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有偏心吧?」
「我哪有偏心?」
「本來就有,哈哈。」
「對誰?我可沒有認知到自己偏心的感覺。」
「那就算了,哈哈。」
「吼,我好在意。」
「不用在意啦,乖。」
「好吧,不說就算了。」
「別難過啦,我希望你能繼續偏心。」
「?」
「反正她們沒有感覺就好啦。」
趴在桌上看著他,我久違的說著話,一連串的字句不像是我說著,而是嘴自作主張的開合著。
「我很認真的想知道,我有偏心嗎?對特定的人?」
「至少你不會邀約她們出去玩啊。」
「妳說的是對妳喔?」
「有點吧,已經很久沒有人對我偏心了,我覺得挺開心的。」
「哈哈,妳會這樣覺得喔?」
他露出熟悉的笑顏,我的心情也隨之愉快起來。
呼!從睡夢中醒來,似乎是個奇怪的夢,內容斷斷續續的,充滿著熟悉感,好像是曾經發生過的情景,但頓時又說不出來是什麼時間段的回憶。嘗試從記憶深處追尋,卻只有滿腦的空白,在沒有可以參考的資訊下,要從眾多雜亂中找到相符的內容顯得相當困難,像是從大海中找到數年前我所丟的瓶中信一樣困難。
當時把珍藏的記憶與寶物全都塞到了小小的瓶子中,原本想直接用把火銷毀一切,但是這樣就像是譴責自己的無能般,所以我選擇用拋下過去的想法把軟木塞填住瓶口,將它們奮力丟進海水中,波浪像是回應我的吶喊,連著瓶子掉在水面上的漣漪一同捲進海水內部,我沒有緬懷,只是每次想到時還有一絲對記憶的不捨。
到底扔了什麼,已經不是現在的我能想起來的。
在思慮漩渦之中,一旁的鬧鐘提醒了我現在還有工作等著我去執行。
業務員坐在櫃台邊上的座位,右手拿著咖啡杯輕啄著,唇上沾著一點牛奶,憂鬱地看著機器散發的蒸汽。至於憂鬱的主因大概是整間店都被大媽們所佔據,連他所習慣坐的位置也不放過。
「我說啊,最近我鄰居的丈夫勾搭上了他的秘書,上班的時候盡是努力做著正事呢。」
「哇!那妳鄰居怎麼反應來著?」
「當然就是在做正事的時候好好的錄了下來,作為日後賠償的證據啊,我看她等她哪天不順心,大概就提離婚要一大筆錢了吧。」
「哈哈,怎麼不是早早離婚呢?還要等到不順心。」
「因為她在外面也有男人啊,她想先等確定跟那男人有結婚的可能,再提離婚吧。雖然她丈夫偷腥,但是至少某種程度上對她還不錯,她還捨不得割捨這些好處吧。」
一堆八卦流言在咖啡廳裡流竄著,第一次被人群所塞滿,吵雜的談笑聲讓整個空間瀰漫著無秩序的氛圍,連本來自豪驕傲的古典樂都失去的容身之處,突然懷念起它們平穩的旋律與音調,現在卻被高聳的戲笑聲填滿整個耳蝸,每個組織都被大媽們時高時低的嗓音所侵略著。
我用著無奈的表情看著業務員,他聳聳肩,思考了一下後,他決定跟我閒聊:
「昨天睡得好嗎?」
極其普通的問句,雖然跟旁邊八卦相比顯得小聲且平凡,但確確實實的傳進我的耳內。我想起今天做的那個令人熟悉的夢,也許有些奇怪,對我來說卻不覺得是惡夢,所以我點點頭,同意他的問句,並用右手食指指著頭頂轉啊轉。
「妳想說妳昨天做了個夢嗎?希望能是個好夢。」
回想了一下,我做的夢基本上都是惡夢,很少有好夢。不是親手殺人就是被他人所殺,還有數次見到戰爭與火災的場景,幾乎都是非常令人害怕的夢。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大多不太真實,體驗一段時間後便能自己發覺自己在作夢。 但今天早上的截然不同,真實至極,像是記憶深處的景象重新在腦中播放著。
眼前他平淡的說道,但神情上卻顯得不是很自然,看起來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不禁讓我感覺到一絲擔憂。他看到我的表情後,急忙解釋著他的狀態:
「我最近的夢都是過去的情景,說不清是不是惡夢,但醒來總是蠻痛苦的,好想無所顧忌夢個天馬行空。過去如夢似幻卻又真實不已,每回夢到都不能確定是夢還是現實,擔憂過去再回到現實,夢和現實的分界對我來說相當薄弱,所以我無法停止庸人自擾般的胡思亂想。」
再次慶幸自己做的夢明顯不真實,曾經做過許多自己與家人被害的夢境:我被關在牢籠中快被燒死、看著父親即將被蒙面歹徒持匕首刺死、抽出手中的水果刀才發現上頭沾滿母親的鮮血,畫面都足以直接震撼醒我的心智。每次總驚恐的醒來幾秒,看看四周,才放心的鬆口氣。
難以想像他的過去有多麼哀傷,難以理解他的過去有多麼痛苦。過去的現實看似夢境,所以夢到時總認為是現實,這樣的夢也太令人混亂。我皺著面容想像著這個論述,盯著他的雙眼試圖從中看到一絲過去。他也張大眼睛看著我,在他放大的清澈瞳孔中反映我的目光。直視著彼此,失去視線外的所有景象,眼中只有彼此,雙眼連眨一下的時間都沒有,就是瞅著彼此,乾澀感從角膜迎上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受不了了,眨眨眼讓疲倦的眼球得到濕潤,他也終於開口:
「在妳眼中看到一點克麗歐佩特拉七世的的形象,持著冷冽的眼神直視著凱撒,從來自羅馬的威脅中保護著埃及。雖然戴著不容旁人的表情,但是存在某個難以描述的吸引力誘使他人上鉤。就算妳現在拿著手上的刀具刺殺了我,我想我不會感到意外也甘之如飴,感覺也是難得的體驗。」
先別說在他眼中我被描述成埃及豔后,為什麼結論變成我可能會刺殺他了?
