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striker
前言
这是一辆“凤凰”自行车的故事。
大家看的懂最好,看不懂就当笔者在胡说八道好了。:)
而且我不知道能不能坚持着写完,也许就虎头蛇尾了也
不一定。:PP
能博大家一笑,也是好的。
(1)
我终于承认,车和车之间的命运就是不一样。
当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历尽磨难闯过那条长长的生产线,终于崭新铮亮的苦尽甘来时,
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美丽的憧憬。我和前后的两个兄弟还故意的相互碰碰,希望能在彼此
身上留下些微的痕迹,算是对这段久经考验的友情的纪念。
就在我们意气风发的当儿,一个肚子微微凸起的秃顶男人向我们走来。
“被这么一个胖子挑走,实在有损我的尊严。”我一边惭愧于自己以貌取人的世俗心
态,一边吸足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两个轮胎看上去扁一些——做到低车一等,也许就可
以躲过他的魔掌了吧。
不料胖子径直向我走来。
两只胖胖的手在我身上东掐掐、西捏捏。折腾了许久,还嫌不够过瘾,又一个劲儿的
按动我的嘴巴。
我所能做的唯一反抗就是支支吾吾——不能在沉默中爆发,那就在沉闷中逃避。不够
清脆的铃声终于换来了胖子的一声叹息,而这叹息,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纸特赦。我强忍
着不笑出声来,看着胖子把目光投向了前面的兄长,看着胖子把手伸向兄长的嘴。
一丝歉疚刹那间跃上我的心头:“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兄弟的痛苦上,真是没有车性
啊!”我尽力歪过头去,不忍面对我那亲爱的兄长如电的目光。
“叮铃铃!”一声无比铿锵、清脆绝伦的铃响在我前方乍然而起,使我寒毛倒立,险
些魂飞魄散。抬头一看,亲爱的兄长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一声巨吼不知消耗了他多
少精力和细胞。一瞥眼,胖子嘴角的微笑立刻映入了眼帘……
兄长这就走了。
我在自责中度过了几个小时,才知道兄长竟成了送给一个什么“美丽的国家”的元首
的礼物,现在已经凤凰展翅,飘然西去了。我的自责立刻变了质,刚才是良心隐隐不安,
现在则狠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要不是自己那么高傲,几年后绿卡都拿到了啊。”我在
车生旅途中第一遭儿感到了命运的捉弄。不过很快也就释然:“哼哼,别看你小子从此登
堂入室,俨然文物国宝,可终究无法经历风尘的洗礼,生命不完整啊,不完整啊。”
于是我一边和后面的小弟声讨兄长的不仁不义,一边等待着我完整生命的开始。
这回怎么还是那个胖子?!
惊诧间,我仿佛看到命运女神在向我招手,女神手中,分明握着一张绿卡!
命运这次眷顾了我,胖子再次向我走来。
一番扭捏之后,我终于等待到了放声长啸的一刻。我脱去骄傲的外衣,准备买弄风情
好好的表演一下。
开始阶段还算成功,那一声“叮”发的字正腔圆、悦耳动听。就在我打算一鼓作气的
关键时刻,方才被压制下去的傲气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你是‘凤凰’啊!”
这个念头毁了我的淘金梦。我象一个泻了气的皮球,从牙缝里呼出剩余的“铃铃”,
一声长啸的前后相差几个八度,实在令人惨不忍听。胖子的几根残发悠悠的竖立起来,旋
即随风飘动——他终于离我而去了。
一丝惆怅笼罩着我,使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小弟绝不逊色于兄长的表演。三兄弟终于分
道扬镳……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竟是那么的幸运。小弟被送给非洲的一个酋长,冲突于密林之后,
由酋长的小儿子驾驶着撞上了一头大象。大象不太高兴,随意踩了两脚,小弟就“香消玉
陨”了。
骨子里的一点点骄傲救了我,使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要不要保持这份骄傲。也许骄傲本
是与生俱来的,因为我有贵族的血统。
我知道在这个自行车王国里,我出身名门望族。
二六的身材令我信心倍增,雍容的黑色令我不苟世俗。
我是凤凰,传说中高贵、无暇的不死鸟。
(2)
我顽固的保持着骄傲的外表,可我渐渐明白,那块清高的基石已然在岁月的流逝中
被无情的磨去了棱角。
凤翔九天的激情仿佛只属于我的父辈。传说在他们的年代,拥有一只“凤凰”不啻
是荣耀的象征,甚至人类为了获得那一纸配给往往争个头破血流。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
年代!我一边嘟囔着自己车运不济,未能赶上那段好时光,一边用家族印章上残存的几
点光芒激励自己——我终究是一个贵族,虽然末落了些。
在我的发声系统连续出现纰漏以至错过了一好一坏两次命运的召唤后,一个十几岁
的男孩子成为我的主人。莫非真的“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吗?
尽管怅然,我终于还是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步入了喧嚣的世界。
我除了清高,还有些传统。早就有给自己立块贞洁牌坊的企图,也下定决心要向我
的前辈们学习——不做霸王的“乌骓”,也要当云长的“赤兔”——所谓一车不事二主
是也。刘备的“的卢”是绝对不能学的,那厮恁的不幸,辛辛苦苦的跃了回檀溪,还是
留下个害主的形象。不学不学。
我不禁打量打量我的小主人。一看之下,立刻堕入失望的深渊。他既没有霸王的威
猛,也欠缺关公的长须。这样行起军来,哪里去寻找驰骋疆场的洒脱飞扬呢?不过转念
一想,我本烂铁,成型于车坊,苟全尊严于俗世,不求闻达于香车。这个孩子虽然和我
期待的骑客相去甚远,但毕竟于我有知遇之恩。咱男子车大横粱,讲的是一个斗大的“
义”字。就跟了他吧!
于是我说服自己,打定主意做这个孩子的乌骓赤兔。车生的目标既定,我也就舒下
心来,开始享受世界的新奇和生命的欣喜。
“呵,这个城市可真大!”我几乎被蜂拥而来的人流车流晃了双眼,突然觉得两轮
发软,有种倒地的冲动。又是那内心的骄傲救了我,把我从失态的边缘拉了回来,更赋
给我冷冷的眼神,象个久经世故的高人一般,冷冷的、自上而下的打量这个世界。
孩子的架车技术显然还未臻一流。每每当我意气风发、超的兴起时,他的左手就会
在我忿怒的目光中捏一下我的左臂,立刻让我泯然众车也。这令我相当不爽。
无以排解、百无聊赖之际,我开始前后左右扫描一下我的同仁。我知道自己身上族
徽的分量,所以打量对方时也把焦点聚集在对方的族徽之上。这使我立刻发现原来世界
上有那么多草寇。一块不知来由的标记,也想冒充族徽吗?
不过我还是找到了和自己门当户对的贵族。我对“飞鸽”和“永久”微微颌首,淡
淡一笑;他们的回应,使我充分感受到了贵族的氛围。更坚定了对那些草寇坚决鄙夷相
对的决心——“哼,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偏偏有几个杂牌货不知深浅,总想靠过来和我套套近乎。我想加快速度脱离他们,
无奈小主人不争气,使我的逃逸计划搁浅。于是我只有仰起高傲的头,对他们不理不睬。
这一举动似乎激怒了他们。一个家伙甚至动用了武力,用他的脑袋撞击我的身体。在这
个只讲利益的世界,一个末落的贵族显然得不到尊重。我也只有叹息:“世风日下,车
心不古啊!”
主人突然下了车,看来到家了。
不知是第一次拥有一辆自行车的缘故,还是我身上的凤凰图案颇具魅力,小主人对
我呵护备至,甚至每次都把我搬到五楼的家中。在他扛起我的一刻,我的眼泪几乎要夺
眶而出——终于又体会到了高高在上的感觉,真是美妙。
初恋的日子果然甜蜜。小主人天天都用绸步拂去我身上的灰尘,使我看上去总是那
么一尘不染。生活自然也少不了磕磕碰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驾御着我冲向路边的石
墙。我清晰的记得在我即将和那面墙壁卿卿我我时,我把关切的目光投向了同样直贯飞
出的主人。这次小摩擦使我的前轮去了西天,不过小主人很快为我的后轮续了弦,让我
再次焕发了青春。而我临危时刻一心系主的大无谓精神,更是感动的自己一塌糊涂,觉
得本车和乌骓赤兔的距离又近了些。
甜蜜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因为我遇到了第一个敌人。
(3)
一天,小男孩兴高采烈的推进来一辆新车。
主人眼中分明闪动着第一次把我推进屋子的喜悦,这神情,立刻使我产生了一丝不
祥的预感。冥冥之中,幻想里冷宫飘荡的寒风令我“激灵”打了个寒战。不过我时刻牢
记自己是凤凰,我的天空下不论飞来什么野鸟,自己都应该保持仪态万千的尊贵。
于是,我掩饰好内心的几许慌乱,把目光投向主人的新宠。
一瞥之下,我险些晕倒——来的非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草寇,而且是倭寇一类的洋
鬼子!想我凤凰,虽然不屑于和华夏草贼同伍,但大家毕竟是一方钢铁所铸,身上都披
挂着同一个染缸的色彩,纵使有些摩擦,也不过是阶级内部矛盾。所谓“皇帝轮流做,
今天到我家”嘛!
