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貳 章 從銀行雇員至小學教員

  • 在交通銀行西貢分行上班

由於先父早逝,十五歲那年六月,才初中畢業,母親的朋友因認識交通銀行(詳參章末附註1)的越南西貢分行翁公羽科長,遂請他介紹我到該分行做「文房工友」的傳遞工作。上班之日,會計科錢襄理是外省人,將一叠文件交給我,「嘰哩咕嚕」說了幾句鄉音很重的國語,好半響我沒有反應,料是我聽不懂了,他便用手指指。我一雙畏縮的眼睛還緊盯著他,便轉身把文件遞給另一位職員,卻不偏不倚的落在桌上水杯上。由於有數張桌子合併一起,一杯子滿的水被打翻,弄濕好幾桌文件。幸好,他們原諒我是驚弓之鳥,都沒說什麼。

當工友有三個月的試用期。剛進行時,我真是初出茅廬,乳臭未乾,極易受人擺佈。另一名「文房工友」對我說走路要斯文,文件可以慢慢送,不必急速。但見此人之動作果如其言,我遂信以為真,以其為榜樣,走路慢條斯理,步伐遲緩。如此,過了十天左右,總務(總務負責管理全行之工友)喚我講話:「我看你走路慢吞吞的,你年紀很輕,但一副老態龍鐘。你知道嗎?你有三個月的試用期,假如你一直這樣,時間到了,本行便不再用你了。」

他見我好像很傷心的樣子,又說:「你不要聽某某人說的讒言佞語,他是被本行開除的人,不久他便要離去,你的職位正是要補充他的缺。希望你走路時要抬頭挺胸,將文件快速送出,這是你的職責。」他的一番話,我聽在耳裡有如五雷轟頂,頓時清醒過來。我立即精神抖擻,以快速步伐傳遞文件。

我記得我父親很喜歡駡我:「你老豆(父親)十九歲便出社會揾食(謀生),幾辛苦先至(好辛苦才)養大你,你都唔生性(不聽話),唔識得(不懂)孝順!」。因我的祖父很年青時便過世了,父親是靠他的祖父拉拔長大的。父親十九歲在越南堤岸的中法學堂(即後來的博愛學校)畢業,中法學堂為中、法兩語學校,故父親的法文底子很好,畢業後便當教員。父親老是拿他自己的不幸作為給兒子的壓力,他說這句話對我傷害極大,父親四十歲時我才出生,他十九歲所做的事情與我何干?老爸如果在地下有知,他的兒子十五歲便闖蕩江湖啦,比他還早四歲。他總該滿意吧!總該保佑兒子吧!

還好,不知父親是否有保佑我,此後,總務不再找我嘮叨什麼,我安全通過三個月的試用期。

此期間,總務還有一次叫我到辦公室後面的空地(空地旁邊便是中華民國駐南越南大使館,其時尚未被越共爆破。)替他找劉某人來講話。我只知道劉某人是本行負責清潔之工友,但不認識劉某人,又不敢多問總務一聲,走到外面正不知如何是好。總務走出來,問我:「你認識劉某人嗎?如果你不認識,站在這兒有用嗎?」他一席話,讓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我雖感到太出洋相,但收穫不少。回想當時,銀行竟敢找一個小孩子做大人的事,實在危險。

另有一位文房工友張小姐(已忘其大名)常邀我一塊加班書寫新帳卡。(因其時尚無電腦,客戶的帳卡用完,必須更換一張新的,但因中文打字機不能在不符合打字機尺寸及厚度的紙張上打字,故必須書寫。)這樣的加班十分單純,而且加班有加班費可拿,故我樂得多加些班。

