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章 我在改造寨內居然擁有一間個人【繪畫室】

  • 寨長找我繪畫

沒有什麼比在改造寨內擁有一間個人【繪畫室】更奇怪,然而,在Z30D寨這事確發生在我身上。1985年,當新寨長阿柔重建會場之工程即將完工時,他要各【競賽常務】寨員找一位畫家為會場畫一幅背景畫。阿柔寨長希望能在牆壁上而非在布幕上繪畫一幅可長久保留的風景畫,讓所有人進入會場便馬上看到。

有一天,當集合準備去勞動,【競賽常務】叫我留下來以便與阿柔見面,我十分愕然且害怕,因所有寨員都知道與阿柔見面表示大禍將至。我在【木工隊】勞動,為了盡可能避免與阿柔接觸,我已央請阿四隊長把我從【建設組】調至【鋸木組】。此期間,寨開始重建,阿柔幾乎經常在【建設組】出現,他已將甚多寨員關【個別囚房】懲罰,理由是這些人的【表現懶散】。

我在會場等候阿柔一直至中午,木工隊的建設組也在此勞動。阿柔進來便指著會場後方一塊用鐵皮做的鑲板問我:

-【你估計可以在這塊板上畫一大幅畫嗎?】

-【可以的。但不知您想畫什麼?】我回答他,心情輕鬆不少。

-【只畫風景而已。】他說罷輕哼一句歌詞:「路曲松根又纏縈。」【譯者走筆至此十分驚愕,請詳參章末譯者註。】然後他再說:【我希望讓所有人進入會場看到你的畫作,便會覺得會場鋪陳得很遠很遠。】

-【我將傾盡最大努力,我只請您發給我油漆及畫筆。】

我跟他去行政區的倉庫領取油漆及畫筆,然後開始繪畫。

那就是我在寨內畫的第一幅風景畫。正如我前面所說,在改造寨內繪畫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因每一幹部有不同的品評方式,而他們之每一句評語對於繪畫者沒有一絲好處,很多寨員便因此被關【個人囚房】。但以目前的環境,如果我不想進【個人囚房】,我除了依阿柔的交代照做,別無選擇餘地。

為避免禍從天降,我先擬妥一張畫稿,交給阿柔審視。

我畫了以越南中部高原,大勒市春香湖為背景,若干松樹為前景,一條環狀的羊腸小徑從遠處進入,迂迴停在會場尾端的講台。

這幅畫景,讓進入會場的人感到似乎進入松樹林,一直走向遠端的湖泊。我花了四星期完成這幅畫作。阿柔十分滿意,送給我一些錢【補充營養】,這是我第一次在改造寨收到幹部給的錢。我並不在乎這些小錢,我最在意的是從此以後逃避了艱辛的【勞動】,我唯一的工作是【繪畫】。我自我叮嚀【只能畫風景畫】,因至少風景是大同小異,除了說它美或醜,沒有誰可以批評什麼。

其後,阿柔命【建設隊】在寨員集合之空地建【三面牆】。我在三面牆上繪三幅象徵越南北、中、南三部畫作。在靠近B區大門的牆壁,我畫了河內獨柱寺的風景;在醫務室附近的牆壁,我畫了天母鐘塔;在進入A區大門的牆上,我畫了西貢濱城市場的景象。每幅畫面高約二公尺半,長約三公尺,我得花上整個月時間完成這三幅作品。不過,因這些作品都在室外,而使用的油漆卻屬於室內型,甚易在烈陽暴雨下褪色,故其後我得多次重繪。

  • 我只依照阿柔寨長的指令做事,沒有幹部敢批評

我獲轉做裝飾工作,但仍屬於【木工隊】。每日,我與木工隊同時出寨到管型屋,然後提油漆及畫筆去繪畫,幾乎都是壁畫,哪裡阿柔叫我畫,我便畫。我只依照阿柔寨長的指令做事。為了有舒暢的氛圍,某日我對阿柔說,有很多幹部批評我的畫作,並提供若干互相矛盾的意見,使我不知該如何畫才對。我不知阿柔的反應如何,不過,打從這時起,【沒有幹部】再來批評我的畫作。我深知阿柔正需要我,但我仍保持與他的距離,使他沒有任何理由處罰我。

