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章 集中改造生涯

  • 共產黨發明「集中改造」的刑罰

共產最厲害的地方是他們竟發明一種刑罰稱之為「集中改造」,亦即他們為了要囚禁某一人士,但該人並無觸犯刑法上所定之罪行,司法單位之法官不能判刑;這時候,共產黨便利用行政獨大之權力,逮捕該人,但不交給司法審判,逕以行政手段監禁該人,頒給該人之刑罰稱之為「集中改造」。「集中改造」並無刑期,若共產覺得沒有必要繼續監禁,可以立即釋放;但若覺得需要永久監禁,則永不開釋,並放話稱該人士「改造尚未進步」,至於「進步」之標準為何,則共產視為「天機」不可洩露。共產黨便是利用「集中改造」這名堂來監禁我們這些犯了舊制度刑法的「常犯」(刑事犯)

說穿了,所謂「集中改造」便是「無期徒刑」,只要共產認為有需要,便可把你關至死為止,使被囚禁的人喪失對人生之所有希望,這方式真是既「毒」且「辣」。先且不說我們偷渡客確是對越共有功,即使其他作奸犯科違法亂紀的人,他們所犯的是舊制度的法律,在當今越共政權的法律是不可以追究以往,因此,淪陷前在內陸之所有監牢之犯人,他們在淪陷日離開監牢後,越共也沒有把他們捉回來。唯獨我們在崑崙島上這班人真是倒了八輩子楣。

  • 開始「勞改」;共產拿「改造未進步不能回家」作為恐嚇工具

如此,在六號囚寨關了約半個月,我們(包括其他常犯)被移到一號囚寨,開始過「集中改造」生涯。每日仍是吃兩餐。從淪陷後數天「任意吃」,「狂吃」,進而每人每天限七百公克米糧「平常吃」,而六百公克「小吃」,而五百,而四百公克「搶吃」。看倌請勿以為四百公克不算太少,因除了米飯,全無菜餚,且要做沉重勞務,極耗體能;且別以為四百公克是很易下嚥的米飯,越共師承舊制度虐待犯人的手段殆可謂學得唯妙唯肖,越共完全複製舊制度以充滿稻穀及炭屑的紅糙米飯打發囚犯。尚幸,該時越南之農作物還足,尚有米飯供應,設若不幸數年後仍在獄中,南越南因實施共產主義而陷入極嚴重之經濟恐慌及糧食危機,所有被越共囚禁者(他們不一定是犯人) 獲供應的糧食均含百分之九十飼料高粱及些許米飯,有時甚至連一顆飯粒都沒有,聊以維生而已。

天天天還未亮便得起來集合,餓著肚子,步履蹣跚,走往十公里外墾荒。我們之中四人專責「挑飯」隨行。中午十二時小憩片刻,每人分得二平碗飯,伴以數粒焦黑生鹽,狼吞虎嚥,一啖而盡。日暮回「家」,又吃一頓相同款式的晚飯。飯後肚子依舊大鳴,高呼委屈!我常得彎腰安撫它道:「不是我想難為你的。我口袋還有點錢,怎奈每天路過菜市場,門面雖依舊,卻只見蒼蠅不見魚兒,連賣蕃薯麵包的攤位都不見了(他們大概也要接受「勞改」)。我的嘴巴也乾著急沒得接濟呢!」

晚飯後,便是集合開會討論,批評別人及檢討自己,學習歌唱各類「解放」歌曲,常歷二小時方畢。此時,身心俱疲,肚子也不好意思發脾氣了,急攤開蓆子,抱頭便睡。幾乎連夢境尚來不及安排,東方漸白,又是一天開始,做的相同工作,吃的相同飯食。然而,越共說的話:「集體生活遠勝個體生活。」「勞動是光榮的。」「只有勞動才有飯吃。」我必須勸喻我的肚子、腸胃、我的每一根神經去接受這一切。

