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知道不該貪快走大路,該要鑽巷子的。
「瞧,是那穢子……」
「嘖,真叫人看不慣。」
「髒死了。」
「不知羞恥……」
小燕子努力縮起身子,低頭走在街道上。
她自顧自哼起歌,卻掩不住一聲聲閒言閒語雜著鬨笑鑽進耳朵,便假裝不經意地低下頭,避開一道道不懷好意的視線。
沒事、沒事的。小燕子告訴自己。
一顆巴掌大的石子呼地砸在她的背脊。
她往前一跌,痛地哼了聲,卻沒膽子望回看,只裝作沒事人地往前走,加快了步伐。
「穢子、穢子!」
聽見背後傳來一連串嘻笑聲,小燕子的歌聲霎時透出些焦慮。大人的冷嘲熱諷也還罷了,小孩子的石子卻從來都不留情的。
她加快步子跑了起來。
「瞧,她又跑了!」
「追!」
小燕子冒險回頭一看,七、八個孩子邊拾起地上石頭,邊叫囂著朝她奔來,只這麼一下,又是一顆石子撞在她的臂彎,另一顆石子擦過腦袋。
糟了。
眼見情勢不對,小燕子撒腿子跑了起來。
小燕子拚了命挪動腿向前跑,但她畢竟還是個未足八歲的女孩子,很快便聽見腳長些的大男孩跑近的腳步聲。她急得眼眶兒都紅了,又一顆石子落在她的背上,打得小燕子向前一跌,眼看便要磕倒在泥土地上。
也不知是情急豁命還是怎地,忽然一股精神力氣湧了上來,小燕子大大擺動雙手,腳丫子穩穩地踩住地面,全力一踢,身子幾乎俯在地上,風般向前飛跑起來。
兩個十幾歲的大孩子躲在路旁,伏在前頭想絆住她,但他們方才見她跑來,唇邊冷笑還來不及勾起,小燕子便如一道雷一閃越過他們。
一時間,小燕子也顧不得東南西北,只是拚命動著腿。
不知跑了多久,叫罵聲、腳步聲早被遠遠甩在後頭,小燕子心頭一鬆,忽地癱軟下來,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她左右張望,不知不覺已跑出了村口,來到環繞村子的大稻田。
這下該沒事了吧?
小燕子回頭一瞧,筆直的大路上,遠遠地還能瞧見幾個人影,才緩和一些的心跳霎時又砰砰亂跳起來。
是那些孩子!
儘管被甩開一大段路,但那些孩子正朝自己追來。
小燕子頓時在心裡大罵自己傻,跑得再快,拋不開人又有什麼用?自己怎沒想到在村裡繞繞路,多拐幾個巷子把人甩開,只一個勁兒傻呼呼地向前跑,到了這廣闊的田地,早晚要給捉住的。
娘老愛嘮叨她實心眼兒,腦子直又不會轉彎,興許是真的。
怎辦?怎辦?小燕子急得跳腳,如今折回村口,只怕正好撞中他們,她左顧右盼,田裡的稻子還新新的,藏不了人,周圍又沒有人家。
想繞到村子另一邊的入口,小燕子再想跑,卻忽然踉蹌了下,險些栽倒在地。
方才那股突然其來的力氣來得快去得更快,小燕子稍一歇息便脫了力,只感覺渾身發痠,背上、手上的傷口也辣熱熱發疼起來。
沒法子,她只能再往前走。
時候不早了,小燕子一下子害怕起來,她從沒離村子這般遠過。
忽地,她看見一座廟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之中。
小燕子沒有多想,略一看覺得這廟著實不小,該有些地方可以藏身,便鑽進去,揀了個佈滿灰塵的角落躲起來。
她努力緩和自己急促的呼吸,擦了擦額頭鼻尖淌下的汗,剛把自己弄得舒服些,便聽到廟外頭傳來談話聲,她一下子噎住了。
「……不錯,準是躲進雷王廟了。」
小燕子慌忙屏住呼吸。
剛才說自己傻,果然不錯。她只管找著個地方便躲進來,怎麼沒想到偌大一片田地,只這地方藏得了身,他們在外頭找不到人,自然便循來這裡。
完了,這下準會被打個半死,小燕子瑟縮在地板上發抖。
聲音繼續從廟外頭傳來:「怎麼辦?進去麼?」
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你傻啊,想得罪雷公不?」
「怎麼?難不成你怕了?」
「哼,怕什麼?」尖銳的聲音繼續說道:「但就憑她這穢子,也敢胡亂闖進雷王廟,搞不好自個兒就把自己弄得天打雷劈,倒省得咱們麻煩。」
幾個聲音七嘴八舌地說。
「這倒是。」
「算啦,且饒她這一次,走了走了。」
「也是,再不回去,又要給娘念上一頓。」
「那算什麼?我家那頭母老虎,吼,可是會拿鍋鏟教訓人的。」
孩子們一哄而散,小燕子噓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算算他們該走了一段距離,小燕子站起身,正打算溜出去,忽然聽見身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蹦起來,發出小小的驚叫聲。
「真是,吵吵鬧鬧得不像話。」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又哪個毛孩子溜進來,想搗鬼啊?」
小燕子定睛一看,一個矮小的乾瘦老人顫巍巍地從廟深處朝自己走來,一張風乾柚子皮般粗糙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儘管穿著寒酸,但老者臉上滿溢聰慧的神情,即使是小燕子也猜得出,他是個見識多廣的讀書人。
「哪來的頑皮娃兒?」老者的表情嚴厲:「沒人教你不能在神廟玩嗎?」
小燕子囁嚅地說:「不、不是,我是……」
「說清楚,什麼是不是的?」
「哇,老爺爺,對不住、真對不住。」
聽到小燕子語帶哭腔,老爺爺的語調軟了下來:「怎麼啦?聽妳聲音悶的,出什麼事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小燕子的眼淚一下子淌了下來:「我給其他孩子追趕,才想來這兒躲躲的……不是故意的。」
「哎,這就哭啦?女孩兒似的。」老人一時間也手足無措起來,他摸摸小燕子的頭:「是爺爺不好,嚇著你了,爺爺沒怪你啦。」
小燕子一時間收不住淚水,長久積累的害怕、委屈、自卑一擁而上,她儘管放聲大哭:「我好……好怕。」
「怕什麼?這裡是雷公管的地方,沒人敢對你動手動腳的。」老人哄她道:「不如這樣,你去求支籤,爺爺幫你解吧。」
「求……籤?」
「你心裡不是有煩惱麼?向神明通靈祝告,便能得到指引。」
小燕子的好奇心被勾起,她抹抹淚水:「怎麼個求法?」
照個老者的指示,小燕子在神壇前跪倒,在心裡默禱自己不要再在路上擔驚受怕了、不要再受傷了。她好希望下次被欺負的時候,會有人不再冷眼旁觀,而是站出頭替她教訓那幾個孩子。
恭敬地拜了拜,她捧住籤筒裡所有的籤,小小的手掌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籤抓起,然後啪地丟下。一支籤突了出來,她抓起那支籤,上面細密地刻著幾個字。
三六 平籤:人生定業固無訛,引頸迎刀復奈何?風強雨驟橫逆處,雲騰霧起直順時。
老人問:「你認得字嗎?」
小燕子怯怯地說:「不認得。」
「那告訴我,最上頭的兩個字兒長什麼樣?」
「嗯,第一個字好認得很,就三橫。第二個字是一個橫加上三個點,上頭一個下頭二個。」
「嘿,聰明的孩子。」老人低低念道:「三六……這樣啊。」
小燕子急急地問:「怎麼樣?願望會實現麼?」
老人搖搖頭:「沒那麼簡單。」
小燕子低下頭:「是麼?」
「別急,我細細解給你聽。」老人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你抽的是平籤,吉凶禍福,得由你自個兒決定。」
「我?」
老人點點頭,說:「人生定業固無訛,這句話是說,人生哪,有些事情,諸如出身、樣貌、際遇等等,我們沒法子改變。」
「出身……他們都笑話我、笑話我娘。」小燕子低聲說:「我不要這樣。」
老人問:「你喜歡母親嗎?」
小燕子想也不想答道:「喜歡!」
老人又問:「如果神要把你托生到別人家裡,你肯嗎?」
小燕子拚命搖頭,她不要把娘讓給別人:「不要!」
「那麼接受它。」老人說:「第二句,引頸迎刀復奈何,說的是——有些事情我們沒法改變,但也不是只有坐以待斃而已,接受它。」
「接受……我只能忍受嗎?」
「別急,聽我說完。」老人搖搖頭:「面對,然後做出改變。」
「我……我沒辦法。」小燕子瑟縮地問:「為什麼不能有人幫我?」
「雷公會保佑你的。」
「雷公……真的存在嗎?」小燕子問:「如果存在的話,為什麼沒在我需要的時候幫我?」
「孩子,我們都期待有人挺身而出。」老人低下身,按著她的肩:「但有時候,你得自己挺身而出,因為就只有你了。」
小燕子嗅了嗅,風中有一股潮濕的氣味,要下雨了。
果然不錯,過不多時,灰濛濛的天空便落起雨來。
加緊步伐走到村子最東邊,小燕子拐入他們家住的蘿蔔巷,迎面右手邊就是一片小菜園子,興許蘿蔔巷這名兒就是這麼來的,但她知道村裡其他邊的人都管這兒叫「落魄巷」,只有最潦倒的人家,才不得已被趕來這兒。
想到這兒,她胸口有股羞愧感隱隱作痛。
不錯,她是落魄巷出身,向來是村裡人最瞧不起的。可只有對她和她娘,村人才會在冷嘲熱諷之餘又加上幾分敵視,這裡邊兒有些古怪,她始終想不透。
小燕子進了屋,一進門就見到屋內好幾處都滴著水,準是屋頂的瓦片又給大風吹亂了。佈滿裂縫的牆也就罷了,塗點灰泥還能勉強糊弄過去,屋頂可沒得商量,塌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非得好好修理不可。想起上次大雷雨來時的慘況,小燕子機伶伶打了個冷顫,等這場雨過之後,她便把這事辦好,誰叫她天生就是不怕高的個性呢?
