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章 崑崙島整體情形; 在崑崙島二號囚寨勞動

  • 崑崙島上建設 (有菜市場、醫院、教堂、寺廟、各種工廠)

崑崙島上共有七個用作囚禁犯人的寨,建築十分堅固,都是法國殖民政府遺物。約有八千名囚犯,其中四千多名政治犯,三千多名常犯。除了犯人,島上居住的是獄吏、警察、地方軍、及該等人員之家眷。建築物盡是法屬遺留的平房,僅中校島長官邸及附近一些宅舍是兩層樓宇。在碼頭附近有一菜市場販賣瓜菜魚肉,攤販都是公務員眷屬,販賣對象大多是囚犯。尋常百姓不可能至此。

島中央有一醫院,內有兩名醫師,替幹部及眷屬服務。一般犯人若非確已病危,是不能進此醫治的,蓋因每寨均設有醫務室,由有醫療背景的犯人服務。約有一星期時間,我在二號寨內不知被何種細菌感染,左眼週邊肌肉腫脹,日甚一日,接近全盲。別人都說我的形狀十分恐怖,但因沒有鏡子,我無法得知此刻自己的「尊容」。我每日都得向房長請准次日休假一天,其實當時我恐慌得以為我的眼睛必會瞎掉。接近一星期過去,在醫務室服務的醫事人員(我不知道他是醫師或護理師)替我診治,他在我的眼角處注了一針,不意一天後,腫脹逐漸消退,眼睛康復。是故,醫事人員即便坐牢,也很受重用。.

至於若拿志和監獄的醫療設備與崑崙島比較,則崑崙島相形失色。因志和近年已建置醫院,任何犯人均可申請至此醫療,申請手續簡便,內有正式醫師診治,只是藥費必須自付。

距離島中央較遠處有教堂,供犯人週日祈禱。因此,後來我們偷渡客囚在二號囚寨時,我報是天主教的信徒,唯如此,每逢週日我可走出寨外散心,兼且趁機和其他偷渡客討論請律師與求恩赦的可能。再遠一點的山丘上建有數座廟宇,供奉觀世音、關聖帝君等,每逢週日在此上香膜拜的幹部、囚犯頗眾。此外,島上還設有鋸木工廠、磚窯、修車廠等等。

  • 囚犯如何與家人聯繫

因崑崙島四面環海,終年受暹羅灣洶湧波濤衝擊,距離內陸之最近點亦超過七十公里,犯人縱有飛天本領,恐怕也到不了內陸。是故,島上戒備並不嚴,久居的犯人常能自由行動。體康壯健者還可攀山涉水,伐木為薪,售給幹部家眷,得款常與獄吏平分。獄吏有了這些便宜,樂得閉上一眼。囚犯賺到的錢,有時還暗地裡託付獄吏轉送回家幫補家計。

據說以前有規定准許囚犯家人每年來島探視一次,但不巧前年有兩名囚犯乘獄吏不察,偷上了送家屬之來船,雖於傍晚點名時發覺該二人失蹤,但船已遠行,欲追不及。從這時起,便連一年一度之牛郎會織女也取消了。然而,島上生活並不因此完全與世隔絕,仍可與家人互通書信,但必須以越文書寫。遇上我的家境則倍感艱幸,母親之世代女子很少就學,對於中文她雖不能書寫尚可勉強看懂。至於越文,則說聽閱寫皆不行,必須勞駕親友代筆,但別人代寫則經常發生會錯意表錯情之詞彙,以致我收信的一方往往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所有犯人之書信來往必須經過檢閱,凡觸及政治及社會弊端等一概被刪。犯人可免費寄出,每兩週獲准寄出家書一次,約兩三星期家屬可以收到。至於家人來信多寡則不受限制。此外,家人還可寄送包裹,郵匯或電滙金錢,金額不限,然而,犯人收到款項後,必須儲存島上銀庫。初到犯人每周可領出二千元,能在島上自由走動的「自由犯」,每周可領三千元。以當時物價,尤以島上魚蝦易捕,食物廉宜,食宿費用已獲免費供應(因是囚犯),則領著這些錢做零用金是綽綽有餘的。

