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參章 考秀才、考大學又教中學

  • 我冒險考取越文秀才一級證書

我在啟秀(花縣)小學第一學期的教書生涯十分順利。不過,進入1969年,我偶爾看看躺在口袋裡的「學業理由緩役證」,我不由得膽戰心驚,不寒而栗,除非我能在今年(1969)八月考上秀才一級,否則,我的緩役證還有數個月效期而已。因法令規定,男性若想以學業理由申請緩役,十九歲是考上秀才一級之最高歲數。而我,今年便十九歲了。

好友鍾永賢一直極力鼓勵我要努力一試,或有奇蹟。我對如此誠意,初則嗤之以鼻,繼則不以為然。無奈經其再三勸勉,而我亦後無退路之際,迨19692月份某一天,我毅然決定破釜沈舟,實行背水一戰。我遂於晚上到榮光中學秀才班(我原已報名就讀,只是沒去上課。)上課,日間在啟秀(花縣)小學盡量利用空檔鑽研秀才班書籍。起始兩個月,大部份時間都花在查越漢詞典,我讀了七年的越文(從小學三年級至初中三年級共七年。因自1959年我讀小三時起,南越當局強制所有華校要變成越文學校,必須全部教授越文,中文只能以補習班形式存在。)從來不懂「漢越字」是什麼玩意,此刻終於懂了。由於弄懂了漢越字,我對越文開始產生興趣,於是對「純越字」亦如法炮製,字典被我翻得都要裂開了。

如是,認真讀了兩個月光景,這才發現,原來越文是這般容易,老天爺,為什麼沒有人早些告知呢?後來我才警覺到,華校因太不重視越文,聘請老師教授越文根本是為了應付政府規定,完全沒有替莘莘學子的前途著想。學校都請不懂中文的越文老師,也請不懂越文的中文老師,於是這些老師們自然不懂得中文與越文之歷史淵源,他們沒有鑽研「漢越字」,故無法引領學生走上一條學習越南文的快速、簡易、而且十分有趣的道路。

必須指出,華人,特別是在西堤區域之華人,被越南政府強逼讀越文,真是心不甘情不願。華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越文只有在越南才有用,離開越南,越文便無用了。」以前很多人對我母親如是說,母親對我也如是說。這句廿字箴言,在越南的華人圈世代相傳,反正我是大中國炎黃子孫,你們越南算老幾?竟敢欺負我唐山子民?

華人就是不願平心靜氣思考一下,這句廿字箴言是否有邏輯不通?問題出在「離開越南」這四個字。當然,依當時越南的國力,能離開越南,則越文的確是無用武之地,這話說得很對。然而,你必須在意的是,當下你仍身在越南,你又不能在預見的將來離開越南(因當時連出國觀光都不行),怎辦?

人家國家早已獨立建國,中國早已管不到越南。這裡領土是越南領土,人口則越南京族人佔了絕大部份,法律是依照越南人的需要製訂的,總統是越南人,國會議員絕對多數是越南人。當你與越南人發生紛爭時,即使你是對的,中華民國或中國大陸會派人來協助你嗎?你能以你是炎黃子孫與越南法律對抗嗎?你有辦法一輩子與越南政府抗爭?你不要活嗎?.

這期間,老天爺總算幫了我一個大忙,四月份開始,小學的暑期放假三個月,我放棄任教暑期補習班之權利,充分利用這三個月時間,日以繼夜,讀到Nguyễn Công Trứ(阮公著)的詩,竟然大都是漢越字,在他的Chí làm trai(男兒志)詩作內,竟然有 “Nhân sinh tự cổ thùy vô tử, lưu thủ đan tâm chiếu hãn thanh”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不是引用文天祥的詩句嗎!我於是從不懂越文,以至對越文產生濃厚興趣。最後將阮公著、高伯适(Cao Bá Quát)等人的詩作都背得滾瓜爛熟。不過,秀才考試不是只靠背書而已,三小時的越文國文考試時間是要求對某古人的詩作,作透徹的評論,因此,必須將答案以論說文方式呈現。我為了克服此一關卡,每天買一份Báo Chánh Luận(政論報,是越文報紙名稱),專看社論,鑽研寫作方法。

雖然已做了充分準備,不過,臨場應試,還是忐忑不安,因為經此一役,不成功便成仁,準備從軍殺敵去也。尚幸結局是甜美的,終於榜上有名了,這應是我此生最快樂的一刻,比1975後,坐上飛機離開越共管轄區來台灣的一瞬間還要快樂。有兩原因,一是可再緩役一年,亦即可再拿一年的「免死金牌」,二是半年的辛苦耕耘獲得回饋。至於我的同班同學是否有人考上,似乎沒有。

