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知多少-43

在《越南知多少-41》有关『新安号』“由越南经海南岛到香港35天”发表之後,读者之一,劫後定居于英国伦敦的黎世荣先生,是当年新安号的难民之一,也是鳴遠高级中学初中第十届的校友,近日不仅在该文末端的“发表评论”处发表了感人的读後感言,而且还回忆四十年前,在成功乘搭新安号之前,乘坐另一木船出逃,不幸失手被捕後所受的牢狱之灾的种种经历和感受,写下以下所载的『投奔怒海』(图片和各段标题为编辑者所添加),与大家分享,並期望藉此能从读者中寻回失散多年的昔日同窗,特别是鳴遠初中第十届及1972年的高一孝班。

投奔怒海

(一) 越戰结束即噩夢開始

越戰始於50年代,其後美國介入,至1967年底,駐越美軍高達48萬人。由於美軍在越戰中傷亡慘重,國內反戰浪潮日益高漲,美國決定盡快抽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1973年1月27日巴黎和平協議簽署後,美軍在60日內要全部撤離南越,留下南越軍隊孤軍作戰。1975年初,北越軍向南越大舉進攻,南越軍隊節節敗退,南越總統阮文紹乘軍機逃到國外。

1975年4月30日南越代總統楊文明宣告投降,從此南越政權解體。當天中午,我目睹一隊一隊衣衫襤褸的越共跟隨在一部坐滿共軍的坦克車後面,浩浩蕩蕩地經過第十一郡阮文瑞街往市中心駛去。他們歡天喜地高呼勝利,高呼胡志明萬歲!他們不時向天嗚槍示威,槍聲綿綿不絕,子彈滿天飛,聲勢駭人。南越首都西貢市民頓時陷入一片驚慌和混亂。由於南越軍隊在當天接到命令要即時解除武裝,軍營和政府機構頓時人去樓空,武器和彈藥隨地可見,隨街可撿,不法之徒趁機竊取武器,故甚多槍械和炸藥落在民間。有人持槍行劫,也有愚昧之徒身上掛滿子彈,手持雙槍,仿傚美國西部牛仔片的人物招搖過市。

越戰終於結束了,經過20多年的戰爭,南北越雙方軍隊及平民死亡人數超過250萬。5萬8000美軍客死異鄉,30萬受傷。南韓國軍死亡4687人。另外有中國、澳大利亞、泰國和新西蘭等軍人在越戰中陣亡。越南南方人民在初期仍滿懷希望,和平後不打仗了,祈望生活得到改善,以後人人可以安居樂業了。南越淪陷初期,前南越的軍官及政府公職人員被捉去改造,職位低的軍人和公務員就要去學習。同時關閉華校華報,控制人口流動,去遠一些的地方要申請“路條”。此後,我們的日常生活也完完全全改變了。

接著是打資產,使到商業停頓,工廠倒閉;大老板不是躲起來就是被抓走了,一般的商業買賣也只能暗地裏進行。很多人在街頭變賣家當或轉做小販,生活朝不保夕。從此一切的物資、必須品及醫藥等嚴重匱乏,物價以倍數飛漲,入不敷支,生活沒有著落,人人叫苦連天。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的人亦過了短暫輝煌的日子;他們執管了南方政權遺留的空缺,但是很快就被明升暗降,重要的職位都由北方來的幹部取代了。

新政府在數年之內兩次“換鈔票ˮ。在完全沒有預告之下突然宣佈前南越的貨幣作廢,每個家庭要即日到指定的地方兌換新貨幣。無論你有多少錢按戶口表每一戶人最多也只能夠換取200元新幣,其餘有多的鈔票被沒收,然後開一張存摺的收據給你。這收據不但是廢紙一張,同時也証實了你的財富,日後慢慢的來清算你。因此,有很多人寧可把鈔票當柴燒也不拿去寄存。眼看著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化為灰燼,真是欲哭無淚!這種手段是直接操控了人民的經濟,徹底的破壞了民生!

