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 / 焦点,有情世界之朋友篇

高行健:朋友

        此文讲述两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在经历劫难后的某一天聚首的故事。两个男人先是聊起童年、求学时的快乐,接着回忆着那段不堪回首的下放改造时光,夜里被带出去“假枪毙”的遭遇等……最后又以戏谑的语气,调侃自己般的,活着还是比较快活,做了结尾。男人,谈起友谊,总是淡淡的......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十三年后,我们竟又重逢。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然而十三年后,你依然是你,时不时开怀大笑,还是这样健谈,机智与俏皮不减当年,只不过你的笑声带上了沉厚的胸音。而我,也没变?

        “在大街上一眼就可以认出来,还是那样,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哪里,哪里,老啦,白白浪费了十多年光景,人生最珍贵的年代,青年时代,干事业的时代。”

        你又笑了,但立刻止住。是的,你已经有了白头发了,两鬓和前额都分明夹杂着根根白发。你只不过大我两岁,人到中年万事休,你我都已跨入了中年。

        “不,不。”你猜到了我的思想。“领导班子里六十多岁还算年轻,你我当然还可以算是小青年了。”你又哈哈大笑。 “还可以干。”

        “对,还可以重头干,毛毛刚考上了研究生,当太学生。”你又哈哈大笑,我跟着你也开怀大笑。

        我真服你,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居然还这样乐天。“你先谈谈,真枪毙过你?我是听毛毛说的。”我说。

        “枪毙过,差点没到马克思老人家那里报到去。”你说得很认真,没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讲讲,讲讲,死是怎么个滋味?”

        你沉吟了片刻,才说:

        “假枪毙。”

        “你事先知道是假的。”

        “那就没意思了。我当时真以为这下就完了。死真不是滋味,不过,死并不可怕。问题是死得这么年轻,什么事也没干。”你又呵呵笑了。“其实,冤鬼多著呢,我算不了什么。”

        你沉默了。

        “抽烟吧!”我把烟递给你。烟点着了,烟雾袅袅。你靠在我弟弟拿木料请人做的沙发上,我也靠着。

        “我是半夜里被他们从牛棚里拖出来的。他们叫我滚出来!我就穿上衣服,滚出来了,跟他们去了,因为夜里过堂不是第一回了。这是一种心理战,有一吓就招供的,也有连续几天瞌睡得熬不住,也就认了。我没有想到他们要枪毙我。挨打不稀奇,我有准备,特别穿上了毛衣毛裤,好减轻点皮肉痛苦。”你又咧嘴笑了。“他们把我带到地质队的‘东方红革命造反司令部’,就好比战争时期的前线指挥部,不过不在前线,而是在食堂隔壁,原先会计的房里,审完了吃消夜方便。我们这批关进牛棚受审的人,野外津贴都叫他们消夜吃掉了。”

        吹吹,你还像中学时代一样,又讲上故事了。什么事经你一吹,就都滑稽可笑了。还是讲你当时真实的感受吧。我这话还没讲出来,你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反问我:

        “你不觉得这是很滑稽的吗?”

        “活过来的人用今天的眼光看是如此。”

        “可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一场闹剧。给我加别的罪名都不怪,就因为我的叔父在美国,我也就成特务了?就因为我有个三波段的熊猫牌收音机?就因为我听过英语广播?”你又咧嘴,但是没笑。“进去了倒是没挨打,可把我像死猪样的倒吊起来了,这滋味当然不好受,金星直冒,我只好闭上眼睛。浑身淌虚汗。真后悔不该穿这身毛衣毛裤,这就是当时真实的感受。”

        你等着我的反应。我听你讲下去。

        “然后就审问,就宣布我的罪状,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我还听见枪栓子一拉。他们把我放下来,掰起我的头,叫我看枪毙我的布告。问我认得我的名字吗?我当然认识。一个红点,一笔红勾,画在我的名字上,同法院门口枪毙犯人的布告一模一样。可我真不相信就这样可以把我处决。都是搞科学的人,干出这种事来,你说是悲剧还是闹剧?”

        “那是个不合逻辑的时代。”

        “生活就这样不合逻辑,还就真实得很,真实到叫你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地步。”

        “没真把你枪毙掉就算你命大。”

        你我都沉默了。觉得房里有些冷,我把煤炉的炉门打开。

        “很可能把我枪毙掉的。有人就这样枪毙掉了。幸亏我同谁也没有私仇,平时我除了跑野外作业搞我的勘探,同队里的人从来也没闹过矛盾。他们也都是好人。不是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就是想立大功,动机也还是要革命。”你又咧嘴了。而这种无声的笑是你过去没有过的,是这些年来你变得深沉之处。不过,你倒楣就倒在你这俏皮上,俏皮在那个时代是一种罪过。

        我想起十三年前你最后给我的那封信:“马克思要是看到人们把卖菜的经验当成他的哲学准会气得发抖。”

