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精靈不愛獸人。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卻總讓艾瑞克煩惱不已。
當然,被美麗的精靈喜歡上,這絕對是令人高興的事。但不是這樣的,艾瑞克渴望的不是這樣的感情。
「我們獸人──」他隨手丟下書包,從喉間發出低沉咆哮。「可不是精靈的玩物!」
「怎麼了呢,哥哥。」
在客廳的沙發中,一名嬌小的精靈少女抬起頭來,一臉不耐煩。她有著精緻的臉蛋與細長耳朵,纖細的身體罩著淡綠色的絲質長袍,就算只是隨意的坐在沙發上,也難掩高雅出眾的氣質。
安娜,艾瑞克的妹妹,就算以精靈來說也相當美麗。雖然年紀相差不多,也讀著同一所高中,但最近幾個禮拜兩人卻沒什麼交集。放學回家後,艾瑞克總是直接回房,不太理會她。
這是有原因的。
自從在安娜的床底下發現那些妹控獸人本以後,艾瑞克便很難正眼直視這個本應令人驕傲的精靈妹妹了。偶爾,他能在洗澡時感受到舔拭般的黏膩視線,他希望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但今天,他就是想找個人抱怨一下。
「學校那些精靈……那些膚淺的傢伙。」
「你又被告白了喔?」
「她們只在意我的外表!她們跟不不在乎我是誰,在那些精靈眼中,我不過是一團肌肉。她們只是想拿我……拿我……幻想我凌辱她們!」
「這代表你身材很好啊。」
「就是這種話,就是這種話!因為我肌肉結實,就活該被妳們看,被你們騷擾,被妳們意淫。」
「放輕鬆。」安娜無所謂的聳聳肩,回頭繼續看著客廳牆上的魔能萬象屏,上頭正播著當季新番,那是一個精靈女性被無法控制自身慾望的眾多獸人男性們所追求,最後開起牧場(也就是成員皆為獸人的後宮)的故事。「你們獸人就是這樣,一有什麼事就開始激動。」
「我很理性!」
「是、是。不過你跟我抱怨也沒用啊。」她用遙控器調高了音量。「還不如想辦法保護自己,多穿幾件衣服。」
「這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麼是我要改變?」
「我只是建議而已。」
「但這是學校制服。」
與精靈細緻、柔軟、身體覆蓋率高的絲質長袍不同,獸人學生的制服是粗製濫造的皮衣與短麻布褲。這套衣服是獸人的傳統服飾,風格粗獷,坦露整個胸膛與多毛的小腿。但正是這些部位,總能讓艾瑞克感受到精靈女同學游移的視線。
「那就去跟學校抗議吧。」安娜將注意力轉回萬象屏上。屏幕中,女精靈又不小心跌進獸人的懷裡,引發他本能的獸慾,開始對她上下其手。
真是可笑,艾瑞克心想。這些流行文化總喜歡把獸人描繪成依照本能行事、衝動、易怒、粗野的劣等種族。躲在創作自由的保護傘中傳播赤裸裸的歧視思想。他說過很多次了,但安娜就是喜歡看這種節目。
他冷哼一聲,背起書包走回房間。
「那好,我就去跟學校抗議。」
長久以來,獸人都是精靈的附屬品。
獸人的一切特質,都被解釋為高尚精靈的對反。如果精靈是美麗、那麼獸人就是醜陋。如果精靈是理性、那麼獸人就是衝動。精靈會使用複雜魔法、而獸人只是空有肌肉。可以說,撇除生理差異,要理解獸人的社會意義,總是得參照精靈。獸人不可能被獨立看待,他們就是應該接受管理的第二種族。
某方面來說,艾瑞克能夠理解這樣的現象。在第二次魔法革命以前,獸人確實更崇尚武力,而精靈也擁有更強大的魔法技術。社會需要精靈生產糧食,在戰場上運籌帷幄,而獸人只是聽命行事的工人與士兵。
長此以往,精靈漸漸握有更多的權力。她們也習於運用這些權力,假裝這一切都是自然法則,迫使獸人成為她們喜歡的樣子,維持精靈自身的利益,並滿足她們的私慾。
但時代已經變了。現在精靈能做的事,獸人大抵都能做。然而,從以前留下來的不公平結構依然穩固。人們對此習以為常,但這樣的現象,應該被改變。
第二天的早自習時間,艾瑞克來到了教師辦公室。
艾瑞克的班導師是個優雅的精靈女性,已經一百五十歲了,她穿著白色的長袍坐在橡木辦公桌後頭,正與隔壁拿大石頭當桌子的獸人男老師討論公事。艾瑞克走到桌前。
「麗莎老師。」
「艾瑞克?怎麼了嗎?」麗莎暫停了對話,轉向艾瑞克,溫和的說。
「有件事想請問您。我可以不要穿制服嗎?」
「學生就該穿制服,這是傳統。」
見艾瑞克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麗莎補充。
「制服能讓學生產生認同感,讓你們意識到自己的身分。況且,這間學校的學生背景各不相同,至少穿起制服,大家看起來都一樣。制服能消弭不平等。」
「但不平等還是存在。為什麼精靈可以穿那麼舒適的長袍,我們卻只能穿這種皮製背心,曝露身體?」
「這是獸人的傳統服飾啊。」麗莎眨眨眼,彷彿很驚訝艾瑞克會有這種想法。
「我能感覺到班上女精靈的視線。」
「那代表你很有魅力。」
「可是這是我的身體!」
「其他獸人也都是這樣的。」麗莎循循善誘的說。「老師明白你的不適,但那些精靈也只是看看,並沒有做什麼啊。你應該大方點,不要理會她們。培養寬容的心,對你往後的人生會有幫助的。」
「為什麼我就不能穿其他衣服?至少讓我穿精靈的制服。」
「你怎麼會這樣想。」麗莎左看右看,然後小聲說。「獸人不能穿精靈的衣服,那樣太……太奇怪了。」
「那只是一件衣服。」
「但是這樣穿也不一定會好看啊。沒有人這樣穿的。獸人就該有獸人的樣子。」
「我受夠獸人的樣子了。憑什麼只因為我的出生,就定義我該怎麼做,該穿什麼樣的衣服。」
「你小聲一點。」麗莎似乎覺得很丟臉,她舉起一隻手,試圖安撫艾瑞克。「理性一點。這件事老師可沒辦法決定。」
「那麼誰可以決定?」
麗莎聳聳肩,似乎開始覺得厭煩了。
「校長,或是學生會長。對了,你可以去跟學生會長反應,我們學校很重視學生自決的。」
獸人的價值,總與性息息相關。
