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耶!」
我,柳泉,現在正面臨本日最大的危機。
首先,我不知道該怎麼阻止這個一見面就攀上來的軟爛不明生物繼續把我的手臂當成樹枝,第二,這傢伙怎麼看都未滿十八,我已經開始感受到餐廳裡其他人的視線,第三,因為她,我快握不住手上剛買好的便當了。
砰!
「對、對不起!」發現自己把便當弄翻,女孩顯得有些慌張,在我說話前就主動清理起地上的殘骸。好吧,我得修正之前的評價,她應該還算是個人類。
「怎麼了嗎?」或許是察覺我在盯著她,她抬頭問。
「……沒什麼。」我別開視線說。「記得做好垃圾分類。」
回過頭,發現她顛起了腳尖直盯著我,不過因為身高差距超過一顆頭,所以雖然突然,倒是沒什麼壓迫感。
「泉,你今天是不是怪怪的?」
「蛤?打翻我的便當還敢嗆我,還不快去幫我重買一個回來。」
「愛計較。」
「再說一次。」
「好啦好啦。」
女孩扮了個鬼臉,小跳步走向我指定的便當店。咕嚕咕嚕。真是的,害我更餓了。不過,比起肚子餓,現在有更急迫的問題。
這女孩是誰?
第四,我終於遇到自己的第一個熟人,但我想不起關於她的任何事。
卍
事實上,我連自己的事情都想不起來。
今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三、四坪大的陌生小房間,對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裡,頭腦裡都是一片空白。雖說如此,但房間裡的種種跡象都顯示這應該是我自己的房間。書桌上放著一個錢包,多虧裡面的身分證我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年齡。錢包旁邊放著一個厚厚的信封,我拿起來看時差點把信封摔到地上。信封裡塞滿千元鈔票,估計有至少有幾十張。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現金?是我自己昨天從戶頭領出來的嗎?我要用這些錢做什麼?不論怎麼努力回想,都召喚不出任何記憶。我將信封放回桌上,才發現信封上寫著「三月」兩個字,這是不是代表我每個月都會用到這個數額的錢?如果是這樣,那還真是一大筆開銷。希望到時我已經想起這筆錢的用途了。
反正毫無頭緒,我決定暫時讓信封待在原位,巡視一下房間。這是一間不附廁所的雅房,配置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佔據了房間的一角,床邊的牆面設計成書架,床尾則是簡單的衣櫃,裏頭除了普通的T-shirt和襯衫外,還有幾件一般人不太會穿的素色唐衫和馬褂。雖然很合我的胃口,但這種衣服現代人不太會穿出門吧?
書架上大部分是英文的教科書,再加上剛剛從身分證推算的年齡,看來我應該是一名研究生。除了教科書,書架上還放了金剛經、楞嚴經、圓覺經等佛教典籍,拿起來翻了翻,上面沒什麼痕跡,看來我不是習慣在書上做記號的人。不過比起那些教科書,這幾本書的邊緣都有些微皺褶,我顯然常常翻閱。單人床的旁邊就是剛剛的書桌和一張木製的靠背椅,椅子旁邊的地上靠著一個後背包,後背包裡面有兩本教科書和筆記型電腦,這些就是全部了。
這時,突然傳來學校的鐘聲。試著尋找聲音的來源,才發現這個房間沒有窗戶,房間的門上貼著週課表,整體來說沒什麼課,除了周四周五下午之外。我有點緊張地打開門,從門縫探出頭,發現門外是長長的走廊,每隔固定距離就有一扇跟這個房間相同的門,完全就是學生宿舍的格局,走廊的底端有個小小的陽台,上面的光影告訴了我現在是白天。
對了,時間。我的房間裡,好像沒有任何告訴我時間的東西,連手機都沒有。今天是星期幾的幾點,我沒有任何頭緒。萬一現在就是星期四或星期五下午,我不就翹課了?雖然在徹底失憶的狀況下還想著翹課很奇怪,不過這是我目前唯一跟自己有關的線索了。何況,既然房間裡沒什麼線索,那我總是要出門的,如果真的是研究生,說不定跟教授見面就能找回記憶呢?我將看起來跟課程有關的書全都放進後背包,出門。
幸運的是,結果今天真的是星期五而且我沒有遲到,不幸的是,一直到上完課為止,除了課程的內容本身之外,我的腦海裡都沒有浮現任何新的資訊。
然後就是現在了。
我跟這個疑似青梅竹馬的女孩一邊在學生餐廳裡吃著便當,一邊聽她講今天上課發生的事。幸好她是個十足開朗的人,我不必因為想不到話題而尷尬。另外,我也從聊天的過程中得知她叫林惠可,而且竟然跟我一樣是個碩士生,只比我小一歲,這就是所謂的娃娃臉吧。
「唔,泉今天果然還是怪怪的。」
「哪有。」
「平常根本就不會想聽我說這些,講沒兩句就會一臉不耐煩的打斷我的。」
原本的我,你對朋友也太過分了吧。而且惠可明明很可愛,你對她是有什麼不滿啊?
