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章 大鐵輪在海上航行25天仍在越南海域

  • 從海灘乘小艇出發

19731124日,母親哭喪著臉和我話別。我坐上了由仲介人駕駛的轎車開往在西貢之某個地點集合。我和同行的人來得較早,其他由各仲介人每次送來三兩人三兩人,一直至很晚總共五十人到齊。其中特別有一對母子,母親是女的,不用當兵,兒子十歲左右也不用當兵,幹嗎偷渡?原來因其時婦女及孩童亦甚難獲准出國,這位母親深謀遠慮,為顧及兒子將來的前途,故要及早遠離戰禍連綿的越南。次日晨分別由數輛軍警當司機、護衛的吉普車及一輛中型貨車載我們往頭頓(Vũng Tàu)。這些軍警顯然是收了偷渡組織的賄賂。由於軍警開車,軍警護衛,路上沒有警察軍人敢於攔查。經此一役,我終於見識到南越軍人的胡作非為已臻目無法紀的地步,這應是導致日後國家淪入共產手裡的前期徵兆。我們在頭頓之集合點待了四日。

1128日晚上,月色朦朧,正是偷渡的理想夜。我們一行50人,在頭頓附近翻過一個小山丘到達海邊,待了一會兒,眼前出現數艘小木艇,我們一行必須爬上這些小艇。 由於沙灘之水位甚淺,小艇又必須浮在水面,其與沙岸的距離至少有數十公尺。此時不知誰發令:「全部手牽手,一字排開往前衝。」我們一行人都照著做。一直衝到淹至胸部的水位,身體將要浮起之際,眼看一個比一個大的波浪逆向我們襲來,我們排列的一字形陣仗已不知何時被沖散,我的近視眼鏡驀地不見了。幸好我不是深度近視,約三百度而已,其後坐船乃至被捕坐牢的日子雖視野較模糊,尚可勉強應付,直至在志和監獄時獲准與家人見面,母親送來近視眼鏡,我的視野才重放光明。說時遲,那時快,再來一浪,我左手戴的腕錶錶鏈立馬解開,我急以右手搶接,放入褲袋,保住了「錶命」。此時,各人均衣衫盡濕,還好我的身材較高,個子較矮的人僅剩一個頭露出水面,驚險萬分。好不容易抵達小艇旁,臂力好的人自行跳上船,上不了船的,由船夫一個一個拖拉上去。看倌,話說至此,請勿再誤以為乘坐小艇是件很簡單的事,因觀光用的小艇大多停靠在溪畔碼頭,觀光客要欣賞溪流兩岸風景,只要在碼頭走下數級石階,一腳踏入小艇,然後由艇主或導遊領航飽覽沿岸風光。不過,閣下可知道,如果該小艇是「浮」在離海灘數十公尺處,閣下要如何「爬」上去嗎?

小艇起行,走約二十分鐘,因小艇不能航向大海,各小艇的人必須在海中跳進另一艘較大的中型木艇,不過此處海水已很深,跳時必須先緊捉住中型艇上某一人之手腕方可躍過,否則掉入水裡便凶多吉少。待各小艇上的偷度者都已跳入,然後中型艇直往公海奔去,一路可說很順利,沒有被南越海警發現。「從此脫離多災多難的越南了。」不知誰在我背後說話。此時我雖暈眩不已,聽了他的話卻細品其味,感慨萬千。約走了兩個鐘頭,突見遠處燈火輝煌,耀眼眩目,原來這便是偷渡組織事先洽妥在公海等候我們的七百噸位巴拿馬籍貨船。船東的大本營設於新加坡,船長是中華民國籍,船員則龍蛇混雜,中、越、星、馬、泰、印尼籍都有。據說這樣的船是專門做走私漏稅的勾當。

船上拋下繩梯讓我們逐一攀登,不過,水手們有補充說誰不敢攀由他們抬上。這時我一因頭暈,二因此處海水深度至少有數十公尺,萬一失足可是無人能救,遂決定由他們抬上好了。其中較勇敢的人則一馬當先衝呀,結果有人便在大船與小船踫撞之一剎那把腳趾踫裂了。

