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啊。」
「嗯?」
週三的午休時間、學校角落的小池塘旁邊的涼亭,我與林同學一如往常地坐在這裡。
「『七大不可思議』這個東西應該是發源自日本,沒錯吧?」
「好像是。」
「為什麼台灣的學校也會有?」
我咬了一口超商買的飯糰、一邊從塑膠袋裡拿出牛奶,而兩手空空的林同學則是一臉津津有味、像是自己在吃似地看著我吃午餐。
「因為日據時期的關係吧?」
「日『治』。」
「唉唷,不用分那麼細啦。既然被日本統治過,有些傳統延續下來也是很正常的吧。」
「除了我們這裡之外,從沒聽過還有哪所高中有校園七大不可思議的。」
「可能我們學校比較復古?」
「這間學校唯一稱得上復古的只有沒錢修的校舍吧。」
「還有教數學的龔老師,他出的期末考題十五年來都是同一份喔。」
像這樣每個星期三都跟林同學一起吃飯的日子已經有三個月了。一開始我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吃飯、碰巧在這裡遇到她,不知不覺就變成例行公事了。
說是「一起」,其實只有我在吃,我從沒看過林同學帶著便當過來。
我們第二次碰面時我問過她這個問題,她是這麼回答的:
「我不用吃飯啊,因為我是幽靈嘛。」
當然,我一個字都沒信。倒不是我不信幽靈,而是我不覺得不吃東西的幽靈會為了我把甜點分她一半而興高采烈。
「東玉女中七大不可思議之星期三的林同學」,在經過兩個星期的胡說八道之後,她的設定終於穩定下來了。
「只有在星期三才存在」這種設定,以中二病的人設而言可說是破綻百出,不過我也沒那興致去拆穿她。
高二重新分班之後在班上沒有合得來的人、高一的朋友也在新班級交到了新朋友,有個人可以偶爾聊聊天也不是壞事,這種沒壓力的關係我意外的還滿中意。
雖然對象是個怪人就是了。
「話說回來,再過兩週就放假了。」
「對啊。」
「到時候你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把喝完的牛奶瓶壓扁、丟進塑膠袋。
「學校都沒人了,你星期三是要一個人在學校遊蕩嗎?」
「不會完全沒人啦,有些老師會來,還有社團練習跟來運動的。」
「這樣啊。」
「要是真的完全沒人,我也會去外面逛逛打發時間的。」
「我還以為校園七大不可思議不能離開學校呢。」
「那是刻板印象。」
我從口袋拿出兩片薄荷巧克力,遞給林同學其中一片。
有一小段時間我們兩人都沒說話。
「你要是想的話,暑假時週三來找我也是可以啦。」
「要是有空的話。」
林同學站起來,拍了拍裙子後側。
「午休還剩十分鐘,我先回教室了。下週三再見囉。」
「嗯,下週見。」
目送林同學的背影,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等口中的巧克力完全融化之後才離開。
「我在想啊──」我說:「我的學生時代沒救了。」
「哈?」
「我說,我的學生時代沒救了。」
「不,我有聽到……」林同學眨了眨眼:「那個,我想一下該怎麼回妳喔。」
「不用安慰我了啦,我早就知道──」
「不,我在想要怎麼委婉又不傷人地贊同妳的發現。」
老地方、老時間,我和林同學坐在學校角落的涼亭裡吃著午餐。
「……可惡!整天除了考試就是上課,學校生活到底哪裡好啦!」我抱怨:「什麼最難忘的十七歲,什麼玫瑰色的高中生活,通通見鬼去吧。」
「沒這麼誇張吧?」林同學說:「像這樣和同學『一起』吃飯,不是也挺好的嗎?」
總覺得她在說「一起」這兩個字的時候特別用力,還猛盯著我手上的巧克力餡餅。我嘆了口氣,掰了一半給她。
這個貪吃鬼。
「這麼說是沒錯啦。但妳也只有禮拜三會來啊。」
林同學顧著吃,只丟給我一個疑惑的眼神。
我承認:「嗯,我今天和妳聊天的字數,大概超過我這整周和同學講的話……」
林同學一邊理所當然地嚥下最後一口餅,一邊理所當然地說:「是呢。若白個性悶聊不太開,又不怎麼可愛──」
「喂,再說就把巧克力餅吐出來還我!」
「說什麼呢?若白當然也有可愛的地方啊。」
「哼,挺識相的──」
「只是可愛得比較不明顯而已。」
「別換句話說來損我啊!」
我氣呼呼地說,卻聽見林同學噗哧一笑。
「不過──」林同學輕描淡寫地說:「若白樸實的個性,我很喜歡喔。」
我愣了一下,一時有些語塞,臉頰也紅了起來,連忙不好意思地別過頭。直到從眼角偷偷瞄到林同學的肩膀微微抖動,才驚覺她正在偷笑。
「至少笨拙這點滿可愛的。」
「什麼啦……」
似乎終於鬧夠了,林同學擦掉眼角笑出的淚珠。
「好啦好啦,我們回到正題。」
「學校生活這麼無趣,才不是我個性的問題!」
「嗯,不然若白就沒救了呢。」
「所以說了,是我們學校太無趣啦。」
林同學挑起眉毛。
「妳想想看,東玉女中根本沒半點可取之處啊!就算想過充實的學校生活也沒辦法好嘛。」我說:「首先,學餐難吃到我寧可翻牆去便利商店買三角飯糰。」
「唔,這點倒是沒辦法否認──」
