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又看到了他。獨自在書架之間遊走,最常逛的是社會科學、文學和物理學,每次都拿起一大疊書靜靜地閱讀,然而卻一次都不曾把書借出去過。
「本館即將在五點半閉館,請還沒完成借還書的讀者,儘早辦理。」輕柔的音樂聲響起,趕死線借書的同學們頓時一湧而上,檔住了我的視線。
「好的,這本要續借是嗎?續借上限是一個月,要再次續借的話記得確認之後沒有人預約,再於到期之前至櫃檯辦理。」我嫻熟地拿起書一一刷過條碼,並和同學們解說圖書館的借閱規則。
每天四點下課到五點半來到圖書館幫忙,這就是我——舒舒,作為圖書委員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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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今天沒把書好好歸位的人也好多啊。」和我同樣身為圖書委員的學姊——真,一邊整理書車一邊嘆息道。
「我倒覺得這樣讓我有機會在圖書館留久一點,其實也不錯啊!更何況......說不定能因此和意料之外的好書相遇呢!」我笑著說。
「舒舒你啊......真的是很喜歡書呢!為什麼可以總是這麼樂觀呀......。 」
「不然今天就交給我吧!學姊也差不多該準備升學考試了吧?」我接過她手上的書,順手放入另一邊的書架上。
「對啊......下個月就要模擬考了。」學姊不禁撫額。
「好拉好拉,我看也沒剩下幾本書了,學姊今天就先走吧。」我催促道。
「真是不好意思,那今天就拜託你了啊!我改天訂飲料時再請你。」學姊一邊整理東西,還一邊說道。
「與其買吃的,不如買本書送我吧!」我不待她回應,就消失在書架中。
「還真的是很愛書啊......。」遠遠地,可以聽到她的腳步聲,伴隨著輕微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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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鑽進了書架間,在文學類的書籍中找到了他。
「這位同學,閉館時間已經到了哦。」
他悠閒地坐於書架之間,以仿若讀著輕小說的輕鬆翻閱《詩經》,風輕輕佛過他的頭髮,略微遮住了他的視線,然而他卻不為所動。
我將手在他眼前試探性地晃了晃,見他沒有反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應該是這樣的,然而我的手卻感受不到應有的觸感,仿若眼前的只是一團空氣。
此刻我才發現他的身軀帶著透明,他端坐的姿勢,與地面間有數公分的落差。
「有鬼啊——」我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圖書館中,隨著我奔馳的腳步聲不斷迴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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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在值班時和真學姊提起了這件事。
「圖書館的幽靈嗎?啊你晚一屆進來可能沒有聽說過,那傢伙,是大你一屆的學長。」
“是這麼有名的人物嗎......。”我暗忖,這個人......不,是這隻鬼,到底在這裡「陪」我多久了啊......。想了想我又不禁打了個冷顫。
「喏,你看!」順著真的手勢,我看到了在書桌上專心閱讀的女子,長而柔順的頭髮、溫和的視線,即便手邊堆了一整疊的參考書,卻又看起來綽有餘裕。這姿態,不知為何讓我感到似曾相識。
「那是和我同屆的望,那個幽靈的愛人。」真的聲音帶著些許的嘆息。
「那是你還沒入學時的事了吧,據說望回應那個幽靈的追求沒多久,他卻突然在家中猝死了。」
「什麼?」這一切聽起來實在太過突然,比《柯南》隨機發生的殺人事件還不可思議,我沒想到這種事居然就發生在自己的身邊。
我愣了幾秒,思考猝然停擺,像是摻進了雜訊的機器,而那句話趁著混亂,搶在我重理思緒前,從嘴中竄出。
「然後呢?」
幾乎是本能反應,純粹的好奇心,人類的天性的完美體現。
只是話剛出口,我便意識到不妙。
「舒舒。」真學姊用指責的語氣說道。「這不是故事,也不是能在聊天時隨意講講的話題。」
「……嗯。」
自知有錯,我沉默不語,學姊輕輕嘆了口氣,拿起一旁未歸類的書籍,往書架走去,我坐回櫃檯的椅子上,開始處理文書作業。
雙手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著,我心中想著方才的對話。
真學姊一向都不喜歡談論八卦這類的事呢,更何況這種是屬於別人的隱私。
「……還是別再提到這個話題了吧。」
只是──好在意啊。
不知為何,或許是因為不現實,或者應該說因為是現實,無論如何,一種欲罷不能的感受,就是那種在看漫畫時主人公在最後一頁終於登場,說出經典台詞的時刻,又或者是像名偵探說出那句「犯人就是你!」的瞬間,時常出現的感覺。
在這種情況下,能無動於衷的人應該少之又少吧。
至少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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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24──是這區嗎。」
我看著手中的書本,大部分書頁都泛黃了,看起來年代久遠,我小心地拿著,深怕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看標題,似乎是紅樓夢相關的書籍,是書評嗎?
