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在下!我看見那鬼東西了。」奧戴佛(Odevil)的吼聲從前方傳來。
這麼快?
莎鈴(Serene)瞇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幽暗的地道。掛在胸口的油燈發出搖曳的火光,照亮眼前的天然洞窟。岩窟由粗糙嶙峋的石片構成,不少尖角銳利得彷彿跌上去就會被切開。岩頂則垂下無數根鐘乳石柱,於後頭切割出一塊塊燈光照不亮的長影,看起來鬼影幢幢。
那老傢伙,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莎鈴豎起耳朵,試圖找出奧戴佛的位置,卻只聽見水珠噠、噠落到水窪的空洞聲響。
想了想,莎鈴張口喊:「奧戴佛?」
回應她的是宛如猛獸般低沉的咆哮,夾雜著一連串響亮的髒話。莎鈴嚇得縮起身。
噢,善神在上──
莎鈴下意識收攏手指,擺出祈禱的手勢。
請祝福奧戴佛的嘴──
「墮落地獄啊!那雜種跑了。」奧戴佛的咒罵一遍又一遍回響在狹窄的地道:「深淵收了他吧!莎鈴,皮給我扒緊一點!」
……好吧,奧戴佛的嘴大概沒救了。往好處想,至少她省下了去找奧戴佛的工夫。
莎鈴將銀線織成的手套脫了下來,感覺手掌一陣刺痛。莎鈴瑟縮了一下,她還是不習慣將皮膚暴露在空氣中,那感覺好赤裸……好脆弱。
莎鈴試著用拇指摩娑食指,一片片死皮宛如乾枯的落葉般從她手上脫落,露出下方血淋淋的傷口,疼得她嘶一聲叫了出來。
她真討厭這樣,可惜自己從沒有多少選擇。不管她喜不喜歡,都得在奧戴佛趕回來前保護好自己。
莎鈴抬起手護在身前,扭動脖子,掃看前方的黑暗。
牆鬼會從哪裡出現?他會躲在鐘乳石後面的陰影嗎?還是攀爬在岩壁上?或者說……天花板?
莎鈴抬起頭。
就在這時,一雙手從岩石地面伸了出來,抓住了莎鈴的腳。她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身體被往下一拖。彷彿腳下的不是堅硬的岩石,而是軟爛的泥巴。一時間莎鈴只能揮舞雙手試圖不要跌倒。
一取回平衡,她就使勁踢腿。那雙手鬆開了她,但她的小腿肚已經沉入岩石中。莎鈴試著抽出雙腳,但岩石恢復了硬度。
好極了,現在她就像掉進蜘蛛網的昆蟲一樣動彈不得。
莎鈴警戒地看著四周,隨即看見一旁的岩壁宛如融化的蠟般緩緩變形。先是凸了起來,然後往兩側流開。一道身影泅水般從岩石鑽了出來,來到莎鈴面前。
牆鬼。
怪物的臉被濃密的毛髮掩蓋,只露出兩隻野獸般暗黃色的眼珠。牆鬼打量著莎鈴,隨即裂開一張血盆大口。她看見他的牙齦向上翻起,使白森森的牙齒看起來被拉長了,牙縫則塞滿暗紅色的肉屑。
「噢,善神在上……是真的,你吃了人。」莎鈴小小聲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一想到眼前的怪物也是人被扭曲而成的,莎鈴的心就絞痛了起來。但牆鬼沒給她感傷的時間,咧開一嘴尖牙朝她逼近。
「你不需要那麼做。」莎鈴舉起手:「我能夠幫你解脫──」
牆鬼發出低沉的咆哮。莎鈴閉上了嘴,半是因為發現他似乎不喜歡這個點子,半是因為怪物的口中臭氣薰人。
莎鈴揮手想安撫牆鬼,他卻跳了起來,朝莎鈴撲了過來。
噢,這下慘了。
莎鈴徒勞無功地試著扭動身體,卻沒辦法挪動半步。怪物攫住她的肩膀將她撲倒。莎鈴的腿骨啪一聲折斷了,背脊朝下重重著地。撞擊擠出了她身體裡所有的空氣,讓她一時間無法呼吸。然後疼痛襲來,地面凸起的鐘乳石捅穿了她的右胸,礫石則在她背部刮出上百道傷痕。
真是夠了。
莎鈴揮舞的手指拂過牆鬼的左肩。只是輕輕一碰,牆鬼就發出淒厲的哀號,彷彿碰到燒紅的鋼鐵般從她身上彈開。牆鬼的肩膀從莎鈴觸碰的地方開始腐壞。先是皮膚被水泡爛般變得死白,接著一片片剝落下來。鮮血湧出,然後是肌肉開始潰爛。肌腱則變成一束束無用的肉乾,讓骨頭裸露出來。最後白骨也開始枯朽,宛如蟲蛀般破裂出一個個小洞。
黑色的煙霧飄了出來。牆鬼痛苦地抓著肩膀,跌跌撞撞地衝向另一側的岩壁。岩石再一次開始波動,晃出陣陣漣漪將牆鬼吞沒。
莎鈴綁在腿側的惡魔之書開始發熱。炙熱的感覺竄進身體,宛如火焰由內而外焚燒著她。灼熱感往她的傷口湧去,疼痛在熱力的刺激下彷彿放大了上千百倍。但與此同時,莎鈴也重新感覺到腳上的劇痛。她斷掉的腳掌再一次恢復知覺。莎鈴勉強直起上半身,將自己從鐘乳石上拔了起來,好讓灼熱感治療她的傷口。劇痛讓她眼前不斷有白光閃爍,然後終於慢慢變得可以忍受。胸膛的開口逐漸收攏,然後在莎鈴勉強恢復行動能力的時候停了下來。
莎鈴的惡魔之書會治療她,但不會真正治癒傷口。它只會在書頁燒盡前吊住她一條命,好讓她承受更漫長的痛苦。
「真是夠了。」她嘟囔。
「我同意。」一個粗壯的男人走到莎鈴面前,俯視著她:「我真不敢相信,妳竟然嚇跑了牆鬼。」
「呃……謝了?」莎鈴苦著臉說:「他大概發現了靠近我不是個好選擇。」
「不,我的意思是。」男人說:「妳就不能──譬如說──一口氣幹掉他嗎?」
「奧戴佛,我那時候胸口插著一根石柱。」莎鈴說:「還斷了兩條腿。」
奧戴佛笑了。這個混蛋。
「妳剛撿回一條命?」
「習慣了。」
奧戴佛粗魯地抓住莎鈴的袖子,一把將她拉了起來。莎鈴胸口上的傷一陣劇痛。她咳嗽了幾聲,用袖子擦去喉頭湧出的血水。
「輕點不行嗎?」莎鈴抱怨。
「妳又死不了。」奧戴佛板起一張臉:「沒時間聽妳哀哀叫了。牆鬼的噬變快完成了,我可不想對付一隻完全的獄魔。」
「噬變?現在?」
「妳看到了,他早就丟了人性。」奧戴佛說:「我們得趕在地獄門打開之前幹掉他,否則就換我們被大卸八塊。」