  • 25天往北航轉南,又從南航轉北

我上船之後,第一日嚴重暈船,連黃膽水都嘔出來。不過,到了第二三天便逐漸習慣。我鎮日憑欄獨處,面向無垠大海,永遠是身置水平線所畫成的圓周中央。又是思家心切,又是巴望快到彼岸,心焦如焚。想寫點日記,但執筆在手,潦草寫不上兩頁,一陣頭暈目眩,無法繼續。曾多次鐵船向兩側傾斜幅度約有三十度,船上貨物包括一切用品抛得七零八落,狼藉不堪;也曾多次,大浪將整艘鐵船抬起,再重重摔下。坐在走廊觀海的人必須雙手緊抓欄杆,不然,會立即掉入海心。我終於弄懂:使船往前後顛簸的逆浪是不成問題的,因船很長,我想應有一百公尺,起伏的幅度不致很大;最要命的是左右翻騰的橫濤,讓整條船往側傾斜。已不知多少次數十公尺高的巨浪橫衝過來,足有數噸重的海水猛然打在船欄,水花四濺,衣衫盡濕。船欄還報以「勒」「勒」巨響,好生驚心動魄,我多次以為船會從此沉沒。以如此壯濶之波瀾,換做是南越淪陷後所採用之小木船偷渡方式,恐怕一個巨浪拍來,全船人馬得下海參見海龍王了。

如此,向北航行了四日四夜,慢得如小龜踱步。由於此船名叫「順福」,我們遂替它取名「順福龜」。我偷看了船長室的海圖,才到芽莊外海而已,顯然船已抛錨海上。此日海上刮起更烈的陣陣強風,風速越來越強,海面波浪也越來越澎湃洶湧,大船一忽兒左右傾斜,一忽兒前後起伏。眼見一個個迎面拍來的巨浪比整艘鐵船的體積還要大,連水手們在船上走路也東搖西擺,都必須緊握圍欄,以免一個不小心落海bye bye 啦。偷渡客們再也不能憑欄觀海了,必須回到甲板下層的空艙,晚上睡覺之處,各憑本事聊自己的家世吧。

「因颱風太烈,無法繼續航行。而且,船上缺水缺糧,必須先回新加坡(似乎船的老板在新加坡)加添充足,再啟航赴港。」突然,船長對我們如是說。我們一行人都無話以對,因確實風浪極大。

旋即,船長將船作了一百八十度轉向,掉頭南航。因是順風順水,船面平穩,各人漸感舒服多了。如此﹐疾馳了又是四日四夜,12月上旬(我無法記憶確切時間)某日凌晨抵達新加坡外海。乍見麻六甲海峽一片碧綠,水天一色,有幾分詩意。

由於船上非法裝了人蛇,船只能勾留在公海,船長害怕被新加坡海警發現,還把我們關在最底層的儲油艙。進入艙內,一片漆黑,油桶都是側放的,十分汙垢。母親還特別替我換了一套新衣服,差一點連領帶也打上,現時竟弄得一身骯髒。不過,我們都很能忍耐,心想只要成功到達彼岸,暫時吃虧一些又何妨。如此,每人蹲坐在油桶上歷時兩句鐘頭,方准我們回到甲板上。

  • 船走私「人」也走私「貨」

在儲油艙內,我們刻意傾聽船上的聲音,我們覺得不單只裝載米糧食水,還有很多沉重的東西。果然,當我們重上甲板時,發現旁邊的貨艙內堆滿了避孕藥、洋酒、555香煙等等。原來船長是早已計劃好的走私勾當,船長及一干水手除了走私「人」,還走私「貨」,要避颱風只是船長最適合的藉口而已。.

