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will abstain from whatever is deleterious and mischievous.」──《Nightingale Pledge》
醜陋、惡臭又陰險的癘鬼正肆虐著這澎湖島。
有人說,牠們是幾年前乘著死人的死體上岸的。牠們潛在人的影子窟窿裡,偷偷吸他們的魂、飲他們的魄,幾十幾百日夜潛伏著不現身,直到鬼怪法力最強的七月半再猛地發作,殺得整座村莊措不及防。
癘鬼發起威來就要吃人,但不將人吃掉全身,牠們只吃一半,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為之的,就喜歡這樣把人吃得人不人鬼不鬼。所以被癘鬼吃過的人,身軀一半就像牠們一樣鬼,頭長畸角、身披鱗片,剩餘皮膚開始變紫變紅變黑,傷口照到日頭還會滋滋作響地冒青煙。也許這些部位大概被鬼奪走了吧,就算整隻被吃過手斷掉那人也不會痛,就算切除也還能存活。
而另一半沒被吃的地方就還是原本的人樣,一切正常,唯獨人鬼相交的部分不妙,像神鬼在上頭鬥法似的,成天破皮不止、還日夜不停流出稠血,滴到地上那味道百尺外都聞得到,像死魚長蛆發臭。
所以,被癘鬼吃的人既不會死,也不會活,實在怪可憐的。就有點像傳說中的殭屍,行動一頓一頓,如果那人被吃到的是脖頸以上,就更像殭屍了,會口不能言、目珠不能閉、雙耳聽不見,但仍保有智慧,能聽人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癘鬼不愛吃人腦的關係。
這些被吃的人出日頭便不出門,暗時大家遠遠看到就避開,怕也被他們影子裡的癘鬼看上。村民拿癘鬼沒辦法,拿被鬼吃過的人就更沒辦法了,村長有次從本島請來道士替他被吃的兒子作法,最後也是一點用都沒。
在他七歲時,翰生他阿爸就被癘鬼吃了。
他記得那天,外頭打雷又閃電,一早阿爸就自己一人關在厝裡,留外頭翰生和順妹兩人做小落湯雞,在外面又哭又叫也無動於衷,等人都淋雨淋到身上汗衫腫成一團團棉花了才放他們進去。
「去叫村長伯來。」拿土磚砌出座牆,把自己關在茅房內的阿爸說。那晚村長和阿爸隔著那道牆談了好久,走前,村長在牆上開了一個巴掌大的洞,阿爸從此沒有再從那道牆裡面出來,所以翰生沒有看過阿爸究竟被癘鬼吃成什麼樣。平常,阿爸吃飯或要任何東西就從那洞往內送。
阿爸的事對翰生最大的影響是,村內再也沒有小孩要跟他們好了,僅此而已。
而對順妹來說最大的影響是,她每次便所都要去厝外邊上,僅此而已。
直到今天,翰生他們家已經吃了三年多村長家的飯,而且翰生覺得村長婆煮的飯比阿爸好吃多了。有時候,翰生也會覺得阿爸被鬼吃很好運,反正被鬼吃又不會痛、只會癢。阿爸把原本的田全給村長耕,只要每天窩在他的茅房裡唸經就好,日子過得比小孩還輕鬆。三年來,阿爸唸很多不同的經,媽祖婆、大道公、觀世音菩薩......甚至是洋人的那些洋文字經他都唸,有時候看不懂也亂唸,同一本唸過兩三遍就拿去作廁紙,翰生覺得他這樣唸一定沒效,他要是神明才不願救這種把祂的話拿去擦大便的信徒。
不唸經時,翰生和順妹都去海邊玩,看村人補魚、看螃蟹在沙灘上打架交配、看死魚被沖到岸上、看大鐵獸跟大鐵獸的大煙囪。
大鐵獸其實是條船,只是太像怪獸了,所以叫大鐵獸,牠要比最大條的鯨還大上不知道多少頭,頂在頭上的大煙囪就像獸角,可以用吐出的黑煙來突刺,把天空藍色的大衣劃破,弄出裡頭的黑棉花。
大鐵獸的肚子大,食量自然很大,牠能吃很多東西,也常吃人,雖然被大鐵獸吃掉的人不會像被癘鬼吃一樣可怕,可是當大鐵獸把他們吐出來時,他們看起來都快不行了。
阿爸說,很久以前,他們跟這些人一樣都是在「中國」被大鐵獸吃掉才跟著來澎湖的,可是翰生一點也不覺得這大鐵獸親切,他絕對不要被大鐵獸吃掉。
翰生覺得順妹大概是還太小了,所以不懂大鐵獸有多可怕,每次她都吵著要看牠,翰生總說不過她,只好帶她去。
大鐵獸真的很巨大,從這麼近看,翰生就算抬頭也看不到牠的獨角大煙囪。
「人。」順妹指著大鐵獸肚裡吐出來的人。
「箱子。」順妹指著地上堆著的箱子,裡頭是麵粉、罐頭還有很多不能吃的東西,翰生一直覺得大鐵獸吃東西的習慣比牛還奇怪,為什麼吃了東西都不消化就要吐出來?
