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人間好時節

作者: 第21屆校友 吳洛纓

(原:吳曉芬,已改名)

吳洛纓

台北藝術大學畢業,台大戲劇碩士,資深編劇,執導過十部舞台劇,影像編劇作品包含《我願意》《滾石愛情故事--愛情》《痞子英雄》、《白色巨塔》、《給愛麗絲的奇蹟》、《我在1949等你》、《哇!陳怡君》等十餘齣,播出時數逾三百小時。並以《白色巨塔》獲得金鐘獎最佳編劇。現為有本事文創國際負責人,專任劇本開發、劇本寫作、劇本教學等項目。並任職台灣大學戲劇系、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系、政治大學廣電系副教授。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會變成現在這個「我」,特別在中學時期,記得一回文藝寫作社團馬叔禮老師帶同學們散步,到了甲板下台階坐著,老師問大家以後想做什麼?頗有些子曰:「盍各個言爾志?」的味道,輪到我時,我說,我什麼都不想做。老師說,什麼都不想做,也很好。


彼時我是個茫然、散漫、無心學業,只愛讀課外書和寫作的高中生,因為有這句溫柔寬容的話語,讓我在每個踟躕的時刻,不會墜入無底深淵。相反的,我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思考,和自己說話,做出改變。高三一年讀三年的學科書,僥倖考上北藝大戲劇系,到了二年級,在那個人才濟濟的學校,又開始懷疑自己,依然休學了,以為中文系更適合,卻考不上中文系的插班考,只好乖乖回去戲劇系讀完書,主修導演像是找到真正的興趣,最後一年竟發現罹患癌症,手術加上化學治療的病痛,都抵不過數個月後父親因病驟然離世,苦撐著做完導演的畢業製作,人生賽局的第一節終於打完。



一畢業就到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演出自己的導演作品,但劇場導演從來不是能維生的工作,只好到出版公司做編輯糊口,接一些翻譯外文書的活兒。偶然間發現台大戲劇研究所第一屆招生,拼讀一個月竟然也考上了。依稀記得在台大門口看榜單的那刻,心裡模糊地想著,這好像不是我想來的地方,但我已經在這裡了。在台大讀的都是自己喜歡的科目,讀莎士比亞、讀現代劇本,跨院修課更是打開我的見聞。研三那年,因為選錯指導老師帶來的壓力,確診憂鬱症,只好先休學。到網路公司找工作、教表演、導戲……結婚生子,抱著兩個月大的長子一面餵奶一面寫論文,總算完成學業。有了「母親」的新身份,第二節比賽正式開打。



第三節長達二十年,其跌宕起伏如戲,更像一部沒拍好的歐洲電影,挑戰了家庭、事業、創作、志業分進合擊的賽道,若真要分勝負,靠著更多的努力更少的睡眠,找到自己的價值,同時養大兩個孩子。



忙碌不已的此刻,進入五十歲,進入比賽下半場,開打第四節。我是個兩個大學生的母親、編劇、導演、大學兼任副教授、學會理事長、專欄作家、影集製作人……每件事都不只是個好聽的頭銜,每件事都會耗去心靈與身體的勞動,頻頻佔據所剩無幾的時光。說不上樂此不疲什麼的,好像這就是你被分配到的打掃區,時間到就帶著抹布乖乖去擦窗戶。到底在追求什麼?

我始終在定義自己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有些什麼改變了,有些什麼核心始終不變?在我的表導演或編劇課上,都會列出關於自己的100個問題,請學生作答。創作與自我有密切關聯,深掘自我更是必經的過程。其中有些問題如果沒有特別思考過,例如:如果能對全世界說一句話,你會說什麼?例如:你人生中最大的疼痛來自何處?這會需要很多時間思考,透過回答觀察自己的身體、心理和靈魂,於是開始沈澱自我。就算答案會隨著時間而有改變,但變化中也看到心路歷程。無論願不願意,這的確是個沒有網路幾乎無法生活的時代。有了智慧型手機後,每天花在網路上的時間正放肆地侵蝕著人際關係,從家庭聚會到戀愛,有社群網站作為替代品,我們能見到的朋友、接聽的電話乃至於收到的聖誕卡,越來越珍稀。這是現今社會不可逆的趨勢,如何讓自己在資訊洪流下建構自己理想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如何像一艘海上的帆船,在風浪來時,更要緊緊拉住纜繩,守住那個獨一無二的、充滿祝福的自我。有一天,在心裡突然響起一句話,似乎是數十年來終於寫出的心得:我是來這世界報恩的,這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於是,每年我都會重新簽署一份給自己的承諾。本人基於身為人的誠信自重,願立以下數點,作為生命終始的承諾。一、我願意愛惜自己的身體髮膚,如我珍惜萬物點滴,時時檢視,日日鍛鍊,健康為我生活首要目標。二、我願意照護我的心,不為昨日擔憂,不爲明日躁急,知因且不畏果。我不害怕可能的崎嶇,亦堅信一切發生都有意義。心是我的,我確信擁有。三、我願意愛與被愛,世人如何對待,我都欣然悅納,張開如草茵,輕快如風,我的存有即為此而來。



