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我恢復意識,並睜開雙眼。
「喔,你醒啦。」一名戴著眼鏡的平頭瘦弱青年,對我搭話道。
「......嗯。」
我簡單回應他,並挪動視線看著周遭環境。自己似乎處在一間方形小房間內,天花板或是牆壁似乎都是水泥所製,而在房間正中央,突兀地擺著一張餐桌,上頭還有一碗麵。除此之外,天花板有一盞吊燈。房間內除了我與青年之外,還有一名看起來四、五十歲的大叔,以及一名穿著學校制服的少女。
但是,在開口詢問「這裡是哪裡」之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我是誰?
不管怎麼回想,記憶都是一片白。
我重新看向那名青年,開口道:「我們......認識嗎?」
他詫異地皺起眉來,接著說:
「不認識。」
我把目光移向少女與大叔,但他們也都是搖搖頭。我只能把滿腹疑問吞下,先觀察目前狀況。
「好啦,既然人都醒了。就該離開這裡。」青年說道。
「俺、俺不贊同,太危險......」大叔露出與粗壯體格不符的畏縮表情,以口音很重地腔調似乎要勸阻青年什麼。
「唉,就說你們這些人......喂你,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嗎?」
青年話鋒一轉,又繞到我身上,我也只能再次搖頭。
「天啊,你們沒有人跑過毒湯嗎?」青年以一種誇張的反應聳肩嘆氣。
「毒湯......?那是什麼?」
「我跟你們說啦,這裡一定是克蘇魯的世界。克、蘇、魯──我們被某個邪神,可能是奈亞,或是其他的什麼抓來這裡。但是放心,毒湯我每天都在刷,離開這裡很簡單──」
雖說青年講得口沫橫飛,我是一個字也聽不懂。卻見他爬上桌子,接著從吊燈內翻出一個黑色小瓶。
「哈哈,看來只是把毒湯改成毒麵而已,看好囉。」
他轉開黑色小瓶,把裡頭的液體加入碗中,頓時冒出一陣黑煙。等到黑煙散去,青年竟把碗端起來開始吃麵。
「這......」少女似乎也覺得太過危險,出聲時已不及阻止。
不久,把麵一掃而空的青年放下空碗,正要開口說話時,突然七孔流出黑色液體,他就這樣張著嘴以滑稽的樣貌癱倒在地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過神,從青年冰冷軀體確認其已死的事實。
●
簡單地自我介紹後,對於兩人算是有初步認識。
大叔的名字叫王大牛,是山東人,務農為生。對於為何會在這裡,為何會說日語毫無記憶。
少女則忘掉自己的名字,但還記得自己念的學校是御茶水女子大學附中,對於為何會在這裡也毫無記憶。
我們很快取得離開此地的共識,離開房間後,我、大叔以及少女馬上注意到一旁的樓梯,以及標示目前樓層的看板。
──13F。
於是我們決定往下到一樓尋找出口離開這棟建築物。順著螺旋狀階梯向下時,意外地,我們來到建築物的外側。可以清楚看到扶手外的藍天白雲與山水──事實上,這使我們各自抽了一口氣。不僅是對於自己身在何處的疑惑,還有毫無安全防範的階梯也是。只要跨過扶手,就是從十三層樓的高度往下體驗自由落體。
「俺、俺怕高、俺腳有些軟了......」大叔緊貼在建築物那側,努力別過視線不去看另一邊。
「大叔別急,我們可以走慢點。」我放慢下樓的步伐以配合大叔。
「好、好......」
又走了一陣子,我們繞回建築物內側,看到這層樓的看板。
──12F。
「從上往下一層樓我們大概走了三分鐘......這樣半小時左右就可以到一樓了」少女說道。
「嗯,樓梯因為迴旋繚繞的關係,比普通樓梯上下樓花的時間要多一些。」我點點頭應和她,並注意後頭的軟腳大叔是否還走得動。
很快地,我們又下了一層樓,來到──
──13F。
我們三人同時停下腳步,不可置信地瞪圓雙眼。
「也許是看板有問題。」
沉默一陣後,我如此說道,接著不等兩人回應,率先繼續下樓,直至來到建築物外側。照理說已經往下三層樓,應該能從外面景色感受到差異。然而室外風景沒有任何變化,隨後跟上的大叔與少女,也因這異狀而臉色鐵青。我加快步伐,十三樓之後是十二樓的看板,十二樓之後又是十三樓的看板,反反覆覆,自己簡直就像在原地空轉的籠中鼠般惹人發笑。
「到、到底是什麼跟什麼哇!」
面對怪奇現象,大叔的精神力來到極限,他蹲下來緊抓著頭放聲大哭,毫無形象地掏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正當我苦思這回要怎麼安慰大叔時,他突然停住哭聲,喃喃自語著:「有了、有了,俺一定是在作夢......」
不妙的預感閃過腦海,並在下一秒化為實體,大叔又哭又笑地跨過扶手,縱身往外一躍。
數秒後,人體撞擊地面的聲音響起。我鼓起勇氣往下一看,確認地面上多出一團血紅色的肉塊後,嘆了口氣。
「至少大叔到了一樓。」
不知為何,我對少女如此開起玩笑。
她愣了一下後,回以苦笑,接著提議:
「回到裡面看看吧?也許有其他方式可以離開。」
●
走回十三樓的我們,沿著走廊小心翼翼地在建築物內探索,很快就撞見了它。
──那是一具骷髏。
它坐靠在牆角,身上的衣物已經破爛不堪。頭蓋骨有明顯的裂痕,不難想像其死因。而旁邊是一間化妝室。
「那個......可以請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嗎?」
我點了點頭,目送強忍住恐懼感的少女走過骷髏,進入化妝室。我不禁心想還好骷髏沒有動起來,說到底凡人根本無法對抗這類靈異現象吧。
胡思亂想中,我無意間發現骷髏的衣物中似乎有著什麼。走近撥開一看後,原來是一本比口袋書略大的黑色筆記本,封面以潦草的字跡寫著什麼十什麼丙的。我不假思索地將它拿起翻閱,內容像是某種物理或是化學的筆記,充斥大量我看不懂的算式與圖像跟些許專有名詞──逆轉感質(Inverted qualia)、哲學殭屍、超弦理論、量子心靈──
搞不懂這些名詞意義的我,加快翻頁的速度,最後停在跟前面記載不同,像是日記般的段落。
「實驗失敗,原以為能抵達Event horizon,卻因為●●●●● Paradox成立,我們無法確定身在何處。以防萬一,我必須將此寫下。目前實證,離開此處的方法是有人死亡,且替補者尚未進入,只有這個空檔 ●●●●● Paradox 不會干擾我們的感質......」
閱讀完,我闔上筆記本,並開始梳理筆記內容。簡單來說,這裡應該是一個異空間,位於此處的人數固定為10人。當有人死去或離開,便會出現替補的人。當有人死亡時,其他人才有機會離開此地。
......這麼一想,豈不已經白白浪費兩次大好時機嗎?不對,說起來青年跟大叔死亡後,我們也還沒遇到其他人......
當我想到此處時,少女正巧從化妝室內出來。我便將筆記內容一五一十告知少女。她聽完我的轉述,並親自接過筆記翻閱後,困惑地問我:
「為什麼要老實告訴我?」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說不定會因為得知出去的方法,而對你......對你不利啊!」她皺著眉,像是在埋怨我做了什麼多餘的事一樣。
「就算妳這麼說......我沒有自己的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想不到離開這裡之後未來要做什麼。不想死是不想死,可是真的死了好像也......沒差的樣子?嗯......好像表達的不太好。我也不知道怎麼講。」我聳聳肩,想照實把自己的想法與情緒表達,才發現自己像是缺失什麼般,怎麼講都不對勁。
「......算了。我想再找看看有沒有其他離開這裡的方法。」盯著我一陣子後,少女才別過臉去如此說道。
「也對,離開這裡的方式或許不只一種。」
於是我們再度開始十三樓的探索。
「這裡不是原本的十三樓。」少女說,我們走回了桌上有放麵的房間,發現平頭男的屍體不在房內。
「你是說,他不見了?也許是死亡之後屍體會消失?」我看著她冷靜的神情,不禁懷疑剛才那個害怕骷髏的少女去哪了。
「剛才洗手間外的骨骸就能否定你的推論,一方面,它證實了屍體不會消失,另一方面,我們第一次離開這間房間時並沒有經過它,不是嗎。」
「而且,這裡桌上的麵也沒有動過。」少女將麵碗端至面前聞了聞。「應該可以吃,如果沒加那瓶東西的話。」
我點了點頭,姑且同意她的說法。「......妳要吃嗎?」
「餓肚子是沒辦法推理的。你如果擔心毒性是慢性的可以晚點再吃,放心,我會留半碗給你。」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暫時沒有食慾,妳吃吧。」這種時候居然還吃得下食物啊......
「那我就不客氣了。」少女淺嚐了一口,發現沒有異味以後立刻朝著麵進攻了起來。
然後,我與少女兩人討論出了幾個需要驗證的推測和疑點。
一、進入以及此地的條件與方法,整起詭異事件的幕後黑手和目的。
二、此地的空間結構、出現好幾個13F與12F的原因。
三、骸骨身上筆記的真假、裡頭提到的其他人是否存在。
四、兩人是否失憶、恢復記憶的方法。
「那麼,我們要從哪一個開始解決?」回想著少女方才討論時的意氣風發,我不禁懷疑起對方是否具有偵探相關的背景。
「第三點,也只能從第三點開始。」少女自信的說,示意我開始行動。
於是,我們重新來到了13F的外側,這次登上了上樓的樓梯。
12F、13F、12F、13F。
走進室內,我們回到了一開始平頭男毒發身亡的房間,這時屍體的皮膚已經變成了不自然的紫色。
「和我猜的一樣呢。」少女拿著我稍早從骷髏身上翻出來的筆,把筆記本空白頁上自己寫的「莫比絲之環」這條劃掉。
「剛才在桌子上做的記號也沒看到......空間重疊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她又把「空間重疊」給劃掉。
「這樣一來還剩下兩種可能性機率比較大,繼續調查吧。」她朝我點頭說道。
「等等,可以問一下妳剛才寫的那些是怎麼回事嗎?」我忍下了吐槽她冷靜態度的衝動,但還是對她手上的筆記內容進行了提問。
「這算是譬喻吧,我試著用印象中相似的專有名詞來代替我們遇到的超自然現象。
「莫比斯之環是假設問題出在樓層的邊界,所以我們才會不斷在同樣的12F和13F打轉,就像鬼打牆。」
「那空間重疊呢?」
「是指不同樓層被壓縮在接近的座標上,所以空間的方位關係會違反一般邏輯。」少女在紙上畫了幾個重疊的方塊,分別標上不同的樓層試圖解釋給我看。
「這樣啊。」其實我還是沒搞懂就是了。
「總之繼續吧,我們先把剛才有經過的這幾層都調查一遍。」少女沒有理會茫然的我,繼續開始搜查這一層。
我點點頭,看著她走向平頭男子的屍體開始搜身......開始搜身!?
「呃,妳還是離他遠一點吧?搞不好毒藥有揮發性之類的。」
從去了廁所回來以後,少女的性格就起了巨大的轉變,是她想起了什麼,或在廁所發現了什麼嗎?我決定等等有機會的話就回去那間廁所看看。
「應該不至於。如果筆記沒騙人的話,離開的方法應該和他的死亡有關,例如等等就出現一個超自然存在要我們回答他死亡的前因後果......之類的。」少女聳了聳肩,似乎對我的大驚小怪不以為然。
「超自然?至於那麼誇張嗎。」偵探不都該是很理性的人嗎,我稍微修正了對少女身分的猜想。
「誰知道呢,至少目前看起來我們的遭遇無法用科學來解釋。」
「也是......嗯?」我小心地拿起內容物撒了一地的麵碗,發現碗底似乎寫了什麼。
「上面好像有字。」
「我看看。」少女拿來桌巾擦掉了殘留在碗上的黑色湯汁,露出了用奇怪顏色寫著的提示。
Je pense, donc je suis.
「這是什麼語言?」少女不解的問。
「嗯,妳應該聽過這句話的翻譯,這是笛卡兒的名言,用法語寫的。」不知為何,我似乎看得懂法語?腦中迅速跳出了和笛卡兒相關的大量知識,也許我的身分或興趣與研究這些有關吧。
「『我思故我在』嗎?但寫在這是什麼意思?」少女有些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決定先把這句話抄在筆記本上。
「我想想。」唯心論、哲學殭屍、缸中之腦......幾個關鍵字接連從腦中跳出,水缸......該不會?
