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湖
snow wolf lake
第一章
命运舞会
第二章
狼与雪
第三章
别人的花圃
第四章
摧花时刻
第五章
扑火
第六章
情种
第七章
屋顶上的精灵
第八章
心愿碎片
第九章
红丝带尽头
第十章
时间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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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命运舞会
> 爱是永恒
> ──传说中代表爱情的花,终于长满在湖边
> 有始毕有终 能受百样痛 从没有合约合同 但却跨时空
> 这滔滔不熄的爱 我赠给你用 这一生和下世 有几多 全奉送
>
> 闭起的眼中 无论重又重 仍是见着你面容 在我心湖中 这份爱 永远都存在 共你同在 无尽永恒中
>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真爱是永不死 穿过喜和悲 跨过生和死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千个万个世纪 绝未离弃 爱是永恒 当所爱是你
>
> 两手随似空 真实抱着你 其实你没有别离 在我心湖中 每掠过 也似风撩动 令这湖上 无尽爱汹涌
>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真爱是永不死 穿过喜和悲 跨过生和死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千个万个世纪 绝未离弃 爱是永恒 当所爱是你
我是一个花王,是花界的统治者;而你,阿雪,永远是我的王后……
1
在维也纳的格林镇,有一个湖。
湖,平凡而宁静。
不过,二十年前,周围却开满了白色的绣球花。
绣球花像层层积雪,覆盖湖岸,簇拥着一幢大屋的遗址;据说,那是一幢很拙的房子,墙壁是厚重的花岗石,屋瓦是秋日晴空的蔚蓝色,还有……
白绣球在几堵黑墙的墙根和焦土上,长得特别丰美,还以遗址为核心,静静漫向林野。
屋後的这片林,俗称「红丝带森林」。
没有人知道这个品种的绣球花,为什麽只会在格林湖畔盛开,也没有人知道花朵真正的名字;有些人,甚至不相信世上真有白色的绣球花。
只是人们一旦要将花拔起来,移植到别的地方,才发觉根柢紧抓着泥土,花与花之间,勾连缠结;要拔起一株花,就像要掀动一座湖。
这是一种顽固的花。
同样顽固的是,每年夏天,花开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女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看花。
二十年来,即使是病中的日子,也从不间断。
这个女人姓秦,叫玉凤。
她早就知道,湖的形状,如悬挂在睫毛下的泪珠;所以她并没有再用眼泪作为回应。她只是望着湖上涟漪,回忆着她的情人:那年冬夜,她看到他兜着双手,彷佛抱着一个影子,悲哀地,走进湖中……
偶然,玉凤会向湖心招招手,就像在抚慰他躁动的灵魂。有一年,她还在白花花的花海海里,看到那棵孤伶伶的梧桐树。
树,早已秃死,但枯枝上,仍缠着半条红色的缎子手绢。
她知道,那就是他寄附在人世的,唯一的遗物。
雨淋日晒,手绢已变得脆裂。她除下枣红色的外套,踮着脚将手绢解下来,轻轻放到湖里。
红手绢随风逐水,漂到湖心;蓦地里,闪电破空,手绢竟给巨大的漩涡卷向最深的黑暗;在时间的漩涡里,手绢傍着透明的鱼群,穿越丛丛晶莹水草,尖啸着,倒退向一个又一个夜晚,倒退回一年又一年……
> 不老的传说
> ──真爱 总会是永远
> 流传在月夜那故事 当中的主角极漂亮
> 如神话活在这世上 为世间不朽的爱轻轻唱
> 若是你共情人热切信有爱 永远真挚地投入这个梦乡
> 合著两眼定能遇见那爱侣 给你讲出永不老那点真相
> 徘徊夜里时常亦听到歌颂 真爱 总会是永远
> 谁人亦会重拾逝去了的梦 在星辉闪闪午夜飘于晚空
> 流传在月夜那故事 将星光深处亦照亮
> 如神话活在这世上 为你将不朽的爱轻轻唱
> 遇著故事内描述那对爱侣 永远不老地游在每个梦想
> 日夜变换未能换却那季节 因那心中爱坚固永不转向
> 无人夜里弦乐在远远歌颂 真爱 总会是永远
> 人成熟了仍然被暗暗牵动 伴星辉跟恋爱梦深深抱拥
> lalala...
> 为世间不朽的爱轻轻唱
2
1964年。
复活节。
葡萄牙一个殖民小岛。
小岛钟楼上,大钟刚敲过七下。
信徒开始了露天的弥撒,唱诗班的歌声在斜坡路上、在电灯局和葡式邮政大楼的廊柱间鼓汤,散入榕树林的歌声带着嗡嗡回响。
就在这一瞬间,陷入时间漩涡的红手绢,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从一幢葡萄牙式大宅的天台飘出来……
过去几个晚上,大屋里,只有客厅和两叁个房间亮着灯,今夜却亮堂堂的,天台上还拉起了彩色灯泡。
> 命运舞会
> (众)夏季秋季共那冬季 越过春季直至每一季
> 愿爱可以为我洗礼 让我青春美丽发挥
> 用笑交往用舞交际 是你高贵是我也高贵 大少英伟 又有姿势 淑女香氛透惑发挥
> 在这一晚尽兴每位 千粒星未可代替 烟花闪动般壮丽 跟所爱共舞共醉来吧各位
> 爱如热与光 好比珠宝发光 爱 投射四方
> 心窝披起装 花会盛放 心会盛放
> (雪母)热爱闪烁就似火钻 若有火钻便会有温暖
> 但我想法未算刁钻 没有真金爱亦变酸
> (直)热爱高贵就似火钻 赠你火钻梦会有一串
> 令我所爱尽快心软 夺去芳心 我是至尊
> (雪母,直)定要首富做你正选小夫妻定多恨怨
> 争执将梦想垄断 怎可以在韵乐里随便转圈
> (众)爱 如热与光 好比珠宝发光
> 爱 投射四方 心窝披起晚装 花会盛放
> (凤)常常问活在世上 那个他方会是对象
> 如常地热闹 这晚上 问那一方 可找爱 的真相
> (雪)常常期待活在这世上 到至死的爱 极漂亮
> 如常地浪漫这晚上 愿某一方他倾听这歌唱 愿有一天他倾听这歌唱
> (狼)夜夜这寂寞人谁会去爱载 那怕这世上人未对我了解
> 未惧冷酷无情藏满这世界 终这一生我只爱看花姿态
> (众)在这一晚尽兴每位 千粒星未可代替
> 烟花闪动般壮丽 跟所爱共舞共醉来吧每位
> 爱 如热与光 好比珠宝发光
> 爱 投射四方 心窝披起晚装 花已盛放
> (众)又再起舞又再交际 是你高贵是我也高贵
> 大少英伟又有姿势 淑女香氛诱惑发挥
> 在这一晚尽兴每位 千粒星未可代替
> 烟花闪动般壮丽 跟所爱共舞共醉来吧各位
> 爱 如热与光 好比珠宝发光 爱 投射四方 心窝披起晚装
> 爱 如热与光 好比珠宝发光 爱 投射四方 心窝披起晚装
> 相爱伴侣 欢笑共对 相爱伴侣 拥抱共醉 只要是门当和户对
「复活节是什麽意思?真有什麽会在今天复活吗?」胡狼一边想着,一边将捣烂了的胡椒种子倾进水桶,打算调些溶液,浇到泥土里杀虫。一阵海风吹来,胡椒粉末飘进眼里,竟令他成了个泪人。
这是胡狼到秦家做替工的第叁日。
为了消灭蚜虫,才留到这个时刻。
他直了腰身,揉揉眼,泪眼模糊中,一团红光扑到面前。
「火!」他退了几步,脸上现出憎恶的神色。
那团「火」落到花坛上就静止不动;走近细看,才知道只是条红色的缎子手绢。他将手绢捡起来,信手抹了抹眼睛。
灯影下,手绢泛着 光;但拈在手上,揩到脸上,竟是那样沁凉而又轻软,那样的让他感到温柔和安心;他将手绢凑近鼻子,更兴奋地发现到:在火的颜色,水的温柔之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绣球花的芬芳……
音乐响起。
胡狼不知道那是圆舞曲的节奏,只是双手抱成圆形,轻轻掐着手绢,随着悠扬的旋律在花坛前转动。
他觉得自己正跟一团火在跳舞,只有这一次,火的颜色没有令他心生恐惧,他为自己克服了这种恐惧而欢欣。
他旋转着,灯影也随着他而旋转,陡地,眼前掠过一个人影!
胡狼停下来。
一个穿枣红大衣、及膝黑色裙子的女孩正站在灯下,在坛前含笑望着他。
「舞跳得不错啊。」红衣女孩说。
胡狼天旋地转,张开口,很艰难才说出话来,「我,我不……」
「你不是客人?」
「嗯。」胡狼眼中的胡椒粉末已给泪水冲洗乾净,望着女孩俏丽的脸,还是迷乱得只知道拿手绢抹眼睛。
女孩瞟一眼他握着的手绢,笑说:「你不是客人,你的舞伴却是呢。」
「手……?」
「手绢是我的;不过,我可不介意它陪你跳舞。」
胡狼垂下头,察觉自己还拿着她的物件,而且上面沾满自己的眼泪,不禁羞得耳根发热。
「你是园艺师傅?」
「嗯。」他猛力点头。
正说着,十多对年轻男女从大宅走出来,在花园里笑闹追逐。
一个小伙子走到花圃前面,俯身去拔新植的玫瑰。
「不要摘我的花!」胡狼见状喝止。
小伙子懒得理他,采了花,笑眯眯朝女孩走过来。
其他男孩哪肯放过示爱的机会,你拉我扯的,纷纷仿效,要将玫瑰摘下来送给女伴。
「放下!放------」胡狼怒不可遏,扑过去推开他们。
「我们摘花,你管得着?」
「死野种,滚开!」
「哈,你真以为这些花是你的麽?」
胡狼对辱骂充耳不闻,只是抢夺他们手中的玫瑰,追赶、推搡间,十几个人扭打起来。
「别打了!」女孩大声劝止。
小伙子见胡狼抢了一束花,推倒几个人,碰碰撞撞冲过来,觑准他一抓着自己手上的玫瑰,就猛力一扯,枝条上有刺,胡狼登时满手渗血。
「好,」小伙子说,「我们将花都拔下来,看你可以怎样?」
男孩们响应,又要去摘花。
「不要摘花!」胡狼全不理会伤痛,瞪着眼,挡在花圃前面。
「停手啊,你们别这样好麽?」红衣女孩喝停他们,走到胡狼身边,「你的手……」
「不要理会这种下人。」小伙子拉开她,「我们回去跳舞。」
「你就知道欺负人!」女孩睨了他一眼,回头慰问胡狼,「对不起,他们令你受伤了。手绢你就留着吧,我只是用来束头发;看来你比我更需要它呢。」说完,转身走进屋里。
秦家天台传出的乐声变得响亮,乐声里晃动着的,对胡狼来说,都是摧花恶人的身影。
他在蓝斜的裤管上擦去掌心血污,用手绢包扎好伤口,就去收拾东西。
临行,他还是忍不住在门前回望,偏偏这时候,女孩也正站在二楼的窗前远眺。因为背着灯光,她长鬈发的光晖似乎不断扩大,照得天和地都暖烘烘的。
一路上,胡狼对这个女孩眼中所见的景物还是充满好奇,他想,当浅滩一旁的山丘、山丘上废置了的爆竹厂、无边的红树林、石堤,以及秦家大门昏黄的玻璃罩灯顺序映入她眼眸的时候,或许,她也会看到他回望的背影吧?
3
转眼又过了数日。
胡狼在秦家干活,不知是否给晒得头脑昏乱,总觉得楼上那扇敞开的百叶窗後面,藏着一双静静向下窥望的眼睛;只因屋中幽暗,又垂着白纱子,他才看不透切。
有一次,他正在打扫庭院,确实感到 後有人探望,猛地抬头,一个影子却随着他的搜视而淡去;这样测试了好几次,他渐渐习惯了,开始相信那只是因为复活节晚上,红衣女孩曾经站在二楼窗前,他才对那扇方窗播种了过多的遐想。
下午五点钟,圣母教堂屋顶那尊天使像的阴影,已经蔓延到坡下。
胡狼正提着浇水壶灌溉花木,一个女孩挽着个黑亮的大葫芦走进秦家宅院;没多久,又来了一个,背着的黑葫芦更大,几乎比女孩本身还要高;然後,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见到红手绢的主人。
她也是提着个黑色葫芦匣子,只是比之前两人的要小得多。一进大门,她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就急匆匆走进屋内。
胡狼渴望再次遇见这个女孩,然而,当她真的来了,他的反应竟是向旁移了一步,让一棵柏树遮挡着自己。
不久,秦家客厅里,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弦乐之声;最初只是重复着些繁杂的噪音,後来才渐渐谐协;但不管声音是谐协还是嘈杂,胡狼听着,都只觉得煎灼不宁。
他继续提壶浇水,不断浇,不断浇,除了浇水,世上彷佛无事可为,直到一大盆红雨点给大水冲到地上,他才住手。
太阳沈到泥黄色的海里。
他收拾好铲耙,准备离开,却看到先前进屋的叁个女孩正推门出来。
「玉凤,我们走了。」她们向客厅里的人告辞。
胡狼看不见那个叫玉凤的女孩,只觉得传出来的回应,既阴郁,又温柔。
待她们出了大门口,他才跟在後面。四个人,叁前一後走过小教堂和学校,天还未黑,街灯却已点亮,铺满下坡路的麻石像鱼鳞一样泛着银光。
胡狼始终跟女孩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躁动的影子伸到她们脚边。他渴望这个给他红手绢的女孩留在视野,却不想自己的影子惊动她。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好肮脏,他不能让肮脏的影子沾污她的足踝。
这是他最後一天在秦家做替工,过去七天以来,他老是想起女孩的瓜子脸和圆而明亮的眼睛。明天,他会回到公园干活,他知道,即使再到秦宅,也不一 定会再遇到她;只是,他不懂得跟她说话,实际上,他根本不懂得跟任何人说话;他的朋友只有荷荷,除了荷荷,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简单的言语。
路上很静,叁个女孩背着黑匣子,摇摇晃晃,并排走着,胡狼可以隐约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从她们互相的称呼里,他知道背着大葫芦匣子的女孩叫「丽儿」,匣子小一点的叫「咏棠」。
最後,他才听到有人唤他的红手绢女孩做「阿雪」。
这时候,胡狼只有一个心愿:他希望对阿雪的追随永远不会完结,他希望这条路,一直伸延到世界的尽头。
女孩们嘻嘻哈哈的聊着学校里的事情,大葫芦丽儿说:「下个月就要比赛了,还是先替乐团起个好名字吧。」
各人信口说了几个名字,都不太合意,突然,丽儿停下脚步,「别动,看到吧?」
咏棠、阿雪停下来,望着闪亮的麻石路,齐问:「看到什麽?」
「影子啊。」
因为下坡路的形状,从背後映照过来的灯光将叁个影子拉着好直好长。
胡狼看到她们同时站定,以为自己给发现了,连忙闪身躲在一条灯柱後面。
「这叁个影子,像不像叁条平行的弦线?」丽儿问。
「是有点像……」咏棠笑说,「不过,就是你那条线粗壮了些,如果不减肥,拉出来的声音恐怕会像牛叫。
丽儿「啐」了一声, 了咏棠肩膀一下,将大葫芦匣子放在地上,「胖的是大提琴罢了。看,既然地上有了启示,我想,不如就叫『叁弦』室乐团吧。」见咏棠不怎麽理她,转头问阿雪,「你说怎样?」
「好是好,然而,总不能少了玉凤这一条线啊。」
「说的也是。」丽儿同意,「毕竟我们演的是『四重奏』,如果玉凤能够走动,也是一个影子,该为这个影子留一条线的。」
「我没意见。」咏棠问阿雪,「你有没有想到更合适的?」
「我想,不如叫『五线谱』吧。」
「可这又多出一条线来了。不是要多招募一个影子加入吧?」咏棠提醒她。
「你少担心,说不定……」丽儿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对咏棠扮了个鬼脸,「哈哈,这个影子,就在你後面呢!」
「哎呀,我好害怕!」
「别闹了。」阿雪有点气恼,「你们不同意就算了。」
「别生气嘛,『五线谱四重奏』一喊就上口,我们怎麽会不同意呢?」
丽儿附和,「对,对,多了这一条,也是很有作用的,这叫『好丑留一线,他朝好相见』;这一条线,要留的,要留的。」
丽儿这麽一说,逗得两人都笑起来。
「哎,」咏棠用手肘轻碰阿雪,「告诉我,你留这一线,是不是要跟那个『黑领带』相见?」
「才不是呢,真没你好气。」
「天黑了,走吧。」丽儿背上大提琴,问咏棠:「後天放假,我跟阿雪到鲸鱼庙去为玉凤祈福,你来不来?」
「比赛前,我们一致行动;阿雪要见『黑领带』,我都奉陪。」
「人家才不要你陪呢。」丽儿、咏棠两人一唱一和的,阿雪只是一径往前走,装作没有听见。
胡狼等她们走的稍远,才从灯柱後转出来。因为相隔得远了,他再听不清楚叁个女孩说话的内容。他只是无声地追随着阿雪,心中充满甜蜜和骚动;他怕她回头看见他,然而,当她慢慢离开他的视线,再一次「失去」她的想法,竟是那样的教他失落,那样的难以忍受……
> 什么是恋爱
>
> 问你可清楚 这是梦境么?
> 夜想朝思的我这样著迷和疯魔
> 不知道为甚么 只知道是甚么
> 一丝花香呼吸里飘过!
>
> 像梦像幻象 像秋风吻过叶上
> 似雪扑向我 溶化了在面容上
> 像春天的清香 炎夏中花瓣软弱扩张
> 如杜鹃眉目的半张!
>
> 像幻象像梦 像恋火暖暖入梦
> 似细雨放纵 随节奏漫漫摇动
> 像星星的芳踪 和月色点起秀丽晚空!
> 如踏过浪里那般轻松!
> 从不知不觉爱静静和我相逢
> 从不知竟会那样地陶醉心中
> 只恐过后便扑空!
>
> 问你可清楚 这是热恋么?
> 望穿秋水感觉这样动人如首歌
> 不知道为甚么 只知道是甚么
> 改写我静默心窝 从未发生过!
4
星期天午後,海边小庙冷清清的,叁个女孩子来了,才变得喧闹。
庙中近门口的供桌上,摆放着一条中间结了个红蝴蝶的大鲸鱼肋骨,是渔民祈求海上平安的吉祥之物。
「这条黑咕隆咚的东西据说很有法力,摸一下就心想事成。大家摸上一摸,比赛准赢!
」丽儿笑着说完,就去摸那条鲸鱼肋骨。
「雪,你看她多温柔,好像那是她的未来丈夫,她在摸他的骨头呢。」咏棠取笑丽儿。
「你别硬是那麽刻薄,人各有志嘛。」
「嫁人也是『志』?」
「怎麽不是?」丽儿听着,反驳她,「嫁得好也是福气,我希望嫁个好男人,将来生四个小孩,然後当他们的音乐老师,让他们再组成一个室乐团,再演出他们妈妈的四重奏。」
咏棠一脸不以为然,「你呀,想得倒美。男人靠得住,我妈也不用独力养大我了。如果这条鲸鱼骨是雄性的,也不会是条好骨头。」
「太偏激了!」丽儿伸伸舌头,「你说,那什麽才是可靠的?」
「靠自己啊。我打算将来到国外去演舞台剧,女孩子还是该有自己的事业。阿雪,你说呢?」
阿雪正闭着眼睛,一边轻抚着鲸鱼肋骨,一边心中叨念着。听到咏棠问话,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啊?怎麽啦?」
「咏棠问你将来想做什麽?」丽儿说。
「啊,我希望可以在最大最好的音乐厅里演奏,希望有很多很多人听我的音乐,为我鼓掌,为我喝采。」
「有志气,不过看得出------」咏棠狡黠地一笑,「刚才你可不是为了这件事在许愿呢。」
「实在……」阿雪支支吾吾,「也没什麽别的事。」
「一定有的,是祈求那个『黑领带』对你痴缠一些吧?」咏棠追问。
「他已经够痴缠了。」阿雪嘘了口气,调整了语调,漫不在乎似地问丽儿:「啊,是了,复活节那天晚上,你在秦家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红手绢跳舞的傻小子?」
「没见过。」
「我们去找玉凤练琴那天呢?」
「嗯……,是好像有一个小伙子在院子里;不过,没看到样子。怎麽啦?啊,阿雪,你对人家有------意------思?」
「哪有这样的事。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个野人,好……,我不知道该怎麽说,总之。……」
「总之,」咏棠插嘴,「有人动了春心就是。子曰:春心大动也,人之常情。善哉!」说着,笑盈盈地跟丽儿打了个眼色,「你呀,小见多怪!」
「胡说!」
「不是『胡说』,是『子曰』。」咏棠还要逗弄阿雪。
「你就会耍贫嘴,看哪个男人将你的舌头啜出来。」
「哇,阿雪好猥琐啊!」丽儿哗然。
「怎麽样?认输了吧?」阿雪睨着咏棠,自觉胜了一仗,志得意满的。
「你什麽都要赢,连猥琐都拿第一名了。」
她们在供桌前嬉闹着,笑语声不断飘散到门外寂寥的青草地上。
临行,丽儿提议:「来吧,大家将手按在上面,希望骨头保佑,令玉凤的心情和腿伤都早日复原。」
祝愿完毕,三个女孩就步出庙门。
直到这一刻,她们还是没有察觉门前那株红影树上蹲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蓝斜长裤,染着天空一样的颜色。
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逐着阿雪一言一笑。当他攀上高枝,站在树桠上目送女孩们离开;当他看着阿雪消失在长堤尽头,他再抑压不住内心的骚动,狂乱地,发出恍如野兽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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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狼与雪
1
火,一团团的火,从地面升起来,烧得好旺,好红,落下来的火花彷佛点着了整个世界。
火中,有一个女人在挣扎。
胡狼急得团团乱转,还是不能走近她。
「霹雳」一声,一块椭圆形的光斑从云雾里慢慢垂下,那是一个银色的大钟,钟是圆形的,下面没有底座,顶部却连着一条粗大的银链。这条银链很长,笔直地穿透蓝森森的夜空。
不知什麽原故,胡狼认为,在火 里哀嚎的女人,只要抓着这座钟,就可以脱险。他想叫喊,但声音都被大火吞没,就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大惊醒来,影树的红瓣落了一身。
从九岁开始,这十二年来,这个梦就不断折磨着他;只是,过去在火里哀嚎的是他的父母;而这一次,是一个面目很模糊的女人。
心神未定,一把尖厉的女声却从梦中延伸出来。
有人在兽笼前面叫喊。
他拨开身上红瓣,循声走上石阶,看到赤猴扯着一个女孩的头发直往笼里拉扯。女孩头抵着铁笼,拚命挣扎,手上一束红玫瑰,还不住向赤猴拍打。
就在赤猴将长臂伸出笼外,要抓向女孩脖子的时候,胡狼一把扳开它毛茸茸大手,大声喝止。
眼见赤猴松开女孩头发,又去抢那束玫瑰花,胡狼明白过来,「放手!」说着夺过花束,抛到笼中。
「雪……」
胡狼瞥一眼乱发挡住脸庞的女孩,发觉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阿雪!
