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圃

《寸草心17》双亲节全国征文比赛

旁观者

张紫樱(高一文商和)

爸爸,打从那个晚上以后,我不想再做一个旁观者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似真似假。像在海里沉浮,海浪撞上礁石的声响有一种静中有动的感觉。就像我一样,有着精神不振的疲惫又能清楚感知到外界。眼前是模糊的暖色灯光。我像是被牵引着一般来到一间房子外。踏上阶梯,直走,然后左转上楼梯,我的潜意识似乎很熟悉这里的结构。这不算什么,梦总是形而上的。但这次不一样。我被这种奇异的感觉牵引到一个房间。

在梦里,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见了自己的童年。

我看着床上的婴儿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事实上,关于婴儿时期的记忆我早已淡忘了。但我看见了床边年轻的父亲,灯光把他衬得极为温和。印象中父亲是个内敛的人,但动作利索,深褐的眼眸如同他的性格一样沉稳可靠。而梦里的父亲,比起我熟悉的他更有几分干劲。记得刚出生那几个月,父亲的性格都变了好多,他不再和朋友聚会,每隔一会儿便到房间看着那个蜷缩在床上的女孩,眼里闪烁着我难以想象的光。他还特意去买了一台相机。那时候购买一台相机是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他对着那个纯粹的孩子拍了无数张照片,每个角度、每个表情,我的父亲在用他的方式来记录他自己欢欣若狂、无限美德的心情。父亲看上去比婚礼记录影像里的他还要快乐。

而那个女孩,睁大眼睛看着父亲逗弄孩子的滑稽模样。她还没长牙齿,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弯了眉眼,露出嫩红的舌头,笑了。父亲的笑容更大了,他拿起相机,以不同的角度拍下女孩的表情,拍了几张又后知后觉地关掉闪光灯,怕那白光晃了她的眼。

这个行为持续了好多年。有天下班他到商场挑相簿,明明是个对购物不太上心的人,在筛选边角与内页材质上却花了不少时间。最终他在无数张日常的剪影挑出了几百张,到印刷店洗出来,拿着两大袋的照片回家,和妈妈一起把它们插到两本厚重相簿的胶套里。

接着就没有什么连续的片段了。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对童年的印象只停留在快门声响起、列印照片的相纸光滑的触感,还有父亲的笑。回忆童年为数不多的年岁里,我能想起最具代表性的只有这个意象。

然后,梦醒了。反而不像梦,而是一台放映机,在黎明时分被谁打开了,所以记忆的剪影铺陈开来。我十六岁的人格被塞进潜意识的摇篮,以梦境的形式、旁观者的角度观看如昨日重现的时光。那一张张照片组成图像帧,不断闪回,最终定格在一个人上,那就是我的父亲。

梦醒了,可我却久久不能平静。

梦会遗忘,但情感不会。我还保留着梦里那发自内心的愉悦,还有戛然而止后面对现实的巨大失落。

很多时候我们认为自己与生俱来的一切皆是理所当然。但不应如此,它总会在某个时刻骤然高昂,让你与生俱来的人性无法抑制地颤抖,无法抑制地怀念。

不应如此。我想,总有些事情是不该被忘记的,哪怕它们一般很少被提起。包括我父亲曾经的慈爱,哪怕这与他现在的模样差别甚大。他曾经留下数百张匿名的爱意,也曾在我小学不慎丢失课本时,特意请假到学校帮我处理,而当初年纪尚小的我根本不会考虑他是否会面对工作施加的压力。

初中时的我有了各种压力。课业繁忙、复习计划、人际关系—— 有太多太多的事挡在了我和父亲之间。而父亲也没有以前那种傻乎乎的笑容了。他似乎也意识到女儿步入了成长的阶段,是时候该让她拥有自己的世界了。我们愈发沉默,不再对彼此透露出太多的内心。虽说我能理解父亲放手让我成长的决定,但心情也没有太大波澜。我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支持,在我心里,父亲的支持似乎永远不会迎来过去式。