「我們去這層的廁所看看。」
還算整潔的廁所裡似乎沒有什麼異常物品,也沒看到我預期中的洗澡間或浴缸。
「你在找什麼?」
「水缸,或是類似的容器。」
「水缸?洗手台裡沒東西。」少女試著打開水龍頭,普通地流出了乾淨的水。
「這應該也算水缸吧。」我走到陶瓷製成的馬桶前面,嘗試掀開了馬桶蓋和水箱。
中獎!水箱裡散落著幾張質地光滑的卡片,將它們拿起觀察以後,我隨即想起了這應該是塔羅牌的一種。
「塔羅牌?」少女接過卡片看了看後便還給了我,似乎對此沒有研究。
「嗯,『愚者』、『倒吊人』和『死神』。」
「什麼意思?」
「光看這三張牌沒什麼意義,必須要知道它們分別對應的事件是什麼才能分析。」我搖了搖頭。
「不過,這三張牌的編號剛好是,0、12和13,應該不是巧合,或許我們可以去12樓看看。」我把還有點濕的塔羅牌擦了擦,確定上面沒有其他隱藏的記號以後就收進了口袋。
「嗯,反正本來就要去。」
我們把13樓剩下的地方搜查了一遍以後,便下樓到了寫著12F的告示牌前面。
「進去吧?」
「等等。」少女小聲地說,她把耳朵靠在門上,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裏頭有動靜......聽起來像是有人在爭吵。」她示意我過去一起,我把耳朵靠上門,果然聽到了模糊但激烈的說話聲。
「怎麼辦?」我轉頭看著挨在我身邊的少女,她的鼻尖離我只有不到十五公分,讓人無法太用力呼吸。
「謹慎點,再觀察一下吧。」她盯著我的眼睛,沒有再開口。
我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了一會──直到門內巨大的轟鳴聲將沉默打破。
在我阻止前,少女就打開了門。
我看到裡面一片狼籍,一個巨大的鯨魚骸骨,還有爆炸後的腐臭。另一邊的門是開著的,在混亂中,我似乎看見了,兩個人影從另一端離開了房間。
我們粗略的看過了十二樓的每個房間,都沒有看到任何人躲藏的可能。
「這很有趣。也許我們正追著自己的影子遊戲也不一定。」
「也許我們現在是四維生物般的存在喔。愛因斯坦不是說過嗎?Spooky Effect?」
「愛因斯湳?斯普可伊芙?」
「近代物理學啊。你們學校還沒有教到嗎?也是呢。一般也不會那麼早教到。總之,我們先開始調查聲音的來源吧?」
我們發現了一捲錄音帶,以及一個卡式隨身聽,應該是二十世紀的產物。
但是,舊式的電池卻沒有在隨身聽裡面找到。
「會是這個東西,播放出的聲音嗎?」
「應該不是,它看起來沒有電力來源。」
「對了,你覺得這是什麼?」
少女指著房間中巨大的遺骸。
「應該是鯨魚吧?」
「我是問你說,鯨魚怎麼會死在這裡?」
「妳應該知道吧?還問我?」
少女白了我一眼,「如果我知道的話,還要問你嗎?應該說,就算我知道也還是要問你吧?多用用你的小腦袋吧。華生。」
我看她拉起藏青色的學生裙,手扶著巨大的肋骨越過這帶著鯨魚香味的房間。
「我找到了。這就是我們剛剛追著的兩個影子。」
她指著掛在生日氣球布幔上的兩個屍體。
「這生日氣球布幔是怎麼回事?」
「我想這大概不重要。如果路邊每個野草都要仔細審問的話,可是會找不到小精靈的。不過這麼看來,是剛剛的爆炸把這兩個人轟飛了,我還以為是因為看到我們進來才逃走的。Animated Dead。還真的是死人活過來了呢。」
少女說到這裡笑了。
「按照這個腐爛程度,應該已經死了很久了。」
她食指第二指節輕抿著嘴唇思考的樣子,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美。
「看著人家就失神了。這樣很失禮呢。」
「抱歉。」
「質問:為什麼?屍體上沒有蛆呢?」
「大概是附近沒有蒼蠅吧?」
「好答案。來,這應該就是失落的電池了。真是很舊的型號,從來沒看過耶。真的還可以用嗎?」
我把兩顆電池放進了塑膠蓋後,按下三角形符號的按鈕之後,機器的轉軸緩緩地動了起來。
「二、三,開始。」
是個男性的聲音。
「你好,替補者喔。」
一樣是他的聲音。
「我是……不,還是就不要自我介紹了吧。我是誰不重要。重要事情是——」
機器傳來嘰嘰喳喳的雜音。他深吸了一口氣。
「這裡是出不去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少女則驚呼出了聲音。
「我們失敗了。把其他的試驗者殺掉,也還是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們弄錯了方法也不一定。」
他說其他試驗者?那麼其他人呢?
「沒錯,我是最後的試驗者。一、二、三……五、六、七、八九,我剛剛殺掉了第九個人。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看來嘗試是失敗了吧。」
「我有點後悔,我們太快作出這是大逃殺的結論。希望你們不會犯一樣的錯誤。多嘗試幾種可能性。」
「然後,我要說出,我現在的推論:關於哲學殭屍的推論。到底,誰是哲學殭屍?我認為……。°○。°○。°○。。。。。」
隨身聽上大小不一的孔洞發出尖銳的雜音。然後,我們兩個人都看到轉軸停下了。
「不會只錄到了這裡吧?」
「我猜,是電池沒電了?」
我拿出電池,發現已經變得粉粉的,還出了水。
「真是噁心。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妳是第一次看到嗎?舊式的電池放久了,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麼古老的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但不管了,雖然線索斷了。但我們還是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進行推論。」
「那麼,妳對剛剛激烈的爭吵的聲音,有了結論嗎?」
「應該就是鯨魚屍體開始洩氣的聲音吧?照一般的解釋。」
「你是說,我們把鯨魚屍體洩氣的聲音,聽成了人與人的說話聲?」
「難不成你要接受有人在這短暫的時間內躲了起來,然後我們進來的位置,又是這一層唯一的入口?」
「的確這不可能,但如果是其他的可能咧?」
「或是,剛剛這兩個死者活了過來吵架,甚至是他們的幽靈在聊天?」
我對於這樣的推論,不是很滿意。也許是我想法有點慢,不能接受這樣跳躍的思考,但是超自然現象還是先排除吧。
「妳之前,也說過邪神,不,那不是妳說的,是那個平頭男子說的。你是說什麼?」
「超自然存在。我是這樣說過。這不是最單純又唯一的解釋嗎?我們被困在一個以常識來看很奇怪的地方,下去但重複十二、十三樓層的旋轉梯,簡直就像是在動漫裡面才會出現的繁複螺旋梯,外面幾乎都沒有變化的青山綠水。」
「但我覺得還是太快了吧。那個平頭青年說的邪神,還有妳說會有超自然存在,來問我們話。這樣的事情,怎樣想都很奇怪吧!」
「以那個平頭青年的邏輯來說,這並沒有很奇怪喔。那個遊戲我也玩過。毒湯。我在凍豆腐(どどんとふ)上面玩過。」
「どどんとふ?」
「我有點懶得跟你解釋,如果你嘗試過一次就會知道的。只是那個少年猜錯了劇本,這並不是毒湯,而是跟毒湯很像,但卻不一樣,甚至針對毒湯,反毒湯的劇本。這樣就可以很快刷掉一大堆劣質玩家了吧。」
少女又將食指搭上嘴唇輕輕地笑了一下。
「我是想這樣說啦。但如果這樣的話,那位如果真的在的話一定不會滿意。一般哲學意義上,我也不會滿意。」
她打了我一巴掌。
「唉喲!」
「看起來也不像是夢。」
「說到哲學,我從一個小時以前就想問,哲學殭屍、逆轉感質,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
「我應該要知道嗎?」
「你不是知道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怎麼會不知道認識論中其他的有名理論?」
我搜索了一下腦袋,甚至腦髓都找過了,但還是一無所獲。
「這解釋起來有點麻煩。如果有必要,我再跟你解釋吧。我現在是覺得不太重要,而且應該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哲學殭屍。否則就太奇怪了。」
「你可以好心跟我解釋一下嗎?」
「如果這是好心解釋就可以三言兩語說明白的事情,那麼哲學部就可以廢掉了吧。我也不用這麼辛苦準備連攜了。」
連攜?是高大連攜嗎?傳說中御茶水女子大學附屬高校的優等生,每學年120人中只取10人的高大連攜特別教育課程嗎?
不過她說的好像也有道理。但這留下了更多疑問。到底為什麼罹難者要留下這麼意義不明的詞彙。這真的能夠起到幫助後人的作用嗎?還是說,他或是她假設替補者都是內行人呢?
「對了。你啊。有聽過關於紅眼睛村莊的故事嗎?」
「沒有呢。抱歉。這跟我們剛剛發現的三張塔羅牌有關嗎?」
「也許有關。也許沒關。如果有關的人,就會覺得有關吧。你有仔細看過吊人跟死神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嗎?」
我看了一下牌。
「都沒有眼睛。如果他肯轉過來就好了。」
「是吧。有些事情,也是沒有辦法的呢。說來,我蠻喜歡你的眼睛顏色。跟我不一樣。」
「謝謝。我也喜歡妳的眼睛。」
少女的眼睛是黑溜溜的顏色,很是漂亮。
我現在知道,她的說話風格便是這樣,總是讓人摸不著頭緒。也許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要殺人才能夠出去吧。
我們走出了十二樓,試著再繼續探索其他層。
少女轉過頭來在我耳邊猝不及防的說了一句話。
「那個遊戲,如果你有興趣的話,等到脫出之後,我們可以開個房間來玩。」
●
她應該是指那個叫做どどんとふ的遊戲吧?我揉著眼睛適應外面的陽光。
看著青天白日綠地,我感到有點審美疲勞。甚至有點暈眩,因為如果不是在樓梯間,房間的照明有點昏暗。不知道晚上的時候該怎麼辦,雖然我們也不能肯定夜晚會到來。
「不過啊,真可惜不是我們自己留下的錄音。不然應該會很有趣的。雖然,也還不能完全排除永劫回歸的可能性,也許我們並不是前一輪的存活者也不一定。」
少女伸長了雙手,食指交叉一邊旋轉一邊移動。
「這個男人,究竟是誰?妳有頭緒嗎?」
我將手中的隨身聽晃了晃。我有點擔心她會跌倒。
「應該也是其他的實驗對象吧。讓我們檢視一下現在的筆記。」
她傾身看向我,然後從背後掏出筆記,並高聲說道。
二、この場所の空間構造、いくつかの13Fと12Fの理由。
メビウスの帯
繰り返しなし
空間重複
マークが見えませんでした
エリオット波動
マルクス氏の唯物弁証法
ヒルベルトの無限ホテル
n 号室の客を n + 1 号室へ、…と順番に移す。
客室は無限にあるのだから誰もあぶれることはない!
永劫回帰
ニーチェ、この人を見よ、およそ到達しうる最高の肯定の形式
プランクサイズの残骸
事象の地平線ある!
パラドックス!
推定ブラックホール!可能性が高い,でも大変です!
哇!這是什麼?這就是未來天皇也會就讀的御茶水女子大學附屬初中的高中部,的女高中生筆記嗎?上面好多看不懂的術語啊。超前學習也不是這樣的吧?
「經過剛剛的調查,我又加入了其他種可能。不過還是最後一種,最可能吧?」
我揉了揉眼睛,依著太陽的光亮,聚精會神閱讀。變得比較懂了起來。
一、進入以及此地的條件與方法,整起詭異事件的幕後黑手和目的。
兩名爭吵的人會是兇手嗎?是鯨魚洩氣的聲音
招募的志願者。我們也是志願者嗎?
二、此地的空間結構、出現好幾個13F與12F的原因。
莫比絲之環
沒有一直重複
空間重疊
沒有看到記號
艾略特波浪
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
希爾伯特無限客房
照著n為n+1的方式順移。
客房是無限的,所以這樣是不會住滿的!
永劫輪迴
尼采、看啊,那人、肯定的最高形式
普朗克賽斯的殘骸
有提到Event Horizon!
Paradox!
推測是布萊克霍爾!可能性很高,但很不妙!