阿雪心有馀悸,坐在石上哭起来。
胡狼见她左腕给生锈铁枝擦伤了,为防伤口被感染,就将随身带着的手绢浸得湿透,替她仔细擦洗腕上血污。
他初时只想着为她疗伤,举动还算自然,朝她脸庞多看了几眼,心中乱麻麻的,双手竟不听使唤,只是颤抖。
「痛!」
阿雪一吭声,他马上停下来。
「好多血啊!」她看到胡狼手上给浸得通红的布条。
「本来,就是……红色……」
惊魂稍定,认出是自己的手绢来,阿雪宽慰地笑了笑,「你还带在身上?」
「我……」身上藏着女孩子的东西,到底不像话,见阿雪手腕还渗着血,拿了棉花,徵得准许,就将手绢撕成两半,为她缠扎伤口。
「谢谢你。」
胡狼别过头去,瞪眼鼓腮,假装责备赤猴。
这头顽猴懒得理他,将枝上玫瑰花蕾一个个摘下来,吃得有声有色。胡狼望着那束玫瑰,转念间,生出一份甜蜜得几令他窒息的痴想:阿雪竟然知道他在这里干活,而且带着一束花来看他!
「刚才要不是你,我可要变大花脸了。」阿雪柔声问他「是了,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胡狼不知道该怎麽回答,苦恼地望着她。
「有苦衷?」阿雪朝他甜笑着。
胡狼死命地点头。
「好吧,那你叫什麽名字?」
「狼。」
「吃人的那种?」
「嗯。」他又猛地点头,他觉得阿雪实在了解他,他只消说出一个单字,她就完全明白
他的心意。
胡狼自觉跟阿雪正谈得投契,一个穿白衬衣、结黑领带的小伙子提着个纸袋朝他们走过来。
「对不起。」他喘着气,「要走很远才有你爱喝的橘子汁,还有……」见阿雪衣衫不整,还似乎哭过了,他瞪着胡狼,喝问:「你干了什麽了?」
眼前一「黑」!
胡狼看到小伙子黑色的领带,终於悲哀地明白,女孩们那天在斜坡路上和鲸鱼庙里提到的「黑领带」,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干……你……」
「啊------」黑领带也认出他来,「又是你这个下人!天呀,你为什麽老是阴魂不散?你真是我的------」阿雪怒目而视,他马上住了口;回头见一只猴子正在吃他送的红玫瑰,不免沮丧,「你送它的?」
「它自己抢的。」
「可怎麽弄伤了?」
「我不让它抢。」
「花我可以天天送,要是------」黑领带似乎受到鼓励,「你遇上不测,我却会很难过。」
「我没事了。」她冷淡地转过头去,从袋子里掏出他买来的巧克力蛋,拣了一颗蓝色的递给胡狼,「除了吃人,你也吃糖吧?」
胡狼伸手去接,阿雪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上也有几道爪痕。
「你伤得比我重呢。」她说。
「没……没事。」
「既然没事,就不用理他了。」黑领带扶起阿雪,「走吧,我送你去看医生。」
「再见了。」阿雪笑望着他,「吃人的狼。」
「雪……」
他们走得远了,胡狼才发现长椅旁边搁着个小提琴,无疑是阿雪留下来的;眼看赶不上交还给她,他就小心地捧起提琴,打算先存放在贮物室里。走到玫 瑰花坛前面,才发觉竹篱遭人踏毁,几株红玫瑰更给连茎削去。没想到黑领带这次送给阿雪的花,还是由自己辛苦种植,胡狼恨得咬牙切齿,良久不能平息。
2
> 一些感觉
> -----在歌声里初遇
> 为何一双的眼睛 能写出的句子多么感性
> 为何婉转的笑声 盘旋空中天使都偷偷倾听
> 为何丝丝的发端 琴弦一般牵引在心内共鸣
> 为何风中的背影 徘徊心中千转未会暂停
> 我心中的一些感觉盼能得你肯定
> 将爱情为你细说重头换你一个反应
> 为了那一些的感觉 我人未会安静
> 只想你愿意靠近心中去听……
> (只想你愿意靠近心中细听)
>
> 不想等心思结冰 这感觉不敢说清
> 情是困在眼睛 可是我没法可倾吐心声……
晚上,胡狼坐在帆布床上,呆望着阿雪送给他的巧克力蛋。在明亮的月影下,蓝色的巧克力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喜欢那种蓝色,只是奇怪阿雪 竟连这种小事都知道;她的体贴令他心头甜丝丝的,但想到那是黑领带买来或着偷来的东西马上又觉得不是味儿;他对这块糖,一时充满深情,一时又被妒恨怂恿, 要将它咬烂嚼碎。
回想日间所见,他庆幸有机会再遇上阿雪,可惜也遇上专门偷花、还带着满身巧克力蛋的黑领带。他辗转难眠,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苦涩。
第二天早上,收集了些落瓣盛在小竹篓里,午後就拿去给赤猴。见它吃得开心,自己也闲着无事,就对着铁笼咕咕哝哝地说起话来。胡狼感谢赤猴抢了黑领带的玫瑰,却怪责它不该伤害阿雪,「你不会节……节制一下吗?」
「荷,荷荷……」
他瞪着赤猴,有点生气,「你扯……头发,阿雪不……不会来了。」
「荷,荷荷,荷荷荷……」
他强迫自己说了好些简单语句,他恼恨自己不能像那条黑领带一样能言善道;他心中想得深刻复杂,张开口却我……我……我的。
「以後……以後阿雪……不会,不会……来了。」他练习了一次又一次,到能够稍为顺利说出这一句话,却又被催眠了似的,果真认为阿雪不会来了,悲 从中来,想到她留下来的小提琴,忍不住取出来呆呆望上半天,意犹未尽,就将琴架在肩上,耐脸贴着琴身,闭上眼幻想阿雪演奏时的样子。
提琴的音孔里,彷佛回响着吹过森林的风声。
到胡狼张开眼睛,阿雪竟站在他面前!
「你,你怎麽……?」
「来看你弹琴啊!」她笑着瞟一眼斜坡下的秦家大宅,「其实,刚去看完玉凤,来取回我的小提琴;这麽大的一件东西,竟然忘了拿走,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
「有点什麽?」
「觉得我有点……冒失。」
胡狼见了阿雪,既喜且窘,全没察觉阿雪表现得竟也有点羞怯。
「谢谢你昨天救了我。」阿雪接过提琴,见他仍在发呆,笑问:「这只猴子叫什麽名字?」
「荷荷。」
猴子跳来跳去,口中发出「荷荷」的声音,阿雪马上明白,「原来名字是它自己改的。」她含笑望着胡狼,「你兄弟俩性情真像。」说完,向他招招手,「跟我来。」
「上……哪?」
「天堂。」
胡狼跟着她走出嘉谟公园,绕到低矮的圣母教堂後面。
「我发现一个地方,可以爬到屋顶上。」她说。
胡狼循着她的指示看去,篱笆後面那堵崩塌成阶级形状的矮墙,正好用来垫脚爬到一棵大叶榕的主干上。两人爽利地攀上主干,沿着榕树倾向屋顶的粗大分枝攀行。胡狼仰脸一瞥阿雪腰臀柔美的弧线,心头发热,要不是信手握着榕树低垂的气生根,几乎就要失去平衡而坠落。
小教堂早已荒废,侧面那堵麻石墙因为贴着土坡,牵牛花从坡上一直开到平缓的屋顶。
「看,野花是不是比园里的好看?」阿雪问他。
「嗯。」
「我喜欢这份野性,虽然只开那麽一天,却开得风风火火的,一点不含糊。」
胡狼想起阿雪曾经在丽儿和咏棠面前叫他「野人」,本来心中耿耿,听她说锺情野花,推想对野人也不嫌厌,自是欣喜不禁。见她挨着檐前一座石像坐稳,也就在她旁边坐了。
「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到这里来。看看天,看看云,人就愉快起来了。」
「你……不开心?」
「不。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开心,想告诉你有这个属於我的好地方。」
胡狼对她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泥黄色的海,渐红的天,眺望着一片远景,胡狼说不出的舒畅。
「我最初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只有这个朋友。」阿雪斜眼看着站在他们中间的石头天使。
年深日久,这个拿着橄榄枝的石像已变得残旧,一张天使脸变得憔悴,瞥眼间,竟像个灰发老头儿。
阿雪这个石头朋友跟「黑领带」到底不同,胡狼对它也也就多了几分亲近之心。
「天使本来有一对长翅膀,我在旧图片里看过,因为一次台风,给刮掉了。」阿雪问他,「你知道他为什麽总是仰脸望着天空吗?」
胡狼摇摇头。
「因为他的爱人在天上。」
「天使也……?」
「当然。」
好可怜的天使,胡狼心想,他失掉翅膀,年华老去,天空却那麽高阔……
「我家就在市政厅前面不远的地方。」阿雪问他,「你的呢?」
「园里。」
「家人呢?」
胡狼指着石堤尽头的山丘,白鹭正在一座锈褐色的厂房上盘旋。
「炮竹厂?」
「嗯。」
「不是关闭了吗?」
「关了。」
阿雪隐约明白他的意思,料他不想说,也不追问,转身摘了几朵牵牛花放在石像的臂弯。胡狼也帮着采了些花朵堆在他脚边,而且摆出了个悦目的心形。
「不愧是个花王!」阿雪赞叹。
两个人为第一次合力完成这件事而高兴,眼前流落凡尘的老天使脸上,彷佛也蒙上了一层喜悦的颜色。
阿雪兴致很高,打开葫芦匣子,将小提琴取出搁到肩上,「下个月要比赛,这是练习的好地方。」说完,拉奏出四重奏的小提琴部分,千百个紫色小喇叭的伴奏,明亮而感伤。曲终,回头见胡狼还是傻愣愣地望着自己,明知故问:「我拉得怎样?」
「好……好……极了。」
阿雪告诉他所奏的,叫《死与少女》,是舒伯特写作的弦乐四重奏。这部四重奏的故事,取材自克劳蒂斯的诗,内容大概是说「死亡」乔装成情人来安慰一个垂死的女孩。
「我们,尤其是我和玉凤,都很为这首诗感动,就选了这首曲子。」
胡狼不晓得什麽是诗,什麽是四重奏,只是觉得音乐动听,就像阿雪在温柔地低语似的。
胡狼说话迟滞,不容易找到适当字词表达自己,阿雪就用眼神鼓励他,耐心地听他说完。她告诉他自己的事,胡狼就留神倾听,尽可能一字不漏地记着,不时还侧过头去,目光越过天使一双石腿凝视着她。
在星月之下,他们从容地说着话,忘了时间的流逝,也不愿意先提出离开。蓦地里,流星掠过,两个人仰天赞叹,却忘了许愿。
「来,那就向老天使许个愿吧。」
「许什麽……?」
「随你喜欢,以後再告诉我。」
胡狼如言合上眼睛。
等了好久,见胡狼还是眯着眼,阿雪笑他,「好长的愿望啊!」
「我怕他不答应,所以……」
「他会答应的。」
「你……怎麽知道?」
「你认真看看他的样子。」
胡狼站起来仔细查看天使的脸。
「他的轮廓,是不是跟你很像?我最初见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说不定是因为你也有一副天使的脸孔。」阿雪朝他妩媚地一笑,「当然,你比这块石头好看得多了。」
正说着,周围忽然给照得晃亮,两人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才想起教堂虽然荒废,但安置在屋顶的聚光灯每天凌晨十二点正,都会点亮一刻钟,迎接新一天的到临。
这一刻钟,天使白得耀眼,屋顶那些牵牛花尽变成了紫色的玻璃。
3
「你说住在园里,我周围都看过了,怎麽就没见到可以住人的房子?」阿雪问胡狼。
他将花瓣全撒到赤猴的笼子里,指着旁边较大的一个兽笼。
牵牛花沿那个兽笼的铁栏栅蔓延到顶部,就像一幅天然的 幕。阿雪拨开藤蔓往笼里窥望,见只有一些旧板壁,「阴沈沈的,里头关着什麽野兽?」
「狼。」
阿雪退了几步,「狼?真的有狼?」
「嗯,胡狼。」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住在这里?」
「嗯。」
「这种地方……怎麽住……?」
「习惯了。」
阿雪有点鼻酸,但看着他干活,他的背影却令她充满奇妙的触动,心中酥软软的,像住了一只蝴蝶。
> 暗里的感觉
>
>为何想将他看清 人和花朵相爱多麽的感性
>为何此刻心跳声 无从解释的奏出一些反应
>我心中的一些感觉 盼能得你相认
>将爱情为我细说 随便赠我一个反应
>为了这一丝丝感觉 我人没法安静
>只想有日你发现倾心去听
「除了住在兽笼,」她问胡狼,「你最希望自己的房子是怎样的?」
胡狼想了一会,拾了根树枝,在沙地上画起了幢房子来。他说,希望墙壁是花岗石砌的,大门两旁嵌着玻璃罩灯,窗台上,搁着盆栽的叁色 和樱草,屋顶铺上蓝色的瓦当,「屋前面,最好种植大片蓝绣球,还有------」他停下来,望着阿雪,恐怕说得太具体、太仔细了,她记不牢、也没兴趣知 道。
「还有什麽?」
「还要------有一个长烟囟!」
阿雪的眸子眯成了问号。
当胡狼沈缅於某件事情,说话会较为流利,他告诉阿雪,自己大概六七岁的时候,跟母亲住在乡下,常常一到傍晚,就会走到山丘上,俯视着那个小镇。 那阵子,人们住的都是铺着蓝色瓦当的矮房子,天气好的话,每家每户的烟囟都会在好大好大的红日前面冒着烟。「我就想,他们都在幸福地做饭吧。於是……我跟 自己说,长大了也要有那样的烟囟,那样的家!」
「有烟囟的家……,你真的希望一辈子住在那样的房子里?」
胡狼坚定地点点头。
阿雪在画於沙上的房子前面加上一个很大的圆圈。
「这是什麽?」
「一座湖,这是我加送给你的。」
阿雪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递给他,「你看,这样的一座湖,多美!」
胡狼望着卡上那片宁静的湖景,不禁神往。
「是我姨母寄来的,她一直很疼我。」阿雪说,「五十多岁的人了,老伴死了就独个儿住在维也纳,总邀我去陪她。」
「你的意思呢?」
她耸耸肩。
「什麽名字?」胡狼指着明信片上那片水蓝,问阿雪。
「雪狼湖。」她微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名字。」
「那……就叫『雪狼湖』吧。」
「嗯。雪狼湖。这是我们的湖,如果将来我们可以一起到那里去,你说,那多好!」说完,阿雪又在大圆圈周围加上很多细小的圈圈。
「这……又是什麽?」
「花。」
「什麽花?」
「你说呢?你是花王,这些花是你种的。」
胡狼回答阿雪,以前的老花王曾经告诉他,传说里有一种白色的绣球花,这种花很顽强,很狂放,夏季盛开的时候,绿野彷佛覆满了雪花,看到这种花的人,都会幸福和长寿。
他对阿雪承诺,「我会为你种出这种花。」
阿雪甜甜笑着,「你会给这种白绣球一个什麽名字?」
「可以……」胡狼有点腼腆,「可以让我……借用你的名字麽?」
「真的?你真会这样做?」
「嗯。我会叫它们做『阿雪』 。」
「是『宁静雪』 。」
「好,就叫『宁静雪』 。」
她伸出手,竖起纤细的尾指,「一言为定。」
「定!」
两个人尾指紧紧相扣。
夕阳,在黧黑和嫩白两条手臂搭成的拱桥下,无声地陷落。
4
有一天,阿雪来找胡狼的时候,他正巧不在园里,看到一个老头儿坐在影树下等他,阿雪以为他是胡狼的亲戚,就询问起一些关於胡狼的事来。
「阿狼他没有什麽亲戚。我以前在这里当花王,可以说,是我收养他的。」老头儿说着走近胡狼起居的地方,「他住的的这个兽笼,本来真是用来养狼 的。你该听说过,後山曾经有野狼出没,人们捉了不忍杀掉,就囚在这里;後来,野狼发起狂来,撞到栏上死了,兽笼就空置着。这股野性,就是养不驯,也拘禁不 住。」
「可是,阿狼怎麽会住到笼里?」
「唉,好多年了。」老头儿想了一会,「大概是十二年前的冬天吧,有一天傍晚,我看到笼里有个黑影,瞥眼间,还以为是野狼的鬼魂,看清楚才知道是 个小孩蜷缩在里面,看来已躲了两叁天了。当时,他又冻又饿,而且不会说话,我看着动了恻隐,就给他东西吃。反正笼子空着,就加了些木板,造了张木床让他睡 在里面。年纪大了,儿女要我退休,五年前,我就向上头推荐,让阿狼打理公园。这种粗活,实在也没有人愿意做。我住得远,不常来看他,这些年,他孤伶伶一个 人,怪可怜的。」
「就是因为他住在狼笼里,大家才叫他『胡狼』?」
「他记得父亲姓胡,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来。那些小毛头见他住在笼里,就像看野兽似的,狼啊、狼啊地叫,就这样叫定了。」
「是你教他种花的?」阿雪缠着老头儿问个不休。
「我见他终日望着这些花花草草发呆,就让他跟着我干活。他记心好,学得很快;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他十叁、四岁的时候,对园艺的了解已经比我深刻。这个孩子,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要做这种事的。」
「怎麽他说话很吃力似的?」
老头儿笑了几声,「最初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後来发觉他结结巴巴地跟那只猴子说话,我试探着问他,隐隐约约的,知道他在那场炮竹厂大火里失了父母,你听人说过场大火吧?」
「嗯。」十二年前,大概也就是胡狼只有九岁的时候,炮竹厂的一个起炮间曾经爆炸,死了几十人,爆炸发生後不久,炮竹厂就倒闭了。
「可能因为看到双亲给烧死情景,吓得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其实,如果有人经常跟他说说话,我相信他始终会恢复过来的。」
「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老头儿望着阿雪,会心地微笑。
「是你告诉阿狼有一种白绣球……」她问起那个绣球花的传说。
「真是个傻孩子,那天他病了,发高烧,几乎要撑不住了,我才编了这一个故事来哄他。世上哪会有这种令人长寿和幸福的花。」
「说不定阿狼真会把花种出来呢。」
「你相信就好。」老头儿含笑点头,「我还有点事,不等他了。」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焦黑的东西,「这该是他父母的遗物,阿狼托我拿到钟表店去修理,店员看一眼就知道修不好了,请你替我交还给他。」
老人将挂表和一袋水果交给阿雪,就慢慢走开。
阿雪望着那枚挂表,银质表盖已经氧化变黑,虽然认得出刻着的是火车和绣球图案,但分明是给烧过了的。她勉强将变了形的盖子扳开,发觉玻璃表面也失去了,只有时针和分针停在黄铜色的机件上。
阿雪心想,如果这样将挂表还给胡狼,他看了一定很失望,就先将挂表收起来,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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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别人的花圃
1
在认识宁静雪之前,因为没有思念填满他的心,夜晚对於胡狼来说,长得无尽。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走到码头,坐在系船的石墩上,看着防波堤那边泊着的渔船。渔民不出海或着遇上刮台风,这个避风港会聚的船舶就更多。
他到这里来,还因为海港上有一艘灯船,入黑後,灯船在船舶之间缓缓巡弋,弦乐悠扬,乐师们为住在船上的人演奏,赚取赏钱。胡狼百无聊赖,灯船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乐声,已是他最惬心的享受。
这个晚上,宁静雪上完音乐课就来找胡狼,红色连衣裙和黑色的提琴匣子,配合得无比优雅。
胡狼自觉形秽,还是鼓起勇气带领她来到码头。
