量(见《越南知多少-31,33》)。
1957年中华民国政府曾扬言要派出军舰或飞机撤侨,但结果只接运了532名华侨青年到台湾。此後基于战争的不断升级,接近兵役年龄的华人子弟,少数有门路的人就花钱办理不在越南出生的证明及中华民国护照,以便赴台就学;有的用年幼弟弟的纸张到香港旅遊後滞留不返,或转赴台湾就学,以侨生身份留下;有的偷渡金边、香港等地後徐图转移他处;没门路的人或努力考取越文秀才文凭後申请出国留学,或花钱找个入伍後的非战斗岗位,或到处躲躲藏藏(有的甚至因心怀不平而加入了对方的阵营),或迫于无奈而入伍,在枪林弹雨中听天由命。
1987年从澳门移居加拿大的同侨李越明先生,他在1964年时选择了循陆路越过越柬边界,偷渡往金边的途径,在走投无路的情势之下进入中国大陆,因被疑为“美蒋特务”而受审,被送入农场劳动,文化大革命期间更受尽了捆绑、剃头、遊街、棒打等屈辱对待。所幸时来运到,苦尽甘来,因上京告状得直,离开农场到一所中学当英文教师,得到平反後获准出国,到澳门与父亲团聚。
在1978年7月27日,应联合国要求,澳门宣佈为越南难民设立一处临时收容营。當時,在澳门的三处地方可以见到难民暂留的踪影,包括青洲区、氹仔警区和九澳越南难民营。九澳越南难民营于1978年12月8日正式成立,首先收容了169名由中南半島來澳的难民,难民营的前身曾为葡萄牙兵营及天主教学校学生的夏令营。在1979年初中越战争爆发前後,大批越南难民流入澳門和也开放为收容地区的香港。李越明先生于1979年在教会办的学校当补习教师时获邀进入难民营工作,成绩斐然。1984年,澳门政府拒绝成为越南难民的第一收容港,並在其他国家和联合国的协助下,将滯留的越南难民遣送出境。两年後,澳门九澳难民营获联合国评为东南亚最佳难民营,並于1991年7月10日正式关闭。以下是李越明先生所提供与大家分享的两篇文章:“風采人生”和“失职”:
1 ✦ 人生中最雀躍的一刻
經過了一日一夜的艱苦行程,一九六四年四月十六日拂曉時分,身上穿著農民衣服,頭上亦戴上頭巾的我,正式踏上越柬邊界的農田,跟著一位農民叔叔的背後不停地向前行。不久,聽到這位農民叔叔用越語對我說:“前面那排木屋就是柬埔寨了"。一聽到這話,,我不期然地加快腳步向前走,越快到達就越好!轉瞬間,終於到達這坐滿了那些在邊界越柬兩方,挑著食物和用品來趁墟的小販們的集市。這時,我突然鬆了一口氣,心裡面突然雀躍起來,我終於到達柬埔寨了,我偷渡成功了!
2 ✦ 人生中最頹喪的一刻
同年十月,我在廣州市讀書期間,被市公安局人員以什麼國民黨委派潛入大陸的“美蔣特務”罪名而拘留審訊和逼供。在一星期多不分晝夜的審訊和疲勞轟炸期間,我實在是精神崩潰,深深地感到人生已到了盡頭,再不會有什麼希望和前途了。在一晚他們審訊完畢後,我萬念俱灰,心想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不如死去罷了。於是站起來,快步跑,用頭撞向牆上,一死了之,當時聽到“BUN” 的一聲,亦即時感覺到腦袋突然劇痛,整個人站不穩,跌落在地上,自殺不遂。難道這是上天挽留,不讓我走得這麼早?但假如上天那時就讓我離去,一了百了,我便不用在以後的十三年,在農場的文革期中,再受那麼多的苦楚。現在想來,福兮禍兮,只有天知,悲哉!悲哉!