「好,決定了。」惠可變魔術一樣的瞬間掃空餐盤站起來,「有煩惱的泉今天要跟我一起來參加活動。」收回前言,這種自我中心的個性確實會讓人受不了。
「什麼活動啊?」
「秘密。反正跟惠可一起參加看看嘛,就算沒有收穫,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呀。」
「聽起來超可疑的。」
「回去把東西放一放,晚上七點學生活動中心門口見。」
看來惠可完全沒打算考慮我的意見。只希望跟她走這一趟不會讓我後悔。
卍
我很後悔……不,我現在超級後悔。這是學生活動中心裡一間比較大的教室,我跟惠可坐在一群穿著靛色衣服的學生的最前面,聽著面前另一個靛色衣服的中年男人分享自己「被救渡」的過程。牆上掛鐘的時針指向九與十之間,而在這個男人之前,我已經聽了三個差不多的故事了。
「欸。」我用手肘頂了頂身旁的惠可,「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啊?」
雖然這樣說有點失禮,而且嚴格說起來現在的我跟她認識還不到一天,但我怎麼想都覺得惠可不會有什麼需要這種團體才能慰藉的煩惱。
「嗯,為什麼呢?」惠可看了我一眼,扮了個鬼臉。厲害的是,這個鬼臉跟餐廳時看到的那個完全不一樣,但都同樣可愛不惹人討厭。
「喂。」但現在的我已經完全失去耐心了。
「好啦,再忍一下,結束之後可以吃掉在後面的所有甜點喔。」
我覺得自己差點昏倒再失去一次記憶。
「話說,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啊?」
「因為,這是惠可來這裡的第三個月了,他們問我要不要帶朋友一起來這裡,剛好泉看起來有什麼煩惱的樣子,我想說有煩惱就要吃甜食而這裡可以蛋糕吃到飽所以…...」
「好,夠了。」相信她好歹也是朋友所以不會害我是我的錯,「我已經開心了,我們走吧。」
「妙悟師父到──」
正想拉著惠可走人,一旁的司儀突然抬高了音量。身旁的人們突然怪異的抖動起來,頭往地板嗑了下去,奇妙的是,明明是怪異的抖動,動作卻比軍人還整齊。我被惠可抓著一起嗑頭,原本想要抗議,但身邊的人全都是一樣的動作,看來現在不是特立獨行的好時機。耳邊傳來司儀平緩溫柔的聲音。
「今天本來是師父親臨的日子,但師父近日閉關妙悟希望提升至更高的境界,至今尚未有出關的消息,師父慈悲為懷,願以自身聖像救渡諸位同修。」
看來這位師父是個宅男,懶得出門就說自己在閉關。而且,妙悟師父在妙悟是什麼冷笑話嗎,竟然都沒有人覺得荒謬。司儀語畢,人們的抖動越發劇烈,我試圖向惠可求救,卻發現她一副專注的眼神,一點平常開朗嬉鬧的樣子都沒有。
「妙悟空空,空即安樂,妙在己身,悟在師父。」
事已至此,只能等儀式結束再離開了,我稍稍抬起頭,想偷看一下傳說中的妙悟師父究竟是何許人也,卻發現司儀剛剛拿進來的聖像只是一面純然的白紙。
這肯定是邪教沒錯。蛋糕真好吃。我在黑森林的美味與人性的墮落之間來回跳步,惠可一手起司蛋糕一手瑪德蓮吃得不亦樂乎,我一邊吃蛋糕思考到底該問什麼問題,「為什麼要來信教?」、「師父曾幫了妳什麼事啊?」、「師父是個怎樣的人?」,但想一想怎麼問都會有點攻擊性,再加上蛋糕真的,嗯,滿好吃的。
「我就說不錯吧泉——?」「奶油。」「啊。」她用手指沾著我指著的嘴角處,又把手指放到我的面前。「那你的口水耶。」我瞪著她看。
「有什麼關係。」
搞不懂這傢伙在想什麼。
很奇怪,就算我毫無記憶,我也很清楚這幾天相處下來,這些互動完全超出我對「一般青梅竹馬」淺薄的認知,我的理智和某些殘存的意識產生了一種衝突,它讓我不由自主的調整自己的態度,這份態度並不是不喜歡而想要離得遠遠的,也不是覺得自己有機會所以想要更靠近——雖然她真的滿可愛的。啊,好麻煩。我轉身拿起下一塊起司蛋糕時,「就這麼做吧,」我想。
