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章 第一次准【探養】;宣告要勞改三年

  • 代表【中立】之【越南南部共和國】國旗不見了

1976819日,為紀念胡志明生日,我們不必去勞動改為上會場聽演說。越共稱那是為【紀念三個重要節日】,包含819日為【胡志明生日】;823日為【南部抗戰日】;92日為【國慶日】。我並不想去會場聽他們演說但沒有辦法避免,兼且,我們【不必去勞動】還有一餐越共所稱之【美食】,至少有少許肉食吧。

旗幟及標語早數天已掛滿會場。從越南在【法理上統一】(詳參譯者註)之日起,我們不再看見被稱為【越南南部共和國】之【三色旗】,只剩下血紅色的【北越旗】。再一次,證明【南部人民之愛國心】【被越共利用】,將全國都變成共產國家。我自問到底【誰是偽權】?

會場之裝飾永不改變,【胡志明的巨幅肖像】放在後牆中間,靠近各幹部坐的木台,標語【沒有什麼比獨立自由更可貴】掛在肖像下方。這次我們獲安排坐長櫈不再坐在地上。從開始集體勞動時起,【第二團的寨員】因多數為【高齡長者】獲分配做較不耗體力之勞動,故他們常在會場內【編織籮筐】,做【掃帚及若干用竹製造的用具】。

第二團的寨員也要去撿取原供應戰爭難民暫居之數間舊茅屋木料,搬回會場製造長櫈。將面積十平方公分的木條埋在會場地下以便做櫈腳,及利用橫木條做櫈面。坐在這些長櫈上一點也不舒服,卻比坐地板上好些。

在會場後方幹部坐的木台也是事先釘好的,每次集會只要將桌椅放上便是。

  • 懷青說:【胡主席的詩之所以傑出因它是胡主席的詩】

這天上午甚多幹部走進會場。一如以往,我們多次站起坐下迎接經過的監視員後,監視長阿垂介紹這天的【演說者】是名叫【懷青】的文學家,懷青將演講關於【胡志明寫的詩】。阿垂說懷青是越南的著名文學家,然而,寨員之中卻【沒有人認識他】。

懷青約五十歲以上,他微胖,矮個子,方型臉,高顴骨。他將襯衫塞入褲內,不像其他高級幹部都露出褲外,兼且他打領帶。還有讓我們愕然的是,當他坐下,一名幹部給他送來一瓶【啤酒】而不是【水】!

我不太記得懷青描述胡志明的詩作情形,因胡的詩實在太平凡,可以說近似越南民歌,甚至更差。胡有數首六八詩,一首用中文寫的【獄中日記】,不過我們懷疑不是胡寫的。我唯一記得清楚是懷青一開始便很大膽說:【胡主席的詩之所以傑出因它是胡主席的詩】!

我不知道懷青為何【膽敢對我們說出這句話】,須知【對老胡諷刺】在越共這一國度是條【重罪】。不過我認為各幹部可能都沒有警覺這句話的隱喻,因我們拍手,共幹也拍手。

  • 第一次准許【探養】

中午時分,【懷青】離開會場,【副寨長阿胞】接續說一些關於三個重要節日的事。最後,阿胞說為了【實現黨和國家的寬宏政策】,本寨准許我們在912日【兩天可以與家人相見】,及【收受家人贈與物品】(譯者註:即越語所稱之【探養】“Thăm nuôi”)

打從進寨報到時算起【14個月】,這是我【最激動的一刻】。

  • 真的只【改造】三年?

自從聽到黨和國家的政策宣告我們要【集中改造三年】,我對越共已【信心全失】。一開始,越共叫我們攜同【足够一個月】之食物、衣服、被子、蚊帳等參與學習。現在,則【三年集中改造】,和若達致【進步】則可獲釋回家。他們又一次玩文字遊戲,【什麼是進步】?沒有人可以解釋及知道答案。(詳見本章譯者註)

我認為越共可以把我們【永遠囚禁】起來,或只要他們喜歡也可以【隨時釋放】我們。

  • 在改造寨內,我們不但被強迫【勞動】且被強迫【思維】

我走回家庭的道路被堵塞。我的餘生,即使是在外邊社會,已無望。在【改造寨內生活】彷彿【沒有靈魂的生命】,一天過了又一天;勞動、吃喝、睡、還有鑼聲,是機器人抑是條巴夫洛夫狗。我的思維不再由我主宰,我經常一面勞動一面想到家庭,甚至作夢也如是。家庭才是我人生的目標,【可以與家人相會,對寨員是無窮激勵】。信寄出還要等兩星期,實在太久。