「車子。」順妹指著停在港邊的鋼鐵汽車,翰生知道那是村長家的車,但村長平常從不開它。過了一會,翰生看到村長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走了過來,好像正在談事情。
「村長阿伯。」順妹指著村長說,村長看到順妹便跟兄妹倆揮手。
翰生跟順妹說該走了,可是順妹不要,翰生剛要拉她,村長就朝他們走了過來。
「......他們便是我方才提到的兄妹。」村長的口氣聽起來很禮貌。待到兩人走近,翰生才發現女子的長相十分奇特,她的頭髮不是烏黑,是泥土的褐色,眼珠子也不是黑、是晴天的藍,身上還穿著他從未見過款式的衣服,看起來十分高級,女子還把一塊碎布綁在頭上,布上面有一塊一塊的圖樣。
「......」女子一開口,翰生便發現他完全聽不懂她說的。翰生猜她可能就是阿爸說過的洋人,所以才說洋鬼子話。
女子朝翰生微笑,但翰生腦中只想著之前其它小孩和他說過的話。
「你知道嗎?洋鬼子就跟癘鬼一樣會吃人。」
「洋鬼子!」瑪裘瑞錯愕地看著小男孩就這麼拉著他妹妹跑掉。「村長先生,請問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她用英文問道,在她學中文時沒有聽過這種詞。
「這個......他是說你是『外國人』。」村長有點尷尬的回答。「畢竟這事跟他們的父親有關,本來是想先介紹妳給他們認識的......看來只好等到晚上了。」
一回去,翰生就倒頭大睡,結果便做了噩夢。
他夢到洋鬼子變成一頭巨大的癘鬼,癘鬼長長的影子從窗邊爬進翰生家,牠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就把順妹吃了。
順妹的臉被吃掉一半,有黑黑的大螞蟻在那半邊的眼窩築巢,好多螞蟻在順妹潰爛的臉上爬來爬去,翰生想要救順妹,但不論怎麼喚,順妹都坐在那裡輕輕搖晃著身子,任由癘鬼在身上嘶咬出越來越多窟窿。
「哥哥,好癢......」順妹的聲音像村長家的收音機一樣反覆重播,無情感的語氣中聽不出痛苦。
翰生想找阿爸搬救兵,他急忙拿來大石頭把阿爸砌的土牆砸開,卻看到裡頭阿爸倒在地上,全身早就都被癘鬼吃光光了,變成癘鬼的阿爸聽見翰生的聲音爬了起來,嘴裡一下喊著洋鬼子的話、一下又念著佛經,手上還抓著沾滿血的飯碗胡亂揮舞,似乎隨時都會撲向翰生。
就在翰生要逃跑時,下午看到的洋人女人忽地闖了進來。她手拿著巨大的黑鐵棍,看起來像是拔了大鐵獸的利牙,身後搖晃的影子在蠟燭的照映下顯出鬼怪的形體,僅僅只是看著就讓翰生無法動彈。
洋人女人對著順妹發出尖嘯聲,然後便舉起鐵棍朝她揮去,一棒、兩棒、三棒,被敲裂開的癘鬼從順妹身上逃回影子裡,可是洋人女人並沒有停,翰生在一旁大叫,仍無法阻止順妹被鐵棍砸成一塊塊。
洋人的鐵棒又朝阿爸招呼過去,結果阿爸一敲就碎成了好多塊,被洋人的鬼影子一口就吞吃得不剩,只留下癘鬼的那股惡臭殘留在屋內......