我輕輕的翻到書末處,角落處,小而工整的字體印著出版日期。
「三十年前的書啊,也難怪會變成這樣呢。」
只是不知道這種文學類的書評,在這三十年中,究竟被多少學生借閱過呢?
我想應該少的可憐吧,畢竟是文學類,而且還是評論。想到這裡,我心中隱隱升起了同情。
此時,一個身影從我面前飄過,打斷我的感傷。
是他──那個幽靈學長。
我將老舊的書放回架上,趕忙追往幽靈消失的方向。
既然真學姊不想說,那就只好自己去調查了。
走過兩三排書架,我發現他正駐足文學專區前,讀著手中的散文集。
我用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反應,轉而嘗試抓取襯衫衣襬的手也只摸到空氣。
「果然是呢……」
那麼,可行的方法應該只剩一個──那本散文集,如果兩人……一人一鬼,都能碰到書的話,應該能透過書交談。
但在我伸手實行之前,一個陌生的女性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在幹甚麼?」
「──!」
我轉向聲音來處,望學姊正站在我身後,深黑色的眼眸直盯著我。
「額──」生……生氣了嗎?
尷尬在兩人間蔓延,而一旁的幽靈仍自顧自地翻著書頁,真是異樣的光景。
「那……那本書。」
「書?」
「那本他在看的書。」我編了個藉口。「我……我有點好奇他在看甚麼。」
不對啊,我為甚麼要這麼慌張啊,搞得像是半夜三點偷看小說被媽媽抓到一樣,又沒做甚麼虧心事──大概是吧。
「嗯──是嗎。跟真說的一樣,非常喜歡書呢。」望學姊邊說,邊打量著我。
望學姊原來和真學姊認識嗎?所以才不願多提此事嗎。
「嗯,就──就是這樣喔。」我看見學姊手中的書本,嘗試轉移話題。「學姊也很喜歡書呢。」
「喜歡?」望學姊笑了。「不,我頂多算是不討厭書罷了。」
「學姊你太謙虛了。」這裡該說謙虛嗎?
「本館即將在五點半閉館……」
廣播聲突然響起,迴盪在書架之間。糟了,都這個時間了!
「對不起,我還有事,就先──」
「等一下!」
學姊的聲音中,含有某種不容反駁的威嚴以及一絲不悅,在意識到之前,我已經停下腳步。
「給妳個忠告吧。」
「不要管過去的事!還有──」學姊頓了一下。
「這本書是要還的,麻煩妳了。」
學姊將先前手裡那本書遞給了我,溫和的語調,搭配溫柔的微笑,和方才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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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天色從橘轉黑,我看了看手錶,五點四十分,圖書館已經閉館,學生都離開了,但在管理員巡邏完前,大約還有半小時。趁著難得的機會,我打算確認一些在意的事,不必多說,自然是和那個幽靈有關。
我將鑰匙插入金屬門把,一個滿意的響聲傳來,我將門緩緩推開,一陣陰涼的風吹過,混雜著書的香氣。憑印象在牆邊一陣摸索,我找到了電燈開關,老舊的日光燈管閃了兩下後完全亮起。
這裡是藏書間,通常是存放一些借閱率較低的書籍──像是那邊架上收著的是過去幾十年學校累積下來的畢業紀念冊,剛購入、尚未登陸的新書有時也會先收在這裡。記得上次來這裡是剛成為圖書委員不久時,想想也有段時間了。
雖然聽說這裡是幽靈第一次出現的地方,我也曾看過他從這裏出現,但也僅此而已。原本想說也許會有甚麼明顯的異常,因而打算確認一下。
「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啊……」
此時,右邊架上的書名引起了我的注意。
《夜原高中校史》
也許能從中找到甚麼線索也說不定。
「2013……17……18,有了!」
我踮起腳尖,從架上抽出去年的那本。
以校史而言,這本書不算厚,畢竟只有一年份,內容並不算多,也因此字體相對大而容易閱讀,考慮到只有老舊日光燈提供的照明,真是幫大忙了。
事件發生是二月中旬,情人節過後不久。但不管我怎麼找,完全沒有相關的紀錄。
「是因為和學校無關嗎……」好像也不無可能,但又有點說不過去──如果說學生在校外死亡,未被記在校史中還算合理。只是,出現幽靈這種事……沒有先例也無從比起就是了。
「看來是白跑一趟了。」我心想。「時間不早也該回家了。」
我闔上書,突然發現其中一頁夾了張紙條,是書籤嗎?出於好奇,我再次將書打開,翻至紙條那頁,上面似乎寫了些什麼。我伸手觸碰那張紙條,一陣疼痛突然從指間傳來,我嚇得趕緊抽回了手。
觸電嗎?怎麼可能?
