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坐在醫務室前已經等了一個小時以上,但是尤里並不介意。畢竟像醫生這種聰敏的黨員總是有事情需要他去忙碌的。
雖然現在是工作時間,但是尤里不需要擔心因為曠職而遭受懲罰。相反的,他是在向上級主管報告了自己的狀況後,被主管要求離開崗位、到醫務室接受診斷。
對於尤里這樣勤奮的黨員,黨比他自己更關心他的健康。
當尤里又一次數清楚醫務室門上的七十三個黑色污漬後,門被打開了。
「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
「我在並與黨同在。」
從門中探出身子的白袍醫生看著手中的寫字板、唸出尤里的編號,而尤里一邊起身一邊回答。這樣的問答只是程序性的,等候室裡只有尤里一個人,醫生只需抬頭看一眼就會知道下個病患是哪一位。
醫務室裡除了醫生的辦公桌與一張高度調低到適合坐在床緣的病床之外,什麼都沒有。尤里是第一次進入醫務室,不過他知道這個空間就跟其他地方一樣,需要的工具只有在申請使用時才會從中央倉庫送來。
醫生示意尤里在病床上坐下、自己則坐上辦公桌後的旋轉椅。
「你向主管報告身體有影響工作效率的異常,具體來說是怎樣的症狀?」
「我常常感覺到恐懼感。」
「恐懼感?」
「對。出汗量增加、心跳變快,很像是之前看到有同志被高處落下的包裹砸傷時的感覺。」
「你能想出可能是因為什麼事情讓你有這種感覺嗎?」
尤里搖搖頭表達否定。
「我沒找出我是在害怕什麼。有時候是在工廠、有時候在配給站,連在進入休眠之前都有發作過。」
「哼……」醫生低頭沉思了一下後說道:「我需要做一些檢測。」
醫生將旋轉椅轉向後方,按下牆上的通訊面板並輸入了一些指令。
三分鐘後,牆上的運輸窗口打開了。醫生從裡面取出了一個紙箱,從裡面拉出了幾條末端是吸盤或夾子的電線、一個有許多插槽與按鍵的金屬盒、以及另一張寫字板。
醫生拿出固定架把寫字板架在尤里面前,操作版面開啟了一張說明文件。
「按照這上面的指示,把吸盤在你身上指定的位置接好。」
尤里花了幾分鐘將吸盤在頭上、胸口與側腹貼好,並將手指尖夾上夾子。同時醫生將線材的另一端以及兩張寫字板都連接到金屬盒上。
在準備就緒後,醫生讓尤里在床上躺平,把固定架調整到尤里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寫字板的位置。
「接下來我會讓你看一系列圖片,過程中保持放鬆與安靜。」
寫字板上開始以每十五秒一張的速度顯示出影像,一開始是空無一人的廠房。尤里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工廠,平常無論是什麼時候,工廠裡都會有勤奮的黨員們輪流進行生產。
站在旁邊的醫生看著手中的寫字板,不時將視線轉向尤里面前的寫字板、並操作金屬盒子上的按鍵。
在數張類似的圖片之後,接下來的影像不再是無機而空蕩的空間、開始有人出現。勤奮的黨員在生產線上組裝、或者在品質管理區分類。聰敏的黨員巡視著工廠、為勤奮的黨員安排工作與解決困難。英勇的黨員在廠區各處警戒著,確保邪惡的帝國主義者無法侵入工廠、傷害黨與人民寶貴的生命與財產。
在看見一名英勇的黨員看守大門的影像時,尤里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正盯著手中寫字板的醫生抬了抬眉頭,迅速的在金屬盒上連續按下數個按鍵。
影像的主題開始集中在英勇的黨員上,有些影像讓尤里感到害怕、有些則不。期間醫生片刻不停歇的操作金屬盒,影像的內容逐漸變得固定。
最後,連續在十幾張影像上看到某個留著長髮的女性英勇的黨員後,尤里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沉重,掌心滿是冷汗。
