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章 押去崑崙島的船竟也中途踅返

(我們這班偷渡客究竟是什麼命運,偷渡去香港的船回航,現在,押去崑崙島的船竟也中途踅返。)

  • 好啊,我們不用去崑崙島了?

船依舊全速航行。直至下午四時左右,驀地看見那似乎很熟識的燈塔、樹叢。「這不是今晨啟航時經過的景象嗎?我們正在回航啦!」有人發表意見。我們雖深處約三公尺高的船壁下,但往上看燈塔及樹叢是十分清楚的。終於,整船囚犯歡呼雷動。

不久,船回到起航處。不過,我們依舊待在船上。

「我們不用去崑崙島了。」一名位階頗高的華人政治犯向我搭腔。在志和監獄,我們是被嚴禁和政治犯接觸的,不過,現在船上,我們得同舟共濟了。

「這可能有二原因。」他繼續說:「一是自中共攻占了長沙群島後,他們的船隻可能已在崑崙島附近出沒,這船遇上了,便急的回航。二是去年初巴黎和約簽訂了交換戰俘條文,現在軍法會可能接到釋放戰俘指令,遂電令此船回航。順帶了你們常犯也獲益。」這位老兄說得口沫橫飛,言詞中肯,不由你不信。

之後,全船囚犯都十分亢奮坐起來等候命令返回「志和監獄」,等了數句鐘頭仍毫無動靜,我的雙腿被擠壓得麻木不仁,我不得不站起來舒展一下。由於我站著,視線比較寬廣,我看到全甲板盡是擠得密密麻麻的人頭,沒有一點縫隙。如此,站了約莫半句鐘,正想再次坐下,可是,哪裡還有我坐的位置,尤其是此刻位置已亂成一團,偷渡客們已不知其踪,四周全是不認識的人。此時我雙腿雖已不麻,無奈動彈不得,我不敢從別人頭上強壓下來坐下,這會被揍的。糟透了,我總不能一直站著吧,怎辦呢?尚幸,便在這時---午夜十二時,千鈞一髮之際,一聲令下,所有犯人都爭先恐後從鐡扶梯攀登上岸。我們都沒有再上手銬,大概主事者看準我們此刻都十分歡愉的心情,應不會逃脫(?)。岸上,已有大客車隊等候。我上了車,心想:「回志和監獄得先好好補睡一覺,慶祝一番。」

如此,一時,二時,三時,車隊毫無動靜,我疑惑頓起,心臟又一次劇跳。便在這時,遠聞船上鐵條互相碰撞之聲響。驀地,一輛吉普車停在我們車隊旁,卸下了一大堆「奧米伽」(Omega)手銬。這是大凶兆。

「下車。」我們遵令下車,每二人銬在一起。兩旁軍警林立,荷槍實彈。中間空出一公尺上下寬的通道。我們走過通道,再走落船上甲板,手銬被打閧了,換成上腳鐐。依前天的動作再做一次,照樣是單腳上鐐。轉眼東方漸白,過了恐怖的一夜。

在兩天之間,我從極悲化作極喜,又從極喜轉成極悲,過了很久,我渾身戰粟逐漸平復了。現下的前途是必須進崑崙研究院深造,這是否可算作是我在廿三歲時熱望赴港的回饋?

「叮鈴鈴」啟航鈴響了。我已疲極不支,昏睡去了。我是何等命運,連被解送崑崙島也要創紀錄,坐船已三十多小時,去回了二趟,現在才正式啟航。

  • 害怕囚犯暴動?

導致踅返的真正原因,我們始終莫衷一是。直至1976年元月我回家與母親相聚後,看到母親特別替我保留的該時報章斗大標題才真相大白。按該時該事之具體內容為:當船啟航不久,還在內陸水域,我們囚犯便紛紛卸下腳鐐,在船上自由行動。雖然我們都懾於野戰警察的淫威,不敢輕舉妄動,乖乖待在甲板上,但艦長見此情形大慌,深怕我們會暴動,故立馬不聲不響回航,並要求增派野戰警察保護。不過,讓我好奇的是,如果這是回航的唯一理由,則第二次令我們走下甲板,然後再一次每人均單腳上鐐,再將腳鐐套進長鐵條,監管員仍舊沒有在鐵條之一端加鎖。又是所為何來?