瑪裘瑞隨著村長來到了一棟破舊的土屋外頭,她手裡的提燈是附近唯一的光源,她沒想到這裡的電力如此的不普及,甚至連公共路燈都沒有。
「啊啊啊──」就在村長要敲門時,忽然從裡頭傳來了幼童驚恐的叫聲。
「發生什麼事?」瑪裘瑞面帶驚訝以英文詢問身邊的村長,但村長也只是困惑的搖搖頭,兩人對看數秒,隨即推開大門,快步進入屋內查看。
他們倆循聲來到看起來像是臥室的小房間,看到翰生抱腿蜷縮於床頭,臉龐埋在雙膝之間,不停的低聲啜泣。
「翰生,做噩夢啦?」村長在床緣坐下,輕輕撫摸著少年的小腦袋,用低沉而溫柔的聲音關心。對於這樣的場景,村長已經見怪不怪,自從翰生的阿爸被癘鬼吃了之後,翰生便常常做著跟癘鬼有關的噩夢,雖然他在外頭總是一副堅強、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但是村長再明白不過,那只是為了安撫順妹所假裝的表象,那件事對翰生造成的陰影,比任何人都大。
翰生,其實是個心思纖細的孩子。
「……鬼……還有洋鬼子……癘鬼……」翰生不停的重複這幾個字詞,顫抖的肩膀顯示他仍處於驚魂未定的狀態。
「免驚啦,村長伯在這邊。」村長順著髮線繼續撫摸著翰生的頭顱,並時不時輕捏他的肩膀,為的便是希望這名可憐的少年早一刻平復情緒。
此時,村長的眼角也注意到了正在旁邊的床呼呼大睡的順妹,她看起來睡得還很香甜,似乎並沒有被翰生造成的小騷動所影響,只不過是有點小孩子的壞習慣──她把棉被通通給踢到了床腳,同時因為不停的翻身使得自己衣衫不整,露出了大半的肚皮。
村長見狀,持續手邊的安撫,並懇求似的向瑪裘瑞點點頭。而瑪裘瑞也很快的意會過來,她來到了順妹的床邊,微笑著伸出雙手幫這名深深沉睡的少女整理上衣。
然而巧合卻毫無預警降臨於四人所處的小房間。
翰生猛然抬起頭,尋找著什麼東西,或許是與其已經快流到下顎的鼻水有關,他東張西望著──便在此刻,他見到了瑪裘瑞拎起順妹衣角的那一幕。
少年發出彷彿是野獸嚎叫的怒吼,迅速從牆上的掛鉤扯下一個衣架,衝到隔壁床上便是對褐髮的洋人女子一陣猛打。「滾開!不要靠近順妹!滾!洋鬼子滾!」一次次的攻擊都扎扎實實落在瑪裘瑞用以招架的雙臂上,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紅印。
「嘿!冷靜點!」瑪裘瑞不停的用英文叫喊著,不知道是因為語言不通,又或是現在的翰生聽不進任何一句話,如狂風暴雨般的攻勢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總算,被嚇傻的村長恢復了思考能力,他趕緊奪過翰生手中的武器,用身軀擋在兩人之間。當然,翰生的情緒並沒有因此而緩和,他不停試圖從村長四肢的縫隙中出拳攻擊瑪裘瑞,不得已之下,村長只得硬把他拖到客廳去。
瑪裘瑞看一看順妹,她的雙眼依然緊閉,但似乎因為剛剛的吵鬧聲而被干擾夢境,不禁皺起眉頭。瑪裘瑞輕輕嘆了一口氣,為少女蓋上被子,隨即離開了房間。