「妳……是誰?」我還沒從震驚中恢復,一個男聲在身後突然響起。
回頭一看,幽靈學長正站在我身後,一臉錯愕地看著我。
在即將閉館的圖書館中,密閉的藏書間理當只有一人。他突然從背後出聲則使我嚇到做不出回應。畢竟之前在他面前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會被理睬。
「是…完整的…人?」這是學長的下一句話。他一邊顫抖一邊走向我,雖然他的腳並沒有接觸地面。」
「…難道不是嗎?」我低頭查看自己身體,深怕有個部位突然就消失了。好險我的身體和學長說的一樣是完整的。
「你…你看得到我?」我試著釐清幽靈對我的認知。
「剛才妳不是突然出現在藏書間門口嗎?」
「我一直都在圖書館裡啊。」這段對話搞得好像我才是幽靈似的。
「妳一直在圖書館?」看來學長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我是圖書委員啊。啊還有我是你的學妹,我叫舒舒。」
「你呢?」我反問道。
「我不在的話,晚上『他們』對其他人會很麻煩。」
我對於學長沒有表明身分,以及有點離題的回應感到氣餒,但我也很在意學長剛才的答覆。
「他們…是誰?」我試著理解剛才學長有點跳躍的回應。
「是書裡面的角色。」
學長把他下午看的那本散文集拿到我面前,翻到其中一篇文章。
呈現在我眼前的文章有點奇怪,總覺得讀起來很███,有很多地方是難以被理解的。然而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讓我感到███的散文。
不,應該說我印象中我以前有讀過一模一樣的散文。
「那個…,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看過這種███的故事。」
「我進夜原高中之前讀過一樣的散文,我印象中存在這篇███的故事。」我向學長表達表達了心中的疑惑。
「原本他們不是這樣的…」學長看上去有些難過。
「…!?」
「妳初中時看過的散文,以及散文集裡那篇███的文章,甚至是妳『記憶』裡的那篇文章,以前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故事。」
「我之前把書中的其中一位角色召喚到現實中,為其賦予生命。」
「然而因為書裡少了一位角色,導致故事其他部分被缺失的內容影響而變得███,大概也連帶影響到妳的『記憶』了吧。」
我看了下時間發現已經錯過了閉館時間。
這時藏書間的一扇窗突然自行打開。
學長衝到窗台邊接下一套摺疊好的男裝,那套男裝有一件外套,包覆著一件短上衣,衣服下是摺疊好的短褲。學長端著男裝的外套、上衣、短褲到我面前時,一隻飄在男裝下方的鞋子看起來像在掙扎。
「██。」聲音來自書架後方。
只見那套摺疊好的男裝從學長手中跳下,在一隻鞋子的引導下向那道聲音跛行前進。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移動,發現書架後面是一位低著頭的小女孩。她的長髮蓋住了她的左臉。她用左臂把跛行的那套男裝抱在懷裡。
我躲在書架後面偷窺時,因為緊張踢到書櫃而發出了碰撞聲,聽到聲音的小女孩抬起了頭並與我對視。
我原本以為她會突然衝向前並發動攻擊。
出乎意料地,她並不像恐怖片中的角色一樣猙獰,而是擁有令我羨慕又忌妒的滑嫩肌膚,她的濃眉配上靈性的眼睛以及細緻的嘴,即使她只露出半邊臉也讓我被她天真的笑容俘虜。
我從她懷中接過那套男裝,接過來之後卻發現我懷中有一位沒有任何重量的男性,他驚恐地盯著他自己的左腿,嚴格來說不能算腿,應該說是已經███的下肢,而他的另一條腿則不斷掙扎著。
我被突然的發生的事情嚇到,手中的男性落到地上,男子卻消失無蹤,地上只剩下散落一地的套裝。
小女孩看到我的舉動後變得面無表情。
一位五官精緻的人,透過表情傳達出的情感總是會比長相普通的人放大數倍。
當小女孩失去表情時,一股用虛無呈現的無盡恐懼向我襲來。
我搶著向藏書間外逃跑,卻發現本來應該開著的門卻不知為何被關上。
我反覆轉動門鎖與門把,但不論我有無將鎖解開,我都無法將藏書間的門拉開。
