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活出自己,而非成為國家的魁儡,又或是兄長的眼中釘,所以,他現在也仍在奔跑著。
「快追,人往六號街去了!」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鑽入人群,踉蹌了下,又咬緊牙向前奔去。後面跟著的是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們,專屬國家的護衛隊。有人認了出來,跑著的少年是他們國家的二王子,薩諾彌。人們紛紛讓開道路,讓原本想躲進人群中的少年變得格外顯眼,少年轉身閃進一條小巷,乒乒乓乓的撞開一堆雜物,身手矯健地爬上盡頭的圍牆,開始在屋頂上奔跑著。
就、就快到了、只要跑到城外,他就可以自由了。剛剛逃跑時跌傷的手正在隱隱作疼,但他的嘴角卻不自覺的上揚。
只是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就在他要衝往城外的片刻,一群黑衣得人們擋住他的去路,他往反方向逃,卻迎向另一群人,逼不得已,少年又鑽入了另一個巷子。
然後──少年消失了。
「該死,人跑哪去了!」
「不在這裡,屋頂上也沒有人。」
「第四小隊接到消息說看到人往西大門去了!」
「該死,竟然還有力氣使用魔法嗎!走,快追!」
「「是!」」
不,他已經沒有力氣使用任何魔法了,使用魔法的另有其人。隨著腳步聲逐漸消失,一個響指,少年憑空出現在巷子盡頭的角落。如果剛才那夥人再檢查的仔細一點,又或是使用任何偵查類的魔法,那他們就會被發現了──說是他們,是因為他的身邊還站了一位少女,對著他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剛才要不是少女維妙維肖的說出那句話,那群人也不可能那麼快地消失在這裡。
「不用謝了。」少女伸出手。「劣野清,叫我清就好。」
「……薩諾彌。」
相疊的兩隻手,以此為起點的逃跑旅程即將展開──
而那便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
那個國家到處都是音樂。音樂治癒人心,那片土地沒有病痛,所有人都笑著死去。
劣野清是在那片土地誕生的,讓她醒悟過來的是家人的死亡、破碎的血肉與絕望,所以她才踩過遍地屍體、踏過無數染血的國家,對世界神發誓,決不讓自己的聲音傷害這個世界。
只是,國家又怎麼會放過能左右世界的聲音呢?所以今日,她也仍在逃跑著。
「清,妳有聽到我說話嗎?可以幫我──」
「沒有喔。」
「劣野清!」
今天的早晨仍然從吵架開始,坐在兩人之間的美人用不太流利的通用語開口:「你們,感情好呢。」
「「我們感情一點也不好!」」兩人極有默契的回話。劣野清皺起眉頭,翻弄著眼前的午飯,薩諾彌端起餐具坐到她身旁,一臉無奈地開口。
「妳為什麼還在生氣啊……我不是說過了嗎,妳的聲音力量太過強悍,使用的話會留下痕跡,這樣我們很容易就會被追上的,妳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的,不是嗎?」
「我怎麼會不明白?但我也不過就是唱首歌罷了,你就在那邊緊張兮兮的,在祭典裡我的聲音會被其他人蓋過去,不會有人發現的好嘛!」
「其他人的聲音並不一定能蓋過妳的聲音啊……像是上個月我們路過帝國的豐年祭,妳唱了好幾首歌不就被護衛隊發現了嗎?妳的聲音就是這麼強大,所以我們才要──」
「所以我不是一個月沒唱過歌,連說話都很少說了嘛!都一個月了連個屁都沒看見,讓我唱首歌是會死嗎!」劣野清一拍桌子,引起整個餐廳的注目。
「兩位,吵架、不好。」美人試圖勸架,但兩人只是互瞪了彼此一眼,開始埋頭吃自己的,絲毫沒有要和解的意思。但美人也沒有很擔心,畢竟兩人已經在他面前吵了兩個禮拜,也沒有對他們的日常生活有絲毫的影響,又或者說,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
美人,也就是劣野清跟薩諾彌身旁這位雌雄莫辨,並且美到讓人移不開視線的人類,是在兩個禮拜前與兩人相遇的,相約要一起到下個國家。美人的名字是「思安」,思安精通各種樂器,在這個把音樂視為武器的世界自然是強大的幫手,雖然思安不知為何語言不通,對任何事都極為迷茫──兩人還是義無反顧的讓人同行了。
兩人看他什麼也不懂,在言談之中也就沒有特別顧忌,思安知道眼前其中一個人是天資聰穎、受百姓們愛戴的叛國王子,另一個是溫柔婉約、受各國萬般禮遇卻背叛逃跑的天才歌姬……兩位只會在吟遊詩人口中聽到的存在,此時此刻卻像是賭氣一般走在他兩旁,像個小孩子一樣。不小心對到視線還會哼哼哼的轉過頭去。
思安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括括臉頰,試圖緩和現在的氣氛。
「那個……清。」
「嗯?」劣野清懶洋洋的投來了視線。
「上次、聊天……嗯……你們,兩年?」
「你是說我們一起旅行兩年的事?」劣野清思索了下,揚起笑容,「是啊,已經兩年了……好懷念啊,那時候那小子哭哭啼啼地拉著我的衣角要我帶他走的模樣真是可愛呢──至少比現在可愛多了,雖然個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矮,個性卻變得一點也不可愛了。」
啊……似乎是開了一個不好的話題呢。思安還來不及打斷,薩諾彌已經滿臉通紅的走過來。
「……誰哭哭啼啼的啊?而且我有長高!至少、我至少跟妳一樣高了!」
思安看著只到他胸口的兩位,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不出所料兩人又吵了起來,所幸這條通往城外的道路上並沒有其他人……等等?
