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名的改變開始,我意識到我的轉變。
我在某個階段後,將生命投注在咖啡廳之中。這間咖啡廳如它之名,以一個免費的名號歡迎著客人,我也消耗著等價的生命在這個地方,正如同免費之名。雖然不想承認我的廉價,但對俗世而言,我絲毫不具專業技能的狀態本來就是廉價的。
我坦然面對我自己的廉價, 然而本質上仍在意他人的看法。
回想起那天到白立方之間,那男的裹著鑑定師的外皮,對周遭做著許多不同的評價:這個可以、它看起來很不行、壞人……,諸多不顧他人心情的描述在他嘴中放出。不僅僅只是關於外表的評價,更多的是直覺的闡述。
記得當時,他用著凝重的語氣告訴我,他極其重視他對人的第一印象,在歷經多年的考驗之下,還沒遇到偏差太大的結果。所以不自覺的,在觀察人群的時候就會對其打起分數,靠著直覺。
他那時說道:
「因為對每個『朋友』的關懷都太多了,所以我必須限縮我自己的朋友範圍,避免我哪天為了『朋友』折磨死自己。那如何界定這範圍呢?就是靠著我的直覺。」
像是開玩笑般地描述,要不是他以認真的表情盯著我,我大概會當成他在找話題隨口說的。
「我的朋友圈圈很小的。這是個認知問題,有人說過我的朋友定義,其實就是非常非常好的摯友等級了。舉個例子來說,一般認識的人,大多會有其副標題,像是同學、學妹、顧客……等,就以這些名字對外介紹。」
話語迎頭重擊上來,對著某種程度上具有好感的人,卻聽到在他眼中自己可能連朋友都不是。警覺性的擔憂起自己在他心中的定位,雙眼咕嚕咕嚕地在轉動著,眼前冒出一絲眼球摩擦產生的煙霧,頓時失去思考的能力。
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已經成了我上班時,一個習以為常的存在。
他掏出胸口的記事本,翻開其中的數頁遞到我面前,上頭有著無數的人名,在每個不同的人名旁都寫著註記:直率調皮、缺乏自我方向、沉浸在自我中……等,像是表記著所有人性格的天書。難以從他看似輕佻的外表中相信這本記事本的存在,連同他自稱的第一印象,以及辨別他人性格的技能,讓我十分在意起是什麼樣的經驗讓他有這樣的能力,還有上頭是否寫上我的部分。
眼角霎時瞄到一個詞:黑衣少女,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心如此,他右手正巧妙的把旁邊的註解遮住,使我更在意起他對我的評價。
我明明不太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但他的話語卻總是能夠留在心上。周遭悠揚的古典樂聲依然轉著,手邊清潔碗盤的水聲仍然流動著,機器製造蒸氣的金屬聲還呼嘯著,但他的想法就跟手邊的書一起留下。
一時想拋下多餘的想法,我在完成手邊工作後,滑開手機表面,上頭浮現的是他在展覽後傳給我的一行字以及那張合照。左手捏了捏臉後,將他滑開,點開近期拿來消耗精神的網路漫畫平台。
重新輪迴是高中時期為了和周遭同儕有共同話題所看的直條漫畫,靠著美型畫風在同學間廣為流傳。其中故事觀扣著亞瑟王傳說不放,描述著在無數代轉生後的亞瑟王之妻,桂妮薇爾在亞瑟與蘭斯洛特之間的搖擺不定。在每次選擇中,桂妮薇爾總選了離幸福最遙遠的道路,像是永遠被詛咒的存在。
但在漫畫中,她在對做錯選擇而絕望之時,意外回到選擇的數年以前,重新開始她的人生。周遭每個女同學都發狂了,「難怪妳會比較喜歡金髮帥哥,畢竟看起來比較浪漫的多。」、「我可以接受啦,忍不住還是會想為苦逼年輕人說說話。」,諸如此類的討論聲在校園中此起彼落。
雖然整體故事經營上是非常老梗的少女漫畫,但透過選擇與人物互動的糾結,確實成功捕捉到許多小女孩的心。算是合宜的敘述平衡,讓兩派人馬都有其立足同樣處境爭辯的實力。但也就止於表面上的描寫,情感上極為簡單薄弱。
「希望能不再留下任何遺憾,我要重新回到那個時光。」唯一打動我的僅僅只有這句祈願。要是能有一樣的機會,我會重新回到哪個時光呢?又或者是遮起雙眼繼續維持一樣的結果。
一抬起頭就看到業務員穿著一樣的白色襯衫與不合身西裝褲推開店門,帶著一樣的笑容,點了一樣的咖啡,走回一樣的位置。不一樣的是答應他一同去參觀展覽的我,而我為什麼會坐在機車上呢?
好像從認識他之後,我一直在問自己問題呢!
