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章 獲釋回家

  • 乘木船回家

某日,我卧病未癒,我仍躺在農場的卧房裡。中心區的農場長五叔(他是此地農場長三叔的上司)蒞臨,他先用手觸摸我的額頭,我馬上醒來,很可能他剛來時,其他獄友告知他我因生病躺在此處。從他對我觸摸,我感覺到他似乎比他的下屬三叔較有人情味,早知如此,數月前我便不該跟隨別人來這裡農場「勞改」。不過,接下來,他更帶給我們驚天動地的消息。他說:「告知大家一個喜訊。」聽是喜訊,登時我的健康似乎完全恢復了,傾耳細聽:「崑崙省(淪陷後,崑崙島成為一行省。)省委有赦令,特准一些學習改造有進步的囚犯回家度歲。」聽到這裡,我又是冷了半截,幾乎每天我都被同組的越人批評是不長進的人,那麼,所謂「學習進步」,當然沒我的份兒啦。

「聽著我呼名,有名的即收拾行裝到中心區集合。」時維農曆十一月底,回家過年,適逢其會。我有名了,其他的偷度客都有名了。我們歡呼如狂,恰似斬首台下獲赦的瘋人。我深慶幸數月前自殺不遂,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後悔,開始檢討這些日子亂吃亂喝會對腸胃造成多少傷害,會否對以後歡愉日子構成威脅。經此一著錯判情勢,壽命會長久嗎?.

我們一行(包括越人)搭乘大貨車到島中心區農寨。偷渡客除了斃命二人,尚有十七人,內含一名未成年,在淪陷前數天被舊政權遣送來此。我們又一次召開偷渡客大會,回味既往,憧憬未來。我對共產有了進一步認識,果然,他們說的一套,做的卻是另一套。農場幹部三叔天天謾罵我們不「進步」,說我們不能「歸家」,目的在於打消我們思家念頭,拼命工作。而今,他們上司設定的時間到了,便說我們勞改的成績有「進步」,可以返家。然而,實際情形究竟我是「進步」呢?「退步」呢?便得看他們對你的需求程度而定了。

「十級風暴,不利船航。」驀地,中心區農寨的揚聲器響起來。糟透了,命運對我作弄竟一至於斯!

「必須待至天晴,船開來了,再告知各位。無論如何,我保證你們能回家度歲。」五叔在揚聲器強調,俾穩定輿情。這些日子,天上遍布烏雲,終日看不見太陽,五叔說的是事實。

次日,某幹部發佈命令:「有食有做,有做才有食。大家必須照常工作。」我們唯有遵令,又開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涯。轉眼便是陽曆新年,我們獲准休假一天。

新年過後某日,五叔宣布:「快過農曆新年了,省委要組織舞獅隊應節。凡精於此道的兄弟可以報名參加。」該日是農曆臘月十日,說這樣的話究竟是什麼居心?五叔於不久前才保證我們必可回家過年,此刻卻說在這裡舞獅度歲,前後矛盾。我們不禁對他先前做的保證打上問號,難道這又是阮文紹的名言「不要聽共產說的,必須看清楚共產做的」?

1976123日,晴空萬里,海浪三級,亦即近乎無浪。我已不敢再思考「回家」之事了,一如往常無精打采在山上墾荒,突見有一巨輪(其實只是一百噸位的木船)駛近。我們都不約而同歡呼起來,聲浪直奔天際,山谷與之共鳴。

傍晚,揚聲器響起,說:「明天起程返家。」

翌晨四時,每一獲釋者破例得「享受」兩碗白飯,一小片牛肉。共幹有的說是聯歡會,有的說是惜別宴。我暗覺好笑,離此地獄,誰還「惜」別!