思安皺起眉,抓住兩位的背,紛爭一下子停了下來。
「看。」順著思安的手往前帶,眼前離他們約莫五公尺的空間出現一個黑色的洞。看起來就是個黑色不明的扭曲空間,從空間中冒出無數黑色「身影」,一個個往外圍擴散,以他們三人為中心,試圖將人包圍起來。
「……糟糕。」思安的臉色頓時蒼白起來,劣野清和薩諾彌也一楞一楞的,因為眼前出現的扭曲的人狀物、黑色的霧氣、扭曲旋轉的圓洞……跟他們兩人所認知的完全不一樣。
這個世界使用魔法的方法是用聲音作為媒介,以使用者的想像力作為依據所施展出來的,但他們從來沒聽到任何聲音,更沒有看過這樣的場景。
「不太妙,先走、先走。」薩諾彌拍拍恍神的兩人,三人開始往反方向奔跑,然而那群人影與黑霧卻如同鬼魅一般糾纏上來,一時之間甩不開。
「不是吧我說,這群看起來像鬼的傢伙是來找你的?」劣野清轉向同樣驚恐,卻似乎不是因為第一次遇見的思安。
思安沒有聽進劣野清說的話,只是焦急的邊跑邊從後背包翻出一份樂譜。
「可惡,我以為我還有時間,清,求妳唱這首歌,這是我一生一世的請求!」
看著思安抓住劣野清的手,噴出一大串兩人都聽不懂的話語,薩諾彌皺起眉拉開思安。
「你冷靜一點,這到底是什麼你先解釋清楚。」
「清!唱歌!求妳!」思安不理會薩諾彌,將手中的樂譜塞進劣野清的手中。
「蛤?這個時候你要我唱歌?」劣野清翻著手上的樂譜,可惜的是她雖然聽懂了思安說的話,卻完全看不懂手上這些扭曲的符號是什麼東西。
於是,事情已經進展到他們無法掌控的地步了,灰色的霧氣以超越人類的速度將三人包裹起來,連著黑色的人影,和逐漸擴張的扭曲空間。
連尖叫都還來不及,三人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道路再度恢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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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哪裡?」
白色的空間、不認識的材質所組成的房間,薩諾彌揉著刺痛的腦袋醒來,慌張的搖醒身邊的好友。
「清、清……還好嗎?妳醒醒。」
「唔……再讓我睡五分鐘……」劣野清翻了個身,將整個身體裹進棉被裡,任憑薩諾彌再怎麼搖都沒有動靜。
「……」就算情況詭異得很,賴床的性格還是一點都沒變。薩諾彌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嘆了口氣,爬下床等對方意識到不對勁自己清醒過來。就在這時,房門被打了開來,喀拉一聲驚醒了躺在床上的人。
劣野清睡眼惺忪的坐起身,一臉就是還沒搞懂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清,妳頭髮亂了,我幫妳綁吧?」
「嗯……」少女溫順的坐到了床邊,任由少年熟練的梳髮、綁髮。
「……咳、咳。」咳了兩聲,剛進來的青年這時才被注意到。
「……諾,他是誰啊?」劣野清皺起眉,逐漸恢復意識。
「我也不知道。思安可能知道……喔對,思安呢?」環顧了一圈,周圍除了他們兩人外就只有剛剛進來的青年,青年身穿奇怪的服裝,黑色的,沒見過的材質,看起來非常呆版。
看見視線終於集中到他身上,青年開了口,一出口就是他們不熟悉的語言:「謝謝你們照顧……啊,忘了你們聽不懂,這給你們。」
青年走近,露出溫和的笑容,將手中袋裝的東西遞給他們,為表示友好,他先從中拿出一塊三角形的東西吃下,並示意他們跟著一起做。
「我吃就好,妳先別──妳至少聽我把話說完啊。」
「這還蠻好吃的耶,你不吃嗎?」劣野清拿出一塊粉色、半透明的東西遞到他的眼前。見他遲疑,劣野清聳聳肩,「怕什麼,有我在不會讓你死的。」
「……但是……」但是妳先吃了,妳出事了還有辦法救我嗎?──薩諾彌壓下吐槽的慾望,認命的把她遞過來的塊狀物吃完。
「這是我們公司特製的翻譯OO,我想你們現在應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了。雖然前陣子被發現秘方,幸好大部分人都認為只是個應景的玩笑,我們損失不多。」青年露出和藹的笑,看著他們驚詫的眼神。
「歡迎來到地球,請容我跟你們介紹,我叫做信啞。感謝你們在這段期間照顧思安,希望他沒帶給你們太大的麻煩。」信啞向他們深深一鞠躬。
「就不多說廢話了,其實你們是不小心被捲進來的,我們家的演藝人員跟我們公司有些誤會逃到你們的那個世界去,帶他回來費了我們一番功夫,惹得掌管空間的使者也有些生氣了,所以,很抱歉,你們現在還無法回去你們的世界。」
「……」兩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因為時空跟時空之間的裂縫還在整修,所以至少要兩年的時間,我們才能將你們送回去,請放心,為表現我們的歉意,我們願意支付你們兩人在這片土地的住宿費與伙食費,但相對應的,希望你們能幫上我們一些忙。」
「……什麼忙?」劣野清揚起眉。
信啞露出標準的笑容,「我知道你們現在非常困惑,總之上面那些都聽不懂沒關係,以下這些請你們一定要聽懂。」
信啞拿出一張紙,上面滿是看不懂的字,「請問你們願意簽下兩年的合約,成為我們公司的偶像並即刻出道嗎?」
「……」兩人看了彼此一眼,昔日的王子與歌姬一同發出難以理解的聲音。
「「蛤?你在說什麼聽不懂啦!」」
在來到地球世界後的第四個月。
經紀人帶著劣野清來到會議室,進入房間時劣野清看到薩諾彌已經在房裡等著了。
「下一個行程是一個小時後,屆時我會來接您。」
經紀人說完後向兩人微微鞠躬,倒退著離開房間並關上門。
劣野清在薩諾彌對面的座位坐下,薩諾彌則是舉起桌上的茶壺給兩個杯子斟滿,放到自己與歌姬的面前。
兩人對看了一眼,接著不約而同地同時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在放下空了的杯子後,劣野清先開口了。
「得想辦法逃走。」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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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雖然年輕,但是並不無知。
來到這個被稱為「地球」的地方那天,在弄清楚名為信啞的青年向他們提出的是某種雇用契約之後,薩諾彌堅持在他們完全理解合約內容之後才能給出答覆。
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匆促同意還沒讀清的契約、最後被奪走大筆財產的貴族,這種例子在宮廷中的教科書裡比比皆是。
薩諾彌原本預期合約有詐、信啞會推託其詞或是施壓要求立刻簽約,但是對方的反應出乎薩諾彌的預料、十分積極的合作。
青年找來了類似原本世界的御曲院士,也就是理解律法的專業人士,在薩諾彌與劣野清面前一字一句的朗讀了合約的內容。
兩人會獲得薪資、居住空間、在這個世界生活所必需的知識教育、協助適應生活的管理人、保障安全的隨身護衛,作為交換他們要接受指揮、進行表演性質的工作。
試著思考了幾種可能的狀況後,薩諾彌沒有找出明顯的不利處,而劣野清也沒有表示反對,兩人最終簽下了合約。
而事實證明,他們還是不夠精明。
那個讓兩人能聽懂異世界語言的粉色點心並不能讓他們理解文字,所以公司為他們安排了課程。在上完課之後,管理人會帶他們到外頭的街道上孰悉這個世界。從沒見過的建築、跟故鄉大相逕庭的異國文化,給薩諾彌與劣野清帶來許多樂趣。
在知道薩諾彌學過劍術後,公司給他安排的工作是在原本的世界也見過的舞台劇演員。為了實戰而接受的訓練所展現出的動作魄力與娛樂用的演出完全不同,薩諾彌在第一場正式演出中出演主角的勁敵、以反派的身分大受歡迎。
而劣野清發現只要她的聲音在地球上並不會像在原本世界那樣引發強大的魔法,可以盡情地高聲歌唱。沁入人心的清澈歌聲加上不屬於地球的優美語言,「異界的歌姬」很快地受到群眾關注。
頭一個月的一切都很好。