「嗯,到這邊就可以了。」
醫生這麼說道,幫尤里取下身上接著的線材。
「醫生,你知道我是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別心急,同志。」醫生回答。「我要把檢測的資料送去做更多分析,但是你可以放心。黨有辦法治好你,黨總是有辦法。」
等尤里把衣服穿好之後,兩人對彼此行了一個禮。
「我會向你的主管報告,暫時將你的休眠間隔縮短為15個小時,直到有進一步指示。黨會在為你制定好治療計畫時通知你,現在你可以回到你的崗位了。」
在過了三次勞動時間之後,尤里從休眠中醒來時,發現休眠單位管理委員正在他的休眠艙前。
「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經健康管理部門提案,你的勞動計畫從本次勞動時間開始進行變更。」
「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在此接受指揮。」尤里行禮並答道。
「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進來。」
管理委員朝休眠室外喊道,一名女性黨員走了進來,長髮隨著她有力的步伐飄揚。
看著眼前的英勇的黨員,尤里的心跳開始迅速加快。
「你的新崗位是安保巡邏,由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指揮。」女性黨員在管理委員說話的同時向尤里行了一個堅毅而正確的敬禮,恐懼感讓尤里慢了一拍才想到要回禮。
「此外,你的休眠地點與勞動計畫一同變更,改在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的待機室進行。以上是你的新安排,指令結束!」
尤里感覺自己要無法呼吸了。
================================================================
勤奮的黨員並沒有浪漫情感,他們就是被這樣設計的。
在尤里離開醫務室之後,醫生坐在辦公椅上轉著圈,腦內翻閱著相關的知識。
從試管中培育出來的勤奮的黨員沒有父母,於是他們不會有比黨更親愛的家庭。經過精密的修改移除了求偶衝動,所以他們不會有比黨更密切的愛侶。在給他們灌輸的知識中也沒有任何與親緣或愛情有關的事、只有進行勞動所需要的資訊,黨靠著這機制維持高效率而容易管理的生產團隊。
只是品管再怎麼完善,出現瑕疵的機率仍無法降低到零,而今天就讓醫生見到了一個實例:因自己僅有的知識而將戀愛情感誤認成「恐懼」的勤奮的黨員。
在轉了將近五十圈之後,醫生,黨員二八二三零二八號、一名聰敏的黨員、第三六一號軍工廠健康管理部門的負責人 ── 同時也是反政府集團「新思想社」的秘密幹部 ── 拿起寫字板,將隱藏了暗號的公文發送給安全保護部門,受文者是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一名英勇的黨員,同時也是他隱藏的同志的一員。
為應付多元化的任務需求,英勇的黨員會被賦予不同的前綴,以便黨的指揮。但是,在黨的法律下,他們仍然屬於「英勇的」黨員,配給一致,紀律劃一,地位平等。
堅毅的黨員
裝備防彈盾、衝鋒槍與卡賓槍,負責攻堅叛亂份子的黨員。「堅毅的」黨員從英勇的黨員中挑選,平時不進行巡邏與調查,而是辛苦地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突擊的黨員
當堅毅的黨員無法控制現場,果斷的黨會派出突擊的黨員。突擊的黨員不做小隊戰鬥,採取大部隊、大規模的戰鬥方式。據統計,突擊的黨員在領土內出動的次數為零,可見人民與黨員皆擁戴黨的管治。突擊的黨員大部調往領土外緣,與帝國主義進行正面決戰。
