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第捌拾柒回、蹬金蓮,劉姥姥初試吳服;持鐵杵,花和尚再解姻緣
且說那日榮國府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女相約桃花澗旁。本擬各人撿上一袋落花,於澗旁放花瓣隨波逐流。孰知,四女方拥嚷著,忙不迭,眼前走來一個劉姥姥。
劉姥姥一見四女便笑道:「日頭光光,照得四位姑娘今天一身衣裳潔淨漂亮,不知姑娘們今日要上哪耍子去?」
原來前些日子賈母思及劉姥姥,不覺有些懷念,便託人假借想吃當地蜜棗之名,讓劉姥姥帶上一袋。劉姥姥紮紮實實地揀了一袋上好的蜜棗,趁著新鮮,大清早便來訪榮國府。孰不知,還未見到正主兒,便見著了花團錦簇的四姝。
探春笑道:「姥姥您早,您也漂亮!」
眾人笑成一團,劉姥姥笑道:「哪兒的話!老劉頭上插了花都怕髒了花,哪像四位姑娘天生麗質。」
元春道:「有道是明日黃花,姥姥雖然風華不再,但是風韻猶存否可無法草率定論。」
迎春道:「又有道是人老珠黃,珍珠黃了雖有減風采,然而,黃珠打磨後是否依然潔白、黃珍珠粉是否依然有效,這也難說。」
劉姥姥笑道:「珍珠黃花,都是沾了姑娘的光。」
惜春笑道:「姥姥您謙讓了,皮囊血肉,無非只是層表象,只要身著華袍、臉敷脂粉,誰沒有一番風華?」
劉姥姥搖頭,神色認真說道:「那也得求個緣分,就算手上有珍珠粉,老劉也沒空往臉上抹,不如一把鹽巴可以炒菜來得踏實。」
眾人纔說著,只見王熙鳳從桃花村方向走來,見得五人,便說道:「賈母要的蜜棗姥姥你這可送來了,她老人家正在坑上安息呢,我領你過去如何?」
一個掃眉,又對四姝說道:「人家姥姥趁著日光正早,送了蜜棗來,你們相約澗邊撿花,連個花瓣都還沒見著半點,就別叨擾人家了。」
退開半步,像是要扶劉姥姥,嘴上卻道:「姥姥您來咱府上的時日一天是一天,可別耽誤了纔是。」兩人便隨著僕役入了府中。
惜春道:「鳳姐說的不無道理,各位姊姊,我們是該動身。」
元春眼瞼微歛,道:「是呢。」
迎春搖頭道:「姥姥一點也不壞了性子,倒是鳳姐來去如風,弄噪一片幽竹。」
議論著,四姝朝澗而去。
穿堂踏戶,王熙鳳引著劉姥姥拜見賈母,賈母正坐在坑上,一見劉姥姥道來,便喜不自勝,起身說道:「姥姥,久未見你,依然神清氣爽,頗有還童之勢。」
王熙鳳從袋中揀出四枚棗子,疊在盤上,其餘托僕役送往廚房,向賈母請過安這纔笑道:「那也是托賈母您的福!」
劉姥姥笑道:「好說,好說。」
賈母拉著劉姥姥的手坐下,叨叨絮絮說了些天氣的話題,又問了平兒最近身體如何,姥姥一一照實以告。
不經意,劉姥姥提及方纔巧遇四姝之事,賈母饒有興味,問道:「前些日子纔聽聞院裡有葬花癡人,今日又有漂花四姝,年輕人當真是花樣百出。」
劉姥姥道:「俺們鄉下粗人,揀了花也只會撒作田裡,與糞水一同做田裡肥水。」
賈母嘆道:「落花流水,本應如此,院裡這些孩子自幼無憂,不知民間疾苦,方有這番興致。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王熙鳳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賈母您有這番心意,但是孩子們往往從耳邊流過,不見得能體會呀。」
賈母道:「然則,元春難得回府上,是該讓她們姊妹好好聚聚。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是花落水上,總是得隨波逐流的。」
劉姥姥笑道:「體面人說漂亮話,去溪邊玩兒也能有這麼多花樣,俺今兒也是開了眼界。」
提及元春,賈母心念一動,便道:「今日春和景明,不妨咱倆也去桃花澗旁走走,看看四姊妹敘舊遊玩也好。」
王熙鳳笑道:「那可再好不過,我這就去張羅準備。」
賈母又道:「方纔聽姥姥說,人老珠黃又是明日黃花的,前些日子不是翻找出了一套吳服?這就幫姥姥打扮一番,附庸風雅如何?」
劉姥姥道:「親家,這可糟蹋了衣服。」
賈母笑道:「這倒無妨。」
推辭不掉,劉姥姥只得笑道:「今兒真要做個老風流了!」
不一會,僕役送來衣服。一件淡米色肌襦袢配滾金邊捋腰淡紫裾裙,套上一件紫金蛤長襦絆,又取來賈母的一捲新絲輕綢緞,繫在劉姥姥腰上。衣箱底還有一對藍蝶紋三寸金蓮,但實在乘載不住劉姥姥的那雙巨足。劉姥姥驚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只道這是給我兩歲閨女穿的。」眾人又是一番轟笑。
卻說四姝,四姝到了桃花澗,吟詩揀花,約莫又是一盞茶時光。此時賈母正與劉姥姥說笑著,與眾人緩緩行來。賈母一行人未至,卻先聽聞一人高呼:「師傅!救我啊!」
四姝好奇一望,只見賈璉衣冠不整、頭髮散亂,赤著一腳,跌跌撞撞,死命抓著一肥大和尚而來。
和尚怒道:「洒家不說姻緣,施主請回!」
那和尚直比常人高出一個頭顱,僧袍破舊、多有補釘,從半敞胸口露出一身花蝴蝶般的紋身,臂膀猶如柱口般粗。彼一手被賈璉抱著,一手手持雞蛋粗長杖,落在地上鏗鏘作響,黑黝黝地似是鐵鑄。
元春訝道:「那人不是賈璉?怎落得如此光景?」
惜春冷笑道:「姐姐你有所不知,你不在府上這些日子,賈璉鬧得可是雞犬不寧,內人鳳辣子手腕高明,但賈二爺卻總能四處揩油,逼死鮑二家的不說,那日還找上了尤二姐。前些日子與鳳辣子鬧翻後賭氣出走,聽說是上了城外的館子去了,如今也不知道怎地,與這麼一個胖大和尚好上了。」
賈璉又是殺豬般地喊:「師傅!菩薩師傅!苦海普渡菩薩師傅!請務必留步,弟子只能寄託您了!」
元春眉頭一皺,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卻聽得那人朗聲說道。
「──────」
你敲了好幾次重整,就是沒看到下一句台詞。懷疑是無線滑鼠掛了,你換了顆電池,然而滾輪還是滑不下去。沒有下文。
你不耐地將分享插上電腦,穿戴上VR裝置。眼睛適應光線變化後,只見畫面停在賈璉抓著花和尚的手臂,涕淚縱橫得難看的這一秒,讓你大皺眉頭。伺服器果然又當掉了。
至少視角還是可以移動的,你熟練地操縱著小丫頭形象的Avatar繞兩人轉了幾圈。時間暫停讓這個應該充滿張力瞬間變的很滑稽。你東看看樹,西看看花,等了好一會,背景音樂卻只是重複著同樣的八個小節,張口結舌的人唇齒動都沒動。
你嘆氣,離開這兩人,往元春等人靠近。
不過是想看個crossover同人,怎麼這麼艱難。從開頭到現在也才八十七回,你沒有細數,但至今在文字模式及VR模式裡合計大概當了八十八次有。這年頭的小說多媒體化浪潮難道不用負責嗎?開放式地圖的視覺化小說對人類來說不覺得還太早了嗎?在第七、第十三和第二十三回的時候你都抱怨過這類的模組問題,但即使如此,你還是沒有放棄讀下去。你可能必須承認,這還是有點有趣的。
「──────」
時間還是沒有前進。