「其實我失去記憶了。」我說。
「嗯?什麼意思?」吞下最後一口瑪德蓮,順手接過我無意識遞上的果汁一乾而盡。
「你說我們認識很久了,但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你是誰。」
「不要以為這樣就不用參加Meeting喔。」
「我是做什麼研究的啊?」
「太快了!」她一個手刀打向我的額頭。「難怪你這幾天怪怪的,」「嗯。」
「但我覺得不要恢復記憶更好,現在這樣的Love Love更甜蜜。」「那個就是我必須想起來的原因。」她瞪了我一眼。
「好吧,我們找個地方吃飯,我們慢慢聊這件事。」她提議。
「你還吃得下啊?」
「當然,不然要去我家嗎?我爸媽都不在喔。」她說這句話時還故意遮嘴巴。
「不用了謝謝。」感覺會發生各種意義上都很不妙的事。
「不然去泉家?」
「不用了!」
「——不要就不要,那麼大聲做什麼?」
「我哪有很大聲。」「那就說定啦,前往薩麗雅囉GOGO!」她拉著走出活動中心,而我忘了甩開她的手。
「……要怎麼在薩麗雅點超過六百塊的食物……」
我吃了一盤義大利麵,惠可按鈴點了第三份辣鮪魚義大利麵。還有燉飯跟雞排,服務生順道收走了裝牛排的鐵盤。
「還不是泉講話太難懂了,難以接受啊。」她用叉子剁了一下桌面抗議道。
「我講不到三句話,妳根本沒有問我任何問題就光顧著吃!」
「思考需要熱量!」「妳根本熱量都用在咀嚼肌上了!」
惠可擦擦嘴巴,一口氣喝光一杯可樂,打了一個嗝。我以為打嗝通常是吃飽的意思。
「簡單來說,你忘記的不包含常識,但涵蓋了所有的人際關係,你還記得自己是研究生,但卻不記得自己研究什麼,不然我們來考考時事題吧。證明ABC猜想的數學教授叫什麼名字?」
「誰知道啊。就沒有簡單一點的題目嗎?」
「嗯……上禮拜動物森O會發行?」
「那是什麼?」
「好吧那再早一點,人類學家在亞瑪遜發現恐龍化石?」
「這個還記得。但最後不是說那不是恐龍是什麼巨鳥之類的。」
「嗯嗯……所以一年前的事情還記得。」
我們來回問答之後,大致上確定了我對周遭事物的記憶大概消失在三個月前,至於跟人際交往有關的事情則全部都消失了。「但泉本來就沒有朋友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幹。」
這時,惠可的手機通知響起,她看了一下翻了個白眼。
我湊過去看,「就跟你說花雕雞泡麵熱量很高。」惠可的手機跟健康手環結合,會自動登錄每天食物的卡路里,手環上的卡路里臨界值已經到了紅色。
「可是花雕雞泡麵真的……泉,你剛剛說的,再說一次?」她突然抬頭,視線離開手機盯著我。
「嗯?」
「你剛剛說花雕雞泡麵。」「對。」
「但我應該沒有在你面前吃過花雕雞泡麵,我怕你偷吃都放家裡。」
「誰偷吃你東西。不過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最近還吃過什麼高熱量的東西?」她眉頭一皺問我。
「上禮拜有起司蛋糕、布朗尼兩塊、珍珠奶茶一天兩杯、馬卡龍一次十個、蘋果派十吋一次吃完、還有……欸你也太會吃了吧。」
「為、為什麼你什麼都知道!」「還真的啊!」
惠可氣鼓鼓的看著我,「你根本就沒有失憶吧,還是你每天都跟蹤我的食譜。」
「跟蹤食譜是什麼意思。」
「先生,您的辣鮪魚義大利麵。」服務生真是神出鬼沒。「不是我的是她的。」服務生把義大利麵放下之後,拿起桌上其他如小山的空盤,看看我,又看看她,又看看快疊到他下巴的空盤,我點點頭。他走掉了,一臉狐疑驚恐。
「你還記得我的什麼事,趕快從實招來喔。」
「我又沒跟蹤你,難道還知道妳什麼時候那個來,什麼時候睡覺,還做了什麼夢啊。」「你知道?!」「我當然不知道。」
我們做了很多測試,但我只記得她吃的高熱量垃圾食物,其他仍一無所知。