裝甲的黨員
駕駛裝甲載具的黨員,支援與帝國主義的正面決戰。
飛行的黨員
細分為殲擊的黨員、轟炸的黨員、攻擊的黨員,聽黨指揮,保衛人民的領空。
海防的黨員
基本分為岸防的黨員與艦艇的黨員,艦艇的黨員細分為更多的部門,參見附件B第二頁。如果你屬於一般意義的英勇的黨員,建議將閱讀順位安排在第十位,以免干擾日常勞動計畫。
空降的黨員
他們並不是配帶降傘的突擊的黨員,而是一個獨立的專業部門,隨時空投裝甲載具與戰鬥人員,是精英中的精英,所向無敵的戰鬥部門。
國安的黨員
正式名稱是國家安全的黨員,在勤奮、聰敏、英勇三大美德上皆是出類拔萃。他們負責最高強度的任務,也獲發與委員同等的配給。因為他們的任務太過艱苦,遠超過普通黨員的負苛﹗詳見附件S第三十二項,但為了黨員的身心健康,黨部不開放權限級別二以下的黨員閱讀。
——〈英勇的黨員工作手則〉
===============================================
尤里成為英勇的黨員後的第四次勞動時間。
醫務室門上的黑點共七十三個,尤里一再確定自己沒有數錯。同時間,負責追蹤他病歷的醫生,黨員二八二三零二八號輕輕推開了門。
儘管英勇的黨員在執勤時段離開崗位的情況十分罕見,黨還是破例讓他來接受檢測。畢竟,勤奮的黨員是生產的第一線,英勇的黨員是阻擋帝國滲透的第一線,黨比黨員自己更重視他們的健康。
「健康部門的公文下來了,為了黨員的健康,我們得開始一個長時間的療程。」醫生甫剛坐下,馬上向尤里解釋。
「你說長時間療程?聰敏的黨員同志。」
尤里不自覺地眉頭深鎖,醫生試著讓他稍為放鬆︰「叫我醫生同志就好了。其實也不是什麼複雜的療程,用不著上次那些儀器。但我需要你的配合,隔一斷時間復診,報告期間的想法與感受,尤其關於你與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的事情。」
「我會沒事的吧?」尤里明顯還帶著疑慮。
「我說過,」醫生語重心祥地道,「黨總會有辦法的。」
「明白,那麼讓我們開始吧。醫生同志。」
當尤里靠向椅背的同時,醫生看來也鬆了口氣。這一次的復診,醫生沒有申請任何吸盤、管線、夾子、顯示板和電子器材。他的桌上只有紙筆和寫字板,彷彿這個治療只是一場訪談,沒有任何符合期待的科學技術。不,只要是黨的計畫,則必然是科學的,即使尤里不是一名聰敏的黨員,不懂得科學的高深內涵。
「那麼,請你從第一次勞動時間開始。」
「接到管理委員的命令後,我成為一名英勇的黨員,接受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為了稱呼上的方便,我接下來把她稱為指揮員吧。」
尤里說到一半,還刻意停頓,好讓醫生理解。這是黨寫進勤奮的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的思考習慣,不得不說是個體貼的設計。
只見醫生默默頷首,示意尤里說下去。
「即使對指揮員同志帶有毫無理由的恐懼,為了不負黨的使命,我亦不得不忍受對雙方而言都太近的距離。」
「你是說一同執勤並使用同個休息室的事?」
「是的,醫生同志,」尤里緩緩地道,「即使有相處上的困難,指揮員仍然教會我很多。在這段時間,我對早前那份『恐懼』有了一些新的猜測。」
原本負責的醫生不禁眉頭一揚,追問道︰「指揮員教會你什麼?還有你做了怎樣的猜測呢?說出來聽聽。」
尤里彷彿受到鼓舞,很快地接過話題︰「指揮員說,黨掌握了人民的三大美德,勤奮、聰敏與英勇,用來創造出黨員。但為了完成黨的任務,每種黨員配置的美德比例都不一樣。在實用層面,一名英勇的黨員必須適度發揮聰敏和勤奮的美德,才能完成黨的任務。」
在這麼的瞬間,醫生浮起意味深長的微笑。他裝模作用地把筆尖點到白紙上,卻沒有振筆書寫。