但在獲得幾次成功之後,工作的頻度開始急遽上升,能自由活動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在第二個月的最後一星期時,除了吃飯跟睡眠之外的時間不是演出、商談就是排練。兩人就連想見個面聊聊,也得提早數天要求經紀人安排時程。
劣野清曾向經紀人抱怨工作太過密集,得到的回應是「公司已經為你制定好全方面的健康規劃,絕對不會導致過度的疲勞」。
一開始充滿新鮮感的演藝活動,很快地變成帶來精神負擔的例行公事。
合約中講定的福利一項都沒有少,但是薩諾彌卻想起了以前曾見過的人:來王宮參加宴會的領主帶著的高級奴隸。他穿得比領主的親信還要華麗、坐在領主右邊的座位與貴族們同桌用餐、在談話間領主還不時會向他徵詢意見。
他過著比大多數人都優渥的生活。
但他是奴隸。那些別人夢寐以求的事物沒有一項是他自己決定要的。
就像生來便是王族的薩諾彌一樣。
即使陰錯陽差地逃離原本的世界,王子與歌姬發現自己還是沒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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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身護衛就在門外,所以兩人壓低了音量交談。
「我不是在說以前的逃亡生活比較好……但是還要等一年半?再多三個月我應該就會發瘋了。」
劣野清拆開脆餅的包裝,丟進嘴裡狠狠地咬碎。
「我懂。我甚至開始懷念待在王宮裡時那種如芒刺在背的狀況了。」
「如果我們現在不幹了會怎麼樣?」
「我想想合約裡面是怎麼說的。」薩諾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閉著眼睛啜飲著。「『甲方有權追查乙方所在地並要求履約』。」
「意思是?」
「要是我們逃走了,他們會追上來把我們抓回來工作。」
「……我們在原本那邊遇到思安的理由,我現在終於懂了。」
劣野清仰頭看向天花板,雙手放在頭的兩邊按摩太陽穴。
「現在想想我們被那些黑色人影追的時候思安的反應,他的現況恐怕比我們糟上不只一點。說起來他當時是不是把什麼東西塞進你手裡?」
「嗯,而且他那個時候還拜託我唱歌,我猜那可能是歌譜之類的,只是那時我看不懂。」
「唱歌?難道那是某種咒曲嗎?」
「不知道……而且話說回來,思安是來自這裡的吧?我的歌聲在這裡不會引發魔法,如果那個是咒曲的話,『為什麼思安會知道』這一點也讓人想不通。」
「這裡的文字我們多少學了點基礎,也許現在能看懂?」
「但是我不知道那個現在在哪裡。沒記錯的話,我們剛在這邊醒來時就不在手邊了。」
「這樣啊……」
兩人沉默了片刻後,薩諾彌開口說道:
「不管是要溜走還是其他打算,果然第一步是得先找到思安吧。」
他們與思安是在原本的世界相識的,表示思安有辦法離開地球、或是認識知道方法的人。
雖然把他們帶來這裡的信啞、或者該說演藝公司顯然也做得到,但是信啞一開始就給出了兩年的期限。就算至少兩年的說法是謊言,公司裡頭的人也不可能支持他們違約、提早離開。
「我同意,但是你至今為止有見到過他嗎?」
「沒有,經紀人的回覆永遠都是時間排不上。」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起,思安就不見蹤影。詢問公司裡的任何人都會給出「他有工作要忙」的回應,而要求見面或是聯絡也總是沒有下文。
「他們可能擔心我們幫助思安再次逃走吧。在我祖國裡逃獄的犯人被抓回來時,不只是刑期會加重,還會加派更多守衛看守牢房並禁止探望。」
「犯人什麼的……」
劣野清原本想說我們是雇員、不是囚犯,但是話說到一半卡在喉頭,因為他們現在的生活型態確實跟囚犯很像。
「唉,要是能用魔法的話,至少還可以試試追蹤法術……」
「再來想想還可能有什麼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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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人抓緊寶貴的見面時間商討逃脫計畫的同時,在公司大樓的最頂層,思安仍在頑強抵抗。
房間十分寬敞,設置著大量的樂器,簡直像是一整個樂隊準備在此演出一樣。在房間的最角落,躺在單人床上的思安正用手輕輕打著節拍。
在聽到開門聲時,思安看了一眼門的方向,隨後又閉上眼睛無視來人。
後面跟著三個保鑣的信啞走進房間,看了一眼書桌上空白的樂譜,不悅毫不掩飾地寫在他臉上。
「思安,我的耐心也差不多要用完了。」
「我沒靈感。」
「你這個藉口已經用了四個月了。」
「這四個月我所在的環境沒能提供刺激,我也沒辦法。」
「想都別想,一放你出去你絕對會馬上逃走。」
「那我想距離靈感湧現還要一點時間。」
看著思安滿不在乎的態度,信啞微微咬牙。
「別以為我真的拿你毫無辦法。」
「按照我們的『合約』來看,我確實這麼以為。你也可以試試看斷糧之類的方法……噢,我差點忘了,上次就是因為這樣你才違反『合約』、讓我有機會逃走的。」
信啞的表情在思安的挑釁下短暫的扭曲了一下。
「你需要刺激?那這樣吧,要是下個月之內你沒能交出樂譜,我就給你兩個年輕的異界朋友接一點特別的工作。」
「……我跟他們相處才兩個星期,做為威脅的材料有點不夠力。」
「少來。」信啞沒有看漏思安開口前那短暫的停頓,露出微笑。「我知道你最不能接受無辜的人被你牽連。」
「隨你怎麼說。」
「恭敬不如從命。總之我期待你能拿出一點幹勁,免得你的好朋友太辛苦。」
「……」
信啞轉身準備離開時,思安叫住了他。
「等一下。你派多少人看管都無所謂,讓我跟他們倆見面一個小時。然後我就動筆。」
「……我會跟董事們討論一下。」
在信啞離開房間之後,思安從床上起身,在書桌前坐下。
他拿起筆、看了紙一眼確定位置,接著閉上眼睛在腦海中迴響旋律。
在三分鐘之後,紙上已經完成了兩段譜,一段只有短短的一小節、唱完不需十秒,另一段則是約三分鐘長的旋律。
再一次確認樂譜的內容後,思安把樂譜摺好藏進枕頭套裡面,然後躺回床上靜待良機。
「不行……完全沒有頭緒啊……」
劣野清在嗑光第三包脆餅以及喝乾第四杯茶之後,垂頭喪氣的趴伏在會議室的實木長桌之上。
「……」
薩諾彌則是不發一語,面色沉重的透過大樓純淨無瑕的玻璃落地窗,凝視著攘往熙來的街道。
已經接近黃昏了,日輪逐漸火紅,沒入於遠方地平線邊際的摩天高樓群。焰色的光芒折射入整個會議室,使得這個空間的每個角落仿佛都被煉獄之火所燃燒──
而在此的兩人,卻說什麼都無法,更無處可逃。
「再這麼下去,難道我們真的得在這個鬼地方足足待上兩年?我不要啊啊啊……」
劣野清崩潰似的不停用自己的額頭撞擊著桌面,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清。」
「蛤?」
她停止了撞擊,維持趴姿側頭望向青年的背影。
「如果真的有機會回到我們原本的世界,妳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嗎?」
他轉過身,用劣野清從來沒有見過的嚴肅神情緊盯著她的雙眼。或許是受到背光的影響,青年的表情在劣野清的眼中顯得曖昧不明,然而卻更襯托出他那閃爍的青色瞳孔,那是認真、不存在一絲戲謔的瞳孔,猶如夜空中的天狼星照耀著少女的臉龐。
「……諾?你在說什麼啊?這不是當然的嗎?怎麼可能會有人想繼續被關在這裡?你、你一定是工作了一天累壞了吧……哈、哈哈……對,一定是這樣吧……」
她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夥伴,這不就是她們現在最大的目標嗎?為什麼會有遲疑呢?
但她並沒有說出口,只是乾笑幾聲掩飾自己的錯愕。
「如果是我,可能就不會回答得如此肯定。」
薩諾彌垂下眼皮,娓娓說道。
「的確,我們的現況是正在受到不合理的對待,會想要不顧一切的逃跑是很合理的。」
「但我仔細想了想,就算回到原本的世界,也不過就是回歸以前亡命天涯的生活……這是──妳真正所期待的嗎?」
「清?」
再一次的,閃爍而銳利的青瞳與少女四目相接。
「諾……我……」
叩!叩!