如此,周而復始,吃的鹽量多了,不少人雙臉浮腫,雙足脹大,獲准「優待」暫免勞動。但其他沒有病徵的人則必須繼續勞動,雨天傾盆大雨,有不懂事的獄友躲在一旁避雨,管教幹部便說:「你思想未進步,是否不想回家?」唬得那人急返回隊伍,視大雨為吉祥甘露。加了糖衣的「勞改」比昔日舊政權之所謂「做苦差」更苦,卻誰也不敢怨尤什麼,因你是否不想回家呀?(因舊制度的刑事案均經法官判刑定了刑期,沒有想不想回家的問題。)

然而,誰也寧願帶飢工作,不想待在寨內休息,吃了便睡,因山嵐瘴氣對原已虛弱的身體尤易於侵襲,唯有勞動方能鍛鍊體能,抵抗疾病。因此,現在越共說「優待」我們勞改,倒是說對了,要麼還終日困在六號囚寨裡,料不出一個月我們都斃了。

  • 有人拿長刀向越共示威?

在這段時間,有一件很特別的事必須一提,和我們同房獄友有一名身材魁梧,精通武術之華人,他的言語及表情讓人望而生畏,不論華越人士均敬而遠之。一日,他不知何故突然從其包袱取出一把閃閃發光約有七十公分長之鋒利長刀,在空中比劃兩下,所有房員見此情形均目瞪口呆,不知其下一步打算如何。尚幸,他隨即放回包袱內。他如此舉動,可說是犯了監獄之大忌,因所有囚犯均被嚴禁攜帶尖銳器材,而他竟然在包袱內埋藏如此長刀?他此一動作是意欲向越共示威?抑向其他房員恐嚇?

據我推測,每次進入任何一間監獄前均經過嚴密之身體及包袱檢查,檢查員要不是懔於此人的淫威,便是與他同夥。問題是他已坐牢多時,歷經多少次全身脫光檢查,他的長刀竟能安然通過所有關卡?即使檢查員畏懼他不敢立即揭發,難道沒有人事後舉報嗎,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現在越共主政,確實不一樣,此人之舉止顯然馬上有人告發。次日清晨,突然有十多名手持長槍之解放軍進寨,並待在涼亭等候。其中一人走進房間呼喊昨日亮刀者之名字,令其到涼亭報到。帶隊者見其前來,一方面急令解放軍拿槍指向他:「上膛!」,一方面令此人伸出雙手銬在一起,然後再大喊一聲:「帶走!」。眼看該人沒有任何反抗,被解放軍押離一號囚寨,我想很可能是關押「紀律房」。關「紀律房」便是與死神拔河的地方。

  • 因寫自白書,我做了「一日房長」

在一號囚寨這段時間,除了周一至周六的勞動改造,周日則要寫「自白書」。共幹一再勸喻我們必須「誠實申報」自己以往的一切經歷,即使有做了對不起共產黨的「惡行」,也可獲得「黨和國家的寬恕」。於是我把我從小至長大所讀的書所做的事全部一五一十描寫。我根本就不曾冒犯過共產黨一根汗毛嘛,有什麼好怕的。

自白書似乎是共產黨找尋敵人的必要方式。不斷的要你寫自白書,然後共幹比對你前後寫的矛盾處,再從矛盾處質問你,便很可能從中找出要害。不過,遇上我們這班偷渡客,不管要怎樣寫,寫多少次,除了遣詞用字,內容大致都一樣。書讀得多的寫多一些,書讀得少的寫少一些。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書寫「自白書」。某日囚房關門前,突然要我們集合準備換房,由幹部唱名進入另一房間。幹部開始唱名:「郭金燃,房長。」我回應:「啊,有。」我回「啊」是因我被嚇得不知所措;我再追加「有」是因這是命令,不容我不從,即使叫「混蛋」,也得回以「有」。此刻,我深懊悔我寫的「自白書」真的太坦白了。這名高級幹部之所以找我當房長顯然是看上了我的學歷,畢竟坐牢的人有大學學歷確是很少數,只是他未免太一廂情願了,此地何地,龍蛇混雜,三教九流棲息之地也。即使孔子再世,恐也無法降伏群魔,何況我非孔子,幹部出此奇招究竟是愛我抑是害我?無奈,我連表達意見的機會都沒有,待其他房員都進房後,房門便被鎖上。我的「房長」「床位」在五公寸高的水泥框上,我不敢對房員「訓話」,我僅集合大家(這是身為房長每天必須做的動作)大略說:「非常幸會各位,今天大概沒有什麼事情要宣布,那我們便自由活動。」然後我詢問副房長是否要表達什麼,他回以「沒有」,我便宣布「解散」。