與精靈發生過關係的獸人,會被貶低為一團贅肉。而遭到獸人渴望、追求、甚至凌辱,則成為女精靈們互相炫耀的好題材。有些精靈甚至會對獸人施加魅惑術,或在酒杯中投下愛情靈藥,只為了讓獸人違反自我意願的去強暴她們。
因此,對於這些格外美麗又輕浮的女精靈們,艾瑞克總是盡量避開。
學生會長就是這樣一個華美的女精靈。
黑色的長髮、高挑豐滿的身材、優雅大方的舉止,她的一舉一動彷彿都展現了「精靈」這個詞所有最正面的意涵。
她是艾露絲沃爾夫家的么女,卡蘿。
受過全套的菁英教育,小小年紀便在父母的跨國公司中取得幹部職位,並將自身領域經營的有聲有色。成績在學校中也名列前茅,更身兼模擬聯合種族議會社社長與學生會會長,是本校的風雲人物。
傳說,她已經被不同的獸人侵犯過好幾十次了。
但在艾瑞克看來,她只是個白癡。
「是的。」她喝了一口紅茶,語調既溫柔又優美。「我已經get到你的proposal了。這是非常有constructive的建議,我也知道你concern的point。但是,you know,因為這所學校有著悠久的tradition,學校的boss可能不會輕易accept。而且budget也不是那麼enough。我是比較prefer你先找些人連署,做好market survey,我們也才會有比較多的data去negotiate。然後因為schedule的problem,可以的話請在下個weekend前ready好。這樣有understand嗎?」
「不。」艾瑞克傻眼的說。「這只需要一紙聲明,讓我能去福利社買精靈用制服並穿在身上,根本不需要考慮什麼預算跟市場調查啊?」
「看來你不familiar學校運作的mode。有很多detail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過我們可以來個brainstorming,想想還有什麼比較efficient的solution──」
艾瑞克按捺住脾氣,想好好講道理。「難道妳看不出來這是不公平的嗎?我查過相關的法規,雖然校規能夠規定學生必須穿著制服上課,但是以種族區分制服種類,這完全沒有正當性。不僅違反了憲法,更是一種實質的不平等!」
「我see不出這有什麼不公平的。Whatever,現在的uniform就是你們Orc應該穿的服裝,這樣的image是很難change的。那是一種fu。這就是tradition,you must get used to it。」
「是啊。畢竟,在一群穿著清涼的獸人之間妳們也很快活吧。然後可以請妳不要說那麼多人類語嗎?我開始有點confuse了。」
當艾瑞克說出這句帶著些微焦躁與氣憤的反諷話語,卡蘿隨即沉默。
雖然不知道原因何在,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已為時已晚。
卡蘿瞇起眼睛,然後聳聳肩。她再度啜飲一口紅茶,喀啦的放下茶杯。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辦公桌,隨手整理起文件,然後用冷若冰霜的聲音為這次的會談畫下句點。
「如果你那麼sugoi,怎麼不自己選學生會長。」
午飯時間,坐在教學大樓的屋頂上,艾瑞克懷疑人生。
精靈權結構已經運行了幾千年,而他連要改變其中的一小塊,只是想讓獸人不需坦胸露背的上課,就遇到了這麼多阻礙。獸人物化、贅肉羞辱、職場天花板,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的不公平,而他的力量實在太小,太小了。
「怎麼了哥,看起來不太順利呢。」安娜的聲音從後側響起。或許是學生會那件事傳開以後,用尋人魔法找過來的吧。
雖然有著奇特的興趣,但仍然是個體貼的好妹妹。
「真羨慕妳呢,出生就是精靈。」
「別這樣說,精靈也是有各種各樣的難處的。像是每個月固定的魔力亂流。」
「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不要把所有精靈都當作敵人嘛。而且啊,學生會長那個人其實也……不,算了。」安娜嘆了一口氣,從後頭將炒麵麵包遞給艾瑞克。「畢竟我是妹妹。雖然總是聽不太懂你說的話,不過有什麼需要的地方,我都會幫忙的。」
「那麼先在這上面簽名吧。」艾瑞克接過麵包,有氣無力地將一張紙遞給安娜。她疑惑的看了看。
「這是性奴條款嗎?」
「不要跟哥哥開黃色笑話。這是制服修改提案的連署書。」
安娜呿的撇撇嘴,也不知道是因為艾瑞克的糾正,還是因為這份文件不是她想像的那種東西。接著她輕輕笑了。
「好像也很久沒有像這樣聊天了,哥你最近總是躲著我呢。青春期嗎?」
「喔……那個啊……啊哈哈……」
安娜用象徵身分的魔力墨水寫下名字,將文件交還給艾瑞克。於是白紙上多了一個閃閃發光的名字。
「還只有我簽名耶。」她說。「你沒有先找找其他獸人嗎?」
「最麻煩的正是這裡。」艾瑞克嘆了一口氣。「大部分的獸人對現狀都心滿意足。」
在這個社會中,獸人強壯的身體,就是一種資產。
不管在什麼行業中,擁有碩大胸肌的獸人總是能獲得更多機會,有時還比部分精靈拿到更多好處。只要能找到一個富有的精靈青睞,更是能一輩子不愁吃穿。這整個精靈權結構,對於願意遵守它的獸人,並不吝於給予獎賞。
而且,不管怎麼說,就連艾瑞克自己,也對女精靈這種生物深深著迷。他所想要改變的,並不是這互相的慾求本身,只是兩者之間不對等的權力關係而已。
就從能夠自由選擇穿著開始。
「我查過了。」艾瑞克說。「在遠古時代,我們獸人還是北方的遊牧民族。當時天氣十分寒冷,因此我們的衣服甚至比精靈還多、還保暖、還厚重。現在這所謂的『傳統服飾』,只是精靈文化的刻板印象,在久遠以前因兩族的交流深植在我們心中。」