「也沒幾個社團可以玩。」我說:「別說什麼社團祭了,連社團發表我都沒看過。根本就超冷清的。」
「這個嘛──」林同學說:「這學期轉筆研究社有期末發表喔。」
「太空虛了吧!誰會去看他們發表啦。」
「別這樣,聽說還會表演轉書呢。」
「還不都一樣!」我說:「再說了,我們一年一度的班遊竟然是去踏青耶!拜託,我家就住山上耶,戶外教學還去爬山?有誰可以想到比這更蠢的主意嗎?」
「呃……」
「最重要的是,竟然連個像樣的戀愛八卦都聽不到。為什麼東玉女中裡面都是女生啦?」
「因為是東玉『女中』?」
「妳說,這間學校還有救嗎?」
「東玉女中是一間很棒的學校!」林同學說:「這樣不行!不喜歡自己的學校,怎麼可能享受玫瑰色的高中生活呢?若白同學,校歌第三句,唱起來!」
碧海遼廣擁東玉~青山靈秀育才女
愛校愛家~含蘊溫儒學風~
……我們的歌聲空虛地迴盪在空氣中。
我癱倒在涼亭的石凳上。
「啊,不行了。」我說:「就這樣吧。」
「怎樣?」
「就這樣毀滅吧,世界。」
「這麼突然!」林同學說:「不行啊孩子,妳的人生還很漫長,別放棄希望啊──」
「我下午還有數學考試──」
「妳可以的!」
「──然後是物理和化學。」
「啊……安息吧。」林同學合掌:「若白,能夠認識妳真的很幸福。我會懷念妳的。」
「說起來,教育部為什麼沒有修法限制一天的考試時數?」我哀號:「拜託,那可比帶撲克牌來學校或師生戀嚴重多了,怎麼會沒被禁止?連續操勞有害身體健康,這屬於精神方面虐待!」
林同學仍舊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彷彿在超渡著我的怨念。
「好無聊喔,真的好無聊喔──」
「我想到了!」林同學猛地睜開眼睛,拍了一下手:「讓妳打起精神的辦法。」
「什麼?」
「我們學校有哦,其他學校沒有的、獨一無二的東西。」
林同學興奮地抓住我的手,把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然後牽著我往前走。
「到底是什麼啦?」
林同學回過頭,露出燦爛的笑容:「當然是七不可思議啊!」
林同學拉著我走到校舍後面的空地。這兒是學生們平常不太會去的地方,原因除了地處偏僻,還有就是因為這裡是沙地,穿布鞋踩上去容易跑沙子進去。而且這裡恰好隔在四層樓高的校舍和後山中間,大部分時間都被暗影籠罩,而顯得有些陰森。在接近寒假的現在,更顯得寒氣逼人。我彷彿能感覺到一陣一陣的冷風從後山投下的大片樹蔭中吹出。
這種陰森的感覺……真是適合七不可思議的地點呢。
我站在沙地前,正思考著如何避免我的布鞋荒漠化,就被林同學拉了進一把。
「哇!」我向前一跌,半隻腳陷入了沙地之中。
我有些傻眼地看著林同學蹲了下來,毫不猶豫地將雙手埋進沙地鐘。細小的沙粒從她纖長的指間流過。她的手掌在沙地下緩緩移動,彷彿在摸索著什麼。
「妳是小學生嗎?長這麼大還玩沙子。」
「找到了!」林同學說:「看,是貝殼。」
林同學將手從沙堆中抽了出來,得意地向我展示一個小貝殼。貝殼上本有著黑黃相間的細密紋路,只是被磨蝕得褪了色,而變成灰褐交錯的條紋。一側的殼面還敲破了一個洞,看起來在沙地沉眠了很久,有種陳舊的氣息。
「咦,這裡怎麼會有貝殼?」
「真是的,若白對自己生活的地方實在太不上心了。」林同學說:「這裡、這間學校……不,整個東玉鎮,都曾在海平面之下喔。」
我想了想。的確,東玉鎮雖然離海邊有段距離,但這兒海拔滿低的,曾被海水淹沒也不奇怪。不過──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呃……大概五十萬年前?」
「這麼久以前的事誰知道啦。」
林同學挺起胸膛:「哼哼,我很厲害吧。」
「沒有在稱讚妳啦。」我說:「再說了,貝殼有什麼好看的?我在學餐點碗海鮮麵也會看到啊。」
「真是的,若白太不浪漫啦。難怪交不到朋友。」
「所以說七不可思議呢?七不可思議。」
「好嘛,這就進入正題啦。」林同學說:「七不可思議、其之一──海潮回聲。據說啊,這片沙地擁有久遠之前被海水環抱的記憶。只要將耳朵貼在沙地上,就能夠聽見海浪的聲音喔。」
「那是妳編的吧?」
「嘛,不試試怎麼知道呢?」林同學嘻嘻一笑:「做吧做吧。」
我遲疑了。
趴在沙地上?把耳朵貼到地面?頭髮該怎麼辦?這聽起來不像是青春洋溢的高中女生會做的事。
「妳知道,這聽起來有點白痴。」我說:「感覺會成為我在學校做過第二蠢的事。」
「那第一是?」
「呃,有次物理課我想睡覺,就用手錶定了和下課鐘一起響的鬧鐘,以免錯過寶貴的下課時間。但我那時候累昏了,沒注意到手錶是歪的,結果撥早了五分鐘。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物理老師的臉就在我前面──」
林同學笑了起來:「睡就睡,定什麼鬧鐘啦。」
「就說是物理老師催眠功力太強了嘛。」
「好啦好啦,那若白儘管想著這第一蠢的事,就不會覺得其他事太難做啦。」