次日,我急對基層幹部表示我沒有能力當房長,他們亦點頭表示同意。好在前一天「提拔」我當房長的高級幹部似乎在宣布我當房長一事後,已坐船回西貢,因此,目前負責管理我們的幹部是另有其人。由於獲得基層幹部之協助,我終於終止「一日房長」的惡夢。

  • 打「散工」

現在一號囚寨進行的「勞改」比昔日在舊制度時「打散工」差不了多少,都是工作地點不固定,天天更換主家。一次,我被指派到碼頭搬米,幹部見我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抬不起一整包米,便叫我進船艙協助運米。甲板上遍佈從破包口滲出的米粒,我們一班「餓鬼」見了,可比拾獲黃金還要興奮(此時此地即便拾到黃金也是枉然)。誰都抓一把在手,大嚼生米。不過,吃生米似乎很快便有飽足感,我們都適可而止。尚幸幹部在岸上沒有發覺,不然,又是一番「不想回家」威脅,若僅口頭威脅倒不要緊,萬一被彼等將名字記在簿冊裡,那就真的「不想回家」了。

另一次,我被指派到一號囚寨旁搗毀「老虎籠」,這兒比設在安寧部地窖的「牛籠」尤著名,因葬身其中的政治犯比牛籠更多。建築物是很特別的雙層房舍,共有六座之多,每座的下層約分隔成十間二乘一米的囚房。房內靠近門處有一根穿越各房間的鐵條,囚犯的腳要套上焊在鐵條上的”U”字形鐵鐐。假如只被銬一腳則囚犯可以選擇左腳或右腳,被銬住的腳必須擱在鐵條上,且甚難轉身,因鐵鐐很狹窄。這樣的姿勢,被銬的人只能仰臥或側臥,至於是左側或右側,則依據左腳或右腳被銬而定。被銬的人也可以坐起躺下做體操,以免身體變僵硬,不過,無法站起來。假如囚犯的雙腳均套上鐵鐐,便完全動彈不得,等死而已。囚房上蓋以鐵條密封,鐵條之上便是上層。上層是空洞的走廊,獄吏可在此監管下層之囚犯。

大體而言,政治犯被押送來島後,其生活起居與一般「常犯」並無分別,甚至更獲優待。只有不遵守法規,不服從獄吏命令,或整天高喊「打倒」口號,甚至對獄吏動粗者才被送來老虎籠。假如在老虎籠內仍繼續反抗者,才加上腳鐐。至此,仍不知收斂者,獄吏便從上層走廊的鐵條中注下石灰水或催淚彈。這算是「政治犯」以「打倒」口號起家所爭取來的最終「報酬」。

  • 做「長工」

越共簡直是師承舊制度。我做了一個月「散工」,越共便開始分發各人當「長工」。懂得修理機器的人可申請到修車廠,亦即以前我做「書記」的工場;曾做司機的人仍做司機;有燒磚技術的人仍到磚窯,製造磚塊供全島使用;會游泳的人仍回到捕魚隊捕魚「孝敬」幹部;有烹飪技術的人可替崑崙省長(淪陷後有一段時間崑崙島被定為省級)燒飯,獲享兩餐溫飽均不在話下。唯獨我以前做修車廠「書記」一職不能恢復。在共產制度下,文人無用武之地。共產眼裡的「文筆」是資產階級對勞苦大眾剝削奴役的工具。「文人」是不事生產,專門興風作浪,擾亂政權的蛀米大蟲,是無產階級專政的眼中釘,必得除之而後快。

所謂「適者生存」,我為求苟安,什麼也不敢說,便跟隨大夥兒分派到胡椒園。這園剛剛種得些許胡椒尚未成熟,不過,據說越共規定,誰被發現偷吃一夥粒胡椒,得被剝掉衣服曝曬一天太陽。稍後,我及另四名偷渡客、數十名越人又被調到遠在島東面飛機場附近的農場。