而这个叫做“山地车”的家伙,五短身材,不及我一分挺拔;轮胎粗重,不及我一
分匀称。一看就知道是个异种。更有甚者,身子前端还挂着一个水瓶子——摆明了小家
子气十足,上不得厅堂。唉,估计我的主人的祖先已经开始舞文弄墨的时候,这厮的巢
穴还是一片茹毛饮血的景象——恩,这简直是肯定的。
我的目光由警惕变成了鄙夷。二车目光交汇之际,我突然从他看我的目光里读到了
某种东西。我一向认为只有我才配拥有这种东西,更令我信心倍增的是,以往我从没在
其他同类审视我的目光中解读过这种东西。可此刻,我平生头一遭儿被一辆车用这种目
光看我,而且是一辆我最最瞧不起的鬼子车!我如遭雷劈,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辆
“山地”的眼中,我所感触到的,同样是——鄙夷。
我这才意识到,一贯给予我信心和力量的骄傲之源,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哪怕是
一道目光,也能令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在瞬间土崩瓦解。我发现自己突然从自尊的颠
峰滑落到自卑的低谷。也许自尊不过是个鼓鼓的气球,看上去饱满的很,可一旦有根针
扎对了地方,立刻就只剩破烂的表皮,软软塌塌。
可我毕竟是凤凰啊!就算打满了补丁,也还是要把自尊的气球吹起来!
于是我入定三天,破关而出的一刻,偶见窗外浮云流动,突然心有所感,不禁放声
长笑:“‘山地’啊‘山地’,顾名思义,你是要在山里跑的,大家其实井水不犯河水
嘛!”此节一旦想通,一级警报也就随之解除。我甚至破天荒的用友好的目光和鬼子打
打招呼,不料鬼子就是鬼子,一点车性也没有,居然对我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这
使我出离愤怒:“哼,尔乃蛮夷,焉知以礼相待乎?”
我终于为我的天真付出了代价。这个鬼子车竟然包藏祸心,哪里甘心做什么山大王,
分明是要逼宫啊!我不甘就范,数次晃动身躯铃铃做响,高呼:“诛蛮夷,清君侧!”
无奈潮流如此,眼看主人心意已绝,我也只好成为这次宫廷政变的牺牲品。
其实古代的嫔妃还算幸运,虽然红颜寂寞,但多少还有个冷宫供她们伤心流泪,一
不小心吟出两句千古绝唱来,更可留名于文人骚客之间。可怜我堂堂一只凤凰,竟被干
净利落的逐出那片红墙绿瓦,孤零零的放置在一楼的门洞口,从此默默的积累起灰尘来。
不过我并不灰心。
“天将降大任于斯车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一边这么开导
自己,一边惊讶自己竟然如此乐观;我也不怪我的主人,我笃信他是一时混了头才不分
忠奸。更何况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幡然悔悟,再来恩宠于我,也
好让我继续圆那个乌骓赤兔的梦想。
灰尘逐渐盖住了我的族徽。灰头土脸的我,已然和周遭的草寇无异。于是在推推搡
搡、碰碰撞撞之间,我的光彩不再。偶尔不堪忍受他们的庸俗,亮出自己高贵的身份,
只不过换来一阵哄笑而已。
日月荏苒,我的骄傲一丝丝的消磨着,有时想起“我是凤凰”这曾让我砰然心动的
四个字,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也开始学着用平等的眼光去看待我的同类。于是我惊愕的
发现,和我相比,他们并不缺少什么。没有显赫的族徽,他们同样生活的无比快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混迹在草莽江湖的我,突然感受到某种温暖关切的注视,我
四处寻觅,猛然间一双美丽的眸子跃入眼帘——哦,那是一辆“她”……
我下意识的挺挺胸膛,伸直了脚支子,使自己看上去更高大挺拔一些。而她似乎笑
了笑,前车轮不知怎的向另一侧偏去,不再看我。我看着这辆二四佳车的倩影,一股暖
意不觉充塞胸臆——“莫非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我想我是堕入爱河了。耳鬓斯磨的温柔感觉,好象比做乌骓赤兔还有趣的多。她最
喜欢收起支子,斜靠在我的身上,说是很有安全感。而我当然不能叫她失望,咬牙忍受
着脚支子巨痛的同时,面带着微笑,在她耳边温言款款:“都是月亮惹的祸。”
从冷宫走进爱河,使我深深体会到“祸兮福所倚”的真谛。
可惜还有半句:“福兮祸所伏。”
(4)
我喜欢黑夜。因为在一片漆黑中,思维的火花毫无牵拌的肆意碰撞,眩目的光芒完
全可以让我暂时摆脱失意的苦海。
今天,又让我做了一个好梦:我依稀梦见乌骓和赤兔都遇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另一
半,从此神车侠侣,浪迹江湖。先人如此,无疑为我们这些后辈树立了榜样。榜样的力
量是无穷的,这力量已然让我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还沉浸在幸福的梦境里,突然发觉有人轻轻的扛起了自己。
这种腾空而起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所以几乎令我陶醉。脑海里第一个反应,是我
的主人终于回头是岸,而我就要复辟了!一刹那间,我感觉自己虽然满面尘灰,但贵族
的气质已经豁然苏醒。一切梦想、一切未来、一切的一切,都由可望不可及变得清晰无
比,仿佛我一探手,就手到擒来了。
马上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了。这人不像往常那样把我扛上五楼,而是走出了楼门。借
助微弱的路灯,我要看看究竟是谁惊扰我的美梦。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相并不难看,可就是透着几分奸险狡诈,立刻让我想
起刘邦那厮——那个人当年害得我偶像的主子横刀自刎,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他那
双闪动着贪婪的眼睛,机警的左右扫视着,露出一线线的凶光。这凶光令我不寒而栗。
一个可怕的想法开始占据我的脑海:“这厮不会是个偷儿吧?”
我开始挣扎。可是这个人将我的前轮着地、后轮悬空。头下脚上的姿势让我无从借
力,只能乖乖的任他摆布。我想呼喊,可黑漆漆的世界里除了这个“刘邦”,就只有黑
暗了。
“刘邦”动作倒很迅捷,片刻之间就夹带着我远离了那栋居民楼,三拐两拐来到了
一间小屋子。在他点起灯光的瞬间,我终于绝望了。
屋子的一角,堆满了我的同类,大家一个个神情委顿、目光黯淡。另一角,则活脱
脱一个渣滓洞。各种各样的斧子凿子电钻磨刀,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狰狞的寒光。我可
以确定了,这“刘邦”就是个偷儿,而我,便是一头待宰的羔羊……
不过使我深感诧异的是,我并不胆怯。我以为自己会双脚发软瘫到地上去,可我依
旧直挺挺的矗立着。恐怕是我那贵族的血液里多少有点刚强的成分吧。
真正吞噬着我的心灵的,是深深的悲哀。
我是要做乌骓赤兔的啊,我是要立“贞洁牌坊”的啊,被这偷儿一转手,我和卖进
勾栏还有什么区别?我的梦想、我的信念,一直是我骄傲的本源、一直是我坚强的动力,
可如今,这一切眼看着就要以废铜烂铁的价格被贱卖了,怎能不令我心如刀绞,怎能不
让我万念俱焚?