小燕子喚道:「娘?」
屋裡靜悄悄的,沒有回應。其實用不著喊,這只一個房間的破屋子,放眼就可以望見沒人。
小燕子走進屋內,拿起屋內僅有的一張老木桌上的竹筒兒,拉開栓子倒了倒,一顆晶亮晶亮的小圓石滾了出來,小燕子抿嘴一笑。
娘就愛留些小東西討自己開心。
這竹筒是半年前小燕子去山裡拾的,說要送給娘,娘便拿它當留話筒兒,給母女倆通些訊息。有時候娘急著出門,便用這竹筒告訴小燕子她去了哪裡。
瞧這石頭的色澤,小燕子便知道是後山滾石坡上的。
「娘又聽雨去了。」
也顧不著雨落在身上,小燕子一心想去往娘身邊。出了門,往通向後山的小徑走去,曲曲折折地繞了些山路,便來到一片陡坡。
奇怪得很,這兒的坡雖然陡,倒平滑得很。
坡子上有一塊大石頭,娘閉著眼睛坐在石子上,正哼著小曲兒。
娘從不費心思打扮自己,脂粉首飾在家裡更是看不到半點,但單就娘那張素雅乾淨的臉,比起村裡其他家的黃臉婆,便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瞧見娘悠然自得的神氣,小燕子著實羨慕得很,旁人對她娘的閒言閒語不比她少,但娘從來不當回事,也從不與人爭吵,只平靜地照顧她們母女倆的生活。
小燕子多希望自己多像娘些。
爬到大石頭上,小燕子偎著娘癱坐下來,今兒一路跑跑逃逃,心裡又緊張,她著實累壞了。
娘摸了摸她的頭:「今兒也沒有雷聲呢。」
小燕子點點頭,卻不小心撞到手臂上的傷口,她痛得哼了聲。
「小燕子,怎麼啦?快給娘瞧瞧。」
娘挽起了她的袖子,見到她手臂上的傷口,便替她揉了揉,就著雨水沖掉了凝結的血塊。小燕子忍住眼淚,血痂去掉之後,傷口又出了些血,絲絲鮮紅滲出。
娘溫言道:「好啦,回去我給妳包起來吧。」
「娘,為什麼他們老愛說我身上的血不乾不淨呢?」小燕子看著血珠:「我瞧沒什麼不同呀?」
娘摟住小燕子:「他們這麼說了?」
小燕子低著頭:「他們還說、說我很骯髒。」
「別聽他們胡說。」娘盯著小燕子的眼睛:「小燕子,妳是最好的,是娘的驕傲。」
「可是……大家都這麼說。」
「大家都這麼說,不代表便是對的。」娘溫柔地笑著說:「娘的話和他們的話,你信誰的?」
「娘……」
「孩子,妳注定比旁人吃更多苦。」娘的眼裡閃著一抹愛憐的光芒:「別讓任何人決定妳,除了妳自己。」
小燕子低下頭。
「瞧,是雨燕。」娘指著天空的一個小點:「小燕子,那是妳名字的由來。」
抬起頭,循著娘的手看去,小燕子在一片蒼茫的天空裡,瞧見灰色的小小鳥兒在空中掙扎,似乎隨時要給雨打落地面、給風撕成碎片。
「好小、好自不量力。」她嘟囔:「灰灰的小小一隻,又不起眼。」
「不起眼麼?在晴天,或許是的,但在風雨飄搖時,就能看出牠們的堅強。」娘的眼裡閃過慧黠:「別小瞧牠們,雨燕小歸小,但力氣驚人,不善行走,卻是飛得最快的鳥。牠們在天空度過一生,無懼於風、無懼於雨,再大的風暴也不停止飛翔。」
小燕子瞧著風雨中,小小的雨燕竭力鼓翅飛翔,不斷飛遠、不斷飛遠,最後消失在視線盡頭。
娘看著小燕子:「也只有牠們,能在雨中飛翔。」
隔了幾日,也不知那家人是要搬家還是大掃除幹嘛的,小燕子平日走慣的小巷子不巧被堵了,她不得已,只能繞回大路上。
小燕子走在道上,心裡宛如吊著幾個桶子,七上八下。
「咱們正愁沒事做呢。」小燕子剛祈禱別要又被糾纏,便聽到不懷好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瞧,這穢子竟還有膽子走在路上,不是討打是什麼?」
幾乎是下意識的,小燕子拔腿就跑。
「嘖,就會跑。」
「兄弟們,追啊!」
「膽小鬼!」
小燕子拚命跑著,宛若天邊閃過的一道雷般跑得飛快。
他們追不上,小燕子肯定。
只消到了雷公廟,他們便不敢再對自己動手動腳了。
可是……。
她……她得要跑到什麼時候?一輩子嗎?
小燕子咬咬牙,然後轉過身。
孩子們還在持續叫罵:「穢子,骯髒的小鬼。」
小燕子鼓起勇氣:「我一點都不髒,兩天還洗一次澡呢。」
看見小燕子忽然不逃了,孩子們倒是傻愣了一下,幾個人收不住腳步,差點兒絆倒。小燕子暗暗握住拳頭,好:「說,你們幹什麼老追著我?」
那個聲音尖利的,約莫十三四歲的男孩子說:「妳活該。」
「什麼活該?你們成天就會欺負比你們小的女孩子,真不知道羞!」
「也不知是誰不知羞呢。」男孩續道:「我娘說,妳是個穢子。」
「什麼穢子?」小燕子插著腰:「我還筷子椅子呢。」
「我娘說妳是偷生的,也不知是誰的孽種,要給村裡帶來災難的。真是羞死人,要我是妳,還不如死了算了。」男孩指著小燕子的鼻子說:「我娘還說妳媽是畜生,最下賤的女人。」
小燕子怒了:「笑死人,就妳娘那副德性也敢說嘴?在村子另一頭都可以聽見妳娘整日裡嘰嘰咕咕地搬弄是非,比孫家那頭老母雞還吵,憑她也敢說我娘的不是?」
「好樣的,今兒妳倒有種,看我們不打死妳才怪。」男孩的臉脹紅起來:「兄弟們,咱們替天行道!」
男孩子們紛紛撿起地上的石子,朝小燕子扔來。
小燕子忽然驚慌起來,幾乎可以感受到石頭砸在身上的疼。
她到底在幹嘛?竟和他們鬥嘴!她會被他們揍、她會受傷、她會被石頭打死、她會……
她會掌控一切。
一次呼吸、一下心跳,剎那間,小燕子的思緒變得無比清明,她清楚看見石子向她飛來,還能數出不多不少正好有十顆。
剎那便足夠了。
她伸手,風般輕盈揮動。
當小燕子回過神,她的手上抓著一把石子。
一眾孩子傻傻地看著她,似乎不能夠相信方才發生的事情,小燕子也幾乎不敢相信。
小燕子想了想,然後撲上去,一拳打在領頭的男孩鼻子正中:「少煩我。」
男孩的鼻子噴出血,小燕子甩了甩手甩開血滴,圍著的孩子自動讓開了路,她掉頭就走。
和娘打探打探之後,小燕子才知道他們四方鎮東西南北各建有一座廟宇,而雷王廟是離他們家最近的。她也才知道,雷王廟拜的是代表正義、替天行道的雷公,祂的雙眼燁燁生輝,能看盡世間一切罪惡,任何邪佞都無所遁形,還會將壞人天打雷劈。
來到雷王廟,小燕子好奇地打量著,仔細一瞧才發現,這廟氣派的很,更氣派的是,無論誰打前經過,都得恭恭敬敬地朝裡頭拜上一拜。那個潑婦一樣整日吆喝的的林家媳婦,還有市集上滿臉橫肉的屠夫,也只有在這兒,他們才會低下頭,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
每個人在這兒似乎都變得乖順了,即使瞥見小燕子,也不敢同她怒目瞪視,甚至還有人微微點了個頭。
小燕子真想這麼受人尊敬。
她溜進廟裡去,想瞧瞧雷公究竟是什麼樣子。
來到神壇前,上次來的時候因為天色晚了看不清,這次雷公的塑像明明白白地擺在她眼前。只瞥了一眼,小燕子便被震懾住了,好半晌一動也不動,指是呆呆地看著。
雷公……雷公和她想像得不一樣。
當然,祂威風凜凜,不怒自威,但祂……祂……。
小燕子喚道:「爺爺、爺爺!」
「怎麼啦?吵吵鬧鬧的。」啪啪啪草鞋踏地的腳步聲從廟裡頭傳來,矮矮瘦瘦的老人走了出來:「又是妳這娃兒。」
小燕子問:「爺爺、爺爺,雷公不是最厲害的神麼?怎麼長這般醜?」
「噓,說什麼呢。」
「那為什麼……為什麼雷公要挖出自己的眼珠子呢?」
雕塑上,雷公左手的手指筆直插入自己的雙眼,紅色的漆沾在木像上,宛若流下的鮮血、也宛如淚水。
老人問:「妳說呢?」
「我不知道。」小燕子遲疑了一下,說道:「或許……或許因為正義不該用眼睛評斷。」
「錯了、錯了。」老人搖搖頭。
「那為什麼?」
「因為他不想再看見,因為我們不要他看見。」老人說:「雷公剜去雙眼,因為觸目所及皆是邪惡而不忍卒睹。」
小燕子又問:「為什麼雷公看起來凶巴巴的,神明不都是慈眉善目的麼?」
雷公張開另一隻手臂,彷彿要保護身後什麼人,卻又面露凶光,猙獰醜惡的面孔叫人看了就害怕,怪不得那些追趕她的孩子沒一個敢進來。
「雷公面容醜惡,因為祂不是保護者,而是懲罰者。」老人說:「祂冷面無情,知道唯有帶來恐懼才能保護。」
「祂不夠高大、不夠尊貴。」小燕子低聲說:「祂……祂……老天,祂跪在地上!」
小燕子沒有想過,一個神明會雙膝跪倒在地。
「祂被擊倒了。」老人說:「不是被邪惡,而是被人性,被祂想保護的。」
雷公的面容好痛苦、好猙獰,但不知為什麼,比小燕子見過的任何佛像菩薩都更令她覺得親切,彷彿比起神,祂更人性、更在乎。小燕子不自覺伸手觸摸祂的臉,想安撫祂的傷痛。
老人低聲說:「孩子,好好看著,記得你那籤詩,還有最後兩句嗎?」
「嗯。」
「風強雨驟橫逆處,雲騰霧起直順時,這兩句話的意思……孩子,你會有風雨波瀾的一生,但在最最失意不得志的時候,便也是你將躍起騰達的時刻。別害怕,記得這個姿態,哪怕最厲害的神明也曾經跪倒。」
這個姿態……什麼意思?是妥協嗎?還是……。
小燕子仔細瞧著,這雕像雕得真巧,連肌肉紋理與面部神情都栩栩如生,她幾乎可以看見雷公的腿使勁用力。
好一會,小燕子才從震撼中回過神,她笑著說:「雷公踩著雲呢。」
「當然,雷公騰雲駕霧不說,還能吹息成風、覆手為雨,雷電便是祂的怒號。」老人也收起嚴肅的表情,露出和善的笑容:「妳沒聽過這些傳說嗎?」
「沒怎麼聽過呢。」小燕子嘟起嘴,過去她總避著人多的地方,廟會、茶館、說書人那些有趣的地方都去不了,免得被人找麻煩。
「那我給妳說說吧。」
小燕子甜甜一笑:「老爺爺,你人真好。」
「沒有的事,一個瞎眼的老頭子有什麼好。」老人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也就你這娃兒願意來陪我這老頭子解悶。」
「這間廟都沒人進來麼?」
「是啊,作這兒的廟守可真難熬。」老人感慨地說:「小娃兒,妳想啊,誰願意在這兒多待會?」
「怎麼呀?」
「瞧這神像凶神惡煞的,心裡發毛。」
小燕子嘻嘻笑道:「瞧,爺爺你自個兒也說了,這雷公長得真不好看。」
老人微笑:「故事打那兒說起好呢?」
「爺爺,您慢慢說吧,多說些,我聽著呢。」
小燕子覺得老人雖然看不大清楚,常常絆到東西,卻不像其他村人一樣老對自己生氣,而有些親近感:「我一定常常來這兒看你。」
「好啊,那,我便先給妳說說咱們四方鎮的來歷吧,這片土地啊,講來也真難過,從祖先來時便災難不斷。這四方鎮嘛,本來也不是村名兒,而是陣法的名字,四方鎮、四方鎮,便是鎮守四方,供奉四個神鎮壓四方災難,東邊來的暴風雷雨、西邊來的氾濫洪災、北邊來的焚風乾旱與南邊來的沼毒瘟疫,分別由雷公、河伯、火龍王與瘟娘娘四神鎮守。」老人喝了口茶:「結果時間久了,四方鎮就變成咱村的名兒。」
「爺爺,你真聰明,懂得這許多。」小燕子羨慕地說。
老人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吸引著她,他的一舉一動不像一般村人那樣粗鄙,神情裡也有一股小燕子說不出的聰慧神氣:「娘老說我性子拗、腦子直,我也想變得這般聰明。」
「只是些鄉野傳聞罷了。」老人擺擺手:「孩子,你要想變得聰明,便要讀書,古代聖賢的教誨才是治人治己的良方,和這些個雜談傳說是不同的。」
「讀書?沒人要教我讀書的。」
他們村裡,誰會想要讀書呢?大家窮得這般厲害,一天的力氣剛好夠用來幹完活兒,便再沒時間精神了。興許,女孩子是有時間讀書的,但誰願意花時間教女孩兒呢?
