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麗淑--惡魔的真相

惡魔的真相

原載於2013年11月第293期人本教育札記

翁麗淑

上一期我們談了冤獄,冤獄是很多人理所當然反對死刑的理由,但如果罪證確鑿,且罪行令人髮指,那我還是不是還堅持反對死刑制度呢?

親愛的孩子,就讓我們從遠方的故事說起—

· 從一次恐怖攻擊說起

7月21日是我孩子的生日,每年這一天我們全家會聚在一起,不厭其煩的述說幾年前的生命奇蹟,他的母親(就是我)如何度過漫長不便的懷孕期,再歷經陣痛與撕裂的痛楚後生下他,而奇妙的是,一種至深的情感也隨之而生,我願意用全心全意的愛守護著他。

而在兩年前(2011年)的7月22日,在我們全家喜悅相聚之後,遠方的挪威發生了戰後最大的屠殺事件,一位反對多元主義的極右派份子在首都奧斯陸利用炸彈及持槍掃射方式攻擊市民,一共有77個人死亡,四百多人輕重傷。挪威首相在第一時間就發表談話說:「我們不能放棄我們的價值,我們要證明我們的開放社會能通過這場考驗。面對暴力的答案,是更多民主、更多人性,但絕不是天真。」挪威總理也表示,挪威不會因此而增加警察的權力和安全戒備,關於反恐的法律也不會調整,更不會為了處理本次事件而設立特別法案或法庭。警察仍然需要經過申請才可以持有槍械。

難道他不怕兇嫌的同夥因此而更加猖獗?難道他不擔心過度的冷靜會讓人民的悲傷和恐懼得不到同理與宣泄,他會因此而大失民心?

不,他擔心的卻是政府堅守的民主價值被恐懼攻陷,他也擔心挪威的執政或執法者找到機會提高權力,而鬆懈了對中央高權誘惑的戒備。挪威政府的宣告,不但表現了無懼的勇氣,也安定了挪威人民的惶惶不安。

凶手布雷維克很快的就承認罪行,但他不僅毫無悔意,甚至在法庭上慷慨激昂的大談自己的殺戮動機及理念。如果在台灣,這等無恥行徑早就被千夫所指,且看我們有多少兇嫌被媒體拍到出庭毫無悔意的表情,甚至還在笑的畫面,就引起社會憤怒甚至要求加重刑罰。但挪威的法庭不但沒有阻止,還讓兇嫌暢所欲言了5天。(法庭只要求部分內容媒體不要公開播映)沒有人質疑這樣的做法,正因為讓兇嫌充分的發言而能看見兇嫌的精神狀態、犯罪動機,法官再一次確認沒有抓錯人,最重要的是充分追究事情發生的原因,才能避免下一次的災難!

最後兇手被判決監禁21年。有受害者家屬發言覺得夠了,也有人說,如果他已經不會危害社會,也許可以在法院的審慎判斷中提早釋放。

總理認為,正因為布雷維克的作案動機就在否定現有的挪威價值,因此我們更要堅守。他說:「為了破壞國民珍惜的價值,布雷維克奪去了許多性命,不能連他最想摧毀的自由民主也一同失守。」

不得不說,我非常羨慕像挪威這樣理性自持的社會。但我不會天真的以為挪威就不會有人想置兇手於死,就像這樣自由寬容的國家仍養出了像布雷維克這樣殘忍的兇手。令我羨慕的是挪威的政治人物對價值的清明與堅持,不因為臆測民意或選票的走向而偏離應走的路;還有挪威社會在悲痛中仍不被憤怒和恐懼打敗,而能在冷靜理性的氛圍裡思考下一步,他們想的並不是「要給兇手什麼樣的懲罰」,而是想著「我們要維護的是什麼?」「我們要如何避免下一次的事件重演?」

而在審判之後,大多數的受害者家屬都認為,經由審判,自己已經和凶手終結了關係,自己不再是受害者,悲痛無法一時就離開,但生活仍要繼續,他們將憤怒和仇恨停留在判決的那一刻,放自己帶著親人的愛和思念往前走下去。(註1)

· 另一個惡魔

另一個惡魔的故事發生在日本南方。案發前,光市只是日本南方一個寧靜的小鎮。

凶嫌是個18歲的年輕人,他不但殺了23歲的女性被害人以及未滿一歲的嬰兒,還姦淫被害人的屍體,並將兩具屍體藏在櫃子裡。

安田好弘是替兇嫌辯護的律師,他因此而得到了一個封號「惡魔的代言人」。

透過與被告密集的獄中訪談,安田律師描繪了這位年輕人的犯罪動機。他說被告是個國中後就輟學的孩子,原跟著水電師傅學技術,但學了一陣子就沒有再繼續。不過他仍拿著測量水平的鉛錘工具假裝自己是水電師傅到處遊蕩。這一天他看見抱著孩子的被害人,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便很想與她親近撒嬌,不料被害人極力反抗,他失手將被害人勒死。看見哭鬧的孩子他想到孩子已經跟自己一樣失去了母親,於是他用鉛錘工具上的紅繩套在孩子的脖子上,也造成孩子窒息而死。他還想起他曾經看過的漫畫「魔界轉生」其中有個情節是與死者性交就能讓死者復活,於是他姦淫了死者。死者當然沒有復活,他又想到多啦A夢中的抽屜時光機,於是他又將兩具屍體都塞進櫃子裡….