寫給家人的信,我也不知道要寫些什麼,因信得先經幹部審閱。【越共不希望】我們【太想念家庭】,要安心改造且絕對相信黨和國家的政策。有够滑稽,越共竟然要我們安心坐牢及相信他們的【謊言】!不過,在信內我們真的要像一隻【鸚鵡】把【越共的謊言重述一遍】。在改造寨內,我們不但被【強迫勞動】且被【強迫思維】。

在要經由幹部代寄的信上,我只對家人提到可以【探養】之時間地點,及問候外婆、母親、妻兒及家內各人。此外,我【暗中另寫一信給妻子】,打算【塞入手提籃之提把內】,因見面該天我預定【帶同這個手提籃】與家人相會,雖然我明知檢查甚嚴但【姑且一試】。我想告知妻子我回家之期渺茫,而妻尚年輕,我希望她且【忘了我】尋找另一春;可是,【我終究沒有膽量下筆】。我只勸妻子且愉快活在一個【沒有我的新社會】,我很愛她但我【不希望她荒廢人生】。我只想見到我的兒子,我認為妻子即使離開我,她有能力自行養育兒子。

  • 若干妓女、酒吧女郎等,被送入寨以便【恢復人格】

這幾天,因有【新寨員】來,我們要忙著轉換囚房。她們被稱為舊制度之受害者:妓女、酒吧女郎等,被送入寨以便【恢復人格】,這是一個用以代替【坐牢】的新名詞。這些新寨員被安置在第一團的三間囚房,我們必須緊縮一些,第三團只剩兩囚房即少了一房,我們的睡板得互相放貼近些。

91日,【探養】歷程的第一天,我們所有人都十分緊張刺激,大都挑穿最漂亮的衣服。經過14個月勞動,我【最好看】的一套衣服但褲子的膝蓋及襯衫的衣領部分都磨損了。大約上午九時,數人已被叫名出去與家人見面。他們攜帶空的手提籃,排隊等候檢查,然後出去。我也焦躁候著,我不知道我家人今天抑是明天來。寫給妻子的【密函】已藏在手提籃之提把內,我看他們的檢查方式稍感安心。

  • 【探養】時透過謊言對話,彼此知道【實情盡在不言中】

大約中午,阿蝶和我同時被呼叫,我想一定是兩家人同時來,因兩家人住在附近。這時段獲呼名【探養】的寨員突然增多,檢查便更易一些。

外婆、母親及妻兒來探,我走近【探養】處,看見每一個人,特別是妻子正一手抱著兒子。我兒看來很纖小,也可能是因我太久沒看到小孩子了,不得而知。妻子看來比前更瘦削,雖然她本來就瘦弱。她實在可憐,挨受太多痛苦,犧牲自己幸福【要等我三年】實在太殘忍。

【十五分鐘】無法讓我們暢所欲言,尤以幹部還在旁邊【虎視眈眈】。這些家伙一直要我們【配合撒謊】說我們在寨內過得很好。我們與家人對話亦唯有依樣畫葫蘆,【全以謊言對答】,但透過謊言,彼此知道【實情盡在不言中】。我嘗試抱抱兒子,但他轉頭找母。外婆看來確是老多及瘦多了,不過,她依舊聲如洪鐘;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婆】,我永遠記得與她的辭別一吻。母親不發一言,我握著母親的手,看到她淚眼盈眶。打從【父親】不告而別偷偷闖入【密區】甘受越共驅使,且不久後被擊斃,母親便【承受照顧全家大小之千斤重擔】。母親的一生已獻給孩子,我不知道要對母親說些什麼,我【木然】看著她。

我細聲告知妻子有一封信塞在手提籃之提把內,妻子也告知我她寫了一封信放在【蝦醬盒內】。蝦醬是又黏稠又臭的調味料,【將信藏在蝦醬盒】內確實高明。在離別時,我親吻妻,她忽地哭了,十五分鐘的見面時間已屆,各人都沒精打采站起來,似乎想【盡量延長離別的頃刻】。各幹部要寨員趕快排隊入寨,俾讓出地方給其他要探養的寨員;這可能是結束探養時間的唯一辦法。

我提起兩袋物品慢吞吞地排隊,此時妻已【淚沾袍袖,衣襟盡溼】,她於是轉到另一端隱匿身影。一干人等從等待時的歡愉代之以此刻離別的哀愁,寨員移步入寨仍不時轉頭探視家人直至進入寨的大門為止。大門剛好將天下分割成兩囚牢,寨員的囚牢及社會主義內民眾的囚牢。