「要坐船麽?」阿雪看到石阶下泊着出租的小艇。
「你不怕?」
「怕什麽?」
浊浪冲激码头木柱,汨汨作响。
胡狼向船家租了一条小船,挽着提琴匣子先跳了上去,再扶着阿雪让她摇摇晃晃坐定。避风港另一边,影影绰绰,海面都是渔灯。
胡狼看着搁在身旁的两根船桨,才想起自己不会划船。
「我会啊。」阿雪笑着取过船桨,施施然划起来。
胡狼的目光透出疑问。
「是阿直教我的。」
「阿直?」
「啊,忘了告诉你,他姓梁,就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个结黑领带的男孩。我母亲跟他家很熟络,我和阿直一起长大,夏天我们会去划船。」
「你喜欢跟他一起?」
「我喜欢这种运动。」
「他偷花的,还……偷了两次。」
「是吗?」阿雪狡黠地一笑,「以後他再给我送花,我就当是你托他送的,好麽?」
胡狼点点头,「其实,花是……」
「我知道,你想说,花是有生命的,没来由地给人折下来,你会心痛,对吧?」
「对,对。」胡狼感动得发狂点头。
「说真的,遇上你之前,我还真不相信这世界上,竟有人肯这样拚了命保护他的花儿。」
「因为……我是花王啊。」看着她摇桨,胡狼总觉得不大妥,就夺过桨来,笨手笨脚地划着。
过了很久,渐渐接近那艘传出音乐的灯船。
蓦地,一阵既悠扬又酸楚的中乐从船上传来,先是一段凄凄切切的胡琴,然後,是笛子和管箫。
「我喜欢东西,都很……很……贫穷。」胡狼说。
「我不介意。」
「你不会喜欢这种穷人的音乐。」
「这也可以是我的音乐。」阿雪打开匣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当管箫和笛子演过一小段,就加入合奏。她拉得很投入,中乐和提琴的这段合奏,悠扬凄婉,中西合璧,听得胡狼心驰神醉。
「看,不是很配合吗?」
「嗯。」胡狼同意那片琴声,的确婉转地溶入了他的世界。
阿雪凝望着他,忽地收 了笑容,「阿狼,有件事,我想问你好久了,你老实告诉我,好麽?」
胡狼一脸凝重,紧盯着她。
「告诉我,」阿雪问他,「为什麽我从来没见过你笑?」
「没什麽值得笑的事。」
「为了我,笑一次好麽?」
「我笑起来好丑。」
「怎麽会?我敢肯定,一点不丑。」
「还是,还是……改天再笑吧。」
阿雪听完捂完脸,抽抽搭搭的。胡狼以为她哭了,正搜索着劝慰的话,她却摊开双手,仰着脸笑起来,「我给你气坏了!」
「对不起。」胡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想怎样?」
「跳海。」
阿雪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吓得要喝令他坐下来。
这时,船灯投映到水上,浮光璀璨,在他们的小船旁边,彷佛漂流着不同颜色的长缎带。阿雪伸手去捞,蓝缎带、红缎带。
……触手都碎成浪花。
「我想给你捞一条红色的带子。」
「为什麽?」
「缚着你,免得你卤莽做事。」阿雪笑了笑,「其实,我想起了我们的『雪狼湖』。那座湖旁边的格林镇,地方虽然不大,但据说除了灵媒和鬼魂特别多,还有一种好美丽、好伤感的风俗,流传了几百年。」
「什麽风俗?」
「那就是如果有人死了,这个人的------亲人,会在他罹难的地方系上红丝带,表示怀念。」
胡狼不说话,专注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姨母告诉我,好多年前,有一个猎人在格林镇的森林迷了路,他又渴又饿,在林中团团乱转,知道一入黑,难免就会给野兽吃掉。就在他最彷徨的时 候,他看到一个泪珠形状的池溏。他走过去,用手掬水,却看到池水里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捞,却不小心掉到水里。池水很清澈,很温暖,他竟然忘了挣 扎,只是让自己静静下沉,沉得越深,周围越发明亮,猎人渐渐看到那片红影,原来只是一条红色的丝带。然而,说也奇怪,不管他游得多快,这条红丝带总是漂在 他的前面。他一点不关心自身的处境,追逐红丝带,反而成了目的。就这样潜泳了不知多久,他才随着那片红影浮升。当他爬到岸上,虽然浑身湿透,却发觉自己已 经出了森林,池塘变得无边无际,夜空里,还闪满星光。」
「这是他遇上好运气。」
「故事还没有完呢。」阿雪继续说,「虽然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象却将猎人吓唬住了。他看到水边正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近察看,那个人,竟然就是 他自己!猎人终於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在林中遇难,那条红丝带,只是招聚他魂魄的旗幡。就在他伤心地望着自己的尸体,不知道往後该怎麽办的时候,一个腕上缠 着红丝带的女孩从树後走出来,相互凝望的一刻,猎人马上就察觉到女孩和他同属於黑夜的世界。她伸出手,温柔地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呢,不用怕,苦难已经 过去,如今,你真正自由了。』「」我喜欢这个故事。「胡狼说。」我也是。「」往後,这两个------鬼魂会怎样?「他问阿雪。」因为夜晚好长,他们会一 起在荒野漫步,会一起看星星,会一起游湖……「阿雪声调沉下来,忽然将左手伸到胡狼面前。」全好了?「他看到荷荷抓伤她的地方已经结痂。」我可不是要你看 这个。「阿雪掐着戴在腕上的两条小红绳,红绳都是她用手绢捻成的,」那天你为我包扎伤口,我就想到这个红丝带传说。你看,手绢让你缚在这个地方,跟传说那 麽相似,是不是可能------「脸上一红,话也说得吞吐,」可能------有点什麽……?「」有点什麽?「」你……「阿雪假装生气,问他:「如果我给 你气死了,你会不会为我系一条红丝带?」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傻瓜。」阿雪摇摇头,又笑了笑。
「阿雪,我心里……」
这时,彼此心意暗合,阿雪望着他迷乱的眼神,谅解地微笑,「今天,实在不该说这些。总之……狼,谢谢你。」
「谢什麽?」
「谢谢你陪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今天……你生日?」
「嗯。」阿雪瞟一眼腕表,「刚刚十九岁了。」
灯船驶远,银白色的水纹消散之後,乐声也渐渐转弱,月光下的海港,温柔地,变成心中的湖。
「你看,我的手有点冷了。」阿雪说着,又将手伸到他的手背上。
「放在口袋里啊。」胡狼提醒她,仍旧摇着木桨。
「哎呀,你……」说着,顺势将手心覆向他手背,「人家的裙子没口袋的。」
「雪……」
这一夜,阿雪觉得好自由,好惬意,她闭上眼,感受着拂过身上的海风。两个人握着同一截船桨,随水漂流了不知多久,她转过身来,才发觉月亮已经蒙上一层光晕,像挂在船头的一个大蚕茧。
> 花与琴的流星
> ----星光下 他们许下了各自的心愿
> (狼) 在那星光中去许愿 愿种出的花被爱 为信鲜花朵朵有生命存在
> 愿那花香不会凋谢 令每颗心相爱 愿种出的鲜花天天都会开
> 信 绝美的花朵 可以化做爱 可以幻化千瓣爱情 飘进人脑海
>
> 将每颗的心愿(给那星飘送) 远载於天边(闪烁的诗篇)
> 让那星燃亮著心愿(心意若真) 祈求望兑现(终於可兑现)
> 在那天河或有神仙 听到我心事 并为我将奇妙梦想实践
>
> (雪) 在那星光中去许愿 共诉心中所爱 让我一生都为那音乐存在
> 用我心去演奏音乐 愿奏出的歌被爱 愿那欢呼声与掌声不变改
> 信 绝美的歌曲 可以化做爱 可以奏出经典爱情 给世人喝采
> 将每颗的心愿(给那星飘送) 远载於天边(闪烁的诗篇)
> 让那星燃亮著心愿(心意若真) 祈求望兑现(终於可兑现)
> 在那天河或有神仙 听到我心事 并为我将奇妙梦想实践
「要起风了,回去吧。」胡狼说。
驶近码头,船系好,两人牵着手走上石阶的候,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正捧着一束红玫瑰,站着阶石尽头。
「生日快乐!」梁直冷冷地说,他的领带,这天罕见地,换上了跟阿雪匹配的红色。
2
一天清晨,阿雪走进公园,见胡狼正将一枚枚生锈钉子种到泥土里去,不禁大感讶异。
「绣球花天生没有固定的颜色……」胡狼告诉她,绣球开什麽花,得看泥土里的酸硷度;如果泥土给铁钉弄酸了,就开蓝花,将带硷性的贝壳粉末混进去,开出来的花,就会变红。
「那就是说,看花的颜色就知道它下面藏着什麽?」
「对。」
「我喜欢红绣球花。你呢?」阿雪问胡狼。
「蓝色。」他指着面前泥土,「不过,这周围种了你喜欢的红色,明年夏天开花,红绣
球将核心一团蓝花重重围住,这样,反而会更好看。」
「这麽说,岂不是我也有当花王的天份?」
「反正差不多。」
「什麽差不多?」阿雪追问。
「音乐和花啊。我看到牵牛花,就觉得听到了提琴声,像听到你的音乐。」
「看到红绣球花呢?」
「嗯------」胡狼想了一会,「大铜钹,或者很大很大的皮鼓,总之,很明亮的。」
「只是,我的那个很大很大的红皮鼓藏着贝壳;你的却埋着锈钉子,实在太不幸了。」说完,阿雪觉得「红皮鼓」的谐音甚是不雅,但是话已出口,羞得面红耳赤。
「不舒服?」
「不,只是有点热。」她轻掠额前头发,假装拭汗。
「是了,你刚才说的什麽『大皮鼓』、『红皮鼓』,我不太明白……」
「哎呀,你还说……」
胡狼将一包贝壳粉末撒到泥土上,转头对她说:「有些花,天晴的时候最好看;绣球花可不一样,下大雨的日子,看起来才是最美的。」
两人沈默了半晌,阿雪忽然有点感慨,「颜色既然取决於泥土,非红即蓝,世上就不会有象徵幸福的白绣球,也不可能种出白色的『宁静雪』了。」
「种不出,是因为还不知道该怎麽种。」胡狼说,「如果心里有这个……这个……没有什麽不可能。」
「『这个』是什麽?」
「这个……就是这个啦……」
「你是说『种子』?」阿雪笑了笑,故意逗弄他。
「可以这麽说……」
3
「这个星期天到我家去好麽?」阿雪问胡狼。
「不太好吧?」他有点踌躇。
「有什麽不好?我跟妈说了,她要请你去吃茶。我们家的女 会煮很好的红茶。」
宁家的寓所在一大片影树丛中,没有秦家的气派,外观却甚是清雅。两层高的花岗岩房舍,叁面都是巨大的百叶方窗,门槛前白色云石台阶上,红黄灰褐的落叶随风旋舞,美得有点落寞。
阿雪的母亲年过四十,容貌还是十分秀气,「没想到我女儿交上你这样的男孩子。」宁母态度冷漠,问了胡狼几句话,就出门去了。
阿雪招呼胡狼到书房安坐。
「你爸呢?」
「他跟我妈早分居了。」
胡狼对这种事情并不了解,在书房里东张西望,见都是些乐谱、小说和外国名人传记之类的书籍,不少还是外文的,抬头发现书架上有一只缠着黑领巾的玩具熊,胡狼不悦问阿雪:「他送的?」
「嗯。」
「他对你很好。」
「就是太好了。」阿雪开玩笑似的,「其实,真正喜欢阿直的,是我妈。我那个所谓的爸爸,他已经很久没接济我们了;阿直家里有钱,是我妈最後的希望了,如果我不肯去高攀,说不定妈会将自己嫁过去。」
胡狼脑筋转不过来,听她说到婚嫁之事,心中一沈,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阿雪说好说歹哄了一轮,转过话题,他才恢复知觉。
「圣诞节,梁直会不会……邀你去舞会?」胡狼试探着问阿雪。
「他会邀,我不会去。」
「秦家呢?」
「你是说玉凤家吧?她要到维也纳去上大学,也刚走了。我们『五线谱』缺了第二小提琴,大家意兴阑珊,也不打算搞什麽庆祝。」阿雪望着窗外蓝天,「玉凤说过毕业後会回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很舍不得她走。」
「她人怎样?」胡狼始终没见过这个叫玉凤的女孩。
「自从母亲让一个坏男人骗了,离开了,她就变得很抑郁,还有点自闭的徵状,她是很倾向爸爸那种想法的,母亲做错了一次,就是不肯原谅她;前阵子她腿伤算是好了,还是不怎麽爱见人。」阿雪停顿了一下,「唉,玉凤这个人,就是太善良,也太固执了;说起来,她还真关心……」
「关心什麽?」
「关心我和你的事。」阿雪思前想後,还是告诉胡狼,「不瞒你说,玉凤她……,她其实是我孪生的亲姐姐。」
「你姐姐?怎麽她……住在秦家?」
「我们家的事,很复杂,很……」阿雪叹了口气,「还是往後再一点点告诉你吧。」
阿雪不透露,胡狼自然也不追问;不过,从她口中,他还是知道自己送出的小盆栽,大都给托养在玉凤家里。阿雪怕玉凤幽居郁闷,盆栽让她照顾,自己也多了个理由去看望她。
胡狼年来送给阿雪盆栽不少,虽然睡房阳台成了为别人培植感情的园圃,这个玉凤,也真不负所托,为了做得妥当,还认真地从书本上学起园艺来。
「我跟姐姐说,阿狼确信,只要用心栽培,什麽花都会开得漂亮,开得有生气。如果她弄得不好,我就不告诉她我和你的事。」
胡狼心想,一个自闭女孩爱听别人的琐事,也并不出奇,「我很感激你这个------姐姐。」
「为什麽?」
「因为她邀你参加舞会,我才可以认识你。」
阿雪叹了口气,「我们一向感情很好。不过,临走之前,她变得好消沈;那天,听到我们出海的事,她突然很不开心,其实,那是她自己要知道的;可能……我们相识之後,我的确忽略了她。」
造访过宁家之後,胡狼心中更加忐忑,总觉得梁直那条黑领带无处不在,就是在半夜里,也会像一条湿冷的舌头似地舔醒他。
过了几日,一天傍晚,他在园里等了很久,才远远看见梁直开车将阿雪送来。
「给阿直劝得推辞不掉,才到他家坐上一会。刚才给他父母留着,耽久了。」见胡狼板着脸,不说话,阿雪有点生气,「你究竟要我怎样?阿直那边,话都快说实了;你却连一句肯定的话也没跟我说。」
「什麽肯定的话?」
「你,你这个人,真是,真是……」阿雪既羞且怒,掉头朝回家的路走了。
胡狼在暮色里望着她的背影,一脸茫然。
他时刻惦记她,着紧她,对她的一切反复思想;但他实在不明白「肯定的话」是一句什麽样的说话。
过了好几天,阿雪还是没有到公园里去找他。胡狼料想阿雪仍然恼他,一天干完活,买了些她爱吃的糕点,就站在宁家大门对面,反覆叨念着彻夜想好的道歉话语。等了很久,阿雪才从车站那边走过来。
她本来神色疲惫,见到胡狼傻乎乎的样子,还是泛起笑意。
「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接过他的糕点,笑说:「妈在等我吃晚饭,要进屋去了,明天不用替学生补习,下课就去找你。
「补习?」胡狼奇问:「你要自己挣钱?」
「不告诉你。」
胡狼耸耸肩,不再追问。心想,也许宁家家道中落,风光只是皮相,他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如果阿雪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说不定,他们的交往会顺心些。
人来开门,胡狼才嘱咐阿雪:「平安夜,十二点正,到小教堂屋顶去找我。」
「怪不得老问我那天有没有约会了。」阿雪笑他,「有话直说就是,叁更半夜,要我到那儿去干吗?」
「到时候,自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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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摧花时刻
1
圣诞节前夕,胡狼一早就开始修饰要送给阿雪的「礼物」。
因为忽略了为阿雪庆祝生日,在一个月前,眼见圣诞节临近,他就琢磨着该怎样逗她开心。
某天,以为阿雪恼他,独个儿爬到小教堂屋顶自省,望着接连墙壁的土坡,心中忽然有了打算,「梁直送她一束红玫瑰,我要她一土坡一屋顶的……」他为设想好这份庞大的『圣诞礼物』而开怀;不过,由於预计要耗上整个月的心血,他马上开始在公园各个花坛选取健壮的绣球枝条……
土坡还算平缓,他将杂草清除,第二天就在上面翻土,开始按心中的图形,将枝条移植到坡上。
这种经过他改良的绣球,如果照料得好,一年可以开两次花。照胡狼计算,在圣诞节前後,绣球会再开一次;夏末那一场「预演」,绣球开得并不理想,有点小家子气。於是,胡狼在花坛移植了大批过来,绣球丛聚在一起,即使仍在含苞,已有一种蓄势欲发的气氛。
这天,绣球都按他的心意开了,开得火红火辣的,在坡上烧出一条长长的红丝带模样。
他将周围收拾乾净,煎灼地,在屋顶走来走去。
到了晚上,街上灯影微弱,即使是平安夜,除了远处偶然传来唱诗班歌声,周遭跟平日一样寂寥,只有公园那边,赤猴荷荷烦人的啼吟,在静夜里隐约回响。
圣诞来临前的一小时,他已经伏在屋顶,专注地下望。
十二点正,新的一天来临,四方响起各大小教堂的钟声,屋顶聚光灯也同时大放光亮。
土坡上,那条由绣球花排列成的红丝带,彷佛在夜空里抖动。
> 共度良宵
>
>(众男)又到佳节没有牵挂 在这一晚独个太可怕
> 月已高挂梦也高挂 为了催促我步向她
> 又到佳节没有牵挂 在这一晚是爱恋班霸
> 淑女都也没法招架 夺去芳心我极到家
>(直) 是这婚戒净重四卡 她今晚定肯下嫁
> 讲些感动的说话 一生快乐去渡过人愿意吗
>(众男)要 同度这宵 新装不可缺少
> 要 同度这宵 香车不可缺少
>(直) 心也在笑
>(众女)又到佳节绝对兴奋 愿我所爱盛赞我吸引
> 愿这一晚被爱所困 面颊通通盖著厚粉
>
> 又到佳节绝对兴奋
> (雪)为我他会绝对细心 他喜欢用花代吻 惊喜不断的送赠
> 他跟我是再合衬 狼是满分
>(众女)要 同度这宵 新装不可缺少
> 要 同度这宵 香水不可缺少
>(雪) 他太重要
>(凤) 红男朝著绿女叫唤 我却於这里在发闷
> 狼原是梦幻里爱伴 但已偏偏担当雪的一半
>(狼) 恳求求上天让我说出爱 愿这花儿能艳光四射
> 没障碍 待雪赶来便看到这刻情人节夜 盛放花儿宁静中示爱
>(众) 让爱今晚尽快揭晓 不想等待多十秒
> 呼吸音乐的美炒 跟所爱共舞共醉同度这宵
> 要 同度这宵 鲜花不可缺少 要 同度这宵 心思不可缺少
> 要 同度这宵 鲜花不可缺少 要 同度这宵 心思不可缺少
>(雪,凤)为热爱可等 每晚每朝 爱情原是 那样奇妙
> 为热爱可等 每晚每朝 爱每天也 那样奇妙
> 太美妙
>(狼,直)让爱焚烧情订了谁人亦醉了
> 今晚 让爱焚烧明月 也为我似在含笑 极奇妙
>(众) 星也在笑 风也在笑 今晚夜人间 情未了
> 撩人的红色。
又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阿雪。
胡狼急得心神大乱,感觉上,绣球花开落过千百次,阿雪才出现在麻石路上。当她走到小教堂前面,在屋顶那个折翼天使像的下方,跟他俯瞰的角度几乎垂直的时候,胡狼看到她後面还跟着一个男人,那是梁直。
梁直终於赶上她,在教堂门口递给她一个暗红的匣子,阿雪推让了一轮,梁直将匣子放回礼服口袋,然後吻了她的手。胡狼跟阿雪最亲密的举动,只是牵着她的手;而梁直,竟然吻了她!
