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肆章 偷渡客從對越共「有功」變成「有罪」?

  • 偷渡客對越共有功!

197554日有數艘小型貨船靠岸。始終不見大型船隻,大概所有軍艦及大船都及時溜之大吉,而越共壓根兒沒有海軍可以攔截。

「因船小,載客量不多,故我們(政治犯)獲優先回去,然後才輪到你們(常犯)。總之,請放心,決不會留下一人的。你們只是犯了偽政權的罪,與我們新制度無關。」一名原是政治犯的高級幹部集合了所有「常犯」講話。

尤以因逃伍及偷渡出境而囚禁在此的兄弟,你們的行為不但沒有犯法,而且,由於你們反抗從軍,即減弱了敵人的抵抗力量,亦減少了我們的傷亡。換言之,你們雖未參與革命,你們卻實在幫助我們,因此,你們對革命政府有功。有功的人當然有獎賞,更當然獲優先返家團圓。」語畢,博得全場喝采,一片熱烈掌聲歷久不衰。

之後,此人告知我們局勢已大定,在西貢已成立了中立的臨時革命政府,不久全國便會統一。

  • 兩小時的原始時代生活

傍晚,囚寨內的政治犯幹部(其中包括下午向我們講話的高級幹部)都撤走了,卻緊鎖囚寨大門。如此情景,我們不禁慌張起來,顯然下午高幹給我們的定心丸並未奏效。因囚房沒有上鎖,我們這幫牛鬼蛇神混雜的「常犯」在寨內全無拘束,便恢復其本來面目,各展其強盜惡霸本領。有的急攀上十多公尺高的椰子樹學猴子摘取椰子,「砰,砰,砰」不過五分鐘,所有椰樹的椰子都被摘光了。不巧有人在椰樹底下聊天,被椰子砸個正著,登時頭破血流,昏迷過去。另一群兄弟則跑進米倉搶米,因他們認為政治犯走光了,存心要餓死他們。蹲在米包下邊拾散米的人被上面塌下來的米包壓住,一時連呼救也來不及,怕是凶多吉少。有人竟從廚房抬回來才宰殺的半隻死牛,然後數十「親信」一擁而上,各自効力,有人取水生火,有人割肉剝皮,打算要吃牛排。

小型魔王自知力弱,只得從巨魔搶回的贓物偷竊些許,俾分一杯羹,不幸被發現,猛的被一棒打下,登時骨骼碎裂。眼前已進入毫無法紀,弱肉強食的原始時代。不屬強盜型的偷渡客都嚇得直躲在囚房角落,蜷縮成一團。

椰子樹不知什麼時候都倒了下來。魔王正替椰樹「解剖」,他們要取樹心作菜,取樹葉作帳篷,作為魔爺們的臨時旅館。有人甚至不耐煩的開始攀爬囚寨周邊牆壁準備外逃,但,只攀到一半,驀地槍聲大作,顯然是越共從舊制度軍人接收得的M16自動步槍發威,直瞄向寨外圍牆各角落掃射,足有十分鐘光景。這班土霸王眼見勢頭不對,遂紛紛回到自己床位躺下,不敢動彈。兩小時的原始時代生活於此結束。至於其間被砸、被打、被殺、被誤傷的加害者及受害者後來如何處理,因不在我的同一囚房,故不得而知。

傍晚時,政治犯的撤退可謂十分失策。我們「常犯」是何許人也,在寨內竟然不留任何人員守衛,讓強盜惡霸者流誤以為政治犯(越共)全跑光了,平白滋生不應有的流血事件。事後,越共政權是否有追究責任,我無從知曉。很久之後我才根據西貢文化出版社的《崑崙島監獄》一書獲知,南越淪陷時,崑崙島上尚囚4,234名「政治犯」,3,214名「常犯」(即我們刑事犯)。因此,單憑今天駛來的數艘小型貨船,政治犯是不可能跑光的。

次日,應是受了前一日的教訓,越共遣派入寨數名持槍幹部看守我們。才昨日宣布我們都已不是囚犯,現在,我們又回到囚犯身分!

「倒難怪,魔爺們太可惡了,必須有人拿著槍枝看管才行。」我暗替越共辯護。

  • 偷渡客召開「崑崙夜宴」

不過,晚上我們獲大優待,都不用進囚房了,且可隨意「露營野餐」。因下午每人獲配給一大包綠豆及片狀黃糖,我們一班偷渡客便砍伐昨天魔爺們「偷」來的木料,在露天生火煮糖水(甜湯)。這是偷渡客第一次毫無拘束的聚會一堂,召開「崑崙夜宴」。

「回家後應急速設法去柬埔寨。這兒現雖名為中立國,國旗是半藍半紅中央五角黃星的南部解放陣線旗,但顯然已被共產把持,很快便會正式統一,全歸共產所有。」有略懂二三句柬埔寨語的柬國通兄弟在大談柬經。他的見解顯然是對的,可是該時我們渾然不知,柬埔寨淪陷得比南越還早。當然,誰也沒料到柬埔寨國境之內竟在進行一場曠古未有的滅絕大屠殺。相形之下,南越共產其後於1978年進行之「打倒資產」、「驅趕至新經濟區」等行為,不過只是小巫的玩意。無論如何,南越共產尚未嘗過吃人肉的滋味吧!