其後,北方政府對南方人民施行了更嚴酷的政策,是强迫人們下鄉做水利,甚至是迫遷。有人舉家被送到所謂新經濟區的地方去耕種,這些地方往往是荒無人煙之地,沒水沒電,臨時撐起一個帳篷就是新居了,要在這裡過著流放的生活。這種不人道的手段,是對非革命家庭和非親共人士趕出原居地的政策,尤其是華人。在這樣強權無理的統治之下,南方人民惟有冒著生命的危險偷渡離開這個陰暗的地獄。

(二) 乘木船偷渡

1978年農曆年初一晚上,我悄悄地與父母道別,騎上船主的摩托車後座,開始了我首次偷渡離開越南的路程。我們到達西貢與另外二男二女會合,夜深後乘車到一個偏僻的河邊,上了一艘裝有舷外引擎的小船,趁著黑夜小船迅速地開走了。船上有些漁具和堆積了些稻草,沒有船艙,只有一個簡陃的船蓬覆蓋著三分之一的船身。其時沒有其他船隻在大年初一深夜行駛。夜靜裡引擎的噪音很響,我很害怕。

不多久,我們經過白騰碼頭,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白騰碼頭是前南越海軍的總部,佔了西貢河一段水道,這裡停泊着很多大大小小的軍艦和巡邏艇。海軍總部的入口有軍人守衛,閒人不可進入。西貢河中心地段是旅遊區,以前海傍有很多小食攤檔,燈光燦爛,遊人如鯽。解放後這地區管制很嚴,這旅遊區也黯然無光了,所以沒有太多人到此遊玩。我伏在船上的稻草上,遙望著這些軍艦,內心驚惶,害怕公安船突然駛出來攔截我們。幸而,一切都很平靜,過了一會我們又在黑暗的河道獨自前進。

大概開了兩個小時,小船終於停泊在一條僻靜的河邊,河的兩旁長滿了很高的蘆葦,幾乎把整條船都遮蔽了。此時,除了聽到啾啾的蟲鳴聲,四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事物,大家在疲勞中睡著了。一宿無話,次日醒來,船夫把我們送到一個荒僻的叢林,叮囑我們躲在樹林裡,沒聽到暗號就不要出來,然後他就把船開走了。

南越處於熱帶地區,雖然是春節期間,中午還是很熱。我們從清晨離開小船時沒有帶備糧食,隨身幾瓶清水很快就喝完了。大家雖然都是年輕人,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也不多交談,之前一片興奮的心情已一掃而空。眼看太陽逐漸西斜,我們又渴又餓,船夫卻遲遲不見出現。就在我們極度焦慮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陣陣的船機聲,船夫終於回來接應我們上了小船,往大河駛去。

十多分鐘後,我們在一個支流上了另一艘比較大的木船。船艙裡已擠滿了人,有二十多男女老幼比我們先到。原來總共有三艘船載著偷渡的人在約定的地方會合,但中途聯繫有誤以致拖延了會合的時間。此時我們才獲發給一些乾糧和水,匆匆地填飽肚子以後,我們在疲憊中昏昏欲睡。耳邊只聽到輪機的聲音和輕輕的波浪聲。船艙裡燈光很暗,也沒有人談話。船搖搖擺擺的也不知道開了多久,接著風浪大了,船身開始一拋一顛。一會兒,船開始大幅度的顛簸,很難受,很多人嘔吐。此時,我想船已離開內河駛進大海了。

突然間,我聽到在駕駛室的船主喊道:「有公安船追上來啦!」大家聽到到後都醒了過來。船主加快了速度,沒有理會公安船發出的燈號示意停駛。此時風浪很大,船被送上浪尖,降下來時重重的拍在水面,船身吱吱作響,整條船就不停的抖顫,人人都十分懼怕!而嘔吐之聲起落,小孩也大聲的哭起來。我想,繼續下去木船隨時隨地會解體的。

過了一段時間,船艙進水了,大家都驚惶失措。我們趕快用塑料桶勺水,把海水倒出艙外。可能是風浪過大的關係,公安船沒有繼續追上來,船主把速度減低了。就在大家感到慶幸之際,我發覺船有些異樣,是船擱淺了!大家從船艙爬出來,看到船靠在一個沙灘上,水位齊膝,於是就摸黑上了這個沙灘。此時,我們置身之處一面是茫茫大海,沙灘後面是一片樹林。雖然大家驚魂未定,但腳踏實地,總是比在大海裡安全。在這個環境之下,大家唯有靠著樹木休息,一切等天亮再說吧!