然而就在少女給出答覆之前,會議室的大門便傳來兩聲清脆的敲擊──
♮
沒有等待兩人的應門,名為信啞的男子自顧自的旋開門把走了進來。
「嘿!不是說好有一個小時的休息嗎?現在還不到三十分鐘耶!」
原本表情複雜的劣野清,一看到進入的男人,立刻擺出毫不掩飾的厭惡神情朝著對方大吼。
「真是不好意思啊兩位,由於一些突發狀況,我們必須進行一點點行程的更動。」
信啞笑容可掬的向兩人鞠躬致歉,展現出十足的誠意。
但是薩諾彌看得出來。長年在王宮的生活讓他懂得快速分辨態度的真誠或虛假,他注意到了,男人嘴角的肌肉顯得些許僵硬……這和平常假裝恭敬,實則看不起對方的微笑不同──
這是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我才不管!說好一小時就應該是一小時……」
劣野清氣急敗壞的爭辯著。
「抱歉哪,兩位。有關於這點,合約上有提到『甲方應於三日前向乙方說明各項行程,但如遇突發事件,甲方有權即刻更改行程』。」
信啞從公事包中掏出合約書,笑咪咪說著。
「嗚……」
「算了吧,清。先照他說的做吧。」
薩諾彌抓住少女的手臂,示意她冷靜下來。
「呵呵……」
「非常感謝兩位如此明事理。那麼我們今天臨時插入的會議呢,是原本預定後天要開的,關於下個月兩位同台共演的企劃。」
「咦?咦咦?會讓我們兩個一起演出嗎?」
擺著臭臉的少女突然間露出興奮的神情。
「是的呢。雖然兩位在演藝圈的資歷尚淺,不過這段時間的演出活動讓各界見識到了妳們堅強的實力,因此目前有不少大企業願意出資贊助,在下一個大型活動讓兩位同台登場。」
「那、那我們要做什麼?」
劣野清微微喘著氣,她已經好幾個月沒這麼雀躍了。
「呵呵呵,是──」
「音樂劇。」
「麒麟先生,接下來就拜託你了。」
信啞看向門口,示意門外的人進來。
「わかります。」
隨後進入會議室的人,令劣野清與薩諾彌驚愕不已。他是個目測身高超過兩公尺,高大而削瘦的男人,男人有著俐落的短髮、略為黝黑的肌膚,還戴著一副深綠色的小圓墨鏡;而那修身的西裝外套更是增添了幾分時尚感……唯一讓人不解的是外套內側竟然搭配的是印著長頸鹿圖樣的白T恤。
他面無表情坐了下來。
或許是由於男人的外表過於特色,一直到有個書包被甩到會議桌上,兩人才注意到原來他的身後還跟了個女孩。她在男人身旁的椅子豪爽的坐下,稍稍整理一下有些凌亂的短雙馬尾黑髮,用叼著棒棒糖而自信滿滿的微笑興趣盎然望著兩人……從她穿著制服判斷,應該還是個高中生吧。
「人生如舞台,舞台如人生。初次見面,我是這齣音樂劇的策劃者,圈內人都叫我麒麟,請多指教。」
男人的語調緩慢平穩,卻又充滿著莫名的磁性,使得劣野清與薩諾彌不知為何也緊張起來,說不出半句話,只能匆匆點個頭。
「首先為兩位介紹,我身後的這位少女,是即將在這齣音樂劇與兩位同台,被稱作『天才舞台少女』的高中生藝人,仲呂折子。」
他雙手抱胸,側過身望向一旁的女孩。
「嗨嗨!叫我折子就可以囉!」
女孩語氣輕快,看起來心情不錯。
「好,言歸正傳,接下來我會簡單解釋各位在舞台上飾演的角色。」
麒麟輕輕推了一下墨鏡,說道:
「薩諾彌飾演的角色是厭倦權力爭鬥,尋求自我的王子;劣野清飾演的角色為天賦異稟,歌聲具有強大力量的少女;折子則是一名掙脫束縛,夢想擁有屬於自己人生的異邦旅人──這三個人追尋『自由』的故事……」
「わかります。」
♮
三天後,公司的董事會總算是同意了思安與薩諾彌、劣野清兩人的會面。
但時間只有短短的十分鐘。
一大清早,薩諾彌與劣野清便在信啞和數名護衛的帶領下,來到公司大樓的最頂層──首席作曲家的房間前。
絲毫沒有敲門的意思,信啞便指示部下逕自打開房門,魚貫而入,而薩諾彌與劣野清就跟隨在數人之後。
思安側坐在單人床上,一臉懶洋洋的表情,看起來已經久候多時了;而她一見到這兩位異世界的旅伴,立刻從床上一躍而下,小跑步來到兩人面前。
「薩諾彌、劣野清!真高興再次見到你們!」
思安給了兩人一個大大的擁抱,正如她的語句所言,思安的臉上泛起了燦爛的笑容。
「思……」「妳……」
然而,就在兩人正準備回應思安這份喜悅的瞬間,他們同時聽見了一句耳語──
「想逃,就閉嘴。」
兩人的身體猛然一震,不僅僅是因為這句話道出了他們倆內心的渴望,更重要的是,這句話是以幾個月來再也沒有聽聞過的,「那邊的世界」使用的語言所說。
不約而同,少年與少女硬生生將早已來到唇邊的話語吞了下去,而且彷彿害怕它們脫逃似的,還大力的嚥了口唾液,將這些字句趕入腹中。
「妳跟他們倆說什麼?」
但是這句話並沒有逃過信啞的耳朵,他在門口以冷冰冰的視線緊盯著思安的雙瞳。
「沒什麼。」
「只不過是用他們倆熟悉的語言打聲招呼,以稍微緩解這兩個孩子的思鄉之情,有疑問嗎?」
思安微笑著,將原本注視著地面的幽幽目光轉向信啞,絲毫不示弱地回答。
「……」
「不管怎麼樣,你們只有十分鐘。」
在明顯不悅的「嘖」了一聲後,信啞反手將房門關上,雙手抱胸倚靠在門上。
「足夠了。」
思安只是簡短的回應,便將懷裡的兩人帶到房間中央的矮桌旁坐下。
「我想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是這間公司的首席作曲家──思安。」
思安這次展現出了談公事的專業微笑,但這絲毫不會掩飾她愉快的心情。
「這次勞煩兩位前來我的住處,是因為兩位在下個月的音樂劇中所表演的曲目,都是出自於本人之手,所以我希望以原作者的身份,親自提醒你們一點小細節。」
「另外,我也應麒麟先生所託,出借個人收藏的樂器與道具,做為舞台表演之用。」
說完這句話,她指向一旁的兩只黑色皮箱,一方一長。
「機關。」
「這是那把愛爾蘭小豎琴的名字。命名靈感便是來自於你們語言中的『治癒』,我沒說錯吧?將由劣野清於舞台上一邊演奏一邊歌唱。」
思安取出小豎琴,輕柔的撫過琴弦,使其發出明亮而飽滿的音色。
「咦?這個詞……」
劣野清微微歪著頭,似乎有什麼疑問。
「……」
此時思安不疾不徐的對上少女的視線,默然不語微笑著。
少女閉上了嘴巴。
「灌注魔力。」
「則是這把長劍的名字,『自由的王子』,再適合不過這次的題材了,不是嗎,薩諾彌?不得不說那段時間的旅途確實讓我獲益良多呢……不過當然,這把劍是沒有劍峰的。」
她接著從長皮箱中取出一把雕琢華麗的長劍,隨意揮舞兩下。
「……」薩諾彌不發一語點點頭。
在思安簡單介紹完之後,信啞立刻指示部下搬走這兩只皮箱。
「信啞啊信啞,你這傢伙總是那麼謹慎。」
「我一向如此,妳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他面無表情。
「確實。不過你們檢查歸檢查,可別把我的收藏給弄壞啊……否則我就再也湧現不出靈感囉?」
「哼。」
沒有理會男人的不快,思安重新坐下,面向薩諾彌與劣野清。
「那麼,讓我們回到這次見面『真正的』目的吧──」
首席作曲家略帶戲謔的笑了笑。
♮
舞台。
自古以來人們總是在此實現自我、追逐夢想,詮釋著「人生」。
重蹈一次又一次的喜;覆轍一段又一段的悲。
在少年與少女前方的,是哪一種劇本呢?