此時在寨內,所有寨員都必須勞動,即便日曬雨淋亦然。有一次天下著濛濛細雨,阿柔逼我必須趕工繪畫,我唯有以煤油將油漆稀釋,然後在牆上描繪。不斷落下的雨滴促使油漆在整面牆上奔流得一塌糊塗。其後我還得將整面牆上的油漆刮掉,從頭再畫一遍。從這日起,當下雨時,我有理由休息。

  • 我和舊同事阿蝶同在【繪畫室】工作

1986年初,當我正在福利社繪畫,阿柔叫我多找一位畫家,與我一同工作。我介紹阿蝶,他是剛從Z30C寨轉回來的寨員。阿蝶也是我在中央情報府上班時的同事,在1970年代,阿蝶在西貢擁有一間【私人繪畫室】。阿蝶不習慣畫風景。當他剛轉回Z30D寨,有數位熟人邀我想辦法介紹他來繪畫室工作,以免他再被選入【競賽組】,因在【北部】時,他已因此事而臭名遠播了。我不知道阿蝶在其他寨的情形,但最好能介紹他加入我的陣營,尤以此時,阿柔交給我很多事情要做,能有熟人在一起相處是最棒的事。

阿柔指定原屬於【木工隊】管教幹部的房舍內一間房,作為我們二人的【繪畫工作室】。我們的繪畫工作室是一間長六公尺寬四公尺,屋頂蓋樹葉,地板鋪水泥,牆壁釘木板的茅屋。它位於【木工隊】管形屋前面的道路。

【繪畫室】前門迎向馬路,邊門則眺望聯結木工廠與水電堤壩旁邊福利社的一片空地。坐在工作室前端,我可以看到任何人從任何方向走來木工隊。這裡是【防備】阿柔寨長來視察木工隊最理想的地點。在【繪畫室】,我依據房屋的寬度,分隔一個寬約一公尺的小角落,作為放置油漆及包含我的【個人財產】倉庫。

我們開始在布框上繪畫,幾乎都是風景畫。至於框架我們得自製或者請木工隊代製。布則是做衣服供寨員穿著的布,因此,這些畫布不能久留,尤以大面積的畫布,但沒有誰會【在意】,反正囚犯的血汗【不值錢】。

  • 這是我坐牢十七年最舒服的時期

也在這時期,妻子的姐夫阿鈴獲轉回Z30D寨,他在他的隊伍擔任【供養者】。 每日,阿鈴在【繪畫室】附近溪邊挑水回到他們隊煮沸供應大伙飲用,他也帶些吃食給我們。阿蝶和我則禮尚往來,回贈一些我們有的,諸如我在溪流釣得的魚或從【木工隊】分得的吃食,因木工隊正替寨建設而晝夜趕工,故他們的吃食也多些。

在午休時候,我常到溪邊釣魚,由阿蝶負責看守【繪畫室】。阿蝶變成【廟祝守廟】!他的家人經常【來探養】或【寄包裹】來接濟,故他不用像我這樣急著尋找吃食。這大概是我坐牢十七年最舒服的時期。除了不用做艱辛勞動,我還有機會釣魚補充營養,養了數隻小鴨,還有一隻小貓!

除了阿柔自己,他不准任何幹部來【繪畫室】,因此,我們只要留意阿柔一人便可。自從阿柔說我們繪畫的【圖畫】正是依據他的意見,我便不再聽到任何【不利】於我們的批評。

  • 身為囚犯,我居然可在溪邊釣魚

若干幹部偷偷跑來【繪畫室】請我們替他們做些私事,諸如裝訂一些簿冊、在簿裡畫些花朵、或替結婚儀式做些裝飾。阿蝶常做這些事。我則使用幾乎全部空閒時間在溪邊釣魚,大魚小魚一把抓。我要自製魚鈎,漸漸變成製鈎專家。我的皮膚變得較深色,但我反而覺得健康。

自從溪流築起水力發電堤壩,魚越來越稀少。有時我得走至溪岸底層釣魚,無論如何,我還是找到足够的吃食。我使用這種辦法替家人節省因探養我而大量花費,我告知母親我只需要一些調味料、魚露、及若干生活必須品而已。