奧戴佛推了她一把,莎鈴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噢!」
莎鈴受傷的腳一碰到地面,就痛得叫了一聲。奧戴佛不耐地把她甩到背上。
「牆鬼跑去哪了?」
「那後面。」
莎鈴指向牆鬼消失的岩壁。但岩壁已經合攏,沒有留下絲毫牆鬼的蹤跡。
「沒時間找路了。」奧戴佛說:「莎鈴,宰了這道牆壁。」
莎鈴大喊:「什麼?」
「快!把它變成灰塵或其他鬼東西,那不是妳最擅長的嗎?」
「不可能──」
「叫妳做就給我做!」
莎鈴深吸了一口氣,嘗試集中注意力。她的頭痛了起來,隱約的囈語在她耳邊騷動。
「莎鈴……」
綁在腿上的惡魔之書在一次發熱起來,隨著莎鈴一次次嘗試使用力量越發灼熱,直到像是燒紅的炭火,痛得莎鈴嚎叫出聲。她抽出惡魔之書,用滲血的手指觸碰書皮。鮮血染紅了封面,然後變成了兩個扭曲的字──消逝。鮮血流瀉出暗紅光芒,然後蒸發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消逝之書在她掌心攤開,橘紅的火苗竄了出來,一張張書頁噼哩啪啦地開始燃燒。輕柔的囈語一瞬間變得清晰,宛如貼著耳朵輕吐的悄悄話。
「莎鈴,接受我──」
莎鈴用手指撫過書頁上紅褐色的字跡,一股強勁的力量在她指尖竄動,然後沖刷過全身──那是焚盡的灰燼,是落日的餘暉,是生者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息。那股力量如此龐大,威脅著要吞噬億萬生靈,即使浩瀚星海也難逃魔掌。那是全然的毀滅力量,是萬物終將面對的終局。
消逝。
那股力量如此剽悍,僅僅是一點渣滓都如此勢不可擋。莎鈴明白,一旦她全數吞下這份力量,就會一瞬間化為塵屑焚燒殆盡。
囈語變得更鮮明,尖銳的嘶吼在她腦中迴盪。
「看,莎鈴。妳和我是一樣的。妳碰觸的一切都會腐朽──」
「不……」
父親……
「妳親手毀掉了自己所愛──」
「不!」
我不是惡魔……
莎鈴大喊一聲,伸手抵住了岩壁,然後將那股力量推出。整面岩壁在她掌心震顫,然後屈服了,膨地一聲爆散開來,化為黑色的煙塵消失。莎鈴啪地闔上消逝之書。囈語停止了,她癱倒在奧戴佛肩上。
「幹得好。」
奧戴佛沒有推開她靠在肩上的頭,而是輕輕地拍了拍。
善神在上,這搞不好是他最溫柔的表現了。
奧戴佛背著她,邁開大步向前走。岩壁後是一個寬廣的洞窟。巨大的岩幔後是一團影影綽綽的黑暗。奧戴佛踢掉了銀線編成的鞋子,腳下的影子迫不及待似地一擁而上。奧戴佛的腳掌微微陷入影子當中,快步往洞窟深處前進。油燈的光芒隱約勾勒出了一道人影。
「是他。」莎鈴輕喊。
牆鬼蹲伏在洞窟中央,一本惡魔之書攤在地上。就在他們要靠近時,書頁忽然騰起熊熊火光,整本書燃燒起來。
「不!」
奧戴佛向前奔跑,但隨著書頁被火舌吞噬。一陣陰冷的風吹了起來,空氣彷彿一瞬間凝結成冰。火光沒有讓洞窟變得更加明亮,反而像賦予了黑暗更深沉的形體,不再只是純然的空無一物,開始滿懷惡意地蠕動。
奧戴佛沙啞的聲音說:「地獄門被打開了。」
牆鬼的身體也開始變化,變得更……不像人類。他的手指彎曲成了尖銳的勾爪,下顎凸了出來,變得宛如獵食動物般孔武有力。牆鬼重重踩踏一下地面,岩石就掀起了陣陣漣漪。堅硬的石頭宛如融化般開始流動,並從牆壁與天頂漫了過來。只一瞬間,奧戴佛的腳就陷入了地面。他嘗試拔出右腳,卻只是讓左腳更往下沉。他試著往牆鬼的方向前進,腳卻困在濃稠液體般步履艱難。而岩石流液還在不斷湧來,即將要把他們淹沒。
莎鈴大喊:「奧戴佛?」
「放心。」奧戴佛瞥了一眼前方的牆鬼,然後將手上的油燈拋向後方,轉身將上半身籠罩在光源之上。燈火在他身後投出一道深長的影子,直直延伸到牆鬼頭上的岩頂。然後奧戴佛的身體下沉,進入影子之中。
只一瞬間,奧戴佛和莎鈴沿著影子滑過了地板和牆壁,從影子延伸至的天頂穿了出來,直直墜向牆鬼所在之處。一落地,奧戴佛立刻用左手揮開牆鬼的爪子,右手重擊牆鬼頭側,打得他一陣踉蹌。趁牆鬼還未從暈眩恢復過來,奧戴佛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按,並用右腿勾住牆鬼腳跟向後一踢,把牆鬼按倒在地。
奧戴佛低吼:「現在!」
莎鈴從奧戴佛背上滑下,手指倏地按上牆鬼額頭。
一秒──
奧戴佛死命掐住了牆鬼的咽喉。牆鬼忙著扭動身體想掙脫奧戴佛的箝制,用爪子狠刮他的手臂,而沒注意到莎鈴不痛不癢的動作。
兩秒──
奧戴佛的手臂被牆鬼掰開。牆鬼想翻起身。但奧戴佛提起右腳,狠狠往他腹部踹了下去。牆鬼哀號出聲,一下子停住了動作。
三秒──
「願你安息。」莎鈴嘆息般輕吐出聲。
消逝從她指尖溢散,進入牆鬼身體。量不多,但足夠了。牆鬼睜大眼睛,然後眼神中的神采熄滅了。他的爪子啪搭一聲落向地面,停止了掙扎。壯實的軀體消了氣般飛快收縮,直到縮成一具包覆皮膜的骨骼。牆鬼的惡魔之書熄滅了,啪一聲闔上。空氣中的陰冷逐漸消褪,只剩黑色的煙塵飄了出來,愉快地繞著屍體打轉。
莎鈴不忍地別過頭。
就在莎鈴閃神的一瞬間,她聽見一道銳利的風聲,以及尖物戳入肉體的、不舒服的悶聲。莎鈴僵硬地轉過頭,看見奧戴佛擋在自己身前,胸口插著牆鬼的利爪。
「我講過多少次了!別老像根鐵杵似的傻站著,在確定書咒魔死透前都別大意。」奧戴佛怒罵:「妳要真想活到被我殺死,就別再幹蠢事!」
莎鈴驚慌地抓住了奧戴佛的衣襬:「奧戴佛……你還好嗎?」
「當然不好!」奧戴佛呸出一口混著鮮血的唾沫:「墮落地獄啊!多虧妳,我又得換一副軀體。」