「你要真想讀書,不嫌棄的話,就讓我這老頭兒教你幾個字吧。」
「真的麼?」小燕子又驚又喜地喊。
老人笑道:「當然,白日且忙你的事去,你要願意就傍晚過來,我便教你些東西。」
「好!」小燕子遲疑了一下,喊道:「老師。」
「好好好,那今天開始,我先從簡單的東西教給妳。」老人顫顫巍巍站起身,快過門檻走到廟深處,小燕子跟了進去,見老人從一側的書架中抽出一本薄博的冊子:「每個學生都該從『三字經』的頭一句開始學,你聽著,好好記住了:『人之初,性本善……』」
小燕子滿八歲了,能幫忙幹一些簡單的活了。
當然,一開始沒人願意雇用她,大部分村民仍對她投以不信任的目光,但只消減半工錢,誰會拒絕便宜的幫手呢?尤其小燕子特別勤奮,從不像其他孩子會偷懶打混。
雖然她不是特別伶俐,但她可是村裡小一輩第一的飛毛腿,做些送送貨、跑跑差的工作,還是不成問題。
娘仍舊老樣子把自己當作小孩兒看到,要她多出去玩兒,小燕子可是老大不服氣。她年紀可不小了,也想分擔些家計,哪怕只是少許,小燕子也不想再見到娘為了多掙幾文錢過冬,而去做些整理豬鬃的粗繁工作。雖然現在生活辛苦了些,但有些工作倒也挺有趣,做過幾次跑腿的工作之後,偶爾也有人要小燕子到山那頭的小城買些貨。第一次進城時,小燕子著實大開了眼界,幾里長的街道,兩邊全是貨舖子!賣得東西足夠她一輩子也用不完。更別提城裡人數之多,有些住家竟蓋在別人屋子頂上,還蓋了兩三層!真是不可思議。
想起進城的經驗,小燕子嘻嘻笑了起來,有次著實是幸運,托她買東西的人格外大方,說買完貨品之後的零花全歸她,她進城去便比平時更賣力討價還價,省下錢就跑去買了支特大的傘送她娘。
娘笑著說要把舊的傘讓給她,她自個兒倒不怎麼樂意,說句老實話兒,她覺得雨淋在身上挺舒服的,雖說娘總愛念她,但她可一次也沒著過量。
想起娘,小燕子有些擔心,娘什麼都好,就是不大注意自己身子,平日裡挺愛嘮叨小燕子要吃飽穿暖,換做她自己,就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娘分明身子虛,受不了寒氣,又老愛在雨天跑出門,直叫她擔心,生怕哪天娘又會害場大病。
說到生病,送東西到洋人醫院去的工作,那才真正是驚奇。村裡人總說洋鬼子是魔鬼,不僅容貌古里古怪,腦子更是大有問題,男人穿著女人寬鬆的長褲,女人倒穿起男人的袍子,腳像做苦力的腳一般大,說話還像男人一樣大聲說笑,絲毫不懂得規矩。更別提他們不信菩薩神明,還老說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分明是不對勁,與洋鬼子見面,準會惹禍上身。
小燕子倒是對村裡人的說法半信半疑,老天在上,她自己可不是也老被說成不祥的人呢?至今她也摸不清為什麼。不過,也正因為村裡人的迷信,才讓小燕子掙得了替洋人送貨的工作。當然,或許是這個原因,部分村人對小燕子又更疏遠了,彷彿害怕她身上染著什麼惡病似地遠遠避著她,偶然碰著也毫不避諱地露出露骨的嫌惡表情。
不過,小燕子才不在乎,她已習慣對閒言閒語左耳進右耳出,況且,這份工作值得這代價。
送幾次貨之後,小燕子結識了一個黃髮的洋女人,她足足比小燕子高兩個頭!這還不打緊,她彷彿還嫌不夠高似的,老在鞋子後跟扣上細細的木頭樁子,簡直是高得不像樣。
不過,雖然洋人的容貌確實像村裡人說的那般古怪,但小燕子確信那洋女人有個好心腸,她總是耐心地滿足小燕子的好奇心,同她解釋醫院裡她覺得有趣的玩意兒,像自己會滴滴答答走、還會報時的「鐘」。不過,有時小燕子也覺得洋人挺傻的,想知道時間的話,抬頭看看太陽不就得了麼?幹什麼費這麼大勁造這般複雜的機器?況且,洋女人偶爾會警告小燕子水得燒開了才能喝,或是最近不能吃豬肉什麼的,喝水吃肉會生病?小燕子不大相信。
或許,洋人的腦子真的怪怪的。比起洋女人告訴她的東西,小燕子還是更喜歡雷王廟的老師教導她的知識。她現在已學會百來個字了,老師直誇她聰明,雖然背書是枯燥了些,卻讓小燕子在遇到其他孩子時多了份優越感。
說來奇怪,自從她教訓了那些愛欺負的孩子,他們似乎就認可了自己,老用一種小燕子說不上是尊重還是什麼的眼神牢牢盯著她。雖說也不是交上了朋友,但偶爾也會一塊玩兒,特別是那個聲音尖尖的男孩子,或許是因為他娘不大管他,從小就在外頭廝混的關係,他會一些偷偷摸摸的特技,開鎖、前行都難不倒他。男孩有個名兒,好像是林浩還是什麼的,反正是那種再通常不過的姓名,進城一喊只怕有一打,她便只管喊他小耗子。
想著想著,小燕子進了雷王廟。
「老師、老師!」
「你來啦。」老人從廟裡頭走了出來:「先背背論語吧。」
「子曰:『學而時習之……』。」
小燕子乖乖念誦了遍,她有自信一個字兒都不差。
「好,論語妳都記得熟了。」老師說:「今兒,我們來談談『亞聖』孟子吧。」老師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拜了拜,才又續著說:「孟子的學問,最重要的便是一個『義』字。」
小燕子問:「義?」
「仁義道德,聽過沒有?」老師說:「若說仁直指道德心本身,義便是道德心的發用,是由仁心引出的路,不是指遵循外在的教條,而是指由良心主動自發的行為。」
小燕子嘟起嘴:「好難,小燕子不懂。」
「說簡單些,『義』便是『做對的事』。」
小燕子歪歪頭:「做對的事?那有什麼難的。」
「呵,有骨氣。」老師摸摸小燕子的頭:「但不是這麼容易的。什麼是『對的事』,得自己權衡,不是旁人說什麼你便做什麼。『義』之所以難,難就難在有時候,旁人都是錯的,但哪怕只有你一個……不,正因為只有你一個,你也必須站出來,然後做對的事,正如孟子所云:『雖千萬人吾往矣』,縱使千萬人威逼也不退縮,啊,那是何等的氣魄!」
「雖千萬人吾往矣。」雖然不大懂,不過多念幾遍快些記住,總是不會錯的:「雖千萬人吾往矣。」
一邊唸,小燕子一邊拐入蘿蔔巷裡,鑽入隔壁傅姊姊家裡。他們倆家是老相識了,同樣住在蘿蔔巷,很快便混得熟了,比她大四五歲的傅姊姊自小便很照顧她。
傅解結瞧見小燕子,便招呼道:「小燕子,妳叨唸啥啊?別是中了暑,快喝杯藥草茶定定神吧。」
小燕子自豪地說:「我在背書呢。」
「別要說笑了,女孩子背什麼書?真曬昏了頭不成。」傅姊姊摸摸小燕子的額,她笑著躲開,傅姊姊便遞給她一杯涼茶。
「謝謝姊姊。」
「喏,妳母親的藥,老方子了,早晚一帖。」傅姊姊遞給小燕子幾包黑乎乎的藥粉:「妳也勸勸妳娘,咱家藥草再靈驗也不是這麼吃的,別再讓身體受涼了。」
「唉唷,傅姊姊,我說過不知幾百遍了,我娘便是不聽,偏愛去聽那雨聲雷聲,我有什麼法子?」小燕子咕嘟咕嘟乾了茶:「別盡操心我啦,聽說妳娘又給妳添了個弟弟?」
「可不是,又多了一張嘴,米錢都要沒著落啦。」
「傅姊姊家不是開藥鋪子麼?」
「藥能治肚子餓麼?能當飯吃麼?咱家子這麼大一口人。」
小燕子聳聳肩:「我以為做生意要賺錢些。」
「別提啦,能賺錢,咱家會住這落魄巷麼?我瞧拿這些草藥熬些涼飲,興許還多些賺頭。」傅姊姊瞥了家裡堆著的藥草,嘆道:「換作十年前,我們家藥鋪也還能餬口,但打從王道長到這鎮上,就沒人來咱藥鋪抓藥治病啦。」
「怎麼著?」小燕子問:「聽說王道長法力高深,是真的麼?」
「我沒見過,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聽說十年前,正好是王道長初到這鎮上的時候,也不知為何瘟娘娘忽然作祟,好多人病倒了,我爹怎麼配藥都醫不好,最後連他這藥鋪老闆都病倒了,丟了好大的臉,王道長倒露了好大一手,施了個什麼法術,不到幾天,村裡人竟全好了。從那時候起,村裡人都信他的,再沒人來咱家藥鋪了。」
傅姊姊嘆了口氣:「現下咱家連黃牛也賣了,我瞧最後那塊地是要保不住啦。」
「那可怎麼辦呢?」小燕子輕輕擁住傅姊姊:「好姊姊,別要把妳也賣了,我可捨不得。」
「傻妹妹,就咱們這荒僻村子,要賣,只怕也沒人買得下我呢。」傅姊姊笑道,一下子彷彿回到往日的開朗,但他一下子又沉下臉:「我爹說了,女孩子終究是累贅,還是早嫁人是正經。」