「好,我現在有個完美的假說。」惠可結束了薩麗雅的提拉米蘇接著說。
「洗耳恭聽。」
「吃東西跟談戀愛一樣,都會引發人類強烈的愉悅感,而我應該是具有特異功能的人類,所以我的腦波在喜歡泉的頻率上跟吃甜點達成同步了,最後就直接傳送進入泉的潛意識,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意識被刪除但你還是記得我吃了什麼。」
「好,等我回家就來做錫箔紙帽子,我不想被腦控。」
「這很甜蜜耶,心電感應的說!」「妳根本就沒有甜蜜的意思吧。」
我收一收東西,準備到櫃臺結帳。
一千五百多。
這裡是薩麗雅。
「今天就交給泉請客囉。」
「喔。」我掏出兩張藍色小朋友,惠可盯著我看。
「泉真的很奇怪,平常連一塊都不肯出的說。」
「妳剛剛不是說這個月生活費都要見底了。」
「泉是那種看到別人餓死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人喔。」
以前的我,這麼壞啊。
「慢慢來吧,老實說挺羨慕泉,等於重新體會日常生活的感覺。」走出餐廳,惠可抓著我的手臂,而我盡責的把她給甩開,並試著遺忘剛剛手臂傳來的壓迫感。
「那可真是大麻煩。」
惠可微笑,離開我的身邊,朝我揮了揮手。
我跟惠可道別之後回到宿舍,試圖思考以前的我有什麼興趣或愛好,就算要沈迷研究我也毫無印象,連耍廢都變成有點困難的事情,手機是空白的,筆電裡面沒有任何個人文件,我打開廁所門,發現裡頭也挺髒的,就順手拿起菜瓜布開始刷起來,也還算是有趣,還有,我說謊了。
我記得惠可月經來的時間跟結束的時間。
我記得惠可每天都是幾點上床睡覺。
我記得惠可每天作夢的夢境是什麼。
這些印象在我腦中只殘存著文字一般的記敘,所以很可惜的我並沒有惠可的睡姿、當然也沒有「一條甜不辣龍」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細節。
單純的,被記了下來,然後塞入我的腦中。
手一邊刷著馬桶,一邊思考這些記憶甦醒的契機。
單純是因為惠可問我這些事嗎?和惠可小時候有關的事我一樣也不記得,惠可在上什麼課、有什麼朋友、身材如何、興趣是什麼,我也全無記憶,只是記得她所有的日常行為。無趣的日常行為。
洗完廁所,我又打掃了房間,整理了書櫃,把所有書都放進書架裡頭,除了翻閱的痕跡之外,我沒有找到任何可能的蹤跡,能顯示我以前到底是為了什麼在這個小宿舍翻著無趣的宗教典籍。
夜裡,我沈沈睡去。
我看見夢裡的我,坐在一個高中教室裡,講台前,惠可坐在講桌上,而『我』正……正單膝跪在她的面前。惠可閉著眼睛,『我』的手在她面前搖晃,『我』拍拍她的臉,她也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這應該不是什麼春夢吧。
剛想到這件事,有個聲音從我的後方傳來,我一轉頭,沒東西。哪裡都沒有。
「那麼,你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我知道。」『我』這麼說道。
「作為使徒騎士,你對你的神除了敬畏與服侍,不會有更多感情。」
「我知道。」『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這是第二十一道天啟,在你之前的二十組搭檔,毫無例外全都失敗了,這也是廢話。但這是你選擇的道路,你仍有反悔的機會,『汝色』騎士。」
「我知道,我不後悔。」
「神雖有救世之力,卻被空空給逐漸束縛,只有你能拯救,你將為此付上巨大的代價,你將失去與神有關的記憶,你的能力只能守護神的日常,就連日常都可能馬上失去。」
「就算如此,我也願意。」