晨七時,一千人左右(還有二千多人思想尚未進步,要繼續勞改?)齊集在中央球場,由省委主持釋囚儀式。一番陳腔濫調之後,他說:

「革命政府寬宏大量,不計既往。因此,雖然你們犯了罪」又是一番「犯罪說」說得我渾身不舒服。「現學習有進步。因此,趁此第一年大勝利之春節,崑崙省省委通過決議釋放你們回家度歲。但你們必須繼續學習,接受地方政權、人民的教育。」

語畢,頒發畢業證書----每人一張「釋放令」。內容寫的大概是:「你們『常犯』接受集中改造,初步成績有進步,現釋放返回地方,由地方政權繼續教育。」好絕的釋放令,回家後還要被繼續監視呢!

另一幹部對著麥克風又說:「由於你們太對不起國家人民,因此,省委決定讓你們一千人擠壓在一艘一百噸位,面積30x5平方公尺的木船回去,好讓你們在回家途中還要多嘗一點痛苦,以後不再有犯法的企圖。」共產呀,我究竟「犯」哪一國的「法」呀

我們魚貫上了船,一千人果然擠得甲板密密麻麻,水洩不通,比來島時乘的登陸艦還要擠迫。尚幸風平浪靜,行進間如履平地,不然,坐在四周沒有把柄的人必都被拋下海中。歷經廿四小時航行,終於湄公河口在望。然而,便在這時,驀地船停了下來,動彈不得,原來已擱淺在沙丘上。此時螺旋槳還吃力的捲得水花四濺。船長急喊我們都擠到船頭,他試圖倒退。一忽兒船側向左邊,一忽兒船側向右邊,就是在原地不動。我急得冒出點點汗珠,深怕一個不小心,弄破了外殼或弄翻了船,我又不懂游泳,此時才死去太不值得。幸好,船長不是魯莽的人,他測試了一陣子便關掉發動機,一切停頓下來。數小時後,水位高漲,船長再扳動輪機,船很自然的退了出來,脫險了。船進入湄公河,沿岸住戶好奇的圍觀著我們,他們有可能以為來了天方貴客,誰會想到全船都是「崑崙博士」!

我們一行在芹苴市上岸。其時已晚上十時,川走西貢的客車早已休息,料勢非待明晨趕上早班車不可。於是我慢條斯理,悠悠踱步街旁,貪婪地飽餐沿途秀色。已兩年兩個月了,彷彿比一個世紀還長的監獄生涯,於此正式告終。第一次,我做個真正屬於我自己的我,我竭力呼吸自由空氣。「自由」啊,只有曾經失去您的人才會真正體會您的可貴!

由於淪陷後,我們「常犯」被越共優待得慌了,加上挺坐在木船上挨餓了三十多小時,我和不良於行,拄了拐杖的老周(另一名偷渡客。拐杖是由好心的獄友砍樹幹替他製的。他雙臉浮腫,足掌筋膜發炎,腿肉萎縮,面青唇白,已奄奄一息。若不幸此時還留在崑崙,至多不出一個月光景,他便會被先走一步的兩位偷渡客拉去作伴了。而餘下的我們,深恐亦在半年之內向冥府報到。現雖雨過天晴,想來猶有餘悸。)二人走在一起,衣衫襤褸,垢面蓬頭,逕找食物店一祭五臟廟。

  • 我的「餓鬼」表現,也嚇倒自己

但見到處是高高掛起的山珍海味,馥香四溢,逗得我垂涎三尺。進了店,坐定,少頃吃了一碗豬肉米粉,尚覺飢腸轆轆。我們走進菜市場,乍見張燈結綵,時雖深夜,道上仍人山人海,原來這有「小西貢」之稱的芹苴,人們正大買年貨,準備歡度新年。我們今夕蒞臨,堪說適逢其會,一開眼界。不多久,會合了其他偷渡客,又進食物館,再吃碗豬肉粉麵,似乎仍只三分飽而已。道路兩旁攤販售賣的豬肉粥、牛腩粉、豬腸糕、各式各樣的糖水(甜湯),逗得我鼻子直在探索,可比嗅到漂亮的妙齡女郎塗了香水擦身而過的一陣芬芳氣息。無奈一摸口袋,六元尚剩二元(二元相當舊制度一千元,因其時之通貨尚未嚴重貶值,故二元可買到回西貢之大客車車票),明早還得買票乘車,唯有低頭撫摸肚子推搪說:「欠你的債,明天必定償還!」

