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進入【北越】地獄

23章 進地獄的行程

  • 又要檢查個人物品

1977416日,我們不用去勞動,一大早幹部走進囚房叫所有寨員帶同個人物品到前面廣場作定期檢查。由於守德寨之慣例,快要遷寨時才會做檢查,故我們得先做好遷寨準備。我們將所有個人物品逐一放在廣場上,等候幹部或【競賽組】(詳參詞彙注解)檢查。

依照寨規,為策安全,我們不能持有任何尖銳東西;為避免逃走,我們不能持有乾糧、鹽、或胡椒辣椒等。此外,只要幹部想,他們也可以沒收任何東西。我們常將越共視為【不合法】的東西藏匿在隱密處,或放置房中某角落,以便檢查後取回;假如是遷寨,則贈送給留下來的人使用。幹部及競賽組也瞭解這點,故他們檢查房內及廣場均十分周全,然而,我們只要是故意藏匿,他們不可能找到所有可能的藏匿處。

  • 真假醫生

過去數天我才患感冒,說是【傷寒症】比較正確,頭髮掉了很多。一位名叫宗室興的寨員是醫生,他替我用針灸,及用在寨內摘取的白壇葉汽及數片Tylenol醫病。若干人告知我宗室興是【假醫生】,因他姓宗室卻沒有順化的皇室腔調,而且,他看起來比他在證件上的五十歲年青很多。他有對我出示他的證件是宗室興醫生,法國Lyon醫科大學畢業,及持有日本東京針灸文憑。我無法知道他究竟是真抑是假醫生,但在這環境,我除了將生命交給他已別無選擇。

五年後,當我重回守德寨,我又遇到宗室興,此時,他不再是醫生,而只是如別人一樣的寨員。1985年他獲釋放,根據釋放令上寫著:他被關了十年只因他使用【偽造文書】。

  • 我感到將被遷寨

這天早上,我感到將被遷寨,因我聽到昨日已有若干寨員從他處轉入。我不曉得為何我有此靈感,可能因從1976年起,當一些同事被遷寨,而我因要被調查故留下來,我常常作好遷寨的準備。越共剛頒布所謂【三年改造】(詳參詞彙注解勞改時間)之通告,對於我已全無意義,當我聽到【黨和國家】對於【偽軍及偽權】人員的政策時,我充滿疑問。越共稱我們要在【三年】內達致【進步】以便享受【黨和國家】的寬宏政策,他們是在玩【文字遊戲】!

我無法知道我將被關多久?我能忍受的極限又是多久?在我心坎裡,我只希望我家人將我忘記,將我視同在【解放】日起便已終結生命。一月,一年,然後三年,然後又多少年我要被關在寨內?我不希望關在【守德寨】,離家太近。我不想替家人製造希望,因當她們知道事實,她們會失望。因此,現在遷往遙遠的寨可能是個好辦法,我抱持這樣心情,我拿起個人行李到廣場,沒有一絲猶豫。

  • 今天我們第一次被檢查得十分謹慎

今天,一位競賽組的寨員阿壇只能站在旁邊觀察,由另四名幹部很仔細的從頭以迄腳底檢查寨員,及寨員之個人物品。這是第一次我們被檢查得如此謹慎,我認為我的靈感一定是對的。檢查畢,另一名幹部手持遷寨令對寨員逐一唱名,誰被唱到便留在廣場等候,誰沒被唱名便進入囚房。在名單上,有一名寨員正患重病不能來廣場,幹部便叫另一名寨員將名字填入以便湊足人數。我發現遷寨的名單包含若干同事如阿遵、阿幸、阿祿、阿中、阿榮、阿心;但另一些高級職位的人如原特委長阿亢、A10組組長阿梁、及A8組組長阿妝則走回房間。

  • 進來另一些寨員

我沒被點名。我們被轉到位於A區的區中間且接近區大門的囚房。從這,我們可以看見新轉進來的寨員,他們大多長髮披肩,皮膚焦黑,彷彿來自叢林,他們幾乎都比我們年青。我突然聽到一再重複的感傷歌聲:【冬天一早晨,小兵在監牢,雙手抱鐡窗,巴望著遠處。小兵輕聲說,親愛親愛的,因兄不敢殺,故兄做囚人;因兄不敢殺,故兄唯離妹。】