  • 囚犯如何吃、喝

吃食方面,據說政府規定每名犯人每天獲供應五百公克食米,崑崙島可比志和監獄周到多了,大概承辦人員沒有像志和那般剥削犯人。每日二餐,每餐由十人一組之組長均分二平碗飯。雖還是吃不飽,吃的仍是充滿稻穀及炭屑的紅糙米飯,總比在志和每百人的房間才分配到一小桶飯,還得被房內霸王優先享用的現象好得多了。這兒的菜市場沒有米出售,餓了只能買番薯、木薯等雜糧。

與志和不同,這兒囚房內是不能生火煮食的。因島上沒有河流,所有喝的用的都是井水,大概每一囚寨有一口水井,開鑿較久的水井尚可,至於新開挖的往往渾濁不堪,即使煮沸了的水尚有陣陣泥味。我們巴結到安寧員(亦是犯人)替我們燒開水,喝的總算沒有大問題。至於身上不名一文的人可沒有這福氣,他們從水井內打撈上來的水便直接往嘴巴內灌,然而,他們倒很少罹患瘧疾等大病,這大概是拜了每周獲發給一顆抗生素藥丸抵抗山崖瘴氣所賜吧。

因囚寨內囚犯眾多,必須加快抽水速度,水井均利用簡單之槓桿原理,在水井近處樹立一根原木,然後將一根實木條固定在原木上,木條之一端以麻繩綁住一個水桶垂下井內,另一端由囚犯用力施壓,如此便可抽得一小桶水。採用這方法,雖比轆轤井構造更粗糙,不過已可節省氣力,尤以囚犯可遠離水井,不致被麻繩反向拉下井底。(詳參第十一章,我做「私家工人」)

  • 所有囚犯都要「勞動」

若說舊制度坐牢與越共制度有何相同處,以崑崙島作比較大概是最接近的。舊制度時,若在內陸坐牢是不用做苦差事的,直至越共掌權之後,才變成所有囚犯均要「勞改」,均要做苦工。舊制度時,若干犯人在牢內之所以被打被殺,是由於被囚房內的黑道大哥勒索欺凌所致,非因替政府做苦差。不錯,即使在內陸地區的監獄,其囚房地板及廁所等處均必須每天打掃清潔,這就像我待在志和監獄的ED區時,體力不好或有錢的人可以付些錢給家境窮困但精力旺盛的人代勞,如此,房內既能維持潔淨且一團和氣。

然而,舊制度犯人被送到崑崙島後,均要做苦差事,套用共產黨的名稱便是「勞改」。因此,我是貨真價實的被新舊兩個制度「勞改」過的人。

在舊制度時,政治犯(即越共)同樣要接受勞動(即越共所稱之「勞改」),凡願意服從寨規,遵守命令者便可獲與我們相同之待遇。反之,若事事違抗者便被關「紀律室」,與外界隔離。

  • 有錢可使鬼推磨

不管什麼制度,不管在什麼牢房,有錢能使鬼推磨是永不變的定律。只要家人按時匯款接濟,有錢「疏通」獄吏及舊犯(常由舊犯充當安寧人員看管新犯,實行以犯治犯政策,減輕獄吏工作),便可悠閒自在,即如我們偷渡客便是一例。其後有兩名偷渡客被指令加入伐木為薪隊伍,這是最辛苦的勞動。據說隊上有規定每人每天要伐一立方公尺的柴薪,兼且要從山上移至平地柴場。誰伐的不足數,回程必被毆打,如此,誰被揍上二三回合,當必「大解脫」去了。我們一行人之所以能在崑崙島上死裡逃生,實拜金錢之賜!