(三) 船擱淺成階下囚

農曆年初三早上,大家相繼醒過來。環顧四周, 眼前是一片藍天綠水,後面是一片樹林;我覺得這樹林有點怪怪的,樹幹不粗,樹葉不多,葉子都長在樹頂的部分,而樹林裡靜悄悄的,沒有鳴蟲和飛鳥,我想,這會是紅樹林嗎?此時陽光普照,晴空萬里。船主站在沙灘上,一臉無奈地望著他那艘斜躺在沙灘上的船,正盤算著如何繼續這個艱難的行程。

我打量著這艘擱淺在沙灘上的木船,大概有十一公尺長,船頭圓鈍而船身廣闊,有如切開一半的木瓜,看似一艘內河船,並非是一艘正規的漁船。有人從船上取來食物正要分發給大家享用時,突然間有急速的腳步聲傳來,接著聽到有人喊道:「公安來啦!」我來不及看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身旁的人都爭先恐後地往樹林奔去。“砰!砰!ˮ槍聲響起了「止步!不要跑!」槍聲連續爆發。我不加思索,頭也不回就跟著大隊向著樹林狂奔。

我管不了樹枝勾破了我的衣服,見有路就跑,遇上了一條河流我連爬帶游的泅過去了。不知道跑了多久,大家都累極,再也跑不動了。環顧四周連我在內只有五男二女跑到這裡,其他人不知到哪兒去了。由於來不及穿上鞋子就跑,我赤足被剌傷了,很疼。其他人也是衣服破爛,狼狽不堪。折騰了一個上午肚子也餓了,但是四周除了樹葉沒什麼可以充饑,也沒有水可以飲用。沿著來路找到那條河,卻發現河水是鹹的。中午,河的水位開始上升,到下午三時水已蓋過了地面,再也分不出是河還是地面。

不久,水位已升至膝蓋部位,大家都萬分焦慮。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人聲,有人用揚聲器喊叫我們。過了一會兒,兩條舢舨從樹林中岀現,船上各自坐了個公安,船上一個年青男子被繩索綁起雙手,我認得出他是我們同一條船的人。公安不慌不忙的對我們說:「這是一個荒島,四面是海,留在這裡就是死路一條,快過來投降吧!」熬了這兩天兩夜,水糧不繼,大家什麼力氣都沒了。此時,我們沒有其他的選擇,逐一上前受綁。

舢舨從樹林開到海邊,一艘大的公安船正在那裡守候著,我們都上了大船。船開行了半個小時就靠岸,大家上了一個臨海而建的越式小別墅。這房子不大,卻裝飾雅緻,傢俱講究。在這裡我遇見了同一條船偷渡的人,包括船主和他的家人,幾乎一個不溜。我們實在是餓得慌了,給錢公安要求他們到外面買了些食物給我們充饑。接近黃昏的時候,公安把全部的人都送上船,大概開了一個小時,在一個渡口下船。此時天已齊黑,幾個手持機槍的公安領著我們從渡口步行十多分鐘到達一所公安局,接著我與另外四個人被關進一個只有一公尺乘兩公尺的面積的囚室。

(四) 初嘗階下囚的滋味

次日醒過來是大年初四。公安個別的審問我們,我招認了是意圖偷渡出國。公安局長向我們訓話,他說偷渡是背叛國家,是屬於反動分子,罪可判死刑。不過他給我們改造的機會,要留在這裡勞改,要我們好好的學習,但是他沒有告訴我們“學習ˮ的時間有多長?此時,我才知道這個地方是芹耶 Cần Giờ(和頭頓 Vũng Tàu 隔海相望)。這裡是屬於芹耶的“沿海區公安局ˮ