每年抄寫一次,心裡總感到喜悅。



拍片是個良心事業,如果希望觀眾不會出事,精神愉快,從頭到尾都得捂著良心,能做對的事、做喜歡的事,做出它的價值,這是我另一個人生散策。

最新劇作~影集『我願意』是吳洛纓自己導演自己的劇本,

同時也是該劇製作人。

最近完成了一部十二集預算將近八千萬的的影集『我願意』,第一次由自己導演自己的劇本,還投入製作。從2018年初的構想,到第四季開始寫。2019年拿到文化部的拍攝補助兩千萬,劇本繼續寫,開始籌拍攝資。原訂開拍期程被疫情搗亂。2020年參加金馬創投時,十集劇本已經擺在桌上,2020年十二月開始籌備、三月拍攝,五月底殺青,加上後期剪接、特效、配樂、混音、配音,直到2022年三月初才終於完成。


整個拍攝期是一場夢中夢,每天清晨開工,收工後準備第二天要拍攝的內容,然後又開工收工,日復一日,每天都超過十二小時。對劇組大多數的人而言,這是經常。對第一次進組第一次當導演的我,這是悠長無法以日夜斷續的夢。有生以來,第一次與同一群人數天天生活工作在一起,長達數個月。必須克服自己的社交恐懼,真正成為群體的一部分。


我忍不住想起作劇場的節奏:演出倒數一年前訂場地,半年前開始準備劇本和概念,排練兩到三個月,進劇場五天,第六天首演,演出幾場後,在掌聲中絕情且果斷的結束,十天前還在工廠剛上完漆的景片、一週前才放上台的傢俱,拆台時都成了「廢棄物」。當因緣俱足而出現在舞台上,這些才有新的意義,拆台後的失落延續數週,慢慢就模糊了。



劇場的永遠在人的記憶裡,影像的永遠卻發生在創造過程的時時刻刻。



有些人問我第一次當影像導演的心情,我總是回答不上來。很久以前,導演才是我通向別人心裡的唯一路徑,近二十年來,都必須透過文字,轉了個彎,甚至隱藏、變形、迂迴。用影像導戲,更像是一種回歸,是迷途知返的壓力,難免近鄉情怯。是不是從此就做導演好了?或者……任何可能,在我自己殺青前都不曾認真想過。



做後期製作,沒有收入的八個月,的確模擬地想過幾個可以寫的題材故事,都要自己當導演拍嗎?獨立製片或面對市場?也不免偷偷思索如果第二季、如果是電影?一切就像回到三年多前的起點,卻不再是原來的我,有些成分被徹底改變了。成長永遠有代價,卻不會讓人因此放棄成長。在拍攝的道路上開啟了一扇門,處理劇本的能力進步一點點,對人性和劇組有更深的認識(哪次不是)。作為一個導演和編劇的工作終於結束,在創作和製作品質上的努力也終於結束。不想放過任何一個使其更好的機會,每個步驟都想用盡全力,儘管播出平台和日期仍未定,但已經參與法國里爾影展和台灣金馬影展放映一二集,心裡已經有小小的滿足,終於沒有辜負所有人的努力,這樣的成果,對得起自己。



七月補拍大海上的戲,整整一天。回港的航程上天已黑,與攝影師、男主角一起坐在甲板上,望著滿天散落的星火,船慢慢靠近凌晨出發的港口。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呼吸和身體真正放鬆了,我們聊了會兒天,說些不相干的事,然後都沈默了。想及他們終於可以休息或者說脫離,替他們感到輕鬆快慰。一路走到這裡,彼此陪伴,拍片的生活便是如此,一段接過一段。但我還在車上,行進中,往下一個駐點前進,至死方休,令人安心的是儘管在老去中,我卻更喜歡被時間圓潤過的自己,知道自己的價值。家裡還有一個聖心女孩朱天然(2013-2015就讀國中部),她正在台南應用科技大學美術系就讀。在她小學三年級第一次到學校參加園遊會,就喜歡上聖心。再過三個月她就滿二十歲,是個善良、浪漫、體貼又活潑的年輕人,和她的母親一,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出的「愛」字,也是在聖心學會的。為此,我深深感謝。#

吳洛纓女兒 朱天然的 作品

朱天然 2013 ~ 2015 就讀聖心國中部,現就讀 台南應用科技大學 美術系 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