起初兩天,兩名偷渡兄弟上山伐木,領到的工具是一柄鈍得可能連劈手指也斷不了的斧頭,哭喪著臉隨了大隊上山。一天工夫下來,沒斬得一分木頭,急得雙腳直抖,雙手冷得發麻,料定這回屁股可遭殃了。便在這時,獄吏把他們叫過一旁,低聲道:「看你們是華人,嬌生慣養,不習慣這種粗活,明天開始,你們只要每人交來一百元,便有人代你們伐足一立方公尺的柴。你們只管在山上閃躲起來便是。」其時,一百元相當於平凡人兩餐的飯菜錢,以此數額換取身心平安,不能說太過分。

翌晨,他們依言在山上躲起來。有兩人渾身肌肉,壯碩如牛,舞動他們的神斧,轉眼劈够了自己的一立方米,接下來,又替兩名偷渡客各劈一立方米,尚有餘暇談天論地,確是一流功力。

  • 地方軍不能與囚犯聯繫

一天,我如常出寨參與勞動,我遇到一名華人地方軍,他問我是否認識芽莊偷渡客。我即回答:「本人正是。」原來我們家長託他帶來一些日用品(包括鐵打丸),我立即以中文回了一張字條,邀他轉交母親告知平安。

原來這兒的地方軍獲令不准私下與囚犯接觸的。因此,一邊談話,他一邊瀏覽四周,提防「奸細」告密,他和我都不得了。他是特地向上級進貢了些「禮品」請求調來此島服務,因此地太平盛世,終年不聞槍聲,可保長命百歲。他每年獲准休假二次回內陸省親。

  • 待遇最優厚的人是獄吏

在島上,若說待遇最優厚的人恐非獄吏莫屬。所謂:「一人受皇恩,全家食天祿。」這話用在獄吏身上是一點不錯的。外觀只有微薄的公務員薪資收入,但有犯人奉送的「禮儀」、免費住屋、免費享有私田、免費雇用犯人做傭工。此外,眷屬還可自由在菜市場販賣,或開咖啡館營業,都是免課稅的。

  • 突擊檢查與登島檢查

*突擊檢查

崑崙島久不久便來一次突擊檢查房間及個人用品。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一切用的吃的全要呈供檢查,若有人敢私藏違禁品則罪加一等。因此,我雖常手癢想記下監獄內的種種,以便日後留傳給子孫們知道爺爺的「事蹟」,始終無法進行。因每寫上一紙一字,決逃不過檢查員(通常亦是囚犯)目光,所寫內容如有批評政府的,誠恐在「五年禁錮」之外,再加贈些「徒刑」。這使我不得不欽佩古人常在獄中作詩寫詞,例如「正氣歌」的浩然之氣傳誦千古。獄吏為何不當下沒收及撕毀與自己政權作對的「正氣歌」?還讓它在坊間流傳?難道竟可以用「正氣」衝昏了奸險的獄吏?考古學者確實應加以研究。

* 登島檢查

和我同船的全船囚犯登島,首先進入七號囚寨。此寨以前是專囚政治犯(越共)的,每2x1.5平方公尺的房間囚四人。此刻「北越」最有權勢的傢伙數十年前也一度囚禁在此。

乍進寨門,映入眼簾的是兩旁站了一百多名幹部,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犯人充當的,每一囚寨只有正副寨長是獄吏而已。與警察司令部及志和監獄的情形相同,這裡的寨長也是沒有武裝,可能是防範犯人暴動,劫奪武器之故。

進入七號囚寨,第一道手續是檢查,包括搜身、搜行李。打從在芽莊被擒至這時止,我被大的小的搜查不下二三十次了,現在我已對搜身這事看的很平淡,至於「人格」嗎,我早已泰然置之。此時,我的隨身包袱僅數件衣服及些許用品,最多是藥油及藥丸。在「警總」及「志和」,我已是著名的藥罐子,因母親經常給我帶來頭痛、感冒、補血丸等等。尤以前一段時間,風聞我們有可能被解送崑崙島,母親便趕著帶給我更多藥品。論時價,總值已上萬元,而今,眼前的「囚犯幹部」不費吹灰之力統統拿去(剩下不值什麼錢的藥丸、藥水等便退還我)。據他們說是要寄存寨內醫務室,其實是悉數存進了他們的私囊,日後我壓根兒不能領回。他們最可能的處理辦法是拿去賣掉,將得款與寨長均分。際此時刻,我縱有包天之膽,也唯有噤若寒蟬,不敢置喙。不過,在「現金」方面,因有銀庫人員在場,回了收據給我,這些「囚犯幹部」才不敢造次,其後我可以依照寨規按周領取二千元。