無論如何,在那座無虛席的國家級戲劇廳,序幕被緩緩地揭開……
舞台,開始了──
(曲名:追尋自由之詩 原曲:辿りつく詩《Sound Horizon》 )
(“口白:折子” 「主唱:薩諾彌」 『主唱:劣野清』 )
清脆明亮的撥弦樂器獨奏以及折子銀鈴般的稚嫩聲線同時響起:
“這是一個……少年與少女,追尋至珍重之物的故事”
“旅程嚴酷,路途艱難,即使如此他們仍不放棄”
“命運的邂逅,無盡的束縛,縱然困苦仍堅持於舞台歌唱”
“未來的意象,唯有徬徨,但現在只需……閉眼傾聽……”
~間奏~
身著華美錦衣,配戴長劍的薩諾彌從舞台左側闊步而出,引吭而唱:
「鳥籠魁儡 無處飛 孤獨垂淚 望窗扉」
「夜未 嵐若水 月燦星璀」
「捨贅棄累 乘眾寐 闖離禁衛 窮途不遂」
「計斐 兵士昧 兩人命運相與會」
「結駕 轉瞬兩春夏 共行共飲茶」
「命運再次造訪 那 人家(『美人』)──」
~間奏~
劣野清手持愛爾蘭小豎琴,愜意的撥弄琴弦,從舞台右側踏著優雅的步伐出現,即使穿著簡樸的布衣,黃鶯般的氣息依舊緊抓觀眾們的目光:
『天生歌喉 眾祈求 治癒曲奏 予拯救』
『屍首 鮮血肉 總算看透』
『國家王侯 欲左右 遠離爭鬥 奮力逃走』
『計謀 彈指頭 兩人命運的邂逅』
『乘馬 轉瞬兩春夏 共行共飲茶』
『命運再次造訪 那 人家(「美人」)──』
"啊啊……命中注定的相會……”
就在口白念完的一瞬間,薩諾彌與劣野清四目相接,接著……
以他們的語言,開始合唱──
『在這新鮮的異世界 竟被工作束縛』「在這新鮮的異世界 仍為枷鎖籠罩」
「回不去的我們 該何去何從」『回不去的偶像 該何去何從』
♮
「喂,這是怎麼回事?」
坐在舞台前第一排的信啞皺起眉頭,滿臉不悅的向一旁的麒麟質問。
敏銳的青年感受到了一絲不協調。
「I see.」
但麒麟卻頭也不回,面無表情的緊盯著舞台上的演出。
「我記得之前排練並沒有出現以『他們的語言』演唱的片段……麒麟,你知道些什麼?」
鋒利的視線掃過高大男人的臉龐,彷彿就要深深刻上幾道傷痕。
然而男人,卻是一派沉穩,他對舞台的專注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わかります。」
「……?」
反倒是青年罕見的展露了疑惑的神情。
「信啞。」
「舞台──是由演員、觀眾以及劇本共同構成的。」
「而其中最無足輕重的,其實是劇本。」
「為什麼呢?因為演員與觀眾才是活生生的,具有靈魂的人類。」
「正所謂『人生如舞台,舞台如人生』,演員於舞台上演的『人生』,難道非得以劇本束縛住嗎?當然不是。」
「因此對我而言,『無法預測的舞台』,遠比規規矩矩照著劇本演出來的珍貴許多。」
頭一次的,麒麟側身,透過深綠色的小圓墨鏡,不帶任何情緒的望向雙唇緊閉、眼皮逐漸垂落而緩緩低下頭來的青年。
「信啞,你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
「……」
信啞別過頭,有別於方才的不悅,現在的他,臉上掛著混雜痛苦、不甘、慚愧……許許多多情緒的複雜表情。
沉默了數秒鐘,他才從齒縫中迸出音量微小如蚊鳴的一句話:
「這種事……我又不是不知道……」
「……わかります。」
♮
跟隨著風格略為弔詭的伴奏曲,在舞台後側階梯上方,注視著一切的折子,清脆的嗓音再次響起:
“貴族看似平等的文字 卻是惡魔的契約"
“名為束縛的巨獸 吞噬著兩人破碎的心"
“夢想……自由……追尋之物所在何方?"
“兩人(眾人)被迫奉獻一切身心的時代"
“兩人的旅途 卻沒有因艱苦的現實停歇"
“等待再等待 終於見到當時邂逅的美人"
“爾後……將歌曲化為奇蹟"
“熟悉而懷念的溫度 演唱旋律的是……”
再一次,薩諾彌與劣野清以屬於自己的語言合唱:
「來自我們世界的長劍 還存有這裡沒有的魔力」『來自我們世界的豎琴 還存有這裡沒有的魔力』
『灌注少女的魔力 從琴座的機關中取得咒曲』「灌注少年的魔力 從劍柄的機關中取得咒曲」
折子閉上雙眼,擺出祈禱的姿態──
“命運啊……即使你奪去他們身體的自由……"
“也無法從脣上奪走樂曲……"
~間奏~
兩人走近彼此,十指交扣,深深地望著對方瞳孔中的自己──
「少年的長劍 劃破黑夜點亮光芒」
『少女的豎琴 響徹舞台引發奇蹟』
便在少年與少女輪唱之時,他們手中的長劍與豎琴各自逐漸發出微弱的金色光芒……光芒越來越明顯,彷彿貪婪的野獸,要將兩人吞噬殆盡;但又宛若天使捎來的聖光,莊嚴而美麗……
觀眾們開始鼓譟起來──
“啊啊……即使呼嘯的苦痛……"
無視台下許許多多的躁動,薩諾彌與劣野清堅定的目光直視著舞台前方,開始了最後一段的合唱:
「少年少女的歌唱 是僅屬於舞台的奇蹟」『少年少女的歌唱 是僅屬於舞台的奇蹟』
劣野清將手中金光閃閃的豎琴放置於position zero前方。
「奇蹟將引導我們抵達 心之所向之處」『奇蹟將引導三人抵達 心之所向之處』
合唱結束之時,薩諾彌則將已經散發刺眼光芒的長劍劍尖倒插於position zero的記號上──
下一秒,整個戲劇廳內瞬間鴉雀無聲。
因為金黃色的巨大魔法陣正壟罩了整個舞台──
♮
「這是……什麼……?」
片刻之後,信啞很快的便從瞠目結舌的狀態恢復。
「不行……不管他們在做什麼,都得阻止……」
他是個直覺相當準確的人,因此二話不說,打算直接衝上舞台阻止薩諾彌與劣野清……然而事與願違──
「わかります。」
在信啞的面前,出現了一隻巨大的手臂阻擋了他的去路……
是麒麟。
現場也在此時開始陷入混亂。
「麒麟……?你這是在做什麼?」
「わかります!」
一反平時沉穩的形象,麒麟雀躍的大吼著;他的嘴角,也再也藏不住內心的狂喜,咧出了燦爛的笑容──
「麒麟!難道你……」
「わかります!這就是我想看到的──『無法預測的命運舞台』!」
「你這傢伙!早就知道了?」
信啞半驚半怒的望著身邊的男人──
「……」
「わかります。」
高大男人沉默了半晌後,微笑的說。
♮
「麒麟,欠你一次。」
在公司大樓最頂層,首席作曲家的房間中,思安一如往常懶洋洋的側躺在單人床上。
她正用手機看著音樂劇演出現場的狀況,透過麒麟的安排。
「還好回來的時候身上帶著這兩樣東西。」