我以前的共事員阿榮,大聲探問這些人從哪兒來,我聽到那邊房間的回聲:「西寧!」我猜有可能他們曾被關在越共控管D戰區的一些寨,此刻他們被送回以便隨同我們一起到另一地方。【守德寨】只是一個中轉站,從我被留下調查時起,我一直準備隨時被喚上路,因我不相信越共會把我們放在太靠近西貢的場所。問題只是何時去?去哪裡?一個海島或長山森林,或是我經常想及的【北越】?

在我心坎裡,我仍希望只是越南南部的某一處,至少,我仍活在【自己的國家】。 我尚不能接受北部也是我的國家,雖然實際上它是越南的一部份。北部人民的頭盔,黃色的外套制服,腳踏車,車輪拖鞋,及充滿殺氣的北部人臉孔等等對於我是多麼陌生。

  • 越共對教育採【非我族類】之仇恨政策

戰時,我們與越共對抗,但我們並不仇恨他們,並不遷怒他們。每當提及北部的領導人,我們仍使用優雅詞彙。反之,越共對我們【仇恨】,似乎只要有機會便會置我們於死地。越共對待小孩從第一天上學起便被教導「仇恨」,那些纏了紅巾穿了制服的北部小孩沿路呼喊凶狠口號的影像深印在我腦海。在這樣的社會,我的兒子將來又如何?即使在戰時,我仍希望社會充滿康樂,而非充斥血腥。上述的歌詞不知誰一直唱個不停,使我想到將來社會,或者說便是現在社會:【因兄不敢殺,故兄做囚人】。如此環境也够悽慘。

今天午餐及晚餐由我們的舊老板阿亢及阿妝挑來。他們不敢與我們說話,只哀愁的看著我們。在寨內,留下來的寨員至少已知道他們的生活情形,至於要遷至他寨的人則必須接受他寨之不測風雲。我認為我必須接受所有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我已為越共【俎上之肉】,夫復何言?最聰明辦法就是沉默接受各種不幸,那怕是死亡。我猶記得佛家之理論教我們要:【生寄死歸】,生似暫寓,死如歸去,何足懼哉!

l 半夜要上路

半夜,熟睡之際,某一幹部進房叫我們準備上路。我其實已準備妥了,只是沒想到會如此之快,我匆忙將衣服、被子、蚊帳放進背包。過年時妻子來【探養】剩餘的一些食物如一盒糖、一盒糙米、一些肉鬆,我盡量塞入背包的兩邊小袋。風衣綁在背包旁邊,水壺則綁在另一邊,草蓆放在上面,最後是扣好背包的蓋子。所有準備很像阿兵哥準備行軍。我試將背包放上肩膀,然後放在地板等候。囚房內所有人都準備妥了,廣場上電燈突然亮了,幹部來去談話喧嘩。我聽到在分隔囚房與正門的圍牆外有車輛運轉聲音。

約一小時後,一名幹部由兩名武裝幹部同行進入囚房逐一唱名,我們緊隨武裝幹部之後排隊,經過一扇小門走到前面廣場。數部Molotova已停在這裡,我們每兩人各一隻手放入一個兩環的手銬,手銬的手工十分粗糙應是小型煉製廠產品,然後我們魚貫走上被遮掩住的某一車地板上。這些手銬由於銬環之間沒有鐡鍊連結,故我們被銬之一手活動十分困難。

  • 我此生第一次被上手銬

這是我第一次被上手銬,然而我並不想什麼,也不覺得恥辱,我將這點視為理所當然,以後我勢必得接受更多更恥辱的事。兩名武裝幹部坐在車後方兩側,每車載約四十人。我們須等待至【410名寨員】均已上車,然後在1977417日約莫凌晨4時,車子離開守德寨,我在此寨住了七個月十二日。

