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廳門口,我坐上不熟悉的機車,店長朝這邊看了一眼後,回頭去操作他的咖啡機。平時在工作的時候我看起來也像那樣沉穩嗎?
從以前學生時期就不少人說我外表看起來很老成,明明是個中學生卻有著過齡的言行舉止。當時和母親一同到店家購衣時,興高采烈地拎著幾件好看的衣服給她時,卻常常被她斥責小孩子該有小孩子的穿著而打回票,至今依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
長大之後母親已經不會叼著我出門購物,反而買衣服的次數變少了。身上穿的都是我高中時期遺留下來,偷偷回去店家購買的衣服,撙了許久的零用錢此時得到自由,投向那幾間我所留戀的地方,成了後來偷偷出遊時的穿著。低頭看了一眼當時覺得很神秘的黑衣,到現在還是相當珍惜的穿在身上。
不自覺的恍神思考著其實不是這麼重要的問題,回過神來發覺已經在市區的要道上。
而我為什麼坐在機車上呢?
一如往常的走到了咖啡廳前面,正要撈出鑰匙打開店門時,後面一道聲音叫住了我:
「嘿!黑衣少女!」
異常爽朗的音調讓我遲疑了一下,但從稱呼上我還是辨認出他的身份。轉頭想回應他的呼喊,眼前的男人不是平時的白襯衫西裝褲,而是穿了一件色彩繽紛襯衫及牛仔褲,和過往記憶中的模樣截然不同。
我不確定這個時候這稱呼還適不適合?但是業務員帶著他的笑容招呼過來。他成了第一個在咖啡廳還沒開門之前就到的客人,不知道他有什麼樣的用意出現在這裡,使得我在他的燦笑面前顯得不是很自在。
尷尬之際,我向他點點頭後,回身取出鑰匙轉開熟悉的門,引導他進入。打開店內的燈光,我回到櫃台開始進行開店準備,他和過往不同的是,坐在櫃檯前的座位上,盯著在杯子間徘徊的雙手。感受到他奇怪的視線而抬頭看一眼,他只是笑笑地看我動作著。
過去或多或少都有在櫃檯前看我製作咖啡的客人們,但是這次和過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視線對我來說具有些許不同的含義。
「欸!妳手停了下來喔?」
被他提醒的雙手重新動了起來,雖然有些在意,但是在客人面前發呆的確不是個很好的行為。為了不讓自己的思緒被帶走,我將注意力全都擺在眼前的杯子及機器上,看著咖啡機噗噗噗的噴出蒸氣,嘴巴也跟這個節奏一起哼著。虛渺蒸氣在周遭消散,像是宣揚著幻想僅限於此。咖鏘,夢應聲而止。
「看妳弄得差不多了,那可以聽我說一件不重要的小事嗎?」
他開口問,我被其中不重要的小事所勾起了好奇心,同意的凝視著他。
「我想去看展覽,一直沒有同伴可以一起去,妳會有興趣嗎?」
展覽?一個許久未聞的名詞傳來,自從高中以後就不曾嘗試參加。一張百餘塊的門票,還是讓我不自覺瞧一眼旁邊的背包,意外的開銷會影響到後來的伙食費,而且日前也買了那本散文集,已經超出自己的預期了。
「主要是希望能有個人陪我去,錢的部分不是問題,但就擔心妳看不懂會無聊,妳看看這個。」
他遞了一張廣告文宣過來,是一張白色為主軸的展覽簡介。上頭標註了某位藝術家的個人簡介,平庸的描述讓我對這個人毫無印象可言,只知道是個排斥現代物質文化的藝術家。
而文宣背面是主題介紹,對純白的展覽標題進行了一系列定義,但是冗長的敘述實在太多,和個人簡介一樣,平庸文字絲毫沒有吸引我繼續下讀的感覺。
但是最後面看到的兔子雕塑讓我有些心動,順著心動的感覺,我從旁邊抓起一支筆在文宣上頭寫上:「看起來字太多,而且我得上班。」遞回去給他。
「大致上就是種藝術的解構及抽象的形塑,看了應該會有一些自我氣質的提升呢!」
他看了上頭的字,緩緩的說明起,像是在說服我一樣。
「我們生活的太平常、太一般、太一致,需要和平時不一樣的刺激,聽演講、看展覽、聽音樂會都可以。在有空之餘,撥出一些時間去看看不同的視角,也許會找到更適合自己的未來、對生命有不同的體悟,或是有了過去所未能體驗的際遇。」
對著文宣滔滔不絕的說著,推銷著這場白色的展覽,不知不覺中又浮起了他穿著業務員服裝的樣貌。感覺和他一起去應該挺有趣的,沒有什麼重要到必須拒絕的理由,頭下意識的點了一下。
「太好了,那出發吧!」
他自顧自地從椅子上站起,我急忙把文宣搶了回來,將左手食指對著上面的「而且我得上班」,見到我的行為,他思考了一下,臉上露出難色,讓我想起過去在生物課解剖青蛙的時候,隔壁女孩的表情。
有些人覺得解剖是件有趣的事,但我可不這麼認為。為了我們一點私慾,青蛙們像是為我們贖罪般,以背負著十字架的模樣在桌面上安然閉眼。和牠們的安然不同,我充滿驚慌、承受壓力、累積疲勞,拿著解剖刀抖抖的劃開牠們,如親手殺了一般,雙手沾滿鮮血。
記得一旁的男同學們將蛙血奔放的畫在實驗衣上,興奮的走到保健室想調戲護士,卻被冷酷的聲音震懾著:「哪裡受傷啊?」,事實上震懾他們的原因大概是護士手上所拿著的鋒利剪刀,反射著光芒敘說危機,他們便頭也不回的逃離保健室。
「嗯……說的也是,妳還有工作要忙的,不然就等妳下班好了……不是不是,下班後展覽都結束了……」
看來是真的很苦惱呢!眉頭深鎖,右手微握,並將食指擺在人中處,左手捲著瀏海。對我來說,雖然被邀請後卻不能赴約好像有點可惜,不過認真工作還是比較對得起店長。嘖!我竟然會有想努力工作的心情,店長差不多也該認真的員工加薪了吧?