此農場設備十分簡陋,栽種甘蔗、木薯、蕃薯等作物。第一天,農場長未至,基層幹部差遣我們一行到飛機場一端的松樹林攀摘松果。松果其實是一種純天然的有機食物,成熟後內有松籽,還可以入中藥,潤肺治咳嗽,消炎止血。此處風光明媚,環境清幽,海水碧綠平靜如鏡,山谷間瀉下瀑布變成滾滾溪流。頗有世外桃源之感。

據說阮文紹總統前在此處置有度假別墅,是用茅草蓋成的,現已拆得蕩然無存。海灘上還散置一袋一袋沙粒,據說是以前地方軍作為防禦工事的遺物。遠處有一直昇機殘骸,機件已被偷光,軀殼也被鋤得半扁。據說430日那天從內陸疏散來此的人,很多因燃料耗盡,找不到汽油補充,無法再飛往公海外的第七艦隊,而被迫在此擱下飛機,束手就擒,現被控以「叛國罪」,比我們的命運更糟。這天我們工作十分清閒,與其說「工作」,毋寧說「觀光」更貼切些。我們對崑崙島風光大開眼界,有點樂不思蜀。工畢,在清泉洗澡。幹部默許我們在附近「偷」了一大堆木薯予以烤熟,飽吃一頓豐盛餐,盡興而回。

詎料好景不常,次日從西貢調來的農場長三叔到任,他似乎對中國人特別有成見。我們偷渡客又再一次碰上煞星,他禁止我們以粵語交談,我們還是暗地裡說了。他大駡我們是資產階級,不事勞動,強令我們每三人一組,每天墾荒三十平方公尺,做不完的晚上要繼續做。這種待遇比前些日子打散工時進一步「優待」!而這裡距島中心更遠,更僻靜,大有魯賓遜漂流記所描述在荒島上生存的情境,從此休想知道些兒有關「內陸」的消息。

在坐牢及勞改期間,我最常被指派做的工作是製磚及做田埂。製磚因在磚窯,只有在舊制度打散工時做過,越共控制崑崙島後之打散工時期似乎沒有做過製磚。至於分派做長工後,因遠赴飛機場附近之農場,該地沒有磚窯,所做的工作都與磚塊無關,而與農地有關,最常做的是建造田埂。

製磚隊分為做泥土及製磚塊兩組。

磚是用土燒的,但也不是只要是土就能燒成磚,必須使用黏土來做原材料。所謂黏土,是一種含沙很少富有粘性的土壤,泥土組的人將粘土與水經過攪拌混和後變成可用泥土,然後抬至廣場累積成一小堆,交給製磚的人。製磚的人得用預製好有磚塊形狀的木框壓入土堆,俾抽取木框內之泥土,然後用力在地面拍打使已成磚塊形之泥土鬆離,取出磚塊形之泥土排列整齊,再用木框製另一磚塊,如此周而復始。待全部之磚塊模型均已完成,便可放入磚窯燒烤一定時間,取出即是可用之磚塊。我們得整天在大太陽下蹲坐在廣場上。這工作乍聽似很容易,但在烈日之下而且整天得蹲坐著,從此處爬行至另一處取材枓,導致各人均腰骨、胯骨、肩骨酸痛。

至於在農田工作,多是建造田梗,用以種植木薯、番薯等作物。

田埂是靠人力在荒野土地上,用鐵鏟堆疊泥土而成。唯遇到黏土摻雜沙石極其堅硬,則必須先用鐵鋤或鐵撬將泥土鋤鬆,及將石頭移開,方能鏟土搭建田梗。由於大部份土壤都無比堅硬,故單是將土壤軟化這一道手續便得花甚多時間及人力。且由於田有四周,另一邊亦須以相同方式再做一遍。能做好一條田埂,需多人通力合作,極度耗時費力。雖僅穿一條短褲,亦大汗淋漓,腰酸背痛,加以烈日懸空,其辛苦程度,不可言喻。