「最後,」聲音停頓了幾秒。「你的神可能不愛你。」
「我知道。」『我』牽起惠可的手。
隔天,因為早上沒課,我中午才到了學校餐廳,拿了這麼多錢還是吃學餐,我嘆了口氣,果然才剛買完自助餐坐下,惠可就從後面攬住我的脖子。
「猜猜我是誰?」「好了,我要被悶死了。」
「呿,沒意思。」惠可在我旁邊坐了下來,馬上搭上我的肩膀問。「欸,今天晚上有空嗎?」
「做啥?」我表達出自己充分完全的不感興趣。
「今天妙悟師父說要幫我們『受洗』,說要歡迎新入會的信徒喔。」
「喔喔。」
「很冷淡耶,陪我去啦,好嘛,而且泉也很喜歡蛋糕不是嗎。」
「好啦好啦。」「水啦!」
我聳聳肩表示無奈,只是腦中隱隱約約有著兩個字飄過。
——「天啟」
那到底是什麼?
卍
「這次感覺還是不太順利啊......要中斷嗎?」
「不,等看到患者在『受洗儀式』的反應再決定吧。」
單向玻璃的後方,兩名研究人員正在交談。玻璃另一側放著一個虛擬實境操作艙,艙內坐著的正是柳泉。
「主任,要不要調低難度?他都失敗二十次了,怎麼還是不肯離開那個宗教團體啊......」正在操作的研究員搔搔頭。
主任嘆了口氣:「這是治療『宗教成癮症』的初階難度而已,要是這都沒辦法通過,就只能宣告患者有嚴重精神障礙了。」
「叩叩。」
「請進。」
「兩位好~請問我哥哥在裡面嗎?」進門的是一位帶著熱情微笑的少女,赫然是穿著高中制服的惠可。
主任抬頭看了看時鐘,發現已經五點半了。「柳小姐,不好意思,虛擬治療不小心超出了預定時間。我們這就停止,請稍等一下。」
「不用了,我也希望哥哥能快點好起來。他現在有好一點了嗎?」
「這個嘛,如先前對您說明的那樣,這個虛擬世界會受患者的潛意識影響。若治療有效,每一次的世界應該會有些許差異才對;然而,最近這五次患者的虛擬世界完全沒有任何變化。」
「這樣啊。沒關係,還是謝謝你們!我下次再來。」
「我們很快就收完了......等等,不用走啊喂!」
不等研究員收拾好,惠可快速的關門離開,留下搔頭的研究員和嘆氣的主任。
「怎麼搞的啊這個妹妹~!明明每天都來,卻總是一下就跑了。」
「算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主任走到影印機旁。「我們做完這一輪就下班,抱歉拖到你下班時間了。你把前幾次的結果先印出來,待會我拿去給警方。」
「不會啦,反正我這樣的單身男有沒有加班也沒差。倒是主任,有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問。」
「嗯?」
「為什麼警察一天到晚找我們要資料?要說是關注受害者,未免太頻繁了。」
「最近新聞一直在播,你不知道?柳泉就是那個『空空教』的教主『妙悟』啊!空空教騙了好幾千萬,不曉得藏哪裡去了。警方之所以把他送來,就是希望能從他的潛意識找出他把錢藏在哪裡,這樣至少可以把剩下的錢還給受害者們。」
「所以虛擬世界才總是沒有妙悟的臉,因為同個世界不能有兩個自己?有道理呢。」研究員為解決一個疑點而興奮的拍手。「啊哈哈,我不太看新聞,畢竟台灣新聞的品質就那樣嘛。不過他還真厲害啊,一邊上研究所一邊詐騙?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能小看。」
「你也沒多老吧?你都老的話,比你更老的我怎麼辦?」
「怎麼會!主任您那是『成熟』,才三十在現代不算老啊!」
「二十九,我才二十九!你從哪裡知道的!」
「FB啊,從畢業照的年份算......嗚痛!主任別打我啊~」
卍
柳惠可一個人走著,規律的腳步聲如同時鐘的秒針,比純然的安靜更顯空無。
如果青梅竹馬的定義是無血緣但是一起長大,那惠可和柳泉確實是青梅竹馬。兩人都是孤兒,被同一個家庭收養而成為兄妹,相差一歲的兩人從國小、國中到高中,一直都在一起。