十部Molotova及一部小型指揮車離寨時間雖很早,但路上已有一些腳踏車來往。我發現有人在車內往外抛出什麼東西,其後我才知道他寄信回家告知遷寨一事。我不知道此信能否寄到家,但這動作實太斗膽,一旦被發現很易受罰。

這次,車隊不再隱瞞路線,一直開往西貢邊和公路上,與守德寨相距十五公里的新港。

抵達新港,我們獲拆開手銬,然後登上香江船。某些人說這艘便是【越南商信】,此船曾載運一批逃亡者從關島折返越南。

  • 410人關在屎尿漫溢的船艙底層

我們四百一十人被送進【滿佈炭塵的底艙】,底艙面積約200平方米,高約四米,艙頂只有一個正方形通風口每邊約六米。在艙壁中央處有一茅房,採用蒲草蓆包木板製成,大小解踏腳處是一塊木板,木板上挖了一個圓洞作為大小解下落處,圓洞之下置有一小水桶,這便是410人數天大小解的終結點。

我們得在艙底的鐡板地上舖草蓆以便佔有個人位置,然而,因與410人相較,船艙實在太小,故每人只能有一背靠衣物的坐位。我因上船較早,故取得船艙角落堆放炭包的較高位置,這點對我幫助很大,因經過數天海上漂流,糞便尿液漫流整個艙底。超過四百人而只有一個小水桶不可能足够盛裝消化排泄物!

  • 我們很像被飼養的次等動物

越共給我們吃速食麵,他們將食物及飲水用繩索綁著經由通風口從甲板垂下。我突然想到以前我偶爾會到西貢動物園內觀看的【狗熊】,我們很像那些被關在艙底的動物,獲飼養者從上面拋下食物。更糟糕的是,我們這一大群人擠壓在一個又髒亂又細小的船艙裡;然而【動物】的生活環境可比我們舒服多了,牠們生活的空間大,環境整潔。

這幾天,我因太累及臭氣四溢,吃不下什麼。太餓時,我咀嚼少許乾的速食麵及沾一口水以便盡可能避免大小解,我真不想【踩在屎尿】之上。

  • 我們從太陽方向判斷船正往北行

凌晨,船方啟航,我想應已八時。我的同事阿遵和我打賭我們將被送往哪裡,我猜在【北部】某一地,而阿遵則猜是以前【南越】政權囚禁重罪犯及政治犯的【崑崙島】。我不知道為何我猜我們將往北部,可能因我聽說以前已有好幾批人被送往北部。我雖無法確知我的同事們被送往哪兒,不過確是北部的某處。

自從阿遵和我被留下調查,已有三批人被送至北部,故我們這次應無其他選項。我們等待船駛出大海再看太陽方向,若干人也加入我們玩猜謎。我們無法知道船是否已駛出大海,但過了第一次午餐時間,太陽往西傾斜,我們猜船應已出大海;此外,我們也【根據雲層飄揚及太陽的倒影方向,知道船正往北行】。大家都失望,我們內心深處畢竟仍希望留在南部,不管哪個寨都可。

四百一十寨員,其中約五十人來自守德寨D區,包含【南越】政權人員、國家警察、情報人員;約五十人來自C區,包含1975430日後各反共組織人員,諸如天主教、高台教、和好教等【復國力量】;其他大部分來自西寧省,包含從中士以迄中尉之警察士官,他們幾乎都比我們年輕。我們正往北部前進,雖然它是越南的領土,但對於我們卻完全陌生。我們曾聽多了關於北越的種種,有關它土地的饑貧,有關它【北越共產】的【鐡血】。這次,我們終於有機會體驗事實。

  • 從茅房流出的排泄物與嘔吐物混合造成惡臭

傍晚,船似遇暴風,搖晃不定。多人暈船嘔吐,與從茅房流出的排泄物混成一體,造成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某些人用水沖刷,但因無孔排水,以致愈沖愈汙,艙底的鐡板全成屎、尿、嘔吐物的大集合。坐在靠近茅房的人已無法忍受,必須轉到位置較高的炭包堆棲身,船艙因此變得更擁擠。如此情境,已無人睡得著。