等到村長將翰生安撫到足以溝通的程度,也已經是十幾分鐘之後的事了。
原來瑪裘瑞的身分是一名長年在各國旅行的醫護人員,她聽聞到了澎湖這兒有著癘鬼的傳說,便懷疑是不是某種未知的傳染病,因此透過本島的友人連繫到了村長,前來此處一探究竟,而此行首要拜訪的第一站便是與村長關係密切的受害者,也就是翰生與順妹的阿爸。
「我,知道,你們,難過。所以,我,想,幫助,你們。」村長解釋完緣由之後,瑪裘瑞以不流暢的中文表達她的關心。
縱使瑪裘瑞的語句充滿了誠懇,但翰生還是不改其敵視的眼神,或許對小孩子來說,講道理的意義遠不如毫無根據的一場噩夢。
然而聽到某個關鍵字時,翰生的眼睛還是為之一亮──
「村長伯!你的意思,這個洋鬼子可以趕走阿爸身上的癘鬼?」
「不確定,但是這位外國阿姊說她會試試看。」村長拍拍翰生的肩說道。
當天晚上,瑪裘瑞便在村長家的客房稍作歇息,村長跟她約好明天午後,也就是陽氣最重的時辰再去看看翰生阿爸的情況。根據村裡的說法,這個時間點跟被癘鬼吃掉的人接觸會比較安全。
隔天中午,村長婆特地張羅了這一帶的特產,端出許多過年才看得到的佳餚,為的便是好好招待這名遠道而來的異鄉女子,更何況這位外國人的目的是為了幫助村裡的人免於遭受癘鬼的侵擾,或許憑藉著西方世界的進步科技真的能做到什麼也說不定,因此這禮數當然是少不了的。而這滿桌菜餚也讓翰生與順妹高興得不得了,畢竟一年之中也只有幾天能吃到如此豐盛的大餐。
但另一方面,翰生卻又對村長夫婦如此看重這名外國女子感到不悅,「我們平時都吃不到這麼棒的菜色,憑什麼這洋鬼子一來就非得如此盛情招待不可?」。雖然在餐桌上他的胃口絲毫不減,但整個午餐時段少年一直都噘著嘴以表達他的不滿。
「翰生,怎麼啦?阿婆煮得不好嗎?」村長婆見狀,很快的上前關心。
「哼!看看這洋鬼子,連個筷子都拿不好!還說要幫我們趕走癘鬼呢!」他鼓著臉頰,顯得悶悶不樂。
「話不能這樣說啊,人家瑪小姐的家鄉都不用筷子的,我們這裡沒有刀叉給她用是委屈人家捏!」村長婆也察覺到了翰生只是在吃醋,微笑著摸摸他的頭。
「筷子都不會用,看來你們大人常講的進步的西方國家也沒什麼了不起嘛!」翰生撇過頭,一副自己高人一等,不屑與瑪裘瑞說話的模樣,倒是逗得大人們好氣又好笑。
「瑪小姐歹勢啦,我們這個翰生沒大沒小,他沒別的優點,就只有這個中國人常講的『初生之犢不畏虎』。」村長婆陪笑著為瑪裘瑞添了半杯茶。
「沒關係,沒關係,小孩子,總是,這樣。」瑪裘瑞雖然聽不懂語句中夾雜的方言,但還是能夠順著對方的語氣回應。
相較於大人間的和氣有禮,翰生又是不開心了,雖然很清楚自己跟他口中「洋鬼子」比較之下確實是小孩子,但是被她這麼稱呼著總有種被看扁的感覺。
「我要去給阿爸送飯!」翰生氣呼呼的拿了個大碗公,夾滿了飯菜便咚咚咚的跑離了飯桌,留下莞爾相視的大人們。