3 ✦ 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
一九六八年八月,文革到了所謂“清理階級隊伍”階段,我又以所謂“美蔣特務” 的罪名被關禁了七個多月。當有宣判大會召開時,我又被綁,被剃頭,被掛著“美蔣特務”的牌子遊街和陪鬥。當那些民兵要我跪下時,我不跪下,因我覺得我無罪。突然一名民兵拿一條長棍,向我的大腿大力地打來,我的右膝蓋突然覺得疼痛萬分,不得不跪下來。當時正值大暑天,酷熱非常,我被綁到滿頭大汗,手臂上全白了,彷彿已無血液流通。我不得不懇求那些站在我後面持槍的人放鬆些少,但每懇求一聲,他便用槍托叩一下我的頭,叫還慘過不叫。這種滋味,畢生難忘。
各位:假如你亦有我此刻同樣遭遇的話,請問:如果有人對你說,過去的事,不要再記掛它了,你真能做到把它遺忘,不再記起它嗎?
4 ✦ 人生中最懊悔的一刻
當年我偷渡到金邊後,由於沒有合法證件,不敢出門,只有托一位後來才聯絡上的堂舅父,把我父親請求那位蘇先生幫忙的事告訴他,後來聽他說,他已對那位蘇先生說了,他都沒有幫我的意思,因此,我不得不另想辦法,去了中國這條不歸路。幾年後回想起來,我不免會覺得後悔,後悔當年沒有親自去見那位蘇先生,如我親自去見他,求他一次不成再一次,或可會有轉機,如以他當年在金邊的僑領身份幫我一個小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而我以後的命運則完全不同了。
5 ✦ 人生中最興奮的一刻
為了我的冤屈和前途,我反覆思考,在當時的環境下,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於是便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告狀” 的勝利。
憑著智慧和勇氣,一九七三年五月四日,我終於到達北京,並親自到“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室文化大革命聯合信訪室” 要求接見,結果幸運地被安排於四天後,由中央首長403接見我,而且還親自手寫一封蓋上中央印章的信函給我,由我帶回去交給英德縣革委會主任,孰促他們要按照黨的政策,給我辦理和解決問題。當時我接過這封信後,真是興奮萬分,我上京告狀的第一步成功了!跟著便立即到天安門廣場,請人替我在天安門前拍了一張照片作為留念,又到故宮和頤和園狂玩一番。這是我多年來人生中最開心和最興奮的一天。
6 ✦ 人生中最壯膽的一刻
自把中央的信函交給英德縣革委會主任快將三個月了,他們仍未替我解決問題,於是在八月底,我再次上中央,這次是中央首長507接見我。他說這次不再寫信了,而是替我直接打電話給廣東省革委會負責人,叫他替我解決問題。於是我便放心回去。
回到廣州後,便親自到座落於東山區的廣東省革委會查詢。當我來到該委員會大樓前,便看到兩名解放軍手持長槍站在大門前守衛森嚴。而我那時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一點也不畏懼。我當時的想法,我是為正義而來的,我又何懼之有。接著,我便挺起胸膛,大步地走過去,當然先被他們喝停,並詢問我為何而來,想不到我一點也不害怕,告訴他們我Ⅹ月Ⅹ日到過北京中央,中央首長507親自接見我,並說會致電給你們首長替我解決問題,我現在就是來查詢一下,你們省革委會方面是否有收到中央的電話等等……,想不到我說到這裡,他們便相信我的話,便放我入內到相關的部門查詢。後來才知道,一般的職員幹部或訪客只能從側門進出。
7 ✦ 人生中最幸運的一刻
一九七八年的某一天我在當教師時,校長請我到校長室談話。她說剛接到我以前工作過的農場的黨委公函說以前說我是美蔣特務等等都是錯誤的,他們並在農場開了個群眾大會,宣佈對我“平反”,請我放心並問我有何要求。我當時趁機批評了共產黨一兩句,並要求他們批准我出國,到澳門與父親團聚。她便叫我寫份申請。申請書交上去不久,果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很快便獲得批准了。於是我便抓緊時機,儘快離開我那受了十五年苦楚的人間地獄來到澳門,一切再由頭開始。
這不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一刻嗎?