聚光灯熄灭。
红绣球,少说也有两叁千朵,灯灭之後,却尽数给妒火烧亮;而且每一朵花,对於胡狼,彷佛都带着嘲谑。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种了数不清的绣球要送给她,希望她在灯灭前来看他为她付上的心血;然而,她却不领受他的好意;她变得虚荣,贪恋男人的追猎。
他拿起木棒,发狂地横扫,将花瓣打得四散飘零……
鲜红的花瓣,扑向天使石像周围,无声地,飘过屋顶,散落到阿雪和梁直身上;她抬起头,看到花瓣随风乱舞,彷佛要遮蔽蓝森森的天空……
胡狼喘着气,僵立在秃枝前面。
最後一片花瓣给打落之後,只有妒恨,在暗夜里焕发着蓬勃的生机。
> 狂
>
> 我恨你为何令人狂 背叛我 诺言尽变说谎
> 你令爱像头被囚狼 在发疯 碰撞
> 我恨我为何为情狂 恨我为何未胜对方
> 我恨爱像长夜流亡在最灰地方
> 你是我一世的最爱 却忍心使我死去活来
> 当见他吻著你 梦和脉博爆开
> 但自卑的心窝痛死 明白是我高攀不起你
> 恨极蠢 蠢 蠢的我爱得无留余地
> 让自卑的身躯痛死 然而令我 疯癫始终是你
> 狂叫吼 狂叫吼 狂追忆你
阿雪爬到屋顶,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也不知踏着的是什麽物事,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胡狼抱着两腿,沈陷在暗影里。
「我妈在家里请客,邀了阿直和他家的人。我一时脱不了身,不会来得太晚吧?」
「不晚,一点不晚。」
「你生我气。」
胡狼不答话,往下面看了一眼,见那个将唾沫沾上阿雪手背的梁直,仍旧站在教堂门前广场的棕榈树下,不住朝他这边张望。胡狼强怒气,压着嗓门说:「他等着呢,你还是跟他走吧。」
阿雪望着他好一会,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你的挂表,我替你拿去修好了。不管怎样,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吧。」说完,将小包裹放在胡狼面前,转身走了。
胡狼揭开包装纸和精美的小匣,匣子里盛着他的银挂表,他走到石像旁街灯照射得到的地方,凝望着表盖上盛开的银锈球,那些银色的花儿是那样的鲜 洁、明亮,就像从没给烧炼过一般。他轻轻按下顶端银钮,盖子打开,十二点叁十分,时针和分针,在泪水浸润的世界,用最低回的节拍运行着。
「雪,原谅我……」
赤猴的叫声,黎明前才告停止。
胡狼瑟缩在屋顶一夜,当头顶只 下一颗晓星,他还是不愿意回到地面上来。他赶走了阿雪,他伤了她的心,不管怎样自责,他还是不知道怎样弥补他的过错。他只知道,这是属於他和阿雪的地方, 是他们的「天堂」,是他们的避难所,感觉上,只要一天不回落人间,失去她爱情的现实,就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太阳升起,花瓣在晨光里殷红如血。
胡狼听到落叶沙沙作响,然後,是熟悉的脚步声。
「雪……」
「发完脾气了麽?」
「雪,我……,对不起。」
「在园里没找着,就知道你仍在这里,或着,我该跟你说清楚……」
胡狼望着她,在等候宣判期间,心中掠过阵阵恐怖。
「阿直昨夜向我求婚。」
「你……?」
「我拒绝了。」阿雪站在散满教堂屋顶的绣球碎瓣前面,望着坡上横着的一大丛秃枝,想起拒婚时落花蔽天的情景,马上明白是什麽一回事。她合上眼,静立着,努力还原开花的盛景。
「一共多少朵花?」她问胡狼。
他将挂表翻来覆去数了一遍,「十二。」
「我说这地上的。」满地绣球花瓣,有些已经开始腐烂,阿雪无奈地摇着头,「你不该这样做。你为什麽老是这麽冲动?」
「我……」
「算了,我明白的。」看到他懊悔的样子,阿雪心就软了;只是,她始终没有告诉胡狼,其实那枚银挂表根本就修不好,这是她几经转折,托人向生产商订购的。她替人补习,是要用自己赚来的收入,买这件礼物给他。
2
日子慢慢地过去。
六月雪的小白花喧闹地开过,阿雪已高中毕业;胡狼除了工资略增,一切并无改变。
下雨天,阿雪打着伞来到园里,胡狼正在池畔葡萄架下避雨。
「不开心?」他察觉到阿雪脸上的忧色。
「姨母希望我到维也纳去学音乐。」
「你自己呢?」
「我……」
「那就不要去好了。」
「然而,留在这里,不会有什麽发展。」
胡狼感到一阵苦涩,望着眼前盛放的大片绣球花,良久才想出该说的话:「花之中,我最爱绣球花,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吗?」
「不知道。」阿雪强颜一笑,「我还以为你最爱的是『宁静雪』呢。」
「我爱『宁静雪』,不过,绣球……」他告诉阿雪,绣球花是由许许多多小花瓣似的花萼组成一朵花的;远看是个很美的大花球,那是因为每个独立的小花萼都开得称职,「所以……。加起来才会那麽好看。」
一个不擅辞令的人要说道理,听的人很难揣摩其中意思,幸亏他继续引申:「我总觉得,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跟别人相比,也用不着刻意突出自己去讨人赞赏,应该像这些独立的小花萼一样,尽了本份就是,根本用不着理会别人的评价。」
「你说得也是,不过……」
「去年夏天,你对着屋顶的牵牛花演奏就很好。」
「我一直希望将来可以在最大最好的音乐厅里演奏,希望有很多很多人认同我,为我鼓掌,为我喝采;我不想只是对『牛』弹琴。」阿雪指的「牛」是牵牛花,本想说句笑话。缓和气氛,没料到反触动眼前这头蛮牛的心事。
「你为什麽要别人认同?赞赏对你就那麽重要?拉得好不好,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你不了解我!」
「就算在深山,就算没有什麽『认同』,这些绣球花还是一样开得灿烂。」
「给别人认同有什麽不好?」
「我没说过不好。」
两个人不再争辩。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感觉上,下了几个世纪,胡狼才面朝花圃,几乎毫无先兆地说:「我觉得你好漂亮。」
「真奇怪,你以前从没这样夸过我。」
胡狼记得某个清爽的夜晚,阿雪和他如常出海听灯船奏乐,因为待得晚了,上岸之後,从渡船码头送她回家。叁轮车驶过的碎石路,浮漾着幽昧的银光。 阿雪在厢座里微闭着眼,侧着头,长鬈发的发丝粘在唇边脸上。他呆呆望着她线条柔美的鼻和半启的嘴唇,脸红心跳,感觉说不出的温热,只希望那是一个没有终站 的旅程;又或着,旅程终点是一张属於他们的床,灯火阑珊的小城,在他们的床畔沈没。
「我就是那个夜晚……发现你是女人的。」
「我本来就是一个女人啊。」
「我的意思是……」他这麽说的时候,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状的忧伤,毕竟那种女性的美丽,後来渐渐攻陷了他的人生;他渐渐被臣服,在不平等的成长过程中,变成侍从。
作为侍从,他明白到不能强索,只能哀求:「阿雪,我不想你走。」他的声音,细弱得仅能让她听见。
3
姐姐:你走了之後,一直很挂念你呢。
还记得吗,去年秋天,我们在学校的草地上聊天,你说起要到维也纳去学音乐,我是认真想过要陪你一起去的,毕竟,那也是我的梦想啊。那天,天气真好,真令人怀念呢……
窗外,下着细雨,但写着写着,阿雪的思绪却飘回那个清朗的下午,在假日的校园里和玉凤一起野餐的情景。
玉凤将一方白餐巾悠然地叠着,阿雪看着餐巾慢慢形成一只小动物模样。
「看,白色长耳兔!」玉凤拿出口红,在白兔脸上点了两下,「长了眼睛,兔子就活起来了。」
「想来……没眼睛更好。要待在这种小地方,多少得有点盲目;兔子长了眼睛,就会跑掉了。」阿雪学着她用自己的红手绢也叠了一只瘦瘦的兔子,傍着她的白色长耳兔,想像着两只兔儿就是她姊妹俩,在广漠的草原上腾跃。
「姐,真想一起到最大的音乐厅拉小提琴。我们转眼就会老,会丑;我不会让自己变老变丑,不会让自己活过叁十岁。年轻的日子,应该活得灿烂。」阿雪摇动着红兔的长耳朵,作状问道:「长耳兔,你是不是会跳到舞台上啊?」
「会的,会的!」玉凤代兔子回答,「不过,我的兔子没你的野心,不管跳得多远,它都会回来。」
「你怕孤独?」
「不,爸老了;而且,这也是我们的地方啊。将来我们哪一个结婚了,也不要疏远了对方才好。」
「当然不会。」阿雪肯定地回答。
「好,」玉凤将红白两只小兔子并在一起,笑说,「就让这两只兔子也结拜成姊妹。」
两个女孩各自按着兔子头部,向高阔蓝天拜了叁拜。
「姐,其实你不该憎恨妈妈,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时候,爸爸冷落了她,别人乘虚而入,她才……」
「爸要干活,没什麽对她不起。」
「算了吧。」阿雪苦笑,「你继续恨妈妈,我继续跟爸爸过不去,然而,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上一代的事,就由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不过,说到底,你也不该改了姓氏,随我那个不专一的妈妈姓『宁』。」
「我跟不专一的妈妈姓『宁』,不是比跟专制的爸爸、姓他秦始皇的『秦』,要动听一些麽?」
「你这个鬼灵精,六亲不认,」玉凤笑她,「就知道要名字动听!」
嬉闹了一会,玉凤神色显得忧郁,「其实,我不想离开,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该出去走走,留在这里我怕自己会……」
「会怎样?」
「会……这是我对阿雪唯一的秘密。」
「躲男人?」
「才不是呢。过几年我就回来,我喜欢在这里安静地过日子,做一个平凡的人……」
「这麽说,我那个野人还真适合你呢。」阿雪见她沈着脸,只得收起笑容,「怎麽了?」
「没什麽。」玉凤勉强笑了笑,「你舍得留下他麽?」
「人家可不要我留下来。」
「阿雪……」
「 ?」
「我……好羡慕你呢。」
「傻姐姐,有什麽好羡慕的。这是缘份,我不应该喜欢这个野人,但这个野人偏偏……很难说啊。」
「对,很难说啊。」玉凤将白色长耳兔拆解开来,摺成鸽子模样,用力抛到半空,「看,我的兔子变成白鸽,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阿雪很快也会跟我一起吧?」
阿雪的目光从广漠的天空收回来,继续写信:姐姐,因为我这只蹩脚的红兔吃过那个野人的汗和眼泪,就变得沈重了,走不动了;不过,它望着蓝天的时候,还是会羡慕变成鸽子,飞到远方的你呢。
下这个决定真不容易,但我已经决定了跟我的野人在这里过日子,将来可以跟他远行的话,我一定会来看你。即使留在这里,我还是会努力学琴,不会输给姐姐你的。你也要努力啊。
那边天气冷,好好保重!
> 两个『她』的秘密理想
>
>(凤) 习惯孤单的遐想 无声的唱 情感的花朵得不到观赏
> 但你今天终来到 门边轻唱 无奈看不到我梦想
> 像已找到了心爱 而终不是我 没法偷偷讲出心意
> 这一生期待著你是多麽理想
> 从天黑至天亮 爱给你欣赏 陪伴著你是一生最想
> 如雪中亲亲那艳阳 温馨透出 心爱路向
>(雪) 这刻胭脂与唇彩 如花飞舞 情感的缤纷
> 今天多美多好 缘份像突然来到 而你也飘到
> 燃点心中璀灿幻想 被你珍惜与宠爱 何等的运气
> 为你偷偷说出心意 这一生期等著你是多麽理想
> 从天黑至天亮 爱给你欣赏 陪伴著你是一生最想
> 如雪中亲亲那艳阳 温馨透出 心爱路向
4
胡狼希望阿雪留下来,但反覆思量,越发觉得不妥。
他太自私,太不懂得为她设想;虽然他不明白,可是阿雪对达成心愿的热切,他多少也感受得到。过了两日,他尽力压抑着伤感,鼓起勇气跟她说:「雪,你去学音乐吧。不管你什麽时候回来……就是你不回来,我也会……我也会等你。」
几天前的那场雨,仍旧下着。
阿雪微微一笑,「狼,我决定不走了,我不会去维也纳。」瞧着顽强地茁长的绣球花,她开始同意胡狼的说法;绣球花在大雨里,的确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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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扑火
1
午後,梁直约阿雪在堤畔见面。
「明天,请你务必要来,我邀了我们两家的好朋友,在舍下为你庆祝生日。」
「谢谢你,阿直。可是,我不要庆祝什麽生日。」
「你要请胡先生,我也很欢迎。我这就去邀他。」
「不要。」
「阿雪,我希望……,请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家父好希望我们两家人,可以更加……」
「我目前不打算改变什麽。」
「那也无所谓,我们先订婚;我打算明天宣布我们订婚。」
「不!」阿雪有点不耐烦,「明天我跟阿狼有约,我喜欢跟这个种花的人在一起。」
阿直再也按捺不住,抓着葡萄架,问她:「你告诉我,我究竟哪方面对你不好?我究竟有什麽比不上那个胡狼?」
「没有。阿直,真的没有。」阿雪的声调回复柔和,「或着,你唯一不好的,就是对我太好了。」为免梁直看到自己眼中泪光,说完,转身走了。
这一幕,胡狼在斜坡上看着,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从梁直的背影,他也可以感受到他的伤痛;可能因为居高临下,他对这个男人,憎恶之馀,竟生出一丝怜悯。在斜坡上坐了一会,回到园里,却看见梁直守在兽笼前面,明显地,是在等他。
「胡狼,你……」
梁直良久不接上下一句话,胡狼冷冷地提醒他:「你可以在这里坐坐,但不要再去摘玫瑰。」
「你知不知道?」梁直冒出这一句。
「知道什麽?」
「你在伤害阿雪。」梁直逼视着他,「你不了解她,不关心她的需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你毁坏了她的……」
「我爱她。」
「阿雪很有音乐天份,她可以当上一流的演奏家,可以有自己的事业,但她却为了你留下来;在这种小地方,你说,她可以做什麽?」
「我爱她!」
「你爱她,好,你爱她;你这麽爱她,但你可以给她什麽?你的兽笼?你的猴子?还是你一身的肥料味?」
「我爱她。」
「你爱她就有权要她为你牺牲?你所谓的『爱』,就是要对方牺牲?」
「我爱她。」
「不,你在害她,你爱得毫无节制,你在纵火,你用自己欲火烧了她的未来。」
「我------爱她。」
「你爱她,为什麽不给她一个机会?为什麽不让她和母亲可以过上好日子?」
「我------爱……」说到这句「我爱她」,胡狼的语气已经软弱无力。
「嘿,胡狼先生,」梁直冷笑,「说实在的,你只是一个乞丐,你只会用自己的可怜相来吸引她。」
「我不是……」
「一个男人,要不断出卖自己的悲惨来留住女人,太可耻了。」
「我不是!」
「你是!你只是觑准了她的同情心,你欺骗她……」
胡狼揪着他的领带,抡起拳头。
「你尽管打死我,如果你不是乞丐,如果还真有种的话,就不要拖累阿雪!」
2
月亮,照得泥滩上的红树泛着一层油光。
「我妈坚持要我出国,她不想我们的交往继续。我明白她怎麽想,我拒绝了阿直,她知道不能逼我跟他结婚,才要我走的。或着,我真的对不起她,妈只是希望过上较好的生活罢了。」阿雪脸上都是忧色。
「你决定了?」
「嗯。」
「你会到国外去?」胡狼心情很矛盾,他希望她留下来,却宁愿她回答的正好相反。
「我不想离开你。」
「可是……」胡狼想着梁直的话,心中纳闷,挨着她坐在石堤上,呆眺着山丘上的炮竹厂,过了半一天,渐渐有了个既伤痛又振奋的念头。他从裤袋里掏出银挂表,「还有两个钟头,你就二十岁了。」
「我的心好烦,好乱,我不想二十岁,我不想改变什麽,我……」
胡狼望着夜空,「我会烧烟花,为你庆祝生日。」
「烟花店早打烊了。」
「我自有打算。」
胡狼到公园贮物室取了手电筒,就领着阿雪朝山丘那边走去。走到长堤尽头,阿雪发现眼前小丘上只有一座建 物,诧问:「要去炮竹厂?」
「嗯。」
「天这麽黑,去干吗?」
「厂房关闭了,里头还藏着火药,该也有些烟花没给搬走。」
「你怎麽知道?」
「每年清明节……」胡狼欲言又止。
「清明节做什麽?」
「今天不该说不吉利的说话。」
阿雪会意,「你都偷进去拜祭父母?」
胡狼忧郁地点点头,「如果你怕,就别进去了。」
「不,有你陪着,我就不怕。」
炮竹厂大门虽然关着,门旁铁丝网却有个明显缺口。两人从缺口钻进去,趁着月色,绕过乾涸的贮水池,走到一座小货仓前面。
木门应手而开,胡狼拿手电筒往里头照了照,见只是横七竖八堆放着些木箱,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阿雪怕黑,一直拉着他的手。
她的手是那样的温热和潮润,那样的教他难以放手,在这片熟识的火药味里,他感受到从来不曾有过的悲哀和甜蜜。
货仓内,有几个小箱子早被扳开,里头空无一物。胡狼拿铁枝撬开一只大木箱,见不是烟花或着炮竹,而是火药;他让阿雪手握电筒照明,自己一连掀了几个箱子,都是些灰黑色的粉末。他哪肯罢休,正要到另一个货仓翻寻,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忽然清晰起来。
是下决心的时候了,就用这场烟火去决定他们的命运吧。
胡狼将盛载火药的袋子从木箱里揪出来,用钉子在袋角刺出一个小孔,让火药从洞孔里沙沙地倾注出来,然後弯着腰,兜着袋子慢慢退後,一旦火药堆出来的线条中断了,就让袋角贴着地面补上些。
看着地上那条正在延长的黑线,阿雪惊问:「你想怎样?」
「做一条火药引子。」
「你要烧了这里?」
「我要为你烧一场最大的烟花。」
「狼,不要……」
导火线延伸到仓外,绕过本来灭火用的贮水池,笔直地伸向门前空地;火药用完,胡狼又播下一袋新的,才将导火线铺到大门之外。
「播种火药是辛苦些,不过开花也比较快。」他喘着气,满脸是汗,「而且,辛苦了这一次,以後就不用再来了。」
晴朗的秋夜,星光灿烂。
这时候,阿雪也已钻到铁丝网外,跟胡狼一起站在炮竹厂圆拱形的锌铁牌楼下。
「明天,炮竹厂会成为过去,这座牌楼会成为过去,一切都会成为过去。」胡狼仰着脸说完这段话,两人又陷入沈默。
「真要点着它?」阿雪指着脚边的药引。
「嗯。」胡狼掏出银挂表,打开盖子。
阿雪拿手电筒一照挂表表面,「十二点了,好,就炸个痛快!」
胡狼擦亮一根火柴,火光映得两人的面貌忽明忽暗。
「阿雪,这枝火柴,我是为你划的。」胡狼说完,将火柴抛到导火线上……
3
片刻之後,炮竹厂发生爆炸。
先是小货仓传出巨响,火 冲天,接着大火就吞没了隔壁几个较大的货仓和起炮间。可能其他仓库藏着炮仗和烟花,爆炸声频密急骤,偶然还有些蓝色和绿色的火云浮升到屋顶上,酝酿出一场场金色的阵雨;阵阵金雨洒向泥滩和灌木丛,洒到仍未衔接的公路堤上……
胡狼和阿雪循原路直奔回堤畔,凭着石栏,并肩遥望红树林前面,惊天动地的这一场庆典。
「实在太美了!」阿雪气喘咻咻的。
「生日快乐!」
「狼,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一连串震耳的爆炸声响过,转眼间,高空里绽出一朵比榕树还大的芍药,紫瓣仍未萎谢,烟雾里已接着爆出灯盏花、波斯菊、红星……
「我是第一个种出烟花的花王,我的父母,一定也会喜欢我种的这场烟花。」
在晃动的火花里,阿雪看到胡狼脸上展露的笑容。
他真的笑了,笑的虽然苦涩,但她终於看到他的微笑。
「狼,我没说错,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因为跑得又渴又累,阿雪走到喷水池畔,正要仰脸喝水,身後警笛呜呜哀鸣,两部警车和一辆囚车转眼驶到胡狼身边停下。
几个警察一跳下来就抓住胡狼,将他压在榕树干上。
「有人看到你放火烧炮竹厂,我们要拘捕你。」
胡狼给上了手扣,推上囚车。
「狼!」
「阿雪,我……」
囚车开动,胡狼从车後绷着铁丝网的小窗回望阿雪,站在满天璀璨烟火下的她,是那样的彷徨,那样的无助;只是,他不会告诉阿雪,他知道整个晚上,梁直都在斜坡上窥伺,他让这个阴沈的男人看到他并不自私;他烧掉的,只是自己的未来,他的牺牲,可以很疯狂,很彻底。
4
胡狼给关在警察局,不准保释。
阿雪的母亲不想女儿受到牵累,坚决要送她出国。
「如果我要撇下,他我早撇下了,绝不会是这个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她排拒一切劝阻,每天到警察局周旋;到了第四天,才得见胡狼一面。
「什麽时候能够出去?」阿雪隔着羁留室的铁枝问他。
「案子下星期开审,要看判决。」
「我很担心你……」
「我早习惯了周围都是铁枝的环境。」
「狼,我会弄你出去。」说着,她将腕上其中一条红绳褪下来,套上他手腕,「红绳是一对的,不会分开,也不应该分开;我们也不会……」
「我烧炮竹厂,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後果。」胡狼知道,为了阿雪,他不能在这个时刻软弱,「你走吧,到你的维也纳去吧,我不是乞丐,不会用可怜相来吸引你的。」