哦,还有……一想起“她”,另一种痛苦滋味油然而生。刚刚品尝到爱情滋味的我,
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就要再孑然一身了吗?她呢?她所倚靠的我突然不翼而飞,她的
失落她的苦楚,思之令我更加难受……不过,她终究会走出我的影子,再次找到她的幸
福的,而我,不过是一点点回忆罢了。想到此节,我稍微好受了些。猛然间想到和她相
依相偎的温暖,宛如一根巨棒砰的一声敲在我的心头——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吧。
短短时间,我居然知道了幸福的感觉、知道了心痛的感觉。和它们相比,被电钻钻
两下,被锉刀磨几磨,就跟挠痒痒似的。我的心空空如也,恍惚间被“刘邦”处理了一
番,麻木的看着我的贴身保镖身首异处,然后就被“咣铛”一声扔到了角落里,和那里
的兄弟姐妹“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哥们!你老真够牛的,刚才连眼都不眨一下,我服了你!”一辆体格强壮的二八
车拍拍我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
我呆滞的扫了他一眼,微微的笑笑。我的镇定再次折服了这个大个子。从那一刻起,
他视我为知己。
大个子的外号叫做“佳人”。我很奇怪他这个威猛汉子为什么拥有这么一个温柔的
名字,于是问他。他的脸竟有些发红,挠挠脑勺嚅嗫的说:“不是说什么‘二八佳人’
么?”我哈哈大笑,他也红着脸讪讪的笑,使我觉得虽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但认识了这
么个天真率直的兄弟倒也不错。
落难的车群也不好混,也总有个小帮小派什么的。不过有勇猛的“佳人”相伴,我
也没遇到什么麻烦。整日价就是懒散的卧着,一边看着小屋子车来车往,一边和“佳人”
聊上几句,倒也舒坦。只是有时想起过去种种,想起不知还要面对什么未来,总有几分
抑郁。
“佳人”倒心无旁迤,活的自得其乐。我总想他上辈子不是大口喝酒的樊哙,就是
大口吃肉的张飞,怎么投胎来做自行车了呢?——樊哙啊樊哙,当初为什么没把刘邦的
脑袋砍下来?
有一天我漫不经心的问“佳人”:“兄弟,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他粗声粗气的说:
“缸瓦市!”
(5)
缸瓦市对吾等车族来说,是一个神话色彩浓厚的轮回之所。在我们这些北京车的印
象里,但凡上了些年纪、身上锈迹斑斑的老前辈,都在这里轮回过。只要到了这个巴掌
大的地方,前世种种就都烟消云散了。等待着我们的,是飘渺的未来。这多少有些象命
运的赌博——谁知道将由何方神圣来叩响我们命运的大门呢?
“爱谁谁吧!”我和“佳人”倒都很洒脱,不象旁边的几个没志气的,整日里神神
叨叨,为自己的来世祈祷。只不过我的洒脱来自于心境的颓废,多少有些无奈;而“佳
人”则是彻头彻尾的没有心眼。
没心眼的车活的都挺幸福,所以我很嫉妒“佳人”。经常在嘴里损他,说他没文化
说他没思想说他傻呵呵的。“佳人”一般是不会生气的,只有他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
烦恼和困惑,所以他只是大度的呵呵傻笑。有时被我逼的急了,就转过身去不理会我,
可一旦有什么外来的野小子对我不尊不敬,准保会有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天兵般出现,紧
跟着就是一阵暴雷似的怒喝:“敢动他?!活的不耐烦了?!”
我真的很感谢上苍在失意的时候赐给我这么好的一个朋友来陪伴我,让我不致于太
寂寞。我热衷于给“佳人”讲述我们那些声名显赫的祖先的传奇故事,希望他能分享我
的快乐。“佳人”最喜欢听乌骓马的故事。每当我说到“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他都会象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我看的出来,他是真的伤心。于是我马上改变话题,绘
声绘色的讲述起千里走单骑。“佳人”总会听的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听到最后,泪痕未
干的他就已经爽朗的开怀大笑了。
我常常跟“佳人”说:“现在的世界变化太快,我们可不能丢掉祖先的传统啊!”
说完之后,我就要他跟我念上几句祖宗留下来的诗。这时的他就会诡异的一笑:“凤凰
啊,刘项原来不读书!”然后就嘿嘿笑着扭把而去,身子后面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我。
在缸瓦市的这间小屋子里呆的久了,江湖中的东西我也多多少少懂了一些。我觉得
人类真是很奇怪。今天丢了一辆车,第二天就到缸瓦市买一辆,时刻不缺车骑,好象还
挺高兴——觉得到缸瓦市走一遭儿是种时尚似的。丢车的、以“刘邦”为代表的一帮偷
儿和买车的组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流通链,大家都十分的满意。唯一苦了的是吾等车族
同仁。日夜奔波不算,本来清清白白的还要落个“黑车”的头衔。我本来就是黑色的,
称为“黑车”也还马马虎虎。可身边不少花里胡哨有着各种我一听就头疼的怪名字的洋
小姐们也要列入黑车一族,就未免太委屈了她们,所以我常常怜香惜玉,认为该给她们
平反,改名叫“花车”才对。
更令我奇怪的是缸瓦市这个地方的存在。我还曾经幻想着:“这个地方要是没了,
吾等车族大概就可以想当乌骓的当乌骓,想做赤兔的做赤兔了吧?”“佳人”非常赏识
我的这套逻辑,积极的劝说周遭祈祷好归宿的同仁更改祈祷内容,据说甚至还动用了武
力相威胁。不过我马上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只要人类的贪婪永在,缸瓦市就永远是吾
等车族的梦魇。
梦魇归梦魇,日子还是要过的。过的长了,就入了门道。
有时“刘邦”好几天窝在屋子里不出去,我们大家都互相点头:“恩,人类又忙乎
开了,这次是过节还是开会?”
有时“刘邦”好几天都没回来,我们大家就又相互点头:“恩,这个笨蛋,又被抓
住了。”幸灾乐祸之余,大家就开设赌局,内容是“刘邦”几天内能回来。结果一直希
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的“佳人”总是输的很惨。
屋子里的成员流动性很大。最辛苦的是那些花里胡哨的“山地”鬼子。整天鬼子进
来鬼子出去的,看的我和“佳人”很是开心,觉得他们不远万里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抢吾
等华夏子孙的地盘,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栽在“刘邦”之流的手里,实在可笑。最神
奇的是一辆“山地”居然四出四进这间小屋子。第四次进来的时候,我和“佳人”只剩
瞠目结舌的份儿了,连巴掌都忘了拍。鬼子倒还风度十足,冲着我们甜甜一笑道:“Hi,
nice to meet you again!”
我和“佳人”这类传统车型似乎问津的不多。这令我们异常的高兴。不过车就是贱,
如果天天被人挑走,那我们肯定会觉得自己不幸。可要是天天都没人理会我们,我们的
一点点虚荣心得不到满足,就又发起愁了。我旁边的一辆“飞鸽”就时常唉声叹气,念
叨着“挑我吧挑我吧”。我说“你小子真没骨气”,他说:“我要实现我的价值”。令
我叹息不已。
我则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把我挑走,因为我不舍得“佳人”这个好兄弟。因为一旦
被送出这间小屋,那就真的天各一方,从此相会无期了。
无奈命运就是这么捉弄我们,你越不希望它发生,它就越要发生。而且发生的绝无
半分先兆。
(6)
“凤凰大哥,你说是我先被挑走呢,还是你先?”有一天晚上“佳人”突然这么问
我。
我觉得很诧异,侧身看去。只见他呆呆的看着破漏的屋顶,并没有看我。
我笑了:“老大,发什么神经呢?”
他没有搭理我,继续自己跟自己说着:“凤凰大哥啊,我想啊,还是我先走吧,你
知道我最怕冷清的。要是你先走了,谁跟我说话呢?恐怕我闷也闷死了……哦,不,不。
还是你先走,要是我先走了,那帮小子说不准会欺负你,就你这身子骨,我怕你受委屈
啊……会不会有人同时买两辆车呢?那样就最好了……”
我静静的听着,突然间发觉自己眼眶里已噙满了泪水。我马上抬头向上看去,努力
不让那大珠小珠落下来。
良久,我又笑了:“傻兄弟,别胡思乱想啦,就咱们这种老货色,估计这辈子就这
么一直待字闺中了呢。”
他还是没有搭理我,依旧呆呆的看着屋顶,一言不发。
我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从几条屋顶的破缝中可以看到夜晚的苍穹,一片星光灿烂。
那夜之后一切就恢复了正常。我们依旧在这小破屋中嬉笑怒骂,一起开心的笑看鬼
来鬼往。祖先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我甚至怀疑我描述的赤兔马不要说千里,二万五
的长征路都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了。可“佳人”依旧听的兴趣盎然。还说他自打听了老祖
宗走麦城的故事后,走起路来总情不自禁的注视轮下,生怕有什么绊轮索一类的东西。
一天,我正说到刘备大喊:“的卢,的卢!”就看见“刘邦”提着桶水向我们走来。
行至跟前,手一扬,一桶水“哗”的一声都泼在了“佳人”身上。
一刹那,我面色惨然——在这里混了这么久,我完全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洗车,
下一步就是待价而沽了。我想,“佳人”同样明白。
水珠在他身上飞溅。
“佳人”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粗声大笑:“哈哈,看来我比你还更有魅力哦!”