小燕子嚷嚷:「什麼累贅?分明傅姊姊又是下田又是去藥鋪,給妳們家操勞了這許多年。」
「別說啦,之前得下田幫忙,但現今我弟弟年紀也大了,我在旁邊反而礙手礙腳,藥鋪反正也沒生意,不差我一個。」傅姊姊說:「要對到一門能掙錢的親事,我爹早就允啦,可就憑我們的家世……更別提我這雙腳,那可真是羞恥,只怕是對不到什麼好親事。」
「裹小腳到底有什麼好?我瞧孫家那小女兒新近纏了腳,整日哭哭啼啼的,光瞧就知道疼得半死,走路也歪歪扭扭的不像樣,可不是自己廢了一雙腳麼?」小燕子不屑地說:「我可不要,莫說別的,我纏了腳,誰給村子裡送東西呢?」
傅姊姊道:「快別這麼說,待得妳要成婚時便知道,有一雙漂亮的小腳有好大用處,別像我這樣,一看就知道是苦力女子。」
傅姊姊什麼都好,就是古板了些。小燕子吐吐舌頭,朝傅姊姊扮了個鬼臉,便溜出她家門。
睡到半夜,一陣奇怪的咆哮聲傳入小燕子耳朵裡,小燕子驚醒過來。
她翻了個身想繼續睡,怎奈那巨響一聲聲傳來,沒有消停歇的跡象,小燕子站起身走到門口,眼前的景象令她呆若木雞。
在繞過村子旁的江上,一道道小山般的巨大波浪急速衝向岸邊,泛著泡沫的可怕江水宛若一條巨龍,把原先的河流吞沒了。洶湧的紅水湧出,似是要往村子湧來,吞沒邊上的居民。
「河水氾濫啦!」
小燕子偏過頭,便看見一團人提著燈匆匆趕到前頭。為首的是個道士,一身靛青色的道袍,威風凜凜地領在人群前。
在人群與小燕子錯身而過的剎那,小燕子同那道士對上了眼。
小燕子陡得往後一縮,心裡怪不舒服的,她說不上那是什麼感覺,就是覺得不對勁,或許是道士的眼裡有抹陰影,恰巧被她的雙眼照見。畢竟小燕子的眸子晶亮得很,娘常取笑她,說她的眼睛在夜裡會閃閃發光,像雨裡閃過的雷。
審度了暴漲的河流,道士語焉不詳地說:「不好!河伯發怒了。」
村人七嘴八舌地問。
「糟啦,這水一淹上來,別說莊嫁了,村子都要毀啦。」
「我早說要多拜拜廟,你們就是不聽!」
「那可怎麼辦呢?」
「別急,貧道自有辦法。」道士抬起手,沉聲說道:「得讓河伯娶妻。」
「娶妻?」
「那是咋回事?」
「鄉親莫荒,有我王田豐在此,定能平息河伯之怒。」村人們又是一頓追問,然而道士倒是處變不驚,風雨中一個振袖侃侃說道:「河水氾濫、侵門踏戶,所為何事?那自然是河伯短少了些什麼,所以要向人們來爭來要。」
「平時我們短少了些關照,因此河伯不滿之下,便高漲河水而來。」
「但是往河伯送錢怕是少了糧、給米又怕忘了酒、贈酒又恐沒給肉,這可如何是好?」
「那自然是給個能打理萬機的賢內助,柴米油鹽醬醋茶,織得了布疋衣服、燒得茶水菜餚,可說是一應具全。」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因此,我們應該找個適婚女子,獻與河伯,平息洪水。」
村人們一時都安靜了下來,只聽得道士朗朗話語聲伴著滾滾洪流說出,各個只能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見得村人猶豫,道士露出誠懇表情說道:「這可猶豫不得,不像瘟娘娘那次,病起來尚有數日轉圜餘地,河水氾濫之事不消一盞茶時分便天差地別。要不是危機迫在眉睫,我王某人也萬萬不敢出此下策,只是現在真也無法多作他想,還請各位鄉親多加諒解。」
「娶妻……」
「再拖下去確實不妙。」
「牲口還好說,莊稼是怎麼都躲不了的。」
趕來的村民聽聞這席話後,不禁開始議論起來。
然而,那些話語對於小燕子來說有如穿堂之風,又像是平日的街談巷譏那般充耳不聞。
因為,在小燕子的眼中,道士眼瞼中暗藏的陰影若隱若現,猶如荷花池中一閃而逝的魚影,那份捉摸不定的陰沉直教小燕子分神。
轟隆一聲巨響,村民們望向河口,只見一段巨木翻騰著、被濁濁泥水沖刷而來,頗有拔山倒海之勢,橫掃著倒楣的河岸林木石塊。
「這可真不得了了!」
「只怕四方鎮難逃此劫啊。」
「該讓村中老幼先去高處避難!」
譁然中村人開始動作,無人注意道士臉上那抹微笑的神色,就連小燕子也是。小燕子側著身子躲在一旁,望著奔走的村民們,心裡才想著:是該回去帶娘收拾細軟。不經意,卻訝然輕喊出聲。
小燕子見到的是滾滾濁流潛伏著的某個影子,那就像是淤泥中的泥鰍般,暗藏泥水中,唯有在移動時,那細長流矯健的身形才引人注目。
那道身影猶如水蛇,然而,軀體的巨大卻不下方才見到的巨木,因此小燕子一直不放在心上,只是在一個轉念間意識到了那並非死物,那份訝然使得小燕子收不住聲。
然而,那份慌張也於事無補,小燕子依然如同眾多的村民那樣,各自回家準備收拾細軟,唯有部分家中已有人收拾的村人在聽著道士解說河伯娶親之事。
背對著洪流,小燕子跑著回到家中。
「娘!犯洪水了!」等不及推開門,小燕子便急著喊道。
「知道了,外面鬧著天都要翻了,娘早就收拾好了。」娘的溫言軟語傳來,小燕子忽然覺得心中踏實了些。
娘依然掛著淺淺的微笑,將家中有價的物品稍加收拾成了一個包袱,微笑道:「你看我們家中也沒啥需要收拾的,就我們母女兩人,不用慌張的呀。」
果然,娘還是那樣。忽然感到一陣寬心,小燕子露出了笑容說道:「嗯,我們快去高處吧,反正家裡也沒有田地牲口,了無牽掛的。」
此時,卻聽到隔壁傳來多人的叫喊聲。
出門一看,卻是道士領著一干人圍著傅家門口,拉拉扯扯的,似乎在吵著些什麼。
「道長!肯定不用如此的罷!河伯發怒了,我家女兒又能幫上什麼忙呢?」
人群中,傅家父親神色慌張地勸說著,然而,得到的卻是另一番說詞。
「讓河伯娶親,平息氾濫,就是村中的當務之急,也就是當前大義。」道士依然有條不紊地說著:「逃得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現在是危急存亡之秋,就算全村上下安好,牛羊全失、莊稼全毀,我們也與死了無異。人哪,是無法逆天而行的,我們始終得仰賴著土地而生,正如同父母供養著我們那樣。所以,我們現在所行的,不過是將土地賜予我們的還點回去罷了,難道這就不能稱上是大義嗎?」
道士一番話擲地有聲,只見傅家父親支支吾吾,村民們也七嘴八舌地拉著勸著。
「你們要帶姊姊去哪?」
另一頭,傅小弟不安地與傅姊姊站在一起,村人們各說各話,想要將傅姊姊拉出來。
傅姊姊臉上的神色是小燕子不曾見過的,傅姊姊也緊握著弟弟的肩頭,說:「我……我……」
道士臉色一沉,喝道:「天行有時,逆亡順生,再拖下去,你們難道是要讓整個四方鎮陪你們入葬麼!」
一轉頭,道士軟言道:「傅先生,本來女兒大了也是要嫁人的。遠嫁他鄉,從此少了聞問,與嫁與河伯,讓整村人惦記緬懷相比,也沒好上哪處吧?」
傅家父親啞著嗓子,兩言無神地喃喃說道:「這……」
「真沒其他法子?」
「傅先生,來不及的。」
「我……我……」
小燕子從未見到過一名男子臉上露出過這種神情,她本以為那是只會發生在她身上的那種苦楚,那樣對於造化弄人的不解與憤慨。然而,最令小燕子不忍卒睹的,是那份無力。正是因為自己以前也對穢子的身分和其他人的欺凌無能為力,因此,才在這時感受到了不甘與無能為力的淒涼。
「我去。」
正是在這樣的嘈雜中,那句清脆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了眾人的耳內。
小燕子不敢置信地停下了腳步,望向發話的人。
而傅姊姊又重複了一次:「我去。」
傅姊姊撥下了弟弟不安的手掌,說:「倘若我一人就能解救村子的危難,那麼,我的這條命也值了。」
傅家母親失聲叫道:「萱兒,你……」
傅家父親也說道:「萱兒……萱兒……」
傅姊姊踏出了半步,又轉頭望向父母,終於,一個踉蹌倒向父親懷中,說道:「萱兒不肖,以後不能服飾您倆了。」之後,又紅著眼眶朝著弟弟說:「之後姊姊不在了,你要多照顧弟弟,多聽父母的話,知道嗎?」
「很明事理,家中出了如此賢慧的閨女,也算是您們的福氣。」
一見傅姊姊甘願獻身,道士便推波助瀾,指揮村民說道:「事不宜遲,快將傅家閨女帶到河堤邊,其他人速速帶著長者避難。」
河水隆隆,風聲蕭蕭,然而,佔滿了小燕子耳內的卻只有傅姊姊的哭聲。
倘若在那的是自己與娘,自己是否能做出一樣的決斷呢?