奧戴佛將爪子從胸口抽了出來,然後將手掌沁入從傷口噴出的血池,從腰側抽出一本惡魔之書,將血抹上了封面。紅色的液體構成了兩個字──影子,然後啪地攤了開來。他將手掌放上影之書,由鮮血書寫的書頁燃燒起來。奧戴佛腳下的影子開始蠢蠢欲動,然後一道新的影子分了出來,逐漸吞食掉他本來的影子,並開始沿著奧戴佛的腳向上攀爬,直到覆蓋住他全身,使奧戴佛看上去像是一道黑色的剪影。
然後影子褪去了,宛如被甩掉的泥巴落回地面。奧戴佛的相貌徹底改變了,變得更高更瘦,眼瞳變成紅褐色的,容貌也變了一個人,只剩那股陰騖的氣質仍存留在眉眼之間。
莎鈴忍不住探出手,確認奧戴佛胸前的傷口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但他卻咬著牙,皺起的額頭滲出了汗珠。奧戴佛在胸口被貫穿時沒皺一下眉頭,現在卻彷彿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奧戴佛──」
「閉嘴。」奧戴佛從緊咬的牙關吐出:「天曉得我幹嘛救妳這剩沒幾天好活的小崽子,還答應等妳噬變之後才動手,而不是現在就殺了妳──啊啊啊啊……」
奧戴佛抱緊腦袋。莎鈴知道他正被耳邊的囈語所折磨。越是燃燒惡魔之書,使用那份被詛咒的力量,就離噬變為惡魔越進一步。
莎鈴戴上了銀絲手套,輕柔地撫摸奧戴佛的背部。過了好一會,奧戴佛才緩過氣來。但是莎鈴看得出來,影子並沒有完全褪去,而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他皺起的眉眼變得更加陰沉。
「好多了。」奧戴佛呻吟:「再說一次,和書咒魔打交道,就要確認他們徹徹底底死透了才能鬆口氣。」
奧戴佛將手掌按入牆鬼的影子之中。黑色的影子攀上了牆鬼的身體,一點一點吞噬掉他,直到牆鬼徹底沉入陰影當中。奧戴佛抓起了那團影子,將它連到自己身上。然後奧戴佛撿起牆鬼落在地上的惡魔之書。牆鬼的影子爬上了奧戴佛的手臂,使它變得一片漆黑。奧戴佛咬破手指,將幾滴鮮血滴到牆鬼的惡魔之書,封面上浮現了一個字──門。
門之書啪地一聲攤開,奧戴佛一把撕下了其中的書頁,裝到了自己的影之書上,眉角的陰影才終於得到紓解了一些。
莎鈴說:「老實說,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奧戴佛瞥了她一眼:「妳對惡魔之書了解多少?」
「不多。」
「說說看。」
莎鈴說:「將一個願望用鮮血寫在書底,就能和惡魔之書締約,成為書咒魔,可以燃燒書頁使用惡魔的力量。但一旦書頁燒盡,地獄門就會開啟,將書咒魔徹底噬變成地獄裡的獄魔。為了阻止這點,就只能用活人的鮮血書寫書頁,補充掉燃燒的那些。」
「就這樣?」奧戴佛哼了一聲:「真搞不懂妳怎麼能活到現在。」
「我一直很好奇。」莎鈴問:「用死人的血書寫書頁不行嗎?」
「小崽子,就說要活人獻祭了。」
「那一人抽幾管血不行嗎?」
「那行不通的。相信我,我試過了。」奧戴佛說:「妳是真的沒有獻祭過啊。」
莎鈴聳聳肩:「我說過了,我從沒有為了惡魔之書殺過人。」
「但那不可能啊。要完成契約,至少需要一人份的鮮血才能完成基本書頁。」奧戴佛瞇起眼睛:「莎鈴,妳有些地方很奇怪。我從沒見過像妳這樣沒剩幾張書頁的書咒魔,還能夠保持人性。」
「那是因為──我不是……是我父親的書頁……」莎鈴說:「算了,你也不殺人啊。」
「我會從其他書咒魔那兒補充書頁。」
「但你是怎麼做到的?」莎鈴說:「不是主人的話,應該不能夠打開惡魔之書才對。」
「是嗎?」
「當然。」
奧戴佛說:「為什麼?」
莎鈴說:「因為只有締約者的血,才能夠打開惡魔之書呀。」
「那就對了。」奧戴佛說:「影之書的力量,能夠讓我取用別人的實體與意識。我是用締約者自己的血,來打開惡魔之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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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鈴說了謊。
假如奧戴佛有多放一點心思聽這個女孩所說的話,他就會注意到。但是他沒有,而且即使他有、他也不會在乎她為什麼要說謊。
在奧戴佛追趕著她的那個夜晚,她向他求饒,懇求他等到她最後的書頁起火、化身獄魔的那一刻再殺死她。
她在說謊。她不會有失去人性、變成獄魔的那天。
莎鈴也說了實話。
「那是因為──我不是……是我父親的書頁……」她是這麼說的。
她在說實話。她所擁有的消逝之書是她父親的書頁。
只有締約者的血才能夠打開惡魔之書,這件事奧戴佛知道、莎鈴也知道。
但是莎鈴知道的比她所透露的更多,所以她能夠打開那本不屬於她而是屬於她父親的書。
父親死去的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莎鈴並不記得全貌。
也許是那天早上父親讓她喝下的藥物作祟,她在逐漸恍惚的意識中能看到的事物只有三件。
父親腋下所插著的、連接到她右手腕的輸血管;從莎鈴的左手接出、通過管線流往父親手邊墨槽中的血流;俯首案前振筆疾書、但動作一點一點變得緩慢的父親。
有一件事情她記得最清楚:她從沉睡中甦醒過來、伸手試圖搖醒趴倒在桌上的父親。在她的掌心碰到父親的瞬間,她的耳際響起了狂妄的笑聲、烈火在她的血管中燃起劇痛,而父親的身體在他這輩子最後一本著作所發出的火光中化為粉塵。
莎鈴用了一個小時才弄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是父親總是牢牢鎖上的地下書房、過了兩天才從恐慌中恢復到可以思考的狀態,接著花了三個星期閱讀父親留下的典籍與手記。