我只觉得心在一点点的下沉,手脚冰凉。我意识到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要发生
了,可他,怎么还笑的出来?
我心如刀割一般,还是尽力挤出一丝微笑:“你一向比我有魅力的……”
我的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过身去。我看到他的身躯在剧烈抖动着。
难道飞溅的,仅仅是水珠么?
“佳人”身上的灰尘被冲得干干净净。一向不修边幅的他,居然被“刘邦”治理得
英气勃勃。马上,他就要离开这间屋子,走入另一个世界了。
我默默无语,静静的坐在地上,脚支子也收了起来,就这么懒散的靠在墙上,看着
“佳人”的一举一动。脑子里空空的,习惯用尖利的词句品评周遭世界的我,此时已然
攫不住一丝完整的意识。
“佳人”自接受沐浴的那一刻起,脸上一直带着笑。
他带着浓浓的笑意,和每一个同在屋檐下的朋友以及敌人亲切话别。他甚至还和平
素刀兵相见的死对头说着什么,说的时候还瞥了我一眼。我立刻意识到他的用意:“佳
人啊,你为了我这个大哥,甘愿向对头低三下四么?”
在屋子里绕了一圈,“佳人”才来到我的面前。
沉默良久,他慢慢的说:
“大哥,我这就走了。”
“恩。”
“大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恩。”
“大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不会动你了。”
“恩。”
“大哥,能认识大哥,是我的福气。老天爷对我真不赖,能让我遇到大哥……”
“恩。”
“大哥,说不定我们还能见面,到时候你接着给我讲咱们祖先的事儿吧?”
“恩。”
我始终低着头。他每说一句,我就轻轻的“恩”一声。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抬起头接
触他的目光,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而我一向喜欢微笑着说再见的。
渐渐的,我感觉到“佳人”的语音开始哽咽。
“大哥,现在要跟大哥说再见了,佳人心里真难受啊……”
“恩……”
“大哥,要是有下辈子,我还会要你做我大哥!”
“刘邦”收拾好东西,迈着八字走了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攫紧,我知道诀别的时刻,终于还是来到了。
原本空空如也的脑海突然被过去的点点滴滴填满。相识、相知、讲故事、欢笑、叹
息,一幕幕场景象过电影似的在我的眼前一一闪现。
我呼的站起来,尽力微笑着说:“好兄弟,珍重!”
他使劲的点点头,眸子里,分明有泪花在闪动。
“刘邦”推起“佳人”,向门口走去。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不知目睹了多少回这样的场面。而此刻,即将迈出这间小屋、
即将离我而去的,竟是“佳人”——我最好的朋友、最交心的知己、最亲爱的兄弟!
临出门的时候,“佳人”扭过头来看我最后一眼。我抑制住跳动的泪花,向他微微
一笑,同时心中默念:“好兄弟,再见了……”
“佳人”终于走了,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终于,我在他身影消失的一刹那,泪如泉涌。
(7)
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该埋怨“佳人”才对。因为这个直爽可爱的大汉把我心目中对
“朋友”的认可标准提升到一个须仰视才见的高度。古人说什么“由简入奢易,由奢入
简难”。当我再次回过头来看看身边的男女同胞时,我发现他们的庸俗和市侩经常令我
有呕吐的冲动。
于是,“佳人”消失的同时,那个曾经一度很热情很重情义的我也消失了。我重又
给自己披上孤傲的外衣,用使自己都有些惊讶的冷酷的眼神打量周遭的世界。其实我知
道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一团热火,但我却有意识的把自己的激情封闭起来,因为我觉得
他们还不配。
我在心中把激情掩埋,灰尘也把我的身躯无情遮盖。我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越
来越糟糕了。
我锈迹斑斑,岁月的痕迹已经过早的烙刻在仍然年轻的我的身上。车把上原本有一
左一右两只黑色的塑料套,碰碰撞撞之下早就支离破碎,露出里面铮铮的铁骨;长久闲
置,轮胎里的一点气体慢慢的从大缝小孔中逃逸而出,使我不得不用筋骨支撑自己的身
躯,咯的好疼;车支子也不争气的歪斜下去,害的我总要佝偻着背,看上去就像一直在
点头哈腰一样,这使得高傲的我,痛苦异常。
入市良久,不知机油何味。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变得无比生硬,仅仅是
靠轮轴的强制才不至于轰然解体。行动起来,一套原先相当润滑的机件嘎嘎作响,我都
担心也许走着走着就噶蹦一声柔肠寸断了。
还有我的嘴。长时间缄默不言,它已经凝固住了。不论怎么摆弄,它都发不出半点
声息,再也不会奏出“叮铃铃”的清脆乐章。不过这倒是唯一令我感觉满意的退化,我
乐得闭上嘴巴,安安静静的欣赏身边的精彩。
“刘邦”还在天天忙碌着,改变着一辆辆自行车的命运。不过我一点也不关心自己
的命运,既不期待离开,也不盼望久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颓废,努力的思考了一
下之后,在脑子里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你这俗车,装什么深沉?”
有一天,我正闭目养神,恍惚间感觉“刘邦”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嘴里不停嘟囔
着:“26凤凰,26凤凰……”
26凤凰是什么东西?我隐隐觉得这几个字和自己有着不浅的渊源,于是努力让自己
发锈的大脑转动起来,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
“刘邦”突然看见了缩在屋角的我。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这光芒立刻
在我漆黑的脑海点起一片光明:“哦,26凤凰不就是我吗?”
我想笑,过去的我动辄把“凤凰”二字挂在嘴边,时刻不忘自己的出身。可现在居
然都不知道谁是凤凰了:“呵呵,真是不识凤凰是凤凰呀。”
我还在体味生活的玩笑,一桶水已经铺天盖地的泼了下来。
瞬间的刺激令我精神一振,头脑也清醒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间小
屋了,也无须继续面对“刘邦”那张贪婪的嘴脸。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有些兴奋。可这
兴奋只持续了几分钟就消退怠尽。我以前一直认为自己在过“泼水节”时会很兴奋,毕
竟是到了车生的岔路口,而那边的风景是什么样子自己压根就无从知道,这份悬念便是
兴奋的源泉;可现在,对一切都感觉索然无味的我,完全是走到哪儿算哪儿的心态,又
有什么可兴奋的呢?
不过有一点还是使我比较好奇:“这年头,还有人指名道姓要买吾等26凤凰?,倒
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刘邦”这小子偷车有一手,为车美容的技术更高。我还曾为他的未来着想,等他
到了偷不动的时候,完全有能力在美容院找到一份差使——人类的脸庞总比我们这些废
铜烂铁好摆弄吧?
他精心的打理着我,该擦的擦,该换的换,该安的安。不过我可一点都不领情:“
这厮如此卖力,还不是为了增加讨价还价的砝码?”
我本来年轻,看上去残破凋落,大半是缺乏护理的结果。所以一番摆弄之下,整个
车都脱胎换骨。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九成新呢。“刘邦”甚至给我装上个十成新的嘴巴,
让我又能“铃铃”作响了。最让我激动的,是大梁上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标记。这标记,
已然在灰尘的遮盖下度过了太多时日。如今猛的在我身上复苏,发射出绚丽的光芒,让
我朦胧中有种涅磐的感觉。
我静静的矗立在小屋里。我感觉自己的热血正汩汩的在体内流动,骄傲和尊严正一
丝丝的在心灵苏醒。我向四周看去,别的车子都在惶急的交头接耳,我知道他们在议论
些什么:“那个天天缩在角落里的老家伙,竟是……”和我的目光相遇,他们都很快的
低下头去,良久不敢抬起。
我微微的笑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笑了。我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豪气犹在,而且
在这小屋里蜗居岁月的林林总总,更使我坚强,使我冷静。
凤凰,原来真是不死的。
(8)
我感觉自己象初涉美洲的“五月花”号,在缸瓦市的大街上披波斩浪。如果说缸瓦
市对吾等车族来说是某种传说的话,那么此时我正是书就传说的主角。虽然这出戏不那
么光彩,可咱总算也潇洒走一回。玩的,不就是心跳么?