「狼……」
「如果我用自己的悲惨来留住你,那真的太可耻了;而且-------」胡狼转过身来,背着她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真也好,假也好,我算是想通了。我只是一个野人,跟你这样的女孩在一起,好累。」
由於羁留室职员的通融,两人才有半个钟头的时间会面,阿雪没想到见了面,他竟说出这样的话。
「狼,你为什麽要我伤心……」
胡狼忍着泪目送她离开,他的手,一直紧握着她刚才触及的铁枝;只是,他怎样也不会料到:那已是阿雪留在他掌心的、最後的体温。
他抱着头,思忖了一夜,天亮时,就招认了纵火的事;他不想一个人,在外头那个冷漠的世界怀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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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种
1
胡狼被判监禁四年,即时执行,监狱就在宁静雪乘船离去的码头附近。
监狱每星期只开放一小时让囚犯接见访客,这并非高度设防的牢狱,收押的都是刑期在十年之内的犯人。狱警一般都是土生葡人,对犯事的街坊闾里除了偶然打骂,也不特别苛待。
> 四狱卒之歌
> 当你身处这里 时间变得相当长 当你观看这里 难免用奇异眼光
> 不必恐惧惊慌 每分每秒我在旁 我会细心招呼 叫你爱上这监仓
> 偷呃拐骗抢劫谋杀我都很在行 监仓黑暗不见皇法实行逐个
> 监趸不过监趸 人权有跟无一样 玩弄极权游戏 有四个" 天装"
> 假便想要减免烦恼现水速速磅 亲戚好友一切财富实行任我抢
> 烟酒鸦片参汤 有钱送到对号床 到了钱银枯乾 就要改名叫 JOE YEUNG (遭殃)
> 噢 钱银可以改变时间空间的印像
> 噢 钱银可以改变情况实毋用再讲
> 噢 监趸不过监趸 人权有跟无一样
> 噢 玩弄极权游戏 有四个"无天装"
为了让犯人出狱後能够自力谋生,除了在刑期内加以拘囿,还规定犯人必须劳动和学习。胡狼会种花,就给派去料理狱警办公室前面的花圃;而且,「幸运」地获得一个很不错的囚犯编码。
囚犯们一见胡狼,大都咧嘴而笑,或者羡慕地加上一句:「好数字,『九九九』, 一眼还以为是条『千足金』呢!」
胡狼任人取笑,全没心情回应。晚上同房的都熟睡了,他还是倚着铁床发呆。不知哪时开始,床边月影里竟站着一个老人,老人脸色灰白,胡狼只觉得他的样子跟自己酷似,似乎是个在哪里见过的旧相识。
> 老狼在此
>
> 当你感到沮丧尝试想起这只狼 当你心已伤透尝试望明月这方
> 分担忧患哀伤 我的确算最擅长
> 你咪笑我衰样 其实我有个好心肝
> 知否当你沮丧烦恼心中翻波浪 身边好友都会全数受无谓创伤
> 张开双眼欣赏 原来世间有希望 若是任由情 似永远坐监仓
> 月光 知道你每个寄望 若想 这世界再不这样
> 请首先听我讲 每步学习情况
> 若当 真爱跌进了窄巷 就请张眼向我这里望
> 心多伤都咪慌 我施法使黑暗透著光
「睡不着?」老人问胡狼。
「嗯。」
「入狱第一天会很难受,往後就会习惯。」
胡狼听得出老人沙哑的声音透着关怀,心中好生感激,「你也睡不着?」
「我不喜欢睡觉;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胡狼察觉他囚衣上的编号是「九九七」,按顺序只是比他的稍前,就问老人:「你也是刚来的?」
「我跟你一起来,你就当我是来陪你坐牢的吧;不过,我的心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禁锢一个人的心。」
「谢谢你。」胡狼有点感动,「他们不该囚禁老人,你犯了什麽事了?」
「我没有犯事,我只是在这里等待。」
「等什麽?」
「我的……心上人。」
「你怎麽不去找她?」
老人仰望圆形铁窗外的繁星,眼里漾着忧伤,「太远了,你不会明白那个距离的。」说完,孩子气地一笑,「请你不要说我是『老人』,难听死了。亲切点,还是叫我『石头』吧。」
石头盘着腿瑟缩在墙角,默然垂注着铁窗的阴影。他的孩子脸和笑容,令胡狼感到一丝难言的暖意。
醒来时,冬阳温煦地照着一溜低矮牢房。
集合之後,狱警朝胡狼臀部踢了一脚,喝道:「干活去!」
他一肚冤郁,走近花坛,石头拿着一根橄榄枝,已在那里等着。
「我可以教你种花。」
「这种事我很在行,不用劳烦你了。」
「真的吗?」石头苦笑,「花的脾气太难捉摸了,你不会真的懂得种花。」
一连数日,石头都出现在花坛前面。
他见识过石头的园艺功夫,才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对於这个老人的身份、举动,胡狼先是有点迷感,但瞧他日常对其他人不理不睬,唯独照料花草却表现出无比专注和深情,胡狼渐有所悟,心想,说不定石头只是个失意於情爱的精灵,他教自己种花,只为了聊遣愁怀罢了。
狱中规定囚犯不能寄出信件,却可以接信。
胡狼收到阿雪的信,是在入狱的一个月後。阿雪伤痛之馀,渐渐明白他的心意。
「我目前住在姨母家,房子很大,像一座渡假别墅。音乐的深造课程快要开始了;不过,狼,我却好挂念你……」只是一个人在国外,一个身陷狱中,这样的处境既已形成,也是无可奈何。阿雪唯有承诺尽快将课程修完,待他出狱了,就可以和他相聚。
这天,石头轻抹着玫瑰叶上的尘土,胡狼同情地问他:「你也有过不愉快的------日子?」
「好多年了,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懂得和她相处,不了解她的心事;她总是对我撒娇,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我以为她……。,总之,我好後悔离开了她。」
「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
「完美的爱情从来就是残缺的。」石头叹息。
「不管怎样,干活吧。」胡狼提醒自己,「不然可要挨揍了。」
「先告诉我,人为什麽会挨揍?」
「惹人怨嫌、犯了罪……」
「不,因为拥有这副躯体。」石头指着胡狼的胸膛,「一切苦难,都由此而来。」
石头的话彷佛有催眠作用,胡狼迷迷糊糊的,竟在阶石上打了个盹儿。蓦地耳边一声暴喝,他猛地惊醒。
「狗崽子,再躲懒,看我------」狱警举起木棒,作状要打下来。
「石头呢?」
「什麽石头?拳头就有一个!神经病!」
晚上十点钟,牢房熄灯之前,会有两个钟头让囚犯学习。狭小的阅读室里有各种工具书、葡文和英文的字典。犯人一般会去学编织 器或者做木工,胡狼却不断翻阅英文字典,辛苦学会了拼音之後,就背诵片语和生字。他存了个渺茫的希望,幻想出狱之後,如果阿雪还未学成回来,他攒够旅费, 就到国外去找她。
2
胡狼在草坪上遇到隔壁囚室的鸟仔,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给人打过。探问之下,鸟仔苦笑,「还不是蛮牛那一伙人日长无事,就纠党打人消遣,跟他们同住一个大营房,算我倒楣吧。」
「真有这麽不讲理的人?」
「总之你远远见到他们就绕路走,这样,眼耳口鼻也齐全些。」
胡狼没招惹这夥恶人,不过某天早上到花圃除草,蛮牛和四个囚犯却一字排开,在花坛後面一边吹哨子,一边小解,尿液嘶嘶沙沙地 在几盆正在盛开的一品红上。
「千足金,我们替你烧花呢。」
胡狼看着,躁火攻心,但还是咬牙强忍。待他们走开,马上清理臭的花草。入狱时,他没有将丝带扭成的红绳除下,每当给人触动怒气,他就会望着这条红绳,警惕和告诫自己:绝不能生事令刑期延长,为了阿雪,他要平平安安地出去。
> 葬月
>
> 给我依靠倾诉唯有身边几块墙
> 给我窥看天际唯有是零落破窗
> 一堆空白思想 每天脑里眼内藏
> 废弃了的青春
> 残留在面上风霜
> 当初一切欢笑全数变得很抽像
> 他朝一切希冀全数就如是妄想
> 身边□有孤单 谁人会经过心上
> 寂寞尽情膨胀 却似觉很应当
> 月光 请听我诉说寄望
> 若果 这世界只得这样
> 请准许将我心 在月夜下埋葬
>
> 就此 抛弃这冷冷世上
> 飞到星河新生方向
> 拥抱明月 再哭笑一场
> 应不应该忍痛忘却最终的希望
> 可不可以不再怀缅自由在那方
> 束绑□有束绑 如何破解也一样
> 无权无情无理 却要我去担当
扫完毕,搬来几个大瓦盆,正要替长得过份拥挤的红星分株,好把子株削下来栽种到新盆里,背後却传来石头的声音:「盆子太大了,拿最小的来。」
「反正泥土多着,用大盆子种,长得茂盛些不好吗。」
「不是泥土问题,红星要种在小盆里才开花;盆子越小,越能逼出花来。」
「真犯贱!」
「对。不过,你得佩服这种花的蛮劲;你越压迫它,它越不让你看扁了。」石头说话时,灰白头发在风中飘扬着,「你说自己内行,怎麽连这都不明白?」
胡狼暗觉惭愧。
「你可以让我教你种花了吧?」
「嗯。石头,你可不可以培育出传说里的白色绣球花?」
「白绣球?」
「对,我好希望能做到这件事。」
「这个嘛……很复杂,但也不是不可能的,让我想一想。」
这一想,就想了一个月。
胡狼也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他。
这天黄昏,红日,野猫一样蜷伏在了望塔上。
石头突然出现在塔下,神色凝重地对胡狼说:「我大概想到怎麽种你说的绣球花,但不容易,步骤对了也不一定成功。你要种的话,我可以教你,不过, 你功夫还未到家,得先学培植月季花;月季花又叫做中国玫瑰,毕竟是土东西,易上手,掌握了窍门,再练习种洋水仙。洋水仙、中国玫瑰都种得好,中西合流,融 汇贯通了,能够顺利改变它们的颜色,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麽做。」
「我一定会努力!」
石头摇摇头,呼了口大气。
3
时光在吆喝声中规律地流逝,不经不觉在狱中过了两年。
> 怎么舍得你
> -----思念,是黑暗岁月里的微光
> 红笑脸 红裙 红丝巾
> 白纸般 坦率 还天真
> 一对眼 水晶 般吸引
> 流转的舞步 像浮云
> 忘记你 但仍然想起
> 愈想起 更加难入寐
> 紧抱你 抱紧的□得空气
> 明知得不到你 何必再要记起
> 一丝丝 一点点 烧毁忆记
> 一幅幅 一声声 又复燃起
> 怎么舍得你 任由我 肠断至死
> 恋一生 差一些 不可一起
> □一心 等一天 日月如飞
> 却等不到你 愿忘记 又想起你 情与爱 是无从更改
> 未更改 却因何分开
> 失去你 才明白未可舍弃
> 但始终祝福你 宁愿我这田地
一九六八年春天,胡狼培植出新品种的月季;没多久,再种出洋水仙。
「洋水仙种成了,我这就教你令绣球开花的咒语。」石头说。
「咒语?」胡狼还是首次听到这个词儿。
「嗯。你要对着种子和花苗,专注地想着心上人的名字,然後默念:『我希望某某人平安幸福』;这样念上一千遍一万遍,念上十年二十年……白绣球就 有可能会开花。「」这还不容易。「」一点也不容易。「石头说,」人都有一颗会漂移的心;这颗心,不会停在时间的河流上。「渐渐到了秋天,胡狼的刑期也快满 叁年。阿雪在这之前,曾经远道回来探望过他叁次。为了要她离开继续求学,胡狼的态度刻意冷淡;为免拖累阿雪,也没有许下任何承诺。这天,他又收到阿雪的来 信。狼:回来好几个月了,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姨母过早地患上老人痴呆症,善忘,而且事事需要人照顾,已经住进医院去了。这件事,我觉得好难 过。阿直一年前搬到镇上来,日常琐事有他打点,总算轻松多了。虽然留在这里,我可以发展音乐事业,可以加入镇上一个管弦乐团担任小提琴演奏,但我还是渴望 在你出狱之前回来。可是,狼,我在这里不会有你的消息,你对我又这麽冷淡,我真是……,唉,算了,因为姨母的病情,我反正暂时得留下来照顾她;不过,我会 说服我妈来看你,你可以要她带个口信,告诉我你的心意。我不想自己作决定,如果你要我回来,我就回来;有时候,我感到好软弱,我真的好希望有个人为我做 主。去年冬天,姨母病情还没恶化。一个晴朗的夜晚,我们披着厚厚的床毯在院子里看星星。我说起我的处境和困扰,告诉她我腕上那条沾过你汗水的小红绳所经历 的故事;姨母没有明确地给我教诲,只是哄我说那个时候,红色的丝带星云正展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当时,我怎样也没法看得见,姨母就说:「那是因为你的心不 够坚定。」
我好想看到她说的红丝带星云,好想有一颗对爱情坚定的心;可是我需要你的回答。
4
胡狼预计阿雪快要学成,自己半年後也会出狱,正认真考虑着应否表明心迹,说出由衷的盼求;只是,宁母始终没有来看他。
因为要在花圃前面开凿一口井,狱警召集了十多个囚犯做挖泥搬土的工作,挖至第叁天,深而狭窄的井坑渐渐成形。
井中湿翳,蛮牛一夥尽挑轻松的活干,还恃势驱迫别人下井挖泥。鸟仔在井底挖凿了半天,满一箩筐泥土正吊到头上,突然井壁崩裂,垮啦一声,连同筐中土石倾塌而下。鸟仔无处走避,瞬间即被活埋。
「呵呵!有人自掘坟墓!」蛮牛说完,一众爪牙无不哄笑。
鸟仔死了数日,无人追究,就草草葬在狱中一块荒地上。
同时,胡狼被调迁到鸟仔的大营房里,囚衣也换上了鸟仔原有的编号。他对於这种不必要的安排感到费解,却也懒得深究,仍旧专心於花草之上。
这时候,胡狼栽培新花种的功夫已大有进步,但要种出白绣球花,还是困难重重。他也并不气馁,继续尝试、思索,然後…
…一个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石头在床边含笑对胡狼说:「我们算成功了。」说完,叫胡狼摊开双手,在他掌心倾下一把金灿灿的种子。
「这是……?」
「你的绣球花;不过,还不是完美的。」石头说完,就隐没在阴影之中。
胡狼握着种子,满足地睡至天亮,醒来发觉种子并不在掌中,难免失落丧气,耷拉着头走近花圃,昨天翻松了的泥土上,梦中的金种子,却在晨熹下闪耀!
如真似幻。
> 种子
>
>(老狼)无穷能量在爱孕育时 重燃期望让心照亮时
> 才能承受世间风风雨雨
> 漫漫长路错失几多次 仍能寻觅极真的一次
> 求能明白这美丽微炒处
>
> 重拾自信 前路就算变化未知
> 重寻自我 抬头还是汉子 永未迟
>
> 怀著每份暖 化做爱的种子 来让这世间 洒满真心美意
> 谁为爱受痛 情在心内刺 每分安慰每句问候仍真挚
> 无论最後最爱是会否相依 始终拥有这信念 永存未移
> 无尽爱情路 结果不会知 仍是说愿意
>
>(狼) 原来情是上天的赏赐 你与我传递彼此给予
> 才能同步向灿烂明媚处
由梦想催生的绣球花没多久就长出来,只是花瓣黄瘦,始终缺乏一份狂勃的生气。
「怎样才算是完美的绣球?怎样才种得出完美的绣球?」胡狼日夜苦思,还是不明所以;而石头在他服刑期间,也再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石头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确实见过胡狼所描述的全身灰白的老人。
等待阿雪的消息,还是胡狼最系心的事;可是,不知什麽原故,几个月来,也就是从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开始,阿雪就没再给他写信。
「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这句咒语,胡狼念得更加频密,更加专注,但始终没有她平安的消息,而且,不管怎样恳求通融,狱警还是不肯破例为他寄出给阿雪的信件。
> 等了又等
>
> 但愿栽花可以忘掉伤感 季节变迁了 始终不改我心
> 但愿你未在人生中消失 抹掉眼泪为你再等
>
> 时日秒秒细致像尘 仍为你记录了在何年何月与日
> 曾是爱过便叫人兴奋 纵让折磨的心 等了又等
>
> 爱著你 挂念你 渴望你前来和我接近
> 花也哭 花亦笑 似在说 无望也不要紧
> 我愿意 有日会 一觉苏醒这梦会变真
> 你若有日回来 重生多可爱
> 盼为我 亲这心 深深再吻
>
> 但愿花朵可以陪伴一生 季节变迁里 细数天天变更
> 动物作伴未能开解痴心 暗地里亦为你再等
这样一天天过去,胡狼心中越发忐忑;焦虑和思念,已经令他一连数夜睡不安稳,人也疲惫散涣如染重病。
这夜,昏昏沈沈的,他又梦见那场大火,还有那座垂向火 的圆形大钟;只是,这一次,梦中的景象更加清晰,他可以看到月色下一片荒凉的湖岸,火烧红了湖畔一幢房子,薰人热气,笼盖四野。他走近那幢房子,但不管他 怎样发狂 着烟雾,还是看不清火中女人的容貌……,他要呼号,但齿轮转动的巨响盖过他的声音……
5
晚饭後,胡狼累得一早就回到营房,才伏到床上,蒙胧中,就听到有人在大声读信。
「胡先生,你不要怪阿雪。其实,追求她的人一向不少,只是她不理会而已;不过,人在外地,变得软弱是很自然的;在她最空虚、最彷徨无助的时候, 身边如果碰巧有一个男人为她应付了所有的事情,全力照顾她,她是会感激的。女孩子,有时候不太分得出感激和爱。阿雪是个正常女人,正常女人是很难抵抗甜言 蜜语的。胡先生,算是为阿雪着想,就让事情慢慢过去吧。你出去之後,找份好差事,以後,说不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子。……」
胡狼以为只是另一个叫他伤心的梦,就任由那片沙哑的声音继续磨蚀他的心。猛听得几个男人在耳边大笑,胡狼睁开眼,却看到一个囚犯正拿着一封信,几个形容猥琐的还围着自己,涎着脸大笑。
蛮牛将信夺过,尖着嗓子继续念起来,「阿雪大後天就结婚了。胡先生,她日子过得很好,结婚之前,还雇人在湖边建了一幢很大的房子,房子全都按她 的意思建造。嫁了一个这麽顺从她的丈夫,也许,你该替她高兴。宁母字。」蛮牛笑望着胡狼,「对!你该替她高兴,你看,我们多高兴!」
蛮牛说完,爪牙们就唱起结婚进行曲,有两个还披上白床单,一边演着新人行礼情景,一边满口说着脏话。
胡狼精神恍惚,对猝来的一切还不知该如何反应。两个囚犯拿着枕头互击,你一句「胡狼哥哥」,我一句「阿雪妹妹」,话说得越越下流,情景说不出的滑稽荒诞。
胡狼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本来呆滞的目光,渐渐充满怨毒。
突然,他扑向高举着宁母那封来信的蛮牛。因为事前全无动静,蛮牛来不及闪避,给他一头撞得鼻血长流。胡狼将信抢到手上,几个囚犯已经围了上来,他目露凶光,用尽残馀力气,乱抓乱打。
这时候,闻声而至的囚犯越来越多,蛮牛爬起来,瞪着正咬破一个囚犯手腕的胡狼,愕然道:「你……你……你这是不想活啦?」
「我就是不想活!」胡狼吼着,一张椅子就向蛮牛砸过去。
> 怒
>
> 这地带没存在人权 你就算是人亦当你似犬
> 你没有做人自由 灵魂被压逼至断
> 你共我 亦曾为求全 拼命去在沉默里忍辛酸
> 我耐性现临尽头如绳在剃刀末端
> 这样生 生决不可恋 要跟天空与海阔共存
> 虽赤手 也誓要夺回自尊 静默火 山终於叫吼
> 长年被锁的心终於怒爆
> 怒站起 起 起 不理恶魔四边舞爪
> 静默火 山终於叫吼 人求自尊 管他刀枪大炮
> 怒似火 没法阻 如火山爆
他躲开椅子,又惊又怒,招呼手下,「兄弟们,替我宰了他!」
几十人喝骂着扑向胡狼,抡拳伸腿的,个个身先士卒。
因为参加揍人活动的囚犯踊跃,而捱打对象只得一人,有些下手无从,有些急起来乾脆踢在同伙身上,总之各展所长,各适其适。
狱警听到有人生事,连忙吹起哨子、舞着棍棒飞奔过来,见人就拿棍子痛殴。如此一批赶一批逃,喊爹骂娘的,营所里杀声震天,乱成一团……
一个狱警见胡狼鼻青目肿坐在地上,喝道:「到医务室去!」
胡狼缓缓仰起头,「我没病。」
「好!贱骨头,关黑牢叁天!」
「关就关吧!」
胡狼马给单独囚禁在一个又黑又臭的小牢房里,虽然不给饭吃,他也不觉饥饿,只是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
黑牢中不辨日夜。
第叁天入黑後,牢房的铁门打开。
胡狼觉得星光好刺眼,每一步都像踏着浮沙。他好累,只记得有个地方,可以让自己好好休息;於是,蹒跚地走到囚室後面,推开养鸭池塘的围栏。
鸭池不再养鸭,却蓄满雨水。
他站在水边一块大青石上,池塘在北风里泛着涟漪。他不懂游泳,他知道,只要轻轻一跃,不消多久,所有苦痛和怨妒就会消失,没有多少人会怀念他,也没有多少人会感到惋惜。
他将那封辛苦抢回来的信撕成粉碎,撒到池里。他终於明白阿雪为什麽半年来不给他写信,她终於等不及他出狱,当他孤独地跟池底的沈淀物躺在一起, 她却在举行婚礼,或着正跟一个男人在床上缠绵,她根本不会想到他。他的心和胃疯狂地抽搐,他想叫喊,想大声责备她,却喊不出声音。他们互相都没有承诺过什 麽,阿雪没承诺过嫁给他,甚至没说过爱他。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是音乐家;而他,只是一个会剪草种花的囚犯,他配不上她,他只配用自沉去淹没他的恨!