次年,銀行招考職員,應考資格是華校高中畢業。應考科目有三科,第一科中文作文是必考(從這點讀者可瞭解該時南越南雖是獨立國,但在南越南之華人仍視中華民國為母國,中文為母國語文,故中文是必考科,反而越文只是次要之外文);第二科外文,越文、英文、法文三選一(1966年時,南越南實際已獨立12年,且以越文為唯一國文,但因中壯年以上的人多是在法國殖民時代受教育,故法文仍有相當地位);第三科銀行實務,會計、打字、珠算(珠算只考加減,一長串數字累加或累減)三選一。其時珠算在華人社會十分流行,因尚無電腦,雖已有計算機,但一因價錢很貴,二因若只計算加減,計算機之速度較之珠算尚略遜一籌。算盤仍是銀行之主要計算工具,只有算利息用到乘除法時,才用計算機。

我是銀行內部工友,也可應考,不過,我因沒有高中文憑,我遂向負責招考的文書科譚國棟襄理詢問:「我沒有高中文憑,不過,我有中華函授學校的結業證書,請問是否可以代替?」襄理點頭答應。

因中文科是必考且僅考作文,而作文對我是拿手項目,故不成問題。我最傷腦筋的是外文,法文我雖然懂一點,但不能以之應試。至於越文,我雖然在學校已讀了很多年,但,由於中文學校太輕視越文,直至此時,我連越文報章的新聞內容也看不懂,遑論用越文寫作文。於是,我把心一橫,決定選英文,因最近一年我都利用晚上時間補習英文,而且非常用功溫習,此刻雖與用英文寫文章尚有距離,但,我有信心寫出些東西,反正不可能抱「鴨蛋」的。

至於銀行實務,在會計科有一位莫如志先生,對同事十分關心,他知道我參加職員考試。他說因考試成績是採三科合計之總成績,亦即每一科目之重要性相同,若能有一科拿到高分,足可補其他二科之不足。他對於第三科之三選一有非常獨到的見解。他說因有時間限制,他認為會計要拿高分甚難,打字要拿高分也不容易,但,珠算因只考加減,不考乘除,而且不用寫口訣,故拿高分很容易。可是,必須懂珠算的訣竅,千萬不能猴急,必須輕撥算盤上的珠子,不能撥錯;且只能算一次,不可以算二次,因假如第二次算的與第一次數字不同,是否要算三次?如此,越算越焦急,錯得越多,時間又到了,怎辦?

果然,我依照他傳授的獨門訣竅,珠算一科拿到接近滿分,國文分數也很高,英文雖然只有44分,但三科相加,獲排名在全體應考人中第三名。我獲逕升「雇員」,且是交銀史上最年輕的雇員(才十六歲),並分發至交銀之慶會倉庫負責「倉租記帳」。

1968戊申年,因越共不遵守「春節停戰」協定揮軍突襲南越甚多城市,其中包括首都西貢,導致南越軍民及駐越美軍慘重傷亡。其後阮文紹總統昭告世人之名言:「不要聽共產說的,必須看清楚共產做的。」(Đừng nghe những gì cộng sản nói, phải nhìn kỹ những gì cộng sản làm.)便是肇因越共在戊申戰役之不守信而起。

正由於越共在戊申戰役之不守信揮軍突襲,使戰事驀地變得嚴重,阮文紹總統遂頒布總動員令,將男性之服兵役年齡下修至十八歲。是年我湊巧十八歲,我遂向交銀提出「從軍殺敵」之辭呈。我在交銀西貢分行待了接近三年(1965~1968),包括「工友」及「雇員」兩階段。我獲交銀發給「因服兵役辭職」之辭職證明書,含中、英、法、越四國文字版本,此辭職證明書對嗣後我抵台灣時向交銀申請復職之助益甚大。

  • 如果當年知道「入籍」後要當「凶多吉少」的兵,華僑不會被騙

中國人由於經濟或戰亂因素,不斷移居越南。越南之阮朝及其後之法屬時期,在越南之中國人均保留華僑身分。迄1954年後,越南脫離法國殖民統治,以北緯線17度劃分南越及北越兩國,南越名為越南共和國,北越名為越南民主共和國。兩國均注意到境內華僑的龎大經濟力量。兩國不但互相敵對,其國境內之華僑生態更受台北及北京政權之牽制。台北為南越華僑之祖國,北京則為北越華僑之祖國。