受到精靈妹妹的支持,似乎比艾瑞克願意承認的更使他感到心安。他開始滔滔不絕的搬弄昨天才取得的知識。或許不只是想讓安娜知道,更是想說服自己。
「當時精靈已經經過第一次魔法革命。糧食產量大增,也遠比獸人的遊牧更穩定。雖然精靈的農村並不一定是更幸福的生活方式,卻是能養活更多人口的社會結構。而我們的傳統文化與話語權也在第一次的大和解中被逐步被吞食……」
「我覺得你穿制服的樣子很好看的說。」
「只要讓多一點獸人知道這段歷史,我相信我們一定能重新思考。只要我們團結起來,我們一定能改變這個社會。沒錯,我們不是精靈的附屬品,我們是獸人!而且──」
艾瑞克越講越激動。他站起身來,高舉炒麵麵包,彷彿那是西亞娜火山口鍛造的太陽之槌。
「獸人──永不為奴!」
藍天之下,屋頂之上,空曠的空間迴盪著艾瑞克的吶喊聲。陽光穿透雲層,照在艾瑞克臉上,溫熱的光芒讓他心情激盪。就算前方有千軍萬馬,他也絕不退縮。
「喔喔,滿血復活了。這就是獸人的天生鬥志嗎?」
「那也是刻板印象。」
「你太嚴格了啦,哥。」安娜毫不在意的擺擺手。「如果只是要宣傳的話,我的魔法或許能做些什麼。」
「那真是太感謝了,有妳當後盾,事情一定事半功倍。」
「沒什麼,我也很想看到哥的精靈裝……呃、我是說,你之後打算怎麼辦?走常規路線感覺不太容易呢。」
「是嗎……」艾瑞克陷入沉思。安娜說的沒錯,這整個冷漠的體制都是幫兇。他必須要有足以對抗體制的力量。他需要盟友。
所以首先──
「……所以,這就是你找上我們的目的?」名為桃樂絲的半精靈放下手中的紙捲,疑惑地看著艾瑞克。
「沒錯,這對你們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曝光機會,不是嗎?」
「嗯。老實說,你口中的哪什麼制服修改運動我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但這的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提案,如果真的搞出來了,學校的那些老古板一定會嚇到下巴都合不攏吧。」桃樂絲漫不經心的玩弄自己銀灰色的髮絲,露出富有興致的微笑。
「是吧,我已經都構思好大綱了,只要給我一星期……不,三天的時間──」艾瑞克心中高昂的興致顯露於言表,那天和安娜討論過後,他便把希望放在了校內的戲劇社,戲劇社是學校中,少數是由不同種族混和組成的社團,而且目前擔任社長的桃樂絲正好就是一名獸人與精靈混血的半精靈──雖然從她美豔的外表看來,獸人的基因比例大概不會超過十六分之一吧。
「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還有一些相當大的技術問題呢,如果無法解決它們的話,我也很遺憾不得不駁回你的決定了。」桃樂絲將艾瑞克連夜趕出來的計畫大綱退還給他,上頭有幾處用羽毛筆圈了起來。將制服穿著自由的議題,使用「以獸人與精靈歷史為基礎改寫的架空世界」包裝過後,在學校的畢業晚會上演出,藉以製造話題、得到關注,這就是艾瑞克現在打的算盤。
「技術問題?」
「沒錯,首先就是預算的部分,你構思的這個世界觀雖然很有趣,但這樣的話,角色的服裝勢必從頭到腳都得從頭製作吧,還有那些道具和佈景就更別說了,本社可是從創社以來都處於嚴重的資金短缺狀態呢。」
「我出。」艾瑞克說。
「啊!?」
「我說,我可以負擔這部分所有的支出。」
「等等,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喔?你自己也寫了預算表吧,你看這裡──」
「你是在小看我的決心嗎?社長小姐。」艾瑞克從椅子上站起,用力地打斷了錯愕的桃樂絲,從他手臂隆起的肌肉上可以看見因激動而浮起的血管,他將從一開始就放在桌上的皮箱給猛力推到桃樂絲面前。
「這裡是我的可動用資金,數量不多不少,正好就和預算表上面估的數字一模一樣,如果到時候還不夠的話我就去借,如果還借不到足夠的錢──我就算要到黑市去賣腎,也會把這筆錢湊出來。」重新坐回座位上,雙眼發紅的艾瑞克放慢語速,一字一字的慢慢說道。
「好,那就、就先當作預算的這部分沒有問題好了。可是,這份提案還有另一個關鍵的問題必須解決。」被艾瑞克突然大動作驚嚇到的桃樂絲縮了縮身子,訕訕地把皮箱推回桌子的另一邊。
「抱歉,剛才是我失禮了。請說吧,社長小姐。」
「你提出的這份劇情大綱大致上沒什麼問題,可是這個男主角的角色,我們社團大概沒有合適的演員可以出演,你想看由矮人或我們精靈出演這個角色嗎?」
「嘎?怎麼會。你們社團不是有很多獸人參加嗎。」在艾瑞克的劇本中,男主角的設定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人類騎士,他原本打算找合適的獸人社員作為演員的。
「啊,這你就誤會了。雖然我們社團有很多獸人同學參與,可是基本上他們全都是負責後台工作的技術人員或Crew呢。」雖然也沒有特別禁止,但是基於先天體格以及種族文化上的差異,獸人的成員多半選擇了舞台執行、搬運等等的力氣活。而且相對來說,原本就比較不擅長細膩情感表達的他們也很難勝任演員的角色。
「這樣啊。那不然我去問問看吧,也許有人對演戲有興趣,會願意擔任這個角色也說不定。」艾瑞克不死心地說,說著就要走出社辦去找人。
「可以是可以,但我想你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才好。」桃樂絲有些不以為然地說。
「抱歉學長,俺對演戲實在沒什麼天分哪。」
「啊?我只是愛著舞台才來話劇社的!我可是舞台少年、天生的舞台少年!」
「我,演戲?艾瑞克學長,你的笑話越來越好笑了。」
「我就說吧。」十分鐘後,桃樂絲對著臭著一張臉回到社辦的艾瑞克聳了聳肩。
「……」可惡,這群石頭腦袋難道就都對當演員沒有一點興趣嗎?碰了一鼻子灰的艾瑞克真搞不懂自己的同族們為什麼都如此甘願於待在世間對於獸人想像的框架之中。