「真有說服力。」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聽林同學的話,用手掌撐著地面,然後低下頭,把耳朵貼到沙地上。
好癢。
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
細碎的沙子沾在耳廓上。冰冰涼涼的,我打了個寒顫。
啊,頭髮垂到地面了。可惡!這要清很久啊。真是的,林同學瞎編什麼傳說啦──
我瞪大了眼睛。
我聽見了。
大海的聲音。
那是清快流動的水聲、海浪拍打上岸的破碎聲,還有水流緩緩退去的嘆息聲共同組成的一道迴旋,一聲聲響徹耳邊,永無止境似的。並不像電視播放海景時的背景音那樣有著距離感,而是如此的近在咫尺,宛如緊貼著海面ㄧ般,清晰得讓人有些眩暈的海濤聲。彷彿曾經的海洋就在腳下甦醒,大地再一次由天空改投入大海的懷抱。一時間,我有些恍惚。地面彷彿正隨著浪濤聲輕輕擺動。
焦躁感開始蒸散,一件件煩心事宛如泡般一一迸碎消失。和浪濤聲暗喻的遼闊大海相比,顯得如此無關緊要。
我從最初的震撼中回過神來,這才發覺不對勁。海濤聲並非由我貼著地面的那隻耳朵傳來,而是另一邊耳朵。我轉過頭,看見林同學把一個巴掌大的螺旋貝殼貼在我耳邊。她嘻嘻一笑。將貝殼拋到我身前。
「這就是七不可思議之一──沙地下的浪潮聲。」
「等等,那是作弊!」
「才不是。」林同學說:「這個貝殼,是我在這個沙地裡找到的喔。」
「但那不是真正的海聲啊。」
「貝殼被海洋孕育長大,所以學會了唱它的歌。這當然也是海聲啊。」
「才不是那樣。貝殼的聲音是因為回聲的共振結構──」
「那種事情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林同學傾身向前,眼睛裡閃爍著笑意:「很棒吧?」
我不自覺點點頭。聽到海聲的時候……就像闖入了另一個時空的世界,感受到這片土地曾有的樣貌。
「可是,這不可思議一點都不……不可思議。」
「若白覺得,七不可思議是什麼呢?」
「是超自然的傳說吧?因為現實太無趣了,所以被人們虛構出來的東西。」
「我覺得不是那樣喔。」林同學搖搖頭。
風吹過,她的髮絲揚起美麗的弧線,彷若即將捲上岸的海浪,在林蔭透來的點點陽光間閃閃發光。我忍不住屏息。那個畫面如此絢爛而美麗,彷彿她的身影會如同浪花一般,在下一個瞬間破碎。
「對我來說,不可思議是記憶喔。美好得不可思議的記憶。即使經過漫漫時間的洗禮,仍舊被一代代惦記著傳承下來。就像這些貝殼,即使海水退去了,人們也忘掉了這兒曾經的樣貌,仍在離開大海的懷抱幾百萬年後,繼續在這片土地唱誦浪潮的歌。」
「妳又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了。」
林同學微笑:「若白,流傳在這間學校的不可思議,並不是單純的傳說而已喔。真正的傳說是記憶的結晶,就算人們遺忘了過去,那段時光仍會以某種形式被人們記得。不管是不可思議也好,貝殼也好,龔老師的期末考卷也好,人也好,過去是不會消失的,只是以不同的形式保存下來。人們從不曾真正遺忘。」
林同學露出懷念的表情。她的視線從我身上飄開,投向了遠方,彷彿正注視著某種我看不見的事物。
「東玉女中擁有許多記憶,足以孕育出不可思議的傳說。」林同學說:「當妳學會挖掘,就能找到埋藏在底下的貝殼──那些美麗的事物。即便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即便人們早已忘了真相的原貌,仍舊以不可思議的形式傳承下來。」
「所以說──」我用沙啞的聲音問:「東玉女中其他的不可思議是什麼?」
「啊?嗯。」林同學眨了眨眼睛,彷彿終於回來神來一般。她身上那種縹緲的氣質消失了,不再像是一碰就碎的浪潮,更像是烤熱沙灘的燦燦陽光:「妳已經知道兩個不可思議了嘛……那我再告訴妳兩個好了,其他的妳得自己找出來喔。」
「好啦,別賣關子了。」
「那麼,東玉女中七不可思議其之二──空洞壁畫。」
「哎?是講什麼的傳說?」
「哼哼,聽說啊,東玉女中的美術室藏著一幅黑白的肖像畫。那是以前一位美術老師在完成底稿後,還來不及上色就不幸去世。畫中人物因為怨恨自己沒辦法擁有色彩,於是決定奪去觀看者的顏色,一點一點幫自己譜色。因為看著那幅畫的人,會逐漸被吸走色彩而變得空蕩蕩的,於是被稱為『空洞壁畫』──」
「不要瞎掰好嗎?」
林同學吐了吐舌頭:「好啦好啦,空洞壁畫指得其實就是防空洞的壁畫啦。」
「我們學校有防空洞?」
「日治時代因為美軍轟炸,所以蓋了防空洞啊。」
「那我怎麼沒看過?」
「現在因為泥沙淤積,學校的入口應該已經看不到了。」林同學說:「不過,作為緊急逃生口,東玉鎮的防空洞還留有通往這間學校下方的通道喔。」
「真的假的?」
「對呀,這底下其實有個巨大的空間呢。」
「太費勁了吧?幹嘛蓋這種東西啊?」
「嘛,這不是無用功喔。」林同學說:「那時候東玉鎮有經營食品加工廠,然後似乎被美軍當成兵工廠的樣子,所以有段時間曾遭到轟炸。有幾顆砲彈曾經落進這間學校,還炸坍了一部份防空洞呢。」