我不禁看了一眼“刘邦”,立刻肃然起敬。中国人民真是伟大的民族,几十年前在
和麻雀以及地雷的频繁交往中练就的地下斗争精神,现在依然在子孙身上闪耀着光芒。
此时此刻“刘邦”脸上所体现出来的泰然自若和沉着冷静,甚至使我自己都怀疑起自己
绝非什么“黑车”,而是百分百的正经人家好儿女。不过,当我日后在新主人的驱弛下
对中关村卖盗版光盘的男女游击队员们有了充分的认识后,我才知道“刘邦”之流不过
是跳梁小丑罢了。这是后话。
缸瓦市多少也算个知名的地方,但凡这种地方都会有个标志性的牌楼,如人民英雄
纪念碑之于天安门广场、艾菲尔铁塔之于法兰西的巴黎一样。缸瓦市的牌楼乃是一块巨
大的牌子,上书八个大字:“严厉打击黑车交易!”。这块牌子算的上缸瓦市黑车交易
的最佳广告,很多慕名而来的外区、外地、外国顾客到了这里,往往如刘姥姥进了大观
园一般找不着门径。而这块牌子,无疑发挥了灯塔的作用。就这么默默矗立着,向买车
的主顾无声的召唤着:“来吧!缸瓦市就在我脚下。”
我就刚刚驶过这座灯塔,还没来得及跟它打声招呼或是留个影什么的,“刘邦”已
经一扭车把,引导着我进入了一条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小胡同。四下张望了一番,他谨慎
的把我推到一个小角落,然后若无其事的向胡同口走去。
我知道“刘邦”去引领我的“上帝”了。
在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中竟有片刻宁静,使我有些茫然,一时打不定主意
是该象新娘子上花轿时那样痛哭一场呢,还是象烈士上刑场那般视死如归。所以我干脆
低下头看地上的蚂蚁打架。看着看着,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佳人”。他是不是也曾
经在这个角落看蚂蚁打架呢?“他可绝对没这性子”我不禁笑了。
一阵脚步碎响,“刘邦”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他指了指我,对后面的人说:“就
这辆,26凤凰,刚偷的。”
我再次对“刘邦”脸皮的厚度有了新的认识——三个字,就把我的牢狱生活一笔勾
销了。于是我鄙夷的瞥了他一眼,旋即把目光投向了买车的人。
这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打扮的也挺朴素,这使我对他产生了
几分好感:“估计来这里不是赶时髦,而实在是手头拮据吧。”
忘了告诉大家,我对知识分子一向是有好感的。因为我觉得他们和吾等凤凰车族颇
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都象个末落的贵族,在这个重视实利的社会得不到半分尊重,偏
偏自己还都清高的很。清高清高,果然是既高傲又清贫。
在目光交投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亮,这充分说明了他对26凤凰、对我的欣赏。
被人欣赏,总是一件快乐的事。而我这只面临淘汰的凤凰,仍能得到他人的欣赏,不禁
使我在快乐之余,还多了几分感动。
这学生倒也有着清醒的头脑,除了欣赏之外,还不忘为我做详细的身体检查。他东
瞧瞧,西看看,还骑上我在小胡同里兜了一圈。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很有信心的。
在试车过程中,除了被几个涂满胭脂的老太太吓倒而险些撞上她们的舞蹈队伍以外,基
本上就没什么大的事故了。
大学生对我无疑是满意的。于是他和“刘邦”就进入了实质性谈判的阶段。我突然
发现我在“刘邦”眼中是那么优秀,简直就是完美无暇。他居然发掘出很多我自己都没
有意识到的优点,几乎使我飘飘然了。而大学生显然没有被“刘邦”的迷魂药所灌倒,
遵循的是“他吹任他吹,我自一口价”的强硬政策,同时摆出一副对我若即若离的姿态,
到了关键时刻甚至就要拂袖而去。
我仿佛看见那间小屋子又在向我招手致意。就在这时,“刘邦”终于缴械投降了。
这场大战当真是进行的荡气回肠,开战的时候还艳阳高挂,收兵的时候已经暮日西斜。
在黄昏的余韵里,大学生和“刘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的身价似乎是140 元,这
使我在赞叹大学生的谈判艺术时,多少有些沮丧。
“刘邦”钞票到手,就鬼魅般的消失在胡同的尽头,其速度之快,令我咋舌。
我的新主人则拍拍我的肩膀,志得意满的打量我一番,随后翻身上车,驾御着我向
黑暗的另一头驶去。
我知道,我的缸瓦市传奇已经演出结束了。
本来还想谢一下幕的,无奈新主人急着拉我去添置保镖。一添还就是两位。一个是
传统的杠锁,置身后院,位置固定;另一个则是新式的环锁,插在梁上,灵活机动。我
由是感激,觉得新主人对我很够意思,隐隐中有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车为悦己者亡”
的冲动。
新主人总有个称号。我得知他的老祖宗是中国一个有名的儒家大师,于是就打算叫
他“老二”,后来觉得不大妥当,想了想,不如改叫“夫子”。
我终于道道轮回,又有了新主人。
他是个大学生,我叫他“夫子”。
(9)
在迈进“夫子”家门的一刻,我多少有些内心揣揣。无论我有多么骄傲,博得这个
家庭里其它车族成员的好感,都是我的首要任务——因为以后大家就是一家车了。
一进门,我突然发觉空气中有某种似曾相识的味道,这分明是我们家族的气息啊!
于是我立刻忘了“目不斜视”的规矩,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我居然在这里找到了亲戚,
或者确切的说,找到了一位祖宗!原来夫子父亲的车,就是一只28的老凤凰!
我想他老人家一定经历过那个辉煌的时代,那个骄傲的时代。尽管已经被时光打上
了太多的印记,显得破旧不堪,可他的身躯仍旧挺拔,体格依然伟岸,他的眼神也充满
了尊严和骄傲。这种眼神,我是熟悉的,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我知道自己也拥有
相同的眼神,虽然和这只老凤凰相比少了几分成熟和沧桑,多了几分幼稚和冲动,但都
是除了凤凰绝无仅有的——这就是凤凰的魂魄!
沐浴在他的目光里,我感觉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温暖。那目光仿佛在说:“孩子,你
是我们凤凰的子孙,你永远不会孤单。”
我也充满敬意的打量着他老人家,想象着他曾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看到他前方的大
梁,我突然想到“夫子”小的时候一定在那里坐过。出于一种模仿前辈的冲动,我不禁
低头瞅了瞅自己的大梁:“什么时候‘小夫子’来这里坐坐呢?”不过“夫子”好象不
怎么争气,毫无找到“夫子夫人”的迹象,这颇令我有些丧气。
夫子母亲的车是一辆很普通的24女车,她很温和的看着我,一派端庄贤淑。于是我
认认真真的叫了一声“阿姨”。我想,莫非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家么?
不过“夫子”是个学生,老要在学校呆着的,使我很少体会到家庭的天伦之乐。整
日里都迹在一大帮狐朋狗友之间,倒也很有意思。唯一的遗憾是在那个叫做“清华园”
的地方,吾等车族的男女比例不知怎的,大抵都是故事里“全真七子”和“江南七怪”
的规模,很是悬殊。这点想起来就令我郁闷的紧,干脆把清华的故事搁到下一节再讲不
迟。
不过“夫子”倒好象挺快乐,在他的驾御下行军,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夫子”骑车骑的很快。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旅途上呢,还是不甘心
在一大群人里缩手缩脚,总之能超的,他是一定要超的。在他的率领下,我对“见缝插
针”四个字有了充分的认识,虽然每每提心吊胆,可总是有惊无险,还有几分刺激。这
点很合我的性子,因为我也一向不苟于车群的。把一辆辆“飞鸽”“永久”抛在身后绝
尘而去,真是不亦快哉!偶尔有那么几个洋鬼子不知好歹,仗着复杂神秘的变速器,想
要和我叫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夫子”已经脚下加力,飕飕的带着我破空而出了。
“有主如此,车复何求?”我甚至想停下来跟“夫子”好好的干一杯。
可是令我颇感纳闷的是,“夫子”到了十字路口的红灯面前,是从来不让我越过前
面的那条白线的。这个时候,我身边的男车女车老车小车早就在各自主人的带领下呼啸
而过了。他们面对白线的勇猛和无畏屡屡使我汗颜,我还想向刚才那样飞奔起来,把他
们甩在身后,可“夫子”却牢牢捏住闸,让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我认为“夫子”是
一个懦弱的主人,觉得自己明珠暗投了。我抱怨着向“夫子”看去,发现他嘴角正含着
一丝冷笑,鄙夷的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然后转过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不能理解这叹息的真谛,只好做罢。不过只要绿灯一亮,“夫子”和我肯定是第一个
冲过白线的一人一骑,瞬息之间就会追上方才超过我们的人马,又一个瞬息,就把他们
远远抛在身后了。我觉得很是解气,再向“夫子”看去,发现他也带着微笑。
以往骑车行军总是很枯燥的一件事,不过自从跟了“夫子”,就感觉乐趣无穷。
有时我们一到十字路口,绿灯恰好变亮,这等好事不禁让我心旷神怡。郎声长笑之
际,突然看到“夫子”微微抬头,右手齐额,然后很干净利落的挥落,竟向绿灯行了个
标准的军礼。这个“夫子”,很是童心未泯啊。
一次我正高歌猛进,猛然发现前面车子的主人喉咙作响,身形微动。这是一个绝对
危险的信号——“痰”式导弹就要呼啸而出了!“夫子”无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了
避免被炮火误伤,他加快了速度,我也玩命的飞奔——怎么几乎每个人类都随身带着“
痰”式导弹发射器呢,而且屡屡在公众场合试射,炸的路上处处都是弹坑——令我很是
气愤。不料这回我们失了算,就在我们和他并行眼看要脱离战区的当儿,一枚该死的导
弹已经轰鸣着飞出了。我还没来得及惊呼,一阵细雨已经扑面而来。“完了,本凤凰光
荣负伤了!”“夫子”的裤脚分明也被击中。把一拐,他带着我向导弹基地靠了过去。
我以为一场大战就在眼前,不觉兴奋起来。看看对方的车子不过是辆24草寇,我不禁信
心大增,龇牙咧嘴的贴上身去。不料“夫子”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别随地吐痰了。”
然后就把刀剑出鞘的我脱离了战场。
跟着“夫子”行走江湖,好象永远少不了让我吃惊的事情。
这个“夫子”,有点意思!