「要不然你把男主角的設定修改一下吧,我看就把他的體型改矮小一點也不會怎樣啊。」
「不行,如果男主角的設定改掉這齣戲就沒有意義了,讓我再想想。」
「哎,真搞不懂你在堅持什麼,我想想有沒有什麼替代方案。」桃樂絲盯著陷入沉思、露出一個獸人似乎不該有的文青表情的艾瑞克。
「啊,我知道了。」有意願、而且適合飾演男主角的人選,這裡不就有一個嗎。
「什麼,桃樂絲社長你有認識合適的人士可以擔任男主角嗎?他在哪裡?」
「艾瑞克君,你演過戲嗎?」桃樂絲朝艾瑞克走近了一步,露出了讓他本能性地感到危險的燦笑。
「什麼?呃、沒有。」
「姆,沒關係。你剛剛說……無論如何,你都要讓這齣戲能夠順利演出,沒錯吧。」
「嗯?對。」艾瑞克遲疑的點了點頭。
「我現在有個大膽的想法……」
「所以,這就是你的決定啊。」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坐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吃洋芋片的安娜用一種曖昧的語氣對艾瑞克說。
「不要在我床上吃東西……我也知道自己不是演戲的那塊料,不過,桃樂絲說她會在文化祭之前好好把我特訓得像樣一點的。」艾瑞克不耐煩看著妹妹,作為話劇社的社長,桃樂絲演技指導的技術雖然沒話說,但整段過程真是糟透了。
「轉身的動作太笨拙了、再俐落一點,你是豬嗎!喔我怎麼會忘了呢!你是比豬還不如的石頭腦綠皮豬!」
「重來重來重來!有人微笑是這樣笑的嗎?我都可以塞一顆籃球到你的牙縫裡了!」
「你是想把我氣到從這裡直接跳下去嗎?我告訴你,連第一次演戲的山怪表現都比你好!」
……
一想到接下來每天放學都要留下來做一樣的事他就頭皮發麻。
「不也挺好的嗎?哥你如果有哪邊遇到瓶頸了,也許我可以幫你喔。」安娜無視了艾瑞克的抗議又吃了一口洋芋片,內心盤算著明天絕對要去找桃樂絲要她讓自己在社辦設置錄影魔法。
「真是謝謝喔,先不說這個了,我還有劇本要寫呢。」為了能早點開始排戲,艾瑞克跟桃樂絲說好要在一星期內把初版的劇本給完成。
「這樣啊,那小心不要搞得太累,把身體弄垮就不好了。」
「沒事的,為了獸人的自由與榮耀,就算是地獄之路我也會死命把它給橫跨過去的!這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喚醒世界上廣大的獸人同胞!」
「對對對,總之哥你加油喔,我要先睡了。」說著說著,艾瑞克的演說模式好像又要自動開啟,安娜趕緊起身溜掉。
「喔,好。」雖然感覺妹妹又在策畫些什麼,但沒時間理會她了。劇本是越早寫完越好!感覺充滿了幹勁的艾瑞克用力喝了一大口自己平時不習慣的咖啡。
「嘎……糟糕。我睡死了嗎?」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艾瑞克記得自己昨天晚上
寫稿寫到累了,就想說瞇個五分鐘休息一下。
早晨的陽光從窗外照在書桌上,艾瑞克發現寫到一半的劇本上被貼了一張便條紙。
「1.第二場有錯字,我幫你改掉了。2.第四場的對白有點冗,會影響到節奏。3.第八場接第九場的轉場太硬了,看起來很功能性。..….」
「真是多管閒事的女人。」艾瑞克拍了拍滑到地上的毯子,這也是她的傑作吧,嘴巴上這樣說著,但胸口的某處卻傳來了一股暖意。
畢業晚會當天。
在艾瑞克的多次交涉以及某人暗中的打點下,卡蘿總算是同意讓戲劇部的演出加入晚會的行程裡,由獸人主演的人類愛情劇「Freedom」也成功在校內引起了巨大的話題,一切似乎都照著艾瑞克的計畫順利的進行著。
除了一件小意外。
「什麼?卡特琳娜剛剛被獸人抓走了?」桃樂絲焦急的操縱著聯絡魔法,卡特琳娜是擔任女主角的演員,今天下午彩排完後她說要回家拿一下東西,就再也沒有回來。
「距離開演只剩下半小時了,你們找到她了沒?什麼,你說她樂在其中脫不身?不想脫身?我#%!#^……」演出前竟然會出這種飛機,桃樂絲當場抓狂了起來,艾瑞克沒想過精靈的詞彙庫裡竟然也有這麼多髒字。
「各位,我想今天的演出必須臨時終止了。」在去廁所冷靜了一下之後,桃樂絲回來召集了大家,宣布這項決定。
「等等,一定還有什麼辦法……」怎麼會?難道老天真要亡我獸人?艾瑞克雖然想破了頭,但他完全想不到這時候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讓演出順利開始。
「艾瑞克,你先不要太難過,或許我們可以延期舉辦就好。」桃樂絲劃起了術式,打算要通知卡蘿。
「等等。」一道聲音唐突插進了兩人的對話中。
「安娜?你怎麼會在這。」
「你們該不會,剛好正缺一個有看過每一場排練、體型跟卡特琳娜差不多、又對整齣戲的劇本非常熟悉的人吧。」倚在牆邊的安娜露出了她潔白的牙齒,艾瑞克可以打包票,那絕對是他有生以來看過最燦爛的笑容。
於是,命運的舞台拉開了序幕──
「時值第二次魔法革命,局勢從動盪不安回歸平穩,一切欣欣向榮,前景一片大好。然而,俗話說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水;有很多的人的地方就有很大的江湖、有很大的江湖的地方就有很深的水。沒錯,今天的故事,便是從很深很深的水中開始的……」
隨著旁白的朗讀,布幕緩緩升起。而艾瑞克則是吞了一口口水,努力回想桃樂絲所說過一切要注意的事情,然後擺出憂鬱的神情朗聲說出「Freedom」的第一句台詞。
「獸人永不為奴!」艾瑞克單手握拳,朗聲說道,道地的獸人戰吼響徹禮堂。
「但是,與獸人不同,所有人,都會是愛情的奴隸。」經過化妝,艾瑞克深綠的皮膚現在看起來只是一個較為黝黑的人類,雖然說外露的尖牙是無可奈何的,但是經過化妝之後,五官也顯得細緻起來。