「那之後呢?」我問:「有沒有學生出事啊?」
「後來的事情……我想不太起來……」林同學越講越小聲,眼睛又一次飄忽了起來。
也是,林同學怎麼可能清楚那麼以前的事嘛。
我連忙拉回她的注意力:「那防空洞裡怎麼會有壁畫?」
「學生的塗鴉吧。」林同學別開了視線:「很難叫青少年乖乖待在狹小的空間裡好幾個小時,卻什麼都不做吧。」
「畫的內容呢?」
「聽說是指引方向呢。畢竟下面就像迷宮一樣。也有人說是某個受困者留下的求救訊息。」林同學搖搖頭:「想知道真相的話,妳只能自己去發掘嘍。」
「哎……那另一個傳說呢?」
「嗯,東玉女中七不可思議其之三──校園藏金。聽說啊,日本人在撤離台灣的時候,在東玉女中留下了寶藏。」
「什麼寶藏?」
「黃金。」林同學說:「就藏在這間學校當時的舊校舍裡。」
「舊校舍啊。」
舊校舍是我們學校從日治時代留下的建築。因為年久失修,早就已經停用了。因為很久沒有人去那裡的關係,看起來怪陰森的。舊校舍在校園的另一邊,和我回家的路也是反方向,所以我從沒有走到那兒仔細看過。
我想了想:「對了,聽說舊校舍這個寒假就要被拆掉,然後改建成體育館的樣子。」
「哎!」林同學發出驚叫。
聽說校長原本想申請古蹟鑑定,卻因為不符合某些標準沒有成功。於是在發現沒辦法打著文化遺產的招牌之後,我們這間排名又不靠前、地方又偏僻的學校為了不被廢校,只能另尋途徑吸引學生入籍。於是,拆掉舊校舍興建綜合體育大樓的計畫就此誕生。
林同學抓住我的袖子,焦急地問:「是真的嗎?舊校舍要被拆掉……」
「聽說是這樣沒錯。」
「是嗎?」林同學用有些落寞的語氣說:「要拆掉了呀。」
「這樣也好啦,總不能一直荒廢在那邊。」
林同學沉默了下來。我看了看手錶,午休只剩幾分鐘了。
「那我先回去──」
「若白。」林同學叫住了我:「下個禮拜三結業式之後,妳有空嗎?」
「怎麼了?」
「我們一起去吧。」
「去哪裡?」
「當然是去找舊校舍的黃金啦!」
「我到底幹嘛要陪妳做這種事啊?」
「現在不做,以後就沒機會了喔。」
林同學拉高圍著舊校舍的封鎖線,帶頭鑽了進去,轉頭招手要我跟上。
「那上面寫著『禁止進入』。」我指出。
「少來了,若白。妳什麼時候變成乖寶寶了?」林同學說:「校規從沒阻止妳偷帶漫畫進學校。」
「我有可能踩到工地的鐵釘,然後感染破傷風而死。」
「或者妳也可能被水果果凍噎死。」林同學說:「而妳上次勇敢地無視這種風險,一次吃掉了一整包。」
「拜託,至少有半包都是妳吃掉的好嗎?」
我嘆了一口氣,然後放棄抵抗,跟著林同學走進封鎖線。
好不容易撐過期末考,眼看快樂的寒假就在面前,我卻被迫留在校園裡進行廢墟大冒險。
啊啊,好想回家看電視啊。
和林同學會合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了。雖然結業式只到中午,但我們班在教室辦了一場同樂會。老實說,只能在一旁觀賞大家笑鬧,讓我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不過看在飲料和零食的份上,我還是留了下來。況且這種時候要是提早離場,總覺得會給人一種不合群的感覺。
好不容易撐到散會,太陽都已經落到天邊了。當我走向熟悉的涼亭時,內心還暗自期望林同學等不及先回去了,這樣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家偷懶。但是,林同學一如往常地坐在涼亭內等我,我只好跟著她來尋找明知絕不可能找得到的黃金。
林同學領著我通過一道往上的石梯走向舊校舍。我看了一下,舊校舍是一棟木造的二層建築。正門前方一塊長長的木板充當遮雨棚延伸出來。對開的木門上掛著時鐘,不過指針當然早就停擺了,彷彿整棟建築停留在了過去的某一刻。斜斜的屋頂上砌著褐色的磚瓦,給人一種懷舊的感覺。
林同學從大門前往右走,然後拐過了彎,在校舍右側占據了半面牆壁的窗戶前停下腳步。玻璃被縱橫交錯的木條隔開,但左下角的一格窗玻璃已經破裂,大小勉強擠得進人。林同學抓住了窗櫺,一下子踩上了窗沿翻了進去。然後轉過身,微笑著像我伸手。
「為什麼妳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
「因為我熟門熟路啊。」
「妳該不會來這裡幹過什麼事吧?」
「說什麼呢?熟悉校園可是學生的義務呢。」
「窗戶該不會是妳打破的吧?」
「早就破了啦。」林同學擺了擺手:「妳到底要不要來?」
真是拗不過她。
我又嘆了一口氣,然後抓住她的手。
一踏進校舍內,就聽見木頭地板發出嘎吱一聲。我左右張望了下,這兒似乎是間教室,不過課桌椅和黑板都被清掉了,只留下空蕩蕩的房間。林同學邁步走向教室門口,來到外面的走廊,我跟了上去。