在南越西貢,吳廷琰(總統)政府先後於19551956年以法律及48號行政命令,規定不管父母之身分為何,凡在南越出生之華人皆為越南國籍。其後,西貢政府更以52號行政命令規定全體南越公民必須採用越文姓名;於195696日,復以53號行政命令,禁止外僑經營包括魚肉類、雜貨、汽油等零售、柴炭、平民當舖、絲綢棉紗(在一萬碼以下者)、廢銅鐵、米較、五榖、水陸運輸、經紀等11種特定行業。其時受11種行業禁營案直接牽累之南越華僑高達20萬。另方面,吳廷琰政府展開華校越南化計劃,所有華校均要使用越南語授課,校長必須為越南人。

西貢當局以商業政策及教育事業作為國籍政策配套,禁止華僑經營11種特定行業,及將華校全變成越南學校,如此,經濟及文化雙管齊下,驅使華僑儘快轉入越籍,脅逼華僑就範之用意甚明。

在南越,眼看台北政府對西貢政府強迫華僑入籍之事件無力救援,華僑唯有展開自力救濟,各幫會遂採行以經濟手段示威抗爭,俾展現華僑之經濟實力。各行業之華僑老闆從各銀行共提領約8億至15億越幣,相當於該時發行通貨流量之17%,嚴重影響南越商業活動,越幣幣值暴跌。至19575月中,約有6,000華僑經營之店舖關門,20萬人失業,失業人口中,當然有一部份係京族越人,南越南之經濟幾陷崩塌。

其後,吳廷琰政權雖逼於情勢不得不對各種附加規定讓步,放寬限制,俾華僑能在絕處逢生;唯對於強迫入籍之主題,只係放寬時限,入籍之終極目標不變。另方面,由於台北政府其後對此事已視若無睹,充耳不聞,時間陷華僑於絕對不利之境;為了生存,最終絕大部份華僑,包括不是在越南出生的原汁原味華僑,均被迫入了越籍。

據統計,迨1958103日南越政府頒布「外僑出入境及居留條例」,多數非土生華僑為避免每年繳交高額居留稅,多選擇轉入越籍。 1959915日,非土生華僑取得越籍者達到229,504人。從19561963年底,計有90萬華僑加入越南共和國國籍,幾近旅居南越全數之華僑。

如果當年「華僑」加入「南越」國籍時便知道爾後南北越雙方要展開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爭,爾後男兒一定要當兵,而且是當「凶多吉少」的兵,「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想「華僑」不可能輕易被「騙」入籍,「入籍」的糾葛必然是沒完沒了。

  • 我沒有從軍殺敵

我之所以急著辭職「從軍殺敵」,其實我並不是真的去從軍,而是為迎合母親之意思,剃髮為僧,俾取得以「修行理由」的緩役證明。因僧侶雖然亦要每年辦一次緩役申請,不過算是例行手續,很少會被刁難,不像其他理由之緩役申請,每年均有難題。正是這個原因,是年出家為僧的人似乎陡然增加。我因不忍拂逆母意,遂遁入空門。

無奈自進入空門後數個月之間,我似乎無法了卻凡思。一因不忍坐視母親旰食宵衣,為己辛勞。二因我其實早已為自己的兵役問題作未雨綢繆,我以自由試生身分報名讀秀才一級夜間部,並已取得至少尚有一年效期之「學業理由」緩役證明。基於這兩種原因,我決意還俗返家。

話說1968年戊申戰役後,當阮文紹總統將男性之服兵役年齡下修至十八歲,我仍在交通銀行上班時,慶幸依據當時南越南法令,越文之小學及初中會考早於1966-1967時廢除,18歲起算是考秀才一級之自由試生,不必繳交以前各年度之成績單(học bạ),亦即縱使從來未進學校讀過書,也可逕報讀秀才一級及應考秀才一級。

於是我在榮光中學報名就讀秀才一級D組,越年19歲參加秀才一級會考,若能考上,則可繼續申請緩役。該校係由廣肇幫幫長鄺仲榮擔任校長(鄺校長於1970年被越共之華運份子謀殺)。由於當時我之越文程度甚差,唯一目的只在領取一年效期的緩役證,苟延殘喘於亂世而已,根本不敢奢望越年能考上秀才,故甚少到校上課。