满月,从云朵中脱出。
就在胡狼抬起头,要踏出下一步之际,池塘对面晃动着鲜红的暗影,彷佛一列朱砂色的星星围绕着半个池塘。他定神看了看,见石头教他栽种的几十盆红星正开得无比灿烂。
「红星要种在小盆里才开花;盆子越小,越能逼出花来……。你越压迫它,它越不让你看扁了。千足金,你怎麽连这都不明白?」胡狼忽地记起石头的训诫。
越受压迫,越不让人看扁!
为什麽自己竟连一株小花都不如?
他咬紧牙关,走到那几十盆红星前面,无力地跪倒。他没有在厄逆中开花的蛮劲,但他要活下来,他不能给自己的软弱击倒。
「阿雪,我希望你……平安幸福!」他凝望着这些提早盛开的红花,直到这一刻,他的眼泪,才无声地,汹涌出来。
> 终於失去你
>
> 红笑脸 红裙 红丝巾 白纸般 坦率还天真
> 一对眼 水晶般吸引 流转的舞步像浮云
> 情与爱 是无从更改 未更改 却因何分开
> 失去你 才明白未可舍弃 原可一生一起 何解却变生与死
>
> 一丝丝 一点点 烧毁忆记
> 一幅幅 一声声 又复燃起
> 怎麽舍得你 任由我 肠断至死
> 恋一生 差一些 不可一起
> 只一心 等一天 日月如飞
> 却等不到你
> 为何你 就此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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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屋顶上的精灵
1
一九六九年秋天,胡狼刑满出狱。
这天,适逢中秋节,海边不少人放烟花。胡狼遇上满天花开花落,想起阿雪,自是无限感触。信步走进嘉谟公园,大概接任的园丁料理得不好,绣球花病 恹恹的,加上没调节泥土里酸和硷的比例,绣球花都开清一色的紫花,花瓣也过早落一地。踱至动物养殖区,赤猴荷荷认出是他,兴奋得在铁笼里又叫又跳。
胡狼捡了些较新鲜的花瓣倾进笼里,就盘着腿看赤猴嚼食。
「荷荷,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抓伤的姐姐结婚了,不回来了。」
赤猴吃完花瓣,一手托着一颏,一手搔着肚皮。人猴相望了片刻,胡狼继续说:「当然,嫁的不是我啦。告诉你,我好想念她,真的好想好想。虽然我也 恨她,不过,我希望她活得好;如果她有不测,我也是活不成的,我一定会跟她走。她告诉我,人死了会去一个也是叫『天堂』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在那里快快乐乐 地过日子了;可惜,她也是听人说的,未必可靠,但------」见荷荷还是一声不吭,也就不再唠叨。只是,不知怎地,趁着斑驳的月影,胡狼竟觉得它眼眶里 湿濡濡的,彷佛在哭泣。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过去栖身的地方又堆满杂物,胡狼只得蜷缩在兽笼前面,也就是阿雪过去经常坐着等他的长石椅上睡觉。任凭头上烟花璀璨;他的梦,荒凉而炽烈。
2
太阳一升起,胡狼就醒过来。睁开眼,才发觉身上暖暖地盖着一袭枣红大衣。
大衣跟阿雪穿过的一式一样!
狂喜和迷乱摇撼着他,他直觉地认为阿雪回来了,在他熟睡的时候,温柔地,为他盖上大衣御寒。他环顾四周,搜视阿雪的踪影,但园里静幽幽的,除了轻细的鸟啭,就没有任何声息。
> 等到了
>
> 爱著你 挂念你
> 你便会前来和我接近
> 心也哭 心亦笑
> 有著你从没半点缺少
> 这是你 再望你
> 怎去猜想这梦会变真
> 你是这样日回来
> 情境真可爱
> 再令我心里多兴奋
胡狼拿了大衣,也不细想,就直奔宁家。
宁母正要出门,见他喘着气冲到门口,退了几步,问他:「啊,你出来了,大清早的,有什麽事吗?」
「阿雪回来了?」
「没有呀。」
「我不相信。」他将大衣递到宁太太面前,「你看,我睡着的时候,是她将衣服盖到我身上的。」
「大衣随便哪里都买得到,可能是其他善心人的。胡先生,阿雪不会回来了。你听我说,她在国外生活得很好,丈夫也很疼她。如果你为她设想,就不要再去干扰她。」
「我不是要干扰她,我……」
「我明白的,但事情早该过去了。」
宁太太离开之後,胡狼还是不死心,敲了半天门,见没人回应,就整天守在门外。黄昏来时,觉得肚子饿了,才想到要去找东西裹腹。
路过小教堂,往事忽如潮涌,禁不住又从破篱笆跨进後院。
这时,祈祷草都已经合起来,迎着浅海那边吹来的微风,开始了晚祷。崩塌成阶级形状的矮墙还在那里,胡狼踏上墙头,爬上大叶榕的主干,正要沿弯向屋顶的分枝攀行,仰脸却看到一个女人背着他,悬乎乎地靠在天使像旁边。
「阿雪……」果然没错,他的宁静雪真的回来了!
他抓着低垂的气生根,慢慢站起来,就在他还怀疑那只是斜晖在枝叶间营造出的幻象之际,石像旁边的女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女人蓄着长直发,约二十四、五岁,身形面貌跟阿雪酷似,人也长得娟秀,但她不是阿雪。
直发女人见到胡狼,表情有点恍惚,朝他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这山坡上的红绣球,开得好美。」
胡狼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他的心不断下沈,由天堂堕向地狱。
半晌,想到自己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感到失望,实也无聊可笑,才抖擞精神,问她:「你在这里干吗?」
「等人。」
「等人?」
「嗯。」女人笑着,瞟一眼那片正开得灿烂的绣球花,「我看见本来长得好好的花没人打理,所以一有空,我就会来浇浇水,剪剪枝叶;我一直在等那个将绣球种成红丝带的人呢。」
等我?奇怪!
她怎麽会知道这个地方?
怎麽会知道我会来?
女人见胡狼两眼直愣愣地瞪着自己,才收起隐隐透着苦涩的笑容,「傻瓜,跟你开玩笑罢了。」
胡狼蹑手蹑脚走上屋脊,隔着石像,坐在她身边。
海湾在夕阳下染着蜜蜡的颜色,他入狱前还没 成的公路堤已经连接,偶然还有些闪亮的汽车驶过;山丘上那座炮竹厂是没有了,白鹭却仍在废墟上盘旋不息。
「只是过了几年,景物都不同了。」
女人的感慨,正是胡狼几要说出口的话。
「要待在这种小地方,果然多少得有点盲目;盲目相信世上没有更好的地方,没有更值得追求的事,没有更值得去关爱的人。」
「我明天打算到市场去卖花种。」胡狼说得没头没脑的。
「哪又怎样?」
「我以前是种花的。」
「我……,好了,种花又怎样?」
胡狼耸耸肩,「我觉得这个地方已经够大了。」
她妩媚地一笑,瞅着他膝上的大衣,「我还以为你是来兜售女人衣服的呢。」
「是我------朋友的,她长得跟你很像。」
「你的朋友在哪?」
「她……她在外国,我认为她回来了。」
「你认为------?」
「嗯,虽然我没找到她。」
日影横斜,海滨石堤旁边,榕荫已将秦宅和几幢相似的大屋淹没。女人望着胡狼,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像我一样,都是盲目的;盲目相信自己的感觉,盲目相信自己的『认为』。」
3
胡狼早上到菜市场卖他培养出来的绣球种子,午後做些零工,倒也可以糊口。那个他在屋顶遇到的女人,每隔一两天,就会来光顾。一个月转眼过去胡狼体会她的相助之情,心中渐渐存了感激。
一天,她到菜市场来的时候,胡狼问她:「我叫胡狼,你呢?」
「我姓陈。」女人有点犹豫,「姓陈,陈------早蕊。清早的『早』,草头下面埋了叁个心的『蕊』。」
「谢谢你常常来买东西。」
又过了几天,早蕊来的时候,胡狼正要收拾离开。两人很自然地走在一起,边走边谈,倒也十分投契。这时候的胡狼,说话比以前流利多了。
「你要到哪里去?」早蕊问他。
「嘉谟公园。昨天刚好找到份帮工,跟过去一样,在园里做些杂务;而且,种子也让你买光了。」
「我常来买,因为总种得不好。每次才长成幼苗,就慢慢枯萎了。」
胡狼细心教会她栽种的窍门,突然问她:「你有没有心上人?」
「 ?」早蕊没料到胡狼问得那麽直接,「我……」瞪着他,话说不出,脸却红起来。
「请你告诉我心上人的名字。」
「干吗?」早蕊的心乱跳。
「这种花很奇怪,要它开得好,得不断对它念咒语。」
「噢,原来……真的很奇怪呢。」
「因为要不断对种子和长出来的花苗说:『我希望某某人平安幸福』,这样,花才会长得好;所以,你得告诉我心上人的名字。「」我只是爱我心里的那 个人。「胡狼不明白早蕊为什麽故意回避他的问题,耸耸肩,」算了吧,没名字,念成『我希望心里的那个人平安幸福』,说不定也可以。「」你呢,你怎样念这句 咒语?「胡狼有点腼腆,搔着头说:「都是差不多啦。」
「那告诉我这种花叫什麽名字,总可以吧?」
「『宁静雪』」
「宁静雪……」早蕊喃喃念着,「难怪我种得不好。」说完苦笑摇头。
转眼又过了个月。
「偶然经过这里,想告诉你------」早蕊对胡狼说:「『宁静雪』的枝叶是长出来了,只是还没有花,我盼着看它们开花呢。」
「种花这回事,急不来。」他没有告诉早蕊,其实,他也正为绣球开得不好而苦恼。
两人正聊着,早蕊突然坐到长椅上,一脸难受。
「怎麽啦?要不要去看医生?」
「用不着,」她抱着头,问胡狼:「你有没有止痛药?」
「什麽止痛药?」
「阿斯匹灵之类。」
「园里多的是。」
没多久,他已捧着一把药片跑回来。早蕊诧问:「你也头痛麽?」
「不,只是放些阿斯匹灵到水里去,像剑兰、康乃馨这类切花会耐开些;没想到你也有那些花的习性。」
「切花」就是折下来插到瓶里的花,没有根柢,也不会结果。
「能耐开些也好。」早蕊痛苦地一笑。
休息了一会,早蕊已恢复过来,临行,她向胡狼提议:「你请我吃药,明天我请你吃晚饭,好麽?」
4
一九七零年春天,小岛并无大事。
晴天午後,胡狼在园里修剪枝条,希望花木尽早回复繁荣旧貌,偶然走近赤猴的囚笼,早蕊正将花瓣撒到笼里。
「今天我不用上班。」她说。
「你怎麽知道它喜欢吃花?」
「唔……啊,这种猴子不是都吃花的吗?」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吧。」
早蕊见他干得起劲,也帮剪除杂草。
「狼,我希望开一家花店,你去办货、种花,我卖花……」
胡狼停下来想了片刻,觉得在园里可以做的事情反正不多,就答应了。
「那太好了,我那天在市场看到你卖种子,就希望我们可以有一家花店!」
早蕊很开心,过了几天,果真租了个小店铺,认真找人装修起来。只是花店选址距离胡狼所住的地方甚远,往返颇不方便。
「为什麽要找这麽远的地方?」他问早蕊。
「因为------这个市场,来买东西的人多;而且,」早蕊提议,「你也不必住在笼里,我可以替你找一个小房间。」
「谢谢你,不过,我喜欢住在笼里。」
花店开业初期,生意并不好。他们也不气馁,两个人一条心,事事做得妥善,出售的花卉品种也越来越多,加上早蕊对人亲切,买卖虽然仍无太大进帐,但始终可以止了亏蚀。
这天早上,早蕊望着胡狼搬来的几十个旧木桶,忽然有所感悟,「我明白了,木桶太残旧,烘托不出花的鲜 ,招引不来顾客。」
没多久,她取来一幅紫蓝色的缎子,裁成几十块方巾,一一覆罩在木桶上。这一来,店里满眼是晴空的光泽;当早蕊插上鲜花,原来隐匿在灰暗露天市场的小店,顿时散发着繁丽迷人的颜色。
方法奏效,花,果然一早卖完。
这天黄昏,早蕊愉快地望着布篷上暖黄的天光,胡狼却递给她一份用红缎带束着的礼物。
「是什麽?」
「你自己打开来看看,这是谢谢你让我为你做事的。」
「你不是为我做事,花店是我们的。」早蕊说着揭开包装纸,长方形的大匣子里盛着一袭呢绒大衣,大衣是枣红色的,跟那天她在教堂屋顶见过的差不多,只是更为名贵。早蕊看着,脸色一沈,头垂得更低。
「怎麽了?不喜欢?」
「不,我……我怎麽会不喜欢呢;总之谢谢你啦,我会挑一个最重要的时刻,才为你穿它。」早蕊回复笑意,「傻瓜,以後别送我这麽昂贵的东西,钱留着自己用,知道麽?」
「没关系,反正都是你为我赚来的。」
「狼,你跟我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真的?」胡狼脸上一红,笑着搔搔头,又对着一盆未开的白绣球喃喃自语,思想着怎样可以种出好花来。
早蕊欣赏胡狼的干劲,但天天看着那盆在咒语中生长的花儿,想到即使有日成功盛放,「平安幸福」也与自己无缘,不免有些凄恻。
这天打烊之後,胡狼如旧送早蕊到小教堂附近。
他不知道早蕊住在哪里,她也从来不让他送近家门,「我爸很不开通,暂时不想让他见到。」早蕊还是这样说。
「你妈呢?我从没听你提起过你妈。」
「也没什麽好说的。」早蕊沈默了片刻,似乎在自语:「见异思迁!我最讨厌人在感情上不专一了。」瞟一眼胡狼,见他愣头愣脑的,她苦涩地一笑,「你是个专一的人麽?」
「我……?」
早蕊长叹了口气。
暮色下,麻石路一片晶蓝,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胡狼想起宁静雪跟两个女孩望着伸延的影子,为乐团取名的情景,一晃眼,原来已经过了六年。
> 冷静
>
> 午夜醒来 蒙胧里感觉仍混乱
> 当星空都入睡 每颗心都入睡
> 我梦见谁
>
> 这梦境里 为何再奔向她身边
> 她偷偷的落泪 她彷佛很受罪
> 快乐已离去
>
> 何解总担心她此际一切
> 仍想给她所需拥抱安慰
> 我纵是陪著你 心里还有她
> 过去的感觉未变迁
>
> 不想将你欺骗 今天失了方寸
> 唯求能让我清清晰晰将心思看穿
> 不想将你欺骗 来延续一份爱
> 祈求在冷静中找到打算
> 「求能让我弄清再打算」
>
> 午夜醒来 柔情会飘到那一边
> 当星空都入睡 每颗心都入睡
> 最念挂谁
「怎麽老望着我的影子发呆?」
「没……没什麽。」
「因为想起另一个人?」
「嗯。」胡狼点点头。
「我是她的影子麽?」
「早蕊……」
「我明白的。看来,我连这个影子也送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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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愿碎片
1
花开花落,时间静静过去。
胡狼还是习惯地,在临睡前上好银挂表的发条;每夜,重复着这个细致动作的时候,那些青春岁月就在睡眼蒙胧中浮汤,那千朵万朵银绣球和白绣球,伤感地,一直蔓延到梦的旷野。
梦中的旷野上只有一片湖、一座钟、纷飞的烟雾和灰烬;还有,一团不熄的火。
他渐渐看到火中女人的形相。
那是------阿雪!
悚然惊醒,抬头见攀附在兽笼铁枝上的牵牛花如期开了,晨光正透过玻璃似的叶子映进来。
胡狼心中想着阿雪,推开铁栅走到笼外,早蕊却温柔地站在面前。
「给你买了早点。趁热吃完,我们一起去干活。」看到他嘴唇发白,满脸是汗,早蕊关切地问:「病了?」
「没什麽……,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好可怕的梦。」
「傻瓜,做梦也吓成这个样子。」
「早蕊,我想……有些要发展的关系,例如……感情,因为过去,好像还没有真的过去,我得先去弄清楚……你明白麽?」
早蕊望着眼前纠缠的藤蔓,虽然胡狼说得吞吐含糊,还是多少猜度到他的心意,「我让你感到压力?」
「不,我只是想先弄清楚。」
「好,今天就休息,切花让头痛药水养着,开得是牵强些,一时叁刻却死不了。」早蕊说的,彷佛是她自己。
2
胡狼鼓起勇气再去找宁母,决心问个明白。
大厅里,裁缝正为宁母度身造衣服。
「阿雪为什麽会嫁给阿直?她为什麽突然不给我写信?」
宁母脸色一沈,「你该知道,这些年来,最关心阿雪的,是阿直。她在外头最不如意的时候,只有阿直照顾她。」
「阿雪并不爱他。」
「胡狼先生,算我求你,你放过我们宁家吧。如果不是阿直,我们家就要破了;如果不是你,阿雪也不会无心向学,也不会嫁了个好丈夫,却没一天开心过。」
「我觉得……我觉得事情很不妥当,我要去找她!我要知道阿雪婚後的住址!」
「对她来说,你是死了。阿雪这个孩子,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爱情,是宁静。唉,我只是希望阿雪有个好归宿,没想到……真是天意啊!」宁母夺过裁缝的木间尺,指着大门口,「你走吧,不要再想阿雪,也不要再来追问什麽了。」
他走出宁家,四顾茫然。在街上转了半天,才想起当年跟阿雪一起学音乐的同伴和她们的「五线谱」室乐团。
四人之中,因为只知道她姐姐秦玉凤的住处,於是马上到秦家求见。
说明来意,仆人代为通传之後,回答:「胡先生,小姐不想见外人,你请回吧。」
「我有要紧的事找她,请你通融一下,不会耽搁她多久的。」
「小姐性子硬,说过不见就不见,对不起。」
「你们这位小姐,未免太会摆架子了!」胡狼有点气愤。
「总不能连叫化子都接见吧。」仆人说完,转身走进屋内。
胡狼守在门外,望着宅院和垂着纱 的窗户,希望等到有人出来。他想,如果出来的是秦玉凤,他说明原因,说不定她就愿意透露一点阿雪的消息。
傍晚,他失望而回。
接着一连两天,胡狼都到秦家探问,玉凤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早已外出。
「小姐不想让人骚扰,你不要再来罗嗦。」 人交给他一张字条,「小姐说,这里有个地址,你可以去问问这个叫『咏棠』的。」
3
咏棠就是在弦乐「四重奏」之中拉中提琴的女孩。
决心当舞台剧演员的她,刚在国外闯出名堂,回来渡假。胡狼跟她再次见面,她已经是个成熟美丽的女人。
中提琴咏棠说:「当年,你应该来看我们的比赛。宁静雪在表演前,往往左顾右盼的,说不定是希望你自觉地来鼓励她。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 她不怎麽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坚强的只是表面,内心是很脆弱的。从事表演事业,站在台上,如果不能集中精神,时刻让日常的烦恼事困扰,表现就会大打折扣, 这是我当演员的经验。」
「阿雪很有自信。」
「我们几个女孩子没有什麽心事不说的,告诉你,我们都很软弱,都没有自信,都需要别人的保护和关心。」咏棠放目窗外蓝天,深深叹息着,「我已经 和宁静雪失去联络好多年。如果你们见了面,请告诉她,我还会常常记起我们念中学时候的开心日子。」送走胡狼之前,咏棠给了他丽儿的地址,「说不定,她知道 宁静雪的近况。」
4
在「四重奏」之中拉中提琴的丽儿,虽然没找到好男人下嫁,却如愿成为音乐教师,过着平静的生活。
大提琴丽儿说:「你该早点来找我。这些年来,阿雪偶然也会给我写信,她的婚姻生活过得很不如意。婚後,她的丈夫就原形毕露,在精神上不断折磨 她,甚至扭伤她的手指,打烂她最心爱的小提琴。这样恶劣的男人,真不明白阿雪为什麽会嫁给他;可能,她当时遇到很伤心的事,才失了理性,故意糟蹋自己。她 最後寄给我的信已经是半年前的了,在这之後,我曾经去信安慰她,但她始终没有回信。最近一封信还给原封退回来,上面印着『收信人已搬迁』」胡狼听着,心中 不断流泪。
「坦白说,当年我还以为你们是很要好的一对呢。我向来不赞成阿雪移居外国,在这里教小孩子拉琴,平平淡淡过日子不是很好吗?而且,这里有我们这 些好朋友啊!真不明白阿雪。说起来,她最後给我的一封信措辞很怪,老是重复着:『我自由了,天上下着金种子,金种子开花了,自由的阿雪要去看花了……。』 「」金种子?「」嗯,可能她精神出问题了,才看到这样的幻觉。「」不……是幻觉。「胡狼有点诧异,阿雪和他,竟有着相同的感应。」阿雪给我的这封信,字迹 也潦草,有些句子不晓得要写的是什麽;你该知道,阿雪的字体本来是很端正的。我想回信,信上却没有回邮地址;原来,她婚後给我的信,都是没附地址的。
可能她下过决心,要跟过去割裂……「丽儿停顿了片刻,感触地说:「好希望我们四个人可以聚在一起,再合作拉奏同一首曲子呢。」
两人半天不说话,丽儿见胡狼怔怔地望着搁在客厅一隅的大提琴,察觉到他压抑着的悲痛,「你还是再去找玉凤问问吧。她跟阿雪最投缘;而且,她俩有一段时间都在维也纳读书,虽然念的是不同学院,也不住在一起,但应该偶然会碰面的。」
5
这一次,胡狼也不等 仆通传,就直闯秦家。
宅院里不见人影,才走近屋前花坛,胡狼就听到一片忧伤的小提琴声。他知道那首曲子,他不可能不记得,那是阿雪曾经在教堂屋顶、面对牵牛花拉奏过的乐曲,是舒伯特弦乐四重奏的小提琴部分。
他感到一份莫名的安慰,彷佛阿雪已经站在他面前,再一次为他们逝去的时光演奏。他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木门,大厅里,百叶窗透进来暧昧的暮色,琴音正奏到悲恸处……
在大厅一角的暗影里,有一个女人正在拉琴。
「阿雪?」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朝她慢慢走过去,彷佛动作稍大,就会惊破眼前的画面似的。
女人将琴弓撂下,凄凉地摇摇头。
「雪,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等这个日子,我好想再见到你。」
「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是早蕊的声音!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家。」
胡狼戳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狼,那段日子,我没有人可以去爱,没有人可以去思念,我将自己囚在屋里,只是望着窗外,看你在楼下种花。後来,阿雪告诉我你们的事,我就幻想着和你……,其实,我姓秦,叫玉凤;如果你喜欢我妹妹的姓氏,我也可以……唉,好多年了,阿雪又结了婚,我以为……」
「你不该骗我。」胡狼混乱地喃哦着。
「或着,我早就该跟你说清楚的;只是,原谅我太软弱了。不瞒你说,阿雪在结婚之前回来过。梁直和我妈都说你死了,她不肯相信。我陪她去探监,要问个明白,狱警都说你遇上意外,还带我们去看过坟墓。」
「坟墓是鸟仔的!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啊!」胡狼大吼。
「总之,阿雪那阵子伤心透了,离开不久,就传回她的婚讯。所以……那天晚上,我见到你睡在兽笼前面,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仔细一想,我就明白这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但误会闹大了,一切既然无可挽回,就让日子平静地过下去吧。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的。」
「不会有什麽平静,不会……」胡狼发狂冲出秦家。
荷嗥------!