  • 我轉讀秀才二級A組並考進西貢藥科大學,但與教學時間衝突

我考上秀才一級後,除了獲准再緩役一年,讀秀才班對於我已從洪水猛獸變成我的興趣。我對人生也展開規劃,這是以前連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我決心勇猛向學,俾提高自己的學識水平。而且,為了自己的前途,我從秀才一級時不得已選擇的D(Ban D,漢文組),轉成秀才二級的A(Ban A,生物化學組)

因秀才D組要考漢文(即中國古文)D組的漢文考試時間是兩小時,考題是一篇中國古文,首先,考生須將該篇文章以「漢越字」直譯,然後將之翻譯成現時使用之越文。華人大多選D組,以為有一科是中文,比較容易得分。然而,因秀才D(Ban D)的前景不是很好,秀才二級時,我遂轉讀A(Ban A),打算考上便再考進西貢醫科大學(醫學院)

秀才二級的程度相當於中文高中三,不過,課程安排並非完全相同,最顯著的差別是越文數學教的是微積分,而中文數學教的是解析幾何;越文國文科改教哲學,而中文國文科仍教國文。我沒讀過中文高中,初中時我的數學也不好,現一下子從D組轉進A組,雖然以生物化學為主修科,但數理化課程相當繁重,我唯有盡量搜購參考書籍,躲在家裡下苦功,吃苦程度決不遜於應考秀才一級之時。還好,適其時又是啟秀(花縣)小學放暑假,兼逢學校董事會改選,校長易人。我是前任校長扶掖的人,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依僑校不成文慣例,我是註定要走人的。然而,此刻,我的生活重心已是準備考試,啟秀(花縣)小學的去留反成次要,我壓根兒不想過問花縣的事情。只要考取秀才二級文憑,再考上大學,我便是任何中學均樂於延聘的教員。

秀才二級我是在私立新聞中學就讀,事前我完全不知有此一校。該時因白天我仍在啟秀(花縣)小學執教賺取生計,而華校並無開辦秀才二級課程,不論日或夜間部均無。因此,我必須在越文報章看招生廣告,結果我發現位於西貢第三郡之私立新聞中學(Trường trung học tư thục Tân Văn)有開夜間部,我旋即報名就讀。就讀之初,我還以為此校的老師只是泛泛之輩,不意當我到開智書局(Nhà Sách Khai Trí,是當時西貢最大及很有名的書局。)找參考書時,這才發現原來我的老師大多是頗有名氣的學者。於是,由於老師授課都能把握重點,化繁為簡;而我亦極度認真鑽研,廣購書籍參考。我在新聞中學讀的一年內,幾乎將我所沒有讀的高中部數理化課程全部補回來,奠定我後來敢於執教初中部數理化之基礎

其後發展是,秀才二級順利考上。但因該年西貢大學的十七分科之一醫科大學(醫學院)沒有招考,故我改考同屬於西貢大學的藥科大學(藥學院),藥科考上了,再領取一年之緩役證。談到藥科大學的入學試,若與考秀才相較,一點也不輕鬆,因藥大有錄取人數的限制。幸好,考試科目只有三科,即生物、化學及英文。內容都是我在秀才二級時讀得滾瓜爛熟,僅英文一科限於三十分鐘內將二十題越文短句翻譯成英文,即一分半鐘要完成一題,幾乎沒有思考時間。因此,我再花兩個月時間在這方面特別加強。

我考的一年錄取四百人,後增至錄取四百四十人,說是增錄百分十作為補充臨時退學學生的準備。我記得該時應考人數約莫四千多人,即錄取率為百分十,比秀才還低一些,我似乎排在一百六十多名。放榜的一刻,真是人山人海,以我180公分的高個子竟也要墊高腳趾才勉強看得清楚,突然後面有一女生拼命擠來,她的臉龐剛好與我的臉龐緊緊貼在一起,她渾然不覺,而我頓感一臉清涼透骨,好生舒服。這是我有生以來與女孩子最緊密接觸的一刻,很可惜我只顧看自己的名字,沒有問她有否考上。