有一次我在鋤泥鬆土收工後返回寨房途中經過蔗園,因剛下過雨,黏土路上倍加粘滑,我一個不小心整人滑落池塘裡,在下墜之際,兩手懸空急握到兩根甘蔗,甘蔗即隨我此一動作而折斷。我急速觀察周遭無人發現,於是立即逃離現場。農場長三叔是靠出售甘蔗等營利的,我拉斷他的甘蔗此罪非同小可。

果然,次日我走往醫務室取藥路經蔗園外圍,發現三叔召集「解放軍」(當地解放軍由農場長指揮)訓話,大駡他們連兩根甘蔗都照顧不好,被誰拔斷又不得而知。我聽他如此一說,急得加快腳步,還好,他沒有懷疑是我的「傑作」。

  • 謝謝越共「改造」我的思想,我已懂得「偷吃」

依舊是每天吃午晚二餐,每餐有二平碗飯,(我的塑膠飯碗從被捕時開始使用至我獲釋回家,用了兩年多。)以焦鹽伴吃。有時,我實在餓得慌了,雙手酸軟無力,便趁著四下無人察覺之際,在田野猛的拔起一根木薯,將樹幹插回原位置,僅拿走樹的根部,先用水洗淨,再去皮,因未經煮熟便吃,十分苦澀,但有得吃總比空著肚子好,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木薯內含氫氰酸,生吃有毒,可導致死亡。有時工作地點什麼吃的也找不著,便隨手摘個野生矮瓜,稍加清洗,塞進嘴裡,味甚苦澀,肚子亦勉強歡迎。有時,在甘蔗園周遭的池塘,找到野生蕹菜,摘下些許在池中洗滌,又是往嘴內一塞,吃了。越共的別名便是「蕹菜佬」,因他們打仗時都是靠吃野生蕹菜維生的。

我的思想也確實被「改造」了。以前我壓根兒連想都不曾想過要「偷吃」東西,現在,我已懂得如何「偷吃」,這點真的要大書特書:「越共改造功在黨國」!凡是可吃的東西,一旦被我們這班「餓鬼」見到,肯定蕩然無存。有次,我偷偷竄進林裡,忽見有人正替椰子解剖,見我來了,馬上二一分作五,他恐怕我去告密呢!

不過,有些東西卻是可以光天化日公開的吃。例如「田鼠」,可是很少,我尚無機會吃。還有「溝鼠」,有一名精於捕鼠的越人獄友便常將自己捕獲的老鼠提去孝敬三叔。「溝鼠」這黑茸茸的妖怪,以前避之唯恐不及,此刻掌廚的人(他因年紀較大,特准他擔任廚師,不必做苦差。他的任務原只是替數十名獄友燒開水及將生米煮成熟飯而已。)若捉到牠,會將牠活活燒死,且要將毛燒得焦黑,然後除毛去皮,切肉,再以生鹽(因無食鹽)醃之,小煮,其味芳香,甚似牛肉。此際,若有人說吃鼠肉會罹鼠疫,我會一聲不響立即搜刮過來。至於青蛙、蛇、各種貝殼類動物若被掌廚者看到,他都會自動替我們「加菜」。此外,還有一些野草閒花,諸如涼粉草(仙草)、崩大碗(雷公根)等,長得漫山遍野,含有極豐富的葉綠素,既可充飢,又清涼可口,一舉兩得。

總之,或則公開地堂而皇之的吃,或則秘密地鬼鬼祟祟的吃,凡是能吃的東西都逃不過被我們捕食。轉眼間,幾乎所有野生動植物都吃得絕跡。南越淪陷前,在池塘裡俯拾皆是營養價值頗豐的塘虱魚現已不知所踪。

有不少人因誤將野草作靈芝,慘送一命;一些雄糾糾壯漢加入了捕魚隊,因生吞毒魚而進了黃泉。然而,大抵飢餓與死亡不過一線之隔,我們都抱著「寧為飽死鬼,不作餓活人」的心態,這些喪鐘畢竟阻止不了我們對大自然賞賜給飢餓者野生動植物的垂涎。奇的是,我雖亂吃亂喝,又毫無醫藥治療,卻連患腹瀉的時候都很少,莫非冥冥之中有神助我?