8 ✦ 人生中最自豪的一刻
一九八三年七月五日,聯合國高級難民事務專員公署(UNHCR)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舉行亞州區的難民工作會議。我身上掛著印有我的名字和代表澳門的出席證,面對不少記者傳媒和難民工作人員,坐在主席台上。當輪到我發言時,我便以英語介紹澳門近幾年來收容越南難民的工作情況,跟著回答與會者的各方面的提問(大約共回答了十個問題)。發言後坐下來不久,突然有種飄飄然的感覺,腦海裡忽然飄來一個問題:“我是李越明嗎?怎麼會坐在這裡?不是發夢吧!”
9 ✦ 人生中最驚慌的一刻
一九八五年的某天,我接到一位過去當教師時的上司的長途電話,約我翌日到澳門以外的某地見面。在會面中,他說他有位朋友有份專業的工作要我去做,並介紹了這工作的性質和聯絡方法。我一聽到之後立即感到驚慌,因為自己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不敢答應,但如不答應,又怕有很不利的後果,起碼當時我是身處他國境內,分分鐘可以任何藉口不給我回澳門。於是只有一面敷衍他,一面想辦法如何脫身。最後上天保祐,他終於打開大門讓我離開,但囑咐我要繼續與他聯繫。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種驚慌的情景確是罄竹難書啊!
10 ✦ 人生中最失落的一刻
一九九七年一位過去在澳門認識的朋友到加拿大旅行時順到我家探訪我。在言談中,他說他有批貨,如果買入就一定能賺錢,但可惜資金不足,如我肯借六位數字加幣給他的話,他便買入該批貨,並且每月先還Ⅹ厘利息給我。我當時覺得他為人正直,有義氣,也曾幫過我忙,因此,和太太商量過後,向銀行將我自己的房屋抵押,借了Ⅹ萬給他。隨後那兩三年,他確是照所承諾的每月寄來Ⅹ厘的利息給我,一月不差。但到了二零零一年開始,便不見他寄錢來了,人也失蹤了,後來幾經查探,才從他女兒口中知道他生意失敗,逃到外地避債去。當時的我和太太真是晴天霹靂,受到莫大的打擊。銀行的貸款每月要償還,子女正讀大學,經濟負擔又重,這是我人生中最失落的時候,幸好這問題經過四年後終於獲得解決了。
11 ✦ 人生中最尷尬的一刻
一九八六年的某一天,難民營的一名女職員拿著一份表格對我說,她想去溫哥華旅行,但需要簽證,請我明天去香港加拿大領事館時順便替她把表格交去。當時我覺得無問題,並順口半開玩笑地問她:“妳不會不回來吧?”她回說:“不會”。到港後,我在加國領事館內與某位領事談了有關越南難民的問題後,便把這位女職員的申請簽證表格交給他,請他代轉給有關部門辦理。不久,她果然獲得加國簽證,便請假去加國旅行。
又過了不久,我接到她從加國寄來的信函,說她不回來了,她向我辭職了,因為她要結婚了。對她來說,就只寫一封信那麼簡單,但對我來說,我又怎麼向該位領事交代呢?!
在後來的一次與這位領事先生的會面中,我非常尷尬,惟有千句“S0RRY”,萬句“AP0L0GY”,幸好這位領事先生心胸廣闊明白事理,忙說:“N0 PR0BLEM” 和“ITS O.K.”
我又上了一課了。
12 ✦ 人生中最內疚的一刻
一九八五年加拿大駐港總領事館一位領事對我說,他們今年接收越南難民的名額尚有剩餘,叫我提名五位單身的或已有家庭成員的難民給他,他會考慮接收。(加上八六年的五位,我一共提名了十位,他們都去了加拿大)。我起初心目中是有一位單身的,有幫助營管理處工作的甲先生,想提名他,後來又想起另一位同樣有替營管理處工作的,表現也不錯的乙先生,而他是有兩名子女,一家四口。假如以同樣的條件來計,讓領事館方面收四個人比起收一個人不是更好嗎?考慮了多天,結果就提名這四口一家的乙先生給領事,果然他們便毫無疑問地被接收而移民去加拿大了。
兩年後,我本人一家也被加國領事批准移民到多倫多。大約兩三年後,聽尚在難民營工作的同事說這位甲先生仍未被任何國家收容,仍留在難民營內。我聽後,心裡突然有點內疚,是我連累了他,假如當年我提名他,他現在不是已在加拿大了麼?我心裡一直不甚愉快。
13 ✦ 人生中最遺憾的一刻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一日,越南發生政變,吳廷琰總統被殺,所有政府部門都停止辦公,我的赴臺升學出國申請便被擱置下來。過了不久,便是一九六四年了,兵役紙就快要到了,我不得不籌劃另一條出路離開越南。
當時先考慮的是我堂舅父托他的一位朋友,接人蛇在首都西貢直接落船,安排偷渡往香港,所有費用和具體事項都談好了。我亦預先托一位親戚順去香港之便,帶了一皮箱衣服先到香港,待我偷渡到港後,即時可以用。同時我亦通知所有親戚,我隨時會離開越南。所以曾有兩星期時間留在家裡,隨時候命出發。可是就在準備當晚落船的前幾小時,那位朋友突然通知不行了,有人告發,情況危急,軍警查的很緊,偷渡落船的計劃告吹了。那時真是功虧一簣,多麼遺憾啊!