你暫時不打算重新整理。這幾回你都是讀文字檔,忘了存紀錄,要你放棄到目前為止的故事進度簡直是要你命。你伸手往惜春手裡的繡袋探去,抓了一把,撒在空中。邊緣已有些乾枯的花瓣以秒速五公厘的速度下落。你轉向位置離你稍遠的賈母、劉姥姥等人進行「調查」,發現王熙鳳身邊的丫環身上竟還有幾個蜜棗可以拿。反正拿了也不會影響故事進行,你為自己辯解,拿了又怎樣呢?誰不知道在小說裡吃東西是不會飽的?你一邊嗑棗子一邊回頭多「調查」了幾次賈、魯兩人和四姝的狀態、物品和背景,直到沒有新的發現為止。
「──────」
時間還是沒有前進,但是你又沒什麼事可以做了。
你決定回溯這條落花的水流,沿著美景暫且繼續往前,尋找這個章節的存檔點。
一直到你重新能感受到風的時候,你已經離原本的視角相當遠了。某處傳來了模糊的喊叫與怒喝,似乎是賈璉和魯智深的聲音,但你聽不太清楚。
連線終於恢復了是了吧,你猜,邊走邊打開文字面板查看。十幾頁的內容唰唰唰地洗過眼前。原來那仗著人帥真好到處性騷擾的賈璉到城外後又遇上了一個令他神魂顛倒的奇女子,這次他不但丟臉地追求不成,還在差點被土匪打劫的時候被對方給救了,超級丟臉,而狠狠帥了一波之後那女子竟就此人間蒸發,很會吊人胃口。賈璉高調地四處打探,好不容易才聽說那女子打算往梁山去,正巧賈府近日正招待著來自梁山的貴客,他就這樣衝回來厚著臉皮地纏著人客不放,硬是要一個名字。胖和尚似乎是顧著地主和自己兄弟的面子,忍了很久才爆氣,說他早就聽說過賈璉的為人,他再怎樣也不會把他介紹給自己兄弟認識,省得污了兄弟的眼──
咦。他是說兄弟嗎。
在你離開主視角遊蕩的的時候,好像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劇情。你這才轉身想往回走,卻發現身旁的風景已經不像是在桃花澗的附近,甚至不像是在大觀園裡的任一個角落。你的身旁是岩壁,青苔與亂石遍布。風有些冷,體感像是誤入了什麼禁忌的深山裡。你慌忙抬頭找地標,卻只看見更多的峭壁,一朵祥雲從高處迅速地朝你的方向降下來。
是換了章節嗎?你恍然大悟,飄得太遠,看來是不小心接到了另一個篇章。就在你這麼想的時候,你感覺你的Avatar受到了一股要將你攔腰斬斷般的衝擊,軀體應聲往前倒下。
你駭然回頭,看見了一張大出你意料之外的臉孔。
你驚呼:「是妳!」
妳微笑。
「哎?等等。」你想揮揮手,Avatar卻沒有回應:「妳怎麼進來的?」
「視覺化遊戲製作軟體本來就能裝多人連線功能啊,對稍懂遊戲設計的人來說只是分分鐘的事。」妳插手說道:「也不想想,這遊戲還是我給你的,我想怎麼改就怎麼改。」
你張嘴還想要說些什麼,她卻搶先一步:「噓,精彩的東西來了。」
方才你見到的祥雲飄下了地面,來到你身旁,在輕綿柔軟的觸感過後,你感受到一股浮空的失重感。雲朵輕輕飄起,你也跟著以趴倒的難看姿勢騰雲駕霧飛起。
Avatar依舊沒有回應,你只能狼狽地趴倒著,所幸頭部位置略為伸出雲的邊緣。你垂眼往下看,發覺自己已回到大觀園上空。但整片園子如今已陷入火海,一切都在崩塌,火焰狂亂吞噬雕梁畫棟的瓊樓玉宇,你踏過八十七章的華美園林熊熊燃燒,直到最後一抹曾經的輝煌也化為塵煙散去。火焰是如此兇猛,縱使乘著祥雲飛在天上,你仍舊產生了熱浪撲面而至的錯覺,那樣淒美、那樣瘋狂,你幾乎以為世界來到了盡頭,而萬物奮不顧身投入火裡,只為焚盡最後一刻的絢麗。
一個人影獨自站在大觀園外,搖搖頭,緩步轉身離去。
劉姥姥?你睜大眼睛。
不會錯,那一身吳服仍令你記憶猶新。
你還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祥雲卻在此時越過一片山嵐,輕涼的觸碰一下將火焰遠拋在俗世之下,載著你來到一處壁崖。
妳彈了一下手指,你的Avatar霎時恢復自由。
「噢,那、那真美……」你還沉浸在繁華落盡的餘韻裡,喃喃出聲:「我一直以為,虛擬實境離真正模擬現實還有一段距離,但這……更加真實。」
「大米在一些細節上可說是花足了功夫。」妳說:「而我有理由相信,那是她最後給自己的贈禮,最後看到的風景。」
你這站起身,動了動手腳確認Avatar沒有問候題,瞪了妳一眼:「沒事放倒我幹嘛?」
「瞧你剛才傻的,再往前走就要錯過啦!」妳拍拍你的肩:「不過,你還挺能幹的嘛,竟然能發現這個。」
你一怔:「什麼?」
「咦?看你這表情,不會不知道吧?」妳問:「不然你以為自己剛剛在看什麼?」
你猶疑地說:「不會是那和尚因為賈璉那點小事就把大觀園燒了吧?」
「和劇情沒有關係啦!」
你問:「什麼啊?剛剛那不是下一個章節嗎?」
妳搖搖頭。
你問:「那是什麼?」
「彩蛋啊!」妳苦惱地說:「我沒說過嗎?大米做的每個遊戲都有隱藏彩蛋。」
你問:「什麼彩蛋?跟復活節兔子有關?」
「彩蛋就是遊戲內容以外的額外片段啊!像是致敬、隱藏指令、額外武器、設計師房間、作者心得,或者預告都是。」
「呃……」
「你不會是誤打誤撞找到的吧?」妳問:「沒有發現嗎?規律?」
你搖搖頭。
「哎,拜託,彩蛋或許是我們最能直接找到遊戲和現實世界對應的方法耶,結果你跟我說不知道?」妳無奈地說:「當初你來找我們『遊戲理論家』,說想找出大米做的遊戲的真相,我還期待了一下耶!結果連這都不懂,還想解開她的自殺事件?」
「我是不知道。」你說:「但妳那時候跟我說,玩過大米做的遊戲就可以找到答案。」
「我說遊戲裡藏著真相。」妳卻說:「但你得自己找到。」
「所以妳知道答案。」
「其實那並不困難。」
「那妳幹嘛不告訴我?」
「就是因為找到了真相,我才不能這麼做。」妳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大米的遊戲,唯有自己找出真相才有意義。」
你聳聳肩:「好嘛,至少告訴我一點妳知道的事情,一點就好,拜託?我現在真的沒有頭緒。」
猶豫了會,妳說:「那是一個傳說。」
「什麼傳說?」
「網際幽靈的傳說。」妳說:「你應該聽說過吧?偶爾有人會在醫院以外的地方死去,像是意外或自殺事件,而發生類似地縛靈作祟的事件,靈魂徘徊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不肯離去。像這時候,常常會請人到幽靈死去的地點進行超渡。」
你點點頭:「是聽過這種說法。」
妳問:「那麼,在網路上死去的幽靈呢?」
「什麼意思?」
「譬如說,在遊戲裡死去的人……」
「像大米?」
「像大米。」妳繼續說:「他們的靈魂會在哪兒徘徊?登入遊戲的地方?還是遊戲本身?」
你說:「應該是……住家吧?遊戲畢竟不是真正存在的地方。」
「是嗎?以前或許是,但虛擬實境誕生之後,當我們進入遊戲,就像進入另一個真實世界。」妳說:「難道你忘了剛才的景色?」
想起大觀園,你點點頭。
那確實……幾乎令你以為是真實存在的另一個世界。
「所以說,這樣的傳說誕生了,在虛擬實境中死去的幽靈,至今也依舊在遊戲中徘徊著。他們沒辦法被超渡,因為網路的世界延伸到任何地方,遠比現實世界更廣大、更複雜。現實中的鬼屋會荒廢、會被夷平,但網際幽靈卻隨著網路散播無所不在。詛咒會永遠延續下去,只要遊戲還有人玩,他們就不曾真正死去。」