可怕的罪行配上這樣荒謬的動機情節,可想而知,日本社會並沒有因此而多靠近兇手一些,而是更加的憤怒,覺得這樣的說法是對被害者的輕蔑。

· 成為惡魔之前

一般人難以想像的正是如此,「人」怎會犯下如此人神共憤的重大罪行?這是惡魔。一旦標簽成「惡魔」,那些關於「人性」的犯罪動機和理由大多只會被認為是脫罪的藉口。但在惡魔形成之前呢?

如果我們害怕惡魔出現在身邊,在切割「惡魔」之前,是不是要關心一下「惡魔養成」呢?!否則空有我們的恐懼和殺無赦的死刑伺候,你還是無法確認下一次惡魔不會出現?!

安田好弘描述第一次見到光市事件的被告福田孝行時的驚訝,他是第三審的律師,此時福田已經26歲了,但看起來仍是個稚氣的孩子。後來經過精神科醫師的鑑定,福田的心智年齡只有12歲。而12歲,正是福田的母親在孩子面前自殺的年紀,母親不堪父親的暴力對待,最後選擇自殺,福田正目睹了母親傷心絕情的離開,他的心智便停留在這個年紀。福田看到抱著孩子的被害者,正是觸痛了童年時難以言喻的傷口,當他失去理智控制跑去擁抱那個幻覺裡的母親,可想而知,被害人的抵抗、孩子的哭鬧、失控的福田…一場慘絕的犯行就這樣啟動了,「惡魔」正式養成!

但這養成的故事,卻讓人悲傷心痛….難道在惡魔養成之前,我們真的無法無力阻止?

安田好弘描述了這個故事之後,他說了一句發人深省的話--「法庭的目的並不是在懲惡揚善,而是在發覺真相。只有追究所有的真相,我們才能學到真正的教訓,而不讓悲劇重演。」(註2)

· 掩蓋真相的憤怒

雖然安田好弘所率領的律師團(共有21位律師)一起為被告辯護,盡量在法庭呈現被告的想法和法醫、精神科醫師的專業鑒定報告,以及相關的證據,但社會上越來越高漲的憤怒不斷的妖魔化被告,追求真相的聲音因此而被掩蓋了….

因為被告在犯案時只有18歲,以往日本法院對於未成年的判決並不會判以死刑,此案在一審及二審時是判無期徒刑,在2012年最高法院的判決是以死刑定讞。

· 面對真相

從挪威的恐怖攻擊和日本光市母女被殺,我們看見面對惡魔不同的應對方式。光市事件的律師陳述被告的想法,被認為是無稽之談,反而讓整個社會的憤怒到了最高點。未成年的被告被判死刑。

而挪威的法庭充分讓被告陳述他的意見想法,甚至殺人的「理念」,長達五天。挪威總理第一時間宣告不會加強戒備、不會增加警力和警察的權力、不會調整反恐的法案….這種大無畏的寬容和勇氣,恰恰安撫了倉皇的民心,也緊守住挪威社會裡珍貴的價值,不被恐懼和憤怒擊垮。然後冷靜理性地面對真相。

如果在台灣呢?我們會怎麼面對惡魔的真相?還是直接端出「死刑」?

兩種面對真相的方式值得我們深思,究竟我們首要之務是懲戒處決惡魔?還是要在真相的路上看見社會與國家失落的責任,反省檢討惡魔養成的過程裡,我們少了哪些救助的網去阻止墜落與沈淪?!處決惡魔就能讓惡魔從此消失嗎?從台灣一向有死刑的歷史看來,惡魔顯然並不會消失,甚至死刑執行的暴力效應還更容易滋養惡魔的養成。如果換走一條路,會不會讓我們,安定幸福無匱乏的和即將沈淪的, 我們,都有更美好幸福的可能?!

· 一個母親的告白

我永遠不會忘記,8年前的那個7月21日,上帝如何給我一個孩子讓我體認到我可以愛到什麼程度。當我成為支持廢死的一員,許多朋友不斷的要我面對這樣的質疑—如果是你的孩子被害,你還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冷靜堅定的支持廢死嗎?

我也很誠實的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即使這是個極端難堪難以面對想像的處境,而我也知道我再怎麼努力想像都無法真正同理真實處境裡的母親。但我願意真誠地回答—如果是我的孩子遇害,我相信我一定會陷入接近瘋狂的悲傷和憤怒,我才不會管這個兇手背後有多少令人同情的理由和藉口,我的傷痛肯定會殺了我的理智,也讓我想要殺了這個人….但是,我是母親,因為有極深的愛才讓我在此刻有特權擁有這樣極深的憤怒,如果是在沒有法治的原始社會,我肯定也會同時擁有殺掉對方的權柄。但是,現在,我們的文明發展讓我相信,這樣的社會必須在我瘋狂的時候更加冷靜,更加理性的判斷事情發生的原因。然後用專業安慰我的傷痛,給我一個真相,也給兇手恰當的懲罰或安置,絕不是再一次殺戮。如果我能順利從悲痛中走出來,我最期待的不是報復式的安慰,而是希望不要再有另一個悲痛的母親。

<註1>挪威恐怖攻擊事件描述是參考《人本教育札記》267期《劫後的挪威,依舊堅持務實的人道民主》一文,作者方潔。

<註2>參考安田好弘律師2011年6月至台灣東吳大學的演講。光市事件的最高法院判決是在2012年2月,安田律師來台時,律師團還在為被告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