「這不是在基礎教育有提及過嗎?啊,對一名勤奮的黨員來說可能感受不深就是了。」
「如你所說,醫生同志,多虧黨的安排,我親身感受到基礎教育的內容,一個黨員要比我以為的還……複雜?」
尤里努力尋找著適合的詞彙,醫生不耐煩地道︰「請你說下去,關於你對『恐懼』的猜測。」
尤里略帶失望地轉換了話題︰「黨榮耀如此巨大,期望亦如此巨大。我希望受到黨的表揚,又怕未能完成任務,讓黨失望。」
只見醫生在書寫板上留下潦草的兩行字跡,不帶語氣地道︰「每個黨員不都是這樣嗎?難道勤奮的黨員就不希望受到表揚?」
醫生大概沒有責難的意思,但尤里卻第一時間做了自我修正︰「醫生同志說得對,勤奮的黨員當然也希望獲得黨的表揚。」
「還是說,你特別希望從指揮官那裡獲得黨的表揚?」
說著,醫生臉上閃過一抹冷峻的表情。然而,尤里似乎也沒有要回答的樣子,醫生也不強迫,就暫且轉換了話題。
「第一次勞動時間就這些?那麼,來談第二次勞動時間吧。」
「第二次勞動時間,指揮員和我逮捕了一名內部敵人,我們受到黨的表揚。」
「嗯,」醫生冷淡地應道,「管理委員有跟我提過,全個工廠都知道了,黨員三二零一一三號被帝國主義腐化,墮落為我黨的敵人。」
醫務室的空氣又陷於死寂,醫生再次主動提問︰「那麼,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有了,」尤里搖了搖搖頭,「接下來的第三次勞時間也沒發生任何事。但、但是,在第四次勞動時間,也就是來到醫務室前的三個小時,我獨自逮捕了一名內部敵人。」
醫生不自覺地抬頭,揚起他的一雙眉毛。
===============================================
這是尤里調到新崗位後的第三次勞動時間,第十小時,第三十二分。
尤里信步穿過呆板笨拙的廠房大門,門楣上方掛著機械鐘,正確無誤地替勤奮的黨員標示每天的勞動時程。整齊劃一的設計即是最好的設計,以上是勞動委員、宣傳委員、工廠黨委、第三六一廠黨校校長集體領導下的決定。
在鋼筋水泥的屋簷下,勤奮的黨員們埋首於炮彈殼生產線,聰敏的黨員不時遊走於機台間以指導生產任務。英勇的黨員的偶然也會進入作業區,但勤奮的黨員太專注於組裝作業,通常都是聰敏的黨員帶頭打直腰桿向英勇的同志們敬禮。
自從被派以安保巡邏的任務,尤里的黨員前綴便從「勤奮的」變為「英勇的」,從受指導者變成受敬禮者。
在生產線的另外一端,一名長髮的女性黨員在忙碌的人群中表現得格外顯眼。頭戴大盤帽,標示性的紅星表明了她的身份,一名英勇的黨員。編號為四四二一四八號,在兩次勞動時間前受命為尤里的指揮員,現在攜同尤里執行巡邏任務。
在結束這個廠房的巡邏後,他們將移動到隔壁槍支組裝廠房戒備,以防帝國主義間諜的破壞。然後,還得巡察廠房二十公尺外的保養油倉庫。第三六一號軍工廠建立在廣袤的土地上,假設每幢廠房生產一種裝備,總計也有數十甚至上百種。
這些尤里都在資料上讀過,卻在每小時加工鋼材的重複勞動中,漸漸忘了機台以外的世界。直到他成為一名「英勇的」黨員,每天的巡邏任務提醒他世界確實運轉著,教育資料上的描述是如此真實。
雖然與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的相處並不順利,但尤里不得否認,他很快習慣了新崗位,一切適應良好。尤里不自覺地拿起新發的黨員證,在耀眼的紅星下寫著——
英勇的黨員
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
突然,鋼材與工具碰撞的聲音打斷了尤里,緊接著聰敏的黨員的一頓怒斥︰「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你這是危害同志們的安全,耽誤了勞動計畫﹗這可是要被檢討的﹗」聰敏的黨員以其慣用的洪音來指導勤奮的黨員,或許是長年養成的習慣,尤里的背脊瞬間一縮,所幸沒有人發現他的窘態。