你問:「那跟大米有什麼關係?」
「可能沒什麼關係,誰知道呢?」妳聳聳肩:「你問我知道什麼,所以我說了,這確實是我知道的事情啊。」
你瞪妳一眼,妳笑著說:「你得問得更精確一點。」
「什麼跟什麼啦。」
「不過,真要說的話。」妳柔柔地說:「這麼一想,她或許從未離開,還在我們身邊。而這片景色就是大米的內心、這個遊戲就是她的靈魂,她的幽靈徘徊的所在,至今她仍在這兒遊蕩著,你永遠不知道她會在哪裡看著你。」
「我對鬼故事不感興趣。」你說:「說認真的,告訴我真實。」
「真無趣。」
「講鬼故事才是浪費時間。」
「我說過了吧?你得自己找答案,我只能給你一點提示。」妳說:「先談談形式吧,你對視覺化小說有什麼看法?為什麼大米最後的遊戲要選用這個形式?她想傳達什麼?」
「和遊戲形式也有關?」
「當然,和一切都有關。」妳說:「遊戲是作者建構的世界,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怪異之處都是刻意留下的伏筆,特別大米又喜歡在細節下功夫。告訴我,你覺得視覺化小說有什麼特點?」
「……很接近。」你說:「比看電視或電影,感覺更接近真實,簡直就像是真的一樣,更容易投入。」
「接近……嗎?其實更加遙遠。」妳說:「虛擬實境是一段進程,繼電影對戲劇的替換之後,另一個嶄新的里程碑,人類又邁前一步,更接近虛擬的真實。但當我們更接近虛擬世界,我們就更遠離現實世界,這對人類心理有深刻的影響。」
你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些不耐。
妳擺擺手:「別誤會,我不是要說沉溺遊戲會虛度人生之類的老生常談,我才不會自打嘴巴,畢竟我們遊戲理論家可是最重度的遊戲成癮者。可是你得承認,視覺化小說確實改變了一部份人類心理。」
你說:「很難想像玩遊戲會影響人的心理。」
妳說:「噢,舉個例子好了。我想你聽說過虛擬實境最初的爭論,該不該許可虛擬實境戰鬥遊戲。如你所知,虛擬實境的戰鬥將會比過去任何遊戲更為真實,在屏幕上的槍戰遊戲,和真正進入虛擬世界射擊的感覺全然不同,虛擬實境幾乎等同真實戰鬥了。那麼,實境戰鬥是不是會導致現實中暴力案件的增加?」
「確實暴力行為和玩暴力遊戲的時數有相關,但不能就這樣說玩暴力遊戲會增進暴力行為,這樣的因果推論是不嚴謹的,至多只能說它們有關。」你說:「搞不好是因為有暴力傾向的人更喜歡玩暴力遊戲。」
「對,你說得沒錯,但按這種說法,抽菸也不會造成肺癌,只能說它們彼此有關。」妳擺擺手:「按心理學研究,暴力遊戲和暴力行為的相關比認真寫作業和高成績的相關還高呢,你我都心知肚明。」
你其實不知道妳想要表達什麼,於是沉默下來,讓妳說下去。
「回到正題,虛擬實境遊戲對人類心理的影響……這麼說吧,和都市效應有點像。如果說,因為都市實在是太多人、太多刺激,而使人不得不抽離出來,帶來普遍的冷漠。那麼,太過於真實的視覺遊戲給人帶來了什麼,你要不要猜猜?」
「容易沉迷?」你說:「像我剛才說的,畢竟視覺化小說更加容易投入其中。」
「確實是。」妳說:「我想玩過虛擬實境的遊戲之後,你可能已經有過這樣的經驗,在脫下VR裝置後,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就好像……和現實斷線一樣。」
你點點頭,確實,在一些角色扮演的遊戲中,你曾經一度感受到自我意識的淡薄,宛如進入遊戲角色的同時,卻離現實中的自我更加遙遠。
「遊戲越真實,就越難走得回來,我想你聽過一些例子,是一些演員無法走出自己演出過的角色,最後沉溺其中而自殺的例子。」
你說:「一般人不會這樣。」
「是的,我們是不會,但你知道為什麼嗎?」妳說:「因為我們會抽離,對角色、對故事、對世界。現在,你知道實境遊戲給人們帶來什麼樣的心理影響嗎?」
你有些明白了,輕聲說出答案:「抽離感。」
「是的,抽離感。」她說:「巨大、空虛的抽離感。虛擬實境越真實,我們就越投入其中,然後抽離出來,在一次次遊戲角色間替換,最後疲乏,於是我們學會退一步欣賞,成為冷眼的旁觀者。」
你說:「我們不只是冷漠的旁觀者,我們會與故事同情共感。」
「噢,是的,為此感動落淚,但那不過是將故事人物的哀傷抓在手中玩賞,從中挖掘快樂罷了。真正悲傷的話,又怎麼會有人玩呢?」妳說:「別忘了,當大觀園被燒成灰燼時,你的感想是『噢,那真美』。」
「因為那……終究不是真的。」
「這樣你還能說,你不是抽離這個世界的旁觀者嗎?」妳說:「視覺化小說改變了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它讓我們能夠身歷其境,卻無力改變劇本,某種程度來說,我們正在熟悉以一種更遙遠、更置身事外的角度觀看世界。記得希臘化時代嗎?當時人們認識到相對於這個廣大的世界,個人何其渺小,注定只能是個無力的旁觀者,而發展出明哲保身的哲學觀。而那只是因為當時人們認識到了自己所在的世界,虛擬實境則帶來一個又一個的世界,人們在一次又一次幾近真實的體驗中退離,最後發展成一種冷漠,一種我們終究是旁觀者、無力也無意參與別人故事的冷漠。而當你在遊戲習慣抽離,在現實中參與也變得困難。在現實中我們看到別人,我們不再是旁觀者,但越來越多人選擇冷眼旁觀,因為那終究只是『與自己無關的另一個故事』。」妳說:「這就是虛擬實境遊戲的促旁觀者效應。」
你問:「但這和這個遊戲有什麼關聯?」
「我只是提出一個可能的關聯。」妳說:「你覺得劉姥姥在紅樓夢這個故事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文學分析是怎麼描述她的?」
你想了想,說:「她……是個旁觀者,見證大觀園的盛衰。」
「是的,她是個旁觀者,雖然見證一切,卻又不參與其中;看著,又無力改變。你不覺得,劉姥姥和我們很像嗎?」
你想起彩蛋畫面,在燒毀的大觀園前,劉姥姥嘆息著離去,那個身影……旁觀者,這就是大米想要傳達的嗎?
你說:「太牽強了吧,這可能只是你們的過度解讀,只是巧合。」
「這是巧合嗎?」妳說:「現實世界或許存在巧合,但遊戲世界不會,一切都是作者安排好的。我說過吧?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怪異之處,都是作者留下的伏筆,就算是無意識間做出的決定,都能讓我們一窺作者隱微的心理世界,拼湊出真相。」
你悻悻然地說:「算了,從妳這邊我跟本得不到什麼有用的資訊。」
妳說:「那麼,最後我再給你一個建議吧。再玩過一次大米的遊戲,搞不好你會有什麼新的發現也說不定。」
脫下VR裝置,你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打算好好整理思緒一番。
該從哪裡開始呢?
