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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歲時的莉茲最喜歡趴在父親蘭迪的腿上吵著要聽故事。他們通常會坐在庭園的大櫻桃樹下,那時午後的草皮已經被西斜的太陽烘烤得柔軟而暖和,連樹蔭交錯間篩下的微風都飄散淡淡果香。她最喜歡這個時間,還有屬於她的所有的一切。
蘭迪很擅長說故事,有給她講過山洞的矮人公主,或是森林裡以露水為生的白鹿。但果然她最在意的,還是「無羊月」的故事——
傳說在遙遠的東方曾有一位賢能的國王,每個月都會將人民貢奉的羊隻,作為月俸賞賜給辛勤國政的大臣。但若某個月發生大災害,國王便下令「無羊」、減少賦稅,讓人民與萬物休養生息。大家都讚頌國王的仁慈。¹
小莉茲很不滿意,羊羊那麼可愛,怎麼忍心吃呢,那個國王應該要讓每個月、每一天都「無羊」才對。對於這個疑問,蘭迪垂下眼眸,低聲說著:「沒有羊是不行的…總要有人……」她讀不懂蘭迪的表情,當時她還沒學會「悲傷」。
過了很久莉茲才知道那個故事與蘭迪神情的含義。但她怎樣也不明白為什麼是她。
什麼命運、什麼必然、什麼因果。
為什麼——
「無羊月,謂之災月;無羊日,即災厄降臨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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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茲出生在無羊日。
無羊日切確的由來,除了那個東方的傳說之外,還有數十種版本,眾說紛紜,似乎已經久遠到沒有人能夠確定。
說法不斷訛傳更改,不變的只有人們的恐懼。無羊日這天出生的孩子會早夭,即使倖存也活不過十五歲,沒有例外。
關於莉茲的生日,蘭迪並沒有讓太多人知情,包括她本人。是為了防止眾人的同情或惡意之類的麻煩情緒,也為了讓莉茲至少有一個美好的童年。至少。
她的媽媽蓮娜在生產時難產去世,所以莉茲由父親蘭迪獨自撫養。
蘭迪總是會一邊熟練地將她雜亂的淺粉色髮絲,編織成輕盈可愛的麻花辮,一邊溫柔地告訴她:「是媽媽保護了你,她現在依然在天上看顧著我們,所以你會平平安安長大的,莉茲。」
莉茲小時候是個調皮又充滿朝氣的孩子,雖然體質上比普通小孩虛弱點,但至少算是符合健康的標準,甚至有時可以跑贏鎮上的男孩。所以聽到蘭迪重複告訴她會平安、會健康,像是想要人為地一遍遍鏤刻真理於命運之輪之上,依孩子的敏感難免心存疑惑,但她知道這句話會讓他們兩人安心,這樣就夠了。她想永遠讓蘭迪幫她梳頭髮,想要每天早晨都接受一次生命的祝福。
但果然萬物有其無法迴避的必然性。
莉茲八歲那年像是得了某個不知名的疾病般,即使睡得再多也還是會感到疲憊無力、吹到風就會發燒、感受雨的濕氣便會起疹子。於是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出生於那個受詛咒的日子;原來那一遍遍重複的,不是對她的祝福,而是蘭迪對於命運之神的懇求;原來很久以前她聽過的那個事不關己的遙遠東方的國王,與她卑微的生命,無關卻又千絲萬縷的緊密。
啊,窗外飛過一隻蝴蝶飛過,飛向她的櫻桃樹,枝枒仍茂密、花果依舊盛放,她好像還能透過玻璃聞到甜膩的櫻桃香氣。但一切都不再一樣了。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的薄翼,究竟搧亂了多少因果。
家裡多出了一位專門照顧她的女傭克拉拉,以及時常來幫她做身體檢查的家庭醫生。蘭迪還是一如往常的溫和,態度沒有什麼改變,可能是他早已為這天做了無數心理準備。但莉茲偶爾睡意朦朧時會聽到蘭迪哽咽地向神禱告的聲音。
莉茲也會祈禱,但不是對神——她不再相信神了——而是對未曾謀面的母親。請蓮娜繼續保祐她,讓她多活幾年,讓蘭迪不要孤單一人。
蓮娜的痕跡只剩下牆上灰調的相片。蘭迪說莉茲那頭淺粉色、總是亂翹的長髮,和蓮娜幾乎一模一樣。在身體狀況比較好的下午,莉茲喜歡坐在老舊但堅固的搖椅上,左手牽著蘭迪,右手於心口緊握,緩慢地搖阿搖,望著爐火旁蓮娜的影像,想像三人團聚的畫面,想像自己未來的模樣。如果有的話。
庭園裡的櫻桃樹開花、凋謝、開花、凋謝,當初樹下蘭迪搭給莉茲玩耍的鵝黃色鞦韆,也因為時間與風雨,變得殘破而脆弱。蘭迪眼角漸增的憂慮與溝壑,在莉茲十五歲生日那天,轉變為不敢置信與欣喜。
或許真的是他們的祈禱發揮了作用,雖然後來幾年幾乎是靠著醫療,以及蘭迪與克拉拉無微不至的照顧才能勉強下床活動,但至少以結果來看,她打破了無羊日的詛咒。
「是神蹟阿!」虔誠的克拉拉握著莉茲骨瘦如柴的手,高興地說著。
他們相信有事情不一樣了,可能真的是奇蹟發生、可能是命運垂憐,可能、她的生命也將迎來轉機與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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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笑的。
十五歲後的第十五天,她的病情急速惡化,第二十三天,瘦弱的軀體幾乎只剩下空殼,感受不到任何能量流轉。到了第二十七天,莉茲原本淺綠的雙眸已經失去了光點,感官只剩殘留的微弱聽覺。
她聽到克拉拉的啜泣聲,是真心為了她而難過吧。還有起伏混亂卻掩不住悲痛的呼吸聲,是蘭迪。多賺了幾天,或者是多賺了十五年,所有曾經的憤恨不平都在最後轉為一聲無力發出的嘆息。
她希望自己不是只成為眾人的麻煩,應該有其他更重要的意義才是,不過一切都來不及了,等下輩子吧。下輩子嗎…
意識開始模糊,但視力卻好像逐漸恢復,恍惚間看到父親臉上的淚水與縱橫的淚痕。一切放大、放大、放大,好像從來沒那麼清晰,彷彿這是她第一次睜開雙眼看這個世界,光彩瀰漫、笑聲環繞、熟悉的果香、溫暖的掌心、蘭迪彎起的眼梢……
然後瞬間驀然而止。
黑的、無聲的、無味的、冰冷的、黑的、黑的、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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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茲是被最響亮的第一道鐘聲喚醒的。
頭有點痛。好久沒有睡得那樣沉,像是在夢中看完了一生。不過,那確實也是她短暫且一事無成的人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死過一次之後,她覺得自己也與從前的那位莉茲產生了本質上的差別,但她們卻又擁有著相連的某個部分,回憶?人格?靈魂?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個形而上的東西。
噹—噹—噹—噹—
鐘聲終於笨拙地敲完,安心歇息。留下隱約的嗡嗡聲還在安靜的房間迴盪,及夢境迷迷濛濛的餘韻。
而她也該準備出發了。
是傳喚而非報時,莉茲咕噥著,擾人清夢的傢伙無論是誰都該下地獄。或者再下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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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莉茲,你剛剛又在偷懶啦?」問話的是一位膚色黝黑、五官深邃的少年,薩奇諾,姑且算是莉茲的同僚。