我坐守一隅想著家人及妻兒,她們若知道此刻我正往未定處前行,她們的感受會是如何?最後一次與我兒相會,他仍不願我抱。我想打開背包取照片出來看,但無法取出,因地方實在太窄,我已將一部分空間讓給坐在茅房旁邊的人。另方面,我不想在眾目睽睽下這樣做,際此情境,誰都想到家庭,但誰都隱掩不欲人知。

  • 我們輪番歌唱【黃色音樂】

突然,從哪兒飄來【你不在時】歌聲,各人都沉默聆聽:【等你一兩年,或是一生青春,那怕白髮滄桑,仍望再見一次】這首歌原寫給有丈夫出征的婦人,但,以此刻環境,這些歌詞是再適合不過。正在歌唱者是從西寧來的寨員阿胡,阿胡不是【歌手】,他的嗓音也沒經錘鍊過,但很憂傷。他的外貎頗像嬌弱的女人,之後我們常叫他做【胡姊】,然而,在共同生活圏,他比我們想像中有毅力得多。

阿胡唱畢,很多人參加輪番歌唱寨內禁唱已久的【黃色音樂】,有人用湯匙打拍子,大夥兒開始圍攏著阿胡。從【解放】日起將近兩年,我很高興聆聽到以前熟識的音樂。大家似乎忘了自己正廁身【悲慘環境】中,沒有人唱得很好,也沒有樂器伴唱,但以前的音樂似乎滲透深入各人的思慮。

從進寨報到時起,每天接觸的盡是【革命音樂】,我們渴望聽到柔美歌聲的【黃色音樂】,以便撫慰情緒及喚回對往日的思念。沒有人敢在寨內唱【黃色音樂】,因沒有人想被懲罰;但,現在這【悲慘的環境】,我想已沒有人害怕什麼【政策】了。

  • 誰被認為是【線民】便會被打

大夥兒接續輪番歌唱以迄半夜,然後逐漸散去。突然在劃給守德寨C區的位置有一批寨員打架及叫囂。各人都看到,但沒有人想干預。【青年復國】組織之一些年青人正在毆打一名寨員,據這些年青人稱此寨員在C區做越共的線民。某些被視為【線民】的寨員專向越共報告寨員之間所發生的事。有時,某人被疑為【線民】只因此人做隊長又不够手腕讓每個人都滿意;不過,也可能是此人想【進步】快些以便早日重返家園。

在寨內生存並不如外邊社會的單純,日常生活得應付各類型的人,不可能避免接觸與衝突,此外,還要避免成為幹部緊盯之目標。

打從進入第一個寨【龍城寨】時起,我便選擇【泥菩薩過江】的態度,不過,有時我仍不相信我可以讓每人都滿意。越南的歌謠有云:【如何讓人滿意,太寬被笑太苛被嫌】。在改造寨內生活,我對於歸咎其他寨員為【線民】一事保持高度戒心。某些人因互相討厭常互說對方壞話,誰曉得?我想最好方法是沉默仔細觀察以保護自己。

稍後,三名從C區來的寨員阿龍、阿智及阿勇走去D區要【清算】阿惋及阿敦。該三人認為阿惋及阿敦是守德寨D區的線民。我對此事雖不清楚,但我認為阿惋及阿敦都是有學問的人,阿惋是文科大學畢業,還有阿敦是建築師,我想他們不至於甘做越共的獵犬。但,誰又真正知道呢?阿遵和我勸這些人不要做些膚淺的事,因我們都對阿惋及阿敦缺乏瞭解;另方面,因我們尚在寨裡,以後還有什麼事發生不得而知。

