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貓耳
「押沙龍」本是聖經中大衛王的三兒子之名,他以俊美著稱以色列,因為叛逆被殺死(撒母耳記下18:9)。不知是何緣故,近來一位青年作家取名押沙龍,以有趣的寫史角度出名。去年9月19日他推送了一篇微信文章:《這麽好的人民,不倒點霉都對不起他們》,講納粹德國時期德國老百姓「是怎麽想的」。(老編,可能中國對香港反送中過度敏感,雖是一年前舊帖,今年八月底已移除。經濟知識網美Emmy Hu八月時也曾觀注押沙龍文)
「在當時,排猶是政治正確的事情。幾乎所有的德國人都認為,戰爭是猶太人策劃的。蘇聯被猶太人控制了,英國被猶太人控制了,美國也被猶太人控制了。這種話現在看來簡直荒唐,可在當時,真的幾乎所有德國人都相信,至少半信半疑」。
直觀來講,德國民眾確實可能真地相信這種荒唐傳言。
猶太人控制了英國人這樣的說法固然站不住腳,然而,究竟英國人有沒有受到猶太人的影響呢?雖然歐洲包括英國有很長的排猶、屠殺猶太人黑歷史,但從宗教、文化和價值觀角度看,特別是借由廷代爾主譯的《大聖經》(1538年,編按:利瑪竇同年到中國)及詹姆斯一世欽定《聖經》英譯本(1611年)的普及,希伯來文化對英國的影響是極為廣泛和深刻的。
美國歷史學者巴巴拉•W•塔奇曼(Barbara W. Tuchman,1912-1989)於1956年出版《聖經與利劍:英國和巴勒斯坦——從青銅時代到貝爾福宣言》(Bible and Sword: England and Palestine from the Bronze age to Balfour),回溯《聖經》(文化、精神)和軍事需要(帝國、物質)兩種動機如何使英國實現對巴勒斯坦的托管。後者容易梳理,前者卻不易理出,但作者認為基於神話、傳說、傳統和理念的前者——即有關希伯來人及其先知的《聖經》,在歷史的脈絡中、在驅動政府和國家行為方面同樣重要,《聖經》是「英國人的史詩」(赫胥黎語),聖地之成為社會的記憶,其源流最終導致英國對以色列復國的支持。
巴勒斯坦是西方猶太—基督教文明的發源地,歷史上希伯來人、亞述人、希臘人、波斯人、羅馬人、敘利亞人、撒克遜人、法蘭克人、土耳其人和歐洲人先後來到這裏,前仆後繼發生了無數的戰爭和死亡,聖地上的恩恩怨怨一直在沿續,至今難解。
英國人當年皈依基督教後,亦如其他基督徒一般迷戀和向往過朝聖,不過宗教改革之後,新教要人與上帝直接溝通,不需要外在的教廷和聖地與聖物,巴勒斯坦曾經被遺忘過一陣子。
然後就來到了大航海時代,逐漸崛起的大英帝國通過特許公司——即特定地區的壟斷貿易特權——黎凡特公司(1581年成立),穿梭地中海與土耳其蘇丹的領土做遍了生意。聖地的光芒慢慢重新散發出來——這一次主要是因為貿易、旅行者探奇日記以及與之相關聯的地緣政治。隨著更熱愛《舊約》的清教主義在17世紀前半葉的興起,為了完成《聖經》對猶太人的承諾,以及以色列復國將令全世界皈依基督教的幻想,讓猶太人返回巴勒斯坦的運動在英國曾經喧囂一時。
18世紀理性主義高揚,狂熱的清教主義退場。19世紀,東方問題(指位於歐洲與印度之間的戰略要地中東地區,特別是土耳其領土的控制問題)成為英國外交中的核心問題之一;同時,英國國內福音派的興起,又一次引領了支持猶太人返回巴勒斯坦的熱情。
進入20世紀,帝國的商業、軍事利益與外交大臣貝爾福等人所受《聖經》之影響相結合,最終在猶太覆國主義者赫茨爾、魏茨曼等人的共同努力下,英國於1917年11月2日發布了《貝爾福宣言》,許諾為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民族家園」,其後兩個月,英國以《舊約》擁有者的受託人身份進入巴勒斯坦。長達30年的托管最後在混亂中實際失敗了,但它的結束是1948年以色列建國,流浪了兩千餘年的猶太人終於在聖地復國。
毫不意外的是,以1620年「五月花號」Mayflower所載英國清教徒為先民,與英國「持有同一語言、同一聖歌、同樣的觀念」的美國,成為目前世界上最支持以色列的強國,而它也因這種明顯的偏袒,與整個阿拉伯世界(除了沙烏地阿拉伯王國)關係緊張。
所以,1940年代納粹德國普通民眾認為猶太人控制了英國,從事實上講是荒唐的,從文化上講,卻也在半信半疑之間。這恰好說明我們所讀到的歷史本身往往是各種因果的覆合,而據說心理學上又認為部分謊言與部分真實相結合最容易令人相信。面對歷史——即便是正在形成的歷史,這也成立。
2019年8月18日星期日
參考資料
1. [美]巴巴拉•W•塔奇曼:《聖經與利劍:英國和巴勒斯坦——從青銅時代到貝爾福宣言》,何衛寧譯,上海三聯書店,2019年。
2. 押沙龍:《這麽好的人民,不倒點黴都對不起他們》,微信公眾號:押沙龍yashl,2018年9月19日。
3. 丹尼爾•漢南:《自由的基因:我們世界的由來》,徐爽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