大米,當然是大米。
一切都從她開始。
你開始整理知道的資訊。
大米是個遊戲創作者,你知道大米製作的遊戲總共有三款,分別是解謎遊戲「Night Maze」、密室逃脫遊戲「Inside Out」與crossover同人視覺化文字遊戲「紅樓一夢梁山泊」。大米在遊戲圈子小有名氣,連你這種幾乎沒怎麼碰過遊戲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做的遊戲很吸引人,即使你說不太上來是為什麼。
大米的遊戲……怎麼說來著?概念不是特別新穎,玩法也不是特別有趣,但她的遊戲就是有辦法讓人覺得……有什麼,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有什麼東西隱藏在底下,與一般遊戲不同。
那不是種明白說得出的差異,更像是一種感覺,就好像刻意打造的陰森鬼屋和真正發生過凶殺案屋子的差別,不是外觀上有什麼不同,而是某種隱藏在其下的東西,讓人不知不覺深受吸引。
不過,真正讓大米一躍成為矚目的焦點,是那個事件。
她的自殺事件。
大米在她自己製作的遊戲中自殺而死。
你翻了翻書桌,抽出一個檔案夾,裡頭塞著你蒐集到的剪報,你看了看那篇報導。
大米在自家屋內縱火之後,登入自己製作的遊戲,直到自己被活活燒死。很難想像一個人究竟是瘋狂到什麼程度,才能忽視疼痛與死亡的恐懼做出這樣的事情。這種詭異的自殺手法,讓這起事件引發轟動,更重要的是——這麼說吧,在大米的照片流出之後,大家發現她……非常漂亮,犯下謎樣自殺事件的美女遊戲設計師,簡直就是最好的新聞炒作題材。
這就是大米熱潮的開端。
而讓這股熱潮持續升溫的,是一篇對住在大米隔壁的女性鄰居的採訪。
你抽出剪報,看著自己用筆畫線所做的筆記重點。
那個女人是這麼說的:「我其實算不上認識她,但我自認自己或許已經是最瞭解她的人了,畢竟她幾乎足不出戶,整天忙著遊戲製作,只有我偶爾會拜訪她。」
記者問:「你對她自殺的理由,有任何想法嗎?」
「我不知道,或許是得了什麼病吧?」那個鄰居說:「她是個很特別的人,現在回想起來,她從沒提過自己的過去,也不怎麼與人接觸。一開始,我以為她有自閉傾向,後來才發現……怎麼說好?只是一種感覺,我覺得與其說她害怕接觸人,不如說,她害怕別人接觸她,所以我猜或許她身上有什麼病吧,不想傳染給別人。」
這篇報導其實也稱不上特別,卻是個引信,因為警方調查後,還真查不出大米的身分,她從哪裡來、在哪裡出生、過去是個什麼樣的人,完全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線索,彷彿是憑空冒出來一般,使她顯得更加神秘。
而最後引爆空前熱潮的,是大米的遺書內容。在幾乎完全燒毀的房子裡,警方找到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用絕緣布保存好的遺書。警方並沒有提供完整內容,但還是有片面的資料流出。
在遺書裡,大米稱呼自己做的遊戲是「詛咒的遊戲」,會「不斷擴散詛咒」,「否定人類的存在」,讓「知曉真相的人」絕望。
不斷擴散的詛咒啊。
不知道為什麼,你想起了網際幽靈的傳說。
遺書的最後,是這樣一句話「答案就在遊戲裡,嘗試找出真相吧」。
詭譎怪誕的自殺事件、調查不出來歷的神祕女子、來自遊戲設計師的挑戰、隱藏真相的三款遊戲,任一樣都足以掀起風雲,大米頓時蔚為話題。遊戲本身的內容不再是重點,大米究竟是誰?這三款遊戲背後隱藏了什麼樣的真相?為什麼大米放棄現實世界,選擇死在遊戲中?又為什麼稱自己所做的遊戲為詛咒?這些變得才是大家玩遊戲的目標。
一時之間,新聞媒體、遊戲實況、社群軟體紛紛組織起來,謠言紛飛,各種版本的故事一一出籠,甚至還有幾個作家以此出版了小說。
但是,幾個月後,大家漸漸不再關注這起事件,而真相就這樣隨熱潮褪去,消失在大家的視野之外。
但你不同……你、你對大米自殺案件還是很感興趣,決定自己展開調查。
至少,當你找上遊戲理論家這個社群,並且遇到似乎知曉真相的妳時,你是這麼說的。
不過,你的調查顯然已經陷入了困境。
想了想,你決定聽從妳的建議,重新再玩過一次遊戲。
首先,是大米製作的第一個遊戲,小品解謎遊戲「Night Maze」。
你打開遊戲,簡短開頭動畫在螢幕上播放,一個小人從螢幕左邊追著滾動的車輪跑到螢幕中央,小人大大張開雙腳雙臂跑動,而車輪沒有外圓,只有八條車輻,合起來看正是「大米」兩個字。小人繼續追著車輪,但一個方框掉下來困住小人,而車輪就這樣從螢幕右方滾走。
在三款遊戲共同的開頭動畫後,Night Maze遊戲標題畫面跳了出來,你點開遊戲。
在Night Maze裡,玩家操縱的腳色是生活在迷宮正中央城堡中的小公主,遊戲開始於一段劇情動畫,老國王向小公主說起王國的歷史,畫風是簡單的繪本童話風格。過去曾無比豐饒富庶的王國,受到來自夜的詛咒,人民紛紛變成夜之惡魔,而王族為了抵禦惡魔,選擇在城堡周圍建造迷宮。
在劇情最後,老國王對小公主說:「解開王國詛咒的重責大任就交在妳身上了,受到祝福的妳,能用『血』淨化夜的詛咒。逃出迷宮,找到夜的根源,讓王國恢復繁榮吧!」
於是,小公主開始了去往外頭世界的冒險。
Night Maze的遊戲方法,一言以蔽之,是走迷宮的小遊戲,主要特點在於遊戲中的場景,白天是美麗的迷宮花園,晚上卻變成陰森恐怖的夜之迷宮。事實上,白天和晚上的視野恰好相反,白天開得燦爛的花圃,在晚上會變成滿佈毒刺的荊棘叢,白天活潑可愛的小公主,在夜之迷宮裡也會變成一道黑色的剪影。玩家必須活用兩個世界的差異進行解謎,白天的花園迷宮沒有那麼多陷阱,但只有在夜的迷宮裡,小公主才能拿到武器進行破壞。因此,玩家得適時遊走在白天與黑夜間,尋找出口。
另外,每一關的夜之迷宮都存在夜之惡魔,必須打倒牠才能找到出口。而打倒惡魔的方法,是找到惡魔行動的規律,躲開惡魔的攻擊,然後找到牠的心臟,用小公主的「血」淨化夜之惡魔的詛咒,讓他們——按遊戲裡的說法——「Rebirth」。
隨著小公主慢慢走出迷宮,越來越接近夜的世界,夜晚也變得越加漫長。在劇情中,玩家可以看見小公主的掙扎,她把夜晚視為一場噩夢,卻無可逃避地越加深陷其中,只能拚命尋找出口,希望盡快擺脫這場惡夢。
遊戲的結局有些出人意料,在第8-7關,費盡千辛萬苦,小公主終於走出夜之迷宮來到外頭的世界。但就在這時,永夜降臨,出現在小公主眼前的,是恐怖的夜世界,觸目所及全是原本被迷宮阻擋在外頭的夜之惡魔。
此時,玩家不能在操縱,進入結局動畫。
為了解開夜的詛咒拯救世界,小公主毅然決然將長劍刺進自己心窩,鮮血噴湧而出,改寫了世界。
但當小公主的血逐漸流乾,黑暗卻漸次褪去,她這才發覺眼前的景象,其實是有如花園般明亮美麗的景色。根本沒有什麼惡魔,自己怎麼會把騎士看成人頭馬身的怪物呢?怎麼會把牧羊人吹的笛子看成尖利兇惡的鳥嘴呢?