小燕子不由地這麼想到。
很快地,傅家三人被拉開來,踉蹌著腳步,傅姊姊離去的步伐與其說是被攙扶著,更像是三步一徘徊而未能的牽連不斷。
「小燕子,這便是人各有命吧。」
一旁,娘的嗓音傳來。娘輕輕拉起了小燕子的衣袖,說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從來就沒有誰可以陪著誰走完呀。」
「但是,娘……」
不知道是否是兩人的對話引起了道士的注意,道士驀地朝小燕子與娘投來兩道冷澈的視線。那道視線中夾帶著草菅人命的無情與冷漠,猶如毒蛇那細長的瞳孔,小燕子不由打了個冷顫。
像是見到小燕子的神色不對,娘在小燕子耳邊溫言道:「別看了,孩子,這些事情,之後只會越來越多的。」
娘的嗓音中透出了少見的不悅:「無論是那樣討厭的人,或是生離死別都是。」
「可是……娘。」
「嗯,老師曾經這麼說過。」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師說過,如果一件事情,在審視自身之後,依然覺得是對的,那麼無論有幾個人反對,都該去做。」
「娘……我不覺得傅姊姊該去嫁給河伯。」
「這樣說起來很是奇怪罷,但是,我認為老師說的話很有道理。」
「在求神問卜之前,我們要盡人事,只有那些誰也說不準的事情,才要仰賴神明。」
「所以說,我們還沒做出任何努力,就要先行放棄,說這肯定是無能為力的而放棄,我覺得這是不對的。」
「所以……」
小燕子話還沒說完,便被娘給打斷。
「所以又能怎麼樣呢?孩子。」
娘輕輕拉著小燕子的衣袖,彷彿不這麼做,就會被一陣清風給帶走那樣。
娘說:「所以你要逆天而行嗎?小燕子。」
「燕舞於風、行於雨,但是,這不代表你要朝著每一場風雨中而去啊。」
「孩子,燕子的翅膀是很脆弱的,就算只是擦落了幾根羽毛,都無法再度翱翔的。」
「孩子、孩子,你為甚麼要這麼著急呢?你的羽毛尚未豐滿啊。」
「我……」小燕子結舌,然後,換上了堅定的神色說道:「我只是有這麼一種感覺,感覺說,假如我在這時退讓了,那麼,之後我便會一直一直想著今天的事情,然後……然後……」
「然後會怎樣我也說不準,但是,肯定會很後悔很後悔的吧。」
「所以,我想問您這麼一句。」
「娘,如果我不在了,你還能好好過日子嗎?」
「傅姊姊是個溫柔的好人,也很會抓藥,一定可以替我照顧好您的。」
「現在不管怎麼說,我都沒辦法帶著娘和傅家一行人離開這裡,我所能辦到的,不過是代替傅姊姊走上那麼一遭而已。嗯,說來也真是奇怪,明明要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去河裡游上那麼一回,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覺得這才是最令我安心的呢。」
小燕子的聲音漸漸低迷,而娘的眼神也漸漸黯然。
風雨帶來了小燕子,但是留不下那人。如今,就連小燕子都無法留下嗎?
興許真像是人們所說的,逆天而行之果是無法被天理所容的。
「孩子,這真是你所想要的麼?」
伸出了手指,幫小燕子理好了額前瀏海,娘再度柔聲問道。
小燕子道:「……如果能就此和大家遠走,那會是很好很好的罷。」
「但是,就是因為沒有法子了,所以才變成這樣了啊。」
說著,小燕子退後了半步,然後又是半步。
直到小燕子的袖口從娘的指尖滑落,小燕子才真正邁開不乏,別過臉去,往河堤奔去。
跑啊,跑啊,就像是幾乎要迎風飛起那樣。
奔啊、奔啊,就像是要衝破那喧鬧的水聲那樣。
「慢著!」
而在河岸邊,道士念念有詞,傅姊姊的一頭長髮在風中搖曳著,小燕子失聲叫道。
「放開傅姊姊,我來代替她罷!」
喘著大氣,小燕子以少見的宏亮嗓門說著。
「穢子!」
「少來搗亂!」
「快和你娘去避難!」
「且慢!」
壓過眾人的自然是道士。
道士瞇起眼睛,望向小燕子,喃喃自語道:「穢子……真沒想到既然會自投羅網,妙哉妙哉……」
「放開傅家閨女,讓那穢子來罷。」道士露出冷笑,如此說道。
傅姊姊睜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說道:「小燕子……你……」
「嗯,不用太過擔心我……」小燕子挺起單薄的胸膛,鼓起勇氣走上前,然後盯著傅姊姊的眼睛說道:「只是之後,我娘可能要麻煩你多加看照了。」
就像是鮮少被村裡的惡童逮到那樣,小燕子也沒讓別人抓住她,而是自己走向前去。
不過是一會兒的時間,眼前的氾濫變得更加險惡,彷彿是條真正活著的惡龍,要吞吃這片土地的所有生靈那樣地咆嘯翻騰。
就連站著的河堤都隨時要在下一瞬間被吞噬那樣,不時有巨波幾乎要將上頭的人帶走。
小燕子伶仃一人,站到了堤旁。
「皇天在上,后土為證,今有信女,嫁與河神。」
一旁,道士滔滔不絕地唸起了經文。隨著他的話語,河水彷彿起了反映那樣,朝著提上湧來,汙濁的泥水不斷飛濺在小燕子臉上,幾乎讓她睜不開眼。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祭魂祀魄,以饗河伯!」
隨著下一句的誦唸,巨大的黑影終於破浪而出。
就像是一條巨蟒那樣,河水旋轉著,化為了長條狀,從河面堪堪升起。
不知為何,小燕子覺得那就是條惡龍。
「河伯請息怒!」
隨著道士的吶喊,那巨龍張嘴吞噬了小燕子。
轟隆作響的水聲讓小燕子的雙耳失去了作用,鋪天蓋地的河水使得眼前一片漆黑,就連身上感受到的,都是乾爽溫暖────
到底怎麼了?
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河水從七竅灌入的痛楚,小燕子怯生生地睜開半隻眼睛,吐出一口濁氣。
「哈雷路亞,主保佑這個孩子。」
風蕭蕭、月光光,小燕子發現自己身前多了一人。
身形高挑,甲冑閃亮,腔調不正,金髮飄揚,正是一名洋人。小燕子記得那人是從西洋來的醫生。
他手持劍盾,在月光下整個人彷彿夜明珠般發著光。
「俊,獸就交與你處理,女孩與寄生宿主就由我應付!」
一樣是不純熟的中文,也一樣是曾經見過的臉孔,那告誡過小燕子的洋人女子此時穿著一身輕裝,擋在小燕子與道士中央。
小燕子失聲叫道:「可可羅姊姊,你們在做什麼,這裡很危險的!」
「燕子妹妹,」沒有轉過頭來,而是緊握著胸前的十字架,目不轉睛地盯著道士看得洋人女子說道:「不用擔心,只不過是作亂的惡獸與惡人罷了,主會庇佑我們的──」
下一秒,十字架光芒暴漲,耀得小燕子幾乎睜不開眼睛,光芒像是有實體的布疋一樣,纏在十字架上,隨風飄逸,幻化成劍。
「「God save us.」」
洋文特有的奇妙音節同時從兩人口中吐出,而換來的自然是道士的叫罵聲:「你們這群洋人在做甚麼!河伯就快打道回府了,別來插手!」
道士雙眼變得像是要噴出火般的赤紅,一個反手,掏出了幾張符,灑向空中。下個瞬間,河水中竄出四五條細小的水流,朝著三人捲來。
然而,河水化為的惡龍變成了漫天大雨。
「──Starry windy slash.」
洋人男子眉頭一皺,從腰間拔出第二把長劍,然後雙肩猶如振翅般舞動,於胸前劃出了一陣斬擊交織成的光霧。洶湧的河水就這樣失去了那股奇妙的驅動力,碎裂成點點與水爆散在天際、折射著光芒,一時照得河堤有如白晝。
而另一頭,鮮紅的液體緩緩滴落。
道士愣愣地撫著胸口,然後攤掌一望。
從胸口破開的大洞中,他的血染紅了他的道袍。
村民們還來不及譁然,洋人女子便收起了十字架的光芒,道士睜著眼睛跪倒在地,身體緩緩傾斜,然後額角磕在了方才被河水弄濕的地面上。
說也奇怪,隨著道士倒下,河水的氾濫之勢也逐漸消停。
「極東之地的惡獸……」在小燕子支持不住而昏睡過去前,她隱約聽到洋人這麼嘟噥著。
「洋、洋人和傅姊姊呢?」
小燕子猛然坐起,口中還喘著氣,胸口一陣幾乎發疼的緊揪。
「洋人回去了,說是擇日再來。你的傅姊姊來看過你好幾次了,說是這帖藥讓你在醒來後服下。」
娘那不慍不火的語氣溫柔依舊,小燕子發覺自己在家中醒來,娘手上端著藥湯,正朝自己走來。
「娘,我、我到底……現、現在又是……」
「孩子,沒事的,河水的事情結束了。」娘柔聲說道:「洋人治退了惡龍,格殺了道士之後,河水就退潮了。他們說這是野獸寄宿在道長心中,而道長為了滿足心中的私慾,便帶來各種災厄,再由自己出手治好,好取信於村民。」
停頓一會,娘又繼續說道:「道長本擬以人命豢養心中惡獸,所以喚來水災,沒想到遇上了那群洋人。那群洋人自稱七四還是五八的,總之他們走遍世界,就是為了治退這些精怪與惡徒,也算是道長倒楣,才要開始叱吒風雲,就被逮個正著。」
「嗯。」小燕子蹙著眉頭,喝著苦澀的藥湯應聲。
「……小燕子,所以,那些洋人有特別對你說些什麼嗎?」
冷不防,娘拋出了一個問題。
小燕子搖搖頭說道:「沒有呢,他們突然出現,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這樣啊……」
是時候與這個孩子說清楚了嗎?
