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 just killed a man~♪」
聽到背後傳來的歌聲,在黑暗的樹林裡大口喘氣的男人顫抖了一下,再次邁開步伐向前跑去。
一顆小石頭飛了過來,狠狠砸在他正要落地的右腳腳踝上,吃痛的男人止不住衝勁、向前撲倒在地。
當他好不容易用雙手撐起身子時,冰冷的金屬觸感從頭頂傳來。
「Put a gun against his head~♫ 」
「別、別開槍!你要什麼我都 ── 」
咻。
一聲被滅音器壓低的槍響之後,幾秒前還在求饒的男人趴在地上抽動著,頭上的窟窿湧出的血泉染紅泥地。
開槍的男人舉起手槍,裝模作樣的朝並沒有在冒煙的槍口吹了口氣,接著唱完下一句歌詞。
「Pulled my trigger, now he's dead~♪」
「幹,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一定要唱那首歌。」
穿著連帽T恤的女人從樹林間走向兇手,一手提著公事包、另一手則拿著一個大約拇指粗的玻璃針筒。
「不管你問多少遍都一樣,不能。」兇手俐落的將手槍在手中迴轉了三圈,精確地插入藏在防風大衣底下的槍套。「儀式行為對連續殺人犯可是很重要的。」
「你是職業殺手,我很確定那跟連續殺人犯有明顯的區別。」
「假如哪天我退休了,我就會改成因為興趣殺人,所以你可以說我是未來的連續殺人犯。比起那個,這傢伙已經死透了,動作不快點說不定就錯過關鍵資訊囉。」
「用不著你提醒。」女人翻了翻白眼,在屍體蹲下、透過彈孔把玻璃針筒插進了屍體的腦裡、用力拉起活塞。
填滿針筒的不是血紅色,而是在黑暗中散發微光的銀白。
在將針筒汲滿之後,女人從公事包中掏出一顆蘋果,用針筒把銀白色的靈魂注入其中。
「我實在忍不住必須要問了。」已經看過這個過程三次的男人說道。「這是必要程序嗎?例如像是,跳過蘋果直接把所謂的『靈魂』往身上注射?」
「就像你說的,儀式行為很重要。」女人完成注射,咬了一大口蘋果,邊嚼邊說:「蘋果是智慧的果實,而且很好吃。」
「而實際上是因為?」
「直接注射的感覺超噁心,就像吃飽之後呼一管麻再跑去玩越野車競速直到暈車。」
把拳頭大的蘋果啃到只剩下核之後,女人一把捏碎果核,蘋果的殘骸在她掌中化作一股藍色的火焰。
「嗯……好,中獎了。」
「他知道些什麼?」
「沒比前幾個多多少。不過他不是外包、而是直接從他的老闆那裡接受指令。這個老闆肯定有更多線索,甚至就是幕後黑手。」
聽完同伴的話,男人露出微笑、伸了個懶腰。
「太棒了。他老闆在哪?咱們趕緊上路吧。」
「上你老木。」女人毫不掩飾語氣中的疲憊與不耐。「現在是他媽的凌晨兩點,我們唯一要去的地方是有浴室的旅館。」
「一起洗澡的邀約嗎?我隨時歡迎喔。」
「決定了,旅館只要單人房,你睡車上。」
在廉價的汽車旅館用現金租了兩個單人房,洗好澡的殺手用手機連上公司的臥底用假網站,用填寫問卷的方式回報任務近況,桌上放著偽裝成購物清單的線索紀錄。
跟這個上頭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女人搭檔已經過了一星期,這段期間公司旗下的殺手又死了一個。男人心想按照這個速度下去,半年後自己就會是全公司最後一個員工。
男人原本不怎麼相信怪力亂神之說,當發現第五具無聲無息被幹掉的同事屍體、公司找了個「靈媒」幫忙時,他還對想到這種事的上層嗤之以鼻。
當殺手當了快二十年、以為自己什麼怪事都見過了的男人,被真正的怪異嚇了一跳。
按這個女人的說法,她能從屍體上抽出「靈魂」(男人自己是這麼理解的,因為她的原話有大半是沒聽過的專有名詞)並獲取死者的記憶,越新鮮的屍體能得到的資訊就越完整。
在用五個同事的屍體證實過靈媒的本事之後,男人被指派跟女人一起行動。找出可能有關的人、殺掉、讓女人看看那傢伙知道些什麼。工作內容本身還是挺簡單的,只不過習慣了單槍匹馬跑業務,現在得顧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女生,年近半百的殺手實在不太適應。