晚上公园无人,胡狼从贮物室取了个鹤嘴锄,就直奔小教堂,踉跄地爬上屋顶。榕树枝条筛下的斑驳月影,彷佛千百个忧伤的精灵在绣球花丛旋舞。
「你这块无情的石头,我曾经向你许愿,祈求阿雪成为我的妻子,祈求她不要离开,祈求她拒绝那个什麽梁直,但你……」胡狼越说越恨,擎起长柄锄头,就朝石头天使铿!铿!铿……地锄下去。
「我不信什麽天意!你这个臭天使!烂天使!你不安好心,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受苦,你好可恶!你去死,你去死吧!」
他朝基部再锄了几锄,石像就「垮」的一声翻下来,直往门前空地坠落……
轰------!
「阿雪------!这就是我的回答!」
石像摔成粉碎,胡狼却仍旧握着鹤嘴锄,呆站在空荡荡的教堂屋顶,他的悲愤,他的遗憾,随着晶亮的沙石碎屑,向四方飞迸……
6
「狼,你知道『第二小提琴』是什麽意思吗?」玉凤恍似自语,「我和妹妹都爱上同一首曲子,阿雪拉『第一小提琴』,我就是她的影子、她的和声;因 为是同样的旋律,同样的节拍,我们连动作、连表情,最终连悲喜都渐渐一致。唉,我该早就懂得,你不会心死;同一首曲子,用上两把小提琴,只徒然令痛苦加深 罢了。」
「我要去找阿雪。」
「为什麽你硬是要活在过去?」
「早蕊,我……」
「狼,如果你喜欢,我永远是你的早蕊。」玉凤说。
嘀嗒!嘀嗒!嘀嗒……榕树籽下坠的声音在沈寂的空气里扩散着,彷佛过了一个世纪,她说:「我祖父八十多岁了,只是跟几个仆人住在维也纳近郊,最近老毛病多起来,日子看来不长了。他一向很疼我,我打算去看他,陪他过一段子。」
「如果你觉得走开一下比较好,我……」
「我不是要离开你,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你……」胡狼忽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成全他,协助他。
「到了那里,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见你想见的人;或者,真的要弄明白了,你才会死心吧。」玉凤强挤出一丝笑容,「是了,那件盖在你身上的枣红色大衣,是阿雪留在我家里的,你就继续留着吧;我已经有你送给我的了。」
因为要结束花店、申请证件和打点各项必要事务,胡狼和玉凤同赴国外,是在两个月之後。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胡狼打开囚禁赤猴的铁笼,释放了荷荷。
它从笼里跳出来,抱着胡狼的腿,脸上浮现出也不知是狂喜还是悲怆的神色,仰头嘶叫了一阵,就连爬带跳翻过笼後开满玫瑰和绣球花的山坡,隐没在黑暗的树丛之中。
胡狼放目初冬流星乱窜的夜空,想到赤猴再不用抑愤哀啼,颇感释然自在;但同时也明白到,对於这头属於蛮荒野地的生物来说,一旦没有铁笼的保护而投身纷乱人世,自由,或许只是跟死亡等同的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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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红丝带尽头
1
圣诞节的维也纳,天晴。
从飞机着陆那一刻开始,一份难以驱遣的哀愁就在入境大楼的过道上迎接胡狼和秦玉凤,而且不离不弃地,傍着他们的黑色劳斯莱斯房车驶过大街小巷。
玉凤的祖父派了司机和一个穿戴隆重的管家来接她。
「先送胡先生到旅馆休息。」玉凤吩咐。
一个钟头之後,黑色房车驶进格林镇。
镇上有不少外墙鲜 小餐馆,因为附近有个小渔港,沿街小店大都售卖雾灯、潜水铜帽,木制方向舵、绳缆、地图和跟航海有关的东西。
房车停在红绿灯前面的时候,恍惚间,胡狼竟觉得阿雪的背影在卖贝壳饰物的小商店橱窗外一掠而过。
从一开始,他就失控地追寻阿雪生活的轨迹,他不断对照她曾经在信中对他描述过的格林镇。
「夕阳落下之後,」阿雪告诉他,「枫树,仍在公路两旁焚烧。」当阿雪眼中燃烧的枫叶,好多年前的深秋飘到劳斯莱斯的挡风玻璃前面,胡狼只想永远停在那里,让回忆的叶子将自己重重埋着。
房车驶离旧皇家天文台山丘下的小路,男管家向胡狼介绍:「将地球划分为东、西半球的子午线就在这里划过。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正好是世界时区的起点。」
胡狼点点头,琢磨着「时区的起点」是什麽意思。
「怎麽不说话?」玉凤问他。
「没什麽,我觉得……有点冷。」望着玉凤慢慢旋上车窗,胡狼感到很内疚,「我只是不太舒服,过几年,我们夏天来,一定会好得多。这个地方,冬天美得------」「好惨烈。」玉凤苦笑。
玉凤为胡狼安排的旅馆建在一座白桦林里,是双层的欧陆式平房。房车驶到门口,管家在满是圣诞灯饰的厅当里办妥入住手续。玉凤对胡狼说:「天黑了,大家都累。你好好睡一觉,我先去见我爷爷,明天来找你,我再告诉你阿雪的地址。」
第二日傍晚。
「旅馆後面有个湖,不远,晚饭之後,我们可以去散散步。」
胡狼对玉凤说。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这後面有一座湖,才安排你住在这里的。你不是跟我说过,希望见到一个这样的湖麽?」
「谢谢你。」
饭後,他们坐在湖边一块大石上。
玉凤每隔几十秒,就向湖扔石子。
「你好像恨透这个湖。」
「我扔月亮。」玉凤仍旧望着湖面,「狼,听我说,不要去找阿雪了。」
「为什麽?我们不是已经跟她很接近了麽?」
「就是很接近了,我才……」玉凤脸色变得凝重,「昨夜,我头痛得很厉害,我感应到一些事情,这……很难解释,但请你相信,我和阿雪是双胞胎,彼此的感应是很强烈的,听我说,一切就到此为止,你不要去找她了。」
「这麽辛苦才来到,怎麽可以……?」
「你的出现,对阿雪只会造成伤害;说不定,你们都会遇到很大的不幸,我不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
胡狼望着水中零碎的月影,「请你告诉我阿雪住在哪里,我自己去找她。」
「不行!」玉凤断然拒绝,胡狼从没见过她表现得这麽坚决,但玉凤的语气很快就回复温柔,「明天,我不来了。狼,原谅我不够坚强去面对这件事。你 想清楚了,就摇电话到我爷爷那里找我。」想了一会,嘱咐他:「不管遇到什麽情况,你千万要冷静些,不要太介怀,想一想,还有我这个关心你的人,在这 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转成哭声。
2
旅馆距离阿雪婚前的居所不远,从地图上看,只是在湖对岸的树林里。
胡狼以地图上那颗灰蓝湖泊确定了身处的位置,就按着地址,在湖边仔细加上红线;这条线,像一条绵长的红丝带飘过对岸,然後曲折地,伸入一片绿野之中。
湖水,在冬阳下闪耀。
沿图中红线走上一会,已穿过旅馆後面的树丛。路旁和湖面的倒影,尽是给北风简化了的树,狠狠几笔,偶然才描上些枯黄郁绿。
「不开心的晚上,我会开车到湖边,望着清朗的月影,想到你曾为我栽培的一大片红绣球,就连心痛的过去,也笼上了幸福的颜色。」毫无疑问,这就是阿雪曾经提到,可以跟自己的影子一起散步的湖。
他望着湖上落叶,慢慢走着,心中响起阿雪的话语,以及花瓣在狂风里飞舞的声音。
湖的对岸,有一座白色的天主教堂,或着,就是阿雪举行婚礼的地方。教堂大门紧闭,狗尾草在静止的空气里僵挺着。胡狼望着那道拱门,想着自己如果在她结婚那天闯进去,喝止这场婚礼,後果会是怎样?
当然,一切只是幻想。
他沿着教堂後面的小径一路往前走,不久,一幢门前种满红绣球的双层花岗石平房横在面前。胡狼知道,那就是阿雪曾经居住的地方。他坐在屋前一条石 墩上,在他烦乱的幻想中,阿雪早上会拉开门,走到车房里驶出她的开篷跑车,晴朗的日子,她大概会朝右面那条石路驶去。如果她去买教人栽花的杂志,她在那段 车程里也许会想到他,他会和姨母在客厅里笑语,在这片草坪上看星……
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走过去按门铃,希望问出一点线索,大门开了,一个黑发中年女人半个身子探了出来。
「圣诞快乐!先生,有什麽要帮忙的吗?」
「没什麽,只是,只是……我有一个朋友,她以前住在这里。」
「啊,你是说雅丽丝(Agnes)吧?」
胡狼竟不知阿雪的英文名字叫雅丽丝。
「是两年前的事了,房子是她姨母卖给我们的。要不要进来歇歇?」女人微笑着。
大门已经敞开,客厅里一个男人正在沙发上读报。
「或者,或者……」胡狼迟疑着,不敢直视屋内,「我可以在外面看看麽?」
「当然。」女人觉得撂下来客不理,有失礼仪,朝花圃勾勾头,笑眯眯地主动找话跟胡狼聊天,「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这些绣球花都是蓝色的,大片大片 的蓝色,好忧郁,好野性。我见它们长得实在太好看了,一直努力种着;不过,不知道为什麽,这几丛花後来渐渐变了颜色,开得一次比一次红。」
「在泥土里埋些锈钉子,花就会渐渐变蓝。」胡狼很为阿雪的心意感动,「然而,说真的,红花更配合这幢房子。」说完,他问这个黑发女人:「请问你知不知道宁小姐,我指雅丽丝,搬到哪里去了?」
「啊,对不起,她没有留下地址。」女人想了想,热心地建议:「雅丽丝不是音乐家吗?你不妨留意一下有没有她演出的消息。我们这里有很多文娱节目,周围都可以拿到节目单子。」
胡狼跑了几间规模不算小的会堂和音乐厅,收集到一大叠节目表,即使过期的也一并捎回旅馆仔细翻阅。真是丰盛的文艺生活,就是单看项目也耗去一整 个晚上,看的眼睛酸涩,才在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单上瞥见一出芭蕾舞剧的推介。这是新年假期的应节剧目,在除夕演出一场,在对剧团要角的介绍之後有伴奏乐团 的名称,以及几个主要演奏着的名字,其中一行小字印着:雅丽丝.宁------小提琴。
地点是离格林镇颇远的一个运动场上。
舞剧只是某个大型嘉年华会的其中一个表演项目,但已经是胡狼找到的唯一线索。
胡狼按宣传单上所列电话询问乐团的详情,但对方透露的不比宣传单上的多,唯有即时订购大後天,也就是除夕的门票;可惜已售罄,只能届时到现场去碰碰运气。
「过两天,我打算去看一出芭蕾舞。」
「好哇,我陪你去,我还不知道你爱看芭蕾舞呢。」玉凤在电话那头笑说。
「我自己去可以了。」胡狼跟她说明原因,「我只想见阿雪一面,知道她日子过得平安,我们就回去。」
「狼……」
「怎麽了?」
「没什麽,总之……你好好照顾自己。」
胡狼独自一人,游兴不浓,这两日除了在旅馆读报看书,沿湖散散步,就只是反复琢磨着跟阿雪相见时该说的话。
3
一九七零年的最後一天。
傍晚,胡狼乘计程车赶到搭建了临时舞台的运动场地,人们正陆续进场。
他到售票处补购门券,可惜并无额外空位;来观舞的大都结伴,即使他付出高价,还是没人愿意让出一张票子。
到他想到混在人潮里潜入场中,剧已开演。
偌大的运动场上,只有看台上设有座椅;在舞台正前方,观众都是站着看的。
这时,小序曲和进行曲早已奏过,小孩们参加圣诞舞会,围着圣诞树跳舞的场面也已经演完。舞台上,换了尽是充满童话色彩的布景;放大了千百倍的瓶子、水壶,鲜红的大辣椒和胡萝卜……
胡桃钳形状的玩偶在布置成厨房的舞台上跳着跳着,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王子,为了答谢助他打退白鼠的克拉拉,王子将她带到甜点糖果之国。
弦乐暄天,糖果精灵们就在胡狼面前跳着欢迎的群舞。
> 花花嘉年华
>
> 看 男士少女 齐集这里 无用美酒千杯已共醉
> 从乐韵里 狂热派对 如木马急转那样无拘
> 像吊钟花 像野菊花 万变的色彩合衬吗
> 像报春花 又似樱花 盛放中多麽娇美是月下 心之花
> 天上有千色的烟花 手上皱纸如微雨下
> 襟上有一束小星花 街上每颗浮游心窝 都爱上吧
> 看 男士少女 甜蜜配对 随著鬓影衣香已共醉
> 从乐韵里 狂热派对 含著笑走进快乐时区
他要寻找的演奏席,就在舞台前面的低陷部份,比平旷的草地略高,而且围绕着铁栏。大概为了营造节目的喜气,男演奏着都穿黑色礼服,女的却一律鲜红套装衣裙;红黑间杂,十分悦目。
胡狼左穿右插,挤到前排引颈探望,还是不能从颤动的红影里辨出宁静雪的身影。
他踮足,翘首,高跃,甚至激动地踏到铁栏上张望,全不在意背後的斥喝。
在最後演奏的《花之圆舞曲》里,「甜点国」那些棒棒糖精灵扮演的侍女,手捧鲜花大跳华尔滋舞;这些随着舞者旋转的花卉,有红玫瑰、黄百合、白绣球……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舞台,音乐和花,人与自然沛然交融。
也就是在这一刻,在这一场结合里,演奏席上的宁静雪发现了胡狼!
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在这里!
对她来说,胡狼已经死了,她拜祭过他,亲眼看到过他的坟墓!
她无力地撂下琴弓,忘了该紧接着拉奏的部分。
就在阿雪忘形地站起来,要看清楚眼前这一幕的时候,胡狼也依稀看到她,挥着手喊她。
阿雪脑海一片纷乱,完全不明白眼前一切的意思。
他怎麽会在这里?
她一直被人蒙骗?
她伤害了他,背弃了他的爱情?
又或着,她已经彻底疯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还是逃不过幻觉的折磨……
她觉得自己正在崩溃!
这一刻,她只想到要远远地逃开去。
当她在鲜红暗黑的演奏者之间踉跄穿行,胡狼更确定她就是阿雪。他不明白阿雪为什麽要躲避他,他只知道赶过去,一直追,一直追,在人潮里推撞了一轮,管弦轰鸣交响,他失去了她……
散场的时候,胡狼走回演奏席上查询阿雪的住址。
「宁静雪吗?」乐团总监客气地回答询问,「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她住在哪里。不过,最近她的确很有点不对头。有一次,她拉圣桑的作品,你知道, 宁静雪向来爱挑最难的曲子,那天她站在台上,神不守舍,拉到一半就错漏百出,後来竟然杵在台上,奏不下去。好在接近尾声,宁小姐向观众道了歉,以後就没有 公开表演。那场独奏会,对她的声誉很有损害,大概也大大打击了她的自信心。直到最近,她才加入我们这个管弦乐团,没想到她还是完全不在状态;刚才还……, 唉,这样下去,我看她早晚要退出了。」
阿雪究竟遇上什麽厄逆了?
胡狼步出闸门,人潮早已消退,只有门前一株圣诞树仍在寒风里闪着彩灯。他漫无目的地乱逛,一路东张西望,搜寻着阿雪的影踪。
不久,商店都打烊了,游人和醉汉,吵嚷着等待新年的降临。
他突然觉得很疲累,很空虚。钟楼上,时针垂直地指着夜空,枯叶、纸屑和人群的欢呼迎面扑来:十------、九------、八------、 七------、六------、五------、四------、叁------、二------、一------就在这一刹那,毫无先兆,胡狼昏迷倒 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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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时间的伤口
1
一九七一年的头一天。
在一片「新年快乐」的祝祷声中,胡狼在路边苏醒过来。
晨光刺目,胡狼眯着眼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发觉自己几乎给酒徒们遗弃的空酒瓶包围着,正想竭力爬起来,在野鸽群飞的扑翅声中,一张报纸也给狂风卷到半空,翻了几翻,竟罩到他的脸上来。
胡狼将报纸按到地上,赫然逼在眼前的,是两帧并排的黑白照片;一帧是宁静雪;另一帧,是梁直。两帧照片之下,有一段相关报道文字:新年来临的前一刻,小提琴演奏家宁静雪夫妇寓所失火。
烈火将建於格林湖畔的大宅及花圃尽毁,宁静雪仍然失踪,相信已经遇难;其夫梁直今晨被人发现置身於树林之中,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在遭受沈重打击之後,精神已完全错乱。
由於火场附近的湖边,梧桐树上系着红丝带,警方推测:这条红丝带极有可能由梁直所系,用以纪念因音乐事业遭受连番挫败,失意纵火自焚的妻子。
「红丝带传说」由来已久,格林镇部分居民由此衍生出一种习俗;夫妻间其中一人亡故,在遇事之处系上红丝带,乃未亡人对死着表示哀悼。
2
群鸦,随风卷入传说中的红丝带森林。
胡狼按着报纸所述的地点和图示,疲乏地走到格林湖边,暮色来时,才找到那棵见证过一场火劫的梧桐树。
树身不高,秃桠在寒风里摇晃着。
所谓的「红丝带」,原来正是阿雪曾用来束头发的红缎子手绢。
「不可能!」胡狼心想,「这不可能是梁直为她系上去的。」
他不明白阿雪为什麽要避开他,更不明白她为什麽会在一夜之间摧毁了自己。他站在树下,面对着一片焦土,感觉上,木石还散发着馀温,死灰仍藏着烟 。他跪下来,抓起一把黑色泥沙,想到本来牢固的一幢房子,以及寄存在房子里的悲欢,转眼间都蒸发了,变成几堵黑墙,飘散成风中的尘埃,心中那份茫然,几乎 盖过了哀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细脚步声令胡狼回过头来,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後,在初升的月影里,女人剪影一样的脸,她身上的枣红大衣,发上飘动的红缎带,刹那间,令他产生无穷的狂喜!