「想說到店裡來看一下,就看到店員正在做白日夢發呆呢?」
嚇!店長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似乎是在我分心的時候回來店裡的。我手足無措之際,張了張嘴,想要解釋點什麼。在那之前業務員先開了口:
「我說店長啊,你的員工能不能借我一天啊?」
「?」毫不意外的店長回以困惑的表情。
「我們今天約好要去看個展覽,只是她今天還得工作呢!」
店長聽完之後,將頭轉向我這側確認,我點點頭。
「無妨,我今天也是想回來喝個咖啡,弄給自己喝和多弄幾杯沒什麼差異。」
店長這個大概是爽快的答應了吧。
顛簸提醒了我還坐在機車上的事實,雙腿因為用力僵硬起來。平時在城市裡面只倚靠著步行或捷運,對我來說機車不是常用的交通工具,尤其是被除了父親之外的異性載這回事,更是完全沒想過。家人也常耳提面命提醒騎乘機車的危險性,根深蒂固埋下鮮少使用的理由。
雖然這個城市裡公車及捷運路網都非常方便,但從小時候以來我就對捷運有異常的迷戀,大概是捷運整體而言有種科技的整潔感,和一些陳舊車體的公車比較起來,就相對乾淨許多。而且捷運的塑膠椅子在清潔上遠比公車的布面座椅來的容易。以及一些關於飲食的規定及限制,讓捷運都有個令人嚮往的高品質。
後來捷運發生幾起隨機殺人案件,便讓父親對我自己坐捷運而感到不放心,當時親自接送了我一陣子,但也就一陣子,後來我還是常常自己坐捷運行動,直到現在也是。
隱約感受到視線傳來,他的左手擺在左後照鏡上,從鏡子中能看到他雙眼正直視著這邊,我盯了回去,他像是掩飾什麼一樣抬起頭繼續騎車。
之後穿過了三個街區,抵達城市中心的展覽文化園區,周遭有一群正在抗議著附近建物造成地層問題的人們,向建商們表達他們的訴求。業務員熟練地從一旁滑過,鑽進那座以文創為名的商旅大樓底下,在新穎的停車場中選定一個位置擺放機車。
「對了,妳覺得相片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呢?」
將安全帽扣在後座後,他突然問起。沒頭沒尾的發問,頓時想不出回答,只能大概說是一種記錄畫面的工具,有的時候被拿來當成備忘錄之類的,也有不少人用拍照的方式寫著日記。
像是現在的這個時刻就蠻值得記錄下來。
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向他要了手機,在螢幕上尋找相機的圖案,用著不太連貫的動作舉到我和他的面前。在畫面中看著淺笑黑衣女子和驚訝襯衫男子的奇特組合,喀擦,畫面被長方形枷鎖鎖了起來,我看完影像後滿意的把手機還給他。
拍完照後,我跟隨著他的腳步前往展區,以白色的姿態歡迎著我們到訪。兩側純白基座上有道小圓孔,像是基座的眼睛,用眼神訴說它上頭的雕塑不在的事實,眼睛中是寂寞的深邃。
走近其中一只眼睛,發現裡面藏著簡介上所提到的兔子雕塑。像是怕生一般,原應高聳的雕塑縮小到基座內部,透過基座的眼睛偷窺其中才能見到牠身影的一角。而另一只眼睛中則是躲著一隻鴿子雕塑,緊盯著偷窺者,深怕一時疏忽會被人所捕捉。
他看我認真地盯著眼睛,便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等到我欣賞完兩座基座後,才發現他已經等待許久了。內心中浮現許多不好意思,心虛的向他點點頭,他意會到後就重新回到看展覽的步調。
在展覽廳,看著周遭的白,映上我倆的身影。雖然是兩道影子,但總覺得我的部分看起來格外孤獨,又回想起過去在朋友間不斷退縮的自己。
過去我曾經有著寫日記的習慣,從上次想到過去的事情之後,便不由自主地把日記翻開。在文字間,我看到了一個會被人們所討厭的少女在迷惘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眾人所厭惡。從字裡行間中,瀰漫著將自己難受體驗傳達出去的情緒,用微妙的語調闡述著周遭的變化,藉此來合理自己的行為,因此便捲進了友人離開的氛圍中。