  • 我練習瑜珈

一陣混亂中斷了【黃色音樂】。各人都走回自己的位置倚靠著自己的衣物仰望天際,沒有人還睡得著。我閉眼沉思:我入寨不久便開始嘗試練習我對瑜珈的若干認知,每夜睡前,我盤腿而坐一會兒,兩手放在大腿上,緊閉雙眼,淨空思想,我常以這種方法將身體脫離艱困環境。在矇矓間,有時我感到身輕如毛,彷彿可以離開地面;有時我又潛入如癡如醉的夢境,我現身滿佈花草的田野,每走一步恰如小鳥振翼高飛;有時我轉身成勉學小孩正帶著書包上學,行進間腳下有翅膀抬著,不費吹灰之力。醒來,我嘗試拆解這些夢境但沒辦法,我認為那只是我在牢裡對自由渴望的幻覺而已。

  • 熏天臭氣儼然人間地獄

次日清晨,下了一陣小雨使船艙氣氛更為悲悽,因甲板漏水雨直接滲進艙底。寨員使用一切可用的物件遮住身體及隨身物品,而雨水加上排泄物與嘔吐物混合一起,造成艙板上一團團的黏糊液體佈滿通道,船艙越來越髒亂。寨員必須將身體蜷縮起來,避免行走。放在竹籃裡的食物及食水從甲板垂下,由寨員推舉代表領取並平分各人。雖然我們都已飢腸轆轆且疲憊不堪,但,沒有人能在這【熏天臭氣】中吃或睡!我不知道在北部是否還有更悽厲的景象等候我們,但我仍希望趕快離開這個【非人】環境吧。

發放午飯後,船停下來。數名原是南越海軍的寨員猜想船已泊在中部某一港口,可能是【金蘭灣】或【峴港】,因距離要到北越的時間還太早。我不知對錯,但在我心坎裡,我仍希望我們被送到中部某一寨,至少我們仍在【我們的國家】。【北越】對於我們實在太陌生,雖然事實上它也是越南的領土。依此期望,我們將所有個人用品放回背包,準備離船,至少不再廁身一個如此骯髒的艙內。

我們等待,等待,等至天黑。天仍在下雨,雨漸小。我們沒有收到如前那樣的速食麵晚餐,只收到西瓜,但沒東西切瓜,唯有將瓜往地板敲打。瓜皮抛進粘糊的屎尿坑,加深地板的恐怖,但已沒有人留意這些了,因誰都想即將離開此處。

  • 我們已到了【北越】

當天色全黑,艙蓋打開,垂下一台樓梯,讓各人登上甲板。濛濛遠處隱約看見若干島嶼,三數艘船的帆上捲了一些花瓣,這是越南北部的特徵,讓我們知道原來我們已到了【海防港】。不再是南越,也不是中部某地,我們已到了越南北部,到了【共產的中心】。各人全失望。

船的另一邊也有寨員攀上甲板,我們都不知道原來還有一個裝人的船艙。我們排成兩行,在登岸前,一名幹部將每兩人銬在一起。我的右手與同事阿業的左手併銬,我們踏上接連船與岸邊的兩塊木板。由於手銬的兩個銬環之間沒有鐡鍊連結,一旦此人之手移動,另一人之手必須同方向移動,避免兩手交叉,因此,我和阿業在木板上之行動十分困難。

  • 有兩位雙手銬在一起的寨員跌落海裡【失蹤】

我聽說船的另一邊寨員上岸時,有兩位雙手銬在一起的寨員跌落海裡失蹤,沒有人跳水救援。有人認為此兩人係自殺,不過,我認為因其中一人滑倒,拉扯另一人倒下,而接連船與岸邊的兩塊木板旁邊是空的,故兩人便雙雙跌落深海。他倆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因手被銬住,肩上背負重物。

一排大客車在岸上等候。因阿業和我上岸較早,我們遂登上第一部車中段。這時約下午六時,不過天色已黑,毛毛細雨。北部的四月,由於吹著東北風,下著毛毛雨,氣象仍冷。這些都是我在課本常讀到有關北部的情形。由於我們坐在司機這邊,而我又坐在窗旁,故我可以看見沿路景象。

我們停靠的碼頭十分荒涼,碼頭因以前被美軍轟炸而殘破不堪,遠在下龍灣上一些帆船微弱的燈光若隱若現,若干小島嶼的影子看似幾隻巨大怪獸從海上挺起。這都是越南的【美景】,但我們現在的處境還有心情去欣賞嗎!