我能看见他的好,可也得向前看看。尤其是父亲的因患过骨刺而无力的左腿,看看他灰白稀疏的头发,看看他的后背因过敏起的红疹,看看他逐渐老去。

我意识到死亡终会来临。生老病死,轻飘飘的四个字包含了无数人生的感悟。虽说表面上,可十六年来我能看见他流露出的担忧。人愈是云淡风轻,心里头愈是迷茫—— 谁能对未知的别离毫无顾忌?他两鬓斑白,总有一天会成为毛发稀疏、皱纹遍布的老人。他身上还带着被世俗磨练过的豁达,他会和好友饮酒闲聊,但总有一天也会跌倒,犯基础病,然后几十年后在大家都潜移默化、心照不宣地作好准备时与世长辞。此为生老病死,逃不过的宿命。但是—— 但是!谁能不留遗憾地死去呢?谁能毫无波澜地离别?谁愿意就此离开自己的家人呢?这没有答案。

在这个问题上,我只是个旁观者。但我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人生苦短。他不能陪我至死,我不能爱他至死,我们都走在人生的终极之路。

他不可能支持我一辈子。上天给人生的考验是赐予保护你的茧再在某一天让你破茧而出,你终究会成长,面对未知的领域。但同时也会失去一直以来的依靠。上天给我们这样的考验,但谁能轻易将亲情割舍呢?

父亲也曾经这样吗?他定是明白的。经历五十多年的人生,面对了亲人的离去,又是作何感想呢?记得奶奶去世那天,护工敲了主卧的门,结果大家都没听见。醒来时发现奶奶已经走了。我们甚至连准确的死亡时间都无从得知。一向冷静的父亲呆在奶奶的床前,罕见的流了泪。母亲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他犹豫片刻,接过水后也牵住了母亲的手。母亲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我们仨谁也没有出声,像一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心里蒙上了一尘灰。半晌,他突然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啊,该向前看了。”

我不明白他在感叹什么。但他此时又看着一旁的我,放开了母亲的手,朝我说道:“樱啊,你长大了,要向前看了。你以后也会面对这样的分别,我多希望你不会像我这样,永远留着对亲人的遗憾。”父亲的脸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除去悲伤,还有一种解脱般的释然,那双眼里有着太复杂的情感。可他明明盯着奶奶看了许久,一动不动,直叫人以为他因这巨大的变故过于悲伤。果真如此吗?我想,那一天,他会不会想起年少时对未来的无惧呢?他曾经有留学的梦想,也有对工作的期许。他会不会想起自己曾经也心高气傲,也曾认为父母是永远的护盾?他看着我的时候,会不会也看透了我,看透了这血脉相通的循环?

他曾经有光辉灿烂的年华,但最终都汇聚在嘴边的微笑、寄托在珍重的拥抱。他联系着血脉的枝桠,将无尽的生机与无限的可能交给我来传承,将爱意寄托在在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含苞待放的少女身上。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吧?明知父母爱子女,却又无法完全体会,像个旁观者一样享受父母的爱。直到某一时刻,角落里的回忆突然沸腾,让人难以割舍,心里又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庆幸自己原来还没忘记。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我早该想到的,只有羽翼未丰的少女时期,被珍爱的年少,才是最好的时机。这时候的我不会想着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这时候一切醒悟都是及时的。

我们一家依旧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有什么不一样了。此刻,一种无法言说的在我心中充盈,即将从心灵深处爆发。此刻我有无限柔情,我想,至少从今天开始,从打开房门的第一个对视开始——去留意吧!去观察生活里每一个细节,去聆听他的每一次关心。我想到自己或许做不好,可能忸怩羞耻,可能欲言又止。可至少从现在开始,让我踏出第一步,让我去爱、去理解,去安静地改变。我可以选择沉默,但我不会再逃避。我将不再是一个旁观者。在那个不远的未来,我要直截了当地去拥抱他,在周末的晚上和他一起看小时候的照片,在目送他出门时做他曾经逗我的手势,那是我们的暗号。或许还可以和他谈谈,至少不要各怀心事了。在那个遥远的未来,我希望自己成为他的骄傲。而能让我后悔的理由——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