到了約定的時間,村長領著瑪裘瑞進到翰生家的茅房,雖然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翰生不准靠近這裡,但村長依然緊閉木門,並特地加上個門閂。
而對於翰生而言,雖說村長老早就告訴他別靠近茅房,而且村長兇起來也是挺嚇人的,但畢竟還是自己的阿爸,翰生說什麼也想知道那個來路不明的洋鬼子究竟能搞出什麼名堂,因此他將順妹哄去睡午覺之後,便躡手躡腳溜到了茅房的門外。
果不其然,村長把門給關上了,但翰生非但沒有因此而放棄,反而是竊笑兩聲──他摸到了木門上一道年久失修所產生的小小裂縫,這件事村長可是不知道的,但對翰生來說畢竟是自己家,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家中的細節。
於是他將眼睛湊上去偷看──
只見村長與瑪裘瑞合力將一塊塊土磚搬開,直到縫隙足以讓一名苗條的成人通過。此時瑪裘瑞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接著提起一個剛剛放置在牆邊的黑色長方形箱子,上頭畫著一個倒過來的五角星星,便將身軀跨了進去。
過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或許二十分鐘,或許半小時,說實話翰生也算不準,他只知道大人們一直在裡面交談著,村長伯時不時往縫隙裡面看,偶爾還會伴隨著他「……鱗片……掉了……」「……犄角……鬆動……」之類不明白意思的驚呼,但從表情跟語氣判斷,村長伯應該是既驚訝又開心的。
後來外國女子便從縫隙中跨了出來,她帶著開心的笑容與村長交頭接耳許久,兩人便一前一後往木門走來。
「糟了!」翰生見狀,馬上轉身準備離開茅房,他盤算著,加上村長他們開門的時間,是足夠讓自己跑進屋子裡假裝正在午睡。
但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翰生甫一轉身跑兩步路的時候,可能是因為慌張使然,他重心不穩跌了個狗吃屎,而這副狼狽德性,又正巧被開門而出的村長所撞見,想當然爾,他立刻就猜到翰生剛剛正在做什麼。
於是一整個下午,翰生都在村長憤怒的口水以及嚴加看管下度過。
即使瑪裘瑞笑容可掬的遞給他從來沒見過的彩虹糖球,依然沒辦法讓他的心情好轉半分。
翰生偷偷下了個決定。
「既然你們這些臭大人不讓我看阿爸,我就趁你們睡死之後偷偷去看!」
想著想著翰生又得意了起來。
總算是等到了明月高掛,夜深人靜之時,這對翰生一名十歲少年而言,著實是一個痛苦難熬的過程,不僅僅是因為平時早睡的習慣,更是由於一旁已然熟熟睡去的順妹不停發出規律的舒服呼嚕聲,那催眠的效力更是倍增,能在如此艱困的環境忍耐下來,實在很難讓人不佩服這名小小少年的驚人意志力。
時候差不多了吧。於是翰生悄悄推開房門,貓步似的摸到了大門邊,就在此時,他看見了窗戶閃過一個身影──
洋鬼子!