小公主這才發現,從自己身體裡流出來的血,是宛如爛泥般污濁的黑,那令人不快的液體吞噬一切,一一將它們染成汙穢的樣貌,世界淪落為小公主惡夢中的夜之迷宮。
至此,小公主終於明瞭,迷宮存在的理由,不是為了防禦外頭的怪物進來,而是為了防止自己走出去。
她才是夜之惡魔。
小公主的血不能洗淨詛咒,而是帶來詛咒,把人變成夜之惡魔。這個世界原本是美好的,根本不存在什麼夜之迷宮,是小公主身上的夜之詛咒玷汙了她的視野,而她親手用自己的血把世界送入黑暗。
對小公主來說,夜晚並不是一場噩夢,白日美好的一切才是一場夢。
「做得太好了,我的女兒。」
小公主最後抬起頭,眼前出現的是大大張開惡魔翅膀的國王,他的臉扭曲變形。
在他身後的,是永遠的、沒有盡頭的夜之迷宮。
第二次玩這款遊戲,你在遊戲過程就發覺了異樣,小公主似乎有著雙重性格,在白日天真無邪的小公主,在夜晚卻毫不留情地打倒惡魔、揮動武器進行破壞。你也發現,晚上小公主的漆黑剪影,仔細看,頭上的王冠似乎有些變形,更像是一對角,宛若惡魔。
遊戲早就在暗示小公主的身分。
第二次玩完這款遊戲,你思索起來,有幾個部分你特別在意。
首先,遊戲特別用「Rebirth」這個詞來描述小公主用鮮血淨化詛咒、讓夜之惡魔重生的過程。雖然在最後,玩家知曉了那其實是給與普通人詛咒,使他們變為夜之惡魔的過程,但大米使用「Rebirth」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嗎?難道說,是特別挑選了一個含有蛻變意義的中性詞彙,而不會像「淨化」或「救贖」那樣明顯帶有正面含意,以致結局身分反轉時,不會被玩家說之前是誤導玩家?還是還有什麼特別的緣由?
還有就是,小公主很膽小,會害怕黑暗、想要盡快走出夜之迷宮,但每次放血進行「Rebirth」時卻毫不遲疑。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覺得疼痛嗎?但你確信自己沒有在遊戲中看到這樣的敘述,事實上,整部遊戲裡,完全缺少對疼痛的描述。
你想起大米自殺事件中,她讓自己活活被燒死,彷彿她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或許是……習慣了?
你搖搖頭,覺得自己並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於是打開了大米製作的第二款遊戲「Inside Out」。
「Inside Out」是一款密室逃脫遊戲,而它的特點——令人不舒服的是——玩家不是扮演努力逃脫的被監禁者,而是扮演破門而入的綁架犯,解開受害者設下的重重保護,把小女孩帶走。
光從遊戲簡介就可以看出滿滿的惡趣味:「你知道小女孩就藏在屋子裡,而你渴望把她帶走,想盡辦法潛進屋子吧!」
遊戲分成許多關卡,玩家必須找到工具、破解密碼、解開陷阱,一步步潛進房子深處。或許是用石頭砸破窗戶,或許是在花園裡找尋備用鑰匙,或許是用鑿子撬開櫃子找到隱藏鑰匙,進入上鎖的隱密地下室。而小女孩則無所不用其極地努力讓自己不被帶走,最後一關是玩家進入地下室,卻發現小女孩用鐵鍊把自己鎖在上鎖的地下室裡,必須找到電鋸把鐵鍊鋸開,才能把小女孩帶走。
結束後,伴隨著「逃脫成功」的字樣,玩家扮演的綁架犯揹著小女孩走出地下室,而遊戲就在這樣陰暗壓抑的氛圍中結束。
重玩第二次的現在,你更加仔細地調查每個關卡,畢竟這已經是最後可能的線索來源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第8-7關時,你發現如果調查茶几下方,就可以撿到「電視遙控器」,打開電視。
因為有很多雜訊,而且遊戲畫面中的電視螢幕實在太小,你看不清楚。不過,你肯定那是一段新聞報導,似乎和一個小鎮的連續誘拐案有關。
這代表什麼?Inside Out是一款改編真實存在綁架案的遊戲?
但這似乎和劇情本身沒什麼關連,你試了試,就算看到了這段報導,也不會觸發新劇情,更不會改變結局。
那麼,這樣的設計用意何在?
你想了想。
對了,這會不會就是你聽說的,獨立於遊戲內容之外的「彩蛋」?
等等,8-7關?
這個數字有些熟悉,你努力回想。
在第八十七回的「紅樓一夢梁山泊」裡,你看到了第一個彩蛋。
那時候,她是怎麼說的?
規律。
彩蛋出現有規律。
你倏地重新點開「Night Maze」,在選單裡選擇8-7,也就是最後一關。
按照你的推測,這裡應該有著相對應的彩蛋。
你又看了幾次結局,然後你發現了。
之前你就注意到,在結尾國王以惡魔的姿態現身時,臉龐有一瞬間的扭曲,而這次,你成功定格了那個畫面,然後看見了一張大出你意料之外的臉孔。
那是賈璉的臉。
為什麼「紅樓一夢梁山泊」中賈璉的臉,會出現在「Night Maze」的國王身上?這個彩蛋有什麼意義?
這時,你想起妳所說的,彩蛋是最容易找到遊戲和現實世界對應的地方。
你忍不住想,會不會那其實不是賈璉的臉,而是現實中某個人的臉,大米直接把它用在「紅樓一夢梁山泊」裡,但因為那個遊戲本來就是仿真的視覺化小說,所以玩家難以發覺,於是她又在另一個遊戲的彩蛋埋下提示。一個真人的臉在童話畫風的遊戲裡,當然會顯得特別不搭調。
但那又如何?你不可能光憑一張臉找出答案。
你坐下來,開始仔細思考這三款遊戲,卻沒有任何頭緒。於是你沮喪地點開遊戲,想再嘗試找找看有沒有新的線索,小人追著輪子的開頭畫面一如往常出現,你看著小人被框框框住,而輪子滾出螢幕,這時你忽然想到。
監禁與逃亡,那是大米每一款遊戲的共通點。
Night Maze中的小公主被困在迷宮裡,Inside Out的小女孩躲在地下室裡,而大觀園也可以被視為一個封閉空間。
這麼想的話,大米所設計的遊戲,都沒有出口。Night Maze最後的畫面,停留在無限延伸的夜之迷宮去,Inside Out的小女孩被綁架犯帶走,而大觀園則被烈火焚燒殆盡。
你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麼,Inside Out電視中出現的綁架案,以87規律出現的彩蛋……。
第八十七回、第8-7關,為什麼大米要按照這樣的規律設下彩蛋?這兩個數字有什麼重要?
你靈光一閃。
如果那是日期呢?