三、骸骨身上筆記的真假、裡頭提到的其他人是否存在。
不排除有其他人存在,但從來沒有真的遇到過。
但顯然這裡曾經有很多人。
四、兩人是否失憶、恢復記憶的方法。
目前沒有找到。
「抱歉,其他的我看不太懂,只能幫上第四點的一半的忙。」
「說吧。」
「我們兩個人都失憶,這件事情需要確認嗎?我說我失憶,你也說過妳失憶。為什麼需要確認呢?」
「啊,說的也是呢。筆誤了。」
少女說著就把第四點的前半劃掉,並且補上理由。
「這樣?」
四、兩人是否失憶、恢復記憶的方法。
目前沒有找到。
顯然是失憶了呢。
「沒錯。」
她咬著筆的尾巴,「也許我們搞錯了實驗的意思?也許實驗並不是說,這是一個大實驗,而是被困在這裡的人,驗證自己理論的實驗失敗了。也就是說,其實,有很多種可能出去的方法。只是還沒有被找到?」
她把筆記本貼在牆壁上,然後快速地開始書寫,整理她的思緒。
我的腦袋則還是一團糨糊,看她時而咬筆苦思的畫面,有點想幫忙,但又幫不上忙。
等等,那個筆是從化妝室外面的骸骨撿來的耶?
「借我筆一下。走過的樓梯是這樣沒錯?」
我畫了個直角三角形,短邊標記為三公尺,斜邊則是三百公尺。又畫了圓、方格,以表示樓梯間。
「從樓層主要的區域出來之後,會先進入樓梯間,然後順著樓梯會漸漸走到大樓外側,這樣的螺旋樓梯是環繞大樓外側一圈,然後再度進入到另一層的樓梯間。」
「對,我走起來的感覺也是這樣。居然走起來要三分鐘,未免也太久了。依照一般步行速度每小時六公里來推算,這個樓梯大約是三百公尺。」
「是啊。而且雖然說是樓梯,也確實有做出階梯,但是未免也太緩了,arcsin(3/300) to degree的話,只有0.57度左右吧?arcsin(6/300) to degree也只有1.15度。」
「你的數學還蠻好的嘛?」
少女饒有興致地欣賞我的計算。
「不知道為什麼這部分的知識沒有忘記,可能跟我的過去有關吧。至於計算部分,是用手機算的啦。」
「手機!?」
「當然在信號外。」
「說得也是呢。」
我和少女相視苦笑。
「順帶一提,我們可用這個直角三角形,求出這座塔的周長,sqrt(90009),也大約是三百公尺,這等於2*pi*R。塔的直徑則近似一百公尺,大約是操場的直線跑道部分。還蠻大的。」
「數學真是厲害。」
「這只能稱得上是算數,還不能夠稱作是數學。」
「不過,我們目前探索過的樓層,好像感覺沒有那麼大。」
「雖然也可能有很多空間沒有被利用到,支撐著整座大樓吧。但是空間感,不會比數字來得準確。」
「我喜歡你這樣的說法。邏輯還是比感覺可靠得多。」
●
「殭屍是相對人存在的,既然有哲學殭屍,就有哲學人了。而哲學殭屍正是欠缺感受到真理的能力,才會被稱為殭屍吧。不過哲學人,也還不能說有感受到真理的能力。而這直接感受到真理的能力,也許就是解脫的關鍵。」
「直接感受到真理?」
在踏入新的十三層樓後,少女開啟了門,同時也開啟了新的話題。
「對啊,是這種意義上的哲學殭屍吧?因為我感、我性、我斯的缺乏,不論是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或是海德格的我臨在故我掛念,都是建築於主體有感受概念的能力。而那些沒有辦法感受到概念的人,自然不能夠進行哲學。只能說是哲學殭屍了吧?」
她指著眼前這團雜亂的景象,許多圖釘、紙片、膠帶凌亂的在牆上。在牆角則有一些散亂的骸骨。
「你是說,這些人,包括我之所以出不去,是因為沒有自我意識?」
「不,不是那樣。這有點不好說明。」
她拿起掉落在房間中間的頭骨,讓他轉頭看向我。
「你覺得它在看著誰?」
「我吧?」
「那麼它知道它在看著你嗎?」
「應該不知道。因為它死了啊。」
「那如果它像是殭屍動了起來呢?你會覺得它有在對真理進行思考嗎?」
被少女這樣一問,我突然沉默了起來。
是啊?我怎麼知道他在思考,又怎麼知道我在思考?
「是吧。不是那麼容易的問題。好好想想吧。」
在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聽到了房門關上的聲音。
●
等到我走到樓梯間的時候,已經沒有少女的蹤影了。
「這可真是不好辦。她會是往上還是往下。」
如果少女跟我一樣都想要離開的話,應該還是往下吧。
「那就往下吧。」
在漫步的時候,我好好地心欣賞了樓梯與大樓接合的方式。這棟大樓,與其說是大樓,還不如說是一座塔,使用建築外的螺旋梯,這麼古老的方式來連結不同樓層,而且每個樓層還都只有一個出口。
這讓移動漫長又沒效率,如果不是仔細注意,一度左右的傾斜,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漸漸往下。感覺像是在不停兜圈子。
我往下走了大約三分鐘,拿起了手機再度確認了時間,而且仍舊在訊號外。不出意外的,又是十二樓的門。既然手上沒有標記的工具,就把看板拆下來好了。
●
有點意外,但也沒有很意外的,我走進房間並沒有看到少女在裡面翻找。
「她不是走進這一層嗎?」
我打量一下,這一層並不是直接進到房間,而是先有一個走廊,我摸著牆壁,發現事情不太妙。等到我轉了兩個彎之後,驚覺這是一個迷宮。雖然燈光相當明亮,完全不可怕,路上也沒有任何骸骨。但直覺還是不妙,我應該試著退出來。
但我又想,如果少女在這裡的話,我應該要怎麼辦。
「喂!有人在嗎?」
我像個白癡一樣叫了幾聲。還是決定循原路退出去。
再度回到樓梯間,手上還拿著我剛剛拆下來的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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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打算往上回頭找。
我突然靈機一動,探出扶手往下張望。
「我想我知道我怎麼知道自己有在思考了!」
就發現少女在下面一層,正靠著扶手眺望遠方。
少女抬頭看向我。
「嗯哼?說來聽聽。」
「剛剛和你分開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但是我……或是說有什麼還是在我身邊。雖然我失去了記憶,但我還是知道:是我在找你,不是別人。」
她的表情變得複雜,然後縮進界線,我從這裡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等我!我追上妳!」
我三步併著兩步,快跑著下樓,大概只花了一分多鐘吧。
少女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叉著手說著:
「與其說是感覺,不如說是對『我』的概念有所認識,我們可能錯認自己是別人。像是你失去了記憶,但是『我就是我』這樣的自證性,仍舊是無法剝奪的。」
「有點像是……繞口令。如果……失去了,那會怎麼樣。」
「大概會是殭屍吧。又到下一個房間了。緩口氣,你來開門吧。」
在少女的授意下,我推開了門。
這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房間。
「什麼都沒有呢。」
「是啊。什麼都沒有。」
「仔細地找找看,有沒有線索吧。」
我們兩個人又分頭動身尋找,但都一無所獲。
「這一層就這樣了吧。其實我剛剛找過了。」
於是我們離開十三樓,又往下走了一層。
臨走之前,我決定把手上的十二樓看板丟在這個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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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時興起,我們踏上了往上的樓梯,試著憑印象找到我們最初的十三樓,但我也不能夠肯定。只是因為桌子旁平頭男子的屍體還在,所以這樣推定了。
「這裡也沒有記號呢。」
「妳真的有做記號嗎?」
兩人回到之前的樓層看,才注意到兩個十三樓的桌子上都沒有做記號
「之前你說的時候,我就覺得相當奇怪。我不記得你有做過任何桌子記號,但是你卻說沒看到記號,因此能否決空間重疊的可能。這不是很奇怪嗎?」
「唯一一個失憶的人,好意思這樣說我。不過,我們現在開始好好做記號也不遲。最好要複雜一點的。像是把這個屍體大卸八塊怎樣,那可是很難以模仿的記號。」
少女開始付諸實行。雖然沒有工具,難以大卸八塊,但是平頭男子的衣物確實被弄得凌亂。
「怎樣?這樣就不是不明顯的記號了吧。雖然我想,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看起來真噁心。」
「放心吧。他已經死了,是不會有感覺的。」
「如果他活起來怎麼辦,你不是說這個空間很超自然。」
「這是個好問題,但殭屍之所以是殭屍,就是因為他看起來跟我們很像,但並不完整。我們只需要擔心物質上的威脅,就像我們擔心地心引力那樣。對了,你聽說過感質嗎?」
「那是什麼?噢!很痛耶!」
「看來你不是功能性殭屍。因為你有痛的感覺,而不是只做出反應欺騙我對吧?當然,這需要我們之前說過的,『我就是我』的自我明證性的前提。而且還要完成他心性的假定。」
「我可沒有欺騙妳的理由。」
「我現在姑且就相信你沒有騙我吧。那麼,就還有一個疑問了,你的感受跟我的感受可以等同嗎?因此哲學上的殭屍就是說,和人類做出一樣反應但卻欠缺一樣感質,而沒有一樣感覺的存在。精確來說,是所謂的功能性殭屍,只是其中一種。」
「只是其中一種?」
「對,而且我不認為那種殭屍會是關鍵。」
「總之,他不會活過來對吧?」
「唉。像你這種看似有在想,但根本沒在真的在思考的人,也算是種哲學殭屍吧。」
「你這是在罵我?」
她若有所思,雙手握拳上下相敲,好像想通了什麼,就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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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又試著往下了幾層。那螺旋向下地開放樓梯,依然使我害怕。 這裡是如此地高,即使標註為十二樓。
然後我看到,丟下的門牌依然躺在那個十三樓。
於是我們再往下一層,抵達一個新的十二樓。
「對了,妳剛剛找到了什麼?」
「秘密--!」
少女跑在我前面,很快滑進了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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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我從她震驚而顫抖的手中接住滑落的紙片。
那是一張傳單,有著紅色蠟筆的註記。傳單上面印刷的是日文,依稀能夠分辨是大正昭和風格,上面寫著
真性解放試驗場募集中!
我看向房間,這個房間有六疊半的大小,中間一個簡單的方几,其他三面則都是紙拉門,也許後面是壁櫥或是其他房間。
方几上還有許多傳單,應該也是久遠的大正或昭和風格。大部分看起來就是商店或出版品的廣告傳單。
只有一張特別不同,似乎是關於什麼科學研究。
「真性解放試驗場募集中?這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立刻回應我,於是我看了一下上面的蠟筆筆跡:結束了。情報パラドックス終了。
「情報パラドックス終了?」
「這念作information paradox,意思是資訊矛盾。」
「資訊矛盾?是什麼意思?跟我們在骸骨上發現的筆記本是關聯的嗎?感質倒轉?Event Horizon」
「不,這不太對。」
「告訴我妳的推論。」
「你知道唯物辯證法嗎?每個人都有內在矛盾。而矛盾,就是歷史前進的動力。」
「沒聽過,不過有矛盾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不。這意味著理性要花很久的努力,才能到達真理。」
「啊,聽起來是很深奧的事情呢。」
少女好像顯得有一點不耐煩。
「哲學殭屍,也是這樣矛盾的產物。你聽過心物二元對立吧?」
「抱歉,雖然我不太記得我的過去,但我不是御茶水的高材生。」
「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好。」
少女的食指在她的太陽穴附近轉了轉。
「如果我說,這張傳單只有一面,你覺得怎樣。」
「它是只有印一面沒錯,另外一面什麼都沒有印啊。」
「那你覺得哪一面比較重要呢?」
「應該是有印的這一面吧?」
「可是沒有印的那一面,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吧。」
「你是說,因為那一面沒有印,所以我們才能夠看得到字嗎?」
「那如果,另一面也印了很多字,或是像這張傳單兩面都有印,那麼它到底是要宣傳什麼呢?」
「可能只是因為,這樣比較便宜吧?」
「你完全搞砸了呢。哲學的思考。」
「那真是非常抱歉。」
少女將傳單透著室內微弱的燈光。
「你看,這樣不是同時看到了兩面嗎?其實我們人的感受經驗就像是這樣,所以才會兩面都看不清楚啊。」
「可是,如果這樣說。心跟物應該是不相關的。剛好被印在了一張傳單上囉?」
「唔……不是,但也可以說是,雖然沒有被廣泛支持,但像是萊布尼茲,便是這樣說的。你聽過預先和協說嗎?」
「沒有。」
「假設,我是說假設喔。如果你是小說家,你會怎樣寫小說。」
「就,拿起筆來寫吧?」
「我是說,人物、情節、結局,應該多少會想一下吧。但如果,人物不往預先設定好的結局走去,你會怎麼辦?」
「就,修改人物或者結局?」
「那麼裡面的人物,會知道你修改了人物,或者結局嗎?」
我思考了一下。
「應該不會吧。」
「對,萊布尼茲也認為不會。他認為心跟物,就是妥善校對過後的時鐘,雖然是兩個鐘,按照各自獨立的規律,但是就是被校對好了,所以看起來很吻合。」
「所以你放棄了邪神綁架我們的想法,而是覺得這世界就像是小說一樣?」
「不,我可沒有那麼說。再說了,這有一個簡單的否證,如果我們是小說人物。就不需要思考哲學問題了。」
「為什麼?」
「因為小說人物是一種概念啊。就像是聖經裡的天使一樣,只有形式,沒有質料。所以他們不會改變,也不會腐朽。只要聽從神的指示行事就好。那樣確定的存在是沒有可能會去思考哲學的。」
「抱歉,我不太了解聖經裡的天使是怎樣的。」
「如果我們下一個房間找到一本聖經,或是亞里斯多德文集。我再來跟你解釋四因說吧。尤其是目的因。那是最最最關鍵的。你覺得如果我是主角,我會毫無目的地就被委棄入此世嗎?」
Man is condemned to be free; because once thrown into the world, he is responsible for everything he does.