翰生趕緊摀住自己的嘴巴,差一點就要叫出來了。他很清楚的看見瑪裘瑞從茅房的方向走出來,想必不可能是去方便的,翰生暗自思忖,這個洋鬼子女人大半夜的去找阿爸做什麼?更讓翰生心裡毛毛的是,雖然她掛著跟白天一樣的微笑,但不知道怎麼,可能是月光的陰影造成的,總覺得她的笑容有幾分詭異的氣息。
因此翰生決定,阿爸回頭再來看,先去看看洋鬼子在耍什麼花樣。
他輕輕推動大門,確保將木材摩擦產生的嘎吱聲降到最低,接著用一個小跳步迅速跨過門檻,再緩緩將大門關上。幸運的是,翰生關好木門轉頭望向街道的瞬間,剛好瞥到瑪裘瑞的燈籠餘光與裙角閃過隔壁屋子的邊緣,翰生見狀,頭也不回的循著燈籠的光線跟了上去。
很快的,翰生尾隨瑪裘瑞來到港口邊。即使陣陣海風不停的朝著陸地吹拂,大鐵獸仍絲毫文風不動,頂著那獨角大煙囪,彷彿睡著了一般;反倒是瑪裘瑞那褐色的飄逸秀髮,被輕撫出了陣陣大波浪,使得躲藏在後方不遠樹叢的翰生除了嗅到海風原本鹹鹹的氣息外,還帶有一股甜而不膩的水果香。
雖然好聞到翰生快要忍不住多吸兩口氣,但他還是屏息以待,默默觀察著這個洋鬼子跑到港口到底想做什麼。
這時,瑪裘瑞吹了聲口哨,不久後,一道黑影便自大鐵獸的煙囪後方飄出來。但說是飄出來好像又不太對,因為仔細一看其實是一隻類似鳥的物體以滑翔的方式繞了大半圈來到瑪裘瑞面前。
但這隻鳥卻是讓翰生嚇了一大跳,因為牠有著一顆長得像是貓一樣的腦袋,翰生從來沒見過這種鳥,也從來沒聽說島上有這種鳥。
只見那怪鳥拍拍翅膀,便站到了瑪裘瑞戴著皮革手套的手臂上,接著,令翰生感到更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瑪裘瑞居然對著怪鳥開始說話。
「好消息。」
她用的是聽不懂的語言講的。
但是令翰生感到納悶的是,他明明從來沒有學過這種語言,但是──
他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女人在說什麼。
「『試驗場』這邊,第一個個案注射實驗的結果相當成功。」
試驗場是什麼意思?
「個案在注射十分鐘之內,便發生鱗片脫落現象,而在二十分鐘後,犄角基部的結構開始不穩定。」
這是在說……阿爸嗎?
「最新一次觀察是注射後十小時,體表鱗片已有百分之九十脫落完成,預計十六小時內便會痊癒。」
「收到,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將會盡可能接觸個案,蒐集更多實驗數據。」
……實驗?
「沒錯,這就不枉費幾年前在這個落後的東亞島嶼進行『試驗』。」
這是指……我們?
「如果這個藥物可以讓『半鬼化』的人類恢復原狀的話,那麼或許小鎮的人們……我的父親、母親、弟弟……都可以恢復原本的生活了……」
「要不是上一任大祭司操之過急的儀式,使得小鎮大部分的人們都變成無理智的,完全的『鬼』……抱歉我有點情緒化了。」
瑪裘瑞為什麼要對著怪鳥道歉?
「勿為有損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藥。(I will abstain from whatever is deleterious and mischievous, and shall not take or knowingly administer any harmful drug.)」
「因此為了確保給予小鎮的人們正確無害的藥物,我們必須先行試驗。」
「這是必要之惡。」
只見瑪裘瑞說完,便將怪鳥拋到半空中,很快的,怪鳥展翅高飛,消失在夜空的雲層之中。
而這些大量的資訊瞬間在翰生腦袋裡炸開,對於一名十歲少年而言有太多難以理解的詞彙,但即使是他,也能確定這名女子正在做很不好的事。
很長一段時間,瑪裘瑞動也不動的遙望著遠方,而翰生也就一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邊思考剛剛聽到這些話到底有什麼含意。
突然間,瑪裘瑞發出聲音──
「你覺得如何呢?翰生小弟。」
「!」
翰生嚇傻了。
原來這個女人一直都知道我躲在這嗎?翰生全身緊繃,不敢移動半分。
此時,瑪裘瑞緩緩轉過身,直勾勾看著翰生藏身的樹叢。
「你聽得懂對吧?我可是親眼看到你把糖球吞下肚的喔!不然你以為你跟蹤我到港口是偶然嗎?」她微笑著。
恐怖,好恐怖!