  • 寨長「搶奪」我的風衣外套獲「現世報」

我的行李裝有一件原是母親替我買帶去香港,表層是尼龍棉的防風防水風衣外套,也被這幫「幹部」流氓拿走了。他們對我說是為了杜絕犯人潛水逃亡之企圖,凡膠質的東西都要「寄存」。次日,寨書記問我「要不要賣掉」,不過,他再補充一句「你不賣也不能領回的。」如此軟硬兼施,我只有點頭的份兒。他遂拿給我五百元,算是成交。論時價,此風衣該值五千元以上,今僅回收十分之一。

又次日清晨,我瞥見寨長竟然穿著我昨天「賣出」的外套,神氣十足。我看在眼裡,氣憤之極,被強迫之買賣與「搶劫」何異?次年西貢政權淪亡後,這幫寨長等無賴之徒被政治犯(越共)「反押」,算是「現世報」!

因我們進二號囚寨後第一個月都是在寨內操練,不用出寨勞動。有一天操練後,我繞寨一圈到處看看,走至寨長室門外釘有一片寫滿「內規」的木板,我駐足觀看。約看了五分鐘,副寨長其時坐在辦公室內,大聲叫我入內,我應聲進去。他劈頭便駡:「你站在這兒看什麼?」我很想回答:「看內規,內規不是給囚犯看的嗎?」不過,看他眼神,分明是要找碴,我不可以攖其鋒,我不能吃眼前虧,於是我緊閉雙唇,低頭不語。僵持間,時間過得特別慢。等了許久,他大概也找不到處罰我的理由,便撂下一句:「你不可以站定定在我門外看,想看只可以在路過時稍為瞥一下。」

原來要看光明正大的「內規」也得如此鬼祟,分明他是擔心我看見他在辦公室內幹的糗事,故出言恐嚇。次年,他被越共「反押」,也算是「現世報」!

  • 二號囚寨內情形

整船囚犯在七號囚寨關「禁閉」了數日,便被轉至二號囚寨。這裡不比「警察總司令部」或「志和大監獄」,沒有華人區。進入囚房,被鎖上房門,開始過牛鬼蛇神大混雜的生活。因房間面積大,擁擠情形較志和監獄、警察總部等地好些,約12x6平方公尺之空間睡一百人左右。四周是半公尺高的水泥床,都被先進房的人佔了,我們後進的只能睡在中央地面。以前我們在志和監獄時也是睡在地面,不過,因那時的房間位於三樓,地板不會潮濕。然而,此刻在崑崙島,所有囚房都是平房,我雖已墊上草蓆,無奈濕度太大,晨起,摺疊卧具時,但見蓆底鋪了一層薄霧,端的恐怖。將來風濕病發,恐難苟免。

據說我們還在「順福龜」偷渡船時,越共爆破了芽皮油庫,導致燃料短缺。現為節省能源,晚上不供電,以致每次出寨「勞動」歸來,踏進房內一片漆黑,大小二便十分不便,因糞坑(不能稱廁所,因不能沖水)遠在房間末端,要走經睡滿了人的地板所留空的窄狹通道,偶爾不小心踩踏別人身體,若不及時逃離,必被猛揍一拳。但因伸手不見五指,被踩的人若抓不到元兇,也只好認命了。

我們的房長是著名的殺人王,膂力絕眾,誰也不敢開罪他。天猶未亮便要收拾臥鋪,準備一天開始,這才發覺凡是沒有充當枕頭用頭壓住的衣物,都不翼而飛了。可見房內的盜匪之輩必人多勢眾,像我們這麼「一等良民」竟要和江湖大盜同宿共食,莫非前生註定?