這樣的反串的效果,以及由真正獸人演出的對獸人文化的反諷收到了很好的作用,台下爆笑出聲,掌聲響起。
「哼、真沒想到,」在禮堂的角落,一名黑暗精靈──正確說來,是喜歡暗色系與哥德風打扮的精靈,就像是嬉皮人類其實也是人類那樣──倚在牆邊,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唯有血紅色的眼睛透出光澤,他說,「透過讓獸人扮演人類,再透過講出獸人的名言,來規避文化挪用的指責,又可以正大光明地使用人類的身分做出批判,這可是相當政治正確的操作啊。沒錯、沒錯,只有真正的獸人才可以嘲弄獸人,對自身文化的嘲弄權,你掌握得相當好啊,Boy。」
渾然不知台下有個批評家正大肆腦補,艾瑞克繼續投入他所寫的劇本中。
「但是,所謂的愛情,究竟能不能為自己帶來幸福,以及為身邊的人帶來幸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艾瑞克繼續說道,努力詮釋著人類的憂鬱。
「少爺,您今天起得真早!」
艾瑞克還在憂鬱,場邊便出現了吆喝聲,一名矮人和一名真正的人類青年便走了出來。他們做僕從打扮,身形較艾瑞克矮小,形成了有趣的明顯的三階段差異。這是艾瑞克執意要用獸人當主角的原因之一。
「噢,達太安、阿多斯,你們怎麼現在出現在這裡?」眼見僕從出現,艾瑞克連忙重整儀態,轉身面對僕從們,露出微笑。
對望一眼,飾演僕從的兩人熟練的一左一右地包圍了艾瑞克,輪流說著。
「少爺,今天是您重要的日子呀,老爺一早就來傳您去見他了。」
「是呀,要向卡帕萊特家正式提親,並且把繼承權的事情搞定,這樣的事情還不夠重大嗎?」
「上次您畏畏縮縮的樣子使得老爺很不高興。」
「所以今天我們要請您務必擺出蒙特鳩第一順位繼承人的高姿態。」
「「這也是為了少爺您好啊!」」
最後,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見父親。」
隨口應付著兩名僕從,艾瑞克飾演的貴族少爺嘆了一口氣,朝著遠方凝望一眼,然後隨著兩人而去。
接著,在舞台的另外一邊,身形魁武的龍人,披著華美的長袍,手握權杖出場。
雖然飾演蒙特鳩家主的龍人是一年級的學弟,然而,龍人低沉的嗓音與始終如一的外貌,依然使得他相當有威嚴。
「羅密歐那渾小子到了沒!」蒙特鳩伯爵以龍人特有的低吼聲喊道,一時之間,整個禮堂回音陣陣。
「老爺──這不就來了嗎?」隨著刻意滑稽化的語調,氣喘呼呼的僕從拉著艾瑞克再度進場。
「哼,羅密歐,雖然你之前一直畏畏縮縮的,但是,我想,這場婚禮對我們家族有多重要,也不必多說了吧。」龍人學弟飾演的蒙特鳩伯爵把手背在身後,繞著艾瑞克說。
「……是。」艾瑞克有氣無力地說著,這可是少數桃樂絲說相當傳神的動作了,畢竟整件事情搞到最後自己也得粉墨登場,這真的使艾瑞克熱血的內心感到疲倦。
「有意思,」此時,隱沒在黑影中的評論家以耳語般的聲音自言自語道,「透過兩個家族的繼承權爭奪戰,使得純粹的愛情與世俗的利益糾葛掛勾,凸顯愛情的純粹與美好,同時還可以用婚禮這個大事件營造出倒數的劇情張力。」
「而且……」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在黑夜中綻放,「作者這個小壞蛋,居然想要挑戰獸精關係嗎?這可不是能夠輕輕放下的議題了呢。」
在台上,身為另外一個家族的女主角出現了,而那正是由安娜飾演的卡帕萊特家族的人類長女,茱麗葉。
「……由精靈與獸人扮演被局勢所逼的人類情侶檔,他們生來就注定要被作為政治聯姻的道具。然而,兩大家族並不友好,他們在兩人到達適婚年齡前都不斷勾心鬥角,想要在繼承權上耍花樣。而這甚至牽扯到了第二次魔法革命造成的產業轉型與都市化現象?雖然只是中學生程度的歷史背景,但是能納入並且順水推舟地將故事說下去,也是不簡單呢。」
像是在撫摸下顎那樣,黑暗中,紅光一閃,那人的語調似乎興奮了起來,他說,「居然用上了這麼取巧的手法嗎?作者真的是一個淘氣的小壞蛋呢。但是,我喜歡!」
在舞台上,由安娜飾演的茱麗葉˙卡帕萊特,在火藥味十足的提親會結束後,與好友談論著心事。
「我呀,雖然不討厭羅密歐,但是,如果我們真的結婚了,想必也只會造成更多紛爭吧?」說著少女的煩惱,做人類打扮的安娜以莫名炙熱、使艾瑞克感到背脊發涼的語調說著。
「所以啊,我們要終結這一切,使父親與母親都無法再繼續這樣肆意妄為下去!」安娜以更加興高采烈的語調說著,然後一把捧起了飾演閨蜜的女精靈同學的手。
沒辦法,這所學校什麼沒有,女精靈是有的。
「我要和羅密歐一起私奔。」安娜的臉頰透出了紅暈,「如果,他不是蒙特鳩的羅密歐,而我也不是卡帕萊特的茱麗葉,而我們依然相愛。那麼,那肯定是真愛的,不是嗎?」
「……透過劇情中角色的嘴,將旁人難以了解的內心與觀點說出,而不必用上旁白使人感到出戲,而這一點也不是為了偷懶嗎?有趣、有趣……著實有趣……如果能說服我,就來試試看吧!」黑暗中,神秘的戲劇評論家議論不停。不過大概是用上了什麼沉默領域的法術吧,這樣的行為並沒有朝人側目。
劇情很快來到了中段,羅密歐與茱麗葉攜手夜逃。然而,兩人的青梅竹馬與摯友,都在左思右想之後,覺得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於是紛紛追入了森林中。
名為羅瑟琳的閨蜜如此詠歎道:「不行的,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沒道理為了成全一對可能不是美好的戀曲,就要犧牲自己──今晚,我一定要向羅密歐表白心意!」
而名為班福留的摯友,則是在聽到羅密歐的秘密計畫後躊躇半夜,最終終於頓足說道:「──不行,這樣下去,父親的仇一輩子也報不了!唯一的機會就在今夜,我要殺了茱麗葉!」