  • 在啟秀(花縣)小學開始教書生涯

還俗歸家後,尚不用當兵,總得思糊口之計,原做得好好的交通銀行,我已辭職了,唯有提著「在交銀有三年資歷」的履歷表到處謀職,也到處碰壁。猶記得有一次我到美軍福利社(這時越戰打得激烈,在越美軍有五十多萬人。)應徵員工,第一關是越南人叫我填寫資料。我填妥了,便由老美面試,他問了好幾個問題,我均無法捉到重點,只能支吾以對。他明白自己正在對牛彈琴,很生氣的對我說:「回去多讀兩年英文再來。」最後這一句我是聽懂的,只是够尷尬,我只好摸摸鼻子離開。

不久,好友鍾永賢告知穗城中學的某位教務主任目前正擔任啟秀(花縣)小學(詳參章末附註2)校長,教我不妨去找他幫忙。我立即將此消息告知母親,邀母親與我同去見這位校長,因母親與他十分熟稔,以前家兄讀小學時,校長便在該校執教,母親天天帶兒子上學,均與他打招呼,逐漸變成舊識。

校長見到我母子俩人,閒話片刻,提到我的工作問題,沒想到校長馬上說:「我們學校正有職缺,是五年級班主任(班導師)兼事務員。我給你提供這兩個職位,如果你滿意,明天便可來上班了。」他大概見我牛高馬大(我身高180公分),且一表人才(不好意思吹噓自己),即便我一再強調雖然我曾在交通銀行做了近三年,是有資歷的,但學歷只有初中畢業而已,他仍不假思索,馬上替我安排位子。後來校長才告知我為了應付董事會,他已託人替我辦了一張高中畢業文憑。

我以未滿十八歲之齡出任高小班導師,可能在啟秀(花縣)小學亦是破紀錄,當然,這個紀錄仍比不上我在交通銀行以十五歲之齡任工友,十六歲之齡任職員來得無人相信。然而,不管別人相信與否,這兩紀錄均得感謝我母親的幫忙,可以說,我的職業生涯伊始完全是依靠母親提攜,沒有那兩次因緣際會,時機巧合,以我的初中畢業學歷,能找到甚麼好工作?首先是進交通銀行當工友,君不要以為當工友是很低微很簡單的事,因我佔的是「文房工友」職缺,而交銀請工友的慣例是從不公開招請的,均靠本行職員介紹,職員的職等越高,則錄用的機會越大。至於到花縣小學任教,我事後想到,真似有神助或天助,就在校長需人孔急之際(尤以一般做主管的人均希望自己的下屬與自己一脈相承,比較排斥非我族類的老師加入自己行伍),我的及時出現,校長如久旱逢甘霖,我則如絕地逢生,真是妙事一樁。至於在交銀及當老師的其後表現,當然是靠我自己努力,一路披荊斬棘,勇往直前。

因我從小便立志做老師,以前在交通銀行上班,雖不能說不開心,畢竟不屬於我的志趣,現下既已得償宿願,便得勇往直前,鞠躬盡瘁。由於我的初中階段是在穗城中學攻讀的,該校學生雖在中文作文方面較優勝,但因大部份老師均是廣東人,全用粵語,自然,我的國語發音便滿滿的廣東腔,最糟的是很多國字我只知粵音而不知國音。而在花縣小學雖仍是以粵語講解,但必須先以國語誦讀。尚幸,我在小學時學會了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檢查法,故查字典快速節省不少時間,每晚我仍得花一小時左右查字典找國語注音或詞意。由於教學是相長的,我邊教邊學,我深感自己學得的可能比學生吸收的還多。漸漸我對每字的國語發音有了信心,遂奠定日後我在中學執教必須以國語講解的基礎。