「因為這地方沒有比睡覺更有趣的事了。」莉茲隨口回覆。對於他出現在她家門口這件事,毫不驚訝。
「跟我一起工作竟然還比不上睡覺?」薩奇諾故作一臉震驚,伸出了手。墨色的羽翼倏地從他的背上延伸而出,纖細的碎屑如灰燼從天空灑落。
「差的可遠了。」莉茲握上他的手——像人類一樣暖和——依著薩奇諾的施力順勢跳上他的背,手臂環勒住他頎長的脖頸。
「喂喂,不能再溫柔一點嗎?」黑色的翅膀輕拍,風開始積聚盤桓,兩人緩緩升起。
「不能。而且你什麼時候才要全進化?被你揹著的姿勢醜斃了。」莉茲閉上眼以舒緩急速升起時的暈眩感。
「居然還嫌棄前輩…誰叫你要選這麼遠的地方,而且還是島上最偏僻的位置。如果住在『宮殿』旁邊,閉著眼睛都能走到。」由於高空風阻,薩奇諾最後幾句話幾乎是在大喊,莉茲不想回答就假裝沒聽見。
從空中可以看見整個島的全貌,一整片被精心修剪的遼闊草原,佈滿各式奇異而艷麗的果樹、生物與花團錦簇,形成一個層層包裹的同心圓。寬窄不一的道路輻射狀從圓心射出,連結島上每個角落,也像羅網將一切攫取。心臟,是一座精緻、奢靡至極的宮殿。
莉茲注意到最寬敞的主要道路上有位紅髮少年,莉茲記得他叫做傑拉爾,與薩奇諾的關係還不錯。他正帶領著一位看起來渾身血跡的慌張女孩,向著宮殿的方向前進。
傑拉爾也看到他們兩人,揮揮手便繼續和那個渾身發抖的孩子低聲說著什麼。
「嘖,又有新人啦。」一向好脾氣的薩奇諾心情明顯低落下來。莉茲明白,出現新人就代表又有人要遭殃了,無論是對於世界或對於新人自己。
「這次是由傑拉爾負責帶新人?」
「畢竟他上一個搭檔才五歲,很快就無法控制力量…,已經消失十幾年了,你也太不關心同事了吧。」似乎被莉茲的孤陋寡聞震驚到,薩奇諾的情緒有些好轉。
「我對誰都這樣,不是針對同事。我從來只針對你。」無視薩奇諾聽完故作心碎的浮誇反應,莉茲轉頭繼續盯著那兩人。看著那個明顯狀況外、不知所措的女孩,莉茲覺得自己當時應該也不比她鎮定。
莉茲重新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薩奇諾。薩奇諾以人類身份活了17年,是這裡活得數一數二久的人。
當然的,同樣生於無羊日。
似乎當人類的時間愈久,留下來的人性就愈多,又或者是薩奇諾本身就擁有一個意志堅定的靈魂。
雖然薩奇諾初次見面就展現了相當程度的善意,但對當時確信自己死透了的莉茲而言,來到這個宛如天堂般美麗、明媚之處,只有全然的恐懼。
誰叫旁邊的路標用鮮豔濃稠的紅油漆寫著:「~歡迎來到地獄~」
會感到害怕完全不是她的問題。
「要降落囉,抓緊。」薩奇諾緊繃的聲音喚回她故意放飛的思緒。如非必要,他們都寧願在外面節櫛風沐雨,也不想回到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但今天顯然就是一個必要的時刻。必須回應「主人」的召喚。
他們之於彼此是「同事」、是「搭檔」,但對於擁有他們的「主人」而言,他們連「奴隸」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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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這次的主題?」薩奇諾一臉不耐煩地問,滿心只想要趕快離開這裡。
面前目測約十四歲左右的少女左手提著一件復古又正式的西裝,右手托著樣式繁複的收腰晚禮服。
「是『盛宴』呦。」安娜將服裝塞給兩人之後,邊回答邊整理她艷紅如火的捲髮。安娜和傑拉爾是雙胞胎,要不是傑拉爾去帶新人,此刻他應該在這裡跟安娜一起接待。兩人深得主人的「器重」,真是可憐。
在宮殿裡數不盡的空房隨意挑一間並換上禮服後,莉茲和薩奇諾來到了擺滿藝術品、餐點、美酒,精緻整齊又元素雜亂的大廳。
他們來的算晚了,因此大廳已聚集了幾十位少年少女,多數都是莉茲見過但沒講過話的前輩,沒有十歲以下的孩童,畢竟要長久待在這深淵中,心智不成熟、無法控制力量的人是活不久的。
只有幾個人像莉茲與薩奇諾待在角落,其他人三兩成群,面上帶著或真誠或虛偽的笑容熱切交談著。莉茲並沒有上去參與對話的意圖,只是從擺滿佳餚的餐桌拿了一杯泛著甜美淡粉色光澤的雞尾酒,遞給了靠牆而站的薩奇諾。
「很襯你的頭髮。」薩奇諾接過,微微舉杯致意。
「不加入他們嗎,社交達人?」莉茲故意挖苦他。
「不了,這種時刻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啊。」薩奇諾靜靜喝完酒便不再進食,深邃的目光盯著遠處,像是在想什麼,又或者只是在放空。
門又再次打開,大廳像停格般安靜了幾微秒。進來的是安娜、傑拉爾與那名新人女孩。空氣中飄散著微妙與緊繃後的放鬆,眾人繼續原先的動作,也有人上前與傑拉爾交談。
莉茲這時才有機會仔細端詳那名女孩。十歲左右,幾乎只是個孩子。棕色短髮反映著水晶吊燈,看起來很柔順;先前血跡斑斑的連身洋裝被略大的禮服取代,低胸的設計在她瘦弱的身板上看起來很滑稽。大概是醒來的第一天吧,就碰到一年一度的祭典,真不走運。女孩一臉驚慌,像被獅群包圍的鹿。
不是這樣的,莉茲想,他們不是獅群,他們都同樣是被圈養的牲畜。
不是被賦予任務,就是等待被宰殺。
這次,會是什麼呢?
沉重的腳步聲從走廊那頭傳來,帶著血腥與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這次不會弄錯了。
眾人不再交談,有些人深吸口氣,或緊咬下唇,神色已經緊繃到斷裂的邊緣。
不知道為什麼,莉茲反而出奇地放鬆。可能剛來的時候已經把畢生該吐、該哭的額度用完,何況她還是已死過一遍的人呢。生死邊緣的感覺,她再熟悉不過。
視線環繞大廳,他們穿著最華麗的服飾、享用著最奢侈的盛宴,卻可憐、骯髒而卑賤——他們是災厄之神的羔羊,替人類贖罪而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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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¹ 改編自《事物異名錄》:「正、五、九三個月,謂之災月。官員例減祿料,無羊,故謂之無羊月。」
最快擺好朝見之禮的是安娜,不顧華服蒙塵,下跪、匍匐。緊接著,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眾人依循不成文的慣例立即仿效動作,又大致依反應速度快慢分成了兩個批次,至於傑拉爾則用一隻手壓在嚇呆的新搭檔的背後,他們算是又落後了一點。
想當初莉茲還為了整齊劃一的禮拜驚歎不已,到現在卻已經能分辨出來了。
雖然僅僅是一秒內的差距,但誰也不敢保證,他們難以捉摸的主子會不會因此對怠慢者降下神罰;再者,早一刻伏首,也能降低一點直視祂的機會吧。
與盛宴格格不入的異質很快浸染了周邊的空氣,那個毫無經驗的新人立刻乾嘔起來。聽說每個人在災厄之神跟前都有不同的體驗,莉茲淺淺地呼吸著:那種像是把死亡時間各異的屍塊拼在一起的腐臭,所佔的比例似乎較去年高了點啊……與其說是她第一次在白手帕上咳出的血玫瑰,更像是後來那種,連反射動作都無力執行的時候……
「為您獻上羔羊。」
帶有不符少年音色的沉穩,在平時不一定認得,但考慮到現在情況也只會是傑拉爾了。莉茲在符合禮數的範圍內偷瞄,新來的女孩從禮服下襬露出的雙腳抖得很誇張,沒有人用力撐著的話根本站不穩吧,除此之外倒沒有更多失態,或許是整個人僵直住了?