於是我向其他的書櫃的方向奔跑,然而途中卻發現雙腳無法行動。
低頭一看發現腳下延伸出兩道影子,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影子看起來是一位高壯的男性,他的影子延伸到書架上,搖動他的食指向我示意,似乎在阻止我逃跑。
我擔心小女孩從後方出現,因此回頭觀察,卻發現後方空無一人。
當我再將頭轉回前方,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將手伸向前方防禦,卻發現她沒有任何動作,而我的手已穿過她的左臉。
像是嘗試碰觸學長的結果一樣,我沒有感受到任何觸感,但是這次情況稍微不同,因為我發現她被長髮覆蓋的左臉本來就是一片███。
小女孩的用她惹人憐愛的右臉呈現出深沉的悲傷。
此時我感受到自己胸前有一股溫熱的感覺,而眼眶已溼潤了起來。
我用手觸摸自己的臉,再低頭看著自己的上衣逐漸擴散的斑點,發現這股溫暖的感覺是滴落的鮮血。
「這些…到底?」
此時,藏書間的大門被打開。
「我說得很清楚吧?不要管過去的事!」望學姊站在門口用沉重的語氣對著我說道。
「學、學姊,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只是......」
啊啊啊啊啊──現在的狀況真的是糟糕到了極點,不僅撞鬼、被奇怪的東西限制行動,還被望學姊給撞見。雖然不曉得望學姊是怎麼找到這裡的,但總歸是我有錯在先,先是不聽學姊的忠告、還挖人隱私;想到這裡,我便說不出話來,而望學姊也無視了我的詞窮,她略顯凝重的臉上又添了幾分慍色,緩步向我走來。
「看妳下午那樣,我本來還有點懷疑,現在我總算確定了,妳果然能清楚看見『他』對吧?」
「快說,『他』──『月見』人在哪裡,既然妳在這房間內,代表他應該也在這裡吧?快老實告訴我!」
望學姊的音量提高了些,每走近一步,漆黑的鞋跟就敲響漆黑的圖書館一次,伴隨著那近乎命令般的語氣,比先前那個給我忠告的望學姊還要令人畏懼。
我打了個哆嗦。
咦?令人畏懼?
如果說是無視建議而讓對方生氣,對於這種程度的犯錯我還是有點自覺、會感到愧疚,但總覺得現在的狀況有點不太對,學姊似乎不怎麼關心我的安危,而是別有目的,因此才不想讓我接觸「過去」。巨大的壓迫感自望學姊身上傳來,我彷彿能看見學姊背後的黑色影子正在擴張,吞噬了後方的校舍、圖書館、藏書間的大門──
──不對,不是錯覺,那些建築與物件是真的一個又一個、被學姊的黑影給吞噬。
我揉了揉雙眼,充滿鐵銹味的溫熱感再度染上我的手,眼前的狀況卻依然不變,同時手上的血液提醒了我還有另一個威脅。我嘗試用眼角餘光偷偷看去,小女孩也不怎麼理會望學姊,就好像她們看不到彼此一樣,她惹人憐愛的右臉正看著我,眼角隨著小巧的雙唇舞動,時而上揚、時而低沉,流露出除了悲傷以外的另一種情緒,我幾乎可以確定,那種悲傷──那是種夾帶著喜悅的悲傷,或者說,憐憫。
在我的左眼逐漸失去視覺之前,我總算確認了這個事實。
我是受到憐憫的那個人,而感到喜悅的是那女孩,以及剛才從我手中消失的那個男子。
這是在我失去左腳的感覺後得到的另一個事實。
慌亂的視線中,我看見小女孩遮掩在長髮下的左臉,那已經不再是一片███;而男子的下肢也一樣,本來███的下肢現在清楚可見......但又似乎逐漸變得模糊。
「喀答」
跫音響起。
我回過頭去,方才的衝擊過於巨大,讓我差點都忘了還有望學姊。
不出所料,學姊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急遽退化的右眼視覺轉化為焦躁和不安,瞬間佔據了我的腦海,隨著能見的程度下降了幾分,隆隆響起的腳步聲就又清晰了幾分。
「────」
死定了。
這回連求援都做不到,這還真是過分,剝奪了我最後表達恐懼的能力。
無助。
孤獨。
不安。
焦懼。
後悔。
僅存的意識被諸多的情緒纏繞著,化為恐懼的繭,將我牢牢地困在繭內。
就這麼算了吧。
如是想著,就連意識似乎也逐漸遠去。
‧‧‧‧‧‧
‧‧‧
‧
「沒事的。」
溫柔而又熟悉的聲音傳來,是誰呢?