小學的時候,兩人形影不離;但自從養父母被宗教詐騙弄到破產,柳泉就不再對任何人表現出熱情,包括惠可。
柳泉什麼不做,為什麼偏要做宗教詐騙?惠可想不明白。明明那害慘了他們家。
惠可在提款機前停下,領出這個月的急難救助金,不由得感嘆成年真好,即使父母雙亡也不需要硬被送去孤兒院。錢包裡還留著她、柳泉和養父母的四人合照,但養父母此刻已經不在人世,而柳泉因詐騙而正在坐牢。
重新走到大街上,拐過街角新開的麥當勞,惠可鑽進熟悉的小七便利商店,直直走向商店尾端的提款機。做為一個高三考生,這個月班上團購了一大堆題庫,光靠急難救助金她會喝西北風。至於為什麼她都二十三歲了還在念高中呢?
將一張提款卡從暗袋無聲的滑出,惠可從匿名帳戶領出恰好夠付講義費的錢,皺著眉頭將錢放進信封,對那高得嚇人的帳戶餘額絲毫沒有喜悅之情。雖然她很想去打工賺錢,但實在沒那個時間,何況科技發展實在太快,躺在醫院的六年讓她常常感覺無法適應這世界。
走出小七,繞過小時候喜歡踩的落葉堆,通過長長的、有點陌生的故鄉街道,惠可向學校宿舍走去。
由於十七歲時的一場意外,惠可變成了植物人,今年才剛醒過來,繼續當年來不及念完的高中。據說這段時間,父母出車禍死了;據說這段時間,當時剛滿十八的柳泉是她的照顧者;據說她剛醒沒多久,柳泉就被捕了。
用膝蓋想都知道柳泉是幹了什麼才養得起惠可,而且那筆詐騙所得的提款卡就在惠可手裡。沒將卡交給警方的惠可覺得自己或許也是個壞人——如果警方查不到帳戶,這筆鉅款就會變成惠可的;如果警方查到,那惠可多半會被當成共犯。
「人生好難......」惠可看著天空。台北的天空今天也是灰色的。
卍
不知是不是因為蛋糕太好吃,儘管這個叫「空空教」的宗教團體有點詭異,我還是跟著惠可來到所謂的「受洗儀式」上。反正就是個儀式而已,也不會怎麼樣吧。
本來我是這麼想的,但今天一來到這地方,就讓人感覺一陣古怪。
這次不是在之前的大教室,而是校外的一間大教堂。雖然妙悟感覺很佛系……我是說很佛教……不過既然這儀式叫受洗,那場地選在教堂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因該八。
比起這個,令人古怪的是教堂內的氣氛。從穿過大門進到室內,一直到我們走進禮拜堂,一路上我們沒遇見任何其他人。我跟著惠可一路向前,她不像平常那樣嘻嘻哈哈,一路上什麼也沒說。
我覺得有些沉悶,隨口找了個話題聊:
「妳聽過桶中腦嗎?」
「我比較喜歡莊周夢蝶。」
「我昨天夢到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虛擬實境耶。」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就這樣穿過禮拜堂的暗門,走進陰暗的走道,最後來到一扇神秘兮兮的房門前。
房門開了一個小縫,縫中一張妙齡女子的臉看了過來,似乎是在確認來者何人。
「王姐好。」惠可拘謹的打了聲招呼,我有樣學樣。
「你們是今天要來受洗的吧。」見惠可點點頭,王姐繼續說道:「那麼就照順序來。師妹先請。」
王姐從半開的門走出,就要與入室的惠可錯身而過,我反射性地抓住了惠可的手。
「泉?」
「王姐,可不可以我先進去。」
「師父囑咐,今日順序由惠可師妹率先……」
「泉,師父這麼說,就照著……」
「我最近煩惱有點多,好想早點見到師父,不知能否通融一下?」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但有股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我就是隨便編個藉口也要在惠可前進去。
王姐回頭看了看,頭轉回來說道:
「師父表示無妨,請進吧。」