「說到這個,我之前還有想過一個清單,被上頭的人物殺死也不會興起恨意的清單,我自己也難以理解為什麼會想這種東西。」
莫名其妙的想法,我想不出為何構想這份清單的理由,無論是要原諒殺死自己的人有這麼容易嗎?或者說他這份清單是建立在他的所作所為造就殺機?再說真的要鼓起勇氣取走一個人的性命並非易事,背後潛藏的風險太高,有什麼樣的理由夠說服自己覺得殺死某個特定人物是有價值的?
「這世上有值得殺的人嗎?」我在乾淨的杯墊上寫下我的疑問。
「這問題有點難。」
他看了看杯墊,陷入了沉思,眉頭緊鎖,雙唇緊閉。在我心中是有著答案,但還是希望能聽聽他的想法。
「我不確定是不是值得,但之前是有想過要把某個人在社會上埋葬,用著把自己毀掉的方式。可是後來隨著時間久了,漸漸覺得有點不值,但在情緒上來之時,很有可能會控制不了自己而做了不可復原的事,心中就只想著:『反正我在社會上也只不過是個爛人,我還不毀了妳。』這種黑暗。」
他看著窗外的道路,像是看著某個遠方的人物,散發著難以言述的氣息。
「讓她活著,就只是拔了些她的羽毛罷了,在社會上難以繼續她過往的生活。也是在難以接受的行為之後才興起這樣的想法,不過也就只是想想罷了。」
他將目光重新轉了回來,眉毛帶著歉意的模樣,嘴角的下垂像是道歉一樣,在黑暗的想法之外,他的形象更多了一種無奈與寂涼。終究我還是難以知道他的過去,僅僅就只能夠從他表面的行為窺視著他的悲痛。
他的神情,讓我想起從前看過的故事,主角在第二部後重新開始在日常中生活,卻一直被過往的悲痛回憶纏著。一開始只是些玩弄班級同學的指令,沒想到後來竟然變成慘無人圜的可怕命令,在服從命令及接受懲罰之間,學生們不同掙扎著做出選擇。最後無論是同學、朋友、戀人,主角都失去了一切,一個人存活下來。
要是業務員也有一樣的過去的話,我可沒有把握能夠接受。當時只是看著小說,就讓我開始做起許多悲痛的夢,要是這樣的人物出現在自己面前……,不不不,又開始陷入妄想中,揮去不必要的臆測,我重新看著他。
在他面前,我似乎無法維持那種與世隔離的冷靜,好像換個人似的。我需要更多自我提醒,才能夠喚回一點理智。
回憶起當時那系列的書,讓我沉迷於同類型的作品間,手法雖然大同小異,但總是享受著人為的血腥,甚至有一度覺得自己再看任何類似的書籍,精神就會完全崩毀,所幸這件事並沒有成真,我內心也相當健全,至少不會模仿實作起書中那些手法,頂多內心想像罷了。
「妳覺得妳認識我嗎?」
他突然迸出問題,正如平時的發問一樣難以回答,為了回應他,我中斷了原先的思考。
一個看似業務員的男子,實際業務不詳,滔滔不絕,需要接電話、見客戶,但實際上班時間不固定。從第一次見面至今約四個月,在這段之間,來過無數次咖啡廳,幾乎都是在下午時分,坐到傍晚就離開,日復一日,像是種習慣。近期邀請我去看展覽,彼此關係之間好像有些許變化,好像有很複雜的過去,但與他的關係仍未好到可以得到他的信任。
現有的資訊量還很少,能知道的事就是我很在意他,但我什麼也不知道,就算想了解也了解不了。於是我對他搖頭,用舉止說明我的結論。他看了我的答案,笑了起來:
「哈哈,說的也是,會慢慢讓妳知道的,至少和善還蠻明顯的吧?」
笑容隱含著各種惡作劇的奸詐,看似和善,但總有「不注意之時,他就會用雙手捏我的臉」的預感。這般笑容讓我想起國中時期的男同學,當時和他互相激勵彼此讀書,比較考試成績,輸的一方要被彈等價於分數差的額頭。但他是個高材生,每每比較的結果都是我輸,他彈的並不大力,但每回都挨了二十幾下的額頭還是不爭氣的腫起來。