莎鈴從沒有獻上祭品,但是她的父親有。
兩人份的鮮血、一本書。
莎鈴不是書咒魔,不是惡魔之書的主人。
她就是惡魔之書、是她父親用自己的血在她體內寫下的契約證明。
在父親死後又過了不知所措的一個月,莎鈴才在父親的房間發現父親留給她的信。
那是一封很長的信,回答了許多莎鈴曾經問過、但嚴肅的父親從未回答的問題。
關於三年前消失的母親、關於這間嚴格禁止她進入的書房、關於父親在她身上所做的事。
「找到『司書』、消滅它。為我復仇、為妳的母親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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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收穫?」
「沒有,感覺可疑的地方都很乾淨。」
尋求惡魔之力的人可以粗略地分為兩種:得到力量就為所欲為的人,以及懂得適度運用力量的人。
從麻煩程度而言,前者好對付很多。那種人會在距離噬變還很久的時候就因為太過明目張膽的殺人而遭到通緝、領主或是教會會雇用軍隊進行圍捕,不用等到噬變就會被擺平。
後者不會在短時間內造成大規模的損害,但是他們通常做好了細膩的規劃,不論是施展力量或是獵捕祭品都十分低調。在有人注意到某處的失蹤事件多的異常之前,他們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逍遙法外。
「嘖,在廣場的感覺那麼明顯,還以為是會輕鬆露出馬腳的傢伙。」
雖然根據施展的型態會有程度上的差異,惡魔之力幾乎總是會留下殘渣,這種力量殘留會被其他的書咒魔感覺到。當初莎鈴也是因為被野熊襲擊、不得已用了消逝之力,才被奧戴佛注意到。
在上午抵達這個城鎮之後,兩人在城鎮中央的廣場感受到明顯的惡魔力量痕跡,便分頭在城鎮的兩側搜索,然而一無所獲。
「你覺得待幾天好?」
「先待個兩天看看狀況吧。」
正當奧戴佛打算招呼服務生、叫些簡單的餐點時,一個披著斗篷的長髮女人在兩人的桌旁拉了椅子坐下。
「不好意思,介意一起坐嗎?」
夕陽從木窗外射入,還沒到用餐時間的酒館仍有許多空位。奧戴佛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女人,對方回以笑容。
「我想請兩位喝杯飲料。作為交換,希望兩位吃完飯後可以撥點時間,就這個東西陪我聊聊。」
女人將斗篷稍微撩起,在只有奧戴佛與莎鈴看得見的位置,一本皮革封面、有相當厚度的釘裝書掛在她的腰際。
那是惡魔之書。
莎鈴望向奧戴佛,眼神中透露著慌亂。
奧戴佛盯著女人的臉,女人則一直維持著禮貌的微笑。
「……我要淡啤酒,給這小崽子來杯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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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完全沒入地平線時,三人來到距離城門有一段距離的樹林。女人放下手中的提燈,俐落地收集了一些木枝、升起一道營火。
「很抱歉選在這種地方,我想盡量不給城裡居民添麻煩。如果談話順利的話,可以趕在午夜閉門前回去旅館休息。」
相對於明顯擺著警戒態勢的奧戴佛,女人顯得很輕鬆。她將身子倚在一旁的樹幹上,一串清脆的聲響隨著她的動作響起。
「關於我腰際的書你們想必都很清楚,我就省去說明環節了,我想問的事情很簡單:請告訴我是誰教你們製作方法的。」
「與妳無關。」奧戴佛說。「換我發問。我們沒有在城裡使用書,妳是怎麼發現我們的?」
「很抱歉,我想你誤會了我的意思。」女人站直身、輕輕甩了一下右手。幾聲金屬的碰撞聲中,一柄銀白色的短劍出現在她手上,反射營火的光芒。
「我帶著禮貌發問是因為我認為那樣比較有效率。如果衝突比禮儀對你更有用,我很樂意換個方式。」
女人話音方落,奧戴佛迅速地咬破拇指、抹向腰側。在同一瞬間、女人一個箭步逼到奧戴佛面前、短劍貫穿奧戴佛的手掌、刺入他的惡魔之書。
「什──!?」
血液從奧戴佛手上的傷口滲入惡魔之書,但是卻沒有燃起火焰。
女人將奧戴佛壓倒在地,短劍穩穩的按在他腰邊使勁,並用左手壓制住他的胸口。
「放心,不會這麼簡單就弄壞的,但是在銀劍拔出來之前你不會有辦法使用力量。還有我穿著銀鍊甲,即使你成功啟用惡魔之力、也要花上很多力氣才能制服我。」女人的聲音比之前多了一分嚴厲。「現在你願意回答我了嗎?」
「住手!我告訴妳!」
來不及跟上兩人動作、瞬間愣在原地的莎鈴終於回過神來,對女人大喊道。
「好,請說吧。」
「妳先放開他。」
「不行,我不想聽妳說話時還要防備他。妳越快說完,我就越早收手。」
「我去妳──」奧戴佛的粗口沒能說完,女人朝他胸口一陣施力,聲音嘎然而止。
「好、好吧。我父親的信中提到過,我母親有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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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自稱『司書』的中年女性嗎?是很有價值的資訊,謝謝妳。這位先生,我現在要起身了。如果在我放開你後你願意不再對我表現敵意,我會很感激。」