八月七日。
你興奮地跳起身,打開瀏覽起,輸入「八月七號 綁架案」。
然後你找到了答案。
打開通訊軟體,點開視訊,不一會,妳的臉出現在螢幕上。
你說:「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妳說:「哦,說說看。」
「大米以三款遊戲,揭發一樁過去的事件。首先,Inside Out中的彩蛋,是電視中播放的有關綁架案的報導,而Inside Out本身就是那樁綁架案的過程。並且,彩蛋以第八十七章或8-7關的規律出現,暗示那是在八月七日發生的事件,這樣搜尋之後,我查到了,二十年前的八月七日,發生在父親節前夕的『父親劫事件』。」
「繼續說。」
「那是發生在一個南方城市的綁架案,一個警局高層的女兒在自家被綁架犯拐走,從此行蹤不明。」你說:「和『Inside Out』的劇情幾乎一模一樣。」
「說不定是巧合?你如何斷定和這件案子有關?」
「遊戲不存在巧合。」你說:「另一個彩蛋,在『紅樓一夢梁山泊』裡的賈璉,還有Night Maze彩蛋中國王的臉,是現實世界中某個人的實際相貌。」
說著,你傳了張照片給妳:「妳看,這是那件失蹤案後,對那位父親採訪時所拍的照片,他的臉和賈璉的臉一模一樣。」
妳笑著說:「你連這都發覺了。」
「那件綁架案特殊的地方是,存在『目擊者』,但他選擇袖手旁觀。」你說:「在鄰居裡,有人目睹形跡可疑的男子從房子外破門而入,最後揹著小女孩走出來,但在這長達半小時的作案時間裡,他沒有報警、更沒有出手相助,而是眼睜睜看著綁架犯離開。後來被採訪時他後來這麼說了,『因為我不想被牽扯進去』。」
你繼續說:「這只是我的猜測,最後一個彩蛋,在大觀園被燒毀時,劉姥姥只是搖頭離去,點出她漠然以對的旁觀者身分。大米做出這三款遊戲,藉由連結過去的事件,希望再度引起轟動,重新喚起對旁觀者議題的重視,因為她就是當年那個因漠視而被綁走的小女孩。」
妳說:「為什麼大米要這麼做?」
你說:「知道這些之後,要解開其他問題就容易多了。為什麼查不到大米的過去?因為她就是當年被綁走的小女孩。這三個遊戲,同時也是她的求救訊號。」
妳問:「為什麼她要用這種隱晦的方式求救?」
你說:「我猜,她可能還被人以某種方式控制,從對她鄰居的採訪來看,她說大米幾乎足不出戶,如果那不是自願的呢?還有,她說大米不喜歡與人接觸,可能是她有某些心理創傷,不喜歡與他人互動,更遑論求助,只能以這種迂迴的方式求救。」
「那她又為什麼自殺?」
你說:「遊戲是大米的求救訊號,她希望這次有人挺身而出,找出真相並對她伸出援手,不再是旁觀者,而成為她的拯救者,不再重演她小時候的悲劇。但結果……她自殺了,真的是否定人性的遊戲呢。她失敗了,沒有人發現,而大米在絕望之下選擇自殺。」
妳問:「那麼,大米的遺書又怎麼解釋?」
「其實非常簡單。」你說:「大米說她所製做的是『被詛咒的遊戲』,會『否定人類的存在』。大米的遊戲是由自己的親身經歷改編,她的意思是,所有玩過她的遊戲,卻沒有察覺事實伸出援手的人,都像當年眼睜睜看著她被綁走的鄰居一樣,背負冷漠旁觀者的詛咒,活該受到譴責。『否定人類的存在』也沒有什麼深邃的意義,而是非常私密的,既然人們都只是旁觀者,沒有人對她伸出援手,那麼,在大米眼裡,其他人類等同於不存在,她終究是孤身一人。」
我想起大米自殺事件後,她製作的遊戲掀起熱潮,其中有多少人是認真想找出真相,解救大米的遺憾?又有多少人只是抱持著玩樂的態度湊熱鬧呢?
妳說:「這樣聽起來,讓我想起那起促成旁觀者效應研究的Kitty Genovese謀殺案呢,你聽過嗎?」
你說:「妳說吧。」
「那發生在紐約,一個女子晚上回家時,被歹徒在街道上公然襲擊,而38位住在附近公寓裡的目擊者沒有報警、也沒有出聲阻止,只是眼睜睜看著街頭『上演』類似電視影集的一場『逼真』謀殺劇。」妳說:「真的很像呢。」
「確實。」
妳拍拍手:「這就是你找到的真相?」
「這就是我找到的真相。」
妳說:「恭喜你。」
「所以……就這樣?」
「不。」妳說:「得知這一切的『你』,會採取什麼行動?我由衷想要知道。」
「不怎麼樣。都過去,也不關我的事了。」你聳聳肩:「我只要找到真相就好,這樣就安心了。」
「是嗎?」妳點點頭:「那麼,容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吧。」
「什麼?」
「為什麼彩蛋要放賈璉的臉?他有什麼重要性?又是以什麼形象出現?」
什麼意思?
還來不及問出口,妳就已經下線了。
你愣愣地盯著螢幕,最後嘆了一口氣,去泡了杯茶。
事情反正已經結束,你也沒有意願涉入更深。
這天晚上,你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你隱約有種預感,事情沒那麼簡單結束。
你無奈地起身,吞了一粒安眠藥,然後再度躺下來。
終於,睡意向你襲來,但藥力並沒有給你一夜安穩,反而帶你到達潛意識深處,翻湧的、凶猛的黑暗包圍你,你直覺有什麼不對勁,有什麼東西糾纏著你,一種說不出的、深邃的感覺在心底翻湧。
然後,你終於明瞭。
你倏然驚醒過來。
翻起身,匆匆坐到電腦前,打開瀏覽起開始搜尋。
果然……。
你呼了一口氣,傳訊息給妳:「我想跟你聊聊。」
「聊什麼?」妳的回應馬上跳了出來:「我們感情有那麼好嗎?」
「當然是大米的事情。」
「我以為你說結束了。」
你回應:「我被妳騙了。」
「哦。」妳簡短地回應:「去紅樓一夢梁山泊八十七回,我想看看風景。」
戴上VR裝置,你登入紅樓一夢梁山泊,不理會賈璉等人的吵吵嚷嚷,直接走到那處青苔與亂石遍布的岩壁,你直覺妳約的地方是那裡。
果然,妳在那裡等你。
你劈頭便說:「妳說了謊。」
「哦,怎麼說?」
「妳暗示我劉姥姥只是個旁觀者,但她並沒有袖手旁觀,也在紅樓夢的結尾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你說:「在賈府破敗後,是她仗義救出巧姊,鳳姊與賈璉的女兒。」
不是旁觀者,而是個拯救者。
你說:「從頭到尾妳都在誤導我,以旁觀者效應的角度來解釋那起事件。」
「我有嗎?」
「你提到Kitty Genovese的謀殺案。」
「所以你不知道。」妳笑了:「那個社會事件的真相。」
「什麼意思?」
「Kitty Genovese謀殺案是一起假新聞,當晚根本沒有38位住戶聽到Kitty的求救聲,至多只有兩三位,其他人只聽到一些騷動,只以為是情侶吵架什麼的。並非無人報警,很多人報了警,是警方擱置不理,覺得應該沒那麼重要。並非無人伸出援手,有位女性奮不顧身地跑到街頭,照顧重傷的Kitty。那38位住戶並不是冷漠的旁觀者,而是假新聞的受害者,被無數人譴責,都市人也因此被貼上冷漠的標籤。」妳說:「我說這兩起事件很像,不是指旁觀者效應這部分,而是兩起案件都有隱藏的真相,但大眾卻視而不見,而成為眾矢之的的旁觀者,才是無辜的受害者。」
「那麼,我原本的推論是錯的,大米想批判的並不是旁觀者,因為她根本不需要這麼做。」你說:「父親劫綁架案還有後續,那個漠視綁架案發生的鄰居,被社會大眾自發性制裁,肉搜、辱罵、威脅,最後受不了輿論壓力而自殺。」
「哦?如果大米不想譴責當初沒挺身救她的那個旁觀者,她又為什麼設計遊戲呢?」
「和劉姥姥一樣、和Kitty事件一樣,大米是要為那位鄰居平反。」你說:「大米製作的遊戲有個共通點,就是身分的反轉,表面所看到的和實際不一樣。」
花園迷宮的小公主,其實才是夜之惡魔;對大觀園的焚毀袖手旁觀的劉姥姥,其實是仗義行俠的拯救者。
那麼,Inside Out的反轉呢?
你說:「我一直以為,Inside Out是以綁架犯的角度,描述他如何綁架小女孩的過程。畢竟,遊戲簡介的寫法以及遊戲氛圍,很容易就讓人這麼聯想。但我錯了,為什麼之前都沒注意到呢?在遊戲節尾出現的字樣是『逃脫成功』,而遊戲名稱也是inside out,而不是breaking in,而遊戲分類也是,Inside Out的分類正是一款密室逃脫。不是第一人稱,而是以旁觀者的視角進行的密室逃脫,最正統的密室逃脫遊戲。」
那麼,要逃走的,究竟是誰呢?
仔細想想,以一樁綁架案來解釋,這個遊戲有太多疑點。
你回想起打開地下室後,發現小女孩把自己用鐵鍊銬在那裡。
一個小女孩,真的會做到那種程度嗎?
還是有什麼人把她關在那裡?