14 ✦ 人生中最欣慰的一刻
在澳門越南難民營工作了八年,共管理八千多人,並幫助他們渡過那艱難的歲月。幾年間,絕大部份的難民都獲得外國的收容,移民到十多個國家去。多年來,我共收到不少難民移民外國後給我的來信(包括照片)和電郵表示感謝,我心裡亦非常的欣慰。(拙作“縈迴往事未如煙” 中所刊登的難民寄來的電郵,只是其中的兩份而已)。
雖然當時我亦住在營裡,日夜工作,也沒有星期天,但三十年後看到難民們都能安居樂業,下一代也前途無限,心裡很覺欣慰,深感當年無論如何地忙碌,都是值得的。
還有兩件事亦令我感到欣慰的,那就是一九八五年聯合國高級難民事務專員公署(UNHCR)給予我所管理的澳門越南難民營為 『全東南亞最好的一個難民營』的稱號及二零零二年我獲得梵蒂岡天主教教宗約望保祿二世所授予的獎狀。
俱往矣!人到晚年,盤點往事,所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都已像過眼雲煙般飛逝。冀望日後無怨,無悔,無憾,此生不亦樂乎!
李越明 2017.11.11寫於多倫多 時年七四
失職 – 李越明
老同學寄來一本署名『天涯』所寫的一本名為《故國-他鄉》的書,內容提到聯合國曾界定何為越南『難民』,何為越南『船民』的一段記載(註:凡是到達港澳之前曾停留過在中國的難民,便被定為『船民』,喪失可以移民外國的資格,並將會被遣返回中國),這使我聯想起我所寫的『我的故事』最後一段曾提到的一件往事,現在請讓我在此向大家簡述一下我的所謂有意識地『失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1985年10月的某一天,我在澳門的辦公室接到香港方面的某最高機構打來的電話,叫我和天主教莫慶恩神父明天一起去香港開會,於是我們便依時赴會。
會議只有我和莫神父與該機構的負責人三人進行,我心想:這次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宣佈了!果然不出我所料,該負責人首先請我們對這次的會議要絕對保密,然後他簡述當前的難民工作概況,接著便交給我們一項任務,這任務就是將所有留在澳門的難民,以船為單位,分別甄別他們在到澳門之前,是否停留過中國大陸?要一一作出甄別,再寫份報告給他。
一回到澳門,莫神父便將這『艱巨』的任務交給我去完成,我初時的確有些不知所措與極度不安,這份報告到底應該怎樣寫才好呢?為了應付這份報告,我一直茶飯不思,連我太太也覺察到有些異常,問我這幾天為何神不守舍?我心裡想:他們的確沒有找錯人,如果我照實情直說,相信許多許多越南難民將會被遣返回中國或越南,工作上我可以百份之一百地完成任務,因為我實在太瞭解這些難民了,哪些是來自北越城市的河內、海防或鄉村的東興、芒街;而哪些是來自南越的順化、峴港或西貢、堤岸;還有那些不是越南難民而是趁機外逃的廣西老鄉或廣州居民,更有的是於63年回中國大陸而早已被安置入農場的印尼歸僑,都一一在我的腦海裡被分類清楚了。(你相信嗎?我是會聽和會講一些簡單的印尼國語和爪哇方言,這不得不歸功於我過去12年在英德華僑農場掙扎時所朝夕相處的印尼場友們)。
但在我良心上,我又過不了自己良知這一關。人家千方百計地冒著生命危險,為了脫離共黨的統治,尋求自由,尋求安定美好的生活,而來到我的難民營,不說那些是真正從越南來的我的『同胞』,就算是那些從未踏足過越南,而今天卻甘願戴上『越南難民』這頂帽子,暫住在我的難民營,與我流著同一樣血的炎黃子孫,千辛萬苦地逃出來,又為的是什麼?還不是與我十年前在英德華僑農場一樣的為了一條生路嗎?我反覆思考,權衡利弊,甚至作好萬一上頭知道我知情不報,沒有做好這工作,而對我作出處分;或更嚴重者,會把我開除的準備,一千五百多人的生命就在我這支筆桿上,我的良心為我作出選擇後者的決定---保護所有的難民渡過這一關!