少女撿起地上桌几下的紙屑,一樣黃色的傳單,沒有被印好任何水墨,展開皺褶的纖維之後,我看到蠟筆寫成的字。
「『人受自由之刑所詛;因為一旦委棄入此世,他便背負一切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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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有點沉默地走在前面,我則跟在她後面把門關上。
我在思考,我是不是讓少女沮喪了。
不過,一進到向下的螺旋梯,強烈的風就打斷了我的思考。
然後,有什麼東西,從我頭上飛了出去。
「啊,是帽子!」
原來,我頭上一直戴著帽子嗎?
我看著黑色的學生帽,在空中飛舞。我試著感受它的自由。
「呀!」
在我的眼角餘光看到少女,奮力地想要越過扶手,攫取什麼飛離的事物。
「危險!」
我從三步併作兩步,拉住少女的手。這時候,她的口袋滑落出一樣事物,撞擊到階梯上,然後滾落了下去。
在依稀中,那長方形的事物反射著陽光發出刺眼的光,讓我感到一陣暈眩,我再將視線投向他的時候,他還在掉落。因為反射著光,在視野中很顯眼。
我持續看著它落到地面,摔成碎片,就在……我試著克制自己的目光,看向就近的少女她的目光還停留在飛走的紙片上。
「妳還好吧?」
少女的身高和我相仿,我這時候才注意到。我們的鼻頭幾乎碰在了一起。
「我的筆記被風吹走了,剛剛的傳單也是。不過筆記本還在。」
我慌張地退開了幾步,下意識地想要裝帥把帽簷壓低,這才想起來帽子剛剛飛走。只好輕咳幾聲掩飾尷尬。
「人沒事就好。啊對了。妳剛剛口袋……」
「喔。那只是手機啦。而且沒電了。在這裡也派不上用場。」
「那就好。」
我試著忍住,不去看向那團……事物。
「之前沒有注意,現在才知道這裡還真是高啊。手機掉下去居然要這麼久的時間。哈哈哈。」
深吸了一口氣。我手靠著欄杆,將視線抬向遠方的白雲。大空一片遼闊,令人心曠神怡。好像在校園的屋頂上,與心儀的女孩在一起。
少女托著長髮就在我身邊,似乎也在享受這時刻。
我們什麼也不說就只是看著天空,一直到少女她主動結束了寧靜。
「我常常覺得,我是上帝隨意吐下的一口痰。」
她看著乘大風飛遠的紙片,輕描淡寫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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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又走進了一個十二樓,經過之前的探索,我們都不太相信這座大樓有殭屍了。或按照少女說法:應該沒有物理上的殭屍。
於是誰來推開門,就變成是誰走在前面的問題。而究竟推開左邊的門走過去,或是向右推開門走過去,也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了。
我推開了右邊那扇門。房間中是六個骨骸圍著一口井。我們一樣分頭搜索房間。
「一坨渣滓。我猜這裡的骨骸是假的呢。」
「為什麼妳會這樣認為?」
「你開始會懷疑我了,真可愛。」
「畢竟,你跟我都不是專業的鑑識人員,而且即使是專家也有可能犯錯啊。」
「說得沒錯,即使是專家要利用骸骨,分辨死者是黑人或是白人也很困難。」
「這一個上面有彈孔。」
少女扁了扁嘴。
「這些骸骨其實是否是真的,其實並不重要。就算是真的也不會動起來。我們並不是前來尋找殺人兇手的偵探,我們要找尋的是真理,有時候會被眼前的雜多所蒙蔽。不同於偵探,我們更要清楚的記得命題是什麼?」
她將手掌攤向我,「華生,你怎麼看?」
「誰是哲學殭屍?」我一開始沒意識到少女是在叫我。
「對,誰是哲學殭屍,這才是通往真理的鑰匙,也是脫逃這裡的關鍵。對於我們重要的,如我先前所說,只有三個問題:我為什麼在這?這裡是怎麼運作的?誰在這裡做過什麼?你要不要試著推論看看?」
我不太記得少女有沒有說過,但要回答這三個問題不會太困難。
我在骸骨附近翻找著,不知道為什麼,當少女說這些骸骨的假的時候,我開始覺得沒有那麼害怕。的確,死掉的東西是無法傷害我們的。
啊。在這裡。我在其中一個人的肋骨中發現了東西。
我轉頭對少女說:
「我為什麼在這?我是來調查的。這裡雖然看起來六個人死在井旁邊,不過這樣的現象,要具有意義,得要看我們的問題而定。所以我們要關心的只是骸骨可以給我們帶來什麼線索。」
「對,其他的都不重要。一直線的朝真理走過去就可以了。依照我們之前的歸納,或是休謨會說的:『我們已經習慣如此。』你能夠得出什麼結論呢?」
「無論如何,我發現了一張紙條。」
我將它出示在少女面前。
生命曾是一口愉悅的井,直到烏合之眾來共飲。
「我想這已經足夠了。我們又向『什麼是哲學殭屍?』踏近了一步。它們都是哲學殭屍。這裡沒什麼值得我探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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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站在樓梯間眺望略微傾斜的太陽,開始討論蒐集到的資訊。
「如果這是個薛西佛斯下樓梯問題,而我們沒有說出芝麻開門。那麼即使我們走完了,還是會被宙斯變回來。所以我們不需要浪費時間與生命。」
少女很堅定地回絕了我剛剛提出的想法。
「可是你怎麼知道這座大樓是無限的呢?」
「因為,我讀過二律悖反。」
「二律悖反?」
「對。其中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空間是否是無限的。而結論是,我們問這個問題是自討苦吃。」
「自討苦吃?無限不就是沒有外面的盒子,有限就是有個盒子罩住我們,會碰到牆壁那樣?」
「對,因為無限跟有限的概念,根本不是有盒子跟沒有盒子的關係。這問題一開始就問錯了。」
「好吧。但這還是不能說明,我們為什麼不能試著去走走看吧?」
「日子,過起來當然就長,但是拖拖拉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後就混淆成了一片。每個日子都喪失了自己的名字。對我來說,只有『昨天』與『明天』這樣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義。」
少女如朗誦詩歌般的,念出了一長串句子。
「就像是這兩層樓,十二跟十三,在吊人與死神間徘徊。而出口,就是愚者,這樣的啟示還不夠明確嗎?」
「啟示?你是說上帝或是什麼超自然存在給的過關提示嗎?為什麼你會相信這樣荒謬的事情。」
「對我來說,都現在這樣了,你還堅守樸素的唯物論,才是荒謬呢。」
「你還是很堅持,是有一個邪神把我們困在這座塔,得要滿足祂或祂們的消遣,才願意放我們離開?」
「如何,你也找不到證據否定吧?」
「我覺得這還是太不可思議。」
「失去記憶卻可以看懂我思故我在的人,沒有資格這樣說別人呢。」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相信我真的失去記憶了啊?」
「就像你堅持要懷疑那個化妝室中,是否有什麼詭異的東西改變了我的性格。既然你在實證上找不到改變的來源,為什麼就不接受現實咧?」
「先不提那個,雖然可能要走很久,但我們可以自己給他一個計數啊。第一組十二、十三,跟第二組十二、十三就會是不同的。」
「你是笨蛋嗎?那樣毫無意義,只是自娛的表象而已。再說了,考慮到我們的出發點,應該是十三、十二為一組才對。」
「噢。」
「再說,我不是一開始就說過了。這怎樣想都是個很奇怪的空間,只是我還沒想清楚,應該說還沒有找到這個空間的鑰匙,有了鑰匙應該就可以打開門。我指的是概念上的,不是實際上的門。」
我們就這樣在樓梯間思辨,而沒有行動。雖然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很奇怪,但我的確找不到合理的證據推翻少女的理論,畢竟這理論看起來很完美。
「獲得真理脫出這個世界,一開始那男孩講的沒錯。『生命曾是一口愉悅的井,直到烏合之眾來共飲。』記得,我們在前一個房間找到的嗎?」
「你是說,有一堆屍體的那個房間。」
「對,等到下層樓結束之後,來說說你的推論吧。華生。」
少女似乎很執著叫我華生,這倒底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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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推開了十三樓的防火門。
裡面的空氣蒸騰了出來。
我下意識推開少女,把門推上。
「妳沒事吧?」
「還好。眉毛應該還在。」
她兩隻手摸了摸自己的兩隻眉毛。
「怎麼辦,還要再進去吧。」
「也只能跳過了吧。雖然火應該不會燒太久,但燒完之後裡面的狀況也是無法探索的。同時我還想通了一件事。」
「關於走出去的方法?」
「不,而且我們應該無法藉由走的方式出去。我是想通了,我們是無法用正常發法出去的。不過,我剛剛說過我想聽聽你的推論,所以就讓我們先開啟下一層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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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層的房間,都是大大小小的鏡子,還有詭異的玩偶。
它們有些拿著鏡子,有些則試圖翻越什麼不存在的事物,靠近她們的同伴還有鏡子。仔細一看,這些玩偶都被堅硬的尼龍繩固定住。
我是第一次在塔中見到我的樣子?
不,那不是我的樣子,我以為是鏡子的事物,其實是透過去的玻璃。我看到的只是後面事物的影子
「真是令人不舒服的房間。」
「是啊。」
我轉念一想,不過鏡子本來就是玻璃,不過就是鍍銀的玻璃吧。
「趕快找到線索,趕快出去吧。」
少女這樣說,但我沒怎麼專心的在找。而是在想,少女在想什麼。
首先,少女認為有個超自然存在,把我們綁架到這裡來。
那是為了什麼?如果是奪魂鋸的話,幕後黑手應該要現身了。如果是實境秀,一路上我們也沒有看到任何攝影機。
我還是無法接受邪神綁架我們的說法。但是的確,很像是有誰綁架我們過來。但是為什麼我跟少女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呢?那些詭異的死者,意義不明的訊息。哲學字眼。
對,哲學字眼。該不會,這座大樓,是一個很喜歡哲學的人,所設立的變態試驗場吧。
真性解放試驗場!雖然還是意義不明。不過這樣說得通了。
一開始找到的筆記本,不是實驗人員,而是被試驗者。
「我想到了!」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少女已經在很近的距離了。由於她跟我差不多高,所以眼睛的位子跟呼吸的位置幾乎一樣,她似乎打量我一段時間了。
「看來,有在思考嘛?」
少女滿意的點點頭,然後攤開手,「這就是這裡的線索。」
Philosophie ist ein Kampf gegen die Verhexung unsres Verstandes durch die Mittel unserer Sprache. 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
「這很像,但不是法文,看不太懂。抱歉,幫不上忙。」
「其實這個房間有兩張喔。」
……語りえないことについては人は沈黙せねばならない……
上面開頭寫著的是日文,由於這張紙片有點大,我一時看不完,少女也沒有要讓我慢慢看的意思,搶回了紙條大聲朗誦了出來。
「『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確實有不能講述的東西。它們使自己表現出來,它們是神秘的東西。凡是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談的,就應該保持沉默。為眼睛近視者指引道路是很費力的,因為你不能對他說:「看見十哩外的教堂嗎?朝這個方向走。」』」
她戲劇性的停頓了一下,並且深吸一口氣。
「更重要的是:『陷入哲學困境就像這樣一種情況:一個人在房間裡想要出去,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想從窗戶跳出去,可是窗戶太小;試著從煙囪爬出去,可是煙囪太高。然而只要一轉過身來,他就會發現,房門一直是開著的!』」
「路德維希·維根斯坦,我認為是這世界最天才的哲學家!這就是境界啊!『該對不可言說之事,保持沉默。』真是太帥了!能把理性的境界線,一語道破,真不愧是康德之後最帥氣的哲學家。雖然祁克果也很帥,但是果然維根斯坦是最棒的。」
她將紙張摟在懷中,似乎沉浸在喜悅裡。
我回頭看,「可是門是關著的。」
少女抬起頭來盯著我,然後默默走過我身旁,「門這不是開了嗎?」
然後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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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風相當和徐,沒有之前的猛烈,雖然那樣也沒有不好。
「只是單單依靠別人提供的線索,會不會不太可靠?」
我看著喜孜孜的少女提出疑問。
「怎麼說?」
「文字可以憑空亂想很多事情,像是那個筆記本可能是假的,我思故我在也可能是隨手塗鴉,畢竟我們不知道這棟大樓之前經歷過什麼。如果有人現在給我一本日記,說是我寫的,雖然我失去了記憶,但我也不會輕易相信。」
「但是,你不是藉由那些提示找到了答案了嗎?」
少女指指我口袋裡的三張塔羅牌。
「這可能只是巧合。」
「不會,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唔,我和你的相遇也是嗎?」
「你這是在問什麼?」
我意識到氣氛好像有點奇怪,這是嬌羞?
