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章 進志和大監獄

前線軍事法庭簽令先監後審。屬於「逃伍」身分之十多人送往軍中牢房;餘下的全部人犯其中包括我,悉解送「志和大監獄」。

這座外觀只有紅色瓦蓋的法屬遺物,內部卻自成一天地。興建目的原是用來囚禁抗法之越盟人士。這是一座正八邊形的四層建物,分由八棟同型同體積的樓宇連貫起來,只有一個出入口,中央是一座水塔,塔頂是劍形的旗桿。從八邊形的中央遠眺,四周全是以鐵條密封的囚房,彷彿是動物園裡的猴子籠。建物十分堅固,全是鋼筋水泥柱,雙層的實心磚牆。一般土霸王在囚房內恐嚇別人是可以的,若想脫逃到外邊則是難比登天。據說曾有囚犯與垃圾車談妥,躲在垃圾車下邊越獄成功。因此,現在垃圾車進出都要嚴格檢查。

  • 志和分八區,禍福各不同

* AB

志和監獄之典獄長由一名中校擔任。八座樓宇分成八區,每區有一名區長是典獄長之下屬,負責管理全區,區內之各樓層皆有獄吏監管。各囚房均設房長,從囚犯中選出擔任。其中,AB區可說是地獄內的天堂。每房僅囚一至四人,還有佣人伺候,當然,佣人也是囚犯。房門二十四小時洞開,囚犯可隨時在本區內自由活動。區內設有羽毛球場、為信天主的人設教堂、為信佛的人設佛堂及由囚犯投資設置的食物攤販。

此外,AB區還可以由家人「偷運」收音機、電視機等娛樂器材進來以消磨時間。至於書報雜誌則一應俱全,上自科學雜誌、文藝小說,下至色情刋物任君挑選。還有的是此區闢有專室提供囚犯之家人探視傾談,時間不限,頗有密月勝地的氛圍。甚至有犯人要聲色享受,於夜闌人靜時,警員會從獄吏之專用小門引進妓女提供服務,當然價碼高昂,不在話下。

此區的囚犯可說是政商名流,各行業大亨的集中地,典獄長及眾爪牙可從中獲取多少油水可以想像。我們的船長也在此,他是有錢人圖享受不用說,且因他一手把我們帶至此地,他在此區便可躱開我們糾纏,因我們要到此區探訪須先申請批准,我每次都是藉著週日以到AB區拜佛為由向區長申請獲准的。船長可真够聰明(因他不懂越語,我想應是仲介人林強協助)

讀者也許懷疑我說話的可信度,在志和監獄待過的人可不少,建議讀者可多方打聽。我只能說「貪污」確是導致南越淪亡之一大原因。

* BC

另一BC區恰是AB區的對照組。BC區可說是地獄內的地獄。剛走進去,便覺臭氣沖天,關的多是重刑犯。然而,未經判刑的新進嫌犯,若沒有先行賄賂值班警員,也很可能被關入此區。進入囚房,立即要繳保護費,不然,睡的吃的都被房內霸王剥奪。此刻,霸王在近,國法在遠,有敢不受霸王指派的,即時皮開肉綻,無處申訴。

一間約5x8平方公尺的囚房常囚百人以上,連坐的地方都成問題,遑論躺平睡下來?新進而又未孝敬霸王的人絕對被安排斜躺在廁所旁邊。

至於吃的又如何?我在無意間看到一紙公文大意是:國庫撥給囚犯膳費為每人每日一百越元,以當時物價足供三餐溫飽。然而,眼前犯人的吃食不僅全無菜餚,每人每餐平均分不到兩碗充滿稻穀及炭屑的紅糙米飯(與警察司令部情形相同)。不過,這僅是由典獄長以迄獄吏的第一層剥削。待米飯分發至每一囚房,每次分吃時,便展開第二層剥削,房內霸王及其爪牙們先吃飽,剩餘的再分給大夥兒。如此,較善良者或被冤枉的人進入這種環境,縱使不被打死必也餓死。如此弊政,又怎能不垮台!