我記得在某本書看過:「沒有人天生下來就是為了誰而存在。」,當年的自己為了留住片面的友誼,而選擇了隱忍,不將內心的痛苦說出,但這樣是不對的。一是每個人本來就沒有隱忍的必要,像是那句話所說的般不是為了誰而存在的,如果有的話,那個人也只能是自己;二是別人也沒有義務臆測自己的想法,純粹的隱忍是沒辦法被別人所看見的,只看到一個不明原因就頂著一張苦的人。
就像是一個白色箱子中,外表看似整潔,但伸手向其中一抓,手上染上了許多不可描述的髒。這個髒不經解釋的話,就只是個髒。但或許只是內部的油漆未乾,只是在重新整理心境,卻被沾染到外部的手上,進而弄髒了手。
回到眼前的白色箱子中,一隻手正捕捉著白色,像是緊捉著自由一樣,想從箱中取走不屬於自己的物件。我想起那個猴子抓米的故事,貪婪的猴子因為抓著眾多不屬於自己的米,手便卡在葫蘆之中,就算大難臨頭也不捨得放開。眼前的手亦是相同的心態般,被眾目睽睽的盯著,仍然堅持己見的抓著。在白立方之間,他心無旁鶩的抓著。
業務員在作品面前扭動著身軀,想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觀察著作品,看起來煞是有趣。有時笑、有時驚、有時喜、有時悲,各式情緒掛在他的臉上。他發覺了我的視線,才理解他剛剛的行為看起來有點搞笑,情急之下,他問道:
「妳覺得這展覽有趣嗎?」
我點點頭,在整個白色的環抱下,我看見許多不同詮釋,詮釋著這潔淨無瑕的白。他見我同意,就回過頭去看著牆邊的作品:
「我覺得啊,世界上的人差異太大了,而藝術家們就是其中差異最大的一個集合。當我們看著這些極端值的時候,將其作為個人屬性的一軸,就多了一個可以評斷他人的指標。」
他順著告示向下走,在地面上貼著許多不同的參觀指標,要是哪天再多了一個展,就會有工作人員將新的指標貼了上去,指標沉默著指引道路。
「所以我會去多看看一些超出我想像的展覽,進而增強對於他人價值的判斷,面對一個全新的人物時,才能夠更切中目標的評價他。甚至可以想成是,當我認識越多不同種的人時,將其加權後平均,就能成就出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眾多複合媒材的作品,立體物件招搖的宣揚著自己的存在,透過不同於以往的方式,和作品面前的觀眾們對話著。透過展牆、畫框、基座等等,在展覽中不受重視的元件,重新喚醒了它們的價值,將它們用超出想像的呈現,讓觀眾對這些作品產了不同的意義解讀。藝術家用自己的視角帶來新的觀點,而這新的觀點,便成了估量人的其中一個向量。
不知覺中走出展覽廳,似乎是見到時間過去了不少,他緊張的問了我是否會疲憊。我搖搖頭後,他放心的鬆了一口氣,用誠摯的眼神看著我:
「辛苦妳了,我在妳工作一會後才邀請,妳以一個疲倦的姿態陪著我出來逛展覽。雖然在路途中沒有什麼交談,但跟人一起參加展覽確實是既有趣也不寂寞呢!」
說到寂寞那個詞時,他露出些微落寞的神情。
「我覺得,孤獨不是人待的,所以才要努力改變自己,讓生命不這麼孤獨,畢竟人是群居的生物,這是天性呢!」
又是自顧自地說著,他揮去剛剛的落寞,看著我的雙眼不斷地說道。隱約覺得這段話就是要我有所改變地意涵。確實,我挺安於現狀的,也不具有任何需要和他人有所交流的必要,到現在為止,咖啡廳就是我唯一和他人交流的時光。甚至可以說,我要是不願意跟任何人互動,也是必然是沒有猶豫的離群索居。
但現在我卻覺得和這個人交流蠻好的,開始有種情感萌生,大概是想依賴著他去改變我自己吧?在咖啡廳中,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不一樣的想法,在咖啡廳外頭亦是,也許可以讓我自己有一點改變吧。
我們帶著沉默走到了停車場的入口,他突然擔心看著我的臉:
「妳還好嗎?看起來像是在想什麼事一樣。」
我看著他擔心的表情,經過一番思考後,我想到不該在讓他再花費時間在我身上(實際上是擔憂起要是這男子藉著送我回家而知道我家住址,該是如何回應呢?),搖搖頭後舉起了右手揮了揮,向其告別。他見狀原本還想勸說我,但屢次拒絕後,他便走進了停車場,消失在那地下室。
看著他離開後,我回頭走向我最愛的交通工具。雖然曾經厭惡這個世界,但現在或許把它想的美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