「妳問過我吧?賈璉是以什麼樣的形象出現。無論是在紅樓一夢梁山泊,還是在Night Maze裡的惡魔國王,毫無疑問,都是最糟糕的父親形象。」你說:「那麼,Inside Out想要講述的真相,會不會是這樣?Inside Out,指的是把裡面的帶到外面,一切都應該翻轉過來看。小女孩並非被拐走,而是被救出。有人把小女孩監禁在地下室裡,而那個人就是她父親,玩家以為的綁架犯,其實是帶小女孩逃出地下室的拯救者;而大家譴責的對象,那個漠視綁架案發生的鄰居,其實是為了掩護小女孩的逃亡,才謊稱看見她被綁走,或者根本就與那個拯救者是同一個人。」
一個虛偽的綁架、一場真實的潛逃,真實與虛假交換、罪惡與救贖的化妝舞會,犯罪者與受害者的交錯演出。
一切都倒反過來。
你說:「大米並不想批判旁觀者,正好相反,她批判的是致使旁觀者自殺的假新聞,一個謊言。人們譴責他沒有幫助受害者,但當他受到無辜的譴責時,卻沒有任何人挺身幫助他,找出真相。」
妳微笑:「你終於發現真相了。」
「妳一開始就知道。」你說:「那為什麼要誤導我,以旁觀者的角度解釋?」
「你沒發現嗎?大米設計遊戲的用意,除了替那位鄰居平反,同時也是對玩家的考驗。」妳說:「大米的遺書裡提到『答案就在遊戲裡,嘗試找出真相吧』,指的是遊戲是一個考驗。誤導的遊戲簡介、說謊的角色,究竟能否有人揭開虛假的面紗,找到隱藏的真相呢?還是一如二十年前一樣,只剩下被片面的資訊操弄的傀儡,盲目譴責其實是拯救者的旁觀者。所以我也用旁觀者效應誤導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考驗你是否能突破假象找到真相。」
「什麼啊,害我繞了好大一圈。」你抱怨:「要不是我去查了,還真就被妳給騙了。」
「你已經很幸運了,想像一下,假如你在網路上查到的資訊都是錯的,那該怎麼辦?」妳說: 「而且我可從來都沒有說謊噢,我只是沒有告訴你全部的事實,劉姥姥救了巧姊、Kitty受到幫助這些事情,你只要稍微動動手指查一下就知道了,這樣子你還沒發覺,只能怪自己囉。」
你說:「妳說妳只是沒有說出全部事實?那那一套瞎扯的視覺化小說會造成人們成為冷漠旁觀者的理論又是幹嘛?」
「噢,那也不是毫無意義,視覺化小說這形式確實在這個事件上也有意義,只是和促旁觀者效應無關。視覺化小說遊戲——如果套用到小說格式的分類——大概是由作者直接向讀者演示的第二人稱小說吧?並不是第三人稱『他』的故事,因為虛擬實境使我們帶入角色;也不是第一人稱『我』的故事,因為個人選擇並不存在。於是,只剩下第二人稱『你』的故事,一個參與演出,卻只能照著指定的劇本扮演,由別人告訴你該怎麼想、怎麼行動,一切都被決定,沒有『我』自己想法的傀儡。」妳說:「視覺化小說,叫人們照著別人安排好的劇本行動,失去自我,化身為被操弄的『你』,這便是視覺化小說造成的集體無我現象。不覺得和大米想批判的,被假新聞操弄,灌輸你應該怎樣怎樣,而採取錯誤行動的盲目人群很像嗎?」
「是是,那還真是辛苦妳了。」你說:「不過,這樣謎底都解開了。」
「是啊,恭喜你。」妳笑著說:「滿意了嗎?」
你也笑著說:「雖然只是遊戲,但真的很有趣呢。」
「遊戲啊,是嗎……」妳說:「太好了,既然你找到自己的真相,那接下來換我了。」
「……什麼意思?」
「聽我說,『大米』總共製作了三款遊戲,案製作順序是Night Maze、Inside Out和紅樓一夢梁山泊,每一款都講述一段真實,Inside Out是二十年前父親劫綁架案的真相,紅樓一夢梁山泊描述的是案件的後續,拯救者披上滑稽的吳服,受眾人恥笑怒罵,那麼,Night Maze呢?」
「那重要嗎?」
「Night Maze是大米最早製作的遊戲,反映於現實中的時間軸當然也是最早的,其中的劇情,諸如小公主被囚禁在迷宮裡,諸如她如何在白日與黑暗中的世界掙扎,諸如她其實是惡魔的身分,反映的是在她被拯救出來之前,她被父親囚禁在地下室中發生的故事。」妳說:「Night Maze與大米的遺書有最深的關連,由小公主的鮮血引發的夜之詛咒,與遺書中提到會不斷擴散的詛咒,不覺得很像嗎?詛咒到底是什麼?Rebirth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人被感染就會成為惡魔?我想,那並不是生理意義上的被感染,而是心理層面的。」
你問:「什麼意思?」
妳說:「這個謎題藏得很深,我想你發現不了,但大米真的在細節上下足了功夫,即使看似不起眼的東西都不能掉以輕心。你有想過為什麼她以大米自稱嗎?」
你緊張地說:「不就是隨便取的遊戲製作者名嗎?」
「仔細回想一下開頭動畫。」
你回想起來,一個小人追著車輪,但卻被框框框住,而車輪滾走的簡短動畫。
「這是一個字謎。」妳說:「人被困住、而車輪跑走,反映了監禁與逃脫的主題。但如果把框框當作部首「囗」部,加上被困住的小人所代表的『大』字,不就成為了一個「因 」嗎?而車輪滾走了,因此最適合加上的部首應該是代表奔走的「辵」部,合起來就是一個「迷」字,兩個字合起來就是迷因。」
你說:「那、那是什麼?」
「迷因是一個心理學術語,描述一個想法、一個行為,由一個人傳承給另一個人的過程,思想的Rebirth。」妳說:「迷因存在於個體的思想中,會進行自我繁衍,從而在不同人的思想領域內傳播各式的思想理念,宛如基因一樣。而惡劣的迷因,就是會不斷擴散的詛咒。」
「那有什麼含意?」
妳說:「她在遺書中提到過吧?自己所做的是會散播詛咒的遊戲,而大米在遊戲裡的化身——那個小公主——則是散播詛咒的惡魔,但是國王把小公主變成惡魔,在那個地下室裡,一個惡劣的迷因,又傳播給玩過遊戲的每一個人。」
一開始,那只是個悄悄紮根的念頭。
你顫抖地問:「講這麼多,那個迷因到底是什麼?地下室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噢,真高興你終於問了這個問題,你剛剛說了吧?所有謎底都解開了。」妳說:「但明明並沒有啊,你沒有解開Night Maze的真相,沒有揭露小女孩被監禁時發生的真相。仔細回想,你一次都沒有好奇過呢,對第一個遊戲,明明那才是一切故事的起點。」
你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妳說:「除非,你不必找出那段真相,因為你早就知道了,因為你早就參與其中。」
你下意識地退了幾步。
「所以,就剩下我跟你了。」妳輕聲說:「跟那時候一樣呢。」
隨著妳輕柔的話語,大觀園再一次燃燒起來,但這一次,你不再乘著雲、不再是旁觀者、不再能置身事外。熾熱的火焰包圍你,滾燙、沸騰,宛若真實存在一般灼燒你的肌膚,你痛喊出聲。
早在她能透過Avatar都能給你幾乎將你攔腰斬斷的衝擊時,你就該發現不對勁了。
但不可能啊,Avatar不可能給與真實的傷害。
你忽地想起那個傳說,網際幽靈的傳說。
大米在遊戲中自殺。
而幽靈會徘徊在死亡之處。
「所以,現在換我問你了。」妳問:「說吧!那個地下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沉默。
「那麼,我這樣問好了。」妳問:「『你』是誰?」
整個房間充滿著滴滴答答的點滴和機器的吵雜以外,巨大試管中一具身體漂浮在其中,有著一張相似於Avatar的長相的臉龐,但是整張臉充滿皺紋,肚子也有著老態的凸起。前方的螢幕播放著Avatar與大米的對話,對話已經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總算觸及最關鍵的問題,所以這個「大米」到底是誰呢?