差不多每間囚房外都貼有一些通告,有些是典獄長簽的,有些是區長簽的。內容大同小異,盡是告誡犯人要隨時告發房中惡霸,檢舉貪污獄吏。然而,現實是:誰有這個膽量?惡霸多是犯了滔天大罪和牢獄結了不解緣的死囚或無期徒刑囚,他們即便再多殺一人對他們的刑期並無影響,連獄吏遇到他們也得退避三舍,其他犯人誰敢告發?

至於檢舉貪污獄吏,政府應先瞭解是誰製造這貪污環境?是誰強迫犯人要賄賂獄吏?第一天上房便要繳納一筆可觀的不成文的「上房費」,以便獲准進一間較不會被惡霸欺凌的囚房,孰令致之?其他,諸如戒嚴鈴響後,因房中太悶熱想到通道走動,或探監的時限到了,卻要繼續傾訴說不完的情思,在在都得行些小費,好讓獄卒閉上一眼。萬一被宣判重刑,又不願被解送崑崙島,則勢非送厚禮請典獄長憐恤不可。凡此種種,貪污的人竟一本正經大喊「快快替我拿下貪污的傢伙」,演技確是一流。

談到BC區,絕不能漏掉該區樓下層是囚了數百名兒童的兒童區。每房也是擠上百多人,兒童在外界常只是犯了不傷大雅的輕罪,如今竟被囚在與惡魔同一棟樓宇之內,這樣的環境會促使兒童變好抑變壞,即使用膝蓋去想也知道答案。

* ED

我們一班偷渡客囚在ED區,此區堪算地獄中之人間,比上(AB)不足比下(BC)有餘。我想應是仲介人林強事前替我們打點全體關進一間囚房,因很明顯的,在我們入房之前,區長下令將囚房內原有之數十人遷入另一囚房,淨空該房供囚我們偷渡客。不過,因林強收了我們赴港的預付金,他應是不好意思再向我們收費,故他沒有告知我們共付了多少錢。

此區又名「華僑區」,蓋因有小康背景的華人犯法被關進來大多囚於此區。每一囚房約囚六七十人之間。每天辦公時間打開房門,可在區內自由走動。房內設有房長、衛生、秩序、書記等。其後林強當副房長,至於房長則是商界名人黃浩先生,他更是很有辦法之人。因我的越文程度較好,由我擔任書記。家眷可每周來探二次,並可帶同飲食及各種用品。每次見面限十五分鐘,我和母親見面,她總是哭的比說的多,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讓我十分難過。因此,每次見面後返回囚房,我總是比見面前更感空虛苦悶。我不獨無力照顧老母,反累了老母,奈何!

此外,ED區的囚房還可以在房內末端放置若干小火爐供燒水煮飯之用,這種「恩惠」在BC區是沒有的,有可能是避免該區的犯人用作打架尋仇之工具。我們房內火爐約有二十個上下,都是使用蠟燭作燃料,不准用別的材質,據說是為避免火患及犯人間用作打架尋仇(雖然沒有BC區的嚴重)

我和偷渡客阿輝較談得來,因此,我們二人合成一組煮飯共食。每逢探期,家人除了帶來現成的飯菜,還多帶些生米生肉,回到房內,各組人再自行煮食。由於大夥兒同時燒煮,一時房內煙霧瀰漫,喘不過氣,其時人們根本不會想到吸入二氧化碳太多,不利健康。不過,是否身體健康終究是以後的事,此刻,以解決目前的問題更為重要。起初母親也仿傚別人帶來白米,但日子久了,我驚覺太不划算,我決定領取監獄分發的紅米飯。因房內多是有錢人家,沒有領取紅米飯,故發給雖少,仍有剩餘。我和阿輝得先行挑去夾在飯內的炭片及稻穀,再行薰熱,草草的一餐便了。