回憶前兩次秀才一級及秀才二級放榜時,也是人頭洶湧,不過,由於放榜地點分散各處,因放榜地點便是考試地點,並不像藥大時都一窩蜂擠在校本部,故較容易看到自己的名字。

我靠讀書及考試,獲取三年(19681971)的緩役。第一次是準備考秀才一級獲緩役一年;第二次是考取秀才一級獲緩役一年;第三次是考取秀才二級兼考進西貢藥科大學獲緩役一年。同一時間,我靠教書獲得的收入比交通銀行更多。順便解釋考取秀才二級兼考進西貢藥科大學(藥學院)才獲緩役一年之情形:因其時依南越法令,若二十歲才考上秀才第二級,則必須攻讀要經過入學考試之大學方能獲取緩役,換言之,設若該年我進入不用考入學試之大學如文科大學(文學院)、科學大學(理學院)、律科大學(法學院)等,是不獲准緩役的。

進了藥科大學,我見識到可容納上千人偌大的講堂,眼界為之一開,因我通常到得較晚,坐在後排總是看不清楚,我才警覺自己患了近視症,急配了副近視鏡,儼然是個堂而皇之大學生了。

不過,好景不常,好不容易才考上準備作為終身事業且要修讀五年的藥科大學,我讀了三個月便面臨要放棄的命運。我面前出現我無法通過的三道關卡:

首先,理工醫藥等科系皆要上課做實驗,而我為了生活,必須於白天教書,我無法天天來校上課,導致授課時間屢與受課時間衝撞。兼且藥科之課業繁多,白天我只剩數小時的餘暇在耀漢中學擔任每周兩小時的理化科教員,及在自由新村的自由小學每周教四小時的高小算術。每次我從自由新村下課騎腳踏車到藥科大學上課,即使走得很快,最少得花一個小時以上,因自由新村坐落西貢之極西端,且已離開西貢範圍,而藥大坐落在西貢之極東端,靠近動物園。這些行程的不便,雖然我也忍受下來,但家庭生計入不敷出,漸覺捉襟見肘。若要讀完藥大五年,我將何以為活?

其次,在藥大有兩科做實驗時我遇到瓶頸。在生物實驗室,老師要求我們畫出在顯微鏡下照見的東西圖像,我看了很久,只見有多種顏色的一團東西,卻瞥見左右兩側同學皆已畫出井然有序的圖案,心想我的眼睛一定有問題,唯是什麼問題,直至抵台灣後方知我有色盲症。另一科是認識各種中藥材的味道,老師分發每一名學生數十種藥材,並囑盡量利用嗅覺嗅其味道再寫出來。但糟透了,我的鼻子向來不够靈敏,無法判別味兒。因此,單此二科可註定我是及不了格的,又如何升級?

其三,因母親之脾氣暴躁,動輒與人爭吵。由於我們居處是租來的,屋主住樓下,我們住樓上,且是木板樓,毫無隔音效果。適其時,母親與男屋主口角甚烈,快要拼個你死我活,嚴重干擾我的讀書心情。我多次勸喻母親小不忍則亂大謀,目前必須多加忍讓,以免毀我前途,但不果。

經過一番仔細估量,我認為這三道關卡我皆過不了。直到學期結束,藥大的升級試絕對過不了關。我唯有當機立斷,提早放棄,轉到不用考入學試也不用上課點名的律科大學(法學院)報名就讀。因律科不用考入學試,以我此時二十歲的年齡已不可用學業理由申請緩役了,那兵役的問題怎辦呢?

  • 我改以「家境理由」申請緩役,轉讀律科大學及繼續教書生涯

我想到用家境理由申請緩役,因其時「南越」之貪污猖獗,只要有錢幾乎無所不能。按其時「南越」法律規定:「寡母年滿六十歲以上,家中之唯一獨子可以申請緩役。」問題是此時母親的身分證尚不足六十歲,最後以二十萬元代價邀人竄改母親的身分證出生年份,並據以申請家境理由緩役。替我竄改證件的人不知是技術差,抑是其時尚無適當工具,乍看便知是塗改過的。其時雖尚無網際網路,但警察局內必有存檔,若承辦人員起疑調閱原始卷宗便一目了然。尚幸,代辦人賄賂了承辦人員,家境理由緩役證終於順利拿到了。打從1971年起,我便每年掏出二十萬元,接連兩次順利拿到此證。

緩役證拿到了,有了護身符,我一方面繼續在律科大學就讀,一方面辭退了自由小學的教職。除了繼續在耀漢中學教初中部數理化之外,我多兼了穗城及福建中學的科任老師。在耀漢及福建中學,我擔任以國語授課的中文數理化,在穗城中學,我擔任以越語授課的越文數學,還有讓我受寵若驚的是穗校竟找我教高中三年級的「漢文」(“Hán văn”即中國古文,我投考秀才一級時最有把握拿高分的一科),這屬於秀才一級D組的科目,難道他們認為我的漢越字很行?我也只好當仁不讓。想不到我在社會混了那麼久,我仍發現不少高三學生的年齡和我相倣呢。此外,我還替好友李樹恆先生在知用中學代課數個月之初一中文國文。由於我從十八歲開始,為了考秀才一級苦讀越文,此刻又進了大學,從藥科再轉律科,越文已大有進步,聽越語已是家常便飯,不過在說方面,由於我本來就是木訥型的人,除了見面時打打招呼,很少刻意用越語與人交談。現在,我必須充作說越語的「內行人」,幸好,我執教已有經驗,不再畏縮當眾演講,經過說越語的第一天,說的越來越流利,若再加上其後坐牢的兩年多時光,時時刻刻與越人混雜相處,想說越語不流暢也難。