        我没有立刻回你这封信,可我一直想婉转地提醒你,书信也好,说话也好,不要带这分俏皮,因为那时候政治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了,免得惹来麻烦。两个月后,这场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便爆发了,谁也不知道谁的命运如何,我也不敢再给你去信。然而,我预感到你的灾难,尔后你果真音讯全无。“死并不可怕,只不过是一种遗憾。”你说,“他们把我双手反捆起来,用毛巾扎上眼睛,我被拖上一辆卡车,开了一阵子,又押下来,问我招认不招认是特务,给我最后一分钟考虑。我听见山风穿过树林子,不远的什么地方溪流的水声,拉枪栓的声音。这回是真的了,我想,说真的,我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脊背心冰凉,心疼。随即叭地一声,我倒下了。脑子里轰地一响。以为打中了脑袋。脸贴在潮湿的泥地上那一刹那,你猜我想到的是什么?”你望着我。

        要是我,面对死亡不会这样平静,我要喊叫,要抗议这种愚蠢荒谬的死亡,我会大喊大叫!你又笑了。

        “你还记得吗?考大学复习功课的那年夏天,你大概是看书累了,放了一会唱片。我在院墙那边喊你,叫你把唱机搬出来,放在墙根前,我也正想听。”你企图唤醒我的记忆。“不记得了。”我怀着歉意,坦率地承认。“你不是有一套门德尔逊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的唱片。”“怎么不记得?那是我特喜欢的一个曲子!可惜破‘四旧’的时候,我们哥俩都在外地,家里的人吓得把唱片都砸了。”“我以为被打中了死了的那时候,我心想的是再也不能在你家放唱片的时候,隔着院墙叫你把唱机搬到院子里来,再也听不到门德尔逊的这个曲子了。”

        我哼起了这个曲子中那个苦苦探索,热切地追求的主题,你连连点头。那是个急速上升,又中断了,又急速上升的旋律。那是对未来、对理想、对一种灿烂的生活的激情的呼唤。是的,是的,它点燃过我,点燃过你。这就是相隔了十三年,你我经历了生离死别,我们之间却依然息息相通的精神。

        “我梦见过你两次,”我说。“一次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记不清是六七年还是六八年。在那种恐怖气氛中,今天不知道明天将如何。只要在批斗别人的会上,念稿子,或是念语录的时候,紧张起来,念错了一个字,就会从会场上立刻被揪出来打成反革命的那些日子里,我梦见了你。吹吹,你正在指挥一个交响乐队——”

▲高行健,〈夜间行歌〉,2016,水墨。

       “有意思。”

        “而且是背对着我,躺在一张靠背椅上,挥舞着手臂,摇头晃脑。”

        “妙极了!”你俯身冲着我笑道,大巴掌在扶手上一拍。“妙就妙在你指挥的那个曲子,那么多层次,结构那样复杂,在那么多不和谐的音响的轰鸣中,一个半音阶上升的难以捉摸的旋律,很艰难地,刚刚接近于形成,又失散了。可在轰鸣中又即刻出现了,刚要分明地,稳定地行进,又被迅猛的、排山倒海一般的不和谐的轰鸣冲散了。可这个旋律从纷杂中又爬了起来,顽强地努力要实现、展示、踏出一条坚实的出路。”“这是一首诗啊!”你感叹着。“只能说是一首诗的情绪,可无法把它准确地写出来。”“就像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你说对了。

        炉子上坐的壶水扑突扑突地滚沸了,冒着腾腾热气。

        “我已经十多年没听过交响乐了。”你说。

        “你在下面怎么不买个半导。 ”我立刻想起收音机给你带来的灾难。

        “经过了这场大误会,恐怕不会有人再怀疑我是特务了。我准备再买个,学英语,今后工作上总有些外文资料可看。”你接过我的话题。“给我买本郑易里编的《英华大字典》吧,什么样的字典都行啊,我的书都丢了。我回去后给你寄五十块钱去,你给我买些工具书。”

        吹吹,死亡没有吓倒你,还是你战胜了死亡。

        “还有个梦呢?你不是说两次梦到我?”

        “头一个梦我记得很清楚。醒来的时候,我睁眼反复追忆了梦中的印象,甚至找了个笔,企图把旋律和节奏都大致记下来。可惜,没法把这些音符捉摸住,倒是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我一直想,如果能再见到你,一定要把这个梦境告诉你。后一个梦就杂乱得很,不知怎么地到了你家,原先你们被撵走之前我家隔壁院子里的你那个家,可到你家的那些弯弯曲曲的通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有点像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曾经住过的一个院子的前院。总归到你家了,见到你真高兴,有多少话要同你说,可你家房里坐满了人。我们什么也没谈便出来了。后来又一起在后院,墙根下的瓦砾堆中捉蟋蟀。雨过之后,天阴沉沉的,院里一滩滩的积水。我在墙缝里掏着掏着,你却不在了。我便再也无法找到你,已经记不起那屋檐下曲曲折折的通道怎么走的了。 ”

        “这是个悲哀不祥的梦。”你解嘲道。

        “也是个陈旧的梦。”我说。“可心里总感到这是种温暖的怀念。”

        房里暖和起来了,窗玻璃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水气。屋外肯定挺冷。

        “七三年秋天,我回来过一次,好几回从你家门口经过,没敢进来,一是怕你们家也搬了,再是怕有人认出我来,给你们家添麻烦。因为我那时候还没解放,问题挂起来就是了,总算恩准可以回家探亲了。”