隔了幾秒,在僅有呼吸聲的沉默中,響起某種神祕的語言,字節難辨、像是深暗之底的爛泥般糊在一起,更帶著沉入那死亡沼澤的旅人的幽魂,更顯陰森。
不禁再次感嘆,那兩人能聽得懂真是了不起啊……但是完全不會羨慕呢。對莉茲來說只需要分得出哪種是肯定意義、哪種是否定意義就夠了,薩奇諾在第一年就教過她。
供品被收下後,氣氛卻更加緊張。
汰舊換新。如果說奴隸是主人的財產,那麼對於連奴隸都不是的他們,也無從議論祂是否奢侈吧。
「──」淒厲的慘叫在發出之前就結束了。或許是從地獄解脫、或許對第二人生充滿留戀……不論如何,在場的某個人永遠消失了,徒留曾為宴會盛裝的空殼。
莉茲並未親眼看見那過程,但是她的搭檔曾聽某個膽大的人描述過,某年偷偷用一小塊鏡子映照出的景象:被選中進行二度獻祭的人,全身先是發生了某種奇怪的扭曲──或是說分斷、幾乎像是鏡子從內部破碎了一樣,然後化為一團血紅中帶點灰褐色的不明物,被吸收進災厄的漆黑破布條掩蓋下的未知中。
不管那是什麼,現在已經結束了,所有人逃過一劫──至少,在這一年內。
哈哈,幸好不是我。……她很快驅散了這種念頭,感到一絲罪惡。
畢竟是祂那種存在,或許所有人都免不了會幸災樂禍吧,理所當然。當災厄降臨在別人身上,在極端情況下說成是自己的幸運也沒錯。
就算他們可以不畏直視祂的形貌、祂的氣息、祂的威勢,也無法不承認那「災厄」是真實存在的,就像本來只在故事中有緣得見的所有魔法和異形種。
* * *
「喂莉茲,妳有想過嗎?」
「什麼?」莉茲心不在焉地回應道,眼睛透過微開的窗戶盯著下面的街道。
「啊就那個啊。」
「哪個啦?」
「上次在說的,關於我們為什麼在做這些事的問題。」薩奇諾邊說邊發出一些喀喀聲,大概是在檢查弩箭。
「不就是任務嗎?必須遵從的命令,什麼的……」
「妳這樣想也沒錯啦,但我倒覺得那只是事情本身的一部分。」
「現在說這些,也沒意義吧……」莉茲略帶抱怨地小聲說,不知道薩奇諾又提起來幹嘛。兩人都知道,災厄之神的意志是無法違抗的。如果那裡面還有能稱作意志的東西的話。
「如果單純地更瞭解自己在做的事,也不壞吧。」薩奇諾展開單翼,用末端敲了敲莉茲的腦袋。「不多多思考的話可是會生鏽喔!」
「你啊,翅膀硬了是吧?」
薩奇諾被這個雙關語逗笑了,深色碎屑掉個滿地,瞬間把這棟空屋的廢棄年份提升了一點五倍。莉茲也跟著笑了幾聲。
「噓,你看,目標來了。」莉茲朝同伴招手。
等待多時的隊伍出現在視野邊緣,數名隨從簇擁著一個略為發福的中年人,緩緩朝空屋隔街相對的孤兒院走去。就算穿著看似樸素,但所處位置和顯然上好的質料已經表明了那人的特殊性。
「確認長相,完全符合。」薩奇諾說,多虧了那雙眼睛,才能在這個距離就顯得如此自信。
標準規格的一半不到啊……真是大好時機。
自從七個月前,為新加入的小蒂妮進行試煉的時候出了點意外狀況,傑拉爾一口氣炸掉了大半座別墅之後,這邊的領主就因為所謂的恐怖攻擊而提升了安保等級,除了衛兵和專業保鏢的數量增加,還多雇用了兩位魔法師。
雖然能理解他重視新搭檔的做法啦……不過後續影響真是有點麻煩呢。
總之,憑著薩奇諾和莉茲這組,對上全部護衛也有相當勝算,但事前收集情報的時候卻又瞭解到,由於這邊這位領主的性格,去探望這所親自設立的孤兒院的時候,總是不喜歡帶太多排場,就算最近因為恐怖攻擊變得有些提心吊膽,舊習仍大致保持著。
「……唉唷,怎麼可能會有人想加害於領主大人啦!」昨天才聽到某個路邊的大嬸這麼說,「有的話肯定是良心被狗吃了!」
或許是出於對護衛或仁德的自信還是什麼的,並沒有淨空周邊區域、也沒有派出外圍人員監視。
「再確認一次,你沒問題吧?」
「我可沒有搞不清楚狀況,只是有些感慨罷了。」薩奇諾沉著地回應,聽起來很進入狀態,就像一頭盯上獵物的猛禽。
那麼開始吧。
現在是下午四點,然而對那位領主來說,晚鐘已經敲下。
偷襲成功之後,一切就沒有懸念了。首先用特製的箭,附加匿蹤和能穿透低功率魔法障壁的屬性,一舉洞穿了不知名魔法師的心口。之後就是兩人靠著相性優勢,用各自的方式對那群空有肌肉的保鑣進行輾壓。
可憐的老好人,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吧。莉茲為這位她不願記住名字的領主感到悲哀。
薩奇諾大開著黑翼緩緩降落,若從躺在地上的角度看去,宛如宣告死亡的災厄天使。「真抱歉哪。」他閉上眼。
用一個小法術強化臂力,莉茲一刀劈開了領主的頭顱。
她有點在意同伴的狀態,幸好這不常發生,算是特例,或許跟他的過去有關吧。薩奇諾樂於分享他侍奉災厄之神這些歲月的經驗,但是做為「人」的那十七年……不管怎麼說,好奇歸好奇,莉茲不會去追問,也不擔心,因為這從不影響他在兩人配合行動中的可靠程度。
黑乎乎的煙霧從領主的屍體中蒸發出來,凝聚成約略相等的兩團,飄浮在空中,形狀時不時會無序地改變,有點像沒固化的瀝青,混一些灰色褐色的雜質。
「還真多啊……」莉茲驚嘆道。或許是她少見多怪吧,從沒見過一次這個多的「災厄」。
「沒時間了,快!」薩奇諾催促道,率先把那團東西吸進體內。莉茲也照做,打了個冷顫,有些反胃,就算做過很多次了還是超討厭這種感覺。然後兩人在大批城衛軍趕來之前及時脫離了現場。
從加速度的大小來看,翅膀好像又變得更有力了。身為乘客的莉茲有點沒禮貌地想道。畢竟吸收了那麼多的量……大概當一個人的善性越顯著,災厄降臨之時才越感到沉重吧。
* * *
一年之期屆滿,莉茲和所有同僚,再次從分散大陸的各地,回到孤懸極西的海島。
距離無羊月結束還有四天,換言之,五天後就是全員都不得不覲見災厄之神的大禮拜。而少年少女們的心情幾乎從回到這「地獄」起就染上陰霾──今年也有新人。
聽說是某個剛好死在生日那天的人,十……幾歲吧,男的女的也不曉得,那種事莉茲其實不太感興趣,自從回到此地、先到處和大家互道生日快樂之後就一直待在她偏僻的棲息地。
在很多年以前或許是一座小型廟宇的石造建築,在莉茲剛發現它的時候幾乎被各種植物包成了綠色的,選擇了主結構比較沒受損的部分清理出來、然後又拜託苦著一張臉的薩奇諾幫她搬家具過來。
幾次暫居的時光裡,石塊被植物根系撐出的裂縫一直是令人困擾的問題,過去幾年莉茲將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了試圖用癟腳的魔法修復建築物上面。雖然直接重蓋還比較快,但她也不是完全沒有進展:進行這種看似與戰鬥完全無關的工作,似乎讓她那一直只能擔任支援地位的魔法能力有了緩慢但可見的突破。可以預見以後跟薩奇諾的配合會更加靈活吧,至少不再侷限於讓莉茲拿刀砍來砍去這種不良選項。
「這次的主題是『燒烤派對』喔~」傑拉爾一臉豁出去了生無可戀的表情向薩奇諾和莉茲宣布。
在她還來不及吐槽某個決定者的惡意之前,站在一旁的嬌小的蒂妮就先一步笑場。這孩子適應得不錯嘛,莉茲想,還能在這邊有說有笑的,真好。……不對,是真可憐。
「呃,不、不錯的點子嘛!聽起來挺有趣的、而且加工程度不要太高也比較合我口味。」薩奇諾連忙消解尷尬說道,傑拉爾立刻表示贊同,然後把一套用具交給兩人。
「話說,這會把大殿搞得烏煙瘴氣吧?」莉茲不解地問。來自舊大陸的她只有聽說過這種活動,實際上如何操作完全不曉得。雖然莉茲也想加入那群歡樂的野孩子,但是蘭迪遵從醫生的建議把女兒留在了屋內,作為補償地講了一個射下太陽的英雄的故事。
真諷刺。死過一次的莉茲已經不需要擔心烤肉對健康的威脅,卻也失去了想要參加的動機。聽說很久以前聯邦還訂定過法律嚴格禁止烤肉呢,結果在瓦解後被舊大陸東部諸國率先廢除。
「所以,當然就是辦在室外囉。」安娜走過來加入談話,她一頭紅髮今天扎得很隨意,彷彿預示著炙烤的火焰。「到了大殿向右轉,注意是正右方那條走廊,順著走到第一次分岔向左,然後出那個側門就是了。」