前面我提到「科任教員」。在啟秀(花縣)小學時,我是當「班導師」(也有人當科任教員),自考上秀才二級後,我轉任中學的科任教員。看倌不要小看科任教員的薪資,因不論小學或中學,科任教員與班導師的鐘點費(授課時薪)是完全相同的。若每周五天,每天上滿七小時的課,周六以四小時計,即每周上三十九小時,月薪可達該時幣值八、九萬元之間,足足是我在交通銀行薪資的兩倍。

按其時「科任教員」的定義是這樣:科任老師只管教學,不必處理行政業務,行政業務都由班導師負責。是故,班導師不可以兼任他校的老師,而科任教員則沒有限制,只要你有辦法,兼教多少學校都可以。不論科任老師或班導師都是每學期一聘。而由於該時生育率甚高,學生人數年年暴增,老師供不應求,只要沒有犯大錯,必然獲得續聘。至於我在前面提到,由於啟秀(花縣)校長易人,而我是前任校長扶掖的人,我註定要離職, 乃因我在花縣兼任了兩份行政差事,一是班導師,一是事務員,多拿兩份薪水。假如我只單純做科任教員,我獲留任是沒有問題的。南越南之科任老師與今天台灣所稱之兼任助理教授定義大異其趣。台灣因近年少子化,滿街博士,但大學生卻日益縮減,堂堂的兼任助理教授變成流浪教師,真是情何以堪!該段時間,大部份華校的教員均分為班導師及科任老師,亦有些學校例如耀漢中學為節省成本,由行政人員兼當若干班級之行政管理,而不設「班導師」。

  • 好友李樹恆被越共暗殺

1976年我從崑崙島獲釋回家,才知道好友李樹恆已於1975年西貢淪陷前不久,在知用中學被越共之女特工暗殺。李樹恆之所以敢於找我代上國文課,是因該年我連續在張偉智議員(他是南越南國會下議員,相當於美國之眾議員。)創辦的「民聲周刋」發表了多篇針對學校及老師的建言,他看了深有同感,且認為我的國學程度教國文科是沒有問題。談到好友李樹恆,他的命運確够悲悽,他是南越華校也是南越之整個僑社,最後一位被越共謀殺的華人老師,越共認為他替國民黨做事,故要把他幹掉。問題是他終日兢兢業業的教書,忙得上課時間衝撞,故才找我代課,那來時間從事政治活動!

  • 祖母仙遊

1971年中祖母去世,漫長的家庭紛爭也隨之落幕。其實祖母已病了好幾年,母親不計前嫌,請求廣肇醫院董事會讓祖母躺臥在醫院的中醫部約已三年之久。此刻,該醫院的殯儀館才落成不久,董事會竟免費捐出頭號靈堂供停放靈柩及吊唁之用。無奈因我家人丁單薄,親朋寥寥無幾,點綴兩三幅祭帳,對偌大的靈堂是很不協調的襯托。

我總覺得欠了祖母些什麼。在她晚年,我根本沒有侍奉過她。小時候,我常察言觀色,站在父母這一邊和她爭吵,甚至作弄她,常引致她和父母之間另一場暴風雨;長大後,我常為了發洩悶氣而冷言諷刺她。她該恨透我這個不肖的孫兒吧!

不過,打從1965年父親逝世時起,他們三人已缺其一,吵不起架來了。長大後我常想:好毒的兩個女人,整死我父親後,她們已找不到吵架的理由了。不過,這當然是「氣」話。

若有人問我,以事論事,父母和祖母不和,誰是誰非。我縱願承擔「大不敬」之名,也無從作答。大抵各有其是,各有其非。一言以蔽之,都是脾氣古怪,互不相讓,兼之固執、迷信使然。其實,只要頭腦冷靜點,他們何嘗不是天性善良,勤勉有為,疼愛兒孫的長者。然而,家庭不和,意氣用事終是人生之大不幸,我更不幸的是在不幸的年代生長在不幸的家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