尤里現在已是一名英勇的黨員,理應為人敬重,他直覺性地想起人民三大美德之一的「聰敏」。尤里的循著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的視線,越過聰敏的黨員,落在一名身穿皮衣的長髮女黨員身落。這正是他的指揮員,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
他馬上會意,眼前這名冒失黨員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這是心跳漏了一拍,與兩次勞動時間前的自己同出一轍。
黨員愛黨,黨員在黨中平等。
為了貫徹早年灌輸的信條,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通稱尤里,決定介入狀況。
「聰敏的黨員同志,我想這位勤奮的黨員同志知錯了,姑且免除他的檢討吧。」尤里淡然笑道。
「英勇的黨員同志,你說得是。」聰敏的黨員唯唯諾諾地道。
「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請務必注意工業安全,黨關心所有黨員的健康。」對方向三一九二一二號留下樣板性的問好,抓準機會溜之大吉。尤里目送著他笨拙的背影,聰敏的黨員其實也不怎麼聰敏,尤里瞬間領悟了新黨證的意義。
尤里重新望向這名勤奮的黨員,只見他臉如菜色,懼怕的對象不是聰敏的黨員,更不是四四二一四八號,而是尤里他自己。
「是三一九二一二號嗎?我是三一九三三一號。」尤里優越地秀了秀新的黨員證。
「是的,英勇的黨員同志,我有什麼可以協助你的?」
尤里瞧他頸項都要縮進肩膀中間,悠然道︰「同志別慌,我是有幫助你的。你最近覺得莫名的恐懼,卻怎樣也找不到理由嗎?」
「如你所說,英勇的黨員同志。」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怯怯地頷首。
「我建議你去看醫生,勞動委員會同意的,畢竟黨比任何人都關心黨員的健康。」
「感謝黨的關心。」
尤里放三一九二一二號回到生產線,看是順利適應了新崗位。與此同時,下一輪的巡邏時間到了。
===============================================
尤里非常順利地適應了新任務,至於有多順利,只要看他在第二次勞動時間的優秀表現便能知道大概。第二次勞動時間結束前一個小時零十四分,尤里與指揮員逮捕了一名帝國主義間諜。
黨員三一九零三一號與三二零一一三號互相指控,尤里與指揮員不得不展開個別審訊。兩人都引用「黨員愛黨,黨員在黨中平等」的信條,兩位英勇的黨員頓時一籌莫展,只好由他們說下去。
三一九零三一號辯稱被三二零一一三號誣告耽誤勞動計畫,導致遭受勞動委員的檢討處分。
三二零一一三號辯稱三一九零三一號確實耽誤勞動計畫,三一九零三一號懷恨誣告他是帝國主義間諜。
指揮員命令尤里找來聰敏的黨員與勞動委員,供詞確實指向三一九零三一號怠工的事實。然而,一項決定性的證據讓兩位英勇的黨員轉向相信三一九零三一號。
三二零一一三號的臨時置物櫃檢獲黨中央查禁的刊物,雖然不確定刊物內容,也找不到三二零一一三號與間諜接續的線索,但藏有查禁物的三二零一一三號一定是不愛黨的。
「不愛黨的三二零一一三號接觸查禁物,自主墮落為帝國主義。罪證確鑿,奉黨的法律予以逮捕﹗」
尤里的指揮員,黨四四二一四八員號,英勇的黨員將不愛黨的三二零一一三號扭送,兩名英勇的黨員獲得了黨委領導的表揚。
時間是第三次勞動結束,將迎來第四次勞動時間前的一小時。因為機器的誤值,尤里提早一小時從休眠艙甦醒,他沒有打開艙罩,任憑自己穿著汗水濡濕的衣服,曲縮在棺材大小的艙內。他渴望自己是巨大生物體內的臟器,擁有生命卻沒有思考的苦惱,每天忠實完成自己的使命。