「到時候注意點啊,這次連我們也不清楚『祂』會如何登場。」傑拉爾提醒。
朝那座違和的空蕩蕩高台望了一眼後,莉茲就跟著薩奇諾踏入這條從未涉足的走廊。兩旁是連續一長串斑駁的壁畫,似乎描述著某個陌生民族的神話故事,放在平時莉茲或許會駐足欣賞,但她不願在這座建築物裡多有停留。
神殿周圍的大花園曾經是精心打理過的點對稱圖形,但經過千年以上的荒廢,有的長成茂密森林、有的光禿荒蕪。所謂燒烤派對就選在一塊灌木圍繞的空地進行。
正當莉茲拿起第三根烤羊肉串,災厄的氣息毫無預警地壟罩了這片開放空間,瞬間讓食慾變成負數。隨手把烤羊肉串扔掉,雙眼搜尋著安娜或傑拉爾的位置,想知道下一步該如何。
薩奇諾突然全身一顫,夾子掉進炭火堆裡。
「怎麼了?」莉茲不認為經驗老到的搭檔會被甚至還沒登場的災厄之神嚇住。
薩奇諾面色凝重地正想開口:「──」
「呼哈哈哈哈哈!」突兀爆開的張狂笑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似乎是一位青年男性,屬於不該出現在這座島上的年齡。「終於出現了嗎、骯髒的魔鬼!本座今天就要代替月亮來消滅你啦!」
轟!只覺勁風撲面,吹散了惡臭。灌木叢被破壞後視線一覽無遺,看來身披不規則形黑布條的高大形體並不在祂的僕人身邊。啊,忘了,不能說是僕人呢。
總之,剛才的攻擊則是來自上方,只見十多個人影分別漂浮在空地周圍十公尺的高度,鎧甲、銀飾的衣袍與正好處於盈滿的銀月交相輝映,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近乎神聖──宛如帶來解脫的救贖之光。
* * *
從那之後過了多久?一分鐘?一小時?一天?莉茲不知道。
自從被一腳踹進來,大門重重關上,她就發了瘋似的往上爬,懷著向侍奉的主子居住處尋求逆轉勝負的力量的使命,爬上數不清的螺旋階梯,掠過大大小小的空房間……結果,除了陳年的霉味和凌亂白骨,什麼都沒有。
只不過是同伴們的謊言罷了。將她關在堅不可摧的巨塔裡,等待缺乏可能性的終末。在聲音也被隔絕後,時間的流逝變得毫無意義,超古代的巨型魔法陣運轉的光芒是唯一的照明來源,沒有水沒有食物,空氣能否對流也不知道、多半是不行吧。
踉踉蹌蹌地走下來,跌坐在大殿中央的高台下。
莉茲為自己無法感到悲傷而悲傷。或許她正經歷著第二次的死亡吧,對她來說死亡必然伴隨某些失去,而自己正在失去那種機能。
結束吧、讓一切結束吧──如此祈禱著。莉茲不知道自己在向什麼祈禱,她早已不相信神。啊啊,如果一切都結束在十五歲生日之後的第二十七天,可能還比較好吧……
「真無趣啊,才這樣就放棄啦?小羊羔?」
「什麼人!」
「不是人,是神。」那個聲音糾正道。
辨明聲音來向,嚇了一跳的莉茲咚地跳起來外加空中五百四十度轉身,撞上去年沒收掉的長桌,發出老大噪音,才把視線固定在本來空無一物的高台上,那個很久以前可能供著神像的地方,被某個身影占據。「胡扯,世界上沒有神。」莉茲冷冷地說。
「哎呀,超冷淡的口氣,跟愛麗絲有得一拚。」
「愛麗絲是誰?」
「神。」
「再唬爛啊。」
「『神』的定義對於繼承了第二神代通用語的你們來說並沒有改變,承不承認則是另外一回事。」一對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環境中發著微光,直勾勾地盯著莉茲。
腦筋轉不太過來。雖然還搞不清楚狀況,但是莉茲覺得面前這位存在似乎很適合自己發洩陰暗情緒。「啊妳在這邊有何貴幹啦?」沒好氣的說。
「處理那隻『災厄』,給牠建造新的牧場。」
隻。牠。被這樣稱呼了。他們侍奉著、畏懼著的災厄之神,被當成牲畜一般稱呼了。「如、如果都知道的話,為什麼……不阻止啊……」
「每隔三十到五十年,牠的胃口會變大,得吃掉全部的飼料才能滿足。」
「就為了這種理由……?」莉茲的聲音顫抖,一時間接受不了她早有預感卻選擇逃避的真實定義,連憤怒都差點忘記要怎麼表達。「這算什麼方法啊!太爛了吧!妳不是神嗎?」
聞言,琥珀的神目當中燃燒著的某物稍稍顯露了一瞬,莉茲的怒火頓時相形失色。
「以半身鎮壓著禍亂之源的我比誰都懂。那是舊時代的神祇無論在數量上如何增加都消滅不了的,針對『世界』的存在本身的天敵。」琥珀的女神輕輕嘆息:「當時大光明神賽坦穆斯的殞落,開闢出了第三神代繁榮興盛的土壤,然而法則的變動過於劇烈,也讓『禍』有了可趁之機。」
「『禍』究竟是什麼?指的是『災厄』嗎?」莉茲插話。先不論立場,現在最重要的是,她必須知道更多。先知道,然後才能思索啊。
「不完全等於,災厄出現得較晚。所幸這個世界的體質還算強健,用它本能的方式──雖然多有錯誤──應對著危機,將第三神代的體系朝著不穩定的平衡態扭曲,其結果,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各類異形種的孳生──其中當然也包括後來被奈勒劃歸人類的你們。」
莉茲不打算追問奈勒是誰,她心裡隱隱已經有了尋找答案的方向。
「將禍亂之源鎮壓住相對容易,但也是建立在它不主動覓食的情況下。即使如此,『禍』仍然不時從被侵蝕的世界中洩漏到表層,災厄的規模從一個人到整座城市──後者當然是要被嚴格控制的,前者也得逐一消除。」
「說到底妳們也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吧!」
「嗯?……妳和我從前某個時期有點像呢。」女神突然短暫地岔開話題,接著回到正軌:「然而拖延時間可是唯一的正解啊,妳能理解嗎?伊莉莎白。歷史的進程乃是無數偶然堆疊而成的必然,就如同弒神者終將降臨於第二神代的閉幕式,即使受到億分之一機率眷顧的不是瑟西莉亞,也會有芸芸眾生中的某一位承擔起那個角色。……沒錯,就連神也只能守候,這是愛麗絲對於拒絕隱世的我所提出的唯一方案。」
靜默了許久,莉茲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背靠著冷硬的石質高台有些發酸,於是她站起來深了個懶腰,又朝背後一瞧,只看見一條積了一年份灰塵的琥珀項鍊歪歪扭扭地被遺忘在那空蕩蕩的高台上。
正門半開著,外面已是白晝。
莉茲在一年前留下的長桌間穿梭而過,迎向刺眼的陽光,而她的陰影落在背後那座曾屬於賽坦穆斯的神殿裡。
誠然。無羊日,即災厄降臨之日。
但是莉茲絕不想變成故事中扮成牧羊犬的那隻滑稽小羊。
* * *
✟
神殿外,潔白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刺眼白光。莉茲走出大門,在明亮的光線下瞇起眼睛,一瞬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感到腳下濕滑,低頭一看,卻是一片怵目驚心的鮮紅。
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或許太過清晰了。神殿外頭,典雅的庭園與繁花異草之間,是交疊成山的屍體。
她呆立片刻,似乎無法理解眼前所見。接著她後退一步,在濃郁的血腥味中乾嘔了起來。她閉著眼睛,大口喘氣,然後才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走出神殿外,強迫自己注視這悽慘景象。
傑拉爾、蒂尼、安娜……全部都是她認識的人,殘忍的被撕成了碎片。她並不是沒看過屍體,但看到熟悉的人支離破碎的樣子,還是讓她幾乎尖叫出聲,只是喉嚨已被恐懼緊緊鎖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莉茲無從知曉。在穿著金色鎧甲的戰士出現以後,她便被薩奇諾一腳踢進了神殿中,用未曾見過的符文牢牢困住──
薩奇諾!