決定既然已經作出了,那麼,這份報告又應如何面對呢?我又要花一番心思,憑我的智慧和應有的職業操守,不能有虛假和蒙騙成份,將難民們以船為單位,分別作出描述,完成了我人生中最難寫的一份報告。
報告呈上去兩星期後,果然收到上司給我的回信,我當然會將此信保存至今,祗可惜不便在此公開其內容,請見諒!這事以後,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沒有發生任何動靜,而我仍然不時目送營中的越南難民們,能夠一批一批地繼續移民往美、加、澳洲和歐洲一些國家定居,最後也沒有一人是被遣返回中國或越南,試問:我內心的那份慶幸和喜悅,又有哪位難民能與我一齊分享呢?
但這不要緊,只要能正如我在2010年美國穗城校友會的特刊內拙文中最後的一段所云:『此生無愧於心,亦無愧於人,於願已足矣!』在此,我不妨多說一句:“此生對得起曾在我澳門越南難民營的八千多名難民們,我死而無憾矣!”(寫於2010年7月18日)
編按:作者係越南華僑,穗城及博愛資優校友,1979年在澳門難民營工作,1987年舉家移民加拿大。本文係摘自李君《縈迴往事未如煙》的回憶錄。以助當年曾以澳門為中繼站的同僑(胞)一窺當年李君工作期間用心良苦,如何在職責與人道之間取得平衡點,和不為人知所受的精神壓力。
1975年4月30日之後,成千上万的旅越华人,在“电灯柱有脚也会走”的情况下,抛弃一切家当,投奔怒海。大家都有相同的原因、相似的运气而到达彼岸,但其中过程的曲折际遇,各有不同。希望有故事要讲的同侨们,不妨在自己的网站上发表,与大家分享。或者,效法鄧健炘、黎世榮、李越明等几位先生,把故事添加到《越南知多少?》系列裡,来件请寄交:Luc61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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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知多少?》 暂时到此搁笔, 其馀的且容日後再慢慢道来。
陸礼強
2019年2月10日 – 于澳洲雪梨
風采人生 – 李越明盤點往事(续)
15 ✦ 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刻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五日早上四時半左右, 時年十九,早已梳洗完畢,換好衣服的我往家母床上, 把正患上癌病,熟睡著的她叫醒,告知她我現在就要離開家人,偷渡往金邊,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見她了。當她一听到我說此話時便馬上哭泣, 一邊拉著我的手, 一邊不停地哭泣, 且說不出一句話來,而我亦忍不住哭泣起來,只有不停地安慰她,我會保重好自己和儘快回來見她。這樣彼此間只有哭泣,亦說不出什么話。時間到了,我要走了,只見她抓住我的手更緊, 更不肯放,我亦只有哭得更大聲。最後, 我不得不脫開她的手,向她的面上深深地吻,然後起身,与亦正在哭泣的家父往屋外走,到那正在等候著我的專門帶人偷渡的叔叔的車上,駛離家里往越柬邊界的新關鎮走去。
一年後,我正在大陸的英德農場受苦期間,收到家父的來信,說家母昨天走了,我又忍不住再大哭一埸。直到今天,每逢想起离開家母那情景時,眼中的淚水又再抑壓不住地往下流了。
16 ✦ 人生中最感恩的一刻
継一九八二年七月,联合國高级难民事務專員公署(UNHCR)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难民工作会議,我代表澳門出席參加後,一九八四年香港的UNHCR又推薦我去拜訪泰國的UNHCR,交流管理难民營的经騐和心得,並參覌在泰柬边境的难民營。
当我參覌完难民營後,当地官員便带我到边界旁边,遥望柬埔寨那边情况。一看之下,不禁使我百感交集。寥寥數十间房屋,一片荒涼,這可能由於戰爭关系。另有一感想忽然在我脑海中出現。二十年前(一九六四年)的今天,在越柬边界望向柬方時,我不禁雀躍起來,恨不得馬上跑到柬方,我偷渡成功了。
而現在,站在泰柬边境的我,当年的难民,現已是联合國支薪的職員,管理數千名难民的營長,這全憑上天的恩典,若不是刚到澳門不久,上天委派一位天主教神父,帶我入难民營工作,又哪能有今天的成就呢!