我好像認得這個聲音,那是令人感到安心的話語,但在一切都變得模糊的現在,這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
「沒事的,舒舒,有我在。」
聲音的主人抓住了我的右手,一股力道順勢將我拉向前方,輕靠在那人的肩上。
熟悉的味道。
柔順的髮絲拂過我的臉頰,家庭用洗髮水的香氣,帶點書本的氣味,透過溫暖的手掌和肩膀傳了過來。
「......真學姊。」
「讓你害怕了,舒舒,不過現在沒事了。」
意識、五感、知覺在一瞬間全都回歸,我就像在大海上的遇難者,雙手緊緊抓著賴以為生的浮木、抓著和我同為圖書委員的真學姊。
「睜開眼睛吧,至少現在是安全的。」
順著真學姊的話,我睜開了雙眼,學姊那熟悉的側臉對我露出了微笑,她空著的另一隻手輕摟著我的身體,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覺得維持這種狀態也不錯──至少在這詭異的狀態下,我是絕對不會想離開把我從混亂中拯救出來的學姊。
接著,我看向了四周,無論是小女孩、透明的男子、或者是望學姊,所有人都像是按下影片中的暫停鍵一般定格在原地。而方才崩毀的校舍與藏書間則恢復了原狀,籠罩在一片若有似無的白光中,我很清楚那不是老舊照明所發出的光線,這片光芒不可思議地讓我感到安心,就像真學姊一樣、能夠令人放心的存在。
然後,我瞥見了「他」。
那名圖書館的幽靈,他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向我揮了揮手。
「呃,哈囉,我看妳剛才的狀況似乎有些不太對,一個人擺出些奇怪的動作,怎麼叫妳也沒反應,現在沒事了嗎?」
「剛才?......等等,你一直都在這裡?」
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的腦袋又再度當機,不過至少這次還有真學姊在我身邊,一想到這裡,雙手便反射性地再度抓緊了學姊。
「舒舒,別擔心,他不會害妳的。」
真學姊收起了哄小孩般的語氣,轉頭問向那名幽靈:「你......不,這位同學,望一直在找的『月見』就是你吧?」
「老實說,我也忘了我到底叫什麼,打從有意識開始我就在這裡了。」被稱為月見的幽靈有些落寞地低下頭去。「我只知道,這本散文能讓我感到安心,但會對現實有所危害,而這一切都是肇因於我召喚書中的角色。」
幽靈嘆了口氣,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自責,但從他的語氣中感覺不到懊悔。
「我也只能盡我所能、想辦法阻止這本書亂來......對不起。」
「說得是呢,這樣真的很糟糕啊!」真學姊有些調皮地說道。「不過,你是真心想要見到『她』對吧?那個你召喚出來的角色。」
「我不太確定,不過或許就像妳所說的,我大概是對那孩子相當執著吧?」
失去了記憶的幽靈再度低下頭去,接著他大力地甩了甩頭,重新以堅定的眼神看向了真學姊。
「......不、一定是這樣的,就算想不起來,有種近乎本能的聲音告訴我就是如此,我想見她、想再和她見上一面、想親口對她說──」
「好的stop,剩下的就交給你們兩人面對面說明吧!」
真學姊輕揮了右手,打斷了越發激動的幽靈,同時周圍的白色光芒也跟著閃爍著。
閃爍著,一片又一片、一朵又一朵,萬千的光之碎片從籠罩著的白光孕育而出,轉化為翩翩飛舞的光之白蝶,充斥著整個藏書間。
「好漂亮......」
我不由得發出了讚嘆,但真學姊卻沒停下,那些蝴蝶就像是受學姊指揮一般,包圍住幽靈手中的散文集,以及我剛才在校史中找到的紙條,將它們都帶到學姊的面前。
「生者必滅,會者定離,此乃萬劫不變的必然之理。」
真學姊的口氣霎時變得嚴肅,她接下了書本和紙條,看向了幽靈。
「你執意要悖離恆定的真理,因而鑄下了錯誤,雖然令人遺憾,但木已成舟,而你也竭盡所能彌補這一切。」