在她思考以前,雙腳便已開始行動。她在滿地的殘軀間搜索著,害怕著,卻又不得不確認那熟悉的身影。但戰場……不,整個屠宰場實在太過凌亂,她甚至分不清楚哪些是破碎的骨頭,哪些又是花園中細小堅忍的白色花朵。
「莉茲……」一聲微弱的呻吟在她身後響起。她回過頭,在神殿的陰影底下,薩奇諾背靠著牆坐著。一隻翅膀斷了,身上滿是血跡。
「薩奇諾!」莉茲在濕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連滾帶爬的前進,好不容易來到他身邊。他還有呼吸,但微弱的讓人心碎。「薩奇諾。」她輕聲呼喚,並拍了拍他的肩膀。薩奇諾緩緩睜開眼睛,視線逐漸聚焦在她臉上。
「啊……莉茲……妳沒事。」
「夠了不要說話了,我馬上幫你治療。」
「沒關係……我已經沒救了。」
「你閉嘴。」她生氣地打斷他,然後擔憂的看著他背上的傷,心知肚明他說的沒錯。
「為什麼……」莉茲說。「那些人,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災厄之神……」薩奇諾吃力地撐起身體。「我終於懂了,莉茲……我一直在想。然後現在……我終於懂了……我們就是祂。」
「你不要激動。」莉茲按壓著他的傷口,卻怎麼也無法阻止血液流出。她快哭了。
「那些人……是天使。是來殺死不受控的災厄。莉茲。我們既是羔羊也是自己的牧者。」
「我不懂。」
「根本沒有什麼災厄之神!」薩奇諾越說越快,莉茲擔心那只是某種迴光返照。「這座宮殿中只有我們,災厄的孩子。就算過世也不願意離開,隨意剝奪善者的性命,回收世間災厄以延續自身存在。妳還不懂嗎?莉茲,我們就是祂。」
他喘了幾口氣,嘴角流出鮮血。莉茲知道自己不該鼓勵他說話,但她仍然忍不住想問。
「但是……那個災厄之神,在宴會上出現的我們的主人……」
「那就是我們。」薩奇諾激動地向前。「那只是由『想要活下去』的我們創造的幻象,好讓一個邪惡的神來命令我們行邪惡之事。那是我們的共同意志,就算我們之中沒有一人真的願意那麼做……但集體並不只是個人的總和。」
「那麼……那些被災厄之神吸收的同伴──」
「吃掉了。被我們吃掉了。」
莉茲無法接受。
這太殘酷呢,如果這就是真實,那還不如將一切都歸咎於命運。
他們就是災厄之神。不知怎麼的,莉茲知道薩奇諾說的是事實,或許她心底某處早已明瞭。當眾多災厄之子齊聚一堂,在力量的和諧中成為一個混沌整體,災厄之神也由此而生。而祂的孩子便以之為名,降下災禍。
莉茲一直很努力,卻始終無法擺脫如影隨形的命運。她作為災厄誕生,作為災厄死去,就算死了,也仍不停止為世間帶來不幸。難道她的生命徹頭徹尾就是個錯誤?難道她根本不應該存在?女神……那個女神,祂到底想要什麼?
處理那隻災厄,為牠建造新的牧場。莉茲的腦中嗡嗡作響,但女神話裡的意思卻越發清晰。他們是災厄,同時也是神的羔羊,而人,就是羔羊的牧草。莉茲想起那個善心的貴族,在她的魔法與利刃之前,他成為一株草料,被隨口吞下了肚。
這一切,到底所謂何來?
「祂們到底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麼。」莉茲掩著臉,無法面對這一切,卻更害怕自己一無所知。
「我們只是禁錮災厄的容器。」薩奇諾的聲音彷彿從遠處傳來。「莉茲,妳看過這麼多書,妳一定有過困惑……為什麼這個時代這麼和平呢?」
比起以前的故事書中,被戰爭與死亡、疾病與飢荒籠罩的貧瘠世界,莉茲所生活的時代,真是和平的使人發笑。她曾以為那是文明的進步,但是……
「是我們。」薩奇諾說。「這是祂們創造的系統。讓我們背負一整代人的災厄出生,誘使我們主動回收罪業以維持世界穩定。然後現在,在我們失去控制前,祂們便來收割成果。」
「夠了,薩奇諾──」
「活下去,莉茲。伊莉莎白。妳得活下去。」薩奇諾露出殘酷的笑容,莉茲不喜歡他這樣笑。「從現在開始,妳將成為災厄之神的唯一意志。我不知道祂們為什麼饒妳一命,但是妳──」
薩奇諾被血水嗆到了,這讓他幾乎窒息。「夠了,薩奇諾。」莉茲厲聲說。但是薩奇諾只是靠在她耳邊,自顧自的說著,聲音越來越虛弱。
「……活下去,莉茲……將災厄與自由……還給人……」
她終於幫薩奇諾止住了血。她欣喜的抬起頭,但薩奇諾的眼中已失去了光彩。
她睜大了眼睛,往後跌坐在地上,看著他的身體,久久無法言語。她傾身向前,一隻手輕輕搥在他的胸膛上,然後將額頭也靠了上去,眼淚無法自制的流了下來。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這個開朗的前輩對她而言到底有多麼重要。她不關心自己的生命,她早已死過一次,此刻卻無法忍受薩奇諾的離開。她一下一下的搥著他的胸口,卻喚不回他的心跳。她願付出一切代價──
讓他活下去?心中一個聲音一閃即逝。她茫然的回過頭,驚訝的發現從滿地同伴的屍體中,黑色的煙霧冉冉上升,彷彿城鎮的炊煙,在庭院中悠悠飄盪。
災厄。
她擱在薩奇諾胸口的雙手,忽然感到一起一浮的脈動。她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隨後她驚喜的明瞭,薩奇諾又開始呼吸了,儘管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面對自己。聲音再度響起,那是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彷彿與某種眾多存在和諧共鳴。接受我們。它們說。
莉茲看著薩奇諾,然後閉上眼睛,想著她的出生,想著她吃過的那些羊隻,那些為她而死的生命。她想著蘭迪與蓮娜,那個善良的領主與他的護衛。她是個罪人,光是活著,就必須不斷剝奪其他生命,為世間帶來災厄。她總是與不幸共存。她想到傑拉爾、安娜……還有薩奇諾。
然後她明白了,人本來就是與災厄相伴的存在。但也正因如此,能夠選擇為善或為惡,這才是真正重要的。那些高傲的神明一點也不了解,祂們的介入反而使世界逐步消亡。
庭園中的黑霧不斷流動,以莉茲為中心匯聚成漩渦,在花草樹木間呼嘯而過。時而使草木枯萎,時而又使花朵綻放,在腐敗的土壤中孕育新生。災厄,這並不是這股力量最精確的名字,那只是全知全能的神面對未知恐懼脫口而出的形容。
荒謬,或許該這麼說。
瓦解一切必然,使一切秩序崩解殆盡,不可掌控的完全偶然。但是正因為這樣,人的自由才顯得如此可貴。神對這股力量的本質感到害怕,祂們早已在安逸中失去冒險的精神,再沒有期待與希望。然而那卻是擁有過於短暫生命的人族,最為耀眼奪目的天賦。就像跨越了天生的詛咒吹熄那十五歲的生日蛋糕,這次莉茲也不會再聽天由命。沒有什麼是必然的,縱使那只是二十七天的小小掙扎。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她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只要有一點機會,我都願意嘗試。無論那得付出什麼代價。」
黑色的煙霧忽然靜止,接著迅速收縮,全竄進了莉茲體內。她瞪大眼睛,承受這無與倫比的災厄,以及與之相伴的力量。她的靈魂幾乎被沖垮,她看到了戰爭與死亡,鼻腔中充斥鮮血與腐肉的氣味,卻同時站立在一片美麗而和諧的花園中,感受和煦微風與溫暖陽光,耳中彷彿聽見夜鶯嘆息。
最後,莉茲終於喘著氣抬起頭,而世界再也不一樣。她展開碩大的黑色羽翼,揚起一片落灰如雨。她單膝跪在薩奇諾身前,伸出雙手,在無限的可能中穿越億萬機率找到那唯一的奇蹟。奇蹟,這只能稱呼為奇蹟。莉茲的雙手碰觸薩奇諾的臉龐,薩奇諾本應斷裂的翅膀瞬間綻放如花,同時身上的傷口消失無蹤。除了衣服的血跡與裂口,沒有遺留半點痕跡。
這樣粗暴的治療幾乎耗盡了莉茲的力量。然而,她輕輕皺眉,她仍然找不到薩奇諾的意識。還少了什麼,少了某個至關重要的東西。並不是災厄不夠多,但意識並不是物品,與必然與偶然都位在不同平面。躍階成神的那個短暫瞬間,莉茲已看到了答案,現在卻又模糊不清。
要喚醒薩奇諾,還缺少一樣東西。簡單的,卻是最重要的,在無比荒謬的世界中使心與心彼此相連,必不可少的某樣東西。一個與災厄截然相反,她曾經渴望卻被注定無緣碰觸的事物。而現在她必須找到它。
她轉過身,滿園的屍體與血跡早已如晨霧般散去,只留下潔白光華的大理石地面,以及枝葉繁盛的花園植物。災厄之子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肉身,災厄就是他們的全部,而那已全給了莉茲。
「謝謝你們。」她輕聲說。在這養育她第二次人生的地方默立片刻,胸中充滿著早被遺忘的感情。最後她嘆了口氣,抱起薩奇諾,往他們一同建造的石造小屋走去。
✝
無羊之日,被遺留下的羊隻最後都怎樣了呢?年幼的莉茲曾天真的以為只要不被賞賜給大臣,羊兒總是能夠逃過一劫吧。但現在她已明白,牠們終究只是人類豢養的餌食,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主宰的權利。
從那以後,過了多久了呢?