至於志和監獄內的其他五區,我沒有去過,聽說不能去,很可能是專供囚禁越共的區域。

  • 志和內各種異象

監獄中心規定每逢周末晚上由房長主持房員的聯誼會,據說目的使犯人有適度的歡娛。唯如此反替一些惡貫滿盈的房長增添脅逼房員的機會,強迫房員唱歌講故事,否則便要納罰金,若無罰金繳納,便來一頓拳腳教訓。獄吏對這一切可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不過,我們的房間在該晚可是真的洋溢喜樂。常以木箱作鼓,鐵罐打拍,以一般文藝歌曲譜以志和即景,唱起來清新悅耳,別有一番情趣。有時還展開歌唱比賽,房內的有錢大爺常很識趣的捐贈香煙費獎賞優勝者。間中我也一煙在手,暫離五濁惡世。

若非我身廁志和,我決不相信有人竟為了要進志和而故意犯法。有兩種場合的人確是如此,一是小康子弟為了躲避兵役,走投無路之際,故意犯些差錯,監禁於此地。按時有家人到訪,有禮物有錢使用,吃的穿的一應俱全。不再愁半夜有警察拍門要檢查戶口,不再害怕走在街上被捉拿去當炮灰。志和彷彿是他們的旅館。

二是流氓地痞者流,在外邊世界混不到飯吃,故意犯些輕罪進來。若是兇悍之徒且體力過人可在BC區擔當房長,作其小皇帝,收受各房員之餽贈;較次一等的,可進ABBC區伺候有錢人家,自不愁吃的喝的,比起外邊世界日曬雨淋,賺不到兩毛錢舒坦多了。

至於志和樓宇之建設,因建物之內沒有水管,用水(喝的用的水均相同)均集中在樓下廣場,廣場中央建有數個大小不等的水池,全日開放經由自來水管引水入池。白天房門洞開的數小時,各囚房均差遣獄友到此處提水清潔房間及廁所等處,小部份用作喝的則放入鍋子內燒煮。至於沖涼(洗澡)亦在此地同時進行,構成志和監獄之另一奇景。因越南南部天氣炎熱,每一區之囚犯約在千人以上,但水池內的水管只有兩三根,故從房門打開時起,大家都爭先恐後跑來沖涼。首先,第一步是脫光衣服,此刻,除非你不想沖涼,你已沒有權利想到害羞的問題,因水池周圍水泥牆邊遍佈苔蘚,極易弄髒衣服,還有在別人打架時,一整桶水迎面潑來,衣衫盡濕。第二步是排隊等候盛水,常得大排長龍,因霸王們常後來居上,一到來便盛滿一桶,弱者常全身赤裸在烈陽下曝曬數小時還是滴水不得。這些景象,我在三樓囚房外鐵欄看得非常清楚,不過,看到的全是男性囚犯,女性囚犯的沐浴情形如何則不得而知。

由於洗澡時無法充分清洗,而睡覺的地方又因人多導致必須側臥,晚上連走路的空間都沒有(這點則後來在崑崙島的囚房反而較寬鬆一些),坐牢太久的人很容易受到黴菌、細菌等微生物的感染,常長得渾身皮膚病,包括珍珠狀丘疹、疥癩、疥瘡等等,其中尤以生殖器及屁股潰瘍,宛如盛開的花朵,旁人看了毛骨悚然。我每次沐浴時對這些人均敬而遠之,否則便會後患無窮。不過,我雖然這般「潔身自愛」,終難逃時間的考驗,最後,落得「雨露均霑」,沒有人逃過此劫。可能唯一例外的是住在AB區的囚犯,因他們享有特優待遇。

我住的囚房糞坑的清潔度在志和大監獄內應列優等。主因是我們囚房的領導層(房長、副房長、秩序員等)做得公正,收到房員每星期繳納的衛生費都實際交給負責打掃清潔房間的人。在囚房內由於只有一個糞坑,供應近百人使用,故幾乎整天都有人等候「光臨」,為免親自排隊麻煩,故都利用衛生紙(能用作擦屁股之任何紙張均可)堆疊排隊。我為避免白天排隊太擁擠,將上大號時間調整為半夜起來,不再被排在後面的催促:「快!快!」

我們一班偷渡客,如此這般在志和度過了數月。有人深怕坐食山空,便在房裡幹起買賣,他們吩咐家人於探監時多帶些香煙、文具之類東西以便零售給獄友,賺取差價。有人則替有錢人家取水洗澡、洗衣服、鬆骨節、搖扇納涼以賺取報酬。此時,最吃香的是會做菜的廚師們,同時替兩三個大爺燒飯,便可有食兼拿錢。此外,廚師也可自製些點心零售,滿房芬芳,逗得無錢買吃的人唾沫直嚥。至於身無一技之長的人,也可憑其渾身牛力負責洗刷廁所賺取些錢,這些錢便來自房員每人每周要付一百元供作衛生費,包括洗地、洗廁所、倒垃圾等。

凡此種種,都是七十二行外的職業,足可自給自足而有餘裕。至於我自己,則終日望天打卦,心事重重,坐失「就業良機」!