(10)
清华这个地方,对于吾等出身缸瓦市的黑车一族来说,是个聚会的好场所。在这里,
经常能遇见当年在缸瓦市并肩作战的战友。大家殊途同归,都成为了清华学生的坐骑,
所以我丝毫不必因为自己的黑出身而抬不起头来,隐隐之中还有种强烈的归属感——黑
上加黑,自然亲上加亲。而且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期冀,就是能在这诺大的
园子里再见到我的好兄弟“佳人”。
第一次跟随着“夫子”上课的经历,对我来说是终身难忘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时间定格在七点三十分。我还在蒙头大睡,就被“夫子”
无情的从梦中惊醒。兀自打着哈欠的我,在同样打着哈欠的“夫子”的带领下,拐上了
宽阔的南北主干道。
“今天天气不错!”我努力揉揉睡眼,想细细品味一下清晨的气息,丝毫不知道前
面有一场“洪流狂奔”在等待着我。
车子渐渐多了起来,我不时侧头对两边的同窗——自打进了清华,大家彼此之间都
称作“同窗”了——点头微笑,不料居然没有人理睬我。同窗们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
子,好象要上战场似的。
“不就是去上课吗?怎么都这么如临大敌呢?”我颇有些困惑。
行着行着,队伍左侧出现一段坡路。我知道这段路是通往女生宿舍楼的,所以不禁
睁大了双眼,睡意全消。就在这时,斜刺里猛然冲出一哨人马——一队娘子军在她们女
主人的带领下如猛虎下山般从坡路上浩浩荡荡的杀将过来。气势之盛,令我等须眉汗颜。
更叫我魂飞魄散的是,她们的主人竟然毫无刹车的意思。眼看要玉石俱焚,我把在女士
面前理应保持的绅士风度抛到了九霄云外,扯起嗓门高呼“夫子救我”。堪堪相撞之际,
女同窗们以不可思议的技巧灵活的扭过把去,几乎擦着我的身子完美无暇的融入了南北
走向的大潮。
惊魂未定的我有些呆若木鸡,甚至顾不上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欣赏一下身边靓丽的风
景。确切的说,我根本没有机会分一下心神。因为这股生力军的突然加盟,使得本就臃
肿不堪的队伍更加庞大,同窗们摩肩接踵,异常亲切。好在“夫子”的技术很是熟练,
别的车子已经在勾肩搭背了,而我还能保持洁身自好,就这么夹杂在众车之间,蜿蜒蛇
行。
分钟指向三十五了,整个队伍的速度突然加快,开始了急行军。我刚刚熟悉了集体
行动,一下子加快步伐不由有些不适,恨不得在车子尾巴上贴个“新手,磨合”的标志。
无奈众车簇拥之下,哪里由得我独自喘息,于是只得打起精神,勉力支撑。
前面又到了一个路口。我惊恐的发现这个路口简直是一个喧嚣的战场,南北向的车
流和东西向的车流在这里交错冲突。人喊车嘶,煞是热闹。
“夫子”带着我向路口杀奔而去。我狐假虎威,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大呼小叫,
眼看左冲右突胜利在望了。一辆鬼子山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左边呼啸而来,“夫子”
立刻加快频率,带着我进行规避。不料前方有一辆“永久”小姑娘隔了浅,横横的挡住
我们的去路。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唯女子与鬼子难养也。”然后就准备大叫“我命休矣!”
这时,鬼子的主人开始玩命捏闸。一声凄厉的长啸从鬼子车的闸皮下响起。这啸声使我
的脑子嗡的一声,依稀间想起了刀下的垂死之猪和喊冤的窦娥。这是什么东西啊?!想
我凤凰一族,刹起闸来也讲究温文尔雅,不露半分声息。可自从有了这种鬼子山地,好
端端的神州大地从此就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了。
好在我还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得以跟着“夫子”继续狂奔,终于来到了一幢教学楼。
“夫子”推着我来到一排自行车前,找个缝隙往里一塞,然后抄起书包就往楼里跑。
猛然间后方传来一声暴喝:“兀那学生,给我回来!把你的车放好!”
我回头一看,见到一个中年妇女,怒目圆睁的招呼着“夫子”,她的手,分明指向
我的身体。
我这才意识到,地上竟还画着一条白线。一排自行车都在白线之内,惟独一个我,
不争气的跨出白线半步,大概也就四五厘米吧。而那妇女,估计把那白线视为自己的命
根,即便越过一厘米,她也要誓死捍卫那白线的尊严。
我不禁惊诧于这里规矩之严了。咋舌之余,我努力向里挪挪身体,才算通过了看车
天神的严格审核。
旁边一辆车冲我笑笑:“新来的?”
我不好意思的摊摊手:“这里真是个恐怖的地方啊。”
周围的同窗们哈哈大笑。一个看上去资历不浅的老前辈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
这里恐怖的事情还多着呢!呵呵。”
我将信将疑。
晚上十点钟,回宿舍楼路上的遭遇使我彻底打消了那半分疑虑。我本以为晚上的情
况要比早晨好些,可我实在没有料到在漫天繁星的照耀下还要进行一次洪流狂奔。更不
可思议的是晚上行车的难度要大的多,因为路边多了不少携手散步的小情侣和叫卖连天
的麻辣烫摊位。记忆中我是在尖叫和怒吼声中失魂落魄的回到宿舍楼的。
清华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本想好好睡一觉,不过很快就发现夜里的生活更加精彩。
(11)
午夜十二点整,宿舍楼的灯火嗖的一下全部熄灭。方才还无比喧嚣的世界立刻遁入
寂静的黑暗之中。不过这寂静只是相对的,因为麻辣烫的辛辣还未散去,羊肉串的油烟
又已经袅袅升起了。三三两两的人从宿舍大门的缝隙中顽强的钻出来,然后悠闲的走向
不远处一盏昏黄的油灯。灯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手若干羊肉串,怡然自得的吃着、
说着、笑着。
渐渐的,那一钩灯火也悄然隐去,世界浸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喜欢黑暗。
在黑暗中,我无须辛苦的保持自己作为凤凰的尊严,我可以肆意的暴露我的自卑、
我的苦恼和我的无奈。没有车能瞧见我紧蹙的双眉,或者是静静流淌的泪水。想到这一
节,我发现自己竟淡淡的笑了。
旁边的车兄车弟不知怎么了,大晚上的还异常精神,海阔天空的聊着什么,不时爆
发出阵阵笑声。
我充耳不闻,灵台一片空明。在这黑暗静谧的当儿,一幕幕往事不知不觉间被记忆
唤醒,无声无息的在脑海浮现。流水线上的豪情壮志、初出道时的意气风发、打入冷宫
的凄风冷雨、楼道口的海誓山盟,短短几个瞬间,已经把自己的过去匆匆扫过。我突然
发觉“车生如戏”的真谛:也许现在的欢乐、现在的痛苦,不过是将来回忆的一个瞬间。
当真是过眼云烟。不知道将来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回忆起此时此刻的一片黑暗呢?