木質的地板是懸空的,從偶爾露出的間隙,可以看見和泥土地有段距離。我提心吊膽地走著,有點擔心地板會突然裂開。踩著嘎吱嘎吱的地板前進,轉過拐角之後,我看見走廊旁是一整面的玻璃窗。從破了一角的窗戶往外望,遠遠地可以看見現在的教學大樓。只不過透過窗戶,原本光亮整潔的校景頓時蒙上一層灰,一下子古舊起來。
我這才驚覺,原來經歷時光髒污的窗,不只讓建築物充滿陳舊的氣息,連帶望出去的風景也顯得老朽。就像一雙昏花的眼睛,看什麼都顯得斑駁。
我這才明白,即使在同一個校園裡,每一個地方的時間也都不一樣。有著各自的故事,從中望見的風景也因此截然不同。
林同學領著我踏上階梯,來到校舍二樓。她的步伐很堅定,彷彿早已知曉要往哪裡走。我默默地跟上她的腳步。穿過了整個校舍,我們來到了位於另一端的教室,也就是從正面看來校舍最左邊的位置。林同學停在關閉的門前。
「時間剛剛好呢。」
「什麼時間?」
林學沒有回答,而是微笑著推開教室的門。
從窗戶灑落的,是一整片的夕陽。
橘紅的陽光穿過正對著落日的窗戶,照亮了整個房間。空氣中的塵埃隨之起舞,宛如一陣金黃色的波濤。沉色的木頭地板在落日餘暉下,彷彿重新上過蠟一般油亮,顯示出不同於混凝土或磚塊的質感。隨著太陽逐漸落下,晚霞變得更加艷麗。木造的校舍折射著光芒,煥發出燦燦光輝,就好像……就好像一座黃金的堡壘。我屏住氣息。
「很美吧。」林同學說:「七不可思議、其之三──校園藏金。日本人在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一座寶藏。寶藏就藏在舊校舍裡,是數不清的黃金。」
「寶藏就是舊校舍本身。」我輕聲說:「夕陽下的木質校舍。」
林同學輕笑:「一點都沒錯。」
她靠向窗戶,看著遠方的天空。夕陽灑落在她身上,如此的絢爛,卻沒有在她身後投下任何陰影。彷彿光之河流滲過了她的身體,筆直地照在地面。又彷彿她自身浸滿了餘暉,融化在夕幕之中。當日頭從山頂褪去,她的身體似乎也跟著閃爍起來,一點一點地變得稀薄。
我有一種錯覺,彷彿林同學的身影正隨著晚霞淡去。
我忍不住張口呼喚。
「林同學?」
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鼓起勇氣問:「為什麼妳要捏造自己的不可思議呢?星期三的林同學。」
「是呢,為什麼呢?」林同學淺淺地笑了:「也許,我也想以某種方式被記得吧。」
林同學轉過頭,凝視著即將逝去的暮色。
「在這裡看夕陽的時候,我總是想,美麗的事物從不曾真正離去,我能夠永遠存在於這一刻中。」林同學悄聲說:「但是,夕陽終究會落下,舊校舍也將不復存在。」
「天黑了。」我說:「我們走吧。」
「是呢,夕陽已經下山了。」她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該走了嗎?」
「走吧。」
我轉過頭,走出了教室,然後回過頭看她。
夕陽落下了。
林同學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彷彿從未存在過一般。
自那天之後我好久沒看到他了,寒假到來,我也沒有理由再到學校去。還是有人因為社團或是和同學相約而到校,但我當然這些機會,加上想到還有可能會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遇到同學就讓我更提不起勁去學校。
不曉得林同學禮拜三還會不會在原地等我,這是唯一讓我有一絲不安的地方,每到了禮拜二晚上我便會陷入一陣糾結,第一個禮拜三起床時看到外頭下起綿綿細雨讓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第二個禮拜我被母親帶回鄉下老家探望外公外婆,也沒什麼好考慮的。
直到第三周我陷入嚴重的猶豫當中,總覺得自己應該去學校看看,至少帶鄉下老家的旺旺仙貝給林同學也好,就算他不在又如何呢,我還是該在寒假時多出門走走,不要每天都待在家裡讓母親擔心。
當想到寒假作業被留在抽屜內才終於讓我下定決心,隔天主動到了學校。
走在校外圍牆時,出乎我意料的靜謐籠罩著整座校園,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東山女中,少了喧囂和人群的校園讓我第一次有興致慢慢走過每一個角落,一邊想著林同學說的「為了被記憶」編織出的不可思議。防空洞、舊校舍與浪潮聲,還有我們一起完善設定的「星期三的林同學」,除了這幾個以外其實我還有聽過一個:「圖書館的魔法書」,只要在圖書館找到這本書並將願望寫下,就能實現心願。
想到即將拆除的舊校舍,我特地繞過去看看那棟斑駁的建築,回想起那天的探險,林同學說的話,還有自己的高中生活,好像沒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這裡的學生嗎?」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轉過頭去看是一名老婦人,穿著簡單乾淨,背挺得相當直,大概是看到我被嚇到了,她彎下腰對我鞠躬,害我趕緊也彎下腰來。