雖然現在人力短缺,但是等逮到那個盯上公司、不知何方神聖的白痴之後,男人會堅持爭取至少兩個月的長假。
咚咚。房門被輕輕敲響。
男人一開始以為是女人有事找他,但隨即想到在敲門聲響起之前,他完全沒有聽到腳步聲。只穿著內褲的男人拿起手槍、刻意不隱藏腳步聲來到門邊。
「來了來了~」
在用力打開房門的瞬間,男人將槍口對準門外的人,而門外那帶著詭異面具的男人也舉起了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奇怪武器猛力揮下 ──
「Mamamia~Mamamia~♪」他唱。
碰地一聲帶著詭異面具的男人腦袋瞬間炸開了花,有著紅色假髮與鮮紅大鼻子的小丑面具變得更加凌亂恐怖。面具男人手上握著的,纏繞著黃色膠帶的類似工地用具的金屬製品也從他帶著的黃色塑膠手套上掉落,重重摔在地上。
廉價旅館的日光燈管黯淡昏黃,照得本是一地暗紅的一蹋糊塗都不好了。而男人眉頭皺也不皺,立刻舉槍朝著兩邊確認,視線範圍內尚無他人。
他貓步向前,正如他第一次出任務那樣地小心,繞過地上的屍體,敲響對門的門板。
一下子,女人就探頭出來,沒有碰上她的洗澡時間真是萬幸,但是頭髮凌亂又未施脂粉的樣子,還是讓他有點想笑。
「有狀況?」她問。
「Open your eyes~♪」
「Look up to the skies and see~♪」
用著「這還用我說明嗎?」的眼神,男人無奈地用歌詞回答,順手比劃著身後的一團凌亂。
「外頭車上見?」沒等到男人回答,女子立刻縮回門後抓起隨身行李。
「外頭車上見。」男人也一樣返回房內,僅僅抓起掛在衣帽架上的防風大衣,草率地披在自己身上,踩著廉價的紙質拖鞋便颯爽地走出房外。
這所花的時間不過是十數秒,然而這也足夠讓更多的面具男們察覺隊友的失敗。
「該出門囉,睡美人!」男人叫道,然後逕自推開了女子的房門。
套回了早上的連帽T恤的女子回頭,她小小聲地尖叫了一下,而男人舉起手槍。
碰。
槍身震動,就像是某人輕柔地握著男人的手腕那般。子彈從槍口脫離滅音器飛出時的手感總是令男人感到活著,那是他第一次握到手槍,那時他就連自己以後會成為殺手都不知道。那時的他還太過年輕,年輕得會在十月的午後穿著短褲夾腳拖上街頭閒晃。
玻璃碎裂,碎片灑了一地,手上拿著手槍的小丑面具男像是斷線木偶一樣倒下,體重扯下了深色的窗簾宛如在華麗謝幕。
「不用謝了。」男人隨口說道,然後一個轉身,正如年少時他曾約舞那般儀態翩翩。再度蹲下,瞄準,射擊,在另外一頭,同時從窗戶闖入男人房內的面具人同樣二話不說倒下。
「現在要怎麼辦!」女子抓起自己的隨身背包,半大吼似地問道。
「還是一樣,」將半邊身子藏在房內,男人隨意地朝著走廊上開槍,壓制想要從走廊盡頭探頭的人,然後他說:「去車上吧。」
「在那之前你不穿個衣服嗎?」
「你當我是John Wick,出任務穿西裝的呀?」男人露齒而笑,雖然身體還算結石,但是,已經略顯老態也是不爭的事實,時光無疑地在他遍布疤痕的身體上留下了鬆弛的皮膚與斑點。
「幹我們這行的,很少在衣服上花錢的啊!」大笑出聲,就像是他當年第一次出任務,師傅對他所說時的那樣肆無忌憚,目中無人地笑著。
每個殺手都多少有想過,自己的故事會在什麼時候落幕,但是,如此不體面的樣子他承認,可完全沒有想過。
出來混的遲早都要還,每個殺手都會對彼此耳提面命,但是他從沒聽說過有誰真正做好過準備,就像自己一樣。
穿著防風大衣和內褲的男人左手持槍,閃身出房間,一雙頂天立地的毛毛腳蹬著染上了黑紅鮮血的紙拖鞋、採在發黃的白色磁磚上。碰碰兩聲,帶著哈特利造型面具的面具男應聲倒地。
「出來!──話說你喜歡忍者哈特利嗎?」
「──不喜歡!問這做啥?」女人聽話地從門後竄出,抱著自己的隨身行李,警戒地看著走廊的兩邊。
「那就好,因為我剛把他的頭打爆了。」男人難以理解為何自己在笑,他笑得是這麼開心,就像是他那年第一次約上了喜歡的女人一樣,彷彿再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掛心,只要心臟還會跳動,什麼都不重要。
「你為什麼在笑?」女人穿著球鞋的腳踩在冰冷的磁磚上,她有些不解地問著。