之後,一連數天,夜夜笙歌,通宵達旦。我們偷渡客經常談論至午夜一二時還神采奕奕,全無睡意。必待至三時左右才各自就寢,一覺睡至烈日高懸。「噹噹噹」午飯的鑼聲敲響了,又有現成的飯菜,伸手取之,張口食之。

一時談的投機,其他非偷渡客亦加入我們的群組。什麼偷車賊、殺人魔王都成了我的摯友,聽他們細說他們的「功勳」及「業績」。「必須聲東擊西,轉移目標。」偷車賊在大談偷車技巧。「一次,某車車主忘記上鎖,我闖進他的汽車。待主人上了三樓,我踩下油門,卻不巧適時主人憑欄下望,急呼偷車!。我情急智生 ,便探首向三樓大嚷前面有人搶車呀,快追!語罷,過路人莫名其妙之際,我已逃之夭夭。於是,我又一次得逞。」偷車賊一番賊喊捉賊言論,逗得湊熱鬧的圍觀者捧腹大笑。

  • 偷渡客對越共有罪?

1975512日上午,寨門外突以擴音器大嚷:「船到了,快收拾行李回家!」我又一次高興得說不出話。經過一番點名手續,排隊依次出寨,滿心準備回家團聚。孰料,說時遲,那時快,才走出寨門,映入眼簾沒有半艘船隻,卻見寨門左邊及右邊各有兩輛滿載解放軍,拿著槍枝瞄準我們的吉普車。天呀,我們都被騙了!我們都被騙了

「你們必須遵令。從這裡三號囚寨遷移至六號囚寨,途中絕不能脫離隊伍。否則,格殺勿論。」看樣子是指揮官發言,出言傲慢,盛氣凌人,比舊制度的安寧長尤甚,昔日安寧長只以拳頭恐嚇,從未以槍枝對待囚犯。

在淫威之下誰也不敢聲張,乖乖地跟在吉普車後方往六號囚寨走去。進了寨門,再進入囚房,關上門鎖。竟是這麼巧合,去年踏足此島時,便是囚於前面不遠處的七號囚寨,現舊地重遊,莫非是天意?

此刻,我內心不斷重溫阮文紹總統的名言:「不要聽共產說的,必須看清楚共產做的。」(Đừng nghe những gì cộng sản nói, phải nhìn kỹ những gì cộng sản làm.)

果然,真的,我又做了犯人。次日,寨內成立「管教組」,專責看管教導囚犯。其後,我回到「內陸」才知道,在南越淪陷之日,「內陸」上之所有囚寨,其中包括赫赫有名的志和監獄均敞開大門,不管是輕刑犯,重刑犯,甚至是死囚,全部回家團聚。怎麼在崑崙島,我們那麼倒大霉?更何況我們是對越共有功的人

「管教組」組長走進囚房訓話:

「從今天起,你們仍是囚犯,必須集中改造。」劈頭倒下的冷水,不寒而慄。

「不過,偽政權所判案件全部無效。因此,曾被判死刑的人也不必惶恐。你們必須恪遵內規,進行思想改造。每日均要做自我批評,自我檢討,也要批評別人,檢討別人。只要改造成績有進步,有可能明天便回家。否則,若不肯改造,持抗拒態度,可能終身得待在這島上。」

此時,有站在後排的人舉手提出異議,說他根本對革命政府無罪。

你們不必申辯。在場各位或多或少全部有罪。你們都犯了四大罪:對祖國有罪;對人民有罪;對家庭有罪;對你們自己也有罪。」組長頓了頓,似乎知道我們還有不平。

「不錯,你們之中有人只因逃伍或偷渡出國而被囚於此的,但不要以為這樣便沒罪。」他說中了我的身分,因此我聚神傾聽。

必須注意,你們不去當兵是因你們懦弱,你們怕死。」他在強調我們的罪狀,聲音鏗鏘有力,彷彿怕我們聽不清楚。

你們並不是有意協助我們革命。若你們真的有心革命,何不投靠我們?不管在窮鄉僻壤或在繁華都市,都有我們的秘密組織日以繼夜造福人民,為解放民族而犧牲而奮鬥。可是,你們卻在家裡躲躲藏藏!」說的一堂鴉雀無聲,誰也不敢抗辯了。他這一番說詞,最多只能說我們對越共無功,至於我們竟然變成對越共有罪,我只能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成語去替他搪塞吧。

南越淪陷短短十二天之間,我們竟從「有功」變成「有罪」。從「不是犯人」又一次再過鐵窗生涯,做兩個迥然不同制度的囚人

我不禁仰天長嘯:「共產乎!共產乎!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我,竟然要改造「思想」?才昨天,我的「思想」還對革命政府(越共自稱為革命政府)感激不盡,道是新政權不但替全國人民帶來和平幸福,也讓我重獲自由。今天,我的「思想」竟要改造,是否要從「親政府」變成「反政府」呢