  • 我盡最大努力做個稱職的老師

啟秀(花縣)小學每學期初及終結時必召開校務會議,常由校長主持,教師們常坐在席上參禪入定,任由校長大發偉論。一次,校長鑑於我們過於被動,便提議改採書面表達意見。我即於晚上寫了洋洋灑灑一篇提案,力陳教、訓、事各部門協調之重要性。其中尤以學生愛講粗話之問題極為嚴重,學校不應是到處講粗話的場所,八九成之學生不管與誰談話總是以粗話開頭,又以粗話終結。學生喜歡說「粗話」之習性不應積非成是,不應讓學生誤將駡人、損人之粗話當作是社交禮儀。

校長看過我的建議書,十分贊賞,立即分案給各相關部門的主任辦理。次日,再召開臨時校務會議,專門討論我的建議。事後,各部門的主任紛紛對我表達不滿,認為我無故增加他們的工作量。會議過後,幾乎各部門主管都敷衍了事,對我的提議沒有任何作為;甚至似乎連校長當初要老師們用「書面」報告,我懷疑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學生說粗話之風氣依舊,並沒有因我的提點而稍為收斂。經過這次不歡之會議,我才瞭解我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嗣後當謹言慎行才可。

由於我覺得我現在領到的薪水竟比我任職交通銀行時還多,我必須做一些好事才可。因此,我私下增加若干費神費時費錢的教學方式,首先,我利用週六下午邀算術科較差的學生回校補習,當然我並沒有收取學費。

其次,我教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檢查法,王老的口訣是:「一橫二垂三點捺,點下帶橫變零頭,叉四插五方塊六,七角八八小是九。」我鑑於讀書若不會查字典,是很難讀得好,遑論要寫篇好文章。而查中文字典則有三種方法,一是以字音的音符去查,用注音符號或羅馬拼音。因羅馬拼音是在中國大陸採行,而在南越南的中文學制是採台灣方式,亦即只教注音符號,不過,因師資很少,沒有強制規定,懂的老師可以教,不懂的可以不教。另一方法是以文字的象形去查,亦即部首檢查法,不需刻意學習,拿到字典便可查。先按字的部首算筆畫,找到部首再算其餘的筆畫,然後才能尋找要查的字,可說十分緩慢。還有一種方法是將字形轉成數字去查,這便是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檢查法。不管採用哪一種方式,此時在越南查中文字典的風氣仍不普遍。

我小學六年級的恩師任遠老師,他的國學根底很好,他特別抽空兩小時教授我們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檢查法,並要求每一同學都買一本王雲五小詞典回家勤加練習。可惜天不假年,任老師很早便駕鶴西歸了。我買了該詞典如獲至寶,不停翻閱,歷時約一年,普通常用字幾乎可以一望而知其號碼,確比用部首筆畫快很多,至於是否比採用注音符號還快,因我的國語發音不够標準,無法嘗試。

此刻,我如法炮製,先以兩小時教授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檢查法技巧,然後要求學生每人各買一本王雲五大詞典(以前任老師要我們買的是小詞典,我卻要學生買大詞典,因我覺得小詞典的字數實在太少。)回家自行實習。大部份學生都依照我的吩咐到書局買詞典,有數位沒錢買的同學,我記得都是由我付錢代買的。不少同學也很用功練習,成效不錯。

其三,我這個沒學過注音符號的老師居然教起注音符號來。在我出家為僧之數個月期間,我知道有一位師兄的注音符號不錯,我遂請他指導,都學懂了。然而,因我的國語本來就是廣東國語,故注音符號的發音也不標準,可是,此刻我想的是小孩子有學習的權利,他們懂不標準的發音總比完全不懂要好,故我才下決心要教。

其四,我向學生宣布,本學期考試成績第一名的同學,下學期的學費及書籍費用全由我代繳。因此時,中文學校依照「南越」的法令其實只能教越文,而中文則以補習班形式存在。不過,由於阮文紹政府沒有嚴格執行吳廷琰時期所頒布之法令,故各華校均能苟延殘喘,陽奉陰違,中、越文均以正式科目教授,並於學期結束時發給兩張成績單。因此,我說的考試成績第一名便有兩人。約於19694月學期終結,越文成績第一名的同學領走了我代繳的學費及書籍費;而中文成績第一名的同學則說他父親感謝我的好意,不過因他的家境尚可,故不必花我的錢。