不,雖然這孩子多少也發現了自己的特異之處,但是一下子要接受也是辦不到的吧。
興許,又興許,這樣的行為又只是另外一次的逃避呢?
「娘,怎麼了嗎?」
小燕子擔心的呼喚聲喚醒了她。
娘溫柔一笑,說道:「沒事,就是想起了些過去的事情,還有要怎麼答謝那些洋人才好。」
「說的是呢,我沒想過原來可可羅姊姊還會做那樣的事情,原來十字架還能那樣用呢!」
聽著小燕子稚嫩的興奮語氣,娘輕輕搖頭,心思早已奔向了那日的風雨聲中。
村裡的人對小燕子另眼相看了。
並不是那種棄盡前嫌的和睦,而是某種想要刻意避開的情感。
洋人們再三宣傳了道士的惡行,當日的洪水的怪狀也讓村民們足以取信。因此,當日不顧自己性命,最後拯救了一條性命的少女,似乎要像之前那樣鄙視下去也不是。
然而,孩童們可就更加直率了。
孩子們本來就很容易改變觀念,而出了風頭的人自然就會成為焦點。
洋人持劍與道士鬥法,劍氣直搗黃龍的故事不知道被說了幾次,而首當其衝、身歷其境的小燕子自然得到了孩子們的矚目。再加上先前的幾次小衝突也拉起了他們對小燕子的衝動,因此居然意外地讓小燕子在同齡的孩子中有了些小夥伴。
其中最與她交好的自然是那個被小燕子叫做小耗子的男孩了。
「我知道林浩這個名字很常見,但是也不用叫我耗子吧……不如這樣,我在家裡排行老二,你就叫我浩二如何?」他無奈地這麼說。
「可是我就喜歡叫你小耗子。」小燕子嘻嘻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
今日小燕子又去城裡幫忙跑腿。娘繡了一對花鞋,想說做為謝禮送給那洋人女子,但是不巧,洋人女子有事出門了,小燕子撲了個空。
在回家的路上,小燕子和林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林浩想要見一見傳聞中的洋人英雄和他們閃亮的盔甲,所以他也撲了個空。
林浩說道:「你再給我說說當天那些洋人是怎麼擊退道士和惡龍的罷?」
「好哇,嗯,就從道士要抓走傅姊姊那說起好了。」林浩很喜歡聽那段故事,在他數次的要求之下,小燕子也逐漸熟練起了說故事的方式了。
兩個孩子就這樣說著話,緩緩地走回了四方鎮上。
林浩先走一步,小燕子回到家中,本來在腹中擬著要怎麼和娘說今天在城裡看到的事情,卻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高壯的洋人腰間配劍,正站在自家門外,一見到自己出現,便往房內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來,但是小燕子的心中浮現了疑竇,於是便三步併作兩步,朝家裡跑去。
洋人沒有攔她,小燕子推開家門,只見洋人女子正與娘談話,一見到小燕子出現,兩人便停止了交談。
「娘……可可羅姊姊……」滿腹的話語鯁在喉間,小燕子不知道該先問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是送出懷中的花鞋、還是那些今天發生的事情。
此時,洋人女子率先開口了:「燕子妹妹,你對於你的父親,真的一無所知麼?」
「爹?娘說他在我出生沒多久之後,就去世了,所以……」小燕子唯唯諾諾地說著,因為她知道,倘若真是如此的話,自己決不會被村裡的人從小如此另眼相看。
「所以,你對你母親也一無所知?」洋人女子再度逼問。
「娘?娘有什麼奇怪的,她不是就……」
「這孩子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麼?」沒有等小燕子說完,洋人女子便以凌厲的眼神望向娘。
娘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本來想要等一陣子,等這孩子再大一點就說的,沒想到在這之前,你們就找上門來了……不,其實在那晚過後,我興許就該說的,只是我怕這孩子也就此……」娘的眼瞼低垂,然後,娘繼續說道:「孩子、你大概早有預感了吧,你的爹爹並不是什麼樣的平凡的人。」
「你的爹爹,正是天上的雷神。多年前他因為與我相戀,耽誤了正事,自責之下自剜雙眼,離我倆母女而去。」
洋人女子說道:「正是如此。然而,對我們騎士團而言,那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正如同那名道士與水中惡龍一樣,雷神之屬不過也是惡獸的化身之一,惡獸本來就千奇百怪,擁有智慧與人格者雖然罕見,但是也是有的。像是你母親這樣,身體與魂魄與惡獸有了強烈的連結之後,周圍的世界便會因此改變……只是,像是你這樣,居然誕生了嶄新的生命,這也是第一次看見。」
「在我們家鄉的神話中,掌管電光之神也是這樣處處留情,兒女眾多。但是,會為了一名女子甘願刺瞎自己可就沒有聽說過了,或許這就是傳說中沒有提計的部分吧。」
「稍微說了點題外話,讓我們言歸正傳吧。想必燕子妹妹你也發現了吧,你的身體並不是凡人之屬,跑得比尋常孩子更快、能見到些與惡獸相關的事物、甚至有時會有著御風而行的感覺。或許再過個幾年,就連電光都能發出了罷。」
「這並不是世界正常的運作方式。」
「正如同你母親對風雨會有著不可遏制的嚮往,身體會變得虛弱那樣,如果再繼續下去,你的父親……也就是名為雷神的惡獸的影響,遲早會讓你身旁的人受傷的。」
「你與母親生性溫柔,因此還沒引出什麼亂子。但是,在日後,如果有著讓你無法原諒的人出現了,讓你無比痛恨的人出現了,想必你會引起比那名道士更加慘烈的事故吧。」
「因此,為了你好,也為了你的母親好,我們必須斬除你身上的惡獸,也就是雷神的那部分。你們有一句話或許就是在說這件事情,人鬼殊途,惡獸始終是會侵害人的,你們的雷神不也是以殺害惡徒聞名嗎?」
洋人女子不帶情緒地說著:「人有人該有的命運,而神、或是惡獸,有著他們的生命。每當逾越之時,總是有無數的人會受苦受難……你們可知道上下游有多少莊稼牲口因道士的一個惡念而受害?」
「為此,我們需要斬殺雷神。」
洋人女子如此宣告道。
沒有給母女倆選擇的餘地,洋人們強押著兩人到了雷公廟。
惡獸的現世需要一個寄託之處,既然他刻意遠離了有著強烈因緣的小燕子母親,那麼就只剩下這間廟宇了。
小燕子惴惴不安地看著洋人們對著雷公的神像比手畫腳的,口中念念有詞。
雷神是沒有逼出來,但是老師倒是出來了。
老人皺眉道:「怎麼了?聽起來不像是常客?」
小燕子說道:「爺爺,他們是城裡的洋人,他們是來……」
小燕子皺眉暗忖,不知道是否該說出斬殺雷神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洋人女子便簡扼地說明了。
老人連忙揮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斬殺雷神可說是大逆不道。更何況,人家雷公可不是什麼惡徒,雷公可是懲罰惡徒的善神吶。」
「倘若雷神不在人們面前顯現,只以力量懲罰惡人,那麼我們也不會多說什麼。然而今日他卻和凡人女子相戀,還生下了女兒,之後他們因為與雷神的因緣害了其他人怎麼辦?惡獸的力量對人們來說只會是災難啊。」
「但是,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斷然不會出亂子的。」
「未來的事,又有誰可以知道呢?」
「但是聽你們說來,雷公沒有害小燕子母女之意呀,為何你們就不能只看雷公的本意呢?」
「老先生,正是人鬼殊途的道理。或許,這件事情打從人神有隔之際,就已經大錯特錯了。」
「……興許、興許當年的雷公與小燕子他娘是過於不慎,但是,豎子何辜啊。」
「老先生,從來沒有人可以決定他的出身。」
對於洋人,似乎老師也一籌莫展,所以,只能在啞口半晌後這麼問道:「那麼,假如雷公一直不來,你們要怎麼辦?」
「……」洋人們陷入了沉默。
「我們也不希望會有那個時候。」洋人女子開口,帶著某種沉重的覺悟,她說:「那時,或許我們只能從燕子妹妹和這位女士身上下手,想辦法剷除獸的力量了。」
說著,她握住了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與那夜相似的光芒隱隱發亮。
「這便是你們的義嗎?」嘶啞著嗓子,老人這麼問道。
「義?」小燕子忍不住問道:「義不是只有一種嗎?」
「傻孩子,」老人露出了苦笑,然後將乾枯的手掌撫在自己眼前,彷彿是不想讓自己的淚水被旁人看見那樣,「義』便是『做對的事』,但是,世上的人有幾個,『義』就有多少種啊。」
「也因此,為何『義』到頭來,只能要求對得起自己的本心,那是因為,以自己的『義』去強求他人並不合理。」
說著,老人揉起了雙眼,但從眼角隱約露出的不是淚水,而是淡淡白光。
「洋人朋友的義有其道理,人神之際是該有分寸,但──」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濁濁雙目,蔽我喧囂。」
「烈烈南山,發發飄風。」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然,也不然──」
「老身本擬如此終老一生,本擬不再見這個世間。」
「奈何,持劍者無以擁;棄劍者無以守。」
「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雷神不視,所以不辨忠奸。」
布條落地,白眉一掃,兩道電光刀劍般劈出,本應是混濁的眼底清白如雪,隱約有雷鳴竄出。
「雙目既明,邪佞何有!」
霹靂大作、雷光漫天,轟轟白雷從天而降,落於老者乾瘦的掌心,瞬間,狂走幻化為雙劍之形。熱氣蒸騰,雨點化氣,幾與城門等高的雙股巨劍咆嘯著雷鳴,吞吃著劍刃所經之處的一切。
曾經,那個男人被這麼稱呼過。
「吾名,雷震子。」
「今日,生死之數由吾定奪!」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乃,吾之大義。」
