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酒燉牛肉

過去還住在老家時,瑣事都有人打理,對家務可謂是一竅不通。離家租屋後,我原本以為自己會開始學習如何做菜,但突然要做平時不會做的事,倒還是需要一些契機及動力。結果,我唯一嘗試過可以被稱之為是食物的東西,就只有泡麵及煎蛋,剩下的都成了不可描述的可怕事物。

在我已經可以獨立照顧好咖啡廳後,店長時常在後面的小廚房活動。有時是開發新產品,像是餅乾、烤布蕾或是新的咖啡配方,有時則是隨意的煮些食物,讓咖啡廳除了咖啡味外更添一些香氣。而我就只是專注於外場,實際上,他在廚房內做什麼,只能透過最後端出小門的作品來理解。

店長在店內鮮少指揮我工作,只有他在廚房內研究食譜,卻發現冰箱內食材不夠時,才會請我幫忙到市場去採購。想到市場是充滿人群並且需要對話的場所,一時腦袋裡灌滿厭惡,差點做出搖頭的動作。但在店長所指派的工作並不多這個事實、我淺薄的社交經驗及狹小良心的衡量下,最後還是硬著頭皮答應。畢竟我可沒有辦法靠著厚臉皮,領人薪水卻不做事。

猶記得第一次去到市場,想買個梅花肉,在肉舖前面比比劃劃。老闆從一開始熱情的招呼,比著檯面上各分區的肉塊,問著要什麼部位的肉。身為一個連豬走路都沒看過的人,要從一堆成群的紅漬中認明它的名稱(或僅僅只是分辨哪區是梅花肉),根本是天方夜譚,我只好不斷搖頭。

他被我的無語澆熄成無奈不已,隨口開始唸起豬肉的部位:胛心肉、前腿肉、三層肉……。此時我還蠻佩服老闆的睿智,我只要在他唸到梅花肉的時候示意即可,拯救慘烈至極的場面。他在梅花肉上用手比劃幾個隱形的刀,詢問需要多少分量,於是我又面臨不知道多少量的困境。老闆默默切了一小塊,我也隨之繳納金額離開肉舖,才結束了這場折磨。

後來在一個沒有客人的下午,店長扔一本棕色的書在桌上,我因為聽到書利用地心引力撞擊桌面的聲音而抬頭。店長只是露出常見的微笑,他說,那是他過去學習料理時的參考用書,對我應該會有所幫助。

我點頭後將書拿起來端詳,封面上除了燙金的紅酒燉牛肉之外,其他該在書籍上的資訊一概沒有出現。店長平時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太好理解,這次也在我心中埋下些疑問,但是我並不擅長也不熱衷於解答店長所拋下的奇怪疑點,所以最終還是放棄解決謎團的重責大任,將任務留給某個不知名的福爾摩斯吧!

在我向某個不知名的人物致敬時,店長緩緩走進小廚房,只留下我和這本書互相凝望。於是我在洗淨最後一個杯子後,翻開棕色的封面。至於為何店長不將其稱為食譜,怪里怪氣講著繞口的參考用書,則是可以在翻開書本後明白他的理由:以食物為名,內容上卻是一個少女以自述口吻說著學習製作料理的過程。

少女友人將一本書轉交給她,而她透過閱讀書上所描寫的內容開始嘗試做菜。順著文字的描寫,書中少女以一個缺乏料理經驗的姿態登場,這樣的共通性,讓我對她產生強烈的共鳴,而字裡行間的人物構築,相當容易將自己代入其中。等到我發覺的時候,她已經買齊所需的食材,打算自己靠著書上指引,開始她生命中實質上的第一次料理。

也許店長是希望我跟著少女腳步學習,在繼續往下閱讀之前,我放下手中書本,打開小廚房的門。店長看到我進來,將手邊的器具稍稍收拾後,用面紙擦擦手,舉起乍看是乾淨的手示意。就算是不熟悉人類的我來說,也能夠理解他是允許我離開店面,於是得到許可的我再次踏上採購食材之旅。

這回我聰明的選擇到較遠的超市去,雖然比傳統市場多了一倍的路程,但選購已經貼好俗名標籤的商品對我來說輕鬆太多。在冰櫃裡,一包包被分屍完成的肉塊好好躺在固定的場所,抬起頭我就能看到牛肉的門牌正掛在冰櫃上方,心想要是人類也能夠學習肉塊們把名子掛在居所門口就好了,至少能夠讓尋仇的人不會敲錯戶的門。

