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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琅琅上口的流行金曲到国族典范的象征──
马来西亚国歌

文 / Tapir

由于接下来的故事非常曲折离奇,欢迎大家先听一下马来西亚国歌再读下去。如果您碰巧是马来西亚公民,也请务必保持立正姿态看下去(被拖走…)

话说在1960 年,马来亚国家博物馆馆长寄了一张唱片,到印度洋上少为人知的塞舌尔群岛(Seychelles);三年之后,法国驻马来亚大使,也做了类似的事。岛上耆老收到这两张唱片后,确认其中里灌录的歌曲,是一首在当地传唱已久的法语歌谣──《La Rosalie》的旋律。

这两张唱片中收录的曲调,名为《Terang Bulan》,这是首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马来语世界红透半边天的劲歌金曲。

比较一下,这首歌乍听之下和马来西亚国歌《Negaraku》,同步率高达八成。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样一首 " 马来情歌 " ,又为什么竟然会传唱在遥远的印度洋小岛上呢?

这个故事得从十九世纪马来半岛上一个名叫霹雳(Perak)的马来土邦,发生的一宗凶杀案说起。

英属马来亚在1957年独立前夕发行的马来亚联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主题邮票。当中除了标识了原海峡殖民地的槟城(Penang)、马六甲(Malacca),当然也有原马来联邦的霹雳(Perak)。半岛最南端则是当时尚未独立的新加坡(Singapore)。

霹雳这个地方盛产锡矿,十五世纪时曾经是马六甲王朝的疆域范围,它继承了马六甲王统的血脉,在大航海时代里,相继成为欧洲的葡萄牙、荷兰、英国,甚至东南亚自家的暹罗、亚齐(Acheh)和武吉斯人(Bugis)垂涎的目标。丰富的锡矿,也成为邦内贵族和土酋,还有华裔矿工会党恶斗的根源,甚至在十九世纪中叶,先后爆发了三次大规模的战事。

绵延胶着的战事,提供了英国人进场的机会。1874 年,霹雳内战的其中一方──副王阿都拉(Raja Muda Abdullah;副王Raja Muda 是霹雳王族的尊号,在苏丹继承权顺位里排行第二)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签署了《邦咯条约》(Pangkor Treaty),在英国的武力调停下,阿都拉被英国人拥立为霹雳苏丹;相对的,霹雳接受英国的保护,同意后者派驻参政司(British Resident)。

这个条约开启了英国干涉马来半岛土邦事务的大门,并强化了英国帝国对当地锡矿生产的控制。

碰巧,霹雳的首任参政司伯治(James WW Birch),又是一位视改革马来王权社会旧风陋习(例如贵族蓄奴、夜袭妇女、平民人身财产无保障等等)为己任的热血傲慢大白目,因而动作不断。尚未体认到 " 被殖民 " 是怎么回事的马来贵族们,只觉得这个歪果仁不断破坏我们的传统、尊严和特权。

在接下来时间内,两者冲突所擦出的火花,就如国庆烟火秀般璀璨夺目……

即将在下一秒领便当的伯治。图片来源:wikimedia

人间世事已经看透透的各位,应该不难猜到剧情往后的走向:1875 年,新官上任才一年的伯治,在霹雳河上洗澡时,被声称忠于苏丹的马来酋长,一记长矛捅捅捅了下去....

这个外来统治者与本地菁英冲突的悲剧,让英国人意识到,对待马来习俗必须循序渐进、软硬兼施不然会像伯治一样变成人肉沙爹串。之后,他们会开始认真研究马来半岛的历史和风俗,为后世的研究者留下许多一手民族志和历史学著作。

但言归正传,纵使伯治有千错万错,趁人洗澡刺死英国参政司,等于是对大英帝国远东殖民政府的恐怖袭击。因此,船坚炮利的英国人,当时旋即出动炮艇和军队,短短几天之内便控制大局。若干涉案的酋长以及苏丹阿都拉本人,被英国人就地审判并定罪:直接参与刺杀行动的酋长,则被处以绞刑;苏丹、其部分眷属和一票被归类成苏丹亲信的酋长贵族们,则被放逐到西印度洋上的塞舌尔群岛,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有耆老认证民谣的群岛。