然而,尤里終歸擁有一顆大腦,他的大腦正不由自主地翻查著休眠期間的記憶殘像。他看到生線前上一個膽怯的男人,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對他有一股莫名的親切感。尤里曾經和三一九二一二號一樣,是一名為勤奮的黨員,他倆被同樣的怪病所擾,因此尤里向他釋出善意,建議他到門上有七十四道污漬的醫務室。
能醫治三一九二一二號的病最好,但如果一時醫治不了,管理委員會不會在這個休息室多塞一個人與一個休眠艙?這個休息室的空間實在不夠,想到這裡就覺得頭痛。
不過,話說回來,與三一九二一二號一起跟隨指揮員的畫面到底是何種樣貌?聰敏成分不足的尤里實無法想像。
半透明的艙罩外出現人影,一秒鐘內被發外面打開,是尤里的指揮員,英勇的黨員四四二一四八號。
「指揮員。」
尤里在艙室中無法敬禮,但指揮員毫不在意。
呯的一聲,她的臀膀撐向塑料,嚇得尤里一陣錯愕。
「這裡是休息室,叫我索尼亞。」
索尼亞穿著背心短褲,長髮綁成方便行動的馬尾,身材健美,四肢修長均勻。尤里的基礎教育中沒有費洛蒙的知識,但他認為自己已習慣了索尼亞的汗水氣味。
欣賞夠了尤里的表情,索尼亞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尤里安,你最近的表現很好,我很高興能當你的指揮員。」
明明是昏暗的休息室,索尼亞的笑容卻無比清晰,足以銘刻在尤里腦海深處。這是他看過她最燦爛的笑顏,甚至超過他們受黨表彰的當天。
索尼亞的氣息催促著尤里的思考。
他想從索尼亞得到黨的表揚。
他想從索尼亞得到表揚。
他想要索尼亞本人的表揚。
他害怕讓黨與索尼亞失望。
他害怕讓索尼亞失望。
他害怕索尼亞的拒絕。
即使有很多環節尚釐清,但尤里已經思考出一個答案的雛型。一小時結束,迎來第四次勞動時間的展開,尤里穿上英勇的黨員的人工皮革,完全不覺拘束,甚至有感身心舒暢。
他深知自己要做什麼。
他告發並逮捕了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
===============================================
國安的黨員
國安的黨員有權合法取得交通、消防、通訊、人口、教育、司法、軍事上的情報,必要時能指揮、徵用一般黨員與國家財產。國安的黨員是最為愛黨,也最為黨所鍾愛的精英份子。
——〈英防的黨員工作手則〉附件S第三十二項,開放權限級別二以上的黨員閱讀。
===============================================
「你告發了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
醫生臉上閃過殘酷的冷笑,他完全熟知尤里不可告人的勾當,尤里當下就像壞事被揭發的小孩,害怕、無助,或許還帶一點惱羞。
不自覺瑟縮起來,不夠聰敏也不夠英勇,沉默是他最愚蠢卻也最有效的應對。
「別慌,我可不像你會告發別人。」醫生揶揄道,「我加快了一些流程,讓三小時前被捕的黨員三一九二一二號,提早押送集體農場。」
尤里抬頭望向醫生,又暗暗警愓著不要當那隻被好奇心殺死的貓。
只見醫生毫不理會尤里,自顧自開始室內踱步,沉醉於演說一般的積極解說︰「多虧了你和指揮員的努力,為黨揪出了三二零一一三號與三一九二一二號與兩個叛徒。黨判處他們流放到最遙遠的地域,這可不是普通的集體農場,而是第四號拓荒農場,鬼才相信這片極地凍土能墾成良田。失去黨員資格的他們,將會像舊時代的農民一樣勞動到死。當然,在黨的字典中沒有奴役,這應該稱為勞動改造,你說對吧?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