區區破舊的小廟哪擋得住一瞬的狂風與落雷,廟宇砰的一聲毀壞坍方,龜裂瓦解的牆、破碎掉落的磚瓦,這些都沒落在小燕子母女身上。整座廟宇不消片刻便僅存殘垣斷瓦,唯獨擺著雷神的那張桌子屹立不搖,身背自身的大義,直挺挺地立在眾人之間。
洋人們被突來的變化亂了手腳,但他們何嘗是省油的燈,沒一會便穩下心緒,洋人男子拔刀輕鬆斬落磚瓦塵土,雖然兩人免不了一身塵土,但眼神卻銳利的同吃人的野獸一般駭人。
「惡獸在我們身邊,真沒想到,我們大意了。」洋人男子用彆扭的中文說著,一旁的洋人女子拿起手上的十字架對準雷神,白到刺眼的光芒從十字架散發出來。
「吾再詢問一次──」如同洪鐘一般的聲響直達心靈,老先生手中的長劍收至一般長度,直指洋人男子的眉心。
「何為汝等之大義!」
「如果你們想知道,那麼,我告訴你們。」洋人男子的聲音很清晰的傳到眾人耳中,沒有淹沒在轟轟雷聲之中,他毫不畏懼的迎上雷神質問的目光。
「我們的大義便是滅絕世間惡獸!」
話語一落,兩道身影便交纏在一起,眼中所及僅剩光芒與落雷,小燕子只覺得心臟跳得厲害,像是與眼前此景起了共鳴,直到身旁的母親拉了她一把,小燕子才發現自己竟然不自覺地想投入於光芒之中。
「小燕子,我們該走了。」
「可是,爺爺他──」
「待在這裡我們也改變不了什麼。只有逃到洋人追不上的地方,我們才不會成為他的累贅。」
「娘……我不懂。」
「以後妳會懂的。」
牽起小燕子的手,兩人開始往村外的方向奔過去,洋人女子注意到此景卻也沒有加以阻饒,反倒投身於戰鬥之中,一下子光芒更加可怖。
「小燕子,我們往河邊跑。」
「娘、娘怎麼知道、要去哪裡?」被拉著跑的小燕子氣喘吁吁,娘跑得快,小燕子身形小,步伐本就跟不上。
「是……妳父親告訴我的。」
父親,一個在小燕子的生命中根本沒出現過幾次的名詞。剛剛那幾個洋人說她的父親是雷神,而老先生又在剛剛化成了雷神,所以、所以……一下子太多訊息,小燕子有些混亂。
「小燕子,仔細聽,妳也能聽到的。」
瞧離河堤也不遠了,小燕子的娘乾脆停下腳步,讓快喘不過去的小燕子歇歇。
「聽、聽什麼?」為什麼娘跑那麼快還不會累?小燕子完全不明白。
「聽雷的聲音。」看小燕子一臉不明白,娘溫柔的笑了,「想像自己是雷,奔走在雲霧之間。小燕子,試試看,你做得到的。」
小燕子愣是不明白,想像自己是雷?她只是個人類。小燕子沒忍住在嘴裡碎念,「我是雷、我是雷、我是雷……」
用身心去相信、用身體去感覺……小燕子還是沒明白過來。
「把眼睛閉上。」
小燕子順從的闔上眼,深呼吸。
「小燕子,對你來說,雷是怎麼樣的?」
「轟轟轟的、聲音很大、很可怕,可是很亮,在黑暗中很好看!」
「好,那現在把手往前伸,對,就是這樣,現在,那轟轟的聲音,很亮的光芒就在妳的指尖。」
小燕子努力地想,突然一陣酥麻的感覺傳上手臂,她嚇了一跳就想甩開。
「別怕,沒事的,我就在妳旁邊,讓它爬上妳的手臂。」
聽從娘親的話,小燕子忍受著讓異樣的酥麻感纏上手臂,就算閉上眼也能感受到一團光芒正在逼近自己的眼睛,她開始聽見細微的「啪擦──啪擦──」聲,而在那聲音還夾雜些什麼,細碎的、有些低沉的……
『惠,帶小燕子去河堤。』
辨認出聲音後小燕子嚇得一甩手,轟的一聲,她睜開眼,眼前的草皮被炸出一個洞。
「娘、娘,剛、剛剛有聲音,是爺……是爹的聲音!」
「那是你爹把訊息夾雜在雷聲中傳遞給我們知道。」
把聲音夾雜在雷聲裡是真的可以做到的嗎?小燕子懵了,看著眼前被炸出一個洞的草皮,輕聲詢問,「這是我做的嗎?」
「對。以後你就會學會控制自己的力量了。」娘揉揉小燕子的頭髮,給她鼓勵。「好,我們該走了。」
她們再度往前跑,在離開以前,小燕子回頭望了那個坑一眼,有道聲音不自覺地浮現。
『如果有著讓你無法原諒的人出現了,讓你無比痛恨的人出現了,想必你會引起比那名道士更加慘烈的事故吧。』
那樣的光景,她想都不敢想,小燕子甩甩頭,往前飛奔而去。
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她的腳步真的增快了,沒過多久她們就順利的到達河堤。
河堤邊有個人站著,像是大城裡的儒士,小燕子曾經在城裡看過,那些大儒士滿臉愜意的模樣,搖著扇子,過著她想像不到的生活,可是那樣的大才子怎麼會到這種小村莊來呢?小燕子回頭看看娘親,但娘親卻像是沒看到眼前的人似的,一語不發的望向遠方。
「你──」小燕子正想開口詢問就被一道悅耳的聲音打斷。
大儒士搖著扇,笑容和煦。「噓──有話等等再說,你爹差不多也該到了。」
隨著大儒士的目光朝向遠方,她的目光也隨之望去,只見遠處烏雲密布,雷聲滾滾,遠處的烏雲以可怖的速度淹沒過來,小燕子聽見夾雜在雷聲中的聲音。
『河!』
「诶嘿,收到收到,那麼我的表演就開始啦,小姑娘你睜大眼睛仔細看好。」大儒士高舉折扇,身後的大河也隨著他一個動作突兀的漲起,高過河堤,甚至高過人、高過樹,小燕子詫異的睜大眼,大儒士滿意的點點頭,折扇一展,伴隨著天上雷聲巨響,河水轟的一聲摔下地,滾下河堤,而雷落在他們之間,小燕子看見熟悉的身影。
「爹!」
還來不及回應,一群人就被捲進水裡,娘緊緊抱住小燕子。但那種被水襲擊的感覺卻一直沒有襲來,取而代之是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小燕子抓著娘親的手,小心的睜開眼,發現自己被一個透明的東西包住,外面是一片黑暗,上頭有亮光一閃一閃的,他們似乎在下沉。
「哈囉、哈囉,該回魂囉。」大儒士用著彆扭的洋人話說著,裝模作樣的咳了幾聲,直到大家都看過來,一展手,一棟莊嚴的宮殿便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歡迎來到我的領地,大家都叫我河伯,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這個稱呼,小燕子,我允許你踰矩喊我河哥哥。」
明明是在水底,聲音聽起來卻跟在陸地上相差無幾,河底下的宮殿、不是老爺爺的河伯、講洋人話的河伯……似乎又有讓人無法理解的事發生了,小燕子覺得頭又痛了起來。
宮殿裡的空間是沒有水的,他們可以很自在的穿梭之間,休息了一宿,雷公把母女兩人聚集在大廳,終於要跟滿肚子疑問的小燕子說明這些都是怎麼一回事。
「我本是被鎮於此地的獸,後來因為一場意外甦醒過來,原本打算報復這個村莊,但我遇上了你的娘親,趙惠。」
雷公的話是對著小燕子說的,他的眼睛卻是望著坐在另一旁的趙惠。但娘親卻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雷公收回視線,「中間發生很多事就不提了,總之,大約十年前,我發現洋人們想要這片土地,我,河伯、火龍王、瘟娘娘四神一直在商討策略,但我們之間出了叛徒──瘟娘娘以自己不被毀滅為代價,告訴了洋人我們各自的弱點。」
「雖然瘟娘娘咎由自取,先是被洋人背叛,後來還被外來的道士收了,但對我們的影響仍然不小,火龍王在四五年前被重創到神隱,你別看河伯這樣,當我們以為事情暫緩時,洋人卻在一兩年前奪去了河伯的妻女,他至今還是深陷憂鬱之中……」
「……而我,我的弱點自然是惠。」
「當時我以為只要我離開,惠她就不需要受到洋人們的迫害,於是在與洋人的一場戰鬥中以雙目為代價,離開了戰場。」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那時惠的肚子裡已經懷了你,我離開後,惠千辛萬苦將你生了下來,但因為村人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才產生了眾多流言蜚語……沒能在你們痛苦的時候守護你們,我真的──」
「那你為什麼不回來?」趙惠溫和卻不容拒絕的打斷對方的話語。
「我……」
「知道我們的情況後,你為什麼不回來?」臉上還是掛著淺淺的微笑,但眼裡卻沒有笑意,小燕子一看就知道娘親生氣了,娘親就是那種平時怎麼惡作劇就是不會生氣,但只要一生氣就是很可怕的那種。小燕子不禁有些擔心。
雷公支支吾吾了好久,最後不禁露出苦笑,「我都成了這副模樣了,我有什麼臉見你?」
這副模樣,雷公現在的模樣,枯瘦的四肢、矮小的身軀,即便雙目的視覺已經恢復,但是外貌卻因為過度使用力量而無法恢復,至今為止,雷公經過了無數嘗試,卻仍然徒勞無功。
「就只因為這樣?」趙惠抬眉。
「跟我在一起,你會遇到許多危險……」
「還有呢?」
「我……」就算是雷公,在娘親的面前都溫順的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小燕子再次認知到娘親的偉大。
趙惠深吸一口氣,輕聲嘆道:「我不過是一介人類。陪不了你生生世世。」
「惡獸也好、善獸也罷。這些也不過就是一介稱呼。對我而言,你就是當初護在我身前,狂妄、大膽、滿懷雄心壯志的少年。」
「我知道你有很多顧忌,但你也該知道我從不介意與你一同面對所有困難。」
「你,現在,抬起頭回答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當初是誰說的。」
「是我。」雷公的聲音很輕,卻很肯定。
「那你現在有打算實現嗎?」
「……」雷公凝視趙惠半濕潤的眼眸,終於敗下陣來。
「吾,雷震子,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共度磨難,就算辛苦也不會再落下對方。」明明這裡是水下,卻還是能聽到轟轟雷聲,證明了雷公堅決的意志。
「……我也一樣。此生不離不棄。」趙惠最終吐出這段話,在一旁提心吊膽看著的小燕子終於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裡,可以說是小燕子過的最為快活的一段日子。有爹娘護著,平時家裡貧困吃不上什麼好吃的,有時候連溫飽都是問題,但現在頓頓飽食,在宮裡雖然無聊些,但跟著爹學學東西,跟著娘談談天,跟河伯伯玩些遊戲,很是快活,但是即便快活,小燕子還是有些懷念那個會漏雨的房間、以前老欺負她的耗子、花草動物還有陸地上的生活。