身處兩地的人,抱持著不同的想法,往著同一個地方奔去。
然而,或許是因為太過疲憊,羅密歐與茱麗葉在森林中決定先小睡片刻。而此時妖精現蹤,使得森林中充滿迷霧,追來的羅瑟琳與班福留也失去方向,只能盲目摸索。
很不巧地,今夜正是妖精們的晚宴,從夢境中得知了四人真心的小妖精們決定順水推舟,給予這四人一個美好的結局。
他們所用的,便是他們原先要加入紅茶中的三色堇汁,對妖精來說只是生活的調味劑,但是只要抹在昏睡的人的眼皮上,他們便會瘋狂地愛上第一個看見的人。只要羅密歐與茱麗葉真心相愛,然後羅瑟琳與班福留愛上彼此,或許便可以消彌掉彼此的負面情感吧。
天真的小妖精們是這麼想的。
當然,天命不從人願,沒有曲折就沒有精彩的劇情,造化總是弄人,那該死的黑色高級房車總是會撞上要去參加婚禮的重要角色,還可以把人撞到失去記憶又不用剪頭髮動腦部手術。
而在艾瑞克的大作「Freedom」中,自然也不可免俗地有著這樣的要素。
「羅密歐前輩,其實我,一直都很在意你的事情啊!」用著劇本上指名的,過於激烈的感情演出,飾演班福留的人類學生以猙獰的表情壓制著演員是魁武獸人的羅密歐。
而此時,羅密歐的眼中卻只剩下了羅瑟琳,但是,羅瑟琳的眼中卻只剩下茱麗葉的倩影。
貴圈真亂。
這便是目前這副奇幻修羅場給人的第一印象。
逆推獸人的人類、想要百合的精靈,以及很主流的喜歡精靈的獸人和喜歡獸人的精靈。
喔,不,劇情上說他們全部都是人類。
而且,隨著劇情的推進,被妖精捉弄而停下腳步的四人,也被追來的兩大家族給追上。
當然,你這煩人的小妖精,這句話之所以為成句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很快地,追來的家僕、家長與貴婦們,都紛紛在妖精的捉弄之下睡去,然後被想要彌補這一切卻總是失之交臂的森之妖精們塗上三色堇汁。
「蛤?乖乖站好!」原本敦厚的矮人家僕怒不可遏,砂鍋大的拳頭往樹幹上一敲,咚的響聲很是紮實。
「拜託您了,把配劍還給我吧。」原本耀武揚威的達太安此時卻對著卡帕萊特加的家長唯唯諾諾。
「我知道,在北邊的小鎮中,有家不錯的東洋料理……」而蒙太鳩家族的龍人家長則是勾搭著茱麗葉的奶媽。
「我有什麼偷看的必要嗎?」在另外一頭,阿多斯則是意外地扮演起了傲嬌的角色,但是由於演技精湛的關係,所以也博得好評。
逐漸的,這場人間喜劇越演越烈,就在即將要擦槍走火之際,身為主角的羅密歐,也就是艾瑞克,終於不小心跌入水池中,洗去了魔咒,幡然醒悟。
「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啊?」羅密歐=艾瑞克自問。
此時,或許是因為濕身的關係,台下的精靈們紛紛發出尖叫聲。艾瑞克覺得這樣是很沒有品味的行為,而且他疑似聽見了會長卡蘿也參與其中。
甩甩頭,不僅是為了甩去水滴,也為了重整心情,將劇情中的高潮詮釋好,艾瑞克朗聲說道:「愛,或是不愛,這從來就都不該是個困擾,更不該是個問題。」
於是艾瑞克捧著靈泉的水,逐一讓瘋狂的眾人回到原本的樣貌,而且透過先後順序,讓兩邊的家長看清了自己的愚態。
在這個過程中,羅密歐刻意讓茱麗葉最後回到正常中。
「……羅……羅密歐?」安娜再次睜開眼睛,以模糊的口吻問道。
「沒錯,是我。」雖然不怎麼想要這麼做,但是艾瑞克讓安娜躺在自己懷中,以近距離對她說道:「你終於醒過來了嗎?」
「醒過來?嗯,剛剛發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一樣,一場發生在仲夏夜的夢……」
「是啊,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艾瑞克說,然後扶著安娜站起來。
這並不是一個以兩人終成眷屬收尾的故事。
安娜看著艾瑞克朝著台前走去,看著他慷慨激昂,說著這一夜是多麼的荒唐可笑。僕人、主人、男人、女人、愛人、仇人,在這仲夏夜的一晚中,他們是怎麼樣忘了彼此的差異,只因為那愚蠢的愛情。
「所以,還有任何人認為,這種一時的衝動能稱得上是愛情嗎?」艾瑞克朗聲對著所有角色發問,同時也是對觀眾發問。
是的,這是一個在這樣的一團混亂中,終於領悟到,唯有理性看待一切,才是最好的解答的故事。
羅密歐終究會化解兩家的心結,然後與茱麗葉珍重再見。
「如果我們真的彼此相愛,那麼,就算忘了彼此的名字,忘了彼此的臉孔,也會在十年後,再次相遇,然後重新愛上對方吧?」
這是艾瑞克照抄一個叫做村上優樹的作家的散文某一段的,篇名是遇見百分百的蛋白質歐克。
是的,原是戀人的兩人終究會離別,作為理性主義的結局,這是再也重要不過的事情了。
明明過程中有這麼多精靈女性投懷送抱,但是最後依然決定和同性的朋友開始新的旅程,但是又和情人約定了之後要再相遇,這樣的結尾不能說是很糟,但是……
為什麼,自己的心裡會這麼難受呢。
但是,現在並不是感受難過的時候了。安娜向前一步,準備說出那對艾瑞克而言,很重要的,女主角茱麗葉必須說出的台詞。
「……臭婊子,以為這樣就可以奪走卡特琳娜姊姊的風采了嗎?」
怨懟的冷笑只有當事人自己聽到。
「正是如此,親愛的羅密歐……」正當安娜踏步向前,朗聲說道之時,舞台上的煙幕突然傾洩而出。
不明所以的觀眾以為這是劇情高潮時的特效,屏息以待,只有劇組人員們知道這並不在安排中。
「怎麼了?」場控立刻接通了所有工作人員的通訊,但是沒有人給出個答案,一咬牙,他說道,「先把煙幕控制在台上,然後再用空調系統抽走,不能讓演出就這樣中止!」
「親、親愛的羅密歐?」
在舞台上,演員們不知所措,然後在吸入了那股煙霧時,安娜理解了那是什麼。
那是興奮劑。
是精靈們在私底下,會偷偷餵給獸人吃,好讓他們失去理智的興奮劑。
而這其實是對所有種族都有效果的。