「你的執念、你的心意,我確實感受到了。」
「如果這是你所追求的終點,那我就當是順水推舟,成全這一切吧。」
光芒加劇,熾白的光線幾乎要讓人睜不開眼。
而幽靈,甚至連定格的望學姊,都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這是在一切都被白色的光芒所淹沒之前,我所見到的、最後的光景。
*********
「學姊,也差不多該告訴我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吧?」
下午四點到五點半,也是圖書委員工作的時間,散發著紙張與書本氣味的圖書館依舊迷人,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我每天都期待著課後能夠來到這個靜謐的空間,享受著被書本包圍的放鬆感。
但至少今天,今天的課後時間有些特別,畢竟經歷昨晚的一連串事件,包含真學姊恰到好處的登場救援在內,要我忍住不發問是不可能的,但真學姊始終給我一個神祕的笑容,接著拋下一句「還在工作中喔!」;又或者是輕彈了我的額頭,笑著對我說「還學不會教訓呀!」之類的話來打發我。
「本館即將在五點半閉館,請還沒完成借還書的讀者,儘早辦理。」
輕柔的音樂再度響起,我和學姊手忙腳亂地受理大量借還書的需求。在目送最後一位同學離開館內後,我伸了伸懶腰,接著再度挨近了學姊,彷彿留聲機一般重複了不曉得問了第幾次的問題。
「妳啊......唉,好啦好啦,我投降。」真學姊露出了苦笑,接著將那本散文集拿了出來。
「說到底告訴妳這些的是我,我也有點責任,只是沒想到妳的行動力遠超出我想像呢。」
「欸嘿,沒有啦,畢竟人家很好奇嘛!」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雖然才隔了一天,但和學姊的日常互動竟是如此溫暖且令人懷念,讓我有些小小的雀躍。
「該從何說起呢?嗯......就從這本散文集開始吧。」
「喔喔,這本書我看過,記得是某家出版社的新人賞投稿作品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篇文章我讀起來有些......呃、覺得奇怪?」
「妳還記得,妳記憶中的內容是怎麼樣的嗎?」
我試圖回想文章內容,卻發現昨晚的違和感早已消失殆盡,我可以清楚地想起那篇散文,那是個關於一對男孩女孩、一對青梅竹馬的故事,兩人從小形影不離,一同上學、一同嬉戲、一同度過了數個甘甜苦澀的春夏秋冬。
在絢爛的春天,兩人漫步在滿開的櫻樹下,欣賞瞬即消逝的短暫美景。
在盎然的夏天,兩人遠離人聲雜沓的祭典,為一朵朵的煙火發出喝采。
在更迭的秋天,兩人協力登上近郊的小丘,飽覽滿布群山的壯麗紅葉。
在蕭瑟的冬天,兩人依偎在角落的暖爐前,細數窗外飄落的片片雪花。
然而女孩卻沒有告訴男孩,他們兩人終須別離。
女孩的身體日益衰弱,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但她一直都不敢和男孩提起這些,因為怕男孩傷心,她只好編了個謊言,將自己心中最真摯的情感一字一字寫下,在和男孩鄭重道別後、乘著飛機,前往遙遠異國的病房安養餘生。
『我喜歡你。』
縱使信中有千言萬語,但這最純粹的四個字卻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篇文章到此處就告一段落,我把我記憶中的內容告訴真學姊,老實說,這篇散文會這麼讓我記憶深刻的確讓我有點意外,明明到昨天為止都還是相當模糊的影子。
「嗯,基本上正確喔,至於那作者呢──」
學姊打開了目錄,在那篇文章底下,有著象徵作者的署名。
望月
「望月......難道是望學姊嗎?」
「沒錯喔,實際上這不僅是散文,也是望和那幽靈,也就是月見同學的相處回憶。」
「包含體弱多病這點也是,只是望她不是寫信,而是將情感化為文字後,投到了出版社的新人賞中,接著便這麼離開了。」