塞舌尔群岛的位置在西印度洋面上,属于非洲。图片来源:wikimedia

奇妙的是,不知道是英国人留的一手,还是出于人道考量,1877 年苏丹阿都拉的长子(Raja Mansur 曼梳王子,当时约十岁)和次子(Raja Chulan 朱兰王子,约八岁)并没有随同家人一同被流放印度洋。相反的,他们被安排到马六甲和新加坡的英国学校上学,接受全方位的西式教育,日后双双成为通晓英文、音乐、体育和绅士文化的第一代马来西化精英,在英属马来联邦政府内大有作为,但这是后话了。

话说这个塞舌尔群岛,十七世纪曾是海盗出没的地方,1756 年起成为法国殖民地,1794 年法国大革命期间才落入英国之手,在1814 年维也纳会议上,正式确认英国对此地的宗主权。

1877 年,被流放的苏丹阿都拉一行人,搭上从新加坡开往塞舌尔群岛的蒸汽轮船,经过一个多月船程,终于抵达这个陌生的印度洋海岛。起初,英国人对这些流放的马来贵人非常不放心,不但没收象征尊贵地位的马来曲剑,严密监视,三不五时还要他们更换寓所,在马埃岛(Mahe Island,塞舌尔群岛的首府)上搬来搬去。

但没想到,这些落难的马来贵人,根本就是本性纯良奉公守法,一副完全没在想逃的样子。

根据当时的记载,苏丹阿都拉在马埃岛的日常是这样的:

他醉心农作,将千指蕉、蛇皮果等故乡的热带水果引进海岛;他热衷运动,参加放风筝比赛,学踢足球,尤其擅长垒球,常常和负责监视他的警官一起打球;他在岛上一共生育七名子女,统统送入岛上的政府或教会学校里念书,迟点再送往英国留学;他和岛上的达官贵人们关系之好,使他们联署陈情书给殖民政府,请求特赦苏丹回国....

苏丹阿都拉不仅让他在岛上出生的子女上英文学校,还让他们学西洋乐器,其中一位小公主对钢琴更是颇有造诣;加上当地常有法式乐团来表演(按:作为前法属殖民地,即便到今天,法语和以法语为基础的塞舌尔语,仍旧是当地除了英语之外的官方语言)。充分融入岛上生活的苏丹一族,自然也在家里弹起法国小调,过得一派与世无争的流放日子。

偶尔,朱兰王子也会乘船远赴塞舌尔群岛探望父母和弟妹,家人相聚天伦,少不了音乐助兴,听妹妹熟练地弹起琴弦,朱兰难免兴致勃勃,抄起擅长的小提琴,唱和之间,竟也学会了演奏(当地曲调);回到马来半岛,朱兰向长兄曼梳报告家里情况,顺便把新学的异乡曲调给秀一秀......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这首来自塞舌尔、名为《La Rosalie》的民谣,悄然走进了马来世界的历史舞台。

在霹雳官方和民间流传着一个历史故事:有次,一位马来侍从官陪同霹雳苏丹前往英国国事访问,英国礼宾官问及霹雳的国歌,这位机智的侍从官回答自己忘了带霹雳国歌歌谱,但能够哼出调子给礼宾乐队演奏,就这样避免了外交尴尬。

后来,这段即刻救援的调子,就在苏丹将错就错下,经过恩准,成为霹雳国歌(以及独立后的州歌)。

朱兰(左)与苏丹伊德里斯,英国伦敦,ca.1906。

百读不如一闻,以下便是今天的霹雳州歌《Allah lanjutkan Usia Sultan》(安拉庇佑苏丹陛下):

这首霹雳国歌,后来的马来西亚国歌Negaraku,乍听之下旋律竟然一模一样!这究竟是在演哪出呀?!