現在,安娜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躁熱了起來,並且隨著剛才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情緒鼓動著。
「Wah……WAHHHHHH!!!」
於那煙霧繚繞中,舞台上的魁武身影發出了驚人的吼叫聲。
那是獸人出於本能的戰吼,隨著解放情感,發出吼叫聲,獸人的身體能力會益發茁壯。事實上,隨著這聲吼聲,台下的獸人們幾乎也差點將座椅的把手捏碎,喉嚨發癢。
而這又俗稱獸人的暴怒,是會奪去理智的開關。
艾瑞克粗大的肌肉隨著心臟的跳動而鼓脹,幾乎要將戲服鼓破,濃濃的粧也無法遮掩那隨著情緒激動而更加深化的墨綠,兩眼噴光在有夜視能力的獸人身上真的不是形容而已。
因為吸入了太多興奮劑,安娜體內的魔力流動處於亢奮狀態,淚水幾乎快奪眶而出,鼻子也堵塞了,一時無法動彈。
隨著粗重的呼氣聲,艾瑞克以驚人的爆發力朝著安娜撲了過來。
安娜只能噙著淚水,看著艾瑞克的身影越來越近,那粗壯的雙臂與過於熱情的眼神,以及那喘息著的嘴角張開──
不知為何,安娜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這就是她的報應吧。為了自己的私慾而搗亂了本來的安排,為自己的哥哥帶來困擾,並且,對保有這份情感的自己──
「茱麗葉,危險!」
茱麗葉?
安娜睜開了眼睛。
艾瑞克將安娜撲倒,在原先安娜腦袋的位置,一道混合了上古魔法氣息的火焰激射而過。
興奮劑是對所有種族都有效的。
而這當然也包含龍族。
飾演蒙特鳩家族家長的龍人學弟,他在吸入興奮劑之後產生的反應是反祖。
身為巨大而且優雅的生物,他們平時所用的型態是受到極度壓迫的,如今,雖然他只是個16歲的年輕小龍,但是,在真龍型態之下,依然逐漸增大,變得比艾瑞克還要高壯。
「難道在這一刻,您都還要阻止我嗎?父親!」艾瑞克高喊。
龍人學弟看起來也相當不適應這個型態,完全就是龍息的噴嚏不斷激射而出,桃樂絲與場控人員們顧不得觀眾的感受,從幕後高速跑出,畫下了防禦的結界。
只見紫紅色的炙熱光線照亮了禮堂內,然後在觀眾席前被無形的力場攪散,不明所以的觀眾歡呼鼓譟了起來,完全顧不得觀禮的禮節。
「打、打破第四面牆,與觀眾互動的演出,還用上了獸人的暴怒與龍人的反祖現象!」拍案叫絕,神秘的評論家幾乎大叫出聲,「沒錯!惡龍一向是最經典的壞人形象,但是龍人的反祖往往難以控制,想不到居然在高中的戲劇演出上能夠看到這麼精湛的表演嗎!」
示意別人將道具劍遞給他,艾瑞克繼續示意龍人學弟冷靜下來,同時繼續隨口胡謅:「父親!過去的美好時代已經過去了!」
「透過婚姻,將不自由的靈魂拘束在一起的時代過去了。」
「透過口頭的約定,將不自由的靈魂拘束在一起的時代也過去了。」
「時代在向前進,每個人,都有追尋自己自由的權利啊。」
道具劍從身後拋來,在暴怒的家成之下,雙眼發紅的艾瑞克看也不看地伸手抓住,順勢一揮,劍鞘就飛了出去。
「說起來,與您這樣談心還是第一次呢。」
向前一步,艾瑞克堪堪躲過一道龍息,劇場的地板燒灼了起來,隨即被場控的冷凍射線撲滅。
「而且,與茱麗葉一同向您表白,也是第一次呢。」
緊緊抱著自己暫時失去行為能力的妹妹,艾瑞克一個打滾,又躲開了一道龍息。
「所以,請您聽我說吧。」
距離足夠近了,艾瑞克拔劍直指龍人學弟的咽喉,示意他看著自己。
「沒有人會是誰的奴隸!」
龍息迎面而來,而艾瑞克發出了他有史以來,最為強烈的戰吼。
「Waaaahhhhhhhhhhhh!!!」
推開了安娜,熱血上頭的艾瑞克正面吃下了混入了興奮劑的龍息。
艾瑞克的眼前一片黑。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聲在艾瑞克的耳邊響起。
感到無比的疲倦,艾瑞克不想睜開眼睛。
然而,這心靈的鼓動卻是每個獸人都能自動明白的。
那是每個獸人的歸宿,大叢林的呼喚。
不想特地睜眼去確認,艾瑞克以終於鬆懈下來的慵懶問道:「我終於到了這個地方嗎?」
回想起來,當時的龍息還歷歷在目。
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為什麼不躲開,或許是因為,吸入了那莫名的粉末之後,自己遏制不住發出戰吼的慾望。然後在暴怒的狀態之下,看見強者便是想要與之一戰的衝動吧。
「是,也不是。」
一個蒼老的聲音以古老有韻的獸人語唸道。
「乾坤乙定不修功,」
「掛卜將來絕對空。」
「蹙額連思兼嘆息,」
「徒然命運不亨通。」
我靠,艾瑞克心裡大駭,連忙翻身爬起。
在艾瑞克眼前,一名穿著傳統服飾,手持大槌的獸人凝視著他。
「索、索爾大酋長!」艾瑞克激動地大喊,而對方拍拍艾瑞克的肩膀說:「無錯,正是我。」
一眼望去,天空灰濛濛的,就連草皮都是黯淡的草綠。
「大酋長,我、我……」
艾瑞克語塞,他不知道該問眼前的人自己是否是個令他驕傲的優秀獸人,還是該跟他說自己還有宿願未了。
「孩子,免煩惱。」索爾盯著艾瑞克游移的眼神說:「縱然事過境遷,我輩獸人依然不變。」
「你是大叢林的驕傲,也是我的部民。」
「只有真正將自己的驕傲融入戰吼中的獸人,才會抵達這裡。」
艾瑞克默然,得到了大酋長索爾的肯定,可以說就一個獸人而言,他以此生無愧。
「但是,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說著,索爾酋長將自己粗厚的掌心在艾瑞克面前攤開。
那是一個深綠色的,未經雕琢的寶石原石。
「孩子,你不僅懷抱驕傲,還秉持著崇高的理想。這正是我這幾年所見到的獸人的希望。」
「所以,你的時候未到啊。」
「回去吧!我的子民!」
雖然很感動,但是身為一個有理智的獸人,艾瑞克問道:「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回……」
咚!