17 ✦ 人生中最榮幸的一刻
一九八六年香港已有"九七"問題,中國要收回香港和澳門,(澳門是一九九九年收回的)。 一個曾在共產黨的統治下生活過的我,當然是希望能有机會就離開澳門。當時我的上司莫慶恩神父不知我的想法,但卻主動地幫我推薦給他在美國紐約的 "天主教福利會" 總部,留下一個職位給我,待澳門越南難民營結束時,我可申請移民到美國去。
一九八七年三月,加拿大駐港總領事館的一名領事Mr. Wayne Lord 知道美國方面想要我,便問我喜不喜歡加拿大,我的答案當然是喜歡啦。於是他便立即給我一份申請移民加拿大的表格填寫,我填寫後交給他,不到一個月他再到澳門,我到碼頭迎接他時,他便對我說:恭喜我, 他們加拿大已接收我 (和我的家人) 了。我很驚訝地回荅說:這么快?我們還未被接見問話 (Interview),他說,不用了,我們認識你,相信你,並叫我有空時到香港他的辦公室,有些手續辦理。
於是我便馬上辭職,趕快辦理出售房屋等一些私人事務,儘快於六月一日離開澳門,帶著家人移民多倫多,到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再次一切從頭開始。
這是我人生中最榮幸的一刻。
18 ✦ 人生中最感歎的一刻
在一九六三年我在西貢愽愛學院快將畢業時,學校已替我辨理入讀台灣大學的手續,而且入學的證明已收到了。但可惜越南方面,由於政變關係,所有政府部門都停止辦公,耽誤了時間,赴台升學不成。我不得不偷渡往柬埔寨,及後又入了中國大陸這個死胡同,入了一條不歸路。
二0一三年,我有幾位在台灣的同學,都邀請我到台灣一遊。因此,四月十五日我便到達台北,我有位黃姓同學,他在台灣大學內一名為‘博理館’的館址內舉辦他的書法展覽,我被邀請入內參觀,當我進入到大學的校園內,有寫著‘台灣大學’這四字的地方時,我便不禁地面對著‘台灣大學’這四字對自己說‘台灣大學,你的學生來了,不過,是遲到了五十年才來到的呢!’。
19 ✦ 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刻
一九八八年八月多倫多举辦為期三天的六國首腦會議(TORONTO SUMMlT),會議最後一天的晚宴,TORONTO CLUB举行。而在晚宴進行期間,我偷看到美國的列根縂统,英國的戴卓爾夫人,加拿大的隆尼縂理,法國的米特朗縂統,德國的高爾縂理和日本的田中角榮首相。這是多麽難得的機遇啊!還有当晚的甜品(Dessert)是The poach pear in the red wine,而烹製這味dessert的人是誰呢?答案竟然是我,是我一人一手一脚由頭到尾地完成。相信嗎?没想到吧!不知道這六位首腦们吃过我所烹製的dessert,感覚如何呢?
人生中能有這一經历,確是令我难忘的啊!
李越明 2017.11.11寫於多倫多 時年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