偶爾幹部會賞賜我們些兒「菜餚」,大風吹倒的「蕉樹幹」或「木瓜樹幹」;還有是賣掉的蘿蔔剩下來的莖,去掉外殼,切以細片,加入些生鹽可煲水作羹湯。

最啼笑皆非的是在這樣的飢餓環境,三叔竟然下令我們不准再餐餐分飯吃。他說這樣做是囚犯的行為,文明人類同席吃飯應如大家庭,每人各自約束,盛飯適可而止。這令一行,誰也搶先盛了一碗壓得實實的飯,我們都巴不得找到高壓機器來濃縮飯粒,各人都吃得飛快,希望能捷足先登,再盛一碗平平的。這麼一來,掉了牙齒的,或年紀較大的(諸如替我們掌廚的人),常只吃了半碗,飯桶內已空無一物。過了兩天,三叔自知此法實在行不通,便教訓我們一頓後,又恢復了「分飯」而食的制度。

大概農場長三叔對文明人類的定義欠缺瞭解。肚子捱飢,一天兩天尚可勉強支撐,日子久了,縱是父子之親亦輒因爭一口之食而大動干戈,這是上古人類求生的本能。不錯,文明人類與原始人類的顯著區別在於「禮儀」,但「禮儀」之存在則跟衣食是否豐足有密切關係,有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共產一方面要我們過著飢不擇食的「原始人類」生活,一方面卻要我們奉行「原子時代」的哲理,豈不太荒謬?

看倌也許覺得奇怪,為何在舊制度時,1975/4/30以前我們囚犯也獲相同待遇,也是每日二餐,每餐獲分發二平碗飯,以焦鹽伴吃,也是終日飢腸轆轆,唯該時我們都犯不著偷吃,必待至共產政權上台後才學「偷吃」?主要是以前家人都可寄錢及寄物資接濟,口袋有錢可以買蕃薯充飢,但自1975/4/30西貢淪陷日起以迄獲釋回家之九個月期間,除了半年後獲准恢復書信往來,一切接濟均被斬斷。

  • 從裝病、自殺以至真病

不久,地方軍獲釋放遣返內陸和家人團聚了。他們曾正式持槍和越共對幹,竟享這等「優待」。反觀我們這班偷渡客,越共曾親口說我們有功,卻恩將仇報,硬說全國人民都犯了四大罪,我們是其中一份子。難道「馬列主義」有這款規定麽?

地方軍離去後,我的回家希望益見渺茫,兼以昭仔的慘死(詳參第十六章),我悲憤填膺。天天吃半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幹那永不休止,毫無意義的工作,雖耗盡體力,越共仍說我成績不好,「沒有進步」。經常在傍晚的檢討會上,被同一工作組的越人因嫌我的動作慢而出言「鬥爭」、「批評」、「教育」。人生如此,樂趣全無。

一日,我有點頭暈,我趁機向醫務室請病假。為了裝得嚴重些,連兩餐也「絕食」了。這畢竟是下策,因有飯吃時,尚且餓得發慌,現卻強忍不吃,倍感難受。看見別人吃飯,口涏如泉湧,肚子高聲抗議。而且,一天閒著,別人都出外勞動,自己一人孤伶伶躱在房子裡,腦海裏湧現的各種念頭,讓我百感交集,思潮翻滾。「集中改造」其實就是「無期徒刑」,只要共產說你尚未進步,你便永遠回不了家。並不如舊制度宣判我「五年禁錮」看似很長的日子,但畢竟我心裡有一確定的數字「五年」,我可以規劃這五年我將如何度過(譬如我當修車寨的書記),五年過後,我又將如何迎接嶄新的人生。可是,如今,只有思想進步的人才獲准回家?從共幹對我的評價,我的思想顯然是「退步」的,那麼,我這輩子休想回家了?真的要回家嗎,除非像昭仔那樣,魂魄飛返家園,了無拘束。