「阿雪?」胡狼朝她跑过去,「你没有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入林中。
「阿雪------!」胡狼哪肯放弃,马上从後追赶。
蓦地,女人背着她站定,右手向後一按,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走近。
「雪,你不要走。」
林间月影斑驳,像遍 在舞台上的细碎灯光。
她凄凉地垂下头,束发的红缎带随风撩动,像火苗未熄。
胡狼从後搂着她,「阿雪,让不幸都过去吧,我------」蓦地,她转过身来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胸膛饮泣。
「我爱你,阿雪。」
她没听他说过这句话。
可是胡狼这麽一说,她只是在他怀里不断抽泣;压抑的哭声,虽然几不可闻,然而,那是心痛欲绝的哭声!
「阿雪,别哭,我们终於可以在一起了。」
她止了哭,轻轻推开他,「我说过讨厌不专一的人;没想到,专一的人,更加讨厌。」
是玉凤的声音!
胡狼僵在原地,崩溃了。
「阿雪死了,我也好难过。请你原谅我,我只是想让你以为她还活着,让你……」说着,玉凤激动地抱紧他,「狼,如果你愿意,就当我是阿雪吧。」
「但你不是阿雪。」胡狼无力地捧起她的脸,「凤,对不起。……」
她感到他的手好冷,嘘了一口寒气,惨然退到一棵白桦树之下,「对不起……你骗我,你为什麽总是骗我……我害了阿雪,我不可以再害你……」胡狼混乱地喃哦着。
他的眼神,他瞬间的表情变化,玉凤完全看在眼里;她知道,她将永远忘不了这个眼神;他流露的失望和哀伤,彻底摧毁了她。
「或着,我总算明白阿雪的丈夫为什麽要折磨她;他不像我,他不能忍受自己只是一个影子,他以为折磨一个人可以挽回他的自尊!真傻,折磨不可以,奉献也不可以,只有你和阿雪可以互相伤害对方,一直都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一直都是……」
玉凤憬然惊觉:当她从一个影子偷偷蜕变成宁静雪,她不仅失去了自己,还完全失去了胡狼的爱情!
「司机在树林外面等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狼,阿雪没说错,你真是一个傻瓜;不管怎样……我希望你-------」玉凤脸上浮起一丝凄凉的笑意,「平安幸福。」
3
胡狼回到废墟前面,俯视湖水中自己的影子。
天地虽然广阔,却只有这个影子招揽他,包容他,愿意将他的伤痛溶成泡沫。
「阿雪,我知道,你会要我来陪你的,是吗?」他垂注湖面,似乎等待着答覆。
当同心圆无声地漾开,水中却浮现出一张苍老的脸,那张脸渐渐清晰,他可以看到灰白色的头发和眉额……
「石头?」胡狼看到他正站在身後,「你怎麽会在这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很乐意开解为爱情受苦的人麽?」
「我不需要什麽开解了。」
「你还有勇气活下去的话,」石头说,「我可以做些事情,让你看到一些可能赖以释怀的情景。」
「那你就让我见到阿雪,我只希望可以再见到阿雪。」
「相信我,因为这里的地理环境,我有把握带你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区域;不过,只能够是某一年某一天的其中一个小时。」
「不能待得更久吗?」
「不行。」石头说完,嘱咐胡狼:「你还是赶快决定要进入的时区吧。」
胡狼也不细想,就说了地点和属於过去的某个时刻。
「好,差不多是时候了,跟我来。」
胡狼对石头的举动感到迷惑,但仅馀的一线希望既已系在他身上,只好听从他的安排。
晚上十点半钟,两人已置身森林深处。
胡狼发现林中竟有一片草坪,草坪中央,嵌着一个泪珠形状的小水池,池畔没有围上石块,彷佛只是一个积了水的陨石坑。
胡狼俯身看去,池水极为清澈,还翻着闪烁的涟漪,但伸手到池里掬水,却不禁吃了一惊;那些「水」完全没有重量和温度,流过指缝也完全没有声音!
那只是光和影冲激成的水之幻象!
「为什麽会这样?」胡狼问石头。
「你没听过那个传说麽?」
「关於红……?」
「对,就是那个关於猎人在林中迷路、遇到红丝带和池塘的传说。」
「没想到……原来……」
「这就是传说里的池塘,是天地间唯一的『时间伤口』。」
「时间伤口?」
「嗯,世界并不完美,时间自然也会有伤口;通过这个伤口,就可以回去过去。不瞒你说,我也打算远行,不过……」石头仰望天上繁星,语调显得感伤,「比你准备去的地方要远的多了。」石头回过神来,指着他追寻到的「伤口」,笑了笑,「时间一到,我就会将你从这里推下去。」
「我可不可以跟遇到的人交谈?」
「也许,他们会『感觉』到你的存在,尤其当他们处於迷糊恍惚的精神状态,这种『感觉』会更加清晰,只是不能确实触摸得到,你在那个时刻只是一个映像;一个藉着『时间伤口』的折射,投送到那里的影子。」
「我希望跟阿雪说话,我要------」「不要企图改变什麽,时限一到,就要离开;否则……」
「否则怎样?」
「时间伤口一旦复合,你就会在里头永远『迷失』。」石头特别强调「迷失」这个词儿,「听我说,那些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件;火葬场烟囱升起的烟雾,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哭嚎而退回去。」
「我不能让阿雪------」石头瞥见胡狼裤袋外面的银扣,打断他的话,「差点儿忘记了,快将你的挂表给我。」
胡狼迟疑着,最後还是将挂表递给他。
石头将刻着火车和绣球图案表盖拆下来,郑重地说:「这里是『世界时区起点』,全世界都以皇家天文台那座百年大钟来作基准,至於这个池溏,更是 『世界时区起点』的起点。一个钟头之後,大钟指着十二点的一刹那,对你来说,景物会变得浮晃不定彷佛泡浸在暗流里;这种『暗流』,就是时间。」石头走到 「伤口」边沿,掐着挂表长链的一头,作状放到流光之中,「到时,我会将这只表垂下去,挂表可能会因为折射和投影,变得非常巨大,你在『过去』一看到自己的 这只表,就马上冲过去,抓着什麽就是什麽,总之死不放手,我自然会将你拉回来。明白麽?」
胡狼点点头,表示明白。
「你看来还算强壮,应该熬得住这种旅行;能够回来的话,最多只会忘记大部份事情。」
「我不愿意忘记。」
「这是代价。」说着,忽然盯着挂表,「十点五十五分,是时候了。」石头叫胡狼坐到池溏边沿,双脚垂下。
「十二点正。记住!」石头仍旧盯着挂表,「到时,我会将你从『时间伤口』拉回来,这是唯一的时机!」
「石头,谢谢你。」
「狼,你要迎娶阿雪的心愿,我是感受到的;毕竟,我们都有相同的过去。原谅我无能为力,不过------」石头慈和地说:「我是甘心自己受苦的,我一个人受苦就够了。」
「再见了。」
繁星,温柔地覆盖下来,胡狼投身池中。
4
一九七一年一月一日来临前的一小时。
紫蓝色的夜,刺眼的月亮胶结在枝头。
胡狼睁开眼,发现池塘已涨成湖泊;而自己,正湿淋淋地躺在湖边。
他爬起来走了几步,脚下竟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槭树和枫的叶子在冷空气里飘浮,他尝试去捕捉一片枫叶,但明明握着的叶子仍然随风溜走;的确,他不能够在那里改变什麽,即使只是抓牢一片枯叶。
时间慢慢地过去,或者应该说,为了胡狼而重播的时间旋律正慢慢流逝。
逆着时针方向,沿湖走了一会,仍然未能确定身处的地方。他努力寻找阿雪未焚毁前的住所,到底时间无多,对於在「过去」迷路的想法,他感到寒栗。
他不断向前走,只盼像那个迷路的猎人一样,最终会看到指示路向的红色标记。就在他焦躁彷徨之际,半公里外,有一缕孤烟从白桦树丛外冉冉升起;那 是很柔弱的一缕青烟,才升出树顶就在明亮而诡异的天色里隐没;然而,刹那间闪现的,树丛後可能有人举炊的想法,还是再一次让他心头掠过阵阵温暖。
他认定那个冒着青烟的方向快步前行,没多久,他就绕过白桦树的屏障,看到湖边草地上矗立着的一所房子。
房子好大,墙壁是花岗石砌的,大门两旁嵌着青色的玻璃罩灯。窗台上搁着盆栽,远看,该是叁色 和樱草。屋顶铺着的蓝色瓦当,层叠如浪,在庞大白月下无声地翻涌。
房子正门前面,种着大片蓝色的绣球花。
那个令他绕过障蔽,引领他前来的长烟囱,仍在屋顶冒着若有若无的烟气!
他马上就知道,这是阿雪的家!
这就是自己跟阿雪提起过的梦想中的房子!
他没有能力圆的梦,反而是阿雪为他实现了;在千万里之外,在时间的断层里,他遇上了少年时的梦想之屋!
5
大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胡狼悄悄走过去,看到饭厅里有一个男人正擎着瓶子,不住往嘴里倾注。这个人,无疑就是梁直。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
梁直倚着门框,逼视着他,「新年快------」说到「乐!」字,一个玻璃酒瓶就朝胡狼掷过去。
胡狼来不及闪避,但瓶子只是穿过他的身体,摔到地上粉碎。
「混蛋,你做得还不够……?」胡狼忘了处境,正要冲过去狠狠揍他,但见他摇摇晃晃走回屋内,心想,他只是酒後失常而已。
蓦地,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灌木丛後闪出流动的灯光,一辆红色的开篷跑车转了出来。跑车行驶得很快,车头的灯光不断扩大,像两只着了火,在深渊上并飞的灯蛾。
在胡狼身前几十步的地方,跑车停下。
「阿雪!」
阿雪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一下车就朝屋里走去。
她身上还穿着为芭蕾舞剧演奏时穿的红色套装衣裙,红色高跟鞋踏在玻璃上,发出一连串惊心的暗响。
> 困
>
>(直)你自困 未忘旧情人 你自困在前事里寄生 你令我在墙外爬行 没法跟你近
>(雪)我恨你为何像仇人 制造故事来累我这生 我愿永候旧情人 若我知 他在生
>(直)痛恨你 知我疯爱你 却始终只爱一个旧人
>(雪)失去他 再没我 恨时恨你再深 永远困在流泪时辰 永被困在全裂碎的心 你令我像弦断提琴独抱哀与憾
>(直)我赠你是浓烈狂情 却被困在无望处境 永没有份行近灵魂 就算得肉身
>(雪)痛恨你 知我不爱你 却要分开他我二人
>(直)他有他 我是我 恨仍是个替身 但自欺的心窝痛死 明白是我终得不到你 恨极蠢 蠢 蠢的我爱得无留余地
>(雪)是幸福的都给处死 完全是你狠心伤天害理 令我生 但似死
>(雪)恨半生
>(直)恨至死
>(雪,直)逃不出你
胡狼尾随着走到窗下,已听到阿雪在客厅里质问梁直,要他解释晚上发生的事,「我刚才见到阿狼,你不是说他死了麽?你为什麽要骗我?」
「我忍受够了……阿雪,你从来就没有忘记他,我在你心目中从来比不上他……」梁直呼出浓重的酒气,「你告诉我,你爱过我麽?」
「我只是要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麽?」
梁直站在壁炉前,摇摇欲倒,反问她:「这幢房子……你以为他死了,建起来就为了纪念他,对吧?你要我……住在纪念他的房子里,对吧?」
「我……是又怎样?」
「你手上这条红绳,嫁了我这麽久,还没除下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吗?你以为我没有知觉、不会难受的吗?」
「阿直,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我也不是个脓包呢。嘿,那天晚上……我跟你们到炮竹厂,是我召警拉了你的胡狼。死在狱里的不是他,是另一个人,我……我买通狱警头 儿,让死人换上你……你那个胡狼的编号、姓名,好叫你看了死心的;还有,你妈都是同谋呢。哈,你没想过我为你做了这麽多事情吧?你没想过我这麽爱你吧?你 会感动吧?」梁直抓着她肩头,才平衡住身体。
「阿狼为了我去坐牢,我……我竟然听妈妈说话,嫁给你这个……」
「坐牢的其实是我!」梁直指着自己胸口,「我每日……都住在你们为我设的监房里,我只是你那个胡狼的替身!」
「你不是他的替身,没有人可以代替他!」阿雪心中空荡荡的,定下神来,才被狂怒吞噬,用尽全力推开他。
梁直倒在一个大木柜旁边,突然指着阿雪身後的暗影冷笑,「嘿,好啊,奸夫也来了!」
阿雪朝周围扫视了一遍,没见到什麽,回头却看到梁直手上多了一管长柄猎枪!
「你……想怎样?」阿雪惊怒交集。
「你走开!」梁直望着大门口,醉眼里都是妒火,「让我杀了你这个胡狼!」
「把枪放下!」阿雪和胡狼同时喝道。
梁直向虚空处瞄准。
阿雪以为他要射杀自己,下意识地退向门口。
「你再死一次吧!」
「阿直,别伤害她!」胡狼抢进门来,不及细想,就挡在阿雪前面。
砰!
子弹穿过胡狼透明的身体进入宁静雪的胸膛!
梁直望着阿雪缓缓倒下,片刻的清醒,令他脸容扭曲,「阿雪!我……我……原谅我……」看到阿雪全无反应,梁直抱着头站起来,发狂地拿枪柄在客厅里乱打乱扫,「将阿雪还给我!还给我!」他一边叫喊,一边将酒瓶掷到壁炉里。
烈酒和杂物熊熊地焚烧。
梁直已经完全失控,回头痛苦地望了阿雪一眼,长声惨呼,直冲出屋外,没入一片黑暗的林影之中。
壁炉旁边的布幔已给炉火烧着,烟囱上,升起浓浊的焦烟……
「雪,你不要死,不要……」
阿雪还在弥留,迷糊中听到胡狼的叫唤,呻吟了一声,努力微启两眼,「狼……是你麽?」
「雪,我来了,我就在这里啊。」
「不可能的……狼,你怎麽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呢?我一定。……已经死了。」阿雪向胡狼伸出手,快要触及他的时候,又无力地垂下来。
「雪,振作点!」
「看,我们的房子,多……明亮!」阿雪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苍白的脸却给火 映得通红。
「雪,我不会让你死!我不会!」他伏在她身上,环抱着她。
「狼,对不起,我没有等你;不过,我真想看到……我名字。……的……绣球花呢。」
「好,好,种子我带来了。」他掏出一把金灿灿的种子,送到她面前,「雪,你看,我终於为你完成这件事了!」
阿雪合上眼,对他的举动,再没有反应。
「雪……」胡狼无比悲恸,将种子撒向火中,就尽力抱起她;起码,在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正抱起她。
客厅已经烈炎盘踞,火,发出唬人吼声。
他抱着阿雪走出门外,不到片刻,身後,烟囱已喷出烈焰,窗户全都舔着火舌;轰然一响,屋顶倾塌的瞬间,阵阵狂风,卷起漫天火屑……
「阿雪,你看,天上正下着我们的金种子呢!」
金种子纷飞散落,彷佛永远不会停歇。
「我终於可以抱着你了,雪,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我真傻,怎麽会不明白你为我所做的?怎麽不明白你的心意?」他垂下头,贴着 她的脸,滑过臂弯的长发,是那样的沁凉,那样的柔和地抚慰着他,「你就这样一直躺在我怀里吧;雪,为什麽你睡着的样子……还是那样美丽,还是那样美得叫我 心碎……」
不知怎的,在金点飘飞的时刻,胡狼竟感到沉睡中的阿雪,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苦涩,但透着甜蜜。
他走到梧桐树下,想起还有一事未了,就轻轻放下阿雪,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松开,系在枝上,「不管是生是死,雪,你永远只可以是我的妻子;只有我,可以为你系上这一条红丝带。」
时间的起点,世界的尽头,传来十二点的第一下钟声。
天空深处,一块肩圆的银斑,正缓缓沈降。听着时钟齿轮的轧轧闷响,胡狼知道,时候到了,那就是他的救赎,那就是属於他的时光。
「雪,我们走吧。」胡狼只是抱起阿雪,仍旧步向湖中。
> 原来只要为你活一天
>
> 我知道 和你的相识早已是缺陷
> 是上天牵引 但又绝不可能 我要爱那怕是要牺牲
> 原来只要为你活一天 凡尘里一切可以别挂念
> 原来海角天际亦会变 原来花半生去等你亦无变
> 祈求可以共你活一天 完全去把你所有都发现
> 祈求终有天你定看见 原来给你真爱的我是无悔 是每一天
> 我相信 和你的相识不会是偶遇
> 就像上天施与 造就两心相遇 我说你是我公主
>
> 时光每处 每夜每清早我也记住
> 望夜星的相遇 望日出多欢愉 送上我 永远的关注
>
>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凡尘里一切可以别挂念
> 原来海角天际亦会变 原来生过死过深爱亦无变
>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完全去把你所有都发现
> 原来只要相信便看见 原来给你真爱的我是无悔 是每一天
>
> 如果天意 要俗世消失这个故事
> 就让大海失意 陆地伤心飘移 放弃每日再开始
> 如果世界 会尚有真心真意故事
> 就在我目光内 滴下泪的当儿 告诉你 你已看到一次
>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凡尘里一切可再不挂念
> 原来海角天际亦会变 原来生过死过深爱亦无变
>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完全去把你所有都发现
> 原来只要相信便看见 原来给你真爱的我是无悔 是每一天
6
当火花扑上屋前的蓝绣球,狂暴地,蔓延向湖边,那座连着银色长链的圆形巨钟,已撞开天幕,垂到火红的人间。
十二点正!
时针和分针,在生与死之间重叠。
爱和恨,悲与喜,一切都化为飞灰。
大火熄灭之後,黎明,没有到来。
但夜,黑而甜蜜。
「这个湖,我总觉得那样熟悉,我一定早就来过,只是忘了名字。」
「雪狼湖啊。我告诉过你的。」
「嗯,雪狼湖;这是我们的湖,我们的家。」
「还有保佑我们幸福长寿的白绣球。狼,我们终於可以在一起了……」
「雪,我爱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白色的绣球花渐渐开满大屋的遗址和湖边。
在焦土上盛开的这些花儿,已经不再荏弱;可能因为种子经过烧炼,花叶也特别强韧鲜美。
而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迷路知返的猎人报告说,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短发卓立,女的鬈发垂肩。他们就像夜游的精灵一样,相偎着坐在湖畔一棵梧桐树的枝干上,笑盈盈地仰望着无垠星空。
可是,目睹这个画面的人,一般都没有留意到:在那样的夜晚,丝带状的红色星云总是展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虚无缥渺,却确实存在;而围了花边的大湖,正倒映出一片粉红的幽光。
> 抱雪
> ──当新娘睡了,新郎的眼泪化做一片湖
>
> 抬头吧 你可知吗 月亮跟你说话
> 人垂着眼在头看我吧 静静倚向我吧
> 绵绵让你安躺的臂弯 完全是你极幸福的家
>
> 终于抱着你 此刻多么完美 不舍不弃 双宿双栖陪你
> 深深亲你 今天终可庇护你
> 多么凄美 终生跟你湖上远飞
>
> 抬头吧 你开心吗 含情的嫁我吧
> 人垂着眼不说话 人含羞笑笑吧
> 柔柔在你手中放花 而红叶做今天的婚纱
>
> 终于抱着你 此刻多么完美 不舍不弃 双宿双栖陪你
> 深深亲你 今天终可庇护你
> 多么凄美 终生跟你湖上远飞
*作者按:小说中的「格林镇」以格林威治为蓝本虚构;「维也纳」也是虚构的,地理和场景的描写,其实较接近英国的真实风貌。
> 爱是永恒
> ──传说中代表爱情的花,终于长满在湖边
> 有始毕有终 能受百样痛 从没有合约合同 但却跨时空
> 这滔滔不熄的爱 我赠给你用 这一生和下世 有几多 全奉送
>
> 闭起的眼中 无论重又重 仍是见着你面容 在我心湖中 这份爱 永远都存在 共你同在 无尽永恒中
>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真爱是永不死 穿过喜和悲 跨过生和死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千个万个世纪 绝未离弃 爱是永恒 当所爱是你
>
> 两手随似空 真实抱着你 其实你没有别离 在我心湖中 每掠过 也似风撩动 令这湖上 无尽爱汹涌
>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真爱是永不死 穿过喜和悲 跨过生和死
> 有着我 便有着你 千个万个世纪 绝未离弃 爱是永恒 当所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