好笑的是在西貢的報界編輯及記者先生女士不知該事之來龍去脈,卻逕行大肆渲染,隆重其事的以頭版大字標題報導:「今晨開往崑崙島的載犯船中途暴動,劫持船長,」自由世界報社的信口雌黃,不負查證責任,誠一大害。怪不得在我們抵島後約莫兩個月,家長們都寄來「跌打丸」,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害得母親在我離開志和監獄後翌日往探監時,獲知我已被送往崑崙島而登時昏倒;現再一次因看了報紙的大字標題而忍受沉重打擊,深恐我因別人暴動而受牽累,被拷打受傷。

  • 野戰警察都放下槍枝,各自嘔吐去了

由於長鐵條之另一端依舊沒有加鎖,不過,這趟我們都等候船隻出了大海才著手拆卸腳鐐。時已日暮,才解開腳鐐,驀地波濤洶湧,船隻左右搖晃,然後整艘船被巨浪抛擲,一忽兒被抬高,一忽兒下沉,顛簸至極。此時,野戰警察都放下了槍枝,各自嘔吐去了。這可是千金一刻的逃亡時機。然而,一因浩瀚大海,縱是游泳健兒也望而生畏;二因這時已兩天兩夜眼睜睜的蹲坐著,誰都筋疲力竭;兼且,此刻風浪極大,誰都暈眩嘔吐,黃膽水盡出,沒有人還會想到「逃走」這回事。

此時,連坐「順福龜」時以不暈船著稱的難兄難弟亦都嘔吐得失魂落魄。船上男女已顧不得什麼禮儀,什麼授受不親之嫌,全部東倒西歪,亂成一團。尤以因登陸艦之構造原是為了運送坦克車等戰時車輛攻佔敵人陣地,故其甲板上毫無障礙物,一片空秃,完全平坦。一時間,所有人、包袱、鐵條、腳鐐等等便隨著船的振幅而滾動。在風浪稍緩時,我舉目四顧,發現我的頭部正好枕在一名女政治犯的大腿上。此刻,這位在沙場上身經百戰的女英雄可能已分辨不出我究是男兒抑是女流!不久,更大的巨浪衝來,把整艘船都包了起來,傾盆鹽水從三米高的船壁瀉下,誰都被淋得恰似才從海裡打撈起來的水人。海水陸續從船尾溝道湧進來。「水災了,水災了。」有人大喊。全船的人都被水淹了,但能跑往哪兒?我反正巴望快些淹死好了。

翌晨,船停了下來。我翹首遙望,看見一些山峰,終點站「崑崙島」到了。歷來,多少騷人墨客描寫島上種種恐怖情景,什麼鬼域魔城,他們可曾親臨這個「鬼域」?這是一個面積約五十二平方公里的小島,位於越南南端,三面環山,只南方有少許平原。周遭尚有十多個無人荒島,是法屬時期用作囚禁政治犯的理想地點。

登陸艦的鐵門打開,原來甲板與陸地是平的,沒有再加手銬,我們直接走上岸來。

  • 崑崙島首長名字似是華人,他會同情我們的遭遇嗎?

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個威風十足,掛了短槍、武士刀,口袋鑲了六七枚勳章的島長林有方中校,島長同時是典獄長。島長的名字很像是華人。我們這班偷渡客一直慫恿我要立即面謁島長,請他念在我們因犯輕罪被判了重刑,恩准我們居住同一囚房以便互相關照。可是,我思前想後,我沒有這勇氣,因我想:被前線軍事法庭將輕罪重判的受害者多的是,即使我能證明我們都是冤枉,而島長也確有華人血統,但他又如何能厚此而薄彼?他不可能答應。其實,真正有權同情我們這班偷渡弟兄的正是當初拍板判我們「五年禁錮」的主審官,無奈,其不但不予我們以同情,反加重我們十倍刑責。設若此刻退而求助島長,他又憑什麼相信我們的故事?當然,南越南此時貪污風氣猖獗,眼前之島長也不可能例外,但,眾目睽睽之下,教我如何進行?稍有閃失,性命不保!.

每當國慶或新年等大節日,典獄長有權建議軍法會減刑或赦罪的,最後由總統決定是否頒布赦免令。其後過了一段時間,我當了修車寨的書記能在島上自由行動,在菜市場,或街道上我多次遇見島長,我多次想跟他說我們是因犯輕罪被判了重刑,希望打動他的同情心向軍法局提議恩赦我們。不過,反覆思量,最終我還是不敢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