從星回航,再一次沿著越南海岸線往北行進,大風依舊,巨浪如故。歷時五天才到頭頓外海。鐵船又一次驀地停航,據說是機件故障必須整修。不一會,船書記照樣要我們走下儲油艙躲藏。有人抗議:「這兒是茫茫大海,怕誰看見?」書記不作聲,只管驅趕我們。

在儲油艙內,我們聽到的又是一陣沉重的搬運聲音。他們現正將在新加坡偷運出口的貨物,偷運進口越南,故不能讓我們留在甲板上礙事。

完事後,繼續往北航行,可是航速更慢,多次我發現船壓根兒沒有走動。我們料定船長必又是在計算另一單買賣的時間。然後,在1220日子夜船突然駛進芽莊領海,我們五十人相視愕然,「走私」竟膽敢「走」進領海?船長究有什麼通天本領?此刻,距上船時間已二十四天了。

「立即趕快躲進儲油艙。」突然書記走進我們睡處大嚷。這時,不暈船的人早已進入夢鄉了,我們揉著惺忪睡眼,一拐一擺的奔往甲板,寒風刺骨,多人直打噴嚏。從甲板再次走下儲油艙,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尚幸已有前兩次經驗,摸索變得熟練多了,我們都坐在側放的油桶上(因沒有平地可坐),靜待第二回指令。

  • 書記說:「各位對不起,越南海軍要搜索。」

「各位。」書記從鐵梯爬下,這回說話頗有禮貌:「現越南海軍要進船搜索。不過,請各位鎮定,我們絶對有辦法周旋。只要過了這關,保證各位安全到達目的地。」他頓了頓,似有所思:「萬一不幸這關過不去,算是對不起各位了。」

他果然太對不起我們五十人了。不過,這事船長是罪魁禍首,應負全責。後來警察告知我們,打從頭頓外海落貨時起,鐵船已被越南海軍遠距監視著,卻因一直保持在國際航道航行,海軍奈何不得,怎奈船長卻被私利沖昏頭腦,懵然不知大禍將至,到了芽莊還一股腦兒把船闖進越南領海,來一個自投羅網。船長之貪得無厭,草菅人命,確令人髮指。

還有,在越南海軍下令搜查之千鈞一髮之際,船長仍不俯首將就,付點買路錢(其實船長有否表示要付,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海軍既已下令,在眾目睽睽之下,料亦不敢收賄。)海軍因他太「執迷不悟」,遂下令搜船。

「咔嚓」,黑暗之中,我們聽到步槍上膛的聲音。然後艙蓋打開,明亮的手電筒往下照射一輪。我們隱約看到上面有兩條黑影。越南海軍在追蹤此船走私貨物,可真是大豐收,海軍萬萬想不到另有五十條人蛇隱匿其中。

海軍發現了有人在下面,可是並沒有馬上逮捕我們。從此刻起以迄22日凌晨二時,我們被困在儲油艙足足有26小時,睡的、吃的、喝的全無,尚幸此時氣溫很低,不然早就被烤死或渴死了。

海軍及軍警成立了混合大隊並利用甲板做臨時辦事處。這時才要我們逐一爬上來。上了甲板,乍見岸上亮如白晝,原來因抓到我們這批犯人,不時向空中發射照明彈,不知是否暗示我們可不能跑掉,神經本就較緊張的我直抖得以為是槍彈飛來。還有四周密佈的警艇監視著我們,氣氛端的恐怖。心想:他們獲令去清剿越共時,不知有否這等囂張?

每人都要經過一輪搜身及證件檢查。軍警先命各人將身上的錢財及金飾全部掏出來,然後再從頭至腳搜身一遍。其時我極度擔心,因我的內褲褲腰處縫有二兩黃金(按南越南之冶金術慣例,每一兩黃金分成兩片半,二兩共有四片另加兩塊半片),是母親替我「臨行密密縫」的,還好軍警只在衣褲外摸索,沒有要我們脫下衣褲,而我的長褲皮帶剛好蓋住了藏金的位置,沒有被發現。其後還有兩次被搜身,一次是進芽莊拘留所時,一次是進警察司令部時,都是皮帶救了黃金。其後,在警察司令部期間,我趁著出庭受審的機會,將黃金拋給了母親。不然,再其後的搜身動作可沒那麼簡單,一次是進志和監獄時,一次是進崑崙島時,全身衣物要脫光,根本無法隱匿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