翰生寒毛直豎,渾身僵硬,雖然他拼命想擠出幾個字壯壯自己的氣勢,但無奈那份懼怕已蔓延全身,就連舌頭也不放過。
「雖然不知道你能理解多少,簡單說,『癘鬼』是我們的傑作,但現在,我們會想辦法讓所有人痊癒。」
相較於瞠目結舌的翰生,瑪裘瑞倒是笑得更開心了。
「為什麼故意引你過來?當然是因為要報復你昨天拿衣架打我啊!哈哈開玩笑的。我需要一名聰穎,而純真的孩子幫我判斷,判斷我該不該繼續做下去,的吧?哼哈哈哈!」
這回,瑪裘瑞更是毫不掩飾的咧嘴大笑,笑聲響徹了空曠的港口,在這夜半時分更是令人不寒而慄;同時,他的瞳孔中似乎也浮現帶著異樣瘋狂色彩的血紅,緊緊盯著翰生的臉龐。
翰生想尖叫,卻一絲聲響也發不出來。
瘋了!這洋鬼子根本瘋了!
救命!村長伯!村長婆!阿爸!誰都好……拜託快來救救我……
「那麼知道這些的你,要不要把真相說出去呢?」
海風倏地狂暴起來,使得瑪裘瑞美麗的褐色長髮紛飛亂舞;她的嘴角誇張的揚起,瘋狂的氣息展露無疑;而那瞳孔,從來沒有離開過翰生面龐的瞳孔,在翰生的眼裡收縮成一直線,彷彿巨蛇一般,已經準備好要吞噬這座島的一切事物了。
翰生的心臟怦怦狂跳。紊亂的思緒如同吹起的海風,破舊的衣裳迎風亂舞,瘦小的身軀在強力的海風下搖晃不已,似是隨時都會散架。
須臾,翰生想要逃跑,想要衝上前,嘶吼著抓狂著抓破那女人的褐色髮絲,敲破洋鬼子的臉,讓他們不得好死──
──「我,知道,你們,難過。所以,我,想,幫助,你們。」
某些句子閃過翰生的腦袋。那些厲鬼、村長伯、過往的人事物在他的眼前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正如同迎面撲鼻的海風,帶走潔白的砂。
興許恐懼壓過他的衝動,顫抖著,他抬起頭,望向瑪裘瑞。
「為什麼要幫助我們?」
他試圖開口,發現自己雖不會洋鬼子的語言,道出的文字,卻莫名自信洋鬼子一定聽得懂。
瑪裘瑞停了下來。風吹在泥土色的頭髮上,那抹瞳孔中的腥紅似乎消停了。有那麼一瞬間,翰生覺得她只是那個從大鐵獸嘴裡吐出來的試圖對他微笑的女子。
「說起來很複雜……那並不是什麼值得述說的事,況且你一個小孩,聽得懂嗎?」
翰生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對他說,還是說給自己聽。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也罷,你也有權利知道這些事情……很久以前,在鋼鐵的船艦經過的某座小島上,有一個小鎮,是外國人和當地人混著一起住的地方。」
不曉得為何,此時翰生聽懂了,「鋼鐵的船艦」指的應該是大鐵獸,。
「外國人在那個小鎮裡,是至高的存在。即使當地人見到了也要低頭。當地人許多的財產,幾乎都被外國人搶奪一空。就連信仰的海神,神像也快被外國人破壞殆盡……」
翰生想著家裡供奉的天尊。如果哪天被人敲碎了推倒了──他真不敢想像。
「於是,當時海神的大司祭就去了絕對不能去的禁地,帶回『海神的詛咒』。可以說是某種未知的病菌吧。但病菌不長眼,整座小鎮的人都受到了詛咒,變成了你所看到的『厲鬼』。」
瑪裘瑞嘆了口氣。
「那個小鎮的居民,也包括我。」
翰生其實沒有聽得很懂。不過前面幾個關鍵詞,還是讓他隱隱約約的對整個事件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事件發生的時候,我正巧不在島上。後來,我為了治療這個詛咒,去了很多地方──但沒想到,我沒有感染並不是因為正好錯開,是因為我跟病菌能夠有一定程度的共生。因此,你們被我感染了。」
瑪裘瑞沒有繼續。她只是站在原地。
「所以……是妳帶來了『厲鬼』?」
翰生想要大叫,迫切的想要狠狠痛揍這個讓他的阿爸變成那樣的洋鬼子。是這個人!只要這個人消失,萬事就會平安,只要……!忽地,一個想法在他心中竄出。這又使他猶疑,最終沒有動手。
「妳的阿爸、阿母,村長伯呢?」
瑪裘瑞微笑。儘管翰生不覺得她在笑。
「也變成了『厲鬼』。」
一陣壓抑的讓人無法呼氣的沉默。翰生不懂那個小鎮的問題,也不懂大司祭到底是什麼,但他知道,阿爸變成厲鬼,把自己關在小厝裡不出來時,他很難過。七歲的他又哭又鬧,被天公伯的大雨淋的滿身濕。
第一次,翰生覺得洋鬼子也跟他們一樣,只是個普通人。
「我把這件事說出去,會怎樣?」
村長伯會相信他嗎?縱使相信了又如何,能夠解決厲鬼的問題嗎?再者──為什麼洋鬼子這麼有自信,完全不懼他把真相說出去?