每每對話進行到這裡的時候,整個系統總是會突然崩壞,而我就得負責替Avatar注射藥物來重新啟動整個程式。這是因為拼貼記憶導致的認知障礙,非自然形成的人造靈魂無法確認自己的身分,他們的記憶是經由簡稱「鵝媽媽」程式餵養而成的小孩。
但是人造靈魂總是有一個基礎原型,而她一直執著於得這個靈魂,就是那個好幾十年前在大火中被掃描下來的第一個網路靈魂「大米」,在那個還只是剛剛推開虛擬實境大門技術時,第一個不小心闖入的陌生人。
在這之後,虛擬實境技術經過漫長的發展,Avatar做為朋友希望可以修復這個失落已久的靈魂,雖然知道這個肯定不是一項簡單的目標,但是她還是開始了這項研究。
藉由各種記憶最開始重現出的就是我,一個徒具外表的空殼。
我記得所有在靈魂中被刻下關於Avatar的記憶,但是能做到的似乎只是單純的模仿,但是是連她也不承認的模仿,就算整個過程再怎麼的精雕細琢,和我印象中的「大米」已經分毫不差,可是這個也只是無心物堆積而成的仿製品。
在這之後我和Avatar開始嘗試使用各種方法,不管是拼貼組合,還是讓記憶彼此混合,或是抽離其中一些部份,甚至是開始添加一些她記憶中的事物,那些連我也不知道的「大米」
最像「大米」的雙重分身
我還記得地下室發生的事情
不,我並不知道地下室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吁出一口長氣,用力一推,藉著反作用力和電腦椅的滑輪溜向後方,遠離發著光的電腦螢幕。
在這個時刻,或許與別人談談會更有頭緒吧......
這樣想著,我點開了通訊軟體,點開了那在屁股上長著彩虹的維尼熊的頭像。
「我想要和人討論一下結局,你有空嗎?」
「嗯。」
回應很快就來了。
「你目前想走什麼方向?以什麼方式結束這個故事?」
關於這點嘛......我飛快地打著字。
「在一陣吐泡泡的聲響中,我知道她醒了,而我還是會跟Avatar繼續走下去,即使這只是個大米的仿造物 。」
「嗯,那三家丟出的謎題,你想解決嗎?還是就用留白方式,讓故事似乎有個結束就好?」
「這個我沒有頭緒呢,我覺得恐怖故事風格很棘手啊。」我坦承。
而回應則是打了一小段短文。
「嗯。這其實不太算是恐怖故事,這是一個解謎的故事。目前三家給的方向比較像是"大米埋下謎團的內心動機",解開了這個,故事怎麼說都說得通。妳說:「大米的遺書裡提到『答案就在遊戲裡,嘗試找出真相吧』,指的是遊戲是一個考驗。誤導的遊戲簡介、說謊的角色,究竟能否有人揭開虛假的面紗,找到隱藏的真相呢?」,這段指出了故事的核心難題。」
「慢著,所以說......整個故事,都只是一個『遊戲』?」
「然後呢?」
我連忙繼續追問下去,「但是,如果採取了這個說法......那麼讓角色足以以自我的死亡也要達到的結果到底是什麼?他又是懷著什麼心情進行這計畫的?」
而這次,小熊維尼花了一些時間才打完他的說詞。
「這麼麼說好了,基本上什麼扣人心弦的玩意都是在灑狗血,但是文學的魅力就是把那個情緒渲染給讀者的過程。即便那是緒渲染別人,讓別人無意間被感動,而忘了這本質上就是在灑狗血騙人眼淚。」
「所以說,反正這個故事都要收尾了,你就乾脆一點,開始跑回憶的跑馬燈,然後讓主視角提供人想起來他到底是誰。」
「然後轉場,就像是雨過天晴那樣,描寫一個最終的場景,然後讓主角踏出去,似乎理解/改變了什麼就行了 。」
「因為三家用的是第二人稱的說法,所以只要用第一人稱的寫法,就可以將整個劇情的重量一下子吸收到自己身上 。」
「像是你想要找到的解釋是不錯的。但是,在那之後呢......?」
「大米真正的用意是什麼呢?因為厭倦自己?想要拯救誰?想要傳達什麼訊息?」
是啊,大米到底想要看到什麼風景?遇到什麼人呢?
「這樣好了。因為目前有了一些解釋,所以目前有的這一段可以擺在最後。而要讓這些文字變得吸引人的方法,就是讓讀者渴望知道事件的真相。」
「而讓讀者渴望知道事件的真相的方法,就是猝不及防地讓劇情劇變,讓主角(我)突然理解了什麼似地說很多話、做出了一個讓目前的僵局完全破裂的行為。 簡單來說就是猝不及防的展開,但是又不是像是夜行行為那樣的劇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句話理解上簡單,執行上很難。」
夜行是誰?當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小熊維尼繼續寫道。
「然後再以客觀的第三人稱去描寫你丟出來的設定,或許可以再給一個不確定的結尾,這樣故事就說完了。」
「或許可以像是"而那段程式碼流到了互聯網上,至今仍然偶爾會有幽靈寄宿著的遊戲的傳聞。"這樣子的開放性結局走向。」
「這樣啊......那就不得不用上首家的梗了呢,你有什麼推薦的紅樓夢梗嗎?」
「有啊,你知道賈寶玉後來出家了嗎?而且其實還有一個更棒的梗......你知道魯智深的死法嗎?他有天覺得時候到了,就坐進觀潮寺中,坐化了。」
「喔?」
「他的死法是梁山好漢中最好的一個,沒有之一。而連結回一家,就是把花和尚當作解謎的金鑰,這可能就是大米的恐懼的來源,但是同時也是走進大米的心魔的開關。這可以牽扯到父親的印象還有創傷啥的,但是我不熟那個,最後來個直面恐懼,你就理解了大米之類的屁話。」
屁話啊......不過,這時候應該要處理的議題是這個吧。
「那麼,關於親子之間關係的梗,有什麼可以用上的嗎?」我打字。
「當然有,賈寶玉他爸一直覺得他不成氣,有幾次還差點打死他。後來賈寶玉就在榮國府倒台後,出家了。」
「另外,賈寶玉一生可以用這首詩解決。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
「簡直就是個不肖兒代表啊!」我感慨。
「You got it。」而小熊維尼報以一個淘氣的貼圖。「他一事無成,除了認識很多可愛的姊姊妹妹之外。而這一點也不代表我很羨慕。」
「這麼一來......啊,我知道該怎麼推動劇情了!」我靈機一動,想到了一些可以取材的人生經歷。但是,還是有著別的問題。
「小米是自殺的,這是為什麼呢?」
「對啊,為什麼呢?」
「如果依照之前的故事設定,是因為被批評的旁觀者?這似乎有點牽強?」
「不重要,多牽強的故事都可以掰得過去,重點只有,你要說的是一個怎麼樣的故事?」
「──在地下室的真相是綁架犯的告解,面對心中的愛,和面前行為的衝突,事後對於這樣行為的回應 。」
「死亡不是結果而是目的,為了讓故事更加令人動容而做的事情 。」
「最後A扮演的角色,看進了我這個只徒軀殼的仿替物,但是依舊擔心著我 。」
「我只能追著A的身影,不斷變化自己的姿態,化成大觀園裡的旁觀者,王國的公主,可悲的綁架犯 。」
「你知道,妳一直會是我追尋著對象,一切都是我的追尋 。」
「所以我逐漸明白我喜歡的是這個追尋中的自己 。」我作結。
「......真不錯。」沉默半晌,小熊維尼回應。
「好的,故事的大方向出來了,謝謝你的討論。」於是,我興奮地向小熊維尼道謝,投入了下一段的寫作和明天的工作中。
孰不知,在另外一個隱蔽的小頻道,小熊維尼正雀躍地打著字:「喔耶我剛剛拿到劇情大綱了,這麼一來就肯定沒有缺交問題了......」
或許這便是一語成讖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