女人將短劍從奧戴佛手上抽起,跳起身與奧戴佛拉開距離,維持隨時能夠進攻的架式。
在劍刃離開書封時火焰立刻燒了起來,奧戴佛凶狠的瞪著女人,但沒有發起攻勢,只是用影子治療了手上的傷口,而被刺出一個洞的書頁也在火焰中逐漸修復。
「那麼先生,換你回答了。」
「……宮廷魔術師教的。我不會說更多。」
女人沉默了一下,表情變得有點複雜。
「……多有冒犯,容我表示歉意。」
奧戴佛沒有回話。
「那麼就此告辭。還沒到閉門時間,請兩位早點回去休息吧。」
「請等一下!」
在女人打算離去時,莎鈴出聲叫住他。
「還有什麼事情嗎?」
「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行動?我覺得我們三個的目標並不衝突。」
「小崽子你別胡說八道!」
莎鈴在奧戴佛的喝斥下縮了下脖子,但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
「我父親的信裡還有很多關於惡魔之書跟『司書』的資訊。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發現我們的,但是如果你願意幫忙,我可以在途中說給你聽。」
在奧戴佛的罵聲中,女人猶豫了一陣子,最後開口: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我接受。」
莎鈴不敢轉頭去看奧戴佛的表情。
等到莎鈴終於回頭時,她看到的是奧戴佛一步一步離去的背影。
「奧戴佛?」
奧戴佛沒有回話,自顧自地往城鎮的方向走去。
「奧戴佛,你要去哪裡?」
「不干妳的事。」
莎鈴打了個冷顫。她從未聽過奧戴佛這樣說話。雖然奧戴佛脾氣暴躁,不時口出穢言,但至少在兩人結伴同行這段不長的時間裡,他沒有一次這樣的……冷漠。
「我……我不應該擅自就說這種話,但……」
「夠了。」奧利佛停下腳步。「妳要跟誰一起行動,要不要去找妳們很在乎的司書,從現在開始,都不干我的事。」
直到消失在沙鈴視線中,他都沒有再回過頭。
「妳那條命,妳自己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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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被稱為「麝香教案」的那件事,發生在二十年前。
貴族間對貿易利益的競爭,最後演變成各個派系相互指控信奉惡魔,彼此誣陷,不只令統治階級元氣大傷,更牽連無數無辜之人,使他們失去性命。
奧戴佛當時還只是個孩子,出身低階貴族的他,原本過著雖不豪奢但也寬裕的生活,卻因家族受教案牽連,幾乎就要像他的家人一樣,站上絞刑台。
毫無公正性的審判,令他被關入獄中等待行刑,而獄中惡劣的環境使他的神智接近崩毀,就要放棄一切希望。
就在行刑前最後一個晚上,一個罩著斗篷,看不清臉孔,自稱「宮廷魔術師」的人影來到他面前。
──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
斗篷下,那雙發光的眼與奧戴佛無神的視線相交。
──如果那是無論犧牲什麼都值得的願望。
那眼光是幽幽的燈火,是路標,是啟示,是救贖的耳語,是誘惑的呢喃。
──這裡的一切,都將幫你實現。
視線餘光中,一隻肥大的溝鼠竄入陰影裡,不見蹤影。奧戴佛動起嘴唇,早已枯啞的喉嚨沒能發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人影卻滿足的點了點頭。
──何等低賤,何等知足。若你所願是影中之生,那麼我在此,為你的卑微獻上禮讚。
那一晚,男孩重獲新生,以獄中兩百人的鮮血為代價。
「這是……令人懷念的面孔。真巧啊,孩子,能看見你還活著,我真是備感欣慰。」
街燈燃燒著,照著那斗篷,在深夜街道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奧戴佛狠狠瞪向那看不清的面孔。「是妳消除了這座城鎮的書咒魔的痕跡。為什麼?」
斗篷人影沉默少許,接著發出「哎呀」一聲。
「這可真是對不住,想必令你費了不少時間卻徒勞無功。你得依靠獵殺書咒魔才能活下去,我這樣做給你添了麻煩呢。」
「妳的目的,只是引誘和協助人製造出惡魔之書而已才對。」
「基本正確,不過這次的情況比較特別,做為交換條件,我稍微幫那剛拿到書本的孩子善後了一下。那孩子也真是的,做事也不多考慮,說動手就動手……」斗篷人影嫵媚的笑出聲來。
「交換條件?那他要幫妳做什麼?」
斗篷人影裝模作樣地思考了幾秒。
「本來這不應該隨便告訴別人的,畢竟那本書的『願望』是那麼的特別……不過是你──是透過奪取他人血肉與書頁,只求延續生命卻不知為何而活,如同行屍走肉的你的話──那倒是正好。」
兜帽下,嘴角彎成尖銳的月牙。
「『絕不燃盡的惡魔之書』,對你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目標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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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原來伊莉莎白小姐(Elizabeth)其實是教會的……特務?奉命到各處尋找『司書』的蹤跡。」