  • 為首一個月是操練

凡有士官軍階以上的犯人到島後,即獲自由行動,或在辦公室服務,或代替獄吏看管犯人。這樣,二號囚寨內便由一名上尉犯人做指揮,副指揮是中尉犯人,我覺得中尉待人接物還不錯,可惜不久後他被宰了。其他犯人被編成隊伍,據說是要軍事訓練,準備對付政治犯(越共)暴動。上下午各訓練一次,每次二小時,總是左右前後轉、齊步走等動作。這些玩意我在讀小學時已訓練得嫺熟,但很多不學無術的犯人屢是做錯動作,被罰曬太陽,他們寧願去當「苦差」比較舒服些。我則很喜歡這種訓練,一可鍛鍊身體,二可避免做苦工,可謂一舉兩得。訓練不到一個月光景,指揮說要挑選一百名精幹的犯人組成一支隊伍,於是餘下的人解散了。

  • 開始參與「勞動」

我們旋即開始「苦工」(即後來越共所稱之「勞改」)生涯。每一囚房分成「外出」及「在家」各一組。「外出」一組包括上山伐木、墾荒、耕田、所耕田地包括替幹部耕私田,種稻,種植蕃薯、木薯、蔬菜及各類雜糧。「在家」一組約十人負責掃地、挑水、倒糞、分飯(每寨已先行分出三四十名犯人專責廚房事務)等差事。

* 在寨內「抬糞」竟然是優差

這兒的廁所與志和監獄大不同,因志和是四層樓房,落在蹲式馬桶上之糞便可用水沖掉,然後經由排糞管將四層囚房的糞便連接通至地下化糞池,故不用找犯人「抬糞」。不錯,志和之囚房內沒有水,故囚犯得從地面之水池提水到樓上備用。至於崑崙島的廁所,其實應該說是「茅坑」。因島上的囚房全是平房式,不必像志和監獄四層樓那麼完善,是故,這兒產生「抬糞」的差事。每囚房有兩個糞坑,坑下置一大木桶,盛裝從這兩個糞坑落下的糞便。糞坑旁邊有一扇小門,每日清晨,房長要指派兩名囚犯從小門把這滿盛米田共的玩意,抬到數百公尺外的空地傾倒入一個很大的土坑內,據說是要用作肥料。由於木桶壁沒有密封,故一桶滿的糞便,雖然極臭,但便液都流掉,不會很重,這差事比較適合像我這樣手無縛鷄之力的人。然後抬糞者要將木桶洗淨抬回原處。由於糞便極臭且易被感染,故很少人願意做這工作。因此,為了鼓勵犯人執行任務,一名犯人一整天只消「抬糞」及「清洗糞桶」一次,便可悠閒自在,不必負責其他任何事情。「抬糞」遂變成是個優差。

其後很多人都爭著要「抬糞」。我自量無力挑水,想請纓倒糞,除了一次獲房長相中,大多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 出寨勞動的人,回寨後常沒水洗澡

至於「外出」的一組,除了患重病的,誰都得去幹活。不過,在工地即使做的工作不是十分艱辛,由於天氣酷熱,也弄得大汗淋漓,且路途遙遠,往往要走近十公里方回到二號囚寨。然而,二號寨的水井遇上旱天十分枯竭,犯人卻必須在一定時間內洗澡洗衣,往往盛不到一小桶水,身體未及沖濕,酸臭的衣服也未及更換,鑼聲便已響起(此鑼是由一名犯人專責以鐵棒敲擊一懸空之大鐵塊,聲音清脆,遠近可聞。是每天兩次,中午及晚上房門上鎖前集合點名的號令)。誰聽了也得抛下一切,飛奔回房。

* 要注意「敲鑼」聲

有一次,「當、當、當」鑼聲響了十多遍,我因正在洗澡,為了能多淋些水,遲了一些回房。負責點名的大爺(也是囚犯)「砰」的一聲往我胸口揍了一拳,接著我的腿部也挨了一腳,我登時跌個踉蹌。這算是最起碼的懲罰。經過這一次教訓,以後我聽到那個催命的鑼聲,總是誠惶誠恐,提著才沖濕了的髒衣服飛奔回房。更要命的是在房內不准張掛衣服,唯有雙手提著又濕又髒的衣服聽房長訓話,然後學唱國歌及一些軍歌。如此,約一個小時左右,我的濕髒衣服已乾了些,明天繼續穿去「上工」。直到週日休息,這些已髒得很臭的衣服才能真的搓洗。