  • 越共已習慣了半夜活動 (譯者註:故被稱「老鼠」)

某幹部發給在車上等候的我們每人一個麵包。到了半夜,整隊車的輪子開始滾動。我認為越共習慣了半夜活動,從報到時起,這是第四次我被轉寨。第一次從朱文安中學轉到龍城寨,第二次從龍城寨至守德寨,第三次從守德寨去新港,現在是第四次。每一次都是半夜起程,可能這是他們的習慣。

海防市便在附近。車隊走過該著名城市的某處,它是北部第二大城市。我看到【茅屋與磚瓦屋】混在一起,若干房屋則半磚半茅,馬路上散佈【炸彈洞穴】,這是戰爭破壞的痕跡。因很少電燈照明,整座城市黑黝黝,法屬時期遺留的【油燈柱子】仍聳立著。我看到某家有霓虹燈的咖啡館。隨車幹部叫我們要將車窗關起,避免【憤怒】的民眾向我們丟擲石塊,因我們是民眾的【仇人】。但,除了一些小孩子漠然望著我們的一隊車子外,我根本沒看見馬路上有人。有數部後座滿載東西的腳踏車在路上移動,在寂靜夜裡城市顯得十分孤零零。

數分鐘後車隊離開城市,我猜那只是城市的邊緣。天上有月亮,我刻意張望街外想知道北部人的生活情形,但什麼都沒發現。我因經過【兩日】在船上折騰,疲憊不堪又飢餓難忍,吃了少許麵包,喝一口水,然後沉入夢境。

  • 【馱運腳踏車】是【奠邊府戰役】重要交通工具

凌晨,當車隊轉進叢林,我猛然驚醒。若干人在路邊推動堆滿柴薪的【馱運腳踏車】,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北部的【馱運腳踏車】。這種車只有車框及兩輪,他們將一根長木綁在把手上以便易於操縱,而重物則綑在車框上。他們不能坐在坐墊上,而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坐墊;他們得站在車左側後面,用左手推動,用右手維持車子平衡,緩步前進。

越共在【奠邊府戰役】用這種方式運轉槍炮彈藥,使得【馱運腳踏車】聲名大噪。在兩旁路上若干婦女用肩挑或用頭頂著一擔子粗大柴薪行進。北部的貧窮在這些日常生活表露無遺。

之後,車隊右轉入一條穿越菩提園的坎坷不平羊腸小徑。及至一條溪流,首部車停下,等候全隊車子到齊,然後全隊車子循序直走下溪。水流湍急,我們因被銬住及被關在車裡,十分憂懼。但司機似乎對路徑很熟,他將車子緩慢駛前,很容易的過了急流;再以如此方法越過另三條溪流。

  • 等待【渡船】耗去五小時

然後抵達一條大河,押車幹部說這是紅河的主流,是北部的最大河流。我自問如何過得了如此大河而不靠什麼接駁,它不是溪流,我想它也不會像溪流的淺水。我看到一道斜坡直通至河岸。車隊全停下約一小時後,我看見一艘渡船從河的彼岸駛來,這是一艘小汽船其後拉著一艘小筏,它只能走一趟載一部車。

我坐的車因是第一部,故先登上渡船。因此刻是澇季水流甚急,渡船與水流逆向而行,將車子拉到河流彼岸,然後有數人將鋼纜捆住渡船,再轉動滑輪將渡船拉進河岸。渡船便這樣來回兩邊河岸拉走一輛車子,各項演出甚像古代話劇。足足花了五個小時,才拉走全隊車子。

雖然我的手腕很小,但因手銬太窄,我的右手腫起來。我刻意使用左手揉捏。坐在身旁的阿業沒說什麼,似乎在睡,不過我知道他仍清醒。我向幹部說我要小解,然後與阿業走向路邊樹叢,小解後我感覺輕鬆一些。

  • 小孩喊叫:「偽!偽!」(是偽政權之意)