其實對肚子的欠債,可在半年後才算清償。我回家後食量驚人,每餐大吃大喝,看見什麼可吃的都想吃。一次,朋友請吃早點,說替我洗塵。我要了一只糯米鷄、一個大包、及一碗雲吞麵,一口氣吃光了。唬得朋友在旁圓瞪雙目,我正要喊老板再加些什麼,朋友說:「人們常對食量大的人譏笑說:『你可是從崑崙島回來的。』如今你確實是了。」他雖語出無心,卻說得我挺不好意思。

「阿輝,終於見到你了。」驀地有人在後面急呼偷渡客阿輝的名字。原來此人家住附近,是阿輝的老朋友,因聽說今夜有崑崙客回來,特地外出尋覓故人。阿輝遂向他介紹我們都是難兄難弟。於是我們都被他邀進他家歇息,並以上餚款待。聽說又有吃的,我毫不客氣食指大動,吃罷,這回真的有七分飽了,我們依次獲邀到樓上寬衣洗澡。已兩年多了,我第一趟毫無拘束的一個人在浴室裡脫光衣服淋浴。我近距離對著鏡子(兩年多根本找不到一面鏡子來顧影自憐),審慎看清楚自己的「尊容」,忽然我笑得前俯後仰,好半響合不攏嘴巴。我喃喃自語:「郭金燃啊,郭金燃啊,你仍是郭金燃,你沒有變!」

從芹苴到西貢的旅程是我的處女行,因此,倍感興奮。此時,其他偷渡客才提醒我:「你的飯碗可以丟棄了。」打從坐牢第一天,這只塑膠飯碗一直是我的寶物,我的隨身行李,每一餐吃食都得靠它;早晨潄口也靠它;上茅坑拉屎也得用它清洗;平常喝水也得靠它盛水。可想而知,它對我的重要性。現在,我頗後悔當時聽偷渡客的話把它丟棄,它該被我珍藏作紀念才對!

偷渡客都坐上同一車。我們紛紛討論:「回家後,究應告訴別人是從香港來的訪客,抑是從臭港回的崑崙博士?」一時笑聲洋溢了一整車,好不開心。到了西貢的西部車站,要轉車回我的居住處堤岸,可是我們竟像是「初到貴境」的遊客,好一陣子弄不準方向。終於經路人指點,搭乘林必打(Xe lam)回堤。

此時,我和老周、阿輝一道走著。老周突然指著一處菜市場說:「怎麼這市場如此擁擠,是什麼市場?」老周真是過慣了野人生活,且病得老眼昏花,驟見車水馬龍,人頭洶湧,不禁有點手足無措,竟然認不出眼前是著名的堤岸新街市,是我們生活了二十多年,戰時人口達三百萬的西貢最大街市(菜市場)

  • 我回家,竟然要請別人帶路

「阿輝,我要先回你家。請你父親帶我回去。」這回輪到我變成鄉巴佬出城,迷失了方向。因我在獄期間,母親賣了房子搬了家,現在家在何方,我不得而知,我只曉得我家便在阿輝家附近。於是我先向阿輝父親請過安,由他再帶我回住處。

「齋姑呀,兒子回來了。」母親茹素,別人總喜歡這樣喊她。我們還在巷頭,阿輝父親便大聲呼喊,驚動了一巷的街坊走出屋外直瞪著我。此時的我仍提著一團破爛的包袱。

「媽,我終於見到您了。」我聲帶顫抖,口齒不清,欲語淚先流。母親急揉雙眼,認定不是做夢,急的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天謝地。」連說數遍;再唸:「阿彌陀佛,…」。

細數我坐牢的日子:兩年一月二日。如果單算被越共以「莫須有」之罪名把我強留在崑崙島「勞改」則是八月二十四日。越共勞改我的結果是讓我從「不知共產為何物」變成「堅決反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