「學姊......妳把我弄糊塗了,到昨天為止望學姊不是還好端端的嗎?怎麼被妳說得好像過世了一樣呢?」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月見他因為家裡的關係,多少接觸過一些密宗和術法,至於那些是不是好東西,我暫且先不予置評。」
真學姊無視了我聽到關鍵字後閃閃發亮的雙眼,輕咳了兩聲,接著又逕自說了下去。
「月見他也是很有天分,妳也聽他說過了,他通過密宗儀式,召喚了書中的角色、賦予其生命、並且和她告白,而那人就是望筆下的自己。雖然不是望本人所願,但畢竟月見也心繫著望,在看到那篇散文之後,不可能不採取行動的。」
「只是賦予生命這件事,代價沒有那麼輕就是了。」
「或者說,他根本沒考慮過代價。」
我嚥了口口水,真學姊說過月見是在告白後才在家中猝死,之後變成幽靈、徘徊於此,果然創造生命的代價就是要付出自己的性命嗎?
「不僅如此。」彷彿看透了我心中在想什麼的真學姊立刻接著說了下去。「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他還付出了記憶做為代價。」
「記憶......啊!難怪,昨晚他才會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
「沒錯,妳也聽他說過了,但月見不愧是天賦異稟,在儀式之後,他並不是全部的記憶都被剝奪,也還能記得要阻止因為儀式副作用而失控的書本。」
「但密宗儀式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代價』無法滿足,連帶著被賦予了生命的望也失去了記憶;而由於她本來就是書中的角色,所以一旦散文集失控,她自身也有可能受到影響。」
「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我才會覺得,望學姊有時候會變得有點可怕。」
「那也有可能是妳太追根究柢的關係。」
真學姊的吐槽讓我有點尷尬,我吐了吐舌,靜靜聽著學姊繼續說下去。
「說起來望也是個很堅強的孩子,她和月見一樣,因為意志夠堅定,才能留有部分的記憶,她會那麼執著於月見也是如此,雖然有些悲傷,不過只要那儀式的效果還在,月見和望就會持續這樣下去、兩者永遠不會有交集。而月見這老實人,光是忙著應付失控的散文集大概就夠他忙了吧!」
「那、那這該怎麼辦啊?真學姊妳最後不是幫了他們嗎?我看這散文集也好端端的,應該......」
「是幫了他們,只是必然之理必不可違,我只是解除了月見的儀式,但失去的生命是不可能再回來的,剩下只能看他們的緣分,如果有緣的話。」
「欸──學姊妳又賣關子,把話說清楚嘛!」我緊緊抓著真學姊的手,搖了又搖,現在的我似乎有點得意忘形過頭了,但不管如何,只要看到學姊溫柔的笑容,我心裡就又踏實了幾分。
*********
下午六點,圖書委員的工作業已結束,只剩下少女們的嬉鬧聲迴盪在空曠的圖書館內。
諾大的空間滿是藏書,在群山環繞的夜原高中,夏天的午後不怎麼悶熱,圖書館的窗戶因而總是開著,好讓夾帶著翠綠芬芳的空氣能夠進入、流通;也正因為如此,整個圖書館內才不致顯得冷清,愛書的人們總喜歡來到這裡,享受美好的課餘時光。
偶爾一陣薰風吹過,少女們柔順的髮絲隨風飄起,攤開在桌上的散文集亦同,紙張啪刷啪刷地翻動,來到了被紙條夾住的那一頁。
看似用於告白的信紙摺疊整齊,淡紫的顏色散發出如桔梗般的香氣,男孩工整的字跡寫盡了來不及訴說的情感,在最後的署名處,留下了「月見」二字。
這裡沒有幽靈、沒有由書中所創造出來的生命。
唯獨信紙所在的、散文的最後一頁。
那是女孩所寫的散文,不知何時,男孩的工整字跡浮現在最後一句話旁。
「我也喜歡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