我們被拘禁在公安局後面的監房。我們同一條船二十多個男的佔了一間最大的監房,女的在另一囚室。經過與其他囚犯的談話,我才知道“沿海ˮ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孤島,這裡是島上唯一的公安局和監獄。這個小島是狹長形,大概有六、七公里長,與南越第一大海港頭頓相隔兩小時的水路。島上人煙稀少,沒有自來水,沒有電力供應,很落後,也沒有公共交通設施。單車和腳踏三輪車是居民的日常交通工具。島上只有公安局和海產部有車可用,是前南越政權遺留下來的軍車。

公安局和海產部是沿海兩大政府機構。公安局是一座不大而簡陋的平房水泥房子,整個公安局有鐵欄柵和鐵絲網圍繞著,前門有守衛。辦公室後面是局長六叔一家人的起居室,有一個公用的廚房,廚房旁邊是一個有鋅鐵蓋的儲水池,有四尺乘六公尺大,高兩公尺,是用來儲蓄雨水作飲食之用。另一面放著一台柴油發電機,供應電力給整個公安局。

公安局後面是一大片土地,右面一列二十公尺長的平房就是囚禁犯人的監房,有七、八個大小不一的囚室。跟著就是一個露天的魚池,面積有十五公尺乘十公尺。魚池後面就是廁所,三個廁所分別用木條架在一條渠溝上,渠溝是乾的,離開廁所踏板一公尺有多,糞便從溝底向上堆積如金字塔,其臭無比,很惡心。上廁所要經過一條狹窄的跳板才可進入。廁所四面用木板圍起來,但只有五十公分高,僅可遮掩著下半身的部位,外面的人可以清楚看見蹲著如廁的人,方便公安監視犯人的活動。如廁時要一隻手捂著鼻子,另一隻手要應付有如轟炸機群的蒼蠅。

這監獄關押了大約四五十人,一半是偷渡的中國人,也有偷渡的越南人和其他罪案的人犯。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越南人,是前南越政權的中尉藥劑師雄哥,他是拘留所裡犯人的頭兒,負責調度犯人的工作。他不苟言笑,却對人有禮貌,是一個有修養的人。耀哥、傑哥和老開是另一條船的偷渡客,很健談,是大家的好朋友。耀哥高大威猛,他很有正義感, 不時給我們這些小輩的遮風擋雨,是我們的大阿哥。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多久公安局長把同船的女性和小孩都釋放回家,大家也可以住得舒適一點。

公安每天早上定時打開監房的門,人人到一個露天的井打水洗臉,吃過簡單的早餐後就開始工作。除了年邁和殘疾人以外,其他人都要勞動,進行打水、砍柴、除草、搬運和飼養家畜等工作。其中一個囚犯昵稱鬼佬的囚犯,他專職負責犯人的伙食。海產部時常來找人去幹活,是無所不幹,如修建房子、搬運、分配漁獲、洗船及修理工具等等的工作。

由於島上沒有自來水,井水是主要的食水來源,但不是每一口井的水都適宜飲用,而公安局內就沒有可飲用的井水。因此,每天有人負責推著一部三輪車到民間去買水。砍柴也是最主要的工作,因為一切煮食都要燒柴。砍柴是用斧頭把一截一截的樹幹劈成柴枝。砍柴是有技巧的,不是用蠻力就行,我們這些在城市長大的人要經過一段時間才學會劈柴。最初學劈柴的時候,要不是被柴反彈而打破頭就是傷了腳,弄得腰酸背疼,看到我們劈柴時其他人都遠遠的避開了。

犯人出外工作時通常都有公安帶領,不過公安比較放心中國人自己到附近打水或購物,因為這小島人口不多,我們的長相有別於地方人,要逃也逃不了。況且這小島四面環海,唯一的出口是渡頭,有公安把守。假使我們僥倖溜上了渡船,也要兩個小時才到達頭頓,如公安發覺我們逾時不歸,會即時用無線電聯繫頭頓的公安,到時自會有人截查。犯人中只有雄哥是不許出外工作,因為他是前政權的軍官,身份特殊,只能留在營內工作。