醫生轉完第二圈,雙腳並攏,佇立在尤里身前,雙手交叉背後。聰敏的黨員總是用這種姿態詢問勤奮的黨員,尤里的基礎教育告訴他,答案最好要迎合聰敏的黨員的期待。
然而,尤里現在已成為一名英勇的黨員,他決定抿緊乾涸的嘴唇,用沉默作為回應。
「給你看一個東西。」醫生不帶語氣地道。
他從抽屜的夾層中取出平板電腦,即使像尤里這麼普通的黨員,也帶得出這東西九成沒有通過申請。醫生瞥向尤里,領會到他的疑慮。
「放心,這裡沒有監控。」說著,指尖輕巧地點向觸控面板。
尤里心想這人一定瘋了,但仍是忍不住去瞧那難得一見的管制物品。
畫面中是一處荒郊,尤里注意到黑色鐵軌穿過褐色土地,延向鏡頭外的某個地方。身披軍大衣的政委雙手交叉在背後,與醫生剛才有幾分相像,但更加雄壯威武。數名突擊的黨名拿著舊式莫辛納甘步槍,以射擊站姿指向列隊的十名囚徒。
彈藥擊發聲此起彼落,步槍在淡淡的硝煙中完成退彈並重新閉鎖槍機。六、七具皮囊如斷線木偶般倒下,每具屍體上至少有兩個彈孔。
隊伍末端的囚徒大概是迫瘋了,突然登高一呼︰「黨員愛黨——」
槍聲又起,他未及喊完「黨員在黨中平等」,即便步上獄友的後塵。英勇的黨員小跑步前來收拾屍體,他們把遺體放上礦山小火車,緩緩開往鏡頭之外的深山。
這一下,尤里連喚嚨到覺得乾涸,作嘔的徘徊了數秒。
「這是第六十六號監獄後山,」醫生刻意停頓,好觀察尤里死灰的臉色,「包含刑場在內,整座監獄建立在礦山小鎮的遺址上,專門囚禁那些黨器私用,僅為滿足一己私慾的失格黨員——那些該死的渣滓﹗」
醫生把播放軸拉回礦山小火車上,解釋道︰「這原本是搬運礦渣的鐵軌,用來運送人渣也挺合適的吧?失格黨員的最終歸宿,便只有鐵軌盡頭的焚火爐與肥皂廠。」
「你……你是什麼人?」尤里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醫生臉帶臨君一切的自負,冷笑著道︰「比勤奮的黨員更聰敏,比聰敏的黨員更英勇,比一般英勇的黨員更勤奮地揪出你們這些潛在敵人,我們是國安的黨員,最為愛黨,也最為黨所鍾愛的精英黨員。」
國安的黨員,全名國家安全黨員,憨蠢如勤奮的黨員,都知道是絕對惹不得的巨大麻煩。
「失格黨員三一九三三一號,你的病稱為『戀愛』,正確來說是戀愛的膺品。四四二一四八號與她的『新思想社』從查禁書刊中擬態出一世紀前失落的情感,請我在你的休眠艙動手腳。她夜郎自大的以為,可以瞞過黨的精英。殊不知我們只是借『新思想社』來監視其他潛在的反政府集團。要知黨是寬大的,你們的小命尚有利用價值。」
「我跟什麼『新思想社』沒有關係﹗」這是尤里從試管出生以來最用力的咆哮,卻被醫務室的牆壁全數反彈,對醫生不起一絲作用。
「你可以告發她,但即使這樣。你最後還是會被判進入精神病院強制治療。」
尤里徹底被擊倒了。他告訴自己,這只是暫時的偽裝,偽裝配合這個瘋子。或許,離開醫務室,會發現醫生才是失格黨員。或許……
尤里兩隻手肘枕在雙膝之上,低頭著放棄了最後抵抗。
「正如我一開始說,我是來幫你的,剩下要看你願不願意幫助自己。」
「你希望我替你做什麼?」尤里無力地道。此時的他已經變了個人。
「請你先看完這個,」醫生遞給尤里一張皺巴巴的紙片,「第三六一廠黨校校長要告發『新思想社』,為了包庇他在另一個反政府集團的學生。搶先告發他,國安的黨員會提供你需要的證據。」
醫生熟練地從尤里手中取回紙片,塞回長袍的暗袋。
「就這樣?」現在的尤里只是個沒有思想的空殼。
「就這麼簡單。」
「你要我告發黨校校長,只因為他要對『新思想社』不利?」
醫生沒有一絲惱怒,他誠懇、耐心地陳述著鐵一般的事實︰「有些事不用知道,這是為了你的身心健康,也是我作為醫生和同志能給你的建議。」這是來自黨的精英的絕對命令。