也许那时,身上的凤凰印记已然锈迹斑斑了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察觉前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脚步虽轻,但在这寂静的时刻,
却格外清晰。
一抬眼,一个黑影鬼魅般的贴近身来。
我登时心头一紧:“这人怎么鬼鬼祟祟的?莫非……是个‘刘邦’?”想到此节,
我不禁方寸大乱。才想当“夫子”的乌骓赤兔呢,怎么能二进缸瓦市?!
这个黑影在吾等身上打量片刻,好象没有搬走哪个兄弟的意思。我正在纳闷,突见
黑暗中寒光一闪,这人亮出一把明晃晃的螺丝刀,闪电般欺过身来,向我的嘴巴痛下杀
手。动作之熟练,令人好生佩服。我刚想叫出声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铃铃”响
的能力,只能怒目圆睁,却做声不得。
“世界上还有人专偷铃铛的?”我难免茫然。
只见此人东奔西走,在群车间往来穿梭,果然是只对铃铛下手。转眼之间,大家的
车把上就都是光秃秃的了,彼此目光交错,都有些莫名其妙。一辆一看就已经身经百战
的车子在偷偷发笑。此车本来是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如今成了百分之百的发音
机器,难怪要得意。四周的兄弟都对这个幸灾乐祸之辈怒目相视,却没有发现暗中笑个
不停的,还有一个我。
我一开始还以为又要落入贼手,不料却只碰上了一个“铃铛爱好者”,眼瞅着自己
又能跟着“夫子”纵横驰骋了,又怎么能不笑呢?
就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猛然间从前面的花坛对面传来一声暴喝:“哪里来的小贼,
敢偷爷爷我的说话家伙?!”
刹那间,我全身一震。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分明是我的好兄弟“佳人”
啊!
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全身仿佛被凝固住了一样,半分也动弹不
得。只有心中的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对自己说:“佳人、是佳人!”
那声呼喝过后,整个世界又回复寂静。
我这才回过味来,突然怕从此就和“佳人”擦肩而过,马上使出全身的力气,冲着
看不见的花坛对面大叫:“佳人兄弟!”
依旧是一片寂静。
我的冷汗簇簇而下。继续声嘶力竭的喊道:“佳人,我是你凤凰大哥啊!”声音中
竟带着几丝哽咽。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眶里已经蕴满了泪水。
还是寂静。
我静静的呆立着,静静的等待着,不敢再喊出一个字,生怕我的粗暴会吓跑了和“
佳人”重聚的一线希望。旁边的车子都诧异的看着我,他们肯定不会明白,一直不苟言
笑的凤凰怎么会如此失态?
“凤凰!”
过了半晌,对面突然又传来一声巨吼。依旧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震耳,我知道
自己没有听错。我的好兄弟“佳人”,分明就在花坛的另一侧。离我,最多十米远!
“凤凰大哥,凤凰大哥,真的是你吗?”
“佳人”不停的呼喊着,声音竟有些颤抖,蕴涵着无限的喜悦和激动。
我不再搭理他,因为我无法自持的哈哈大笑起来。我肆意的大笑着,泪水也夺眶而
出。我不再克制,任它随意流淌吧!
花坛对面,也传来“佳人”洪亮的大笑。
花坛挡在中间,我们无法看到对方的身影,那就让这重逢的欢笑做我们的替身,热
情的相互拥抱吧!
原本寂静的校园上空,回荡着我们响彻云霄的笑声。
两旁的弟兄们不明所以,摇头笑着说:“这两个疯子。”
(12)
我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世事之巧,每每令我瞠目结舌。
与“佳人”的重逢再次引证了这一点。他的新主人竟然就是和“夫子”同间宿舍的
兄弟——一个来自内蒙草原的青年才俊。可惜这位“夫子”上铺的兄弟无形之中破坏了
我心目中高大威猛的草原大汉的形象。看上去颇为消瘦文静的他,俨然就是来自江南水
乡的“伯虎”门下嘛,哪里有“天苍苍、野茫茫”的气魄?所以我干脆叫他“伯虎”。
“伯虎”的外形固然叫我失望,可他当初一下子就点了身宽体阔的“佳人”,倒还能看
出几分属于草原的豪放和膘悍。想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怎么变,骨子里的秉性终究
是埋没不掉的。
于是乎,“夫子”挑凤凰,“伯虎”点“佳人”,这两个好朋友的慧眼独具,竟使
得我和“佳人”能够小别重逢,而且从此就可以并肩行走江湖了。这等际遇,真是恍如
梦境啊。虽然少了嘴巴一个,可我依然满心的欢喜,简直有些欢喜的忘乎所以了。
打那天起,“夫子”在上,“佳人”在畔,我再不寂寞。
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夫子”和“伯虎”在上面聊天,我和“佳人”在下面胡侃,
都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过我们两位基层干部往往被上面头头们的交谈吸引,经常
是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有一回“夫子”和“佳人”谈起“mm”。我哪里知道“mm”是人类的网络中对女性
的称呼,还以为是巧克力豆一类的东西,所以不免听了个晕头转向。就在这时,对面过
来几个骑着车的女孩子,欢声笑语,姿态万千。那几辆女车也是风情万种,端的是风景
无限。不过本凤凰一向老实有加,“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只瞟了一眼,就把
目光茫然的投向前方;而“佳人”则傻乎乎的,连瞟都没瞟一眼。
我为自己的君子风范暗自称道的同时,也不禁为“佳人”遗憾。目光游离之际,突
然发现“夫子”“伯虎”二人兀自顾盼流连。
半晌,“夫子”说道:“北京的。”
“伯虎”明显不服:“胡扯!是咱们内蒙姑娘!”
二人沉默片刻。“伯虎”忽然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乎。”
我很是震惊。一贯以来我所接受的传统教育,都告诫吾等要严守“色”字一道,仿
佛只有如此,才是君子,才是绅士。我也始终认为在我们四个主仆之中,“夫子”、“
伯虎”还有我都可算君子之列,至于“佳人”,他是浑然天成,不在考虑之列。君子可
是要诲淫诲盗的,虽然主席一句“《水浒》是好的”就使得大家不用去诲“盗”,这个
“淫”字还是要大诲特诲的嘛。如此公开谈论异性,未免有“伪君子”之嫌。所以我突
然有些气馁,不知道是在慨叹“夫子”“伯虎”的堕落,还是在后悔刚才只瞟了一眼就
让风景从身边溜掉了。
这时就听“夫子”正色道:“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好色而不淫。”
这句话就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险些令我晕倒在地。以前所接受的道德熏陶仿佛都倒
了个儿似的,让我觉得可笑。但又似乎不那么可笑,隐隐的,好象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在那个天地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偷偷瞟一眼才着实有点“伪”的味道。
领悟到了这一层,我不禁豁然。与其做个鬼鬼祟祟的伪君子,不如当个至情至性的
真小人。于是也自甘堕落,从此就带着“佳人”指点江山了。可惜清华里面女车甚少,
允许我们指点的空间实在有限。甚至偶尔还要成为几个“同志”的指点对象,屡屡惊出
我出一身冷汗。
出了校门,别有一番天地。
一次来到一条热闹非凡的大街,我正在东张西望,突然一个中年妇女闪电般出现在
我的面前,对“夫子”道:“光盘,要吗?”这妇人一手抱着个婴孩,一手端着个奶瓶
子。“夫子”“伯虎”在和妇人交涉。而我的目光都聚集在奶瓶子下端的一滴牛奶之上,
眼看这个颗粒越聚越大,而它的正下方恰好是我的凤凰标志!
我暗中祈祷,希望这妇人赶快走开,免得我醍醐灌顶。这时就听妇人说道:“跟我
来!”我不禁大喜。不料这三个字说的过于铿锵,惊扰了迷糊中的孩子。嘴巴抽动之下
奶瓶跟着晃动,那粒炸弹终于还是弹射了出来。不偏不斜,正中目标……
我向那婴孩投入愤怒的目光:“你喝你的,何必非分我一杯羹?”
不料这还只是前奏,我随后在那妇人的指引下进行了有生以来最惊险曲折的一次行
军。在一片九曲蜿蜒、峰回路转的小胡同里折腾良久,越过铁门木门无数,才算完成了
这场游击战。我终于惊骇于“刘邦”那点雕虫小技的渺小了。
后来才知道,经过的那个地方原来就是名动天下的中关村。
(13)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逐渐熟悉了清华园里的一草一木,逐渐熟悉了嘈杂喧嚣的白颐路。我和“佳人”
也俨然成了大哥级的人物,每每以过来人的眼光打量新进加盟的大车小车。车龄渐增的
同时,心态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以往深恶痛绝的鬼子山地,如今在我眼里已经没那
么可憎了。想想也是,该来的总是要来,该变的总是会变,只要自己把住心中的那杆秤,
何妨微笑相对这日新月异的世界?