由於有太多寨員要探養,檢查變得越來越易。沒有足够的幹部,越共允許若干寨員隊長幫忙檢查,我將所有物品個別置放在會場地板上,幹部只負責觀察,第一團的某一位寨員檢查我的物品,他將每一樣物品拿起然後放下,並無打開檢查。我一直擔心妻子的信,但一切順利。

  • 妻子密函訴說【婆媳】之間難相處

妻子來探養我之前,已寫了一個星期的十頁長信。妻說自從離開朱文安中學回家那時起所有她經歷過的事,她將不再有時間及機會對我說。這種事情在越南人家庭從這世代至下一世代不斷發生。夫妻各自的親人之間衝突經常是很多家庭的談話主題。

越南人常三代同堂,因此,無法避免彼此不滿與衝突,其中尤以妻子是外來人,孤單一人在夫家生活,有關婆婆及小姑的故事,遠從千年前直至現在及多久後的將來不斷發生。從第一天我們在一起過活時起,我已認知此事,故我已積極籌劃另置居室。然而,此刻妻子回來母家同住則衝突與不快依舊,甚至因缺少了我這個調人,比以前更糟糕。兼且,在現下這個【新社會】,對我妻子更增添困難,因妻是【舊制度的人員】,她無法找到職業負擔生計,反而成為家庭貧苦生活上的累贅。還有,根據越南人習俗,已嫁作他人婦的女性,一旦丈夫不在家,便必須住在夫家,我妻不可能做【其他選擇】,遂陷於【四面楚歌】。

有關我的家庭情形,妻並未寫清楚,她只說她要經常去排隊買米及其他家庭用品,至少她已買到一些。我兒則有足够奶水與粥水攪拌著吃,外婆雖然喝咖啡奶成癮,也被逼將奶留給曾孫。並非只有寨內的寨員學會【說謊】,外邊社會所有人都學會了。我們互相【撒謊】,透過謊言我們互相知曉。

國家破爛,人民窮苦,但人民卻必須【厚顏】說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僅短暫困難而已!【短暫至何時?或者永遠?】我瞭解自己家庭的情形,故我不想再向家人索取什麼。雖然家人才剛帶給我的物品已對我的寨內生活幫助很大,但如此下去,總會因照顧我而牽累早已一貧如洗的家人。我無法想像一個國家的人民必須排隊購買所有生活必需品,這恰好是下面這句話的強力證明:【不要聽共產說的,必須看清楚共產做的】。

  • 共產確是【逆天理,亂人倫】

此夜,我輾轉難眠,一直想著家庭,想著如何回答我妻在信內的問題。但在此情境,我又能說什麼,我只能盡量以愛情的力量勸慰。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愛情的力量是否還能安撫抑將她更推往絕境?才25歲,我妻必須壓抑多少慾望以便做個【單親媽】,以便等待丈夫渺茫甚至【無望的情緣】。越共所作所為確是【逆天理,亂人倫】。

妻子在信裡說她得到我的愛情,她感到很幸福,因我的愛情,別人是甚難求取的。她有意等我【三年】,誠如黨和國家對寨員的規定。然而,假如【不是三年】呢?假如我們要待至髮白時才相聚,她又將如何?

我該如何給妻回信?因我自己也不相信越共說的話。我的一生已經完了,妻子又如何?我不想利己損人,但我要怎麼說?我仍記得這一句:【國家亡在越共手裡就是全部滅亡】。可是,我知道此刻妻子仍不可能放棄我,直至她已絕望,或者我已死去。有時候我也想到死可以解脫自己及妻子的一切痛苦。我想到每一方面,但最後我只寫出在【探養】時與妻兒及家人見面所觸之景所傷之情。看到妻抱著兒子的景象,我認為妻現在是幸福的,因兒子正是妻的希望結晶品。

92日,越共的獨立紀念日,不過沒有舉辦什麼儀式,因他們要為最後一天的【探養】張羅。我不用等候誰來探了,我拿出信來一再重複細讀,一心思慮著妻兒。中午時分,阿蝶又被叫去領取物件,他告知我內有一小包東西是寄給我的。妻子再給我一些乾麵,不過,我認為應有比乾麵重要的書信藏在裡面。我小心搜尋,發現信放在麵巻中間。