當地民眾好奇看著我們,若干穿著短褲及縫補過上衣的小孩喊叫:【偽!偽!】但不見誰對我們如幹部預先告誡那樣子的【抛擲石頭】。我很想問幹部但不敢。若干寨員擲給小孩一些麵包,他們彼此爭奪,吃得味香可口。數名兒童還走至車旁拿取西瓜。各幹部得驅趕他們離開車隊。傍晚,車隊又再出發。

過了樹叢還是樹叢,過了山巒再有山巒,車隊要越過很多溪流。我坐在板凳上倦極打瞌睡,醒來已是黎明。車隊一直在充滿彈孔的路上顛簸,起伏搖動,見證戰爭的殘酷。驀然道路兩旁出現茶樹丘陵,彷彿正在中部高原往大勒駛去。某些人群帶了背簍去採茶,他們隱約閃爍在直溜溜的茶樹間。若干人騎著綁上了鋤頭的腳踏車走在路上,他們正往集體農寨上工!

  • 沒有什麼東西人民是主人!

我們知道從1955年【北越】改革農地時起,再沒有誰是地主,所有財產都是公有的。自我們進寨報到時起學習的十課課文,我們已獲教導土地及生產工具是屬於社會上所有人的。越共說那是【集體做主人】,人民是所有東西的主人。但,【沒有什麼東西人民是主人!】個人的收入以此人投入的勞動力計算。我們開玩笑說:【誰做少領少,做多領多,誰都不做便都領!】

清晨,我們進入一個小城市。我看見一戶磚屋前面有掛了紅底黃星的北越旗旗桿,磚屋前還張掛一紅色牌匾上有一行字寫著:【富壽市人民委員會】。富壽是永富省(包含兩舊省:永安及富壽)的一部份,座落北部中游。由於市鎮太小,除了數間有號碼門牌的磚瓦屋,其他幾乎是茅屋。木薯田野及茶樹山丘可以確認是這兒特產。

  • 種蒲葵以取其葉子蓋茅屋

在田野之間,沿途可見苦楝樹成排的生長,本地人常以苦楝木蓋茅房,因苦楝樹的樹脂很苦,可避免被白蟻蛀咬。此時季節,苦楝樹正開出淺紫色的花朵。山丘上則種蒲葵以取其葉子蓋茅屋。由於各區農產不同,南部人採用水椰葉蓋屋而北部人則用蒲葵葉。此區域幾乎所有房屋皆是土牆,屋前有一小池塘。其後,我才知道民眾挖池塘取其泥土打地基及塗粘牆壁,而池塘則養魚。

離開富壽市,車隊右轉入一段坎坷路上,再走進樹叢,遠處山巒驀地出現。當車隊經過,若干山地人民好奇的看著我們。他們是各少數民族中的一些族群如泰族、苗族、岱依族等,我不太清楚。他們都背著簍子,手握著斧頭。山丘將盆地團團圍住,山腰上的梯形稻田遠看彷彿是大蛇從洞穴爬出來。高腳屋的彎曲屋頂及其高度是山域的特徵。一群腹部鼓脹全身骯髒的小孩在晃蕩的豬隻旁嬉戲玩耍,數隻在屋檐下仰臥的狗兒漠然虚淡。我們車隊過處,人獸都抬頭仰視好一陣。在這遙遠的地域,汽車可是十分不尋常的東西。

  • 我們正到永富省的【新立改造寨】

約中午,車隊經過一處叫做【玉碼頭】的小碼頭,橫跨一條水流既寬且急名為【阿梅】的溪流,之後走上一條寬約六公尺的粘土泥路,道路兩旁的茅屋比以前經過的更多。道路右邊,走過由竹籬笆及粗鐡絲網圍繞的磚屋區,上面有一塊牌匾寫著:【第一工農業中學】。學校周邊,在穿軍服的公安人員監視下,一群小孩約自1015歲,穿著短褲及褪色的綠衫,正在四周田地工作。我自問他們究竟是【囚犯】或是這學校的【學生】?

車隊終於在寨門口停下,我們正到永富省的【新立改造寨】。打從【海防港】開始,我們的車隊走了一天半。這時是1977420日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