「你們有權知道真相,不是嗎?」瑪裘瑞說,「縱使你們在知道真相之後,決定殺死我,或是攻擊我們,又有誰能夠責怪你們?」
需要一個聰明的小孩來決定要不要繼續下去……翰生有點明白了,並不是不懼,而是想要──以前他曾經在村長伯家看到一個自個兒來洗門風的人,那時翰生問了村長伯他為什麼要自己跑過來受罪──
「欲讓自己好過一點。」
村長伯是這麼回答翰生的。
「但是翰生啊,村長伯給你供,人一旦著傷不會復原。」
只是想讓自己好過、輕鬆一點而已。
翰生只覺得洋鬼子很狡猾。即便她這麼治好了翰生的家人,她帶來厲鬼的事實不會改變,況且她的初衷也只是要治好自己的家人,並不是對翰生他們感到愧疚,實際上,翰生可以肯定洋鬼子還先在他的家人身上試驗了什麼──總之不是好事。
但是,翰生想起了某些東西。
──「我,知道,你們,難過。所以,我,想,幫助,你們。」
七歲的時候,和順妹一起在厝外敲著阿爸的房門,哭泣的他們。
洋鬼子的家人全都變成了厲鬼。
見翰生沒有反應,瑪裘瑞催促。
「你不是討厭我們嗎?只要說出去,我們這些外來者就有可能輕易的死去。對你來說,不是很好嗎?」
翰生想了想。
他討厭洋鬼子。
也討厭厲鬼。
但是──
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他對著洋鬼子,伸出了手。
阿爸的犄角脫落了,鱗片也消失。他總算可以從小厝中出來了。這是時隔數年,翰生第一次看到他的阿爸。好像有些蒼白,腳骨有些脆弱,髮色有些斑白以外,跟他記憶中的阿爸沒什麼不同。
翰生一開始有些躊躇,猶疑許久,最後還是叫了聲「阿爸!」,撲向阿爸的懷中。阿爸的大手在他的頭髮上亂揉,雖然翰生不喜歡這樣,但阿爸的手好溫暖。
瑪裘瑞很快就要離開了,畢竟島上的厲鬼已經消失了,她也該趕回自己的家鄉,治好自己全鬼化的家人。
翰生還是討厭洋鬼子。
希望他們再也不要出現。
瑪裘瑞跟他說過,或許之後,這座島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有洋鬼子來了,因為實驗暫時結束了,他們也沒有目的也沒有必要在這裡出沒。
翰生覺得這應該是好事。
可是──
「給你的。」
翰生遞給瑪裘瑞一束小白花。是路邊隨處可見的花朵,據瑪裘瑞說,這也是他們帶過來的,屬於外來種的花朵。
瑪裘瑞瞪大眼睛。然後她對翰生笑了笑,用不怎麼流利的中文說:「謝謝。」
「不要再來了。」
「我,知道。」
瑪裘瑞對他揮了揮手。隨後被大鐵獸吞了進去,即使如此,翰生仍然可以看到瑪裘瑞在對他揮手。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很快的,大鐵獸就被地平線吞噬,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