為了避免失敗的命運,我盡可能買齊書中所提到的食材,甚至是走到更遠的量販店購買超市缺貨的番茄罐頭。費盡精力將所有材料拎回廚房,將其一字排開放在桌上。

店長走向看似氣喘吁吁的我,伸出他的右手。還以為他打算摸摸我的頭作為獎勵,我反射性閉上眼睛。結果期盼的事情沒有發生,我重新張開眼睛,他就只是隨手拿起我買回來的香料罐。罐子上蓋被掀起來,他輕輕敲了罐身,些微粉塵從洞口飛起。

他把罐子擺在鼻子前嗅,我注意到了他一個不太明顯的皺眉,來不及思考背後含意,香料罐就已經被放回桌上。店長維持平時的表情,緩緩的說:「對於初學者來說,只要香料多添上一些,也能好好的偽裝出異國風情。」我想這也許是他特別提醒我的叮嚀吧?他微笑後走出廚房,照顧因為我怠忽職守而寂寞噴氣的咖啡機。

「首先,將牛肉洗淨,擦乾表面水漬後切塊。」一邊動作一邊碎唸著少女的行動。將牛肉從真空包裝袋中釋放時,我不禁想像起牛隻被拆解的景象。讓水流沖刷冰冷的紅豔,雙手被染紅後又被漂白,此時我才注意到手上多了許多細微的刻痕。或許再過幾個月,它們會穿上滄桑的薄紗,重新向它們的主人自我介紹。

再次讓牛肉體驗死後的拆解,我將鳳梨酥大小的方塊塞進容器內,用瓶子裡面有軟木塞游泳的紅酒注滿其中。最後在上面灑滿香料後將一切送進冰箱的冷藏室,或許能夠將尚未被送進胃裡入葬的暫居之處稱為牠的太平間吧?

回頭查看下個步驟時,不小心將右手上的紅酒沾上書頁,急忙用面紙嘗試阻止紅色的擴張。卻不得其效,在紙張上構築了它的紅色王國,千軍萬馬的液體分子征服書上的纖維。於是我放棄抵抗,任憑它肆虐,思考著如何向店長賠罪。眼神不自覺的游移,發現在左下角也有暗紅色的足跡,或許每個人都做過和我相同的掙扎吧。

莫名感到有些好笑,在獨自一人的廚房中,我笑出聲音。一邊注意音量避免傳到外面,一邊撥開水龍頭沖洗雙手,重新打理好自己的狀態,用洗淨的手翻動書頁。略略沾濕的紙張表面留下指紋,我將目光放在中間的黑字上。

接續的段落是對植物的介紹,讓我回想起高中時期參加社團的記憶。當時在前輩的脅迫下,背誦根本沒有人在乎的植物性質。尤其是人類自行加上的標籤,我就不相信紅蘿蔔能分清楚傘形目和菊目的差異。對植物自身來說,能主張自己是活著的生物,就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甚至該張燈結彩的大肆慶祝。

至今,我依然難以理解,為什麼人類要將一切事物用自己的語言呈現。不過此時的我也是用著我的語言描述我的思維,意識到自己的矛盾之處,卻無法停止對這件事的糾結。只好繼續向下閱讀:「將紅蘿蔔、馬鈴薯、洋蔥切塊,蒜頭切丁。」出現不曾見過的名詞讓我有些困擾,為了解決自身的疑惑,我打開門向外探出頭。

店長正在和一位穿著像女性的客人對話,對方將身子側著,我無法直接看到她的面容。但她身上似乎散發著一種熟悉的甜味,在周遭的咖啡香中格外明顯。直覺告訴我,或許不該在此刻打擾他們對話,於是我縮回身體胡亂肢解植物的根與莖。

後來的指令就比較簡單且明確,我將冰鎮過的牛肉笨拙的沾滿麵粉,將其扔進熱透的鍋內,在牛肉外製造深褐色外衣。鍋中的每位紳士都穿上褐色西裝後,將他們請到一旁的白色空間稍作休息。再以植物取代牛肉在鍋中翻炒,淋上紅酒和香料,直到馬鈴薯放空它的身體,成為透明塊狀後,加入一整個番茄罐頭拌勻。

在這個時候,我才有自己正在做菜的自覺,甚至在自己身上浮現穿著白色廚師袍的幻覺。於是我扮演起廚師的角色,左手握著紅酒瓶讓液體傾瀉而下,右手持著鍋鏟混和所有材料。最後將恢復精力的紳士們引導回派對中,全體成員不分你我,在鍋中搖曳著身軀。順著我手中的指揮棒,所有人繞著中心旋轉,不斷旋轉。

在數個小時的瘋狂之後,派對落幕,曲終人靜,而少女終於完成她的料理。

因為拒絕用自己的語言給予他人認知,我無法用文字描寫最後的成品,書中也未對味道有任何敘述。而唯一能夠記錄下來的事情,就是淋在白飯上的汁液和書中最後一段文字一樣:

閃耀著高雅的猩紅,展示著無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