在看到不是學校同學叫我後讓我放鬆了不少,我起身後對她說明我是東山女中的學生,今天回學校拿東西。
「我和我姊姊以前都是這裡的學生呢,能看到年輕人真好。」老太太露出了笑容,上下打量我的制服,顯然充滿興趣。
她邀請我到我和林同學總是相約的涼亭,還用隨身帶著的保溫瓶遞了杯茶給我,我急忙拿出仙貝與她分享。
「很久以前我就是在這個校舍念書的,聽到要拆掉的消息後我決定來看一眼,能看到學妹真好。」老太太神情充滿著懷念,開始說起以前東山女中以前的校園,操場本來是在舊校舍的前方,校地原本也沒有這麼廣大。
「請問您怎麼沒有和您的姊姊一起來呢?他現在是住在外地嗎?」他絮絮叨叨講了一陣子後稍微停了一下,基本都在恍神的我只好擠出這麼一個問題。
「我的姊姊已經過世了,所以沒機會陪我一起來這。」聽到這裡我連忙道歉,但老太太搖搖頭,「他很早就過世了,在他從這裡畢業之前,所以家裡才特地讓我也來唸東山女中,算是要我代替姊姊從這裡畢業吧。」
「校舍要拆掉了您一定很傷心吧。」我將仙貝遞給她。
她向我道了一聲謝後拆開了仙貝,「其實姐姐是因為我死的,所以我覺得我有責任要回來這裡。」
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所以我沒有回話,只是曖昧地應了一聲。
接著,果不其然,他開始講起他的姊姊的事情。
他們家裡是個大家庭,不過在那個時代六七個孩子是很常見的事情,他是最小的,他的姊姊排行第四,其他幾位哥哥姊姊在他有記憶前就已經結婚搬出去了,大他三四歲的小姊姊十分溫柔懂事,他幾乎是被小姊姊帶大的。
可惜他根本不了解他,姊姊死了之後,他才知道他的姊姊是多麼忍耐的一個人。
姊姊從來沒有抱怨過,個性十分順從,他甚至想不起來他喜歡吃什麼東西,因為大部分時候都是等年紀還小的他與五哥選擇完之後,剩下的就留給了姊姊,他永遠只是笑笑的,沒有生氣過。
這輩子他堅定說出自己的意見,大概就是自初中畢業後,父母原本已經幫他安排好了工廠的工作,直到學校班導師來到家裡拜訪,堅持姊姊應該要繼續念書,他的父母十分為難,也不敢不給老師面子,便說是姐姐自己不想升學,還把姊姊叫來老師前面,結果姊姊竟然親口說他希望可以繼續念書,可是他說他想念的不是一女中,而是在家附近的東山女中。
穿上高中制服的第一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姐姐露出這麼開心的笑容。
東山女中不是成績最好的女中,以豐富多元的家政活動聞名,裁縫、烹飪或是種種家務相關的課程非常多元,也會舉辦各班的餐會邀情家長和附近居民,眾人都說能從東山女中畢業一定能成為好太太。
姊姊時常會帶些家政課製作的點心回家給他們這些弟妹,可惜她還沒畢業,戰爭就開始了。學校停課,五哥與父親「自願」成為軍人,家裡的田也很難耕種下去,姐姐與母親成天在家中做些代工以賺取微薄的薪資糊口,那時她只有十歲左右,但也要幫忙挑水、洗衣服、燒柴煮飯。
那天是他的生日,姊姊說要烤個蛋糕給他慶祝,結果在上街的時候遇到了空襲,他躲在家中發著抖,聽外面呼嘯的戰機與爆炸聲,房屋倒塌的震動,人群的尖叫和哭泣聲,姐姐正在外頭,而到最後也沒有回來。
他躲到了學校的防空洞,那裡被炸個半毀,過了一個禮拜他們才挖出姐姐的屍體。
也因此在他初中畢業前,他就和家裡堅持要讀東山女中並從裡面畢業。
「我穿姐姐留下來的制服上學,畢業典禮節的那天,領到畢業證書後就放到姊姊的墳前,告訴他我從東山女中畢業了,他的學校。」老太太平靜地說完,還從手提包中拿出了長夾,向我展示裡頭的照片,「真好,制服款式都沒有改變,這是姊姊第一天上學拍的照片,他是我們家第一個高中生,那天穿上去的時候真的好漂亮,比我好看多了。」
黑白的照片中,一名留著西瓜皮髮型的少女面對鏡頭似乎略顯緊張,只有側面被拍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身形十分單薄,看起來有種弱不禁風的感覺。
雖然只是模糊的照片,可是我可以輕鬆想像出這名少女的笑容,涎著臉盯著餅乾的表情,還有吃到甜食時放鬆愉快的表情。
泛黃的照片上寫著「小林玉子」。
雖然只有側臉,可是他和林同學長相幾乎一模一樣。
那天我沒有見到林同學,直到開學前的最後一個禮拜三,我才又遇到了他。
正午的校內,稀稀疏疏的人聲,林同學一樣坐在座位上,和往常一樣對我打招呼,「嗨囉,若白,寒假要結束了呢。」
「好久不見,你有到校外走走嗎?」
林同學露出大大的笑容,「當然啊,又不是地縛靈或日本的座敷童子。」
我開玩笑說不可能會有他這麼貪吃的幽靈,若無其事的拿出塑膠袋內的飯糰和運動飲料吃了起來,就和以往一樣,在我吃飽之後他便盯著我手上拿著的巧克力捲,我嘆了一口氣便對折後遞了一半給他。
看著他確實接過我的巧克力捲,張口咬下,然後吞下肚,怎麼看都是個不普通的幽靈,到底星期三才出現這種設定有什麼意義呢?