  • 母親及兒子常來探我;我與妻尚未簽字離婚

每隔三或四個月母親會來探我一次。偶爾,兒子也跟著來,常是暑假期間或農曆新年。若來得早,兒子會在我走往【探養房】之前,先潛入【繪畫室】見我。

有關妻子的消息,自她與我【訣別】我知道的不多。我兒也沒有提及他母親。另方面,我亦不想太瞭解她的新生活。有一次,當妻子姊姊來探養她的丈夫阿鈴,我亦走來【探養房】想見她,但妻姊不欲見我,且教她丈夫告知我最好不要見面。從此,我與妻姊亦避不見面。我瞭解她們不想我成為妻子新生活的絆腳石。

因我沒有問,我不清楚【妻子】是否已做妥【離婚證書】。我想我仍然愛我妻,不過,我現在卻感到較輕鬆,因我已不再是她生活的絆腳石。在我的畫作,偶而我會加入一個女子從遠處走來的倩影,些許憂愁,靜寂卻平安。很多人問我的畫作如此靜穆是何用意,我常回答他們當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那只是內心煩悶的表達而已。

這段時間,阿蝶和我繪製了很多幅畫作,包含各種尺寸至少有五百幅,果然數目龐大。每次要繪一幅新作,我們總是猶豫不決。有時我們必須將樹木遷移,修背景,更換河道或溪流方向,及改變色澤等等,以便從一幅成品轉換成一幅新作,逐漸我們已習慣為風景畫造型。我們可以根據一張模型,畫出五至十幅畫作。我們的畫作獲張掛在每一角落,在囚寨內、在行政區、在探養房、在福利社。有時阿柔利用這些畫作為禮物送給來訪客人。不過,可惜的是這些畫均使用室內油漆,且畫在十分粗糙的布面,故若長久保存將產生裂縫、褪色、甚至斷裂。

  • Z30D寨,我已有近五年不用做艱辛的勞動

1988年元月,阿蝶獲釋放。【繪畫室】仍繼續活動以迄1990年,一位被判終身監禁的刑事犯【阿立】來與我共事,位於寨外的【繪畫室】方壽終正寢。

其後,畫室被移入寨裡,靠近【競賽常務】辦公室的A區一號屋內一個小房間。因越共害怕如讓阿立在寨外工作,他會逃走。我不喜歡在寨內做事,因不能去釣魚,不過,這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事。【阿立】不會繪畫,因此,他只負責處理【競賽組】的裝飾。這時期我也沒有太多事情可做,因繪畫作業是跟隨【木工隊】的進度。我要等待他們裝框,等候油漆,有時還得等候【阿柔】下令,因他並不常進寨內的【繪畫室】,有好些天我不需做什麼事。我告知阿立要做的事情,然後我躺在掛在畫室內的吊床上搖晃,或去找一些朋友閒聊,或到會場輔助文藝隊裝飾。確是冷清清的日子。

19909月,當我被關進【個別囚房】之後不久,我被轉到【林產隊】,【繪畫室】遂正式關門大吉。該房間變成【競賽組】之文藝房。【用罷即棄】是阿柔寨長對待寨員的方法,當他不需要你時,便會立即丟棄,我對這點已了然於胸。然而,我在寨內的【求生觀點】是盡可能【避免勞動】,至少在Z30D寨,我已有近五年不用做艱辛的勞動。

-------------------------------

譯者註】:

阿柔寨長所哼之歌詞為“Thành Phố Buồn”「愁城」歌詞之第四句。

「愁城」是一首由音樂家藍芳於1970年創作,迄1975年南越南淪陷前在南越極為流行以致家喻戶曉之「黃色音樂」。前四句之越文歌詞為:

Thành phố nào nhớ không em?

Nơi chúng mình tìm phút êm đềm.

Thành phố nào vừa đi đã mỏi.

Đường quanh co quyện gốc thông già.

中譯為:

「這是何城妳憶否?

我們在此度清幽,

剛去已累是何城,

路曲松根又纏縈。」

這首歌在南越淪陷後被越共政府禁唱,此刻,阿柔這傢伙居然罔顧越共黨中央命令,隨意哼唱【偽政權】歌曲,顯然,阿柔已被【美偽政權】【改造】【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