“夫子”对我也很够意思。呵护照料倒在其次,关键是他对我的那份欣赏几年来始
终未变。我能感受到他驾驭我的自豪感,而这感觉足令我有“车为知己者亡”的冲动。
有一天,“夫子”和“伯虎”打算去看流星雨,地点还不近,是在北京郊区的昌平,
骑车要两个小时左右。
这个消息令我和“佳人”很是兴奋。老憋在清华园这块巴掌大的地方,简直要把我
们憋出病来。流星雨是什么咱也不知道,不过能驰骋上数个小时,的确是一种诱惑。
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夫子”、“伯虎”还有几个同学带着我们出发去看流
星雨。夜晚的气温很低,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军大衣,乍看上去好象一群士兵,而且还
是装甲兵团——都有钢铁制的交通工具呢,虽然只有两个轮子。
那天北京的能见度还算满意,约莫能看到漫天的星星。一行人说说笑笑,冬夜的寒
冷丝毫没有冻结住他们的话匣子。而我和“佳人”则兴奋的东瞧西看,尽管四周都是漆
黑一片。
行着行着,诺大一块标牌出现在道路一侧,上面赫然两个大字:“昌平”。看来是
到了地方。装甲兵团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最后来到一块菜地中央,七、八个人或躺或坐,
静候夜空里流星们的到来。
“佳人”靠在我身边,突然粗声粗气的说:“大哥,听说天空里滑过一颗流星,就
要死一辆车呢!”
我淡淡一笑,这些东西,我一向是不信的。于是我侧过头,准备好好的破除一下“
佳人”的迷信思想。
就在这时,猛听他大吼一声:“流星!”这两个字就在我炸响,真是振聋发聩,我
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险些晕倒。等我回过神来,天空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说来邪门,在那菜地里呆了个把小时,总共出现了几十颗流星,可我却一颗也没有
看到。除了“佳人”在一边捣乱,估计还有运气不好的因素,每当我瞧向西边,东边准
保会哧啦滑过一颗流星;而当我瞧向东边,“佳人”又在向着西边大叫了。
“夫子”他们不时雀跃着,好象整个兵团就凤凰我一个与流星无缘。这令我很觉丧
气,不过很快也就释然——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流星嘛!所以,在回去的路上,我依
旧和“佳人”东聊西侃。
一会儿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凌晨四点的时分,这里一辆汽车都没有。
大家可能是归家心切,对醒目的红灯熟视无睹,一行车马呼啦啦的闯了过去。而“
夫子”依旧固执的按下了闸。我对主人的性子已经摸的很熟,所以微微一笑,耐心的等
待着绿色的到来。
“佳人”回过头来大叫:“有什么毛病啊你?”
我则回击:“中国的这点制度咱们再不遵守,还有谁遵守?你别得意,一会儿就超
过你!”
忽然,红光隐没,绿光乍现。
“夫子”的身子离开座位,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脚蹬子上,加速前进。前后无车,
他的目光全集中在前面的队伍上。
眼看要离开这个路口,我眼角一瞥,全身登时有如凝固一般。
一辆载重卡车正飞速从右侧驶来,而司机显然也对他前方的红灯毫不在意,卡车一
点没有减速的意思,就这么旋风般的向我和“夫子”直贯而来……
“夫子”还是没有发现。他太高估同胞的素质了。
大变之下,我初时还有些神智模糊。眼看着卡车越来越近,那厚重的车首有如怪兽
一般愈发狰狞,我竟清醒起来。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幅画面,那是我第一次迈出车间大门时对自己说:“要做主人的
乌骓赤兔啊!”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这个念头在头脑里闪电般涌现,我下定决心,我要做“夫子”
的乌骓赤兔。
于是我完全镇静下来,就在卡车堪堪撞到的时候,我第一次没听从“夫子”的驾御,
使劲全身的力气,嗖的转过身来直立起来,用我的两个车轮迎向呼啸而来的卡车,而把
“夫子”的身体档在我的身躯之后。
刹那之间,我清晰的听到自己骨骼粉碎的声音,随即就象断线风筝般高高的飞起。
这感觉,这感觉很有些熟悉啊,我是凤凰,我是要飞翔九天的么……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我瞥见“夫子”也被弹的飞了出去,不过有我阻挡了
一下,他似乎伤的不重。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怔怔的盯着我。四目交投的瞬间,我读
懂了他眼中的感激和痛苦,他的眼眶里,分明有些什么东西在闪亮……我最后看了“夫
子”一眼,微微的笑了:“主人啊,我现在终于可以对你说,你当初挑中我,我不会让
你后悔的……因为,我是凤凰……我就是你的‘乌骓赤兔’……”
我继续向后飞去,淅沥哗啦的,我的身体正在离我而去。隐隐的,我听到“佳人”
声嘶力竭的大喊,那喊声,充满着令人侧然的惶急和苦楚。我已然无力侧头去看他,只
能在心中默念:“好兄弟……来世我还做你的大哥……”
“佳人”的吼声还在耳畔回荡着。
轰然一声,我重重的落在了地上。最后的一点意识正在离我而去。我仰卧在地面上,
两眼开始无力,残存的一点力气支撑着我,静静的看那漫天的繁星……
一块铁皮轻轻落了下来,是我一直引以为豪的凤凰标志。它轻轻落在我的身上、我
的残缺不全的身上。
我满足的笑了。
我终究是凤凰。一只骄傲的凤凰。
我慢慢的合上双眼。
双目合起的刹那,黑漆漆的天幕突然升起一点眩目的光芒,在苍穹倏忽滑过,留下
一道闪亮的轨迹,良久不肯淡去……
我,终于还是看到了流星。
后记
凤凰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此时于我,应该是最轻松的时刻,就如同丰收后的
农民抚摩沉甸甸的麦穗一样。然而,同以前写过的几篇后记相比,我现在的心情却
沉重的多。
《凤凰》是什么呢?如果说是童话,未免沉重了些;如果说是小说,又未免有
些不成体统。其实对我来说,《凤凰》是一篇悼文。自从今年四月份一辆陪伴我多
年的自行车被“刘邦”之流偷走之后,我就一直想写点东西纪念纪念它。思来想去,
与其让它成为我呜呼哀哉的对象,不如让它在我的笔下重生,活灵活现的和大家交
个朋友。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只凤凰出现在朋友们的面前,讲述它的故事。
凤凰无疑有很多缺点。它孤傲,它世俗,它还有点“伪君子”的味道。不过它
重情重义,它把兄弟之情、知己之义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珍贵,所以凭这一点,
我欣赏它。
《凤凰》中还塑造了几个人物。在他们当中,我最喜欢“佳人”。“佳人”也
重情,不过和“凤凰”相比,它的直爽和天真更容易让人喜爱。我想人生得遇一个
“佳人”这样的朋友,可算无憾。
在谋篇之上,我并没有把《凤凰》当作一部正经的东西来写,所以也欠缺对整
体脉络的合理把握。往往是写到了一个地方,灵感一来,就继续写下去。如果想不
出写什么,就搁置几天,等有了感觉再动笔。包括“佳人”这样的人物,也是突然
之间想到的,而不是酝酿已久的产物。整体上说,《凤凰》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
进清华之前的漂泊和清华里面的际遇。和有的朋友一样,我也偏爱前一部分。因为
前一部分的情节更生动惊险,人物的性格也更加鲜动分明。尤其是“凤凰”和“佳
人”分手的那一幕,是我整部文章写的最投入的,甚至有些难以自持,虽然现在看
来,写的还很不深刻。等进了清华,文章就琐碎了起来,缺乏清晰的主线,而成为
校园生活的点滴摘记,有些地方写的很不近如人意。我也曾产生过就此搁笔的念头,
不过既然写了,就该写完,所以凑足十三篇之数,给大家、也该自己一个交代。
其实,与其说我是写一辆凤凰自行车的故事,不如说是写自己对社会对生活的
感受,虽然这种感受对于一个一直呆在校园里还没有经历社会风雨洗礼的学生来说
未免显得过于苍白和幼稚。不过选了自行车做载体,有些失策。因为自行车是没有
生命的,是要靠人驾御的,想把这样一个铁皮家伙写生动,实在困难。不过这也算
是一种尝试吧。有些平时不太好说的话,通过“凤凰”的嘴说出来,倒也痛快。
在写作的历程中,自己曾经灰心过,曾经气馁过。很多朋友,认识的也好,不
认识的也好,都给了我很多鼓励。你们的只言片语,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支持。我
会铭记在心。
还是那句话,能够从头到尾把它读完的人,配得我的敬礼。
1999/8/17
于 清华伟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