「若白的寒假開心嗎?」
「嗯,不用來學校很開心。」
「這幾個禮拜有和人說話嗎?」
「幾個禮拜前遇到了一個老太太,和他在這裡喝茶和吃仙貝。」
「啊,那應該是要給我吃的仙貝吧,太過分了。」林同學氣鼓鼓地說。
我聳了聳肩,「對了,你之前不是說龔老師的考卷十五年來都沒有變過嗎?你怎麼知道的啊?真的都沒有變嗎?」
「難不成是要補考數學嗎?」
「不,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有些話不要說出來我們還能當朋友。」雖然是開玩笑的語氣,我說這句話時卻十分認真,甚至是沉重。
「我聽直屬學姊說的,他的姐姐也是念東山女中,有一次他拿數學考卷回去被看到了,他姐姐就說和他印象中的考卷一模一樣,要我幫你問問看補考考卷會出什麼嗎?」
「不,真的不用了。我數學沒問題的。」
「有什麼話都可以和我說啊,因為我們是朋友嘛,而且也沒有人願意聽你說話了吧,要好好珍惜我喔。」
「這樣說太過分了吧,要是想的話,我輕輕鬆鬆就可以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只是我習慣低調而已。」
「沒錯,雖然是說大話,不過就是要拿出這種氣勢才可以!若白雖然可愛得不明顯,但是仔細找的話還是可以發現優點的。」
「這根本就不是稱讚啊……明明就只是個幽靈還這麼囂張!其實不能和別人說話的是你,才不是我呢。」
「這麼說也是呢,畢竟我是個幽靈啊。」
我沉默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你剛剛是認真的吧……林同學,小林明子。」
在他回應之前我搶著繼續說,之前遇到的老太太,他的姐姐,幾十年前入學名單中的小林玉子,還有戰爭、空襲,被轟炸的防空洞。「你從一開始就沒有騙我,你真的是幽靈。」我說完後盯著他,眼睛眨都沒有眨。
他先把頭轉了過去,身體微微發抖,深呼吸好幾次之後才又轉回來面對著我,「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我說,我知道你真的是幽靈,不用再瞞我了。」
「既然若白你都這麼說了,我好像的確沒什麼好隱瞞的。」他頭歪著一邊說,「你說是一名老太太告訴你的,他長什麼樣子呢?」他問我,「是長這個樣子嗎?」就在我的眼前,林同學一瞬間變得十分模糊,好像被拿橡皮擦擦過只剩下模糊的痕跡,但隨即又清晰了起來,他漸漸縮小了些,頭髮變得班白,臉部也像是便雕刻似的浮現了皺紋,「年輕人,你相信了我說的話,覺得『我』是幽靈對吧?」
眼前太過詭異的景象讓我向後靠了一些,也在這時才注意到整間學校靜得沒有任何的聲音,溫度像是突然下降了幾十度一般,刺骨般的寒冷,「林同學,這什麼意思,你到底是……」
「我是幽靈啊,就像你說的,我早就死了。」他向我靠了過來,好像有一陣冷風拂到我的臉上,「花了這麼久,終於讓你說出來了。『為了被記得』所以才會有七大不可思議,為了讓更多人承認我的存在,承認我是幽靈,我才要花這麼多時間和你玩朋友的遊戲。」他的語調激昂而愉悅,和我印象中那個調皮溫和的林同學完全不同,「一開始就和你說我是幽靈當然是故意的啊,然後那天我刻意消失,提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件,最後再安排一個『路人』把『真相』『不小心』讓你發現,經過這些轉折,你才會更加堅定認為我是幽靈。」
「為什麼是你呢?若白,因為只有像你這樣沒有朋友的人,才會把一切都託付給我啊,把心事說出來,百分之百對我的信任,要有這些強而有力的東西,我才能夠確確實實存在於這個世界,那些半吊子的相處是沒有用的,還好我遇到了你,真好。」
「可是,你可以吃東西,我也碰得到你啊?」我試圖扯動了嘴角,想要讓自己放鬆下來,這還是林同學,會吃我的零食,溫柔的那一個林同學……是吧?