且让我们将视野暂时转回十九世纪的印度洋。

十九世纪后期,大英帝国皇冠上的宝石──印度,受到英国近现代戏剧艺术的影响,传统戏剧在表演形式上越发多元,西方乐器的使用、旁白和口白的运用,以及在原有的史诗神话传说的主轴上,加入更多贴近当代社会生活的情境内容,令剧场开始走出富贵人家的庭院,步入老百姓的世界里。有了观众和市场的支持,剧团开始在印度及其周边地区流动,靠卖艺赚钱谋生,影响力延至印度洋沿岸,包括东南亚。

十九世纪末开始,在荷属东印度群岛(范围大概就是今天的印度尼西亚)及英属马来亚,出现了一群被称为Bangsawan(直译是 " 王公贵族 " ,但有人干脆就意译成马来歌剧Malay Opera 了)的表演团体,他们以马来世界里的王侯将相史诗传奇为蓝本,从大城小巷到乡野村落表演通俗的马来语歌舞剧,有时则是单纯的歌乐演出。

(大家可以试着比较基本没有对白的 " 印度传统戏曲 " " Bangsawan " 的区别,注意虽然后者是新编现代Bangsawan,但是在表演里加入了许多独白、对白和当代段子──连Michael Jackson 都出来了──也一直是Bangsawan 表演的 " 传统 " 。)

除了传统东南亚乐器,他们也大量使用吉他和小提琴等便携的西洋乐器,Bangsawan 顿时蔚为风潮。作为印度洋上流传的曲调,前面提到的Terang Bulan 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吸纳进这种新潮的表演形式中。

Terang Bulan 最广为流传的首段马来歌词(以及本人无责任翻译)如下:

Terang bulan, terang di pinggir kali 月光光,照河畔
Buaya timbul disangkalah mati 鳄漂漂,正装死
Jangan percaya mulutnya lelaki 男儿嘴,勿轻信
Berani sumpah 'tapi takut mati 誓坦坦,犹怕死

其实就是一首恐怖情歌…

据说在1920 年代,某个Bangsawan 乐团在新加坡表演了Terang Bulan,便是这首神曲爆红的第一步。

1928 年,一群留学荷兰的荷属东印度学生组成乐队,在伦敦灌制了现存最早的Terang Bulan 黑胶唱片(也就是上面那首劲歌金曲)。1937 年,荷属东印度的马来语电影《Terang Boelan》,以同名歌曲为电影插曲,在荷属东印度和英属马来亚票房大卖,在当时被誉为史上最佳马来音乐剧。

同样在1930 年代,英语填词的《Terang Bulan》曲调,开始以Mamula Moon 之名出现在英国爵士乐坛。1943 年,东南亚日据时期,日本军政府的战争宣传电影《马来亚之虎》,出现了日语版的Terang Bulan 插曲。

影片说明:情歌配坟场,在某种意义上感觉很写实⋯⋯

1946 年,马来语版Terang Bulan 以Malayan Moon 的名字在澳洲墨尔本发行。1952 年,Malayan Moon 在悉尼(Sydney)灌录了马英双语合唱版。

1947 年,Felix Mendelssohn's Hawaiian Serenaders 重新演绎《Mamula Moon》,使这首歌开始被当作是 " 夏威夷民歌 "......

1956 年(马来亚独立前一年!),香港发行了以Terang Bulan 曲调重新填词的粤语版《月光曲》。

1964 年,荷兰女歌星Zangeres Zonder Naam 演绎了荷语版Terang Boelan。

一首Terang Bulan 的旋律,此时此刻,早已绕着地球红了几圈

但,这首耳熟能详的旋律,又是如何成为马来西亚国歌的呢?

话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第三世界民族意识觉醒,东南亚分属欧美列强的殖民地纷纷闹独立。

其中,英国在1940 年代末发现,身为一个战后疲弱不堪的日快落帝国,真的hold 不住她在远东的英属马来亚了,于是解散海峡殖民地,让英属马来亚(由马来半岛上的九个马来土邦组成),外加原属马六甲海峡殖民地的槟城和马六甲,成立马来亚联合邦;原属海峡殖民地、由英属印度管辖的远东重镇新加坡,则成为大英帝国伦敦总部直辖的殖民地。