有時候,我們總動員步行去離開公安局一個多小時的樹林,把直徑約二十公分的樹劈下來抬回去當柴燒。這是一件很耗體力的工作,也要連續好幾天才能完成。也有時候被派去洗船,要清洗公安船和海產部的船底部。我們站在淺水之處,半個身子浸在骯髒的海水,用工具刮去粘在船身的貝殼物。長時間仰著頭幹活很累,也很容易弄傷了手,而且長時間浸在海水裡並不好受。最開心的一次是跟船去頭頓,公安局購買了很多食物、英泥、磚塊和建築材料等,要我們幫忙搬回來。第一次有機會坐船吹吹海風,暫時忘記了煩惱。

(五) 勞動改造的生涯

公安局每天供應兩餐,千篇一律的白飯淘湯,沒有其他副食品。湯底是小魚小蝦和南瓜煮成一大鍋,每人一勺,沒多。對於我們這些每天都要勞動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夠吃。每天晚上六時要進入監房,七時要關燈。二十個人擁在一個小小的囚室,十分擁擠,多數人都蓆地而睡,有些人要睡在吊床上。除了星期天每天都要工作,雖然辛苦但人多有伴時間也容易打發。況且有機會在監獄外面工作,身上有錢可以買些零食,彌補在監獄裡伙食不足。家人可以每個月來探望一次,少不了帶來食物和必需品,更重要的是錢。

沿海監獄送舊迎新,週而復始。我已被監禁了三個月,在這裡我認識了很多朋友,大家患難與共,相處融洽。工作之餘閒來大家下棋聊天,我聽到一個有關逃獄的怪事,就在我到來之前,有一個囚犯趁著天黑翻牆逃出了這個監獄,但是被追上來的公安擊斃了。次日,別人就取了他遺留在監獄的吊床來用,但是,半夜裡吊床斷了,那人被摔到地上。奇怪的是這尼龍繩造的吊床有如紙一般脆弱,竟然隨手可以把它撕成粉碎。

有一天,我們接到新的命令,局長要我們在後面空地蓋幾個新的廁所,然後把池裡的魚全部網出來,用泥土把魚池填平。接著是要把那三個臭氣薰天的廁所折除。但是,這工作誰也不願意去幹,因為那渠溝裡滿是糞便,到處爬滿了屎蟲,要拆除廁所不免會惹屎上身。雄哥唯有把所有的年輕人分為兩個組,一組負責挑水砍柴和其他的工作,另一組去拆廁所,兩個組派岀代表抽籤決定,不得反悔。幸得我們華人組贏了,不必去幹那臭死人的工作。

這工程耗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完成。正當大家舒緩了一口氣的時候,有一天早上來了一個年約五十的公安,他腰佩手槍,臉有疤痕,悪形惡相,一條腿是義肢,走路一拐一拐的,他拖著一條大狼犬,氣勢逼人。想來他的職位比公安局長高,局長伴著他到處察視。看到他的出現大家都有一個不祥的預感,他是什麼人,他會是新任的公安局長嗎?因為我們聽說現任局長六叔屬南部解放陣線的人,他將被調去別的單位工作,是明升暗降。

次日清晨,大家被公安喚醒了,命令所有人犯即時收拾個人行李,十分鐘後在空地集合,不得有誤。我看到外面空地上有很多手持步槍的公安站在四周,他們都不屬於這公安局的人,大家都十分害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大家集合以後,一個公安拿著一張名單,逐一念出姓名,被點名的人要站到另一面。大概有三十多個人被點名了,包括我在內。全部偷渡的中國人都在名單上,只有幾個是政治犯的越南人。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被拘禁在這個小島四個多月。雖然在這裡吃不好,睡不好,但勝在有勞動,時間容易打發,況且,這裡的公安沒有給我們太多麻煩,大家亦相安無事。而我們忙忙碌碌的過著日子,隨遇而安,只期望有一天奇蹟出現,公安局長把我們都釋放了。直至到這一天,我的美夢破滅了,眼看著這些荷槍實彈的公安,被點名的人將會是怎樣的下場呢?

(六) 改勞動為牢獄生活

據聞南越淪陷後,有很多犯人被囚禁在南越中部的山區,離開主要公路幾個小時的車程,被送到那裡的人,沒聽過可以活著走出來。我會不會被送到那些地方呢?想到這裡我的心彷彿是沉到谷底去了。在十多個公安的帶領之下,大家垂頭喪氣的走出公安局。對面賣綠豆冰的兩姊妹依依不捨地向我們揮手道別,是不是在這段日子裡大家建立了友誼,或是她為了失去了我們這些好顧客而惋惜呢?