        “我那时候还下放在山沟沟里呢。我是七五年才调回北京的。有次回来探亲,听我父亲说,他见过你父亲在城南扫大街,估计你的情况也好不了。当时不知道你们家受冲击后赶到哪里去了,也不便上街道革委会去打听。”

         “我父亲大前年病死了。”

         好比经历了一场十多年的战争,这就是我们的青年时代。

         “你记得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吗?”我问。“考大学之前,我们不是争论过究竟应该报考什么专业?我企图说服你同我一起学文学。你反驳我说:社会前进的道路已经不用我们来闯了。大革命的时代完成了,没有巨大的社会变革就不会有深刻的文学,我们面前的路太平坦了,时代留给我们的只剩下创造性的劳动。你记得不?”“我们不争论了。”你把手一挥。“谈谈你的情况。”“我没什么好谈的,没被枪毙过,也没有被批斗过,只因为一度卷进派性里去,办了我一个月的学习班,连上厕所都有尾巴跟着。怕我串联,如此而已。”“对了,天安门事件的时候你在北京吗?”

        “在。”

        “六九年枪毙我的时候,我倒没什么痛苦,只是后来,反反复复地政治变动,没完没了地等待,什么事情也不能做,那才受不了,可我从广播中听到‘天安门暴’的时候,我倒突然看到了希望。我当时想,要能见到你,我一定要问问当时的真实情况。”

        “我倒是天天去,还拍了很多照片。”

        “凭直觉,我就想到,你在北京的话,一定会去的!你这个搞文学的人,怎么能放过这个场面?”

        我笑了。我说:”有时为了选镜头,不得不登高,站到栏杆上,爬到灯柱子上去,被盯梢上了。”

        “你怎么发现的?”

        “我天天去,他们也天天在。再加上他们那身公家发的蓝大衣,彼此都面熟了。”

        “后来没追查到你?”

        “我毕竟不是小孩子,我把自行车的牌照下掉了。”

        你呵呵大笑。

        “不过,事后一个月我没骑过自行车上街。第二个月就请探亲假回来,混了近两个月才回北京的。”

        “你那些照片还在?”

        “底片都在,不过有些霉点。我当时包上锡纸,装在塑料口袋里,埋在花盆的泥土里。”

        你点点头:“这就是我们经历的时代。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些年你还写吗?”

        怎么说呢?“写”我说。“我自愿到山区去落户就为的是不至于把生命白白耗费在干校里。我想找个安静角落,写下我们这一代的遭遇和感受。但是没能写下去,只是一堆连自己也很不满意的废纸。”

        “你为什么不坚持写下去?”

        “因为当时看不到我写的东西的结局。”

        “这我能体会,孤独是最难忍受的,枪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孤独可是成年累月的。要战胜孤独不容易。我后来可管得松些了,一有机会,就溜到几十里地外的小集镇上去,泡泡澡堂子,听人闲聊天,因为我没有人可以讲话啊。噢,你应该把这本书写下去,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天安门事件之后,我一个晚上全部烧掉了。”我说。 “可惜了。你那稿子写了多少?”“将近四十万字。最后一章的结尾是:主人公在大山里走了很久,疲倦极了,躺在看山人用巴茅草搭的窝棚里。望着棚子外面,没有鸟雀叫,也没有昆虫嘶鸣,四下十分寂静,只有两峰之间一片异常明洁的天空。顶峰之下,荆棘丛生,再也无路可循。可他想,应该再努一把力,爬到灰褐色的赤裸的悬岩上去,站在那上面去观望,天一定更亮,更洁净。”

        “妙极了,想像得出来,这是很美的。你应该把它重新写出来!”你激动得在屋里走来走去,随后在窗前站住,用手擦去玻璃窗上的水气,凝望着窗外。

        “要写的,”我说。“现在这部小说的结局已经有了。”

        “下雪了。”你仿佛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推开窗户说。满屋子的烟雾在窗口旋转遗巡,不情愿出去似的。

        “出去走走吧!”你说。

▲高行健,〈雾雨〉,摄影作品。

        街上没有风。雪花无声无息落在衣领子上。你那双笨重的翻毛皮靴踏在刚铺就的洁白的路面上,鞋后跟的印子立刻浸湿了。我赶上你,并肩走在这条我们一同上小学,随后又一同上中学,几乎是每天都要来回走过的路上。“还是活着快活,啊?”你突然站住,望着我说”那当然,你这条命可是捡来的。”我说。“真他——”你没有骂出口,我们就笑了,大声地笑,笑得街上的行人都望着我们,莫名其妙。

        1980 年3月31日于北京

▲ 高行健简介

高行健(1940年1月4日-),中国江西赣州出生,法籍华裔剧作家、小说家、画家、戏剧和电影导演、摄影家,1980年代末前往欧洲,现为法国公民。因“为中文小说和艺术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而荣获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他亦是翻译家,尤着于翻译塞缪尔·贝克特和欧仁·尤内斯库的作品。而当中的意识流作品及当中的流亡意识对其他作家有很大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