我越是想止住不要再想,偏偏想得越多,也越是想不通。終於靈機一動,內心頓悟,我想到一條妙方:自殺。橫豎陽間不似陰間好,何不捨棄陽間進陰間?但,該以什麼方式進行?包袱裡還藏有兩小包以前母親給我洗皮膚用的灰錳氧,猶豫片刻,我緊閉眼睛,盡傾口中,其味酷苦,我急喝下一大杯井水,躺上卧蓆,靜候閻羅王納婿,以為從此一了百了。然而,奇的是,一小時,二小時過了,直至翌晨起來,反覺精神奕奕。其後,我回到家裡方悉灰錳氧學名高錳酸鉀是無機化合物,醫藥上用做消毒劑,雖不能吃,但吃少量對身體無礙。此刻我回頭細想,用這樣拙劣方法結束殘生實在太笨,因自己不懂藥性,吞下肚子的藥物萬一導致喉嚨及腸胃潰瘍或出血,尤以萬一越共頭子三叔知道我是要自殺,勢必阻止醫務室施救,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則所受折磨將更甚於眼前。

然而,死意既決,過了兩天,我再一次裝病獲准休息躺在房內。由於在我的包袱裡沒有吃一兩顆便可畢命的藥物,四顧無人,我一口氣喝下在包袱內尚存的所有藥物,包括十多片頭暈丸、二十片止痛丸、數十片維他命、眼藥水、滴鼻水,好使腸胃不勝其擾,若能造成昏迷慢慢死去則更佳。這法子果然生效,不到兩小時,但覺雙眼發黑,繼之天旋地轉,咕嚕一聲吐出一團東西。尚幸藥丸都已溶化了,不然三叔知道我想自殺,便會立即加倍「照顧」。我這一吐,因是吐在房間外邊,唬得路過的獄友急扶我到醫務室。護理師以為我食物中毒,在胃上注射一針解毒,不出一小時,我又平復了。

由於這次「食物中毒」,我獲享三天休假,賦予我更多自殺機會,然而,我不再嘗試了,自殺而獲救的滋味到底不太好受。奇的是,據我所知這些日子有不少人自殺過,卻都獲救,大概都因下不了決心吧。不過,在我離開崑崙島前發生一件貨真價實的自殺案例是這樣的:

在機場農寨一名曾一度和我同榻共寢,綽號「阿史」的越人,是個典型之所謂「進步」分子,工作積極,任勞任怨。每天傍晚的檢討會上,組長免不了讚揚他一番。曾一連十多天,我跟隨他涉足蔗園周遭的池塘,水深及頸,赤手挖取淤泥,弄得我渾身痕癢無比,傷口冒膿,我必須多次爬上來休息,氣喘噓噓。唯獨阿史排除萬難,不用小憩,勇往直前。後來有令釋囚,我和他都榜上有名,不巧就在當天他生病了,大夥兒轉往胡椒園集合待船,他則住進園內的醫護站。看他臉色,病情並不嚴重。

次日清早,忽有人大嚷:「阿史自殺了。」原來阿史於夜闌人靜時撕下了自己的襯衫作帶子,自縊死了。

「阿史必定被鬼迷了,誰卻笨得此時來自殺。」有人作此猜測。真的,除了被鬼作祟,如斯工作積極的人,此時自盡太不可思議了。中心區農場長五叔卻幽默的說:「各位兄弟,你們可千萬不能高興得耍自殺的把戲啊!」

我經過三天休假康復後,我如常到農場上工挖土。如此,日復一日,又過了三個多月,一日在田野間我突覺頭腦發脹,腳下無力,身體失去平衡。這次我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在醫務室量體溫,高燒攝氏四十度,全無胃口,這趟是真的不想吃飯,而且吃了便吐,獲准在農寨裡休假。我忽然對死神有了恐懼,我擔心是否因三個月前我欲自殺所亂吃的藥物在身體內產生潛伏性作用。這個月來與我共事的數十獄友(包括越人)幾乎都大病過一場(也有可能是玩自殺把戲),而且是罹患嚴重的傷寒霍亂症。尚幸,吉人天相,不出數天,我漸告好轉,但仍全身虛弱乏力,仍須全日躺臥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