從公安局到渡口這短短十分鐘的路程,好像是比我第一天到來的時候長得多。大家上了一艘二十多公尺長的木船,這艘船船身瘦長,船首高而尖,這是一艘標準的捕魚船。我們分別坐在幾個船艙裡,艙內四面密不透風,唯一的通風是頭頂上的艙口。不久船開行了,一路上船身搖搖晃晃,上下顛簸。南越六月份的氣溫可高達攝氏37度,船艙內的空氣更加翳悶,大家都昏昏欲睡,沒有太多交談。過了一段時間,我感覺到船行平穩,好像是離開大海進入內河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船終於停了下來。大家從船艙出來,直接上了一個大草坪。眼前是一座很漂亮的洋房,像是富有人家的住宅,現在卻成為了公安的辦事處。大家整整齊齊蹲在草地上,公安再次點名,然後,我們從草坪經過洋房走向前院,上了一輛在等候的大巴士。這時候我才看到街外的情景,我認出來這是西貢郊區清多公寓附近的富人住宅區。

看到大巴在西貢的街道行駛我也安心了,慶幸著不必被送去山區的勞改營。半個小時後巴士停在一個大院子外,站崗的公安檢視了公文後打開大鐵閘,巴士進入了一個很大的水泥地院子,再經過站崗才穿過另一個院子停住了。在公安的監視之下,大家走進了一座宏偉的建築物,環顧四週都是高牆和大閘,守衛森嚴,我心裡都明白這就是聞名越南的志和大監獄(Khám Chí Hòa)。

我們三十多人分別被送到二樓兩個監房,與原有的人囚禁在一起。七十多人擠在一個房裡,全部蓆地而睡,兩個人共用一張長一百八十公分,寬九十公分的草蓆,兩人的頭腳各佔一方。三排草蓆鋪滿了整個監房,中間只有兩條三十公分闊的人行通道。監房靠走廊的牆壁下半是不透風的的水泥磚牆, 上面是通風的鐵欄柵,唯一的大門從前面走廊進入。走廊外面由上至下也有鐵欄柵,防止有人從走廊跳到樓下花園逃跑。走廊的盡頭又是鐵門,從樓上到下要經過四道鐵門。房內除了一個蹲廁和一個小小的儲水池只有天花板吊著一個光禿禿的電燈泡,此外空無一物。從這天開始,我在志和過著和以前不一樣的牢獄生活了。

(七) 被囚於志和大監獄

志和大監獄是在第二次大戰期間由法國殖民地政府所建,佔地七公頃(約十七英畝)。是一座呈八角形三層樓高的龐然大物,從高處看外貌有點像美國的五角大廈。這是南越最高警衛的一座監獄,前南越政府用來囚禁政治犯和重犯,在越戰高峰期間監獄囚犯人數超過一萬。監獄的中央是一座高大的水塔,頂部是警衛遼望臺。整個監獄就像一個切開八塊的月餅,中間的部分是分隔的八個院子,監房是圍繞著這個大院子而建的。據說監獄裡冤魂無數,有些地方時常鬧鬼,而中央的大水塔可以鎮壓獄中的冤魂,不讓冤魂逃出去。志和監獄守衛森嚴,關卡重重,基本上犯人没有可能逃得出去。歷來只有兩個囚犯能夠成功逃獄,但也是經過內應的協助才能成功。

監房內不許藏有繩子、金屬器皿、木條或任何有攻擊性的物件,甚至鉛筆和筷子也不行。吃飯只用塑膠碗及塑料湯匙。每週三次到樓下洗澡十分鐘,包括洗自己衣服的時間。洗澡的地方是在室外,人人在一列的露天水池旁邊沖洗,沒有熱水供應。在這裡每天除了早晚兩餐飯,沒有其他活動,也不許離開監房晒太陽或到外面散步。囚室裡七十多人龍蛇混雜,有小偷、劫匪、政治犯和偷渡客等各種犯案者都有。