艾瑞克瞬間理解為何索爾酋長大槌不離手的原因了。
咚咚咚。
咚咚。
咚。
「哥哥……哥哥啊……」
這次艾瑞克直接睜開眼睛,然後看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安娜的臉。
「I早就speak過他的body很tough所以會no problem的,真的不know你在cry na ni的。」
當然,會用這種語氣說話的只有卡蘿了,她正在一旁,沒好氣地看著安娜貼在艾瑞克的胸膛上。
「演出……演出怎麼了?」雖然看到妹妹真情流露的樣子心裡很是溫暖,但是艾瑞克還是比較關心剛才的演出。
艾瑞克一看就知道自己現在正躺在舞台的後台,隨便用幾張桌子拼湊起的架上。
「還能what樣?You自己see see囉。」卡蘿聳聳肩膀,示意艾瑞克自己走下來。
溫言安慰安娜自己真的沒事之後,艾瑞克起身。
他發現自己上半身的戲服已經被燒去大半了,於是隨手拉了一塊應該是桌巾的布纏在身上。
走到舞台前也是幾步路的事情,還沒真的走出去就聽到外頭一陣鼓譟聲。
「你們Orc真是太magical了,就連dragon breath都可以靠angry抵擋下來。但是這也mean你剛才真的快go crazy了吧。」
當然,一旁卡蘿的碎碎念還是沒有停止。
深吸一口氣,艾瑞克拉開了通往舞台的布幕。
燈光大亮,舞台被照的明晃晃的,而掌聲在艾瑞克出現的那一刻起,又變得更響了。
「Bravo!」、「Bravo!」、「艾瑞克前輩!」、「艾瑞克!」
「唉唷你可終於來了。」說著急促的話向前握住他的手的自然是桃樂絲,她抓著艾瑞克和雙眼紅腫的安娜說:「沒有謝幕,怎麼能算是一場完整的演出呢。」
有點愣在原地,但是隨即被桃樂絲拉到舞台上,雖然滿地瘡痍,但是所有的演員都齊聚一堂,等著艾瑞克站在中間。
「我……」雖然佔到中間了,但是,艾瑞克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果然,這個笨蛋哥哥就是需要別人幫忙呢。
一個隱形的手將艾瑞克的背脊強行推彎了下去。
隨著艾瑞克的鞠躬,演員們也一起鞠躬,觀眾們再度爆出最後的歡呼聲與掌聲。
「所以,你滿意了嗎?」
說話的是桃樂絲,她挑眉看向艾瑞克。
「滿意嗎……?雖然演出很成功,但是──」
「沒有但是,你要感到滿意。」
桃樂絲無情地踹向了艾瑞克的小腿脛骨,截斷了他的下半句話。
桃樂絲繼續訓斥:「要不是你妹妹偷偷安排卡特琳娜的獸人牧場體驗,還自己篡位當女主角,也不會背景仰她的學妹挾怨報復了。最後還搞得禮堂差點燒起來,要不是我們平時有做過消防演習,禮堂被拆了都不意外。」
稍微停頓一下,桃樂絲繼續說:「最後,還讓主角差點被燒死在舞台上,要不是你靠著獸人的血統活了下來,戲劇部肯定是永久解散了──所以雖然有點對不起你,但是,現在可以靠著做勞動服務來讓戲劇部繼續存活下來,你是該感到滿意了,知道嗎?」
「但、但是我本來只是想要為自己爭取到穿精靈制服的權利……」艾瑞克懦懦地說。
而在一旁,始作俑者的安娜雖然恨不得替自己哥哥幫腔,但是她的勞動服務內容已經讓她忙不過來了。
「哼,」桃樂絲發出冷笑,「你真以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你還有辦法穿上一般的制服嗎?」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察覺了桃樂絲話中有話,艾瑞克提起了戒心。
「──就是這個意思,艾瑞克大師。」一個慵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個渾身穿著黑色系歌德服裝的妖精咬著薔薇出現,他手上拿著的──
「羅密歐的戲服?這不是被燒毀了嗎?」艾瑞克失聲問道。
「但是,我又做了出來。艾瑞克大師,準備好你的巡迴公演了嗎?」
「Dad!不要在那邊Speak fuck word了!艾瑞克他還只是學生啊!」不知何時,卡蘿氣喘吁吁地從後面追上來。
「那又如何?被我看上的男人,還沒有半個可以逃跑的呢!」黑暗精靈輕笑著說,渾然不把卡蘿當一回事。
「來吧,艾瑞克大師!將你那超越時代的獸人魅力,展現到世人面前吧!」
「啊啊,這還真的是……」艾瑞克有點啞口無言,但是,他想了想之後說:「不過,還是算了。」
「我不需要為了穿上精靈的制服,而讓自己穿上別的戲服吧。」
「喔,這還真是……」黑暗妖精蹙眉,然後打了個響指,「十分後現代主義的解構呢!」
「但是,我可沒說我要就此作罷。」艾瑞克靜靜地說。
「喔喔!所以說,在畢業之後──」
艾瑞克沒有理會黑暗妖精,他走向卡蘿,說:「與其等待別人,不如自己去爭取。這個道理我終於明白了。」
「下一任的學生會長選舉,我會努力把妳踢下台的!」
是的,這便是名為艾瑞克的獸人的傳說的開端。
而他是怎麼破解物化獸人的迷思、以及把贅肉羞辱轉化成正面的議題、又是怎麼以愛的小槌槌突破職場天花板。
那就是之後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