「不管特務這個詞的準確性的話,就是這樣。妳大可放心,我雖然奉命找到那個到處讓人寫書的人,但上頭沒叫我看到持有書本的人大開殺戒。」
莎鈴和長髮女子結伴行走。奧戴佛逕自離開後,女子介紹了自己的名字與來歷,最後兩人決定暫時維持合作關係。
這是個無光的夜晚,烏雲將月光隔絕在天幕之上,兩人靠著伊莉莎白手中的油燈往城鎮方向前進。莎鈴看向伊莉莎白的腰際,斗篷完美的掩蓋了惡魔之書的存在。她心中帶著狐疑,不解為何教會人士會有惡魔之書,但就像自己得到書的經歷一樣,或許對方也有難言之隱。再說,若這牽涉到什麼她不該知道的,一不小心也可能招來危險。
她選擇管好自己的嘴。
經歷一段稍嫌漫長的路程,兩人回到城鎮,來到莎鈴下榻的旅館門前。
「真是不好意思,伊莉莎白小姐,還麻煩妳送我回旅館。」
「都要結伴同行了,這種小事不用在意。明天上午,我們就在今天那間餐廳碰面吧,我們可以商量之後怎麼行動。」
「好。」
就在兩人道別之際。
「──找到了。」
聲音帶著令人噁心的黏膩。一旁暗巷中,一個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一頭亂髮,掛著扭曲的笑容,右手一把刀刮著地面,腰側掛著──惡魔之書。
「新鮮的……女人!」
刀刃發出血色的光芒,男子以非常人所能及的速度衝向兩人。伊莉莎白將莎鈴掩護在後,抽出銀劍招架砍來的刀,一腳將男子踢退數步。
伊莉莎白分析方才的交戰。男子雖然有異常的體能,但揮刀的動作是並未受過訓練,他只是靠著惡魔之書的力量強化了身體與刀刃,而刀刃上的紅光在與銀劍相碰時幾乎消散,與一般的刀刃無異,失去了它威脅伊莉莎白的能力。
「銀劍……礙事……」
男子的話語支離破碎,但仍保有足以分析戰況的智能。他往左手手掌劃了一刀,用流出鮮血的左手抽出腰際的書本翻開。血紅色的光芒變得更為深沉,包覆男子全身,他發出猛獸般的咆嘯,再度發起進攻。
「莎鈴,退開!」
伊莉莎白邊喊邊應戰,這次銀劍沒能消除那凶險的力量,兩人交鋒數回合後,伊莉莎白招架不住,被往後震開,銀劍也掉到一旁。
伊莉莎白咬牙,手伸進斗篷中,就要抽出惡魔之書,卻見一道巨大的影子,從男子背後遠處一路延伸過來,出現男子腳下。
下一個瞬間,影子中竄出巨獸的大顎,直接將男子當場咬碎。
奧戴佛手中的書熊熊燃燒,就站在那影子的彼方。
當看到影子竄出,莎玲承認她瞬間安心不已,就在父親的屍體在她眼前焚燒殆盡,當她差點想要放棄時,奧戴佛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他會殺了她。
為了活下去獵殺書咒魔;為了死去而追捕「司書」。就像是開玩笑一樣,他們是從頭到尾相互排斥的存在。
被咬碎的男子屍塊散落一地,隨之也掉落一本正燃燒的惡魔之書,奧戴佛「呿!」了一聲盯著已經死透的屍體。
「我想他是死透了。」莎玲謹慎地說。
「我知道,但是我想問這位小姐為什麼你們會被偷襲。」奧戴佛隨即把目光轉向收好銀劍的伊莉莎白,挑釁意味濃厚。因為沒有查覺到男子散發出的惡魔之力才會讓她失了先機而單純使用劍術被壓制,但重點是在「直到他出手為止」,附近並沒有任何散逸的惡魔之力。他知道這是那傢伙搞的鬼,可在不透露這項情報的前提之下他還是必須這麼表示。
「這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事情,應該說,這實在無法想像,我想我需要立刻回報這件事情。」伊莉莎白坦承,「很抱歉,莎玲,我想我們不能一起行動了。」她轉向她說。
「沒關係,我了解的。」莎玲點點頭,心裡有些不捨。
伊莉莎白朝她的方向向前走來,莎玲也迎向前想與她擁抱,可下一秒從伊莉莎白胸口刺出的刀刃卻讓她呆住了。明亮的匕首前端染上鮮血,當匕首抽出後大量的血噴灑在半空中,她的身軀也重重倒下,就在莎玲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一大片影子蔓延到伊麗莎白身後的整個區域,並在下一秒從地上竄出無數的尖刺。
莎玲顧不上奧戴佛的動作,她急忙上前查看伊莉莎白的傷勢,只見在她的胸中中央一道猙獰的傷口不斷湧出血來。莎玲感到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伊莉莎白勉強開口:「我……沒事的。」開口讓她一震急促的咳嗽,她仍顫抖著伸出手摸到了傷口,從指間綻放出微弱的白光。
當她的血終於止住時,她也昏了過去。一直緊張盯著她動作的莎玲也才抬起頭來,並看到了在尖刺上有某個被貫穿的身影,剛剛那把染血的匕首掉在地上,除此之外,地上還有另一本惡魔之書。
這本來應該只是一個插曲,惡魔之書的能力與書咒魔的願望息息相關,有再多種面貌都不稀奇,就像奧戴佛可以掠奪他人的惡魔之書,在這之前也是莎玲從來沒有想過的。或許也可以說是她的父親從來沒有想過的。
他們將伊莉莎白帶到了附近最近的教會根據地,看到昏迷的伊麗莎白與他們二人身上的惡魔之書,還差點與警衛隊起衝突,儘管解釋攻擊伊莉莎白的人不是他們,還是被押到地牢中被關了起來,神奇的是奧戴佛竟然沒有反抗,就乖乖跟著警衛隊的人到了地牢。
就算被當成嫌疑犯,教會對他們的待遇還是不算太差,一天三餐準時供應,每天還有一盆熱水和乾淨的毛巾供他們擦洗,簡直比在外面冒險還舒適。
她與奧戴佛被關在對面的牢房,只相隔一條走道,她成天看著他閉目養神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她原本擔心伊莉莎白的焦躁也漸漸冷靜下來,和門口的警衛打聽消息,得知伊莉莎白傷勢已經無礙,只是仍在昏迷當中。