直至我考取秀才二級時,我在啟秀(花縣)小學亦執教了三個學期。不過,除了第一學期外,第二三學期都違背了我的初衷。為了攻讀秀才以便繼續取得緩役,我已分身乏術,無法再抽空替學生補習算術。至於替學期終結第一名的學生付學雜費,其數目因相當可觀,我也留作己用。只有不妨礙我的時間及金錢支配的事情,我才繼續做,即王雲五四角號碼檢查法及注音符號我繼續教。

我在啟秀(花縣)僅教三個學期而已,因其後我考上秀才二級,依照南越當時的法律規定,我可以擔任初中部教員。我遂轉往耀漢中學教初中數理化,教了一個學期,學校便替我辦了一張教師執照。而讓我臉上發光的是,學校竟要求我將執照借給沒有執照的老師使用!回想三年前,啟秀(花縣)小學校長替我「辦理」一張高中畢業文憑,躍升至此刻我持有貨真價實的中學教師執照,還可借給別人使用,頓感飄飄欲仙,喜不自勝。

  • 我做老師的糗事追憶

我做老師並不是每一件事都很順遂,也曾發生若干失格及尷尬的刻骨銘心糗事。

首先,我在啟秀(花縣)小學第一天上課,我記得是上四年級的課,因我壓根兒不曾在大庭廣眾公開講話,也沒有受過師範教育,面對近百位學生,我不知如何說出第一句話。進教室後,我一直保持沉默,對小學生而言,老師沉默代表學生可以各自聊天,教室頓時變成喊價市場,熱鬧沸騰。此刻,我內心一直警告自己:「老郭呀,你再不張口說話,你就得準備滾蛋了!」我突然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只哨子,嗶聲一吹,登時教室鴉雀無聲。終於輪到我說話了。我說了第一句,接續第二句,一點都不難,何況此時上課還是使用廣東話呢!

至於為何我的口袋裡竟然有哨子。我在上面提到,校長除給我做班主任外,還兼了事務員的職務。因此,每天放學時,我得帶領學生走過車輛較多之馬路,而表示學生可以通行或停止之辦法,得靠吹哨子了。我遂將哨子放在口袋裡,隨時可用。

其次,1970年我考上秀才二級後,馬上獲朋友介紹到由天主教會創辦之耀漢中學任教,我獲副校長梁修士接納擔任初中部理化科教員,每周授課兩小時。然而,由於該校規定上中文課要用國語講授,而其時我的國語尚不能登大雅之堂,廣東話口音極濃,不過,這仍不是重點,因我教的是理化,不是國文,發音不需要很標準。關鍵點在於剛開始時,我照書本先讀一遍,然後才用粉筆在黑板講解,學生可能聽得不耐煩,兩三人在後面鼓噪,適時負責巡視各教室教學情形之教務員經過,聽到我的教室內竟無比喧嘩,回到教務處便與其他同仁討論我是否適任。

此事聽在我的老朋友湯昌夏(她是我在榮光中學的同學,其時為耀漢中學職員。很可惜在南越南淪陷後,她偷渡半途葬身海底。)耳裡,她馬上通知我要立即改善,因耀漢及鳴遠兩校當時頗有名氣,若被其拒絕任用,可能會影響別校之任用意願。我聽其言,深知非立即更改教法不可。於是次日上課,我不再先誦讀課文,直接在黑板上解釋,而且,我提高聲量讓坐後排之同學亦聽得清楚,果然,教室雜音不再出現。次一學期,我不但未被「退聘」,且獲另增數學之授課時數,同時,我在福建、穗城中學皆獲接納任教,每星期之授課時數接近滿檔。