莉茲一直在尋找,喚醒薩奇諾的方法。她的腳步遍及整個大陸,翻越過最高的山與最深的谷,走過惡臭的澤與繁花的林,在純樸的鄉間村落與庸庸碌碌的城鎮中落腳歇息,卻始終沒有找到她所欠缺的「那個」。因為身懷災厄的關係,她盡量不與人接觸,卻仍然在所到之處造成了不少紛爭。
然後她找到了同類。
神族實行這套災厄控管的系統,已經好幾千年了。莉茲不是他們第一個放過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就像前人跨越了無數寒冬最終與莉茲相遇,在無止盡的災厄之中,她還有好長好長的時間,可以憎恨創造她的神祇。
「妳太死心眼了啦。」說話的是夏洛特,一個開朗活潑的十二歲小女孩,當然,她真正的年紀可比外表長得多了,很多、很多。「祂們也不是壞人,只是做了自認最好的事。」
「我知道。」
就像人類為了讓植物更好的生長,會拔除多餘的枝葉與雜草,而不會感到絲毫罪惡。差別只在於,植物沒有自由。
「我只是不懂,為什麼是我留下來。」
在幾個人定期聚會的別墅中,莉茲吃著生前沒什麼機會吃到的精緻餅乾,一邊隨口問著不會有解答的疑惑。
一個英俊的十七歲少年,彼得聳聳肩膀。「或許祂們在我們身上看到了某種可能,或許祂們也在尋找答案,又或許只是為了贖罪。就像夏洛特說的,神不是壞人。」
「某種可能……那會是什麼?」
「跟妳在尋找的東西有關。」瑪麗亞,一個美麗大方的十五歲少女,輕輕放下茶杯,發出喀啦一聲輕響。「跟我們都在尋找的東西有關。」
莉茲不是沒想過去找神族報仇,但她心知肚明,她不僅沒有勝算,還會殃及眾多無辜生命。神族把新的「牧場」藏得很好,莉茲找不到,況且,她還得照顧薩奇諾。她只能繼續旅行。
這天,她來到一座小城市。這裡離她出生的地方,只有十幾公里路程。自從「災厄之神」手上解放以來,她不曾興起過回家的念頭。一方面,這個「另一段人生」的記憶對她而言已太過遙遠。另一方面,薩奇諾的事早已佔滿她整個心思。「妳該找個新男人啦。我覺得彼得不錯。」夏洛特總是這麼虧她,而她也總是會這麼淡淡地回答:「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
事實上,她或許只是害怕。曾經熟悉的事物已全都改變了,那個曾經的家也不會例外。
無論如何,就在她即將離開這個小鎮的時候,彷彿算準了時間,夏洛特傳來了消息。
蘭迪生病了。
就這麼短短一句話。莉茲不曉得她是怎麼知道的,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一瞬間她感到有些生氣,但她馬上發現,這股怒意只是為了隱藏那更深刻的情感。
夕陽逐漸西沉,她沉默片刻,接著掉轉腳步,往另一個方向前進。
在東邊天空若隱若現的,是無羊的第一輪夜。
✟
王只要在玉座上,就能鎮壓災厄。
遙遠的東方國度,有著許多如碎珍珠綺麗,但卻遺落在浩瀚中的故事。傳聞中那些故事,使用著第一神代與第二神代早期的文字寫成,只有通曉的人才能明白上個神代所發生的事情。而那因為浩劫而消失破碎的土地,在被吞入無盡汪洋前,曾經有過美麗的名字──神州。只是這也不復活在第三神代人類的心中。
第三神代的人們,那些被奈勒劃分為了人類的事物,雖然操使著第二神代的語言,但是知識、哲學、藝術、對於自然法則的了解,早已經喪失,他們不了解世界的運作,也不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只有受到神衹屬意的人,有那麼一絲絲了解命運的機會。而這一切都出自於偶然,那些被時代拋下的人們隱隱滋長的怨恨,成為了災厄的溫床,最終化為禍害之子、無羊生降臨在這世界上。
他們是對這個美好世界的憎惡。
無羊月的月亮,再度照亮了世間。第一神代與第二神代的人們,對於每個日月都有著不同的意涵,他們用一套反覆運行的編碼系統標示著每個日月,唯唯獨「無羊」這個標誌著不幸與災厄的符號,依然活靈活現在的在現今,被稱作人類之事物的曆法之中。或許,對於美好的事物,不需要戒慎恐懼,也因此不能深深烙刻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無羊的月亮從東方升起,銀白色的月光有如游魚的眼瞳,照亮了半邊夜幕,隨著銀白色月光翩然而下的是兩個奇枯魍巧的身影。
他們一人手持線裝書簿,另一人手持鎖鍊。
「幸,一說,大羊驚人,謂之幸。」2
「是有這樣的說法。」
「又有人說,羊上面是手,是拿羊獻祭,祈求上蒼謂之幸。」
這兩名身穿黑白長袍的神職人員,不同於上次突襲災厄的盛裝,除去了繁重的銀飾與盔甲,斗然出現在那座孤懸極西的海島。他們有如鬼魅走過明媚的草地,就連純白色的花朵都要為之寒冷凋零。
「這倒也是沒錯。不過與女神的願望又有何干?」
「嘛,世事難料嘛。」
高瘦那人雙手一攤,話鋒一轉。
「此外,還有最後一種說法是,那並不是羊,而是刑具喔。用來把死囚困住的刑具。上面的大,是大人物站在刑具面前,正要正在施刑呢。所以第一神代的幸,描繪著罪人在大人面前求饒的情景。而幸福,就是赦罪那一刻得到的。」3
「聽起來就是囚禁災厄的容器。這跟現在的信仰要求人們懺悔與生俱來的罪惡,倒也沒有多大差異。」
受到琥珀眼眸的善變女神的允許,兩名高大又壯瘦有別的代行者,再度來到了災厄之神位在地獄的神殿。在已經清空的牧場,這裡的斷垣殘壁刻著時代的痕跡。每一抹擦痕,都可能是災厄相互吞噬的記憶。
那名壯碩,有著方形臉的代行者,朝著那座違和的空蕩蕩高台望了一眼。
「亞歷山大,是這裡。」外型纖細戴著圓形眼鏡的溫柔代行者,則作出陽光般的笑容,指向一側的門扉。
這條他們從未涉足過的走廊,兩旁是連續一長串斑駁的壁畫,似乎描述著某個陌生民族的神話故事。
「啊,沒錯,喬,就是這。」他舉起手掌上的光芒,好照亮幽暗神殿中壁畫的每個細節,那些關於第二神代結束,與第三神代開始的故事──
在賽坦穆斯的殞落之後,世間經歷了不確定的戰火與廝殺,那是第三神代的序幕。諸神為了各自的願望大打出手,就只為了爭奪唯一神的頭銜。四種以神為名的災厄在大地上肆虐,饑荒、戰爭、瘟疫、死亡主宰了大地,直到第一神代的的古老神祇犧牲自己,將她的半身鎮壓了禍亂之源。
但是禍亂,就如崩壞的力量偉大,當文明越加昌盛,禍亂、災厄、崩壞、破滅,隨便你叫它什麼,那些負能量的旋渦,就越加奮力地,將世界拉回到凱歐斯化成肉身之前、那無端之果的時代。
第三神代的主掌者,在愛麗絲的授意下,有著琥珀眼眸的善變女神沒有隱退。她或許就是凡人以「命運‧莫瑞亞」所呼喚的諸多神祇的其中那位,她不是唯一的命運,但是來自古老第一神代就存在的神衹,稱之為命運也沒有錯。
這是一個神與凡人一同行走在大地上的時代,第三神代。
壁畫雖然高聳,但是兩人高出一般人兩三個頭的身姿,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看到高處一個羊頭的符號,以及旁邊一連串的第二神代早期,來自於第一神代的文字。