我拉開門踏進房間──
那是一間三、四坪大的小房間。
桌上放著錢包。
錢包旁有個厚厚的信封。
這是,我所陌生的,我的房間。
「一切都如命定一般。」
一道聲音迴盪在空間之中,我想起那是先前夢中的聲音。
不只是這樣,更多的記憶浮現出來──
「神即是空,空即是神。輪迴二十有一,今乃問答之時。一問:汝何乎?」
我……我是……
「我就是你,對吧,妙悟……柳泉?」
「吾即是汝,汝即是吾。二問:天啟何乎?」
我回想有關天啟的那段夢。
「那是,關於神與護神者的命定。」
「天啟乃護神之色。三問:從何護神乎?」
束縛著神的是──
「空空,空即空,空亦空。」
「空亦空,空欲納救世神力於己,此即空空神。四問:何以護之?」
我不再開口。
因為答案,不需以言語傳達。
「佛證涅槃,害佛者,天啟(Devadatta)也。」
一陣強風從沒關上的窗戶灌了進來,室內陰風盤旋,將書架上的書本吹落地面,信封裡的藍色小朋友在空中飛舞。
「汝,悟已。」
床尾衣櫃的門自己打開,裡面走出一人,身穿素色唐衫,身形與我相仿,但臉部像是被上了馬賽克,只是這馬賽克不是格子狀,是純白的,就像那天在儀式裡看到白紙聖像。
「那麼,今次你要如何害我,提婆達多。」
妙悟放下了文言文,用我的聲音質問我。
我沒有答案。我想起了我是什麼,也想起了前二十次的這個局面,事情是怎麼發展的。
而看來這次,結局依然沒有改變。
妙悟欲取神力救世,神力的化身便是惠可。而我則是妙悟身為人的我執與良知,一次次在輪迴的小世界以不同的性質現出化身,只為阻止妙悟取神力的企圖。
我的原動力是完全阻止妙悟,不論手段。但我雖能做到牽制,卻無法根絕這一切。
「看來『汝色』也不是最終的解答。」
「知道別人的生理資訊可以保護人,但對殺另一個不了解的人,一點幫助也沒有啊。」
我的心中有著阻止對方的義務感,手邊卻沒有任何的手段。即使我現在掄起拳頭,訴諸最簡單的方法,最多也就是兩敗俱傷,因為我們用的是同一具軀殼。
「你隔開了神與我,但無法害我。」
妙悟朝我走近一步。
「一切都與命定一樣。」
我突然通曉了,柳泉這人真正的目的。
就跟前二十次的這個瞬間一樣。
「這太白痴了。重複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救世的大願與我俗世的束縛,既然勢均力敵,那麼重複,即是必然的結果。」
「明知只會不停重複,你為什麼還要繼續?」
「修道之路沒有停歇,輪迴只是因果的導向,而非我的本願。」
他又走近一步,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彷彿整個人要被吸進那空白之中。
「那你應該要改變才對,你這麼做,永遠都無法有真正的結果。」
他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回答。讓在這場對立中身處一方的妙悟,自己說出這件事,將直接導致這個小世界的崩毀。
同樣的,在無數個「我」找出解答以前,我也不能說出我們的這項「共識」。
本為同一的柳泉與柳泉,為了找到消除對方的方法,必須維持這個冥想中的小世界,這唯一有可能除掉對方的機會。
即使,我們已經漸漸的,化為只為循環而循環的無限。
為了不讓自己發現,這場禪問根本沒有解答的事實。
隨著整個人被吸進空洞之中,「汝色」回歸本源,而世界再次重置──
卍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三、四坪大的陌生小房間,對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裡,頭腦裡都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