有一個室友是一個年輕的政治犯,他個子矮小,貌不驚人,卻天生一副好嗓子,唱歌很動聽,每當他唱歌的時候,大家都靜靜的聆聽,他的歌聲給我們帶來了短暫的溫馨和歡愉。另一個年輕人是中國人,罪名是劫匪。按他說基本上他沒有犯法,他說有一天他和幾朋友每人騎著一部摩托車經過堤岸第五郡公安局(前同慶大道第五郡警察局) 被公安截查,不由分说就被拘禁了,接著被暴打一頓要他們認罪,他不知犯了什麼也不知道要認什麼罪?但是他的朋友捱不過打就自認是搶劫,然後給家人傳達口訊帶錢來贖身。由於他不認罪也沒有錢贖身就被冠上劫匪之罪而送進了監獄。

志和監獄除了鬧鬼也有很多傳聞,例如鄰室有人是某某日報的編輯,某某中學的老師是特工,也被關在這裡。另傳有一名華人大富豪被囚禁在志和監獄裡,聽說原本他是有機會在解放前離開越南的,由於他曾暗中接濟越共,暗念自己對革命有功,越共不至於對他恩將仇報吧!而且他的不動產比較多,他捨不得離開這辛辛苦苦經營了幾十年的地方,可是,他幾乎是第一批被清算的資本家,現在後悔也晚了。

志和監獄的囚房背面是雙層水泥磚牆,兩層牆壁中間是空隙,設有鐵絲網,囚犯沒有可能穿牆而過。牢房的通道都是圍繞著花園而建,可以通過草坪望見對面的牢房,只是看不見左右兩邊的囚室。有時候在天亮前聽到有人大聲喊「某某大哥,我走啦!你保重吧!」聲音此起彼落,夜靜裡聽來十分無奈、淒涼。據室友說這些人都是重犯,將被送去遠在中部深山的監獄,他們要做開荒勞動的工作,能夠活著回家的機會十分渺茫,因此,在離開志和監獄之前向獄中相識的朋友道別。

(八) 用黄金贖回自由

志和監獄的環境很差,室內擁擠又不衛生,犯人缺少運動和缺乏陽光,而且營養不良故身體抵抗力弱,很容易被細菌感染。同室中大部分人身上長有疥瘡,癢痛難耐,這情況十分嚴重,很不幸我也被傳染了。監獄管理當局對病患者一於少理,沒有提供任何醫療。囚室裡人人如行屍走肉,了無生氣。期間時有人被傳召,有時候片刻即回,也有人要即時收拾行李跟隨獄警離去,我們不知道他是被釋放或者是轉去另一個囚室。久而也又有新人被送進來,囚室人數維持在七十人左右。

我一天又一天的等待,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不知道刑期到何年何月何日,這些日子真是難熬得很!我真正體會到度日如年是怎麼回事!1978年10月中旬一天早上,兩個公安進來傳召我和另一個同船的偷渡客要即時離去。我們經過重重關卡後來到一個小辦公室,一個當值的公安核對了我們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後,告知國家寬恕了我們而得到釋放了。他簡單的告誡了我們一番,然後分別交還給我們的私人物件,包括我的眼鏡和一個手錶。

辦完了這些手續之後,公安領著我們經過兩重院子,有守衛森然的關卡,最後,我在一道不起眼的小鐵門,踏出了聞名越南的志和監獄。十月的西貢天氣仍然十分暖和,志和監獄的高牆後陽光普照,我嗅覺到新鮮和自由的空氣。我第一眼就看到坐在摩托車上的二姊,顯然她預先知道我在這個時刻從這裡被釋放。從此我結束了八個多月的監倉生涯。當然,他們不會無緣無故的把我釋放,自由是有代價的!我記不起二姊用了多少両黃金把我贖出來。

此時,我的脚踝有如裹蒸粽,皮膚紅腫,崩得緊緊的,上面血肉膜糊,我一跛一拐蹣跚的騎上了摩托車的後座。二姊直接送我到一間中醫館,那老醫師仔細的檢視我的病況後,他建議我到大醫院治療。其後我入住了堤岸的六邑醫院,六邑醫院由南越潮州華僑人士創辦,設備完善,醫療先進,是越南最大的華資醫院之一。