「我,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只有我們兩個還活著。又都沒有見到其他的人,甚至所謂最大上限十個人,但一個都沒出現。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一本撿到的筆記本的胡言亂語,還有那些看不懂專有名詞。」
「那是你看不懂。我可是名校的優等生耶。這些哲學概念我是很清楚的。只是沒必要和你一一解釋。」
她把筆記本搶了過去。
「真是的,打擾我跟偶像相處的時間。」
她的偶像,是指那個路什麼的外國人嗎?
少女一邊抱怨一邊推開十三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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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背影呆立在我面前,我情不由衷的唸出了眼前的文字。
「『沒有分別對待,才是真正的慈悲。』這是什麼意思?」
「蒙田跟西賽羅都曾經說過:『探討哲學就是了解如何去死。』牆上寫著的,也許就是他們的結論。」
在房間中,有十個人,應該說是屍體,圍繞著一個矮桌,上吊自殺了。他們身後的牆壁上,寫著我剛唸出的文字。
「他們不願意誰先嘗試一口毒湯,所以他們每個人都上吊了。」
「真是白癡。」
少女踢了其中一個屍體一腳,就走了出去。
那個吊人在空中晃啊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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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去沒多久,就退了出來。
可能是因為很快就找到了線索,也可能是出於害怕。
妳覺得他們有走出過房間?我們能走出這個塔嗎?
我壓抑住心中的震撼,取而代之說出口的是:
「我們可以走出這座塔,沒問題的。」
「我們是走不出這座塔的,但是我們可以找到解脫。」
我不懂,但轉念從少女的思考一想,她的解脫應該不是死亡的意思吧。
「你很堅持這座塔是無限的?」
「無限也就是有限,有限也就是無限。就像有些地方說不上是在塔上,還是在塔外。例如,我們現在走的樓梯是在塔的外側,但還不能稱上是逃離了塔。」
「這是沒錯,事物不是非黑即白。」
「同樣地,如果大樓是有限的,意味著我們可以假設下一層樓就是出口,那麼……」
「那麼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少女嘆了一口氣,「那麼出口外會是什麼呢?王大牛的肉醬嗎?就這麼簡單?」
「難道不是嗎?」
「就有可能不是啊。所以即使過了那一扇門,我們也不能肯定我們逃脫了大樓。就像現在這樣,我們走出了塔,但還是得走回去。因此塔是有限的,是荒謬的;所以塔是無限的。」
少女突然停頓了下來,然後驚訝地跳起來。
「等等,我說:『塔』?對了,你說:『塔』。我突然想通了什麼。對,沒錯,這是一座塔!我更加確定逃脫的方法了。」
「妳似乎混淆了實際的塔與抽象的塔。」
「不,不只是那樣。對於逃脫來說,實際上的塔是沒有意義的;概念上的塔也逃脫了,才是真正的逃脫。我們要兩者皆逃脫。記得,華生,我們的命題是解決:『誰是哲學殭屍?』而這能幫助我們『解脫』。」
我並不叫作華生,但少女熱衷叫我華生。
「這好像很困難。那麼塔既然是無限的,不就意味著我們無法逃脫嗎?」
「那就得要來證明,塔是無限的也是荒謬的。如果它是無限的,那意味著沒有開端,沒有不動的起點的話,我們就無法知道我們的位置。任何一個確定的地點,都得由另一個確定的地點來確定的。」
少女踩著臺階,看著自己的腳步一階一階地往下走。那是一雙黑色的瑪麗珍,以及一對寶藍色的及膝棉襪。
我也試著看著自己的腳,原來是黑色的皮鞋。兩雙黑色的皮鞋,原來我的腳跟少女的差不多大,只稍微大了一點吧。
「任何一個單位,都是由另一個單位相加而成。1+1=2,這是計算的基本。如果沒有界限,意味著沒有起點。誰也不會知道我們的位置,我們在哪一層樓就會沒有意義。無從開始,就無從結束,自然也無從定位,但你看,我們不是快到下一層樓了嗎?」
「又是十三樓。好吧,先進去看看。」
我推開了厚重的鋼門。就像之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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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間充滿了五彩繽紛的圓形氣球,還蠻紓壓的房間。
少女試著在這些氣球間翻找。
「對了。我剛剛說過要聽聽看你的推論。但忘記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覺得這座塔的主人一定很喜歡哲學。」
她一邊推開氣球,一邊確認氣球上有沒有線索,一邊回答我。好像在一切都很自動而且不費心力。
「厄尼爾,思索者厄尼爾。我想將我們困在這裡的應該是祂。或者說,也許是類似的神祇。」
「祂是個喜歡哲學的神?」
「祂喜歡思考並且用問題折磨人類。」
「聽起來真不是個好癖好。」
「對啊,可以說是性癖吧。」
「不,等等,我只說,這座塔的主人喜歡哲學,可還沒有接受有邪神或什麼超自然存在的說法。」
「喔?」
少女將氣球丟了過來。我下意識地試著接住,但氣球卻滑了開來。
「奇怪?」
「這世界可不是你想要怎樣就怎樣的。」
少女作勢要離開房間。
「我們不是還沒找到線索?」
「『悖論不等於虛無』,沒有找到線索,並不是沒有線索。我現在確定了,並不是每個房間都有線索。」
「但可能只是我們沒有找到而已。」
「那你可以留下來繼續找,我先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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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既然你接受了,這座塔不是無限,也不是有限的說法,那麼你可以了解到為什麼應該會有超自然的存在了吧?」
「不對啊。就算妳怎樣說服我有超自然存在,但這很矛盾啊!」
「矛盾是吧?現實就是理性的,理性就是現實的。黑格爾曾經這麼說過。主張唯物的馬克思,也曾經說過:矛盾是普遍的。正式世界前進的動力。」
「我目前看到的一切!還不需要用常識以外的方式去想啊。」
「那是因為你心中的眼睛沒有打開。我不是指超能力,是想像力跟理性。你沒有認識到理性本身的矛盾。」
「如果真的有妳說的超自然存在,那麼它怎麼不出現呢?」
「好,這就是你的正題嗎?首先,在這個宇宙中的事物,並不一定要出現。如果我們考慮正題為這樣:在這座塔有一個絕對的存在,它是塔的一部分或是塔的成因。」
「好,我試著用歸謬法看看。假設沒有這個絕對的存在,在我們所調查到的房間,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透過這個螺旋向下⋯⋯」
「也有可能是向上。」
「透過螺旋而平緩的樓梯相接的許多房間,有一些已經被我們探索過了,剩下的一些還沒有。這些房間應該有誰做了什麼,像是平頭男、錄音男,其他的死者等等,但這最前面還是歸因於有一個誰,將我們和他們放到了這個塔之中。」
「沒錯,然後呢?」
「應該是有一個這樣絕對的存在。」
「你看吧。而這樣絕對的存在,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對於這座塔而言又太渺小了。而如果它在塔之中,它對塔而言又太大了。」
「太大?太小?」
「這裏的大小是對於因果律的影響,畢竟我們目前看來,在這座塔的房間似乎是有一定的規律,但是對於建成規律需要很多的力氣,如果用人來衡量的話,或是說需要很多能量,這些能量的承載體不可能就在塔裡面,至少不在我們調查過的房間。」
「妳說的沒錯。不對,等等,妳這次別想騙到我了,以空間來說這座塔的確有很多未知的空間。而且還有反題,也必須要歸謬。」
「說得也是呢。不過下個房間又到了。怎樣要打開嗎?」
「好的,也許又有什麼新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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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間相當的古怪,地板好像彈簧床那樣,怎樣施力都不好走。放在地板上的各種大小的積木,也會因為我們的移動而跟著彈跳。
我是試圖追著一個綠色三角的積木,看看它背後有沒有藏著線索。可是,每當我靠近,我這邊凹陷的地面,就將附近突起把積木彈了開。直到我追到了牆壁,才把握住這塊積木。
少女看著我噗哧地笑了。
「看來我們會在這個樓層花費不少時間。」我回以尷尬地苦笑。
經過了與積木的遊戲,我和少女都滿身大汗。在這不斷地相互運動後,我終於找到了線索。這是一個奇怪的缺陷球體,有著詭異的切面。外面寫著:thesis,切面寫著:
Antithesis
「找到了!」我將積木丟往少女,但她一時沒有接到。
又花了一點時間,她回答我:「反題。這是反題的意思。這意味著,我們還有兩個方塊要找。其實,我們找到這樣也夠了。作為一個觀念論者,我已經了解這個房間的線索了。」
「再花一點時間吧。畢竟都找到一個了。」
●
當我們終於找到三塊積木後,我們離開了十二樓。其中一塊跟我想得不一樣,是一個棒狀物,外面有精巧的螺旋,看起來像是纏繞了蛇的木棒。
這是一顆巧妙的圓球,由兩塊對立的部分組成,當第三塊如同卡榫旋入之後,便成為現在的樣子,原來以為是thesis的字詞,其實是別的字。
Synthesis
「這便是正反合的架構。」少女開心地把玩這顆圓球,然後交給我。
「這也是某個哲學家的想法嗎?」
「是黑格爾的,不同於康德,它肯定矛盾,尤其是辯證,或是稱之為運動。正題、反題、合題,進行辯證之後來考察,然後就會揚棄(アウフヘーベン)舊有的形式,得到更高級的形式。種子發展成樹,花發展成花朵也是這樣。現在的樸素是未來的完滿,未來的完滿也是現在的樸素。豐美的事物發於貧瘠,事物從簡單到複雜。」
她在筆記本上寫上アウフヘーベン的漢字「揚棄」,還有「正題」、「反題」、「合題」以及它們各自的片假名,並且快速地畫了一朵發芽的……
「豆芽嗎?」
「是花啦!」
「這也太抽象了吧!」
「這只是比方。是比方。三言兩語,也無法說完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像是祁克果早年作為黑格爾的信徒,就說過:『黑格爾建造一個非常龐大的體系,就好像是一個華美的大廈,可是裡面沒有住人。』」
「祁克果,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
「畢竟他被說是最早的存在主義者,所以在初中生之間,存在主義一直都很熱門吧?例如:『信仰之躍』?不過恰恰相反,在黑格爾之前的形上學,被批評為華麗的神社,可是沒有ガイスト將它做為身體,是黑格爾重新把ガイスト放回了神社。而這中當然有人,只是人不佔據世界所有的部分。」
「啊!好像是一個衛生紙。」
「這是一個蠻好的比喻。」
雖然我真的要說得,就是一個衛生紙的牌子。但我也不想更正,不然她也許又會生氣。不知不覺我們從外側轉進了內側,我們又走進了樓梯間,相對於思考的散步,三分鐘過得很快。
「我有預感,這一間會是很機械的。」
●
少女的預感是錯的。這個十三樓相當古樸。
這層樓的房間,有許多抽屜。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條走道左右的牆都是抽屜。就像是古早的京都房屋會有的那種超大的櫃子,然後許多格大小不一的抽屜。
走道的底端,則是一面牆壁,在優雅的高腳几上放著一盆枯死的植物。房間內的照明還算充足,不過還是額外給植物打了光。
「是有許多抽屜的房間。我們會在這裡找到什麼呢?」
少女用食指支著臉,看著天花板與櫃子的接縫。
「關於剛剛討論的話題,你說那名叫黑格爾的人,認為利用肯定、否定、否定的否定,可以得到新的肯定概念。是這樣嗎?」
「粗略來說,是這樣沒錯。」
少女隨意的抽出了一個在他旁邊的抽屜。
「是空的呢。」
我也加入了翻找抽屜的行列,光是抽出抽屜再查看是一個非常無味的事。
除了空的抽屜,我們發現各種乾燥的花或是藥材。難道這就是這個房間的線索了嗎?