「這下半部的故事,與女神大人所說並無二致。喬,你有把握能解讀上半部的壁畫嗎?」
「我看看──」
喬猝然拉長的脊椎拉出長長的黑影,他調整著眼鏡的焦距,好像那是極其纖細的工作。
「『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4不思議、不思議。」
亞歷山大搔搔下巴,「繼續看看,有沒有說到永遠化解災厄的部分。」
「哈哈哈,根據我的了解那希望不大,第一神代的人們,並不相信可以把負能量消除,相反地他們崇拜這些負能量的力量,曰:『使民戰栗』5,負負得正大概就是這樣的道理吧?」
無視喬因說明轉動的手指,亞歷山大青了喬一眼。
「好好,我再接下去看看──」
旁邊畫的是一群牲口放牧的景象,有許多動物被畫在上面,粗略來分析大概有四五六種。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羣。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6下面還有一串,不過大概就是描述一個貴族放牧的情景。」
「有什麼有用的?」
「『三十維物,爾牲則具。』7大概是說如果三十個力量都集中到一個圖騰的身上,就齊全了,可以進到下一個階段吧。說到這個『物』8啊,那可是女神大人也不太明白的咒法呢。」
「那旁邊的那幾頭羊呢?」
在壁畫的兩側各畫了幾頭羊,「『其羊有四樣:一等大尾綿羊,』9 這中間的不太重要,『一等狗尾羊,如山羊樣,其尾長二尺許;一等鬬羊,高二尺七、八寸』10這也不重要。」
就在亞歷山大快失去耐心的時候,喬終於發現什麼有用的。
「啊哈!『又出一等獸,名草上飛,番名昔鴉鍋失。有大貓大,渾身儼似玳瑁班貓樣,兩耳尖黑,性純不惡。若獅、豹等項猛獸見他,即伏於地,乃獸之王也。』11」
在這段文字旁邊畫了一頭黑色有翅膀,如虎添翼一般的野獸,但是卻被叫作羊。
羊的意涵,在第二神代的語言中,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好了,這樣夠了。那應該就是我們之前幹掉的那個黑男孩。那需要知道的就是『玄牝』到底是什麼意思了。這目前還沒有找到。」
「那個啊,我剛好知道喔。玄牝就是黑山羊的意思,不幸的根源呢。」
✟
莉茲一開始還抱著薩奇諾,但在夜奔的路上,她終究放下了他。雖然不捨,但是眼前有更重要的事物。
那是發生在通過薩提克河的時候,她把薩奇諾放下了,那一根鵝毛也不能浮起的薩提克河,很快地吞沒了薩奇諾。她用一枚銀幣,換取了過橋的機會。
越過薩提克河之後,進入了水仙平原,這是一片舒坦的草原,偶然只能看到一棵奇形怪狀的樹,被封刻在曠野之中,遺世獨立。很少有旅者從薩提克的方向,前往莉茲出生的小鎮。
她走累了,停在一株枝椏比葉片還繁多的樹下,告晚的烏鴉對新來室友感到好奇,天空則抹著一種詭異的藍色,除了月亮高高地掛在樹梢,還有什麼無暗之明在夜幕之後窺視著她。
「莉茲、莉茲,伊莉莎白?」
莉茲正好奇男孩般聲音從哪傳來,抬頭才發現樹上又多了幾隻烏鴉。
「莉茲、莉茲,伊莉莎白?」
牠們齊聲叫頌她的名字。
「莉茲、莉茲,伊莉莎白?」
她承受不住叫聲,往後退了一步,撞上了樹幹,讓整數的烏鴉都飛騰起來,繞樹飛行了三圈,期間還不停的叫喊著,最終往地平線隆隆飛去。
「瑟西……莉亞?」莉茲的從鴉聲中,聽到了琥珀女神曾經說過的名字。
她來不及細想,揮了揮她那頭雜亂的淺粉色髮絲。找了一個方向,逃離了水仙平原。
離出生小鎮的路,只有幾公里的距離,但是一座不在她印象中的森林出現在眼前。這也是當然的,畢竟她從未從薩提克河彼岸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她並不知道到達家鄉前還會出現什麼。
森林中的霧氣黏熱地沾上的她臉頰,有如唾液那般的沉重,像是進到什麼生物的體中。莉茲沒有被大蟒蛇吞吃的經驗,但如果她有的話,就是被吞吃到蛇腹底的羊。
最終,濕熱戰勝了她的身軀,她趴在沼澤般噁心的地面上,思索著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誤,才會受到造物主的憎惡。出生在了一個沒有母親的家庭,有著必然早夭的身體。也許,就是自己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也不一定。
遇到薩奇諾之後的日子雖然很痛苦,但也很開心,因為那或許是她經歷中的第一個朋友,但是卻沒有近一步的認識,薩奇諾就永遠不會再動了。
「憎惡,不能通過這座橋。」賽提克河守橋人的話語從她的心中傳來。
這讓她再度增開眼睛,努力掙脫著不斷將她拉向地面的重力。她想起來,她是代表著所有島上的靈魂活著的,不只使薩奇諾,即使薩奇諾那一份在她心中是特別重要的。
紅髮艷麗的安娜對她說:「我很討厭妳呢。要是妳沒有死到這裡就好了。」
傑拉爾帥氣地對她比出拇指:「怎樣沸騰了起來吧,去讓大家獲得真正的自由吧。畢竟我們可是災厄呢。」
蒂妮薇笑著看向她:「姐姐要代表大家吃好多好多的烤肉喔!」
許許多多災厄的孩子們,在她的身邊浮現,沒有人對這世界抱持著憎惡,不是嗎?即使不合理的命運,讓他們在島上把同伴一個又一個的殺死,但是大家都不想要這樣,所以才會試著忘記不是嗎?所以才會滋生那個用來代替一切罪惡的無貌之神。
可是那個琥珀女神,卻擅自地剝奪了大家共同建立起來可貴日常。不過就算是想要討厭她,也是沒有辦法的呢。
因為把薩奇諾拋下的時候,那份對世界的憎惡也沉到了薩提克河底,最終會通向無窮的浩瀚吧。
無數的身影中,就是沒有薩奇諾的話語,一點聲音也沒有。
莉茲不禁悲從中來,如果都放下了那麼重要的事物,還不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那就虧大了。
一頭壯碩的雄白鹿,出現在她掙扎起身的面前,那和緩的鬃毛、流暢的般斕,彷彿就是「美麗」二字的化身。
莉茲想起來了,這是她父親在故事中,說過的那頭白鹿。人類的祖先追著這頭白鹿,來到了一座森林中的湖,從此開始建立了村莊、城鎮、王國。
白鹿走到她的身邊,示意她騎上自己。她撫摸上白鹿的皮毛,然後翻上牠壯碩的背脊,無數的樹木飛快的從眼泮後退,很快就抵達了森林邊緣。
「埃克斯珀列‧度‧安古薩。」
一陣強光從前方射出,利茲只能隱約看到迴旋的魔法陣,以及兩個人影。
在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莉茲失重地滑在了草坡上,那頭白鹿已經不見蹤影。兩名穿著黑白服裝,戴著繁重銀飾的神職人員,阻擋了莉茲的去路。
明明在山坡地上,都已經可以看到莉茲出生的可愛小鎮了!