志和內還有一種異象,就是醫生收小費隨便替囚犯動手術。包括「割包皮」、「結紮手術」、「皮膚刺青」等等。曾接受過這些服務的獄友說,在這裡醫院動這些小手術因是不合法的,但有層層掩護,沒有人會告密,醫生也樂得賺多些錢。不過,若與外邊醫院的醫療費用比較確是便宜很多,而且,坐牢閒著無事,也可藉機打發時間。

  • 志和半夜常聽「嗚嗚嗚…」;越共總喜歡半夜高喊「打倒」

志和監獄三更半夜常發出「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聲響,聲音由小而大,由遠而近。由於我們囚房位於ED區樓宇三樓第四間,經常聲音是從第一間傳來,起初很模糊,然後逐漸清晰,抵達我們房間時,此時大夥仍在睡夢中,但很自然的都張大嘴巴,跟著合奏「嗚嗚嗚….」。「嗚」聲過後,大夥都醒過來,最恐怖的是,此時頓覺陰風陣陣,毛骨悚然,大夥都瞪大雙眼,且往同一方向注視著,彷彿觀看在鐡窗外經過的「人」或「影子」。不過,眼前真的什麼也沒有。難道是沉冤莫白的鬼魂路過,要找人代為申冤?這究竟是真有其事?抑只是其中有人作夢囈發出的聲響,然後睡在左右之人因受其感染而與之共鳴?甚或是有人惡作劇,在夜深人靜時故意發出怪聲擾亂獄友好夢?

我在志和待了數月,對此現象始終不得其解,不過,若說是有鬼魂路過,則其後我在崑崙島上的鬼魂應比志和監獄多的多,但在崑崙島卻無此現象,難道在崑崙島的冤鬼真的永不超生嗎?

不過,若說「嗚嗚嗚…」聲音擾人清夢,則隨之而來的「打倒,打倒,打倒…」聲響更讓大夥兒徹夜失眠。

志和監獄內的囚犯有很多越共,被囚於其他各區。越共所受到的待遇與外界的傳說是完全相反的。除了一小撮兇悍之徒被隔離監禁外,絕大部份都可在區內自由行動。食方面,則米飯充足,還有魚肉任其自由烹飪。這樣的待遇,他們仍不滿足,經常在午夜高喊:「打倒西貢偽政權。」「打倒志和監獄長。」等口號。經常由一人帶頭高聲大嚷。

「打倒,打倒,打倒…」跟著是眾嘍囉以無數的「打倒」附和。

由於志和監獄的八卦形設計,監獄的八個區域八座建物圍繞成一塊小盆地,聲音在盆地之內發出,聲波遇到障礙物時,會反射回來。正因夜闌人靜兼且受回聲影響,每一句「打倒」的聲響都聽得十分清楚且冗長。回聲振盪耳際,歷久不衰。

如是「打倒」聲一再重複,常歷數小時以迄東方大白方止。於是各區人犯的大夢都被擾醒了。因越共是政治團體,同心協力,志和獄吏莫奈其何,唯有拗開置於蓄水塔頂的擴音器,播放新聞或歌曲反制,藉以掩蓋「打倒」之聲浪。如此情形大概每兩天便來一次,周而復始。

有一次,越共因某些要求不遂,捉了他們的區長做人質,作為典獄長圓滿回覆的交換條件,政府對越共之無能可見一斑。政府官員一言以蔽之,便是欺善怕惡,對「政治犯」則畏首畏尾,對「刑事犯」則胡作妄為,殘虐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