在我注意到的時候,少女已經看都不看,就直接把抽屜反過來了。顯然她對目前的調查不滿意。
「利用地心引力的力量是嗎?」
「對啊。這樣比較省事,反正如果有東西的話,東西就會自己掉出來的。」
「利用地心引力嗎?就像是你之前跟我說過的辯證法,也是利用對立的力量來推進概念的變化。」
「對,如果你習慣了話,運用辯證的力量會是很自動的行為。就像解答算術問題那樣,你的理性直覺會告訴你……怎麼作。幫我」
少女這次抽出的抽屜有點大,這麼沉重一定是有東西吧。
「來了!」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並肩把抽屜扛了出來,這個抽屜有棺材那麼大。
我們將它立起來靠在櫃子旁,卻失望地發現什麼都沒有。
少女開玩笑地躺進抽屜,「我想先休息一下,你繼續找吧。」
看到少女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之前在水箱找到的三張塔羅牌。
「塔羅牌應該不只有三張吧?為什麼我們找了好幾個小時,都沒有看到其他張呢?」
「我們可以從黑格爾的辯證法解釋這件事。你要不要試試看。」
少女像是法老木乃伊那樣雙手抱胸,略帶神秘地睜一隻眼看我表現。
「如果我們把死神當作正題,愚者當作反題,就可以得到合題,也就是吊人?」
「不是這樣,塔羅牌是有正位跟逆位的。正位便是正題,逆位則是反題,合題則是反題的否定。所以其實,只要有一張牌,便足以進行辯證了。」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正題是死亡,死亡的反題應該是存活。存活的否定,存活的否定會是什麼?」
「是啊。到底是什麼?死亡的反題真的是存活嗎?這可能對你來說太難了。試試看別張吧。」
「吊人的話,正題看起來是被吊起來羞辱的人。雖然有著智慧的光芒吊人的反題,應該就是安然坐著的人。這樣反過來看的話,那些批評他的人,反而顯得可笑了。」
「對吧。這是一張相當像是真正的哲學人呢。受到グノーシス蒙蔽的哲學殭屍們譏笑,但還是安然自落的哲學人,持續散發著グノーシス,微笑地看著殭屍們。就是這張牌的意涵。這張牌的合題,就是哲學呢。」
「グノーシス?」
「一種知的能力,漢字可以寫成靈知。不同於感性知性,也不同於理性知性,是真正的知性,可以直接感受到真理。」
少女起身,再度倒空了一些抽屜,但裡面什麼都沒有倒出來。
「這裡的抽屜還真多。」我看感慨著。
「是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裡的線索。」
我們確定已經把兩面的抽屜都找過了之後,開始
就在我們放棄要走出這個樓層的時候,我們看到門楣上的櫃子。花紋相當奇特,並非木竹紋路。
「原來這裡還有櫃子。」
「想必,這就是我們漏掉的地方吧。」
我們將少女扛在肩膀上,讓她將這些抽屜也檢查了一遍。
「都是空的。會不會是我們打開的方式不對?」
少女在我頭上自言自語的說著,突然她激動的撞了我的後腦杓一下。
「啊有了!」
她把要我把剛剛抽出來的抽屜交給她,好讓她放回去。
「後退幾步。」
我照著她的囑託,往後站了幾步。
「完美!」
在學生裙的幫襯下,我也看到櫃子上寫著一串句子。
歴史的経過を切り捨て、宗教的心情をそれのみで固定し、一つの抽象的な、孤立した人間の個体を前提にしてしまうこと。
「『撇開歷史的進程,孤立地觀察宗教感情,並假定出一種抽象的-孤立的-人類個體。』上面是這樣寫的。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少女之間把句子念了出來,詢問少女的想法。
「是馬克思的論費爾巴哈的提綱。我並不是很贊同唯物辯證法,簡直就像是邪教一樣。」
「邪教?但不是唯物的嗎?怎麼會說是宗教。」
「馬克思主義和唯物辯證法,雖然批判了費爾巴哈主張宗教是基於人的本質的說法,認為宗教是社會的產物,一個人是不會產生宗教的,但是這不也是過分武斷了嗎?」
「妳這樣說,好像也是。但是……」
「我還是認為,可以藉由理性把握真理本身。費爾巴哈沒有錯,情感就是最忠實的裁判。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跟經驗主義,雖然接續著黑格爾與費爾巴哈,但是根本是叛徒吧。說什麼人類社會才是基礎,又說市民社會使人異化,完全自我矛盾吧。」
「但妳不是也說過,矛盾就是前進的動力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馬克思,已經脫離了哲學的興趣,他已經是歷史的了。」
少女從我肩膀上爬了下來。然後,我們把一個又一個抽屜放回去。大部分的抽屜都是空的。不是空的抽屜,也沒有找到乾燥花以外的東西。基本上不算太沉重的工作。
「歷史的了?」
「對,馬克思曲解了黑格爾所謂的現實。他的辯證好像現在這樣。我們可以在無數的抽屜中,找到足夠的乾燥花做插花,來去支持馬克思的階段論。他認為短期間雖然上上下下,但是波浪式前進;乍看之下繞了遠路,可是螺旋式上升。這就像是大孩子的玩具箱,是虛構的,不是『絕對』的。」
我突然察覺到,少女對真理的態度,和馬克斯沒什麼不同。都是有意識地去在意或忽視。少女和馬克斯都想用理論來扭曲現實。
她沒有注意到我,還在持續指出唯物辯證法的不是。
「內部矛盾跟外部矛盾,這不是冗言嗎?康德已經讚嘆過這兩件事:一個是我們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心中崇高的的道德法則。」
她真的很討厭馬克思。正如少女之前所說,她是觀念論者,而馬克思是唯物論者嗎?
「或是說馬克思刻意將現實作為一種法則,扭曲成隨意的表象。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一個概念如果沒辦法辯證到『絕對』,那麼都是虛假的。這是他基於第二組二律悖反,虛假的對立作出的思考。」
「虛假的對立,這在前幾層樓,好像也有聽妳說過。」
「對,雖然,馬克思運用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將『個人』與『群體』對立起來,建立否定的否定,而得到既非個人也不是群體的『社會』。但是,我們不應該就這樣停止下來,因為這還沒有到『絕對』。」
「不過,我覺得馬克思的說法比較容易懂。因為就是團結力量大,然後就不是孤立的,這樣就可以找到正確的方向,然後到達真理吧?而且這座塔,的確很像是馬克思說的螺旋式前進啊?」
少女被我這樣的回應塞住了嘴,我完全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既然都找到線索了,就往下繼續探索吧。」
我不太確定怎樣解讀她的表情比較好,可以說是厭惡嗎?
●
「我說錯什麼了?」
關上了門,順著樓梯走到外側,我看到太陽又低了一點,少女不耐煩地靠在扶手上。
「我在想你有沒有說錯什麼。但一時想不到。啊對了,是螺旋式上升,不是螺旋式前進。說到波浪前進,我就想到艾略特波浪理論,然後就想到我被吹飛的筆記。」
她轉身繼續往下走去,但我拉住了她的手。
「不過,我開始不為我的筆記紙丟失而感到惋惜。因為即使Black Hole將我們困在普朗克尺度中,是最早發現,也到現在都未推翻的說法。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從Black Hole 的內部脫出。所以應該要假設別種狀況。」
「別種狀況?」
「對,也就是向神祈禱。奇蹟的實現。」
「神?」
「並非上帝,而是主管這座塔的神祇,換言之,厄尼爾。或是類似的事物。記得我先前提過的祈克果與他的信仰之躍,他與馬克思一樣學習了黑格爾的哲學,祁克果走上了不同的路。他認為人生有三個境界:在感性、理性之後的,並不是社會,也不是歷史,而是宗超越理性與感性的直覺。」
「妳似乎很堅持有個超自然世界,作為單純的解釋。」
「不,我只是均衡的考慮各種可能,而既然我們無法證明普朗克黑洞,也無法證明厄尼爾的塔。就像祈克果那樣,我們可以借用巴斯卡的賭徒論證,來做出最佳選擇。這並非個人的願望,也不是群體的宗教。是出於理性的決定。」
「巴斯卡,這我有印象。是建立期望值與古典機率學說的數學家。」
「對,他還說過:『人是會思考的蘆葦』,雖然我比較喜歡乾燥花。」
少女在筆記本翻出一頁表格,我沒想到一開始找到的筆記本有這麼多東西。
「我們只要把上帝劃掉,改成厄尼爾就好了。」
「看吧,這是唯一有意義的選擇。」少女把可能解脫圈了起來。
我啞口無言,一時找不到反對少女的反論。
「的確,我們對於脫離黑洞的方法,還是毫無頭緒,但就這樣假裝呃……」
「厄尼爾。」
「這樣假裝厄尼爾的存在,是不是太過武斷。」
「有壞處嗎?」
「似乎是沒有。」
「既然選擇確立之後,我們就該完成信仰之躍,奉行到底。才能來到達,既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他人而活的,境界線上(ザ・ホライズン)。」
少女甩動了一下,被我抓住的手。
「所以沒時間了,先放開我。我得要帶你來開始認識,我們的神。也就是我現在認為最有可能,主管這座塔的神祇,厄尼爾。你得幫我確認對策,當我的反論。幫助我找到『境界線之上的絕對答案』。」
我放開了少女,但是口頭上則沒有。
「妳這樣的假設太跳躍了,我之前僅僅承認這座塔是有主人,而非是神。」
「沒差,在功能上一樣,如果他有著一樣的功能,那麼區分是祂或他,還有那麼重要嗎?」
「這太荒謬了!這會超出理性之外,妳既然對祂毫無認識,怎麼能肯定一定有一個主宰。」
「クリードー・クィア・アブサーダム。正因為荒謬,所以我才相信」
「妳的論證,還不足以說服我相信。」我揉著太陽穴,不想要在這無法經驗的事情上面僵持,「我們可以就有共識的部分,一起推進。」
「好。那你就先當故事聽一聽吧。『世界的誕生,源於有意識的思考。』這是厄尼爾所主張的源論。」
「因為思考而誕生的世界,聽起來像是我在找回我的這個過程。也像是我在迷宮的時候,突然發覺是我在找妳。」
「是有點像。但是僅僅是有意識的思考,不足以對抗虛無。我們的思考不能落入虛無,所以我們要回答『有意義的答案』,來讓厄尼爾願意結束囚禁,為此,我們得要進行『真正的思考』。不然,他不願意付出多少能量,即使自身粉碎在黑洞中,他是都是不肯罷休的。」
「所以,我們要給這整個塔的囚禁一個意義?」
「沒錯。」
「那打從一開始,我們為什麼得天獨厚,得到了這個……神明?的愛戴?」
「因為我們開始了思考。」
●
我們掠過了一些無意義的樓層與房間,雖然它們各個樓層跟房間都有豐美的意義,少女跟我分別可以看到不同的意義,有許多哲學格言都可以做為一個思想的星星;有許多神學知識,展現人對於未知的想像;還有許多數學物理難題,但是我跟少女都無力領略。
我隱隱有種衝動:如果我沒有失憶,我能找到另一個巧妙的支點脫離這個黑洞。
但可惜事與願違。
塔中有著足夠多的樓層與房間,但是我們的時間似乎是持續的在流逝,少女跟我都注意到了太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西斜,天空已經顯得澄黃。
這意味著什麼?在事情發生前沒有人能知道。不過少女,她堅持要在黑夜來臨前做出一個有意義的結論。
雖然我還是不明白,對於少女來說,「有意義的思考」會是什麼?
就是要去回答,那個在我看來不存在的神明嗎?