「妳好,夜安,伊莉莎白‧泰勒‧雅維涅茲‧平‧波爾多‧杜莎,」戴著溫柔微笑的代行者說話了,眼鏡後的瞇瞇眼看來不懷好意,「在下,喬‧安傑魯‧卡多爾‧伊凡‧亞維奇諾,琥珀女神的意志執行人,在此美妙的夜晚向妳問好。」
「亞歷山大‧坎‧斯奇爾‧加多尼薩‧波洛斯。」他的同伴有著壯碩的體型,但屬於話不多的類型。
「小莉茲一定很好奇,我們的女神大人又想要對妳做什麼吧?」
「我現在沒有時間!讓開!我要去見我爸!」
「當然當然,我不會阻止一個女兒去見她病危的父親,但是……災厄,可就不一樣了。」瞇瞇眼摘下了眼鏡,露出兇惡的眼神。
「滾開!」莉茲體內的黑霧,冉冉升起,張牙舞爪的開始恫嚇兩名代行者。
「凡事訴諸武力,的確是第三神代人類的劣根性。但妳知道,妳現在是什麼狀態?又為什麼女神大人要對妳網開一面,放妳帶著妳的小男朋友離開,不把妳殺掉嗎?妳不去追尋『那個解答」,這樣傻呼呼地就跑來找父親,一定很讓女神大人失望耶。」
「我的確力量打不過琥珀眼的女神,所以我也沒想要報復她。但是,如果只是兩個走狗,我現在的力量還是能夠驅趕的。不要小瞧我們了!」
她的黑色羽翼引領她騰空拔起,如果說幸福就是在地面款款飛舞的白蝶,那麼悲傷就是能飛過深淵的黑色大鳥,引領人一窺死神國度的桑榆。
「喬,別跟她廢話了!告訴她真相。這裡離城鎮太近了。我不想動手。」
亞歷山大揮舞著手中的枷鎖,正準備往空中失控的莉茲拋去。
「好啦。」瞇瞇眼兩手一攤,重新把眼鏡戴上,同時也戴上了營業用的笑容,「小姐姐,如果妳再往前的話,妳爸可是會真的會死的喔。」
「什麼?」她如洩了氣的皮球,黑霧霎時間就散去,告死的天使重新墮落到地上。
「會死的喔。妳爸,簡稱蘭迪的那個男人。」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的啊!」
「小姐,妳明明就知道。妳可是災厄啊!只要出現,就會有災難襲擊中人的禍首,妳以為妳可以像個普通女孩,走進人來人往的城鎮,然後像個沒事人一樣離去嗎?」
莉茲不願面對的真相,讓她頹然跪坐在地上,弄髒了本來就已經不怎麼乾淨的淡紫色頭髮。
「那我該怎麼辦?你說啊!你們的神到底想要我幹嘛,要我找到什麼答案,沒來由的就說我是災厄,給我編織不幸的命運,但給不出解釋,因為覺得這樣做比較好,就隨意殺掉我們,或是讓我們相遇,但又給予別離,這算是哪門子的神啊!」
兩名代行者,默默承受女孩的怒吼,司空見慣似地。
等到,女孩終於平息下不斷起伏的胸膛。
亞歷山大說話了,「沒錯啊。為什麼?」
「啥?」
「對啊。為什麼我們要聽那個琥珀女神的命令。」
「不是吧。亞歷山大,你不能這個時候開始懷疑神的安排。這樣太不合理了。」
莉茲看這眼前荒謬的一幕,突然破涕為笑,「原來你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嗎?」
「還真的沒有。」
在一片歡笑聲中,三個人達成了默契,並且交換了彼此的情報。
在經過一陣討論之後,莉茲接受了兩人的建議,使用兩人構築的魔法旋渦來跟蘭迪通訊。
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蘭迪完全無法接受死去的女兒突然出現在眼前,還以為女兒是從天國來接他的。喬眼見溝通無法成立,切斷了通訊,說服莉茲改天再連絡,畢竟在他們兩人看來,蘭迪的病只是因為運動不足導致的虛弱而已,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莉茲還是無法接受,於是喬只好使出了最後的說服手段。
「那個啊,其實我,手上的這本書記載著所有人類的生死。放心吧,妳爸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的。只要他記得每天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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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答案」莉茲仍然不知道。
就這樣過了十幾年。而對於有著無盡壽命的她,她還有著好長的好長得時間尋找答案。因此她並不著急。
她花費了大多數時間陪伴她的父親,叮囑他刷牙。
而這是在她潛入浩瀚深處,把薩奇諾重新撈回來的之後的事情了。
在那場冒險中,她意外獲得了分靈的能力。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接觸到了,這個世界最低下的深谷吧。即使是無盡的浩瀚,也不能填滿的深谷,每天都不斷吞吃著來自全世界的河水。到底怎麼做到的呢?也沒有人能搞清楚吧。
經過了夏洛特的測試,莉茲的分靈體應該是人畜無害的,而她的本體,則在彼得幫助下,用重重的石柱封印在了沒什麼人知道的地方,這一切還得要多虧瑪麗亞,是她才知道剛好有個很適合封印的山洞。
「很久以前,我老公住在那個山洞。現在已經空了好幾千年了吧。不過如果小莉茲妳想要搬進去住的話,我很歡迎喔。」
等到追問起瑪麗亞老公到底去哪的時候,她只是笑笑地說,「他好像正在和一個耳垂很長的人過著同居生活。不用為我難過啦,我心中可是誠摯地祝福他們的喔。」
就這樣,故事回到剛開始的時候,蘭迪也漸漸重新接受死去的女兒回到自己的身邊的事實。 唯一不同的只是,莉茲每天日出都會拎著兩桶水到城鎮附近的山上,在那邊有一棟漂亮的小屋,黝黑的薩奇諾就躺在白色的花朵之中。莉茲會溫柔地扶起他的胸膛,替他脫去昨天的衣物,仔細地從腳開始擦拭。
因為瑪麗亞告訴她,「愛一個人就要從對方的腳開始擦起,那是所有愛之中最大的。」
完成了每日的例行工作,莉茲會為薩奇諾再度穿上今日的衣物,然後在他額頭吻上早安。
「又是嶄新的一天,薩奇諾。」
琥珀的神目注視著一切,對於這般以拖待變的結果很是滿意。起碼第三神代又再此迴避了災厄,不過像是瑟西莉亞那樣億萬分之一的機會,在漫長的時間中,也終究會出現的吧。
但還不是現在。
✝
七歲時候的羅莎娜,躺在祖母的懷中,靜靜的聽她講述那個「無羊日」的故事。
和緩吹徐的冷氣房中,故事還沒有說到結尾,兩人就一同睡入了羊的國度。在那夢中,一隻又一隻的羊跳過柵欄,自主抖下一身絨毛,讓它們成為溫柔的枕頭,而羊兒自身們彷彿重獲新生,跑到春天的田野上吃草。
窗外正是夏季,蟬鳴不止,但是怎樣也不能擾亂這午後的安詳。
是的,命運一直在注視著人們。
他們生滅不止,有如億萬星子。
又如游動在荷花底下的陰陽魚,色彩斑斕但沒有終始。
游雲化成蒼狗,蒼狗化成白浪,白浪化成點點馬蹄。
據說遙遠國度的探險隊挖出了一座古城。
浩首窮經的學者翻出了遺失的手稿。
幾萬人又參加了一場演唱會。
美麗的童話有如斷片的散文詩。
是哄小孩睡去的御伽噺。
若揭示了命運也是偶然。
無有必然的啟示下,人才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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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2許慎,《說文解字》(漢典)
3許慎,《說文解字》(象形字典)
4李耳,《道德經》(中國哲學電子書計劃)
5孔丘及其門生,《論語‧八佾第三》(中國哲學電子書計劃)
6未具名,《詩經‧小雅‧鴻鴈之什‧無羊》(維基文庫)
7同上
8杜正勝,〈古代物怪之研究(上)——一種心態史和文化史的探索〉,《大陸雜誌》104.1 (2002):1-14;104.2 (2002):1-15;104.3 (2002):1-10。
9馬歡,《瀛涯勝覽‧忽魯謨廝國》(維基文庫)
10同上
11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