思安輕輕撫過自己柔順的秀髮以及細緻的臉頰肌膚,自言自語著。
「那個世界使用魔法的方法是用聲音作為媒介,灌注自身的魔力,再以想像引導空氣中魔力凝聚所施展出來的。」
「而這邊的世界空氣中並不存在魔力,因此自然不能使用魔法。」
「那長劍與豎琴,因為我的保存還殘存著少量的魔力……如果可以提供足夠強大的咒曲大幅集中剩餘魔力,還是能夠施展一兩次魔法的。」
「而那咒曲,即是一個傳送魔法,可以將人們引領到──」
「心之所向之處。」
她跳下床鋪,踏著優雅的標準舞步來到工作桌前,打開抽屜,呆呆看著裡頭一張小女孩的照片。
「薩諾彌、劣野清,你們畢竟是因為我的牽累才會來到這裡飽受壓迫……我當然有責任必須送你們離開……」
「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夠幫任性的我一個忙。」
「將這個孩子……背負著名為期待的殘酷枷鎖的這個孩子──折子,一起帶走……」
「我那無法相認的血親……」
「這是我一生的願望了。」
接著,她又以圓舞的姿態,輕快的旋轉到了書櫃正前方,指尖輕輕滑過數個獎盃與裱框的獎狀。
「信啞,我並不責怪你。」
「相處了這麼多年,我懂的。」
「你只是需要一份寄託。」
「將你當初無法實現的期待,完美的表現出來──」
「許多年前,失去光芒的舞台少年。」
「以及……」
「我這輩子唯一的摯友。」
最後,她以連續幾個芭蕾的小跳躍,重新躍回床上,絲毫沒有拿起手機繼續確認舞台狀況的意思,反倒是闔上雙眼,微微笑著,如同神話中的聖女,美麗而典雅……
「舊的舞台,必定會被終結,我們的陳年破事,就留給我們自己來煩惱。」
「新的舞台,必定會被創造,你們的無限未來,就交由你們自己來展開。」
「薩諾彌、劣野清,那麼現在──」
「你們想去哪裡?」
「諾,快看!那是不是帝國的尖塔?!我不可能認錯吧?!」
當金黃色的霧氣散去,劣野清忍不住尖叫著跳起來,顫抖的手指向隱約可見一排城牆的那個遠方。
「那個掛軸好像是帝國的旗——清,我們辦到了!!」
薩諾彌跟著激動地起身,差點踩到自己過長的衣襬而摔倒。
相較於興奮不已的兩人,仲呂折子只是一臉漠然地環視著四週。
面前是一片暖金色的田野,裹著手臂的最後一絲人造冷氣,在和煦的日光照拂之下迅速逸散。風帶來乾草的氣味,芒花從鼻尖前掠過,背後是一片稀疏的森林,遠處可見尖塔形狀的建築。除此之外,四周杳無人煙。
這裡真的是他們原先的世界嗎?僅憑這樣的景色似乎還不能太早下定論。一直到這時,薩諾彌和劣野清才想到,他們根本沒有討論過曲終的「心之所向之處」是要去哪裡。僅僅是想著「離開」或「回去」,這不同的念頭搞不好就會導致目的地大不相同,說不定這只是個是與原先世界十分相似的另一個世界?而究竟要到哪一個世界,才能讓他們真正的自由?
已經受夠了亡命天涯的日子。
另一方面,被自己的天賦所奴役的生活也沒有多好過。
兩人轉向仲呂折子,太遲地想到這個問題:離開原本的世界、投身到人生地不熟的異世界,這樣真的可以稱得上是解放嗎?這真的是妳想要的結果嗎?
注意到薩諾彌和劣野清投來的視線,折子微微一笑,收起了寂寥的神情。
「要走了嗎?」
裝模作樣地伸了個懶腰,拍掉身上的草屑,折子催促劣野清和薩諾彌趕快動身。畢竟無論自由與否,不具備野外生存技能的演藝人員如他們仨,是不可能在這種地方活下去的,不如趁著太陽下山前,趕快往有人煙的地方前進。
『天才舞台少女』仲呂折子最擅長的角色,就是假裝自己過得很好。
擁有天賦之人永不對逆境屈服,永不放棄。這才是你想看到的我。沒錯吧,母親?
♮
帝國城門邊,入城的隊伍排得比想像中的還要長上許多。裝備齊全的守衛神色警醒,對每一隊入城的訪客來意盤查得很仔細,這對此刻沒有任何身分證明或金錢在身上的三人十分不利。
薩諾彌不曾看過帝國的守備如此森嚴,連那次他和劣野清一同參加豐年祭時也不曾如此。他們只能猜想,這裡果然不是原本的世界……或在他們離開的期間,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了。小聲吹了段口哨,薩諾彌派出一只魔法燕子,把關口附近的對話捎了過來。
▼聽起來公事公辦的聲音,推測是城門守衛:……目的是觀光……好。打算待多久?
▼厚實的中年男性嗓音,推測是旅人代表:大概一個禮拜。
▼守衛:一個……禮拜……嗯。最後一個問題,會魔法嗎?
▼旅人:小女兒會彈一點樂器,但什麼都沒發生過。
▼守衛:懂……樂理……尚未發現魔法。好,你們家四個可以進去了。(錢幣聲,推測是繳交入城費)
如果剛剛沒有在城門外和好心人家交換衣著,一身華麗的戲服換成幾套可以換著穿的平民裝束,現在恐怕會面臨更加棘手的窘況。如此慶幸著,三人一邊用異世界的語言小聲為等下的盤查擬稿,一邊跟上一隊大篷馬車,忐忑地排進入城的隊伍。
人龍消化的速度有點快,城門轉眼已經在不遠前方了,三人緊張不已。然而就在前方隊伍完成入城手續之際,隊伍後方突然傳來了爆炸聲,一時尖叫四起,現場混亂。心念一動,薩諾彌和劣野清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開的這個瞬間,抓住折子,快手快腳地藏進了前方的馬車篷裡,一行人就這樣安全通過了關口。
「你們為什麼……好像很習慣偷渡這種事?!」
折子傻眼,劣野清傻笑著轉向一旁,薩諾彌則欲言又止。
「哎呀……總之……就是那樣啦。」「沒想到那段經歷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天啊我頭都痛起來了。」
算好時機,三人在行經市集時跳下了馬車。然而沒走多遠,薩諾彌和劣野清就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
「你們不覺得……氣氛有點奇怪嗎?」
一種微妙的緊張瀰漫在街道裡,在攤販間,在廣場上。但那並不是戰爭即將爆發的那種不安,而是某種人人自危的微妙氛圍。有音樂,但是好像都走了調;演奏壓抑著生命力,彷彿自認是背景雜音的一部分。空氣中的壓迫感像是下大雨前的沉重濕氣,大量的魔力蓄積著,卻沒人想透過音樂把它引出來。
「以前的帝國是這樣的嗎?豐年祭那時候,大家都還很開心啊……」