懷著這樣的疑問,然後,我們找到了跟這個不存在的神明,直接關聯的事物。
是一本繪本。它就放在一個十三層樓的房間中,那個房間空無一物,只有一個黑色長方石板上面放著一本繪本。
「我不能冒險讓你仔細閱讀它。如果我們要面對的,真的是厄尼爾,容我直接告訴你結論:『不要放棄思考,不要選擇幻夢。堅決自己的決定,你絕對不能修改自己的願望。切記,絕對!絕對!莫忘初衷。』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夠說服它。我需要你支持我,完成超越理性的理性。」
「超越理性的理性?這也是運用辯證法嗎?」
「對,你可以感覺出,我其實一直在運用辯證法了吧。理性、非理性,基於理性的非理性決定,這就是合題。這就是康德為上帝預留的位置,因為如此道德才具備了『絕對』性。而馬克思只是讓上帝把位置讓給了歷史。不過,這些與我們的解脫無關,但是可以作為回答厄尼爾的工具。」
「我不太懂哲學。不過假設,妳說得都對。我們要回答什麼?」
少女將食指貼上嘴唇。
「你知道死神的後續是什麼嗎?節制、惡魔、塔、星星、月亮、太陽、審判、世界。對,『塔』。」
「我們現在不只要相信超自然存在,還要相信算命?相信一種聯想法?」
「你不是也是使用聯想法,才找到了水箱中的塔羅牌嗎?」
「那是,我那時候腦袋不太清楚,現在我漸漸想起來一種比較理性的……感覺。」
「感覺?太荒謬了。理性不會是一種感覺。」
少女拿著繪本走出了房間。
我立刻追了出去。
●
少女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喊,一邊自顧自地走著。
「要說感覺的話,就都來說啊。我一開始就覺得平頭男的方向沒有錯。他只是搞錯了真相!毒湯不是那碗麵,而是這整個大樓,這就像是我們的人生!只有相信才能脫出這個牢獄。」
雖然可以追上她,但是每當我靠近,她就走的更快。
「錄音男也沒有錯,只是他搞錯了方法!這個世界(ザー・ワールド),必須要有人獻上正確的貢物才會滿意。」
於是,我放棄追趕,就是在後面跟著。
「果然我們是無法逃離的。畢竟這裡就是黑洞啊。我們被壓縮在普朗克尺度內,沒有任何資訊可以出得去。最後的空檔早就已經結束了,不會再有替補者進來,這意味著沒有任何方法略過資訊悖論。只要我們的感質還跟這裡的結構糾纏在一起,是不可能越過事件境界線的。」
「妳說夠了沒!你說的這些都只是空想,都沒有物理依據啊!」
「如果是普朗克黑洞的話,在這裡的一切都是具有可逆性的,也許我們已經無數次的以不同方式經歷這樣的事情。而且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因為這棟大樓是資訊封閉的啊。」
少女揮舞著筆記本跟繪本,轉過身憤怒的瞪視著我。
「你想想那抹去的字跡,只有可能是資訊悖論,加上前面提到的事象地平線,只有可能是說這是一個黑洞了。這不是從一開始就很明顯,你怎麼不明白呢?」
「冷靜下來,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既然我們都不能解決量子物理,我們先照妳的哲學論證進行逃脫。」
「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在白忙。追逐著自己的尾巴。沒有人能來救我們,我們自己也不。厄尼爾不打算放我們出去的,祂對我們感到興趣。我們如果不做點什麼,它是不會放過我的。」
「又是那個神?思索者?我們可不可以先把神的問題放在一旁。想想怎麼要離開這座塔。」
「塔?對。塔。我們現在面對的問題很嚴肅,但也是唯一要值得思考的問題,那就是自殺。」
「這太跳躍了!」
「對,就是要跳躍。你說得很對。要完成塔羅牌的辯證關係。我們才能回到地面。回到愚者的狀態。可是我不想要那樣。必須要是不同的跳躍。而且得是兩個人的跳躍。第一個已經完成了。」
「冷靜下來!」
「好。我冷靜下來。對了,你修改了你的立場?」
「沒有。我還是認為,我們可以走出去。只是不知道要多久。只是,我得承認,你的論證很豐美,我沒有理由阻止妳那樣做。但請給我再三個樓層。讓我思考一下。」
「好!」少女的轉身,將她的學生裙甩得作響,「反正我也還沒有想好回答。」
在少女的身後,我看到遠方的地平線有隱隱的閃光,那會是什麼?
●
雖然才剛吵過架,我們還是合力推開了下個樓層。
這一層是榻榻米道場。中間幾疊有些卡牌,似乎是百人一首。
我們一張張翻開,找到不屬於小倉百人一首的卡牌。畫著一個外國人,一旁只寫著四個漢字。
「地平融合?」
「也可以叫做境界聚變,念法是Horizon Fusion或是Horizontverschmelzung。」
「妳不會是打算直升哲學部吧。」
「哇,好驚訝,你終於發現了。沒錯,我可是打算直升御茶水女子大學哲學部的天才哲學少女呢!同時漢文、古典日文、現代文三科滿分的我 ,就是會被超自然存在綁架的那種人吧。」
少女誇張但棒讀的音調,讓我不知該作何表情。
「對,仔細一想,這些事情我都已經知道了。但一直沒有想在一起。」
我跟少女的關係還是很糟。
一反常態的,少女沒有多做說明,就走回了樓梯間。
我也只好跟上去。
●
我再一次失去了她。
她會是往下?還是往上呢?
「也只能往下了吧。」
我在樓梯上奔跑起來試著要追上少女。
同時,我看到遠方的黑雲不祥地接近。
黑雲夾帶著雷電。
●
我在一個十三樓中搜尋了片刻,然後發現了少女。
我推開拉門,發現她站在一間方形小房間內,天花板或是牆壁似乎都是水泥所製,而在房間正中央,突兀地擺著一張餐桌,上頭還有一碗麵。除此之外,天花板有一盞吊燈。
「不會吧?」我驚呼出聲。
「放心吧。這是不同樓層。」
少女注意到我的前來,冷淡的回應完之後。背對著我,開始對著那碗麵怒吼。
「但是我受夠了在那些愚蠢的大人面前,裝作自己什麼都不懂。明明這個社會充滿問題,這個世界滿是腐敗,像是平頭男的殭屍充滿在網上,王大牛那樣的殭屍塞滿馬路。要嘛被知性困囿,要嘛被感性支配。我們這些哲學人,卻要連殭屍的生命份量一起思考,這太沒天理了!」
「我一想到未來要做這樣的工作,然後嫁人,我就覺得很痛苦。你想想如果你是一個被關在籠子裡面生蛋的雞,你的一生每天都要下蛋,每天、每天,每天!你會不會祈求自己從沒活過,寧願在出生前就被當作公雞打破。我會!我不止一次想過,你們這些可惡的男性,從來沒有這些焦慮。」
「你要知道你們這些長雞雞的,可是有個女人冒著生命危險才把你們生下來的耶!她可能會死掉。我可能會死掉。在未來某一天要生小孩的時候。你有想過這些事嗎?你沒有!就跟我那些男同學一樣。我一點都不想回到原來的世界。」
我試著保持距離,在心裡吐槽她的學校哪有男同學,但轉念一想,搞不好是國中時候的事情。
我有種衝動想抱住她激動的背脊,可是她正警戒著我。
「夠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先出去一下。」
「不行。我不能讓妳離開我的視線了。」
「耶?」
「說起來自從妳進到了化妝室,就變成了很奇怪的樣子。換了一個人似的。每次分開之後,妳都變得不太一樣。如果真的有所謂邪神的話,搞不好會趁妳一個人的時候偷襲妳吧?」
「我就是我啊?這有什麼好疑問的。」
「但是我怎麼知道妳就是妳,而不是別人?」
「哈啊?這在說什麼蠢話,我就是我還需要什麼證明嗎?這不是已經討論過了。」
「可是妳的性格怎樣說都不太一致啊!」
「那只是因為我了解到男生都靠不住!一個瘋子、一個傻子,還有一個騙子。作為年長者的我,當然只好去化妝室洗臉振作了。」
瘋子應該是把人生當遊戲的平頭男,傻子則是莫名其妙就恐慌症發作跳下去的王大牛吧。
「騙子?是指我嗎?我騙了妳什麼?」
「騙子。你根本沒有失去記憶吧?」
「妳在說什麼?我真的完全想不起來我是誰,也不記得怎麼到這裡的。」
「這怎麼可能?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但卻具有完整的常識。就只是剛剛好對自己一切過去記憶都不記得?認得出那串法文格言、三角函數,這怎麼可能?」
「妳不也不記得?我們應該是一樣的啊。」
「不,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而已。其他的過去我都記得。甚至包括我的名字。對,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都是騙子。」
「!」
「對,我騙了你,但我沒有義務要跟一個陌生人開誠佈公吧?尤其還是外國人。」
「外國人?」
「對啊,你是外國人啊。雖然你日本語說的很好,幾乎沒有什麼口音。還是你已經歸化成本國人了?」
我忍住想衝到化妝室找鏡子確認的衝動。奇怪,是廁所還是化妝室?為什麼我會用這樣女性化的口吻思考咧?
「對了,我說。我是男性吧?」
我自暴自棄地向少女詢問。
「這不是當然嗎?雖然你是用わたし自稱,但是比較嚴謹的男性,像是夜神月也會這樣自稱,難道你的自我意識是女性?」
她吃驚地張著口,眼神略帶鄙夷地看著我。
我這才注意到,她一直以前輩的語氣自居。
王大牛跳樓之後,她好像就變得很不客氣。
原來是因為沒有更年長的人在這場合了嗎?
「嘛。你的事情怎樣都好。反正我也沒有打算告訴你我的名字。所以你也不用告訴我你的名字。」
難怪她自那之後,就強勢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說:只有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這到底是為什麼?
