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待審的公案
──學障兒母親和家教老師的岐見──
白可
彼得一入小學，立刻遭遇到學業上的困難。在和他奮戰了一學期之後，我和孩子都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為了使我們母子兩在家中的精神狀態恢復正常，決定找一個家教老師，所有有相同經驗的學障兒母親大概都能體會找一個適任的家教是多麼艱鉅的任務。依我看來，擔任低年級的學障兒家教老師不需有太高深的學問，也不需懂太多教育理念。他只需具備兩大要件：第一、要有超人般的耐性，第二、夠權威能鎮得住孩子。兩個條件缺一不可，以我自己來說，我就完全缺乏第二項要件，使得教學過程如同戰場，即使棍棒威嚇也難使孩子就範。就耐性來說，有幾個老師能受得了像吳剛伐桂般的教學過程（刀過水無痕，看不出學習的成果）。
但幸運之神總是眷顧著彼得，我竟然找到了一位完美無缺的老師。她是一位資深的功文數學（註）老師，氣質高雅，性情溫婉，但輕柔的語氣中透著不威而嚴的堅定，彼得在她手中服服貼貼。這位吳老師教了彼得快兩年，她以無比的耐性，加上以功文數學的理念為基礎改良的一些教學策略，使彼得打下了基本學習能力的基礎。
以下是幾個她曾用過而我覺得確實有效的教學法：
l在時間管理方面
1.密集的教學：觀察到彼得記憶力方面的異常，必須縮短學習間隔，於是要求彼得每天都必須上家教課。
2.長時段的教學：觀察到彼得學習速度緩慢，要求彼得一天至少要有兩小時的家教時間。
3.定時定量的教學內容：事先擬好每天的教學內容，如讀字卡30分鐘（一天認十張字卡），用口數數20分鐘（一天數10遍1到20），排數字盤20分鐘（每天排一次數字盤）等。
l在閱讀方面
1.大量使用字卡增加閱讀能力：剛開始時彼得每天要認3套字卡，一套注音字卡，兩套國字字卡（不同出版社）。
2.念童謠、背誦兒歌、朗讀字數很少的圖畫書。
l 在數學方面
1. 建立數字概念：由於彼得斯時連數數都有困難，因此使用了很多策略來建立他的數字能力。
＊口讀數數：先從1數到10,10數到20，1數到20---漸進到1數到100,1數到200.正著數、倒著數、兩個一數（偶數一數、奇數一數）、三個一數、五個一數、十個一數。
＊手寫數數：配合口讀的進度，將數數內容寫在作業簿上，通常要寫五遍。
＊寫功文數學：功文數學也是大量練習的一種教學法，一般小朋友上一次課寫一份練習卷再帶一份新的回家，彼得每次上課則要寫同樣內容的練習卷2至3份，回家也是要再帶2、3份回去寫。
＊排數字盤：這也是功文數學的教具之一，將像象棋一樣的數字照規則排好。
以上這些策略大約是在一年級時使用，那時功課比較少，大部分的家教時間都可以充分的執行教學策略。在寒假、暑假都不間斷的密集教學下，一年下來彼得能力的進步的確驚人，由原來唸字卡都苦不堪言到可以看簡單的童話書。注音符號的拼讀和拼寫也大致無礙。數字更是怎麼數都難不倒他了。這樣跳躍式的進步吳老師的耐心和教學創意的確功不可沒，而彼得的配合也是達到這樣成果的重要因素（吳老師曾用同樣的策略教過別的學習困難的孩子，但不如彼得收效大）。但就在彼得基本能力的建立漸漸和同儕相去不遠時，我和吳老師之間，卻對後續的教學策略有了不一致的看法。
讀和數數沒問題以後，接下來就是寫和算數的應用了。這時吳老師的家教內涵也產生變化，第一、學校寫的功課多了起來，光是寫學校的作業和訂正彼得在學校胡寫一通的習作，兩個小時的家教就不夠用。課外的補充除了功文數學還在寫之外，已無餘力顧及其他。而相對於彼得讀、算基本能力快速進步，彼得的一些能力卻一直未有改善，如書寫能力的極端薄弱和運算一直無法自動化。這樣令人難解的不一致能力也使得吳老師對我的教養態度產生質疑。
先來談談我當時的教養態度，彼得基本能力提升的同時，他的語言、表演天分也漸漸展露，我開始嘗試的帶他參加一些小班制的才藝班，如韻律舞蹈、溜冰、奧福音樂班等。他在那樣非學科的才藝班中簡直可以用「如魚得水」來形容，所有的老師都會為那樣一對專心、發亮的眼睛而感動，他不一定是表現最好的，但肯定是整個班級氣氛的帶動者。這時，彼得聽故事的慾望非常強，因此我買了非常多各式各樣的故事錄音帶，讓他用自己專有的錄音機無限制的聽。又為了配合他對自然生物方面的興趣，假日我帶他大量的參加賞鳥活動。因為這些活動，我幾乎是把彼得的學業完全交托給吳老師，而我只負責發展他無障礙的其他能力。我和吳老師因此產生第一個岐見──彼得的書寫障礙是不是我在家疏於複習造成的？