至於若有人膽敢在房內或房外張掛衣物,被安寧員(也是犯人)看見了,便得葡蔔爬行地上挨打五鞭,這算是犯了不成文內規的最輕處罰。

* 跳蚤、木蝨(床蝨)、蒼蠅、蚊子這四樣東西比勞動更恐怖

睡夢中常被一些東西驚醒,原來是聲名狼藉的吸血鬼---跳蚤。起初,我還以為從睡在旁邊的人傳過來的,漸漸才發覺牠們的本領可真了不起,多是從天而降的。.陳舊的瓦蓋建築物恰成了跳蚤的溫床。入夜,當囚犯都回到囚房內,房內頓時人氣沸騰,被這些小動物嗅到了,於是紛紛跳傘,好和人類親熱一番。

還有更要命的木蝨,這些通常體積比跳蚤還小的白色動物,其吸血能力驚人,傷口浮腫而刺癢。牠們更聰明的總是躱在衣褲角落,找牠不著,不管將衣服如何拼命敲、打、洗、搓、擦,牠們依然活得好好的。唯一辦法是以沸水對付。然而,牠們生存力甚強,沸水也甚難根除,牠們始終頑死抵抗。何況在囚寨內終日要勞動,哪裡找來沸水!

蒼蠅是疾病媒介。這兒的蒼蠅多得漫天遍野。常因不小心弄傷手腳,成群蒼蠅遂依附其間,用力打拍,飛走兩三隻,轉一圈又回來,導致小小的創傷數月無法癒合,傷口往往潰爛成膿包,在原已髒汙的皮膚蔓延。因此,坐牢久了的人,常長得渾身疥癩,不足為奇。

蚊子也十分猖獗。荒野之地,日出是蒼蠅天下,日暮是蚊蟲世界,似乎蚊蟲的出現是為了和蒼蠅接班的。我雖有蚊帳攜來,但入寨搜身時已被「寄存」了。房內沒有人張掛蚊帳。晚上睡覺時,唯以手遮面,默請蚊蟲爺爺,針下留情吧!有人臉頰被釘得傷痕累累,頗以梅花朵朵,好生凄戚。

  • 島上人命不值錢

在島上,犯人被毆打至死是很尋常的事。至於幹部若打死了人,只消在報告書上填上:「因急病遽發暴斃。」如此,一條人命攸關的案件便這麼輕鬆結束了。上級是過來人,自然不便多問。其他犯人更是噤若寒蟬,不敢發聲。若是犯人殺害犯人,殺人者便立即被隔離監禁,待西貢有來船便遣返西貢審判。不過,這方式對於「死囚」可是替他們製造「旅遊」機會,他們對於和自己過不去的人,遂把心一橫大開殺戒,反正不管法官怎麼判都只有「一死」而已。由於殺人者必定被送回內陸審判,一方面可藉此拖延行刑時間,一方面能回西貢「省親」兼增廣見聞,可謂一舉數得,已是死囚的人又何樂而不為。(阮文紹主政時期似乎沒有執行死刑。)

1975年元月1日是陽曆春節,我們獲准「在家」休息一天。中午小息之際,突聞囚房外一片喧嘩,解禁的鑼聲大概晚了一個小時才敲打。當房門打開,我們奔出來,但見滿地淋漓鮮血。原來是操練隊的中尉副指揮被一名安寧員(也是囚犯)殺死了。這顯然是一宗仇殺案,因平常中尉負責管理二號寨內之安寧員,該名安寧員很可能因某事被中尉處罰而懷恨在心,伺機報仇。約莫一小時後,數名囚犯抬進一副棺材,由死者的一些寨內好友殮葬。一樁命案,便這樣草草結束了,當然,不會有檢察官或法醫來釐清死因。死者從此長埋寨後邊的囚犯專屬墳場,一個在島上不知埋了多少上自英雄烈士下至殺人大魔的「杭陽公墓」。

舊政權的中尉副指揮所獲待遇十分優渥,其命運尚且如此,我們一般常犯自不待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