他總笑著說:「再讓我彈下去,妳都要長出第三隻眼睛了。」停下作勢要彈我的手,收拾書包瀟灑離開教室。當然有的時候輪到我,可沒有放過他的理由,彈的手都疼了才罷休。猶記得當時他也曾經捏過我的臉,除了痛之外,我的臉總被手溫烘的熱,所以特別禁止他的捏臉行為。
有陣子因為和他的互動導致被導師約談,在講台處被導師直接問說:「你們現在是打算交往了是不是?是的話就滾出去別吵到其他同學念書。」,明明就是一群人的打鬧,導師眼中卻只有我們兩個的互動親暱,大概覺得我喜歡他。而同學間也傳著我和他周遭泛滿粉紅泡泡,讓我當時就解釋我倆關係顯得相當辛苦。
會有這樣的誤會確實也是可以想像的,他就是個容易和女性曖昧的人,總是抓不準那個邊界,雖然提醒他需要注意自己行為,終究他還是搞砸了他所有同儕間的關係。我在業務員身上看到一點他給我的感覺,要是他成長之後,或許就跟業務員很相像。過去和男同學之間的互動總是造就誤會,使我難以辨認起彼此的距離,所以我在面對其他人時,才會對關係感到迷惘吧。
「怎麼了嗎?這樣子一直盯著我看,不同意我說的話嗎?」
業務員看著思考許久的我,笑笑的問,而我搖搖頭,不確定這樣是不同意該句話,還是不同意他「至少和善還蠻明顯的吧?」這個論述,中文和英文的文法差異就此凸顯出來。
「妳在思考的時候,所有行為都會停滯,相當顯眼,不禁覺得妳有點可愛。」
「嗚!」
當機。
重新有所意識的時候,視線中看到業務員的臉,以及他的雙手從兩側捏我的臉,我驚訝地拍開他的手。
「終於有反應了,看妳臉部僵硬成那樣,特別幫妳捏捏臉把肌肉鬆弛一下。」
感覺臉部肌肉變得更為僵硬了,他看了一會我的臉,拿出胸口的記事本和筆做起紀錄。
「咦?」
我發出疑惑聲,他沙沙的寫著筆記,並沒有搭理我。他的行為成功的勾起我的好奇心,努力墊高雙腳想看看他手中的文字,但離看到還差了數公分,讓我相當在意他所謄寫的內容,進而拼命曳著腿部肌肉,盡力伸長脖子長度。
「我說,妳有的時候是會做很可愛的事,但又想的太多了。」
「?」
「我只是在抄下旁邊大媽們聊的八卦而已,和妳沒什麼關係,但妳總是看到一點跡象後便讓思緒一直在奇怪的地方繞圈。把任何事情都當成對自己的反應,煩奇怪的惱。」
嗚,難以理解。
「簡單來說,就是與妳無關的事,常常煩惱是不是與自己有關。已經找到癥結的問題,卻還一直糾結在其他可能性。雖然是個傻傻的特質,卻不至於討人厭。」
原來如此,過往經常有人說我看起來傻傻的,算是得到了解答吧。
「傻有傻的好處,但要記得在該聰明的時候聰明就好了。像是被妳的店長交付正事的時候,可別苦思起他的理由,避免妳看起來顯得不太可靠。」
還好當時面試的時候,店長只求盡快結束,所以沒有多說一些他自己的想法。不然我也許不能夠精準掌握到他的用句,在想很多的狀況下,就失去了一般人的思考邏輯。有的時候為了避免這樣狀態的發生,我會不自覺掩蔽住認知,讓自己呈現什麼也不知道的狀態,或許這也是看起來傻的原因吧。
「不過,傻的人欺負起來才有趣啊,妳還是繼續維持下去吧。」
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態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大概是露出厭惡的表情,他看了後笑著說:
「說不定真的欺負起來很沒勁,屆時就放棄了。」
討厭的話語接二連三地撲上來,他輕聲說完之後,喝光手中的咖啡,轉身瀟灑地離開店面。恰好是放學時分,紅色夕陽沾滿白色襯衫,像是缺乏氧氣的血跡所染成,和其離開的身影十分搭調,也符合著他給人的氛圍,讓我想起小說中沐浴在同學鮮血中的場景。
認識他一段時間,算是印證直覺,他就是個怪人。
但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