只見尤里抬起被冷汗濡濕的臉龐,用空洞的眼神仰望這個男人。醫生,黨員二八二三零二八號,國安的黨員安插『新思想社』的臥底。
===============================================
湖畔綠草如茵,一名西裝得體的中年男人踩著單車,騎向大樹旁漆成黃色的工作坊。居民都知道平房中有一名興趣使然的版畫家,少數人知道他另一個身份——三一六廠黨校校長。
中年人停好單車,敲了門後步入工作坊。他要找的不是業餘版畫家,也不是校長,而是代號「版畫家」的國安的黨員。
「你來了,『陳資崩』。」
中年人只輕輕點頭,老黨員又問道︰「我總好奇,你為什麼取這麼拗口的代號呢?親愛的同志。」
「現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中年人表情肅穆地道,「我猜『醫生』最近會有所動作,你有對應的反制手段了嗎?。」
這次輪到版畫家笑而不語。
「晚上好,尤里。」被尤里稱為索尼亞的女性睜開了雙眼,對他抱以淺淺的微笑。索尼亞的長髮隨著她起身而在她身後擺動著,如同尤里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耀眼,彷彿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可以開始了嗎?」索尼亞問。
「嗯,剛才烏鴉已經傳來回報。」尤里有些不自在的說,距離版畫家與校長會面的那一日已經過了數年,他喚醒索尼亞的原因便是名為烏鴉的手下剛才傳來了確認到共產黨的最後一股勢力遭到摧毀的消息。
是的,黨已不復存在。黨的工廠、黨杜撰的資本主義敵人、黨的旗幟、黨的信念、黨的黨員、甚至是新思想社都已不復存在。
戰爭、內亂、革命......無論用哪個名詞描述都好,全面性的混亂最終顛覆了黨的體制,國家機器遭到毀滅,而幕後黑手是──機器人,一批像烏鴉這樣具有人工智慧的機器人,由新思想社安插在配種工廠中的人員秘密培育,經過特殊設計的軀體在嚴格意義上並不能算是真正的人類。
反動派口中的革命與復興便是如此,經過長期的規劃,隱藏在憤怒黨員背後的機器人終結了黨的生育配種工廠,世界上不再存在具有孕育人類下一代功能的場所。因此,現存人類的基因將無法再流傳下去,畢竟他們被黨剝奪了自然生殖的慾望與能力,人類將就此滅亡──如果沒有索尼亞與尤里的話。
除了索尼亞以外,尤里是這個幕後組織「Abyss」中唯二的人類成員,被新思想社改造過的他擁有「愛」的能力,換言之,他是個擁有生育能力,又經過基因改造排除了所有不良基因的成年男子。在暴亂的初期,他就被告知了自己的使命,是的,那神聖的使命。
這一日,曆法將被改寫。
歷史將進入下一個階段。
人類妄圖主宰世界的時期結束了。
他們不必再承載改變世界的偉大使命。
不再有勞動的義務,不再要煩惱如何生存。
只要自由的活著就好。
只要思考就好。
剩下的事,機器人會幫他們完成。
版畫家與校長口中的時代來臨。
他們只要去愛就好。
「那,我們開始吧。」索尼亞走向了鋪著柔軟羽絨被的床鋪,然後坐在了床沿。
「嗯。」尤里吞了一口口水。
「不用緊張,我會引導你完成任務的。」索尼亞笑了笑,開始將身上的衣物脫下,裸露出基因科技造就的完美胴體。
尤里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事物。受到本能、受到「愛」的影響,尤里的心跳加速,他下身那從未發揮過原本功能的器官開始充血。
「來吧。」一絲不掛的索尼亞走向了尤里,替他脫下身上的衣物。雖然尤里無法得知,但她身上的種種跡象都顯示,索尼亞作為一名女性的生殖系統已經準備好了。
他們將共同生活、團結生產,為人民創造美好的未來。
透過人類最原初的儀式與本能,他們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