「爹爹,我們什麼時候可以上去陸地啊?」她最終還是問出口了。
雷公蹲下身子,與小燕子直視,「小燕子,對不住啊,我們與洋人們的糾紛還沒解決,現在出去會有危險。」
「那什麼時候才可以解決呀?」
「快了、快了,等他們發現這裡,我們最終的計劃也差不多要結束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待在陸地了。」
小燕子聽話的點點頭,但這句快了快了又拖上了好一段時間,拖到小燕子都有些不耐煩了。
「小燕子、小燕子,發什麼呆呢?」
摺扇在她面前揮呀揮,抬頭一看,河伯滿臉笑容的站在她面前。
「怎麼啦,又犯相思了?」
「……我想去陸地上。」
「唉呀,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河伯一臉得意地望著她,「妳爹特地囑咐我今天帶妳去陸地上玩玩,怎樣,想不想去?」
「想!」小燕子點頭如搗蒜。
「那我們就走吧。」
「現在嗎?那我先去跟娘報備──」
「不用了,我都打點好了,妳爹特地要我帶妳去的,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河伯滿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神情。
「好!我們走吧。」滿心歡喜的小燕子沒發現有什麼問題,讓河伯牽起手後就前往陸地。
來到熟悉的陸地,小燕子一蹦一跳的很是開心,但跳沒多久,小燕子就想到什麼似的安靜下來。
「小燕子,又怎麼啦?」
「河伯伯,你心中的大義是什麼啊?」小燕子仰頭,眼裡寫滿真誠。
「怎麼突然問這個?」河伯笑了,揉揉女孩的髮,「小孩子想什麼大義做什麼呢?」
「因為,你看嘛,這個世界明明就這麼漂亮,為什麼大家要在這麼漂亮的地方戰鬥呢?」小燕子展開手,轉了一圈。「我希望大家都好,可是我們好的話,洋人姊姊跟哥哥就一定要受傷嗎?」
「不是我們希望他們受傷,是因為我們不反擊的話,我們會受傷的。」
「可是,就沒有一種方法是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嗎?明明大家都是好人啊。」
「小燕子,你太貪心了。」河伯搖搖頭,「每個人所認為的大義不同,自然就會有所衝突,完全顧及的方法是不存在的,如果找不到那個平衡點,那便是為了自己的義爭的你死我亡。」
「平衡點……」
「小燕子,你剛剛不是問我的大義是啥嗎?」河伯蹲下身,朝她招招手,「來,我跟你說,只給你一人聽。」
「是什麼是什麼?」小燕子好奇的湊過去,聽到一句清晰卻不解其意的話語。
「傻孩子,聽到了嗎?」
「嗯!」小燕子點點頭,又往遠方跑去。
「那麼,為了我的大義,小燕子,對不住了。」河伯鬆開手,摺扇從手中落下的那一瞬間,從一旁的樹林冒出了許多人,都是洋人,而站在最前面的便是那天見到的洋人男子。
「把那女孩抓住!」
一聲令下,但小女孩卻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刻往河伯的反方向飛奔過去。
快的如同一道閃電,閃過眾人的包圍。
『等下我手中的摺扇一落下,你就趕快往我的反方向跑,跑愈遠愈好。』
幾乎是反射一般,女孩撒腿就跑,洋人男子一看情況不對,要所有人都追上去。
「……耍這種小把戲,你的妻女──」
「诶诶诶,別推卸責任啊,我可是違背我的良心特地把人帶到這裡了耶,你們自己抓不到人是你們自己的問題,你怎麼可以說我耍小把戲呢?」河伯慢條斯理地撿起落在地上的摺扇,輕輕的拍了拍。
「……你走著瞧。」落下一句狠話,洋人男子立刻率領全員往小燕子的方向跑。
小燕子啊小燕子,你得逃掉啊。
河伯望著小燕子消失的地方,許久才肯離去。
洋人熱熱鬧鬧地,追著小燕子穿過了大街。
一時之間,城裡的小孩都以為過節了,歡歡喜喜地跟在隊伍地後面。
浩二騎著竹馬跑地飛快,一溜煙穿過個雞籠就趕上了小燕子。
「小耗子!那些洋人在趕我。」
「平定河伯的洋人嗎?」浩二回頭一看,速度登時落下。
洋人穿著怪奇的閃亮冑甲,領了一班洋人女子舉著各色長竿在後面追趕。
浩二翻過長了苔痕的石階,抄近路再次趕上了小燕子。
「燕子,那洋人不就是城上的醫生。後面還跟著可可羅姐姐,你知道我消息可靈通的了,知道可可羅姊姊姓波……波什麼來著。」
「誰准你叫我燕子。我沒閒工夫跟你拌嘴,幫我絆住他們,我才准你叫我燕子。」
浩二聽到著,立馬揪了狐群狗黨,風風火火就把洋人給絆了。
「唉呦,對不住。」「沒看準。」「滑了、滑了。」
小燕子縱使是雷神胎種,這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停下來。
可見這些洋人自陳能平定惡獸,也不是瞎說的,三步並作兩步的就翻了山,跑近城也是渾然不覺。
「燕子!」浩二一蹦一跳地,「我可把事情辦牢了吧。」
「小耗子,真有你的!我給你個大拇指。」
嘴巴上應付過去,小燕子緩過去來定睛一看。
洋人們是橫七豎八地被抱倒在地上,一個插在菜簍子,另一個掛在糖葫蘆攤上,其他或坐或臥都被小鬼們纏住。
他們追著小燕子跑了大半條河,本來就是強弩之末,加上對於無辜小孩也是不便出手,又加之城內是朝廷的地盤,把事情鬧大了也不好,便沒有較真吧。
只是奇怪,除了領頭地金髮醫生。其他都是洋人女子,除了熟悉的可可羅姊姊這次一手拿奇怪的金屬物,另一手拿著詭異的金剛杵。各色頭髮的洋人女性,都不在小燕子的認識中。
「洋人的頭髮還真多種。」她不禁感慨。
就這樣,城內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對於洋人侵門踏戶感到不爽的朝廷命官,藉著這次機會把洋人通通都給抄,只給他們一人一碇銀元當作買路錢,隨意打發他們離境。
會是這樣,小燕子也是意料未及。
雖然,洋人醫生老是追著她,也會讓他很煩躁。
「可是可可羅姊姊妳是無辜的啊!」
在長亭告別的場合,縣太爺的刀兵是一字排開好不威風。洋人們各個都被五花大綁,押解到地界旁準備就地釋放。
「別跟洋人說這麼多的。皇恩浩蕩,沒有追究他們的鐘吵到我們的雞不能下蛋,已經是網開一面了。」
「大人,我求你了。再半晌就好。」
可可羅用她鱉腳的官話回答道:「妹,無掛念。我,導員。效忠,騎士大人。」
「可可羅姊姊,我很不捨啊。妳就不能留什麼,給我作紀念嗎?」
聞顏,她登時從懷中掏出一樣事物,「這抱蛋,就留妳作念吧。」
「抱蛋?」
「此物,有驚奇之力。汝與汝父相商便是。或也可以交與河伯。」
小燕子噙著淚,點頭稱是。
「雖然,我們一漢一洋,胎本不同,但是如果來日相見,還望能作朋友。」
「一句說好。」
小燕子想了想,是一言為定的意思,便掏出了小指頭與可可羅姊姊勾了勾。
日子,就在絲線中挫踏,在機子上恩呀織成錦。
洋人走了之後,父母得以團圓,女兒除了侍奉兩老,沒事就是去探望被炸傷的河伯。
「人心叵測,但洋人更加歹毒啊。沒想到,既然以火龍王抱蛋陰我。」
「河哥哥,我想可可羅姊姊應該不是故意的,我真心覺得她那時候的意思,是要將這個送給你賠禮。也許是我們搞錯了打開的方式,裡面真有您妻女下落。」
「罷了、罷了。我本豁達。妻女也者,有緣他方再見便是。」
兩人在河中宮殿,正把魚長談之時,忽然河伯大呼腹痛。
「唉呦!我的肚子。好疼。疼疼疼疼死我了。」
「河哥哥,你撐著,我喚爹爹來。」
「好,你快……」河伯眉毛一抖,掐指一算,「別,等等,水火相濟、雨驟橫逆,啊,阿彌陀佛。」
只見河伯躬身作揖之處,有一妙女子,手托蓮花而來。
「可是四方鎮河伯?」
「便是在下。」
小燕子見狀是觀世音菩薩,也連忙雙手合十,正準備拜伏。
「免。小燕子,你本非凡胎。是天上九雲仙女,本為雲鷲宮枝前雨燕,後蒙九天玄女收為座下奴婢。」
觀音大士吐了口泡泡,才繼續說道。
「有夏之時,因犯了過錯,織錯了雲霓,讓商湯的軍隊不知道先征東還是征南,險誤大義。所幸商湯吉人天相,兩邊都征伐,才沒有誤了歷史的進程。孟子曰: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來幫你說情,玉帝這才沒有罰你拓入惡鬼,永世不得超生。如今,千百年已過。是許你投入凡胎,重新作人。不料,月老太忙,牽錯了姻緣線。成了一樁人妖戀。加之洋人搗亂,你的業帳已經一筆勾盡,稍晚便有青雲接你回歸天庭。」
「弟子聞是。求大士指點來路。」
觀音大士換手捻印:「說罷往事。汝事暫擱。我今來是告訴四方鎮河伯。」
「在下樂聞大士開悟。」
「汝之妻女已收於地藏門下,滌盡萬名惡鬼便可超脫。」
「尊大士吩咐。」
小燕子心中的正義感油然而生,「大士,我要替河哥哥抱不平。她妻女被洋人捉去,犯什麼錯,要在九泉之下受苦?」
「孩子,陰陽自有定數,河伯妻女於河畔救本該溺死之人,造本無之生業,因著小善耽溺大善,而使那一惡人活,導致萬民死於這惡人黨徒。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
「大士,燕子不服。你說我凡人緣盡,我願入地獄,幫助河伯妻女渡萬名惡鬼。」
「此事不可,你本屬天,不能往地。」
觀音大士說罷,就悠然登蓮花而去。
小燕子回過頭來,只見河伯生出一條蝌蚪。
河伯聳聳肩,把小燕子從河宮中草草打發。
小燕子在河畔邊若有所思地走著,走著走著便踩上了青雲,還了天庭。
是後,每當雷震子披金光現身,必有七彩雲霓隨後。
四方鎮的人都說,那就是小燕子變成的啊。
而河畔的石頭,每當風吹過,似是雷雨之聲共鳴,甚是好聽。
有說,雷公石。
有說,石雨燕。
只是不知究竟叫什麼名字。
世人只知清代程允升,於幼學瓊林有載:
風欲起而石燕飛,天將雨而商羊舞。
旋風名為羊角,閃電號曰雷鞭。
亦不知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