如此三天過後,早上來送飯的修士匆匆留下一碗水和硬麵包後便帶著警衛離去,到下午為止都沒人再來。
偌大的地牢原本就只有他們二人,現在如此更是顯得空空蕩蕩,隨著陽光照射的角度開始偏移,地上突然騷動,原本只是微弱的聲音,後來漸漸清晰起來,金屬碰撞、怒吼和悲鳴,火焰焚燒著,接著便是開始散開的惡魔之力。
莎玲擔心的看向通道,坐立難安起來,只是奧戴佛仍是八風吹不動似的閉眼靠在牆上,要不是他是站著的,她都要以為他睡著了。
「你說,你只知道惡魔之書是利用鮮血寫成的願望締約,並以書頁與鮮血驅動惡魔之力,對吧?」突然,奧戴佛開口。
「呃,對。」莎玲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但還是很快回答。
「你說你不需焚燒書頁便能驅動惡魔之力吧?」
「嗯。」
「那你的願望是什麼呢?」他的目光此時如同劍一般刺向莎玲,儘管相隔很遠,她還是不自覺吞了一口口水。
「我……不能告訴你。」她垂下頭。
精確說來,她是不知道。完成儀式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父親,所以他從不知道父親寫下了什麼願望。
可若奧戴佛問的不是惡魔之書呢?如果是要問她,莎玲‧切勒斯特的願望是什麼的話,她該怎麼告訴他呢?
奧戴佛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換了個問題,「你相信有惡魔嗎?」
「我想應該有吧,否則怎麼會有惡魔之書,或是所謂的惡魔之力呢?」莎玲不懂奧戴佛怎麼會這麼問,對他們書咒魔來說,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如果說有惡魔,你知道教會的光明之力又是怎麼一回事嗎,光明之力並不是藉由光明之神獲得的,解析起來,只是透過術式汲取自然中的元素,並將之轉化成為特定的用途。擁有足夠天分驅使術式的人極少,所以在惡魔之書出現之後,就連教會的戰鬥部隊,信奉『神』的教會也開始以『惡魔之力』做為主力。」說到這,他冷笑了一聲。
「那如果這麼說,惡魔之力的原理又是什麼?」
「這就是我這幾天一直在想的事情。」奧戴佛點點頭,「以鮮血寫在書頁的願望,用性命獻祭,當書頁焚燒殆盡便是死亡之刻,惟能透過他人的血來延緩死亡,你不覺得這很詭異嗎?為什麼要寫在書上呢?為什麼是燃燒書頁獲得惡魔之力呢?『書頁』是什麼?『鮮血』又是什麼?」
「我猜測,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當我們燃燒書頁使用惡魔之力時,消耗的並不是真的書頁,而是我們本身的某個部分──我們的精神,這也是為什麼當書頁減少,也越難保持理性,精神被削弱後人會更依賴著惡魔之力如同上癮一般,形成了惡性循環。當精神被消耗殆盡,也就是死亡的時候。延緩這個過程的唯一方法就是用其他的能量來填補,所以要獻祭他人的性命。」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像是刻意給莎玲一段時間去理解,「到這裡為止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要製造出這種技術呢?發明的人目的是什麼?我想不通。」
「直到你告訴我,『絕不燃盡的惡魔之書』,我想這才是正確答案,你的惡魔之書才是真正的完成品。」奧戴佛拿起腰間的惡魔之書,燃燒書頁的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特別長,從中驀然竄出了幾柄銳利的刀刃,將鐵桿斬斷。
「司書已經來了,她來找她的完成品。」
從一開始,從第一本惡魔之書出現開始,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失控。
「父親大人……您到底,到底把我變成什麼怪物呢?」說出這句話時莎玲怒吼著,她挺立在一群屍體中央,地上四散正燃燒的惡魔之書,倒在地上的屍體無一不是呈現半腐爛的狀態,並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敗著。
從地牢走上地面時,有一個身影牢牢擋在樓梯口,莎玲輕輕一碰,伊莉莎白倒下的屍體前方,是一條深深的壕溝,某種巨大的力量貫穿了前方,吞噬了一切,無數倒在地上的惡魔之書與殘缺的屍體告訴他們剛才是一場多麼險惡的戰鬥。
書咒魔繼續湧現在他們身邊,出乎尋常的數量一波波襲來,而且都如他們那天見到的那位一般,失了理智,沒有溢出的惡魔之力,只是瘋狂殺戮並追趕他們。
奧戴佛沾了臉頰上止不住的血痕,抹在書上後潛至狀若瘋狂奔向前的小女孩身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咬碎了她的腳踝。
他倒在地上,沒有辦法再動了。他應該要起身吞噬她的惡魔之書,確定對方的死亡後才能倒下,可是他動不了,在另一邊的莎玲也幾乎動不了,腿骨碎裂的她要不是那自癒能力早就倒在地上。
她看到奧戴佛倒下,想起了守在樓梯的伊莉莎白,想起了父親召喚出惡魔的那天,還有孩童時她印象中母親模糊的笑容。
為什麼要讓她看到這些?為什麼父親讓她成為惡魔之書?為什麼這一切會開始呢?總是埋首做實驗的父親,死去的母親,被當成實驗品獻祭的各種動物。