其三,在1971下半年,我在國民中學有數小時之越文國文課程,不過,由於其時我之授課時數幾已滿檔,而授課內容除了數理化外,包括中文國文、越文國文還有穗城中學之「漢文」(Hán văn),真是五花八門,林林總總。今日回顧,單是教學已分身乏術,無奈其時我還就讀律科大學一年級,天天要研習書本。因此,除了數理化,因佔了我的大部份授課時數,我必須每天晚上先備妥教案,俾次日能順利授課,其他時數較少的中、越文國文課程,我都只稍為瀏覽一遍而已。終於我在國民中學便遭遇重挫,由於我欠缺事前備課,故我只能照字面解釋,導致學生興致索然,數節課後,坐在後排的學生開始鼓譟。其後,我雖發覺我必須事先備課周全,才能開始講授,我也要求訓導處協助處理,可惜為時已晚,學生不但不從,反而變本加厲,每次我上課時,教室如墟市,隔壁班的老師多次向我抗議,我只能唯唯諾諾,答應改善。此事導致我直至學期終結前,每次到此校上課,均心生畏懼。終於學期終結,我正要向校長提出請辭之際,不意她的動作比我更快,由教務員遞給我一封公函,內容大概是「本校因修改章程,閣下之課程已移由某某老師接任。」這算是我數年的教書生涯最難堪的一次。

上面三件事,均是學生之秩序問題,可見做老師的若能控制好教室秩序,已成功了一半。今日雖事過境遷,物換星移,但這種因果關係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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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1

交通銀行」為中華民國大陸時期的四大行庫之一,始建於1908年。1949年交銀隨政府播遷來台。交銀在南越首都西貢設有分行(這便是我在南越南時任職的交通銀行),越戰時期對南越經濟著有貢獻。交通銀行已於2006年與中國商銀合併為兆豐金控,亦即交通銀行已走入歷史。

另方面,交通銀行於1949年遷台時尚留置中國大陸之資產,被大陸政府收歸國有,續以「交通銀行」命名,此乃目前在市面所見之交通銀行,與上述交通銀行無關。

附註2

啟秀(花縣)小學」係1975/4/30前,由越南華僑創辧之眾多中文中小學校之一,位於西貢第十一郡。該校之正式名稱為花縣小學,迨南越南第一共和(詳參附註3)吳廷琰任總統時頒布法令,在南越之所有華校之名稱不能以中國之人名、地名命名,且必須全部以越文及越語教授。因此,在眾多華校之中,花縣小學被迫改名為「啟秀小學」(Trường Tiểu học Tư thục Khải Tú);不過,因華僑善於籠絡官吏,陽奉陰違,學校仍以教授中文為主。至於學校之名稱則於第二共和(詳參附註4)阮文紹總統放寬管制,甚多華校皆將新名與原名並列,是故,「啟秀」與「花縣」組合成「啟秀(花縣)小學」。

南越淪陷後,全體僑校均被越共政權沒收。花縣小學被迫第三度更名,且正式成為百分百越文學校。目前越共政權已將原址之小學改建並變更為高級中學,校名為:「南圻起義中學」(Trường Trung học Phổ thông Nam Kỳ Khởi Nghĩa)

附註3

南越南第一共和」:1954年日內瓦和約將越南分成南越及北越兩國後,次年(1955),在南越境內進行公民投票,保大君主頭銜被廢除,國號定為越南共和國,吳廷琰成為民選總統。南越於19561026日頒布第一部憲法運行以迄1963年政變事故。史稱1955~1963年之時段為第一共和。

由於吳廷琰並不贊同美國派遣大量軍隊在南越境內作戰,深恐妨害南越之獨立自主,而美國領導層為貫徹「美國優先」之意志,遂與南越軍隊將領合謀,於1963111日發動軍事政變,推翻並槍殺之。

附註4

南越南第二共和」:南越南自1963年吳廷琰總統因政變被殺後,進入歷史上的「軍管時期」(Thời kỳ quân quản),在軍方高層內部經過數年一系列權力傾軋後趨於穩定。南越於1967318日通過新憲法,阮文紹成為民選總統,迄1975/4/30西貢淪陷,南越政權覆滅,史稱這時期為第二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