无比复杂的马来西亚联邦成立流程图。图片来源:wikimedia

九邦合体的联合邦,在1955 年首届大选后,组成自治政府,并于1957 年宣告独立。

独立前夕,当时自治政府的首席部长、即将成为马来亚联合邦第一任首相的东姑阿都拉曼(Tunku Abdul Rahman, 1903-1990)── 一位剑桥法学系毕业、热爱足球和跑车的马来王子──正为国歌而烦恼。当时为了挑选国歌,还进行了全球征集活动,参与投稿的作曲家来自海内外,包括后来创作了新加坡国歌的Zubir Said,英国大作曲家班杰明·布瑞顿(Benjamin Britten)等。

东姑阿都拉曼ca.1957。图片来源:wikipedia

不过,马来亚自治政府显然不满意这些试作品。在写给布瑞顿的回覆意见中,自治政府曾希望他能够作出一首更 "马来亚" 的曲子,甚至给他寄去一些马来民谣的样本,期盼他能将其中的旋律融入曲中。但在布瑞顿听来,这些马来旋律有着 "非常古怪的噪音,有些就像是在恶搞西洋轻音乐"

我花了至少24 小时来写一首马来亚国歌,但这恐怕将是个相当失败的工作…

影片说明:近年重现江湖的布瑞顿版马来亚国歌

结果,独立已经进入倒数阶段,国歌却还没着落。

1957 年8 月5 日,马来亚联合邦独立协议在吉隆坡大王宫签署,虽然协议要到月底才正式生效,但国歌真的不能再等了。据说就在8 月5 日当天,警察乐队在东姑与国歌遴选委员会成员面前,将国歌候选名单奏一遍,其中有一首,东姑要求再听一次后拍板:就是它了:霹雳国歌。

决定了曲子,东姑和委员会当场为新国歌填词(中译取自wiki):

Negaraku 我的国家,
Tanah tumpahnya darahku, 我生长的地方。
Rakyat hidup 各族团结
bersatu dan maju, 前途无限无量。
Rahmat bahagia 但愿上苍,
Tuhan kurniakan, 福佑万民安康。
Raja kita 祝我君王,
selamat bertakhta, 国祚万寿无疆。
Rahmat bahagia 但愿上苍,
Tuhan kurniakan, 福佑万民安康。
Raja kita 祝我君王,
selamat bertakhta. 国祚万寿无疆。

时光回到十九世纪末。

1894 年,苏丹阿都拉终于获得特赦,得以返回马来亚。临行前他向塞舌尔人发表演说,表达侨居17 年的美好回忆及对岛屿友人的不舍之情。虽然得以回归,英国人还是不允许他踏足霹雳,令其余生大都在新加坡和槟城渡过。

直到1922 年,高龄八旬的苏丹,终于结束55 年的流离,回到霹雳王城瓜拉江沙(Kuala Kangsar),并于同年,魂归故里。和霹雳州歌《Allah lanjutkan Usia Sultan》不同,新诞生的马来亚国歌,既没有使用伊斯兰教色彩浓厚的 "真主"(Allah)和 "苏丹" (Sultan),取而代之的是更为中性的上苍(Tuhan)和君王(Raja)。就这样,《Negaraku》成为了马来亚自治政府,以及后来成立的马来西亚国歌。

在苏丹漫长的流亡生涯中,或许有塞舌尔的琴声相伴,或许也在新加坡及槟城,见过Bangsawan 乐团的演出。当他在有生之年听见霹雳国歌时,脑海浮现的,究竟是La Rosalie、Terang Bulan、抑或是他自己的人生?

有人说,Negaraku 是抄袭自东印度群岛的情歌;也有人说,那不过是一首流落印度洋的法语民谣;在布瑞登的耳中实属四不像的Bangsawan 音乐;但在东姑这些西化的马来精英心里,却是足以代表一个新民族国家的文化特征。

这首旋律所反映的,既非法国民谣,也未必和霹雳有太多关系;至关重要的是,它已然成为二十世纪上半叶,东南亚马来语社会里的文化符号之一,以其现代乐理、西洋乐器和各种语言,演奏一曲建立在主客观上的马来文化认同。

马来西亚国歌仿佛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诉说着十九世纪帝国主义席卷东南亚,本土文化和传统如何承受和调适西方──现代性的冲击,在跨越国境的社会网络下,在精神和肉体的流放过程中,重新定位自我的文化、历史和民族认同。

Negaraku 的故事,既浪漫又模糊,既开放又保守,东南亚民族国家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