他們在附近逛了一會兒,但身上沒有錢,也不敢太招搖,沒逛多久就肩並肩沮喪地走回了廣場,開始認真地煩惱接下來的生活費該怎麼打算。一個農夫打扮的大叔悠悠經過他們面前,在廣場中間一屁股坐下。劣野清好奇地盯著他,只見大叔拿出了一把有著四條弦和短琴頸的小樂器,自得其樂地開始彈了起來。
這位大叔的音樂實在不能說是很好聽,卻和其他人的音樂有著決定性的差異:他每一首曲子都藏著靈魂,一下子改變了周遭的氣氛。空氣中的魔力被樂音梳理開來,雖然沒有引起魔法現象,人們緊繃的精神卻隨著音樂放鬆下來,廣場上的人漸漸多了,有些人甚至隨著音樂開始跳起了舞。大叔一曲接著一曲,活力一點一滴地回到了市集裡。路人的閒聊飄進了薩諾彌的耳中:
「這幾年大家越來越不敢玩音樂了。還是老喬有膽量,幾乎每天都彈!真不怕哪天魔法擦槍走火地使出來。」「他很努力,有熱情,但實在沒有音樂天賦啊……這樣也好,不會被國王抓去治王后的病。哈哈。」「哎喲老喬知道你這麼說會傷心的……說起來國王和王后也是可憐哪,這麼多名治療師都去看過了,到底是什麼病呢?」「我在想那果然不是病,而是什麼人的詛咒吧……去到王城卻治不好王后的人都被抓起來軟禁了,國王這不是遷怒是啥?倒是為他們家裡的老小想一想啊。嘿不說了,我還想靠近一點去跳舞呢……」
薩諾彌把對話努力翻譯給折子聽,兩人一致認為癥結點在『王后那個奇怪的病』,也很快地達成了『最好暫時不要用魔法』這樣的共識。劣野清沒有加入討論。她還在專心地聽著那令人不忍卒睹的演奏,越聽越覺得耳熟——
「這是……好像是……沒錯!是我故鄉流行過的歌啊!」
薩諾彌和折子來不及阻止,劣野清已經跳進了廣場。
她開口唱出的第一個音節就帶來了光。清爽的風夾帶著花香與露水,將空氣中的沉悶一掃而空,鳥鳴加入了合唱,農夫大叔簡單的和弦也被魔法加料成了交響樂。隨著音樂起舞的劣野清,長長的髮辮被魔法染成了像是浸過晨曦似的奶金色,她的快樂——『有目共睹』的快樂——動搖了眾多原本只打算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人加入跳舞的行列,連薩諾彌都被感動得不忍心開口制止。
在這一片愉快的喧鬧中,只有折子因為聽不懂歌詞,被旁邊的動靜給分了心。她看見廣場駐地守衛神色嚴肅地匆匆離開,而他才剛從視線中消失,旁邊有個男孩就動手偷了旁人兩個錢包,塞進自己口袋。
喂!你幹什麼!
折子想要放聲喝止,卻想起自己並不懂這個世界的語言。
她一個轉念,從懷裡掏出了劣野清剛剛跳入舞池前塞給她的小豎琴,眼睛牢牢鎖住扒手的動向,硬是在廣場的主旋律外添了一段補述似的獨奏。聽過原曲的人一開始可能會訝異它的奇異,細聽時又會折服於這一段獨奏的出采——
魔法就這樣啟動了。點點螢光自折子撥著弦的指間升起,繞了幾圈,接著子彈似地往扒手的方向疾射而去。點與點之間有一束束發著藍光的細線,纏住了扒手的手腕;沒料到會被人抓個正著,男孩驚呼一聲,在脫逃得路線上停了下來,就在此刻,薩諾彌一個箭步上前,三兩下將他壓制在地,剛到手的幾個錢包都從扒手懷裡滾了出來。
在眾人如雷的掌聲和喝采中,剛剛離開的守衛回來了。將扒手交給守衛的三人正想偷偷溜走,卻發現他們被另一些裝備迥異的守衛擋住了去路。
「三位剛剛的表現實在是太精采了。方便的話,接下來可以和我們走一趟嗎?」皇家近衛兵友善地對他們伸出了手。
♮
到底是誰害的?在乘著皇家馬車往王宮前進的路上,三人一路上都在小聲地互推責任。薩諾彌和仲呂折子一致認為是在市集突然放大招的劣野清太招搖,劣野清則以『現場難道只有我用了魔法嗎,大動作抓小偷的你們和我一樣沒帶腦』任性回擊。不管怎麼說,根據在市集上聽到的傳言判斷,被國王徵召入城很有可能不是什麼好事。雖然衛兵們很客氣,卻也什麼都沒解釋,任由三人瞎猜測。
「這裡請。」
衛兵將他們帶進王宮,交給下一位態度友善的衛兵帶路,下一位衛兵又將他們帶到另一位衛兵的跟前,三人就這樣不斷被轉手,暈頭轉向地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走道,一扇又一扇的門。沿途,輕柔的音樂不曾間斷,明顯是一層又一層的魔法防護,這座王宮的高層顯然相當謹慎。
最後,他們總算在一扇樸素的雙開大門前停下了腳步。
「還請三位大聲報上自己的姓名即可,國王與王后已在門內等候多時。」
「薩諾彌。」「劣野清。」「……仲呂折子。」兩人沒有機會解釋,因此折子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請進。」
衛兵領他們進了門,平實無華卻重得不可思議的門板在他們身後砰地關上。
比起處理國政,這地方看起來更像是個小型的演藝廳。
國王模樣的人陷坐在觀眾席第一排的扶手椅裡,身形高大,一臉掩不住的倦容。只見他轉頭向身旁王后模樣的人輕聲說了些什麼。王后閉著眼,臉上帶著溫煦的微笑,點了點頭。國王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隨即射向三人,開口時語氣卻意外地相當溫和,夾帶著一絲憔悴。
「感謝你們跑這一趟。我就直說了:請你們來,是希望借助你們引發奇蹟的力量,救救我的妻子——救救這個國家吧。」
♮
自從兩個孩子相繼遭逢變故、第三個孩子則胎死腹中後,國王與王后便已經放棄了擁有自己孩子的念頭。但求國泰平安,兩人白頭偕老。在兩人互相扶持、用人唯才、夙夜匪懈的努力下,帝國的確一天天地昌盛起來。
然而,王后卻在這時染上了眼疾。隨著眼睛的狀況惡化,其他病痛也開始找上門來。一個個治療師都對這樣的狀況束手無策。如今王后幾乎已經看不見了,怕一雙混濁的眼睛會嚇到人,如今即使出現在人前,她也幾乎都閉著眼。
心疼而不願放棄的國王開始亂槍打鳥,到後來,連會魔法的一般民眾也被他抓來試著進行治療。有魔法的世界的好處是,就算不懂任何理論,想像力足夠的話,就能引發適當的奇蹟。
再這樣下去,會換你的身體出問題的。王后本人豁達得很,認為自然凋零也是生命的一環,但勸不動不能接受現實的國王。
如果我們再也不能看見一樣的風景,世界再美有什麼意義?
你自己一個人搞不定這個國家的話,不如和我一起放手吧,怎麼樣?