雙手老實的製作完咖啡後,將咖啡放到托盤上並順手拉了一張杯墊,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在上頭寫上:「為什麼要邀約我?」。是個沒有意義的確認,不具任何價值的確認,絲毫沒有預期過答案的確認。就是秉著衝動而做的行為,像是破壞平衡的刺客般潛伏進杯墊。
裝作若無其事的把杯墊及咖啡擺在他的面前,他沒有注意到上面的字。
業務員一如既往翻開他的書閱讀著,我則是不斷地觀察著他的行為。
鏘鏘!門口的風鈴聲拉走我的注意,是個頭髮稀少的年輕男子,他用極為客氣的態度要求推薦咖啡,我隨手指向清單上的名稱,他同意後我就忙著低頭製作。
招呼完新客人的咖啡後,我發現一邊的手機上浮現著字句:「妳可以想成是一種推銷吧?妳對自己的存在沒有自信。在社會中,妳適應的蠻辛苦的。」
抬起頭看到他正望向這邊,因為顧慮到一旁的客人,他選擇用通訊軟體回答我。然而這詭異的答案並沒有回答到任何東西。
「所以我從認識妳後,便嘗試邀請妳,想弭平妳內心中的問題。」
他的話語在心中無聲擺盪著,截至目前為止,見面的次數能夠用雙手數出,但他卻無比自信的描述問題。像是印證他胸口那本記事本的存在般,他用闡述事實的口吻傳來訊息。
因為害怕被傷害,而帶著毫不關心的態度去忽略周遭事物,用自以為完美包裝的狀態,性格與想法卻直接被一個奇怪的男人解讀完畢,除了理解自己其實容易被看穿外,更多的是對他的敬佩。
「妳的漠不關心看似沒有製造問題,但實際使妳被周遭所忽略,進而失去妳的自我價值。而我只是個破破爛爛的業務員,專門找到妳的孤僻與改變它。」
孤僻的被點出過於深刻,像是他將我擺在手術桌上打量著,診斷著我的一切。隱隱約約意識到眼前的男人也是孤僻的,竟然是由孤僻之人來嘗試改變我的孤僻,其中的諷刺看著手機畫面笑了起來。
「你也是孤僻之人。」
「是啊,不過我已經相對過去好很多了,正在努力改變著。」
「那你有想過孤僻加上孤僻會等於更孤僻的可能性嗎?」
「不會的,兩個人就是複數型,已經從I變成We了。」
一連串的對話在屏幕上閃過。
「有我在是不會孤獨的。」又浮現一句話,我看了一眼在位置上擺布著手機的他,他抬起頭回以相同的微笑。
「至少多找妳出去才顯得我們不寂寞呢!」螢幕在變暗之際衝出這串文字。
突然一股想法浮現:事實上,他僅僅只是需要一個人解決他的寂寞,而我的存在就只是剛好符合他的需求罷了。今天換成是另外的人,只要像我一樣有著充分的時間陪他消磨,也能使他不寂寞,那麼我存在的必要性又消失了。
對於剛才感到有些高興的自己感到可悲,終究只是淪落成其他人的消耗品,父親的局限、朋友的背叛、學長的欺瞞……等,盡是不愉快的過往,怎麼可能會有無緣由的改變呢?
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我顫抖著回覆訊息:
「我需要基本薪資謝謝。」
作為一個滿足需求的存在,要求一點薪資倒也不為過吧?身為一個被利用的物件來說,我努力用著玩笑反抗。
而面對我的要求,他低著頭遲遲沒有回覆,放下手機,維持著低頭姿態喝一口咖啡,像是沉思者的凝重感浮現在他身上。
「我想,妳大概只價值個停車費二十元。」訊息帶著苦笑走回來。
「我沒想到妳竟然會想拿金錢來衡量我們的關係。」和過往不同,充滿情緒的話語撲了上來。
「我以為其中的交流已經不是金錢可以估計的。」瀰漫著失望的文字。
等等,和想像截然不同的反應,明明是我對他的失望?我不由自主的回出「不要難過。」,突然不太明白他狀態的變化,到底哪個部分搞錯了?
「沒有想到妳把妳自己的存在想的這麼廉價。」
一點也不廉價,從過往被其他人予取予求,這已經是我有史以來最高的要求了,為什麼要被一個認識沒多久的人這樣批評呢。
雖然是批評,但他盯著螢幕的神情充滿著痛苦。
過了約莫十分鐘,他收拾手邊的書籍,起身離開前向我苦笑︰「咖啡也還是很好喝呢!」,把落寞全都撒在咖啡杯上。
關店後,我無意識的在街上亂走,月亮已經跨過頭頂,掛在西北方那側,用它的位置告訴我已經錯過回租屋處的捷運。
腦海中全是白色襯衫的落寞,對社交極具困難的我也清楚觀察到,過往失敗案例總是驅使著我朝向負面的結果思量,導致我最終選擇以玩笑進行回應,想逃避他的要求。
但是從今天他的反應來說,如果是僅僅尋求一個可以排解寂寞的人而言,整體行為都太過於激烈。而我突如其來的想法也並沒有任何證據及徵兆,就只是被我鐵信以為真的可能性。
冷靜下來思考,他的行為也不是不可預期,純粹的需要『我』和他互動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只是在那個時候,我頓時找不到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面對,大概是太久沒跟人交流導致溝通上產生困難了,店長真的是靠著直覺聘了個極不適任於服務業的人。
一旁的貓叫聲喚起我對周遭的感官,才發覺自己正走在校園的草皮上,喵喵聲像是向我討著食物,今天就算我不給牠食物,未來還是會有善心人士伸出援手,我的存在依然不重要。
但是,牠的存在對牠自己是重要的,所以牠奮力索取著。
他也是,所以他對我的反應而感到落寞。
也許,我不自覺的說了殘忍的話。
要是能有一樣的機會,我會重新回到哪個時光呢?又或者是遮起雙眼繼續維持一樣的結果?
「抱歉,我的玩笑話可能有點奇怪甚至是很過分,之後你不想理我,我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文字送出。
這個機會不存在,但我放下遮住雙眼的手,嘗試改變。
被往常的鬧鐘喚醒過來,走了三、四個捷運站的距離,疲憊顯現在小腿上,睡眠不足也黏著眼皮。我用食指揮掉手機上的吵雜,看到上面寫了:
「沒事兒沒事兒。」
頭頂上似乎有著一隻手輕拍,溫柔的安撫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