「革命政府嘛!」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劊子手。」在崑崙島剛淪入越共手裡時,缺序一度大亂,又未和西貢聯絡上,加上部分「偽軍」仍固守山野,「政治犯」(越共)因擔心「常犯」(我們刑事犯),尤以強盜殺人巨魔不滿會惹出事端,故編出一派胡言,什麼「船正開來」,什麼「對革命有功」,什麼「你們已不是犯人」。如今,大勢底定,越共再無後顧之憂,於是鐵幕低垂,開始整肅我們「常犯」。然而,整肅我們,於越共何益之有?

稍後,我才得到正解:越共為了開拓此島,我們「常犯」是現成的好工人。假如讓我們返回「內陸」,另從「內陸」招募工人來島,不但得支薪俸,而且人們乍聞「崑崙島」三字,便會嚇得退避三舍,找不到工人是一大問題。因此,決策當局遂決定讓我們「常犯」繼續「有罪」,以便繼續「管教」我們做「苦差」!

現在,越共已不必擔心誰不服從,也不愁誰看穿了共產的底細,更不需要什麼「得人心」。越共確是絕頂聰明,必待至此刻才暴露原形,我們雖百般唾棄之,咒罵之,一切已嫌太遲。

我們之間開始傳誦阮文紹的一句老話,雖然上面已寫過,但因太重要了,不得不重複:「不要聽共產說的,必須看清楚共產做的!」(Đừng nghe những gì cộng sản nói, phải nhìn kỹ những gì cộng sản làm ! )阮文紹確一語成讖。

  • 我們不必擔心家人,因家人已獲政府「照顧」?

「各位,革命政權(越共)一向寬宏大量,始終如一。」一天,管教組長又集合我們訓話。

「革命政府尤其優待肯悔改前非的人。你們不必牽掛家庭,革命政府對每一個人都關懷備至。你們的家人,我們已指派專人去照顧,所有飲食起居、醫藥衛生一應俱全。因此,你們只須安心學習,有了『進步』便可回家。」不知是誰洩露了思家情緒,於是我們立即獲得「關懷」,連我們的家人也獲「照顧」。愛屋及烏的精神充分流露?後來我們獲釋回家,才驚覺共產對家人「照顧」至天天得排隊等待買米糧,家中其他大小事情放一邊去!

越共「照顧」我們家人的另一種方式是我們始終不獲准和家人通訊,每被問及,均回以標準答案:「通訊系統尚未恢復。」問多了,又是相同的顧左右而言他:「你們只管學習改造,家人已獲革命政府關懷,不用擔心。」六個月後,我終於在農場收到母親寄來的信,其他人等也先後收到。雖都被檢閱過,但有人寫得幽默,說在內陸比較富裕的家人,確實被革命政府「加倍照顧」,並且「十分關懷」。

囚房大門整天緊鎖,每天僅開門半小時讓我們活動筋骨及洗澡。此處的水井是新挖的,其時適逢夏季大熱天,常枯竭得無滴水可取,但時間到了,便須回房。不巧的此寨又是新型平房,高僅二米半,長六米,深五米,囚約八九十人,比二號囚寨更擁塞難受,更像擠沙丁魚。烈陽直射進房,每個人幾乎剝光了衣服也無法遏阻汗水直流,皮膚乾裂。兼以房內不停的大小便,臭氣一直悶在房裡,彷彿打翻了一瓶阿摩尼亞,鼻子被刺激得不知該轉向何處呼吸。

還有,此寨以前是專用來囚禁政治犯(越共),建築在山麓,又是新拓地,日間蒼蠅洶涌,空中漫舞,誰也得動手拍打,大開殺戒。一天下來,大夥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無聊得很,把蒼蠅屍體放進塑膠袋裡,我們經常比賽誰殺得最多。最多的達五六百隻,少的也有三四十頭。夕陽西下,蒼蠅便驀地不知所踪。蒼蠅的接班者是蚊子,牠們隨著陽光消退而蜂擁出場,開始漫天飛舞,大有取人類天下而代之之勢。蚊子的數量比二號囚寨至少多出十倍,雖雙手不停揮趕,總被宰得渾身痕癢。要麼穿上衣服護身,卻酷熱難擋,寧餵食蚊兒一些血液比較省事些。這一切,管教組應看在眼裡,他們是過來人,當更瞭解個中滋味。然而,「有仇不報非君子」,此時不報待何時?此刻越共為了復仇,正在「優待」我們這些對越共有功的人。只可惜找錯對象!

不過話得說回來,越共對我們這些犯了「四大罪狀」的人算是真的稍施「優待」了。因為那些曾替「美帝國主義者」服務過,當過「美帝」「走狗」的獄吏早已被隔離監禁,關押在七號囚寨「洗腦」,長此下去,怕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