「所以我從來沒有主動去拿你的東西啊,只有每一次你『相信』我能吃下這些東西,我的存在才會被這個世界肯定一次,所以這一學期以來真的是謝謝你了,我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多零食了。」他把臉貼到我的面前,被硬是向上拉起誇張角度的嘴角以外,就像是被黏貼而上的部件十分詭異。他突然頻繁切換起各種面孔,那一張張臉都是年輕的少女,雖然長相完全不同,但看起來總帶有某種孤獨與對世界的排斥感……就和我一樣,唯一我認得的便是小林玉子。
他的手貼上了我,慢慢向上來到我的脖子,乾枯而冰涼的手指卻十分有認,漸漸收緊拉我喘不過氣來,「花了幾十年,終於湊齊了第十個你,我可以得到真正的軀殼,而我的第一個名字就用你的吧,也當作是感謝,我會把你的人生過完,更精采的那種,很多朋友,孝順的女兒,成績優秀,等『若白』死去之後再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很棒的規劃吧?」他邊說邊加大了力道,被扼住呼吸的我,眼前開始模糊。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覺得好想哭,可是已經沒有機會流淚了。
「小玉,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問你。」
「嗯?」
週三的午休時間、可以眺望神社的榕樹下,我與陳同學一如往常地坐在這裡。
「小玉畢業後打算去念哪所高中?」
「我......不打算升學。」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只有白飯的午餐便當。一旁兩手空空的陳同學從一臉期待轉成失望的表情。
「不會吧?你明明這麼聰明,太可惜了!」
「這也沒辦法呀。」
像這樣每個星期二和陳同學一起吃飯的日子已經是第二年。一開始我只是因為被排擠而躲到校園角落,碰巧遇到陳同學,不知不覺就成習慣了。說是「一起」,陳同學總是用各種理由忘記帶便當。
「因為我是幽靈呀,所以不需要吃飯。」
這是陳同學的說法。當然我不相信幽靈有辦法在大白天晃來晃去,她應該只是家境貧窮又嘴硬吧。
「東玉中學校七大不可思議之星期二的陳同學」,這是她的自稱。她是第一個發現我喜歡甜食的人,明明作為大家庭四女的我一直都那麼不起眼,陳同學是第一個主動向我搭話的同學。
「我本來想和小玉去同一所高中的說。」
「沒辦法的。」
「你倒是再多爭取一下啊!」
「即使是這樣,我們也不能一起上高中。」
我鼓起勇氣,向陳同學說出很久以前就發現的事實:
「因為,陳同學,你已經死了啊。」
「......你說什麼?」
有一段時間,我們就這麼默默對視著沒有說話。
然後我告訴了她,半年前我在鎮長家幫忙打掃的時候,在死亡名單上看見了她的名字。我向她道歉,一直裝作不知道只是因為我太寂寞了,即使是幽靈也希望繼續和她做朋友。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然後她笑了。
「我還以為你沒有發現呢。」
眼前的陳同學一瞬間變得十分模糊,好像被海水浸過而只剩下模糊的團塊,但隨即又清晰了起來。
「你相信了對吧?相信了我是幽靈。」
眼前的景象讓我揉了揉眼睛,這時我突然注意到周遭冷得出奇,樹蔭外的陽光似乎離我好遠好遠。
「陳同學?你沒事吧,你......」
「死亡名單,很像真的對吧?是我做的喔。畢竟原本的我只是個死了都沒有人發現的人呢。」
她向我貼近,圈住我的脖子,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語。
「終於湊齊十個祭品,終於可以獲得軀殼、再次開始我的人生......抱歉吶小玉,我一直覺得你很像我,內向、孤僻、為了家庭無限度忍耐。但是、我是多想把人生和你的交換,我想擁有家人、想被愛、想被記住......」
枯瘦的手指越掐越緊,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放心吧!小林玉子,我會用你的身分活下去。我不會浪費你的人生,這次一定......」
最後的最後,我試圖掙扎,但我明白,已經結束了。
那之後,我進入東山女中——我心底一直嚮往的學校——成為一個幽靈。
然後,她也進入了東山女中,只不過是以我的身分。作為代價,她忘記了和受害者們有關的一切,包括與我有關的回憶。
在躲空襲的時候,她和同學們在防空洞裡塗鴉、寫小說接龍,都是些我想做卻沒能做到的事。他們寫的小說接龍,是一個有關學校與幽靈的故事——
幽靈在學校裡尋找犧牲者。
犧牲者會被眾人遺忘,並成為新的幽靈。
蒐集十個犧牲者後,幽靈會取代最後一位犧牲者,以其身分與記憶活下去。
——寫著小說的她笑著。回到家的她笑著。人們也對她笑著。明明在那裏的人不是我,人們關於「我」的記憶卻就這麼被她篡奪。
終於在那一天,我弄塌了防空洞,埋葬了那個假的自己。
「快快快,『舊校舍的黃金』要消失了!」
白同學拉著我的手用力奔跑著。
從正在施工的綜合體育大樓內向外望去,綠色的塑膠網掛在鐵灰色的鷹架上,讓人聯想到數學課的長方體透視圖。
「到了!」
我看向她所指的方向。整片的金色穿過還未嵌上玻璃的大洞,如同柔軟的海浪,在不平整的地板上悠游。
「好漂亮......」我不禁感嘆。
「值得一看吧?校園七大不可思義之『舊校舍的黃金』。」
「星期四的白同學」,她自稱是這所學校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這個怪人從幾個月前開始,每個星期四都會來和我一起吃午餐,說也奇怪,我總覺得和她待在一起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或許就是這樣我才會陪著她來這種莫名其妙的危險工地。
白同學眺望著窗外,勾起淺淺的微笑:「若白,都市傳說並不只是網路謠言喔。傳說是記憶的殘留,就算人們自以為已經遺忘,過去依然會以某種形式保存下來。」
伴隨著懷念的表情,白同學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注視著我,彷彿注視著某種我自身並不知曉的事物。
「那個啊,白同學。我們真的沒有見過嗎?」我盯著她,試圖弄清楚這熟悉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說什麼人不會忘記,你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啊。」
「什麼?」
「沒事。天黑了喔。」
白同學站在光與影模糊的邊界上,夕陽的光在她身上晃動,彷彿是夜空裡燦爛的星點,又好似虛幻而美麗的海市蜃樓。
「該回家了呢。」
「是呢。」
我轉頭離開,在最後又回頭看了一眼。
夕陽落下了。
白同學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一般。
只留下空間中迴盪的一句:
「......林同學,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