  • 妻說:昨天以為我從地獄出來,且將不再見到我

妻子寫出她昨天見到我那一刻的心境,看到我從寨內走出,她顫抖,大汗淋漓,彷彿生病。妻說她認為我從地獄出來,且將不再見到我。在回家路上,那些和她同來的人說誰親吻過妻子,在返回寨時將會被罰,她問我有被罰嗎() 妻子說,【她會越過一切困難,她要等候我】。

我十分愛我妻,但我不想讓她失望,我不知該如何讓她瞭解這一點。另方面,她現在與兒子在一起,充滿希望及幸福,我不能摧毀她的夢想。有人說:活就是希望;妻子正活,因此,我不能殺死她的活命。在我回覆她的信內,我說我永遠愛她,即使她活在一個沒有我的環境裡。我不想妻子因等候我而犧牲寶貴人生,但,事實則我內心深處我仍希望有一天回到她身邊。雖然我不相信越共說的【三年改造】,但我仍希望這是真的。兩個【相反的意念】在我內心一直衝撞,使我無法作出決定。

探養時間已過,當我們尚在閒聊時,數部空的大客車駛進寨內,在大門旁邊停下,發生什麼事?自從那些被稱為【舊制度的受害者】被關進寨內,我們便等待後續事件。但因我們才剛獲探養,收到家人送來很多物品,此刻我們的隨身行李太笨重,故我們並不希望太快換寨。雖然尚沒有誰說什麼,我們亦唯有將物品【包裝整齊】,庶免弄得七零八落。

  • 我們又要【遷寨】

晚上十時,兩名負責第三團的幹部【四蝶】及【七獪】來叫我們準備遷寨,除了數名正在廚房工作的寨員仍留下做廚事,等候另一批新寨員到來交接,其他的人都要準備遷寨,但尚不知遷往哪兒。當【舊制度的受害者】到來前數天,有一批寨員已轉至【守德】寨,我們應該也是如此安排。妻子也說她的姐夫阿鈴已離開【守德】寨,轉到【北部】的某些寨,因此,有可能我們是接收【守德】寨寨員的空間。

在家人探養前數日,寨監視組組員已給我們放演一齣片名【我們的事】影片,內容談及一名寨員在北部某寨的生活,我想這很可能是要給我們做好【被送到北部】的心理準備。我已準備好,我不再擔心什麼,至少我已見過家人。如果有什麼事情對我發生,我將承擔,將它視為【必然】。

約半夜時分,我們離開【龍城寨】,我們在這寨過了一年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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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註

l 越共戰勝時,為了鬆懈【舊政權人員】之戒心,便公告這些人員只需集中學習【一個月】而已,俾引蛇入洞,然後一網成擒。繼而,發現已無法再自圓其說,於是在1976525日,越共(越南南方共和國)頒布2-CS/76勅令告知這些人員學習改造時間最長不會超過【三年】。

然而,可惜的是當197672日,南北兩越在法理上統一後,越共(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卻根據1961620日由北越(越南民主共和國)頒布之49-NQ/TVQH議決,否定前項勅令,代之以【若三年改造尚無進步,則改造時間沒有限制】。也就是說:【如果認為你改造不好,永遠別想回家】。至此,舊制度人員才發現【上當】,但一切已嫌太晚。

l 1954年日內瓦協議,【北越】之國名為【越南民主共和國】(Việt Nam Dân Chủ Cộng Hoà);【南越】之國名為【越南共和國】(Việt Nam Cộng Hoà)

原躲藏在【南越】之越共,其組織名為【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Mặt Trận Dân Tộc Giải Phóng Miền Nam Việt Nam),其影子政權名稱為【越南南方共和國】(Cộng Hoà Miền Nam Việt Nam)

於【北越】正規軍殲滅【越南共和國】(Việt Nam Cộng Hoà)後,【越南南方共和國】(Cộng Hoà Miền Nam Việt Nam)方從影子政權轉成真實政權正式控制【越南共和國】(Việt Nam Cộng Hoà)原有之領域。

事實上,從19754 30日起,越南便已統一,因【越南共和國】(Việt Nam Cộng Hoà)之所以被消滅,係靠北越正規軍之入侵,非靠影子政權之力量。但形式上之統一拖至197672日,【北越】之【越南民主共和國】(Việt Nam Dân Chủ Cộng Hoà)與【南越】之【越南南方共和國】(Cộng Hoà Miền Nam Việt Nam)方合而為一成【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Cộng Hoà Xã Hội Chủ Nghĩa Việt N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