她的眼角流出了淚,滑過她的臉龐,原本只是靜靜抽噎著,到最後開始大哭,甚至是大吼。「啊─────」她的血與淚混合,被她丟棄在一旁的惡魔之書此時燃燒起來,她們中間出現了巨型的法陣,一股熟悉的灼熱感湧上全身,那股疼痛太過,超過她此時的承受能力,她簡直以為自己就要昏過去。
也是在這時,她終於懂了。
莎玲拖著腿走到地上還在掙扎的最後一人,伸出食指輕輕一點,那人猛的抽動了一下之後整個身體迅速腐敗,同時那股疼痛也減輕了一些。
她直到這時才知道「消逝」是什麼,在破壞的同時她也掠奪了他人的靈魂,進而驅使著惡魔之力,因此她的書頁永遠不會焚盡,因為在她能力發動的那瞬間便獲得了獻祭。
也是在這時候,一陣突兀的掌聲在整片空地中出現,莎玲轉過頭去看到一名女子突兀的站在那。詭異的是,她沒有聽到任何靠近的聲響,就好像她原本就在那,只是自己看不到。
「初次見面你好,理查還真是有一個不錯的女兒。」司書對她點點頭,臉上帶著微笑。她一身乾淨的袍子,長髮柔順光鮮,和滿臉血汙、站姿稍稍傾斜的莎玲呈現明顯對比。
「我叫莎玲。」她冷著聲音道。
「其實我不是那麼在乎這件事。」司書微微聳肩,一邊往她的方向走來。
「你就是在散播惡魔之書的人吧?」
「正確來說,我是研究出『惡魔之書』的其中一位。」
莎玲聽到這心裡一沉,她說的是「其中一位」。
「剛才那些彆腳的攻擊是你操控的嗎?」不可能突然聚集這麼大量的書咒魔,而且每一位失去了理智,沒有散發出惡魔之力,還以他們作為目標。
「你是我的目標沒錯,但我並沒有操控他們,只是稍微更動了一下給他們的儀式方法而已。」
「惡魔之力到底是什麼?」
「想拖延時間是沒有用的喔。」司書輕描淡寫地說,她走到了莎玲面前,在莎玲僵硬的視線中拿起她的惡魔之書,「在我看完之前你可以問我一些簡單的問題,畢竟你是他的女兒,我可以給你一些優待。」
看著司書檢視起自己的惡魔之書,莎玲咬緊下唇,「什麼是惡魔之力?」
「藉由獻祭靈魂,從而獲得特定的能力。」她頭也不抬地回答她。
「是誰想出這個方法的?」
「算是我提出的吧,理查負責儀式的架構,我負責尋找適合的對象。」
「為什麼你要殺了我母親?」
「理查這麼告訴你的嗎?」司書抬起了頭,露出驚訝的表情,「自從我離開教會之後,就沒有看過理查和米莎了,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米莎是她母親的名字,但她更意外的是她竟然從前屬於教會。
大概是看她沉下了臉色,司書又笑了,「你不知道最初的惡魔之書就是在教會完成的嗎?不然你以為他們怎麼會有這個術式,然後想找到我?因為只有我可以補救其中的缺陷啊。」
「為什麼要創造惡魔之書?」
「你終於問了,我等很久了!」司書一把闔上了她的惡魔之書,「我和理查希望創造一個沒有惡的世界,我們試圖剝除掉靈魂中『惡』的部分。只是一個完整的靈魂使幾乎不可能被分割,所以我們改而讓人自己去消耗掉靈魂,『惡魔之力』只是過程的副產品,所以我們決定以『惡』來為這股力量命名。」
「你說其中有缺陷?」
「因為在實驗完成之前我和理查就鬧翻了。」司書到這裡停了下來,看來是不打算繼續閒聊了。
莎玲接過了自己的惡魔之書,也在那個剎那,她飛快用染滿血的左手在書頁上寫下「消逝」,並伸手推向司書。她的動作夠快,確實感受到袍子上柔軟的觸感,她在痛苦當中也察覺了某種能量的流入,可那只有一瞬間,下一刻所有感覺都消失了,發動惡魔之力的痛苦、她書寫在紙上的文字,通通不見。
「我怎麼可能會不小心這些呢,惡魔之力對我是無效的。」若無其事的司書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妳果然已經完成了,理查遺留下的成品。不枉費我浪費了這麼多手上的棋子,才讓你成為最完美的作品,『絕不燃盡的惡魔之書』。」
在一片絕望當中,莎玲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奧戴佛焚燒「影之書」潛入影子當中,影子不斷伸長,直到司書的後方。她不禁後悔的想起了奧戴佛問她的,她的願望是什麼呢?為什麼那時候自己不告訴他呢,明明他拯救了她,告訴她會在她成為獄魔時將她殺掉。
這就是她跟著他的原因。不一定是成為獄魔,說不定其他情況,他也會認為她將足夠危險到需要將她殺掉吧。這樣的想法給了渴望死亡的她一線希望。
那片黑影停在司書的後方,接著突兀地繞過了她,奧戴佛潛到了莎玲的後方,冒出身影的瞬間,他一劍斬斷了莎玲的脖子,接著飛身抱住她的頭丟到自己的影子當中。
司書怒瞪著突然冒出的他,臉上終於失了從容,「你──!」
「我會從此變得更強,然後代替她殺了你。」奧戴佛看著眼前的魔術師,第一次能夠直視她。
莎玲的屍體倒在地上,她的惡魔之書此使開始燃燒,嚐試修復傷口,陷在影子內的頭顱不斷竄動著,似乎隨時都要飛走。
若不是莎玲先發動了惡魔之書,也無法掩蓋他的惡魔之力進而出奇不意暗算司書,他原本是打算偷襲司書的,可與莎玲對視的瞬間,他看到了某種無法隱藏的悲傷,平靜下的絕望和意志,也是在這個瞬間他才明白『魔術師』為何說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只求活著的他,和一心求死的她。
明明是完全相反的他們。
在他的眼前,司書突然消失了身影,連帶莎玲的屍體也跟著消失,唯有她的頭顱還被他的影子給牢牢束縛住。
在她的眼中,他或許不值一提,可是他一定會讓她後悔。
後悔怎麼沒有趁這時殺了他,後悔走到莎玲面前,後悔關於「惡魔之書」的一切。
他已經不是那個從牢裡逃出的男孩了,他將背負起兩百零一人的性命,展開新的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