少女轉頭走出了房間。我反射性的跟上她的腳步。但還是作罷。
她似乎已經對脫出方法有了結論。
或是單純不想看到我。
●
我才走了半圈,就看到張牙舞爪的雷雲從地平線逼近,它們越加龐大並不斷釋放能量。
身處在平原上的這座塔,正式良好的狙擊目標。得趕快照到少女,在這張風暴過去前,探索必需終止。
快看到樓梯間的時候,我追上了少女,她倚著扶手正在沉思。
這時扶手閃耀著異樣的光澤,少女的頭髮則豎了起來,我大呼少女遠離邊緣。
「快退後!」
她回頭看向我,而遠離了欄杆。火花猝不及防地,從欄杆跳上她的衣角,我趕緊抓過它拍熄。
幾簇電弧從扶手往我們身上跳,但最後落在了地上。我嚇得將她拉進了樓梯間。
「妳沒有注意到嗎?」
「注意到什麼?」
「天氣變差了,我們暫時得待在內側。」
「不,我已經有了想法。雷雲就快來了。那最是適合完成『塔』的意義。」
「不論妳打算做什麼。我們先看完這層樓,也許我能勸妳改變心意。」
「好的,我會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們又進入了一個十二樓。
●
這裡有無數的玩偶,還有數個高腳杯。這很像之前那個充滿玩偶的樓層,但不同的是這裡沒有大小不一的空洞玻璃板,而是各式裝飾風格的高腳杯(Goblet),有些玩偶正在沐浴其中,有些則準備跳入。
它們裡面真的都裝滿了水,或是某種液體。我把其中一個玩偶從高腳杯中拿了出來,它的衣服顏色馬上就改變了。我探頭張望杯底,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樣子。一個很普通的國中生,穿著黑色的五扣制服。也許這杯底鍍了銀吧。
「我找到線索了。」
我接過紙條:「『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紅色的了。但在我要上吊的時候,旅人卻說,「村中也有棕色眼睛的人。」』這是什麼意思?是感質倒錯嗎?」
「有可能,你知道的藍色,不是真的藍色。聽說非洲的閃蝶的翅膀,在空氣中、水中、酒精中是不一樣的顏色。顏色可能並不是單單由色素構成,還受到介質的影響。」
「畢竟顏色的物理本質是光的頻率。」
「沒錯,因此顏色的問題,可能是關於感質(クァリア)的討論,也可能是關於感覺與料(センシビリア)的問題,對於一切知識的認識也分成兩個。但是為什麼現在會找到這個房間?」
少女拉高音調思考,同時把「感質」、「感覺與料」的漢字寫在筆記本上,並且標註了片假名。
「我以為對於逃脫,這部分比較不重要?」
「不,一切都重要,精神現象學的黑格爾辯證法,便是一個概念是相連另一個概念,直到辯證到『絕對』達到理性的飽滿境界,也就是『是理性的也是現實的,現實的也是理性的』在『絕對』那裏,理性與現實別無二致。哲學殭屍的討論既是二向度語意的,也是心物辯證的。」
她已經進入一種囈語的狀態,我試著拉住她的手。
「就像光,我們發現它其實沒有那麼單純。才會說有色素以外的事物決定了物質的顏色對吧?就是妳所謂的感覺與料,從辯證法來猜想,應該有更高階的形式可以去解釋顏色。」
「對。但是,這樣的錯認有影響到康德了解到時空既非有限也非無限,物質既非簡單也非複雜嗎?沒有,他透過流行認識到理性的界限,在知識有限下,作出了最正確的決定。我們要忽略那些不重要的,專注在重要的事物上。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
「看來,我還是沒有說服妳。」
「對,三個樓層已經結束。我必須完成我的答案,獨自出生的是我,面對死亡的也是我。我會承擔起我自己的生命重量。這是理性,也是信仰。」
●
外面看起來風平浪靜的,於是我同意少女提議繼續探索的說法。可是才一走出樓梯間,我們便遭遇了雷擊。欄杆上爆出不少火花,照亮被黑雲壟罩的空間。幾簇雷電在扶手上跳動,或是從空氣中浮現亟打在樓梯上。
「ザ・タイド・イズ・ハイ・ザ・タイム・イズ・ナイ!」
我知道我無法阻止少女,只能跟上去。隱約我看到與少女前進相反的方向,有朦朧的光亮從境界線探出,但我無心注意那是什麼。
跟著她轉了四分之一圈後,腥紅的日輪在遠方的境界線上出現,用大樓的輪廓形成一個直角,這四分之一的太陽開始在我面前展開,但它很快就會落下。
因為正負電荷位差而釋放的能量,時不時在牆面、地面或扶手上引起暫時的火焰。
我們在這之中交談了很多,我對她進行最後的一系列的反論,但她都一一否定。
「我不能放棄。也不會修改我的願望。」
在我們走了半圈之後,翻騰的雲海終於平靜了下來。
落日在她身後展開,天地都是漆黑,只有那一線是赤彤的。
她坐在欄杆上面對著,光看起來像是繞過了她。
「雷擊在塔上落盡了,在二十二個火花都燃盡之前。我得在星星來臨前越過境界線,這趟旅程也許不會終止。你要和我一起來嗎?」
她異常的平靜。
我沒有回答。
●
「肉體上的死亡與否不是關鍵,而是了解到這是唯一出口,得到感受真理的能力才是關鍵。你有聽過覺醒說嗎?」
人們曾經有過感知真理的能力,而不用像是現在這樣苦苦追求。
看一眼就能洞悉真理有多好啊。
可是被稱為冥寂的事物,遮斷了人直接認識真理的能力,只能依靠哲學,才能稍微看見真理的鳳毛麟角。
而那些連想都不曾去想的人,就像是殭屍一樣,飽食終日,無所取材。他們不知道真理為何物,也不感興趣。就像是殭屍雖然活動著,但是靈魂是死的。
與之相反的是覺醒者,他們可以直接感覺到真理。
因此跳下去,不是關鍵。
而是懷著對真理的信仰跳下去才是關鍵。
「王大牛缺乏了這層認識,所以他僅僅是摔死了。但我不會一樣的。」
這樣莫大的勇氣,能夠掃除冥寂,讓我們覺醒。
無論是絕望或是覺醒,都要我們做出行動去相信。
「你要跟我來嗎?」
少女的聲音彷彿在我的腦海中響起,此起彼落的讓我不能專注在任何一個聲音。
她往後躺下去的時候,嘴上帶著一抹淺淺的笑容,那是苦笑。
就像一開始,她看到王大牛摔成一團肉醬的時候。
她那時候是怎麼說的?
「回到裡面看看吧?也許有其他方式可以離開。」
從那時候,就把這樣看作一種離開的方法了嗎?
對我來說是玩笑般的提問,她卻認真看待了。為什麼?
我是不是都一廂情願地解讀她的舉動,沒有真的察覺她的真意。
在那一瞬間,我伸出手想要拉住她,但一切太遲了。
我上半身懸在欄杆的另一端,看著她在空中飛揚的襯衫、裙擺。
她似乎在說著什麼?是在和我說道別的話語,還是取笑我的愚昧?
她是頭下腳上的,落地時炸出了一朵腥紅的花。
她最終也成為了一塊腥紅。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我奮力、不顧一切地摸著扶手往下跑。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這太荒謬了。為什麼,無法逃脫就要自殺。為什麼,這麼相信有邪神的存在。我不懂。
當我察覺到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遮擋住視野,鼻涕阻塞了氣息。我用袖子亂抹一把,但還是繼續跑。
我不知道下了多少階梯,腳都發白了。稍微休息了一下,但我還是繼續跑。
黑雲散盡,滿月給予我視野。
就在大叔的附近,一大一小的兩個肉塊。
當我越加注視,大叔的肉塊,好像比印象中大了一點。
不會吧……不會是這麼簡單吧?
我的直覺告訴我不妙。
●
在那座塔,曾經有三個人和我經歷那個囚禁
有一個人,覺得這不過是一場遊戲。他死了。
有一個人,出於本能的恐懼。他死了。
有一個人,基於理性作出精妙的推論,進而深陷哲學的絕望,最後以莫大的勇氣作出行動,來證明她的自由,然後,她死了
最後,我活下來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那時,她對我說,自殺是唯一值得思量的問題,但大部分人就像我一樣,是一塊行走呼吸的肉,從不懂得仔細地思考,就像殭屍一樣地過活。
哲學人跟哲學殭屍,雖然看起來都有在思考,但是哲學殭屍的靈知是被蒙蔽的,無法真的往真理前進。」
她站在欄杆上,問我要不要加入她。
「不要再當哲學殭屍了。成為哲學人吧!」
我遲疑了。
究竟是她是哲學殭屍?
或是我才是哲學殭屍?
不,兩者皆是。
那刻,我站在境界線上,決定要成為她那種哲學殭屍,或是我這種哲學殭屍。出於不知道是膽怯或是生物的本能,我選擇,成為了我現在的樣子。
這就是現在的我。
我是一個愚者,笨到相信塔有出口。
她是一個愚者,有著踏著空氣前進的勇氣。
誰知道,也許她真的解脫了。
我們怎麼能說她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萬一她是對的呢?
也許我真是那個感染冥寂,而失去感受真理能力的殭屍。
但,我拒絕了那看來豐滿的真理,我活下來了。
也許,哲學是一種病吧。
過度的哲學是一種絕症。
這樣精神疾病,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
也許她才是染上了哲學的殭屍,從來沒正眼看上這個世界也不一定。
我即將跑到盡頭,樓層又是十三,地面已經觸手可及,但我不敢貿然跳下。
只剩最後一層了。
即使它的標號還是十二,但是境界線在我面前展開,
我知道門外就會是平地,踏實的平地。
還有——
那無可迴避的兩名獄友。
她以肉身證道,腥紅妝點起她的靈知。
我從他們身邊經過,看著他們……
他們又呼召我的掛念,讓我的意識回到她邀請我的時刻。
我出於驚愕,或是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我久久沒有回應。
「這樣也好。畢竟沒有誰能承擔誰的生命。」
她說完了這句話,便消失了。
那時,太快到以致於,我以為她是憑空消失的。
我奔向圍欄,用雙手止住自己要跳下去的衝動。
那刻,我看見了,兩團腥紅的血花。
其中一團,似乎比印象中大了點。
在我注意到之前,我已經從十三樓奮力地往下跑。
十二、十三、十二、十三⋯⋯
⋯⋯十二、十三、十二、十三
十二、十三、十二、十三⋯⋯
⋯⋯十二、十三、十二、十三
滿月上升,而我下降,
萬物寂靜無聲,只有明月與我相伴。
最後一層樓彷彿持續了永久,
我終要逃離了大樓,到達可以稱為零的地面盡頭。
我看到星幕向我展開,月光灑滿了大地,境界線一望無際。
我和它之間隔著一扇空門,看似施工用的紅白色封帶。
我像個笨蛋一樣往境界線奔去,深怕晚一步就會被宙斯發現變回去。
在我衝破紅白色封帶的時候,我隱約看見了上面多國語言寫成的警告標語。
実践の中でこそ、人間は自分の思考の真理性、すなわち現実性を証明しなくてはならない。
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及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維的此岸性。
Homoj devus pruvi la veron de ilia pensado en praktiko kaj la realeco kaj forto de ilia propra pensado, te la bordo de ilia propra pensado.
我向著地平線一路奔去,我的掛念拖出了長長的足跡,
我克制我的思緒,不要把我拉回那座塔,我不回頭看她。
直到我遇到第一個城鎮的第一個人的時候,我才鬆了一口氣。
我看著漫天星斗,從未如此清晰,
我的天文學知識告訴我:這是地球。
我親吻土地,品嘗芳草的馨香,
看著我誇張的舉動,那人用陌生的語言關心著我。
「我活下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能告訴你這則故事。」
我對那一個人歡天喜地的說著。
這就夠了。
我是誰?
她的生命,救贖了我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我和她在境界線上訣別,
她選擇成為那樣——按照真理行動的哲學殭屍,
我選擇成為這樣——不加思索的哲學殭屍,
不論我和她
——
都是哲學殭屍。
我從那座有限的塔裡出來了。
當時為什麼我會一直向下走呢?
因為我當時想要出來。
那為什麼我想要出來呢?
我不知道。
當時我沒有選擇跳下去。
我單純覺得那座塔的出口在下方,因此我不斷往下跑。
為什麼我會選擇活著呢?
……
總之不論我有無逃離,我都一定還活著。
意義?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加思索的殭屍。
總之我現在在塔的外面。
所以呢?
外面就有比較有趣嗎?
如果我留在塔裡面,我能幹什麼?
出來之後,我又能幹什麼?
我離開了塔到了無限的外界,發現不論在塔內還是塔外,都得不到讓我滿意的結果。
雖然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卻也沒有想要死的理由。
記得我曾經對少女說了什麼有限就是被盒子罩住之類的。
從有限的塔,跑到無限的外界。
這和待在無限的塔裡…有區別嗎?
就算塔是無限的,當他們認為無法逃離時,為什麼要把毒湯喝下、要從樓上往下跳呢?
如果他們來到了外面,他們會想要用同樣的方法離開嗎?反正我到了外面就沒有再想著離開了。
他們如果是為了離開無限的塔所以做出那些事,那麼他們離開那座塔的目的又是什麼?
如果是為了離開而離開,那麼假設他們成功來到外面,他們會和現在的我一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卻又不選擇離開嗎?
我走出了那座塔,然後被宙斯變回來了。
只是我沒有被變回塔裡,而是比變回塔裡更慘,被變到一個出不去的世界裡。
而且我還不知道我在這裡的目標與理由。
這整個世界都屬於薛西佛斯問題的範疇,對吧?
不對,這次宙斯不會再把我變回原狀了,因為這次我已經出不去了,所以也沒有變回去的問題。
對我來說,當時留在塔裡好像也無妨?
●
後來我還是沒想起我的身分,所以後來乾脆用了新的身分留在當地。
正如少女所言,現在我每天都在籠子裡下蛋,每天、每天、每天,只是差別在於我並沒有去質問這背後的意義,默默地接受了眼前的現象,但是她做出了質問,在經過哲學的辯證之後她拒絕了這種生活。
殭屍的痛苦是有限的還是無限?
對少女而言,覺醒的靈魂被永遠困在這個單調世界的痛苦是無限的,所以她選擇向真理靠攏。
對我們其他人而言,我們並沒有興趣知道真理,而且無法感受真理,因此不會因為日復一日的單調而感受到痛苦,嗯…應該說詪本不會有感受,於是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這。
用當地人的語言來描述這個世界的情況就是:
Tháng năm thăng trầm dòng đời ngả nghiêng
歲月更迭,世事跌宕
在這個可以用理性解釋的世界中,我這種哲學殭屍雖然沒有找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理由,卻能夠繼續不加思考地行動。
理性的人要不找到了理由說服自己留下來,要不就是想著結束沒有意義的一切,離開了理性的世界。
長著功能性的頭腦假裝思考的殭屍,和我一樣無憂無慮又理所當然地適應了這個世界,畢竟沒有感受就不會感到不適。
繼續留在這,會有比較好的結果嗎?
好像沒有。
那麼留在這的意義是?
我沒想過。
想離開嗎?
為什麼要離開?
或許哲學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吧,不然我為什麼還待在這個世界呢?
我作為停止思考的哲學殭屍,終究沒有抵達境界線的對面尋找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