這種病在熱帶氣候的地區很常見,經過數天注射盤尼西林之後,我已可以行走自如,一週後我就可以出院了。雖然我獲得釋放,但是我不能再回家,因為我是屬於反動份子,地方政府會找我麻煩的。故出院後二姊就直接送我到離開西貢30公里的邊和市,在同奈河旁一個僻靜的小船塢。那裡停泊著幾艘木船,其中一艘編號414淺灰色的木船,就成了我暫居之處。此後六個月,這條木船就是我的家了。

(九) 改乘“半公開”的新安號投奔怒海

1978年中,越南政府半公開允許人民自行組織船隊離開越南。由於同奈河流經邊和出南越東海,故邊和是這個計劃其中一個試點(邊和是離開西貢現稱胡志明市30公里的一個市鎮)。邊和同奈河聚集了大約二十多艘木船,這些船多數是漁船改裝過來的。小的船有十四公尺,大的有二十多公尺長。船上乾糧充足,一桶一桶的柴油都盛得滿滿的,隨時準備出發。

由於允許船隊離開越南是一個半公開的政策,越南當局沒有清楚告示哪一個部門管理船務,什麼時候可以開船?所有屬於邊和的船停泊在這裡已好幾個月,有些船已有一年的時間,仍遲遲未接到開船的許可。我和其他三個年青人在船上住宿,負責看守船隻。每天輪著煮飯、做衛生和打掃的工作。大家閒來無事就是在河裡游泳,有時候與鄰近的船員一起聊天,日子也過得休閒。

直至1979年4月某天收到消息,公安部允許我們出發了,但是要繳上木船,乘搭另一艘大船離開越南。邊和公安部打了如意算盤,收了我們的船後可賣出再賺一筆錢。而我們也樂于棄小取大,畢竟乘搭較大的船出海更安全。遺憾的是乘客人數被削減了,因此部分人被逼接受船主退回訂金而引起了紛爭。1979年4月23日,1400多人登上“新安號”這艘約五十公尺長的鐵船,包括了頭頓與邊和地區共十艘木船的乘客,以及在西貢招收的乘客。

由越南公安船的領航之下,“新安號”徐徐駛離位於同奈河支流關尖這個荒涼的地方。這艘破舊的貨輪在內河裡是一個龐然巨物,她外貌古怪,黑黝黝的,內裡銹色斑斑。艙面坐滿了男女老幼,有臉帶喜色,也有一臉迷茫的人,紛紛揮手與送行的親友作生死的離別。我站在船尾往下望進機輪艙房,發動機傳來緩慢、沉重而有節奏的聲音,船尾推進器攪動了混濁的河水,新安號慢慢地向河口開出。此後前路茫茫,開始了我第二次投奔怒海!回望站在岸邊送別的人逐漸遠去,我眼睛濕潤了!

(後記)

離開越南三十多年,在地圖上一直找不到“沿海ˮ Duyên hải這個小島,心裡很納悶。後來在Google Maps上找到了,芹耶在西貢東南面。沿海是芹耶最南端靠海的位置,三面臨海,另一面隔了一條河與內陸相連。這是一個由同奈河下游淤泥堆積而成的地方。

由於越南在七十年代的交通尚未發展,有可能是戰爭的關係,沿海到西貢陸路不通,一切補給全由頭頓供應。去西貢要經水路到達頭頓,再轉車两個小時才可抵達,可謂大費周章。

現芹耶已成南越旅遊熱點,從胡志明市(西貢)有直接車或快船可抵。

黎世榮

2018年5月11日於倫敦


1975年4月30日之後,成千上万的旅越华人,在“电灯柱有脚也会走”的情况下,抛弃一切家当,投奔怒海。大家都有相同的原因、相似的运气而到达彼岸,但其中过程的曲折际遇,各有不同。希望有故事要讲的同侨们,不妨在自己的网站上发表,与大家分享。或者,效法鄧健炘和黎世榮先生,把故事添加到《越南知多少?》系列裡,来件请寄交:Luc61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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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知多少?》 暂时到此搁笔, 其馀的且容日後再慢慢道来。

陸礼強

2018年5月12日 – 于澳洲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