吳老師認為彼得在她那裡只能完成學校功課，我應該負起複習國字的責任，我卻認為一個二年級的孩子一天花2、3個鐘頭在課業上已儘夠了，如果為了能多默出兩、三個國字而再花上2、3個鐘頭，實在不值。而且以彼得練習的量來看，絕對不是練習量不夠的問題，以本益比的觀念，彼得應暫時把寫的問題擱下，先發展那些令他快樂、有自信的能力。但吳老師以為我這樣的放任態度，會影響到彼得日後的競爭力和成就。我們兩人都很委婉的試圖說服對方，但都未成功。於是我每天都懷抱著極大的壓力面對她，因為我要很慚愧的用各種理由來解釋為什麼彼得無法在家完成她額外出的功課。
除了這樣漸增的壓力之外，我也漸漸對功文數學奉守的一些規則產生質疑。
前面提過彼得一天要寫好幾份功文數學，這對他的數學能力極有幫助。每天接觸數學，使他對數字熟練極了，加法的能力也不錯，功文數學講求的是速度和精準（每份練習卷上都要記錄完成的時間）。在大量練習下，彼得的速度和正確率都有進步，但是有一點一直無法達到功文的要求，就是他一直無法練成直接反應的功夫，也就是他的加法和減法都要用數指頭算，有時經過大量、密集的練習，眼看著他就可以不必數手指頭了，但放個兩天的連續假日，已經連線的自動化又斷線了。功文的原則是加法要快到某一種程度才能算減法，彼得數指頭越數越快，卻一直無法達到應有的速度，因此他帶回來的功文練習一直停留在加法。
而學校在二年級時已出現應用題，我很欣慰的發現彼得的解題能力尚佳，也就是說他對數學的理解能力和同儕大致相當，因此我認為應將彼得運算無法自動化的問題放在一邊，發展他無障礙的數學知識。同時我也認為也許彼得運算的速度永遠無法提升到和常人一般快，難道他就永遠不能學減法了嗎？
類似的爭議也出現在乘法上，以彼得記憶力之差，我一直不敢奢望他如何能背乘法表，但在吳老師的有系統訓練下，他居然一條一條的背了起來，還背得十分順暢流利。但就如他加法要數手指一樣，他的乘法每一個都要重頭背起，也就是他會被整張乘法表，但無法個別抽背，一定要從每個數的一開始背起（如問他3＊9他一定要從3＊1開始背起），吳老師於是要求他倒著背，跳著背，彼得每每背得哀哀叫饒，卻成效不彰。我想是否有必要讓孩子這麼痛苦呢？這也許和他的加法無法自動化一樣是他無法克服的障礙。但吳老師以為功文數學有它的道理，運算能力一定要好將來數學才會強，她強調她二十年來教過數千個學生，沒有一個經過功文的訓練還背不來乘法的。但我仍頑固的以為也許彼得就是一個例外，即使不是例外，我也不願彼得花不成比例的時間來學會計算幾可輕易達成的能力。
雖然都是基於對彼得愛之深的爭議，但在彼得二年下學期時，我終於停止了彼得的家教課。一些預想會有的效應馬上出現，彼得的功課不再如此工整了，考試分數也直直落，但我並不認為這代表彼得能力的下降，相反的，藉由多元的學習觸角，我覺得他的智識越來越提升。彼得現在四年級了，他的閱讀、書寫能力依然落後、加法依然要用手指頭數，乘法依然要從一開始數。但是他的閱讀理解不錯，造句生動而有創意；數學理解一直跟上進度，即使他用最原始的算法（我還沒給他用計算機），他也能解出四則運算的題目（雖然很慢），而且自行發展出用手指頭快速心算二位數加減法的策略；最重要的，是他快樂自信。這樣的結果證明出什麼?你也許可以把它解釋為我這些年來對他內在能力的提升有效，但你也可能認為，要是遵照吳老師的策略，也許彼得書寫能力會改善，運算能力也能增強。
孩子的一生無法再重來比較，我和吳老師之間的岐見，孰是？孰非？也許是一件永遠無解的無頭公案。但當我後來看到國外的資料支持我的一些想法和作法時，心中的忐忑減輕不少。學障兒家長最膽顫心驚的是，當我們使用和常人不同的策略時，我們能確定我們為孩子所設定的冒險是對的嗎？不幸的是學障教學策略至今尚無定論，尤其是落實的細節常常需要家長自行研發。想像一下一位20年前的母親力排眾意，堅決讓他的孩子使用慣用的左手寫字、吃飯所可能遭遇到的阻力，可能就可以理解到學障兒家長在教學策略的抉擇上的窘境了。
我和吳老師的教學策略之爭也許可以給家長和老師在教學上的一些啟示，我也期望這一段公案未來能有拍案的一天，那時，家長也許可以以較篤定的心情來教養孩子了。
註：功文式數學是引自日本的一種數學教學方式，其特點是根據每一個小孩現有的能力，而給予合適的教材，大量練習以促成精熟是其特色，尤其偏重計算能力的培養。一般的學校老師並不太苟同這種教學法。
顧問的意見：
功文強調練習的效果，對學障者而言，就像一般人對學障者所建議的勤能補拙，而且是傳統式的勤能補拙，就像下圖的右圖，然而，對學障者所需要的勤（多練習）應該像右圖，學障者需要有一個好老師幫助他找到適當的替代式或回繞式的方式讓他去練習。（洪儷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