♮
聽了王后的症狀描述,劣野清閉著眼沉吟了許久。她請人搬來一個有孔的木箱,將節奏交代給薩諾彌,愛爾蘭小豎琴則交給折子。
清亮的歌聲在大廳裡拉下了漆黑的帷幕。隨著主歌的推進,模糊的火光搖曳著,不斷出現又消失。一陣輕柔而溫暖的風吹來,星光點亮了四周,濕潤的青草味和蟲鳴洗去了大廳裡沉積的苦澀,璀璨的銀河在頭上延展開來。最後一段副歌,歌曲迎向高潮之際,王后從坐著的椅子被柔光微微托了起來,彷彿是朝陽在背後升起,強烈的逆光讓大家一時炫目,而背著光的王后緩緩睜開眼睛——
「謝謝妳,音之子。」
她的雙眼再次恢復了神采。眾人爆出了歡呼,國王則是眼眶泛淚,久久不能言語,最後把臉埋進了掌心。王后離開了座位,走向三人,將還愣著沒動的他們擁入懷中。
「留下來,成為我的孩子吧。你們能讓這個帝國再次偉大。」
♮
「思安和我呀,曾經一起立志要成為當代最偉大的作曲家喔。」
卸下了冠冕和華服的王后仍然美得令人屏息。仔細一看,王后確實和思安有幾分神似。她輕輕拉著折子的手,嘆了一口氣,卻並不看著她:「結果呢?其中一個人跑到異世界去當人家的老婆,另一個成了名滿天下的高級囚徒……多麼諷刺。」
思安和王后當初是不小心穿越到異世界的。國中時的姊妹兩人,已經因為才貌出眾而在學校有些格格不入;選擇和人群保持距離的她們,經常一到放學時間就鑽進秘密通道,逃離喧囂,因此誤踩了某個異世界旅人藏在小巷裡的傳送門,就這樣第一次來到了這個世界。王后在這裡遇到了當時還只是王子的國王,沒過多久就決定要留下來和他一起面對皇室爭權的風風雨雨(當然,最後國王順利出線,才有了現在深愛老婆的國王),思安則決定回到原世界,繼續走在夢想的道路上。兩人不時會透過魔法聯絡,王后會委託信任的國師協助開通異世界通道,讓思安可以來拜訪她,然而在王后這邊的國政漸漸上了軌道時,思安也漸漸地開始忙碌到經常失約,這讓王后消沉了好一陣子。後來,兩人失聯了一年,再見面的時候,思安居然抱著一個可愛的孩子——那就是折子妳了,王后笑著說。
但有了折子之後的思安似乎沒有比以前幸福。思安過了好幾年才對王后坦白,她並沒能親自養育這個孩子。公司幾乎剝奪了她的一切,於是她跳槽到福利更好、更大的公司去了,而又一次,這個業界背叛了她。王后最後一次見到思安那天,兩人共擬了一個計劃,思安打算要帶著折子移居這個世界,徹底斷開那些孽緣。沒想到思安卻又在下一次的聯繫時失了約。看見折子,王后就明白了——思安肯定是用掉了藏著的最後一點魔法,把離開的機會給了他們三人。
這真的是我的故事嗎?在王后起身給孩子們添茶的時候,折子還楞著,沒能完全消化。
「折子,不管妳怎麼想,我都有義務告訴妳——思安並不是自願拋下了妳的,她有她的苦衷,相信妳能懂得。而她認為自己能為妳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帶妳離開那個無底洞似的網羅。」
一陣難受忽然湧上,折子硬是把那股令人反胃的感覺嚥了下去。她曾經以為,即使舉目無親、語言不通、還要脫離現代科技過完下半輩子,她也有自信能一一克服那些挑戰。但是她錯了。
一直到此刻,知道自己身後有隻手會無條件托著自己,支持自己去向任何遠方,這樣的安全感才讓她真正感受到了從心底燃起了勇氣。
那麼現在,仲野折子,自由之身的妳,想要去哪裡?
「……我想去旅行。」
要她自己說的話,她果然還是屬於舞台的人啊。
我想看遍這個世界的舞台,看進這個世界的劇目。如果可以,我還想嘗試寫劇本,就像妳從寫歌轉職寫音樂劇那樣一步一步前進。即使身在異世界,擁有天賦之人也不對逆境屈服,不會放棄。這才是你想看到的我。沒錯吧,母親?
♮
曾經,有個國家到處都是音樂。音樂治癒人心,那片土地沒有病痛,所有人都笑著死去。
劣野清是在那片土地誕生的。但比起治癒之類的主流魔法,她更早學會的是如何用鏗鏘有力的歌詞擊破想像中的標靶,以簡單的旋律刺穿想像中的屏障。直到帶領她的術士慘死在魔法流彈之下,解開了洗腦,國破家亡的她才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諾,你知道嗎?我有時會想,如果沒有在『地球』的那半年,今天的我說不定還是只能當個逃兵。像我們在逃的那幾年那樣,只求不要被利用,卻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
過去,她的歌聲太有力量,不受控制,不管唱什麼都會造成魔法劇烈的波動,以至於她往往只有『用力唱』以及『不要唱』兩種極端的選擇。對於樂曲本身的內涵,如果沒有人幫著畫出輪廓,像是思安為他們做的那首咒曲那樣,她很難在以直覺輸出的歌聲中探究什麼進一步的可能性。這對於愛唱歌的她來說實在是太過諷刺。
但在音樂不會引發強大魔法的『地球』,劣野清不但有音樂專業的老師領唱,還有非常多實踐與精進的機會。雖然這些樂趣後來被工作的苦悶給蓋過,但這半年間,她歌唱實力的突飛猛進確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只要她願意,給她一首歌的時間,她便可以一邊用精湛的歌唱技巧讓聽眾癡迷、一邊用魔法換裝換髮色製造舞台效果、一邊悄悄治癒在場聽眾的小病小痛小外傷,還可以一邊修補當下所在地方的建築破損。同時,她也將地球的編曲方式引入帝國,在她、王后和一眾御曲院士的研究下,掌握空間魔法的奧秘也已經指日可待。
作為一名天才歌姬,她終於找到了可以落腳的地方。
♮ 尾聲
在薩諾彌、劣野清、仲呂折子等三人於眾目睽睽下消失不見,整個魔幻的案件上了全城當晚頭版的隔天,信啞丟了工作。
委外法務部調查現場後的回覆是,這是個他們無可奉告、無法回溯、無計可施的案件。由於製作人麒麟和作曲家思安都不在究責範圍內,於是他做為一個毫不知情的經紀人,背上了所有的鍋。
作為唯一被處分的人,信啞一點都不意外。那三人是當前公司最重要的三棵搖錢樹,因為他管教不力而背約離開,追不回的損失自然都要算在他頭上。
然而他發現自己意外地平靜。當他抱著小小一箱的私人用品,在深夜走出公司大門時,甚至不覺得感傷。
他並不恨思安,不怨她導的這一齣害他失去了一切。甚至他在輾轉得知,思安向公司提出違約離職後,不但沒有被要求應負的違約金,反而收到了一份更為合理的新合約作為挽留時,他也由衷地為她高興。思安心願已了,寧願花錢贖回自己的人生也不想再為公司賣命,他可以理解,但少了三個台柱的公司更不能再失去首席作曲家,公司會政策急轉作出這樣的判斷也很合理。
思安畢竟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摯友,沒有了利害關係,如今他已可以坦然支持她的每一個決定。
就像他相信思安並不恨自己那樣,他無法恨思安。
只是,沒了夢想以後,工作成了他生命全部的意義,如今沒有了工作,他便一無所有。
這一天,他接到了思安的電話。
「芽,來做我的主演吧。麒麟的舞台,明天開始讀劇本。」
沒頭沒尾的,說什麼啊?他想這樣吐槽,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笑了。
多少年沒有聽到這個暱稱了?當他還是舞台上那個發光發熱的少年時,『芽』這個名字曾經寄託了他所有希望與夢想,直到他的壓力漸漸大到無法負荷,以至於在重要演出現場失常、失去了站上舞台的資格,從那一天起,他不再是未來可期的『芽』,於是他為自己改了名,叫做『信啞』。
他一度因為失去的夢想而絕望,又一度因為再也無法找到代替自己圓夢的人而惆悵。如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好。
一起重新來過吧。他彷彿看見過去的自己在他面前,伸出了手,要跟他和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