「為什麼不笑呢?」是啊,正如男人第一次握到槍那次那樣,他的臉簡直就要發出光芒了,「槍可是會蹦蹦作響呢!」
兩人一前一後地跑著,轉過彎,再跑過這條走廊,就到了旅館的後門。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
A little high, little low~♪
Anyway the wind blows,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 to me~♪
清亮的聲音在腦海中打轉,而這熟悉的旋律使男人的腦袋異常清晰,就如同他每次出任務時那樣。他忍著隨著旋律開口吟唱的衝動,用雙耳聽著腳步聲與手槍的撞針碰撞的聲音。
男人伸手示意女人停下來,然後指著一旁的黃銅門鎖說。
「進去。」
男人朝著門縫開槍,然後大力地將門板拉開,廉價的旅館就是這點方便。他將女人推進了房內,然後藏身門板後,朝著走廊盡頭冒出的新的面具男們開槍。
「哇喔,」男人故作驚訝地嘲弄著戴著諷刺漫畫風格頭套的同行:「這不是我們的總統嗎?就連您也光臨這家旅館了,真是蓬蓽生輝啊!」
碰碰碰碰、蹦蹦蹦蹦。
子彈在唱著不成調的曲子,接二連三此起彼落,恰似男人當年在看煙火。繁星散盡更吹落────這樣是不會有結果的。那女子最後的笑容也像那年的煙火,而從那年之後男人再也不去看跨年煙火。
打空了彈夾之後男人不多做戀戰,一邊上彈一邊退回了房內,單人房的床上,一名陌生的男人睜大眼睛,抓著被單,看著這兩名不速之客。
陌生的男人裸著上身,這點殺手也不惶多讓。
殺手不可遏止地在男人的眼中讀到無助,而這並不是多麼令他感到疏離的情緒。那是他年少時期的日常風景,那些日子他的工作就是等待,等待著那個人出現在無處可逃的小房間內,然後落下斥責鞭打以及些許讓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恩惠。
「打擾了,」男人喃喃說道,溫柔地比劃著要他起身,當然用的是槍。
之後,門板被大力地踹開,三個面具男一前兩後地平舉手槍,但是,只見一名二三十歲的虛胖男人,高舉雙手,裹著棉被。而在他的身後,大開的窗戶送來夜風,飄舞的窗簾就像是逃跑的怪盜的標記。
二話不說,為首的面具男推開虛胖男人,然後看也不看,就朝著他身後的死角與衣櫥床上等地方射擊。
碰。
位置正好的居中面具男看著自己脖子上多出的血洞,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廁所門板上多了一個冒著白煙的槍痕。
男人用力將廁所門推開,門板重重撞上了第一個走進來的面具男,然後撞到了大胖男人懷裡,兩人摔成一團。而對於第三個面具男,殺手二話不說又是一槍,頭也不回朝著大胖男人懷中的面具男後腦杓又是一槍。
從大胖男人殺雞般的慘叫聲中,他得知自己的P320的子彈威力果然還不足以打穿兩人。
「為什麼要這樣做?」女人不禁問道。
男人拉著她的手,再次回到了走廊上。
「因為這樣才跑得掉啊。」他回答。
是啊,這樣才跑得掉啊。
還記得那是師傅最後一次任務,他帶著男子走進旅店中,穿著不習慣的亞曼尼西裝。這也是偽裝的一部份,但還真他媽的不習慣。師傅如此笑著咒罵。後來師傅沒有逃出包圍,師傅就只是一直向前奔馳著,但是他沒跑得像之前那麼快了。到底是不是那雙該死的鱷魚皮鞋咬腳,男子可真不知道,因為他從窗戶跳下時可沒穿著鞋。
後來他也幫老闆出過幾次這樣的任務,他知道包圍的目的之一就是把目標感到正確的位置上,所以有時要反其道而行。
果然,腳步聲現在又是從身後追來。現在大概是凌晨三點左右了,在這冰冷的空氣中,急促的腳步聲是讓他如此熟悉。他的耳朵很靈,這也是當初師傅認為他有幹這行的才華的原因。但是他得說,他這時候只想要聽的是那人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媽的穢氣,」男人搖搖頭,「每個殺手都不想要在這種時候回憶過去啊。」
「你說什麼?」
「沒事!」男人露出笑容,將女人推到轉角後,然後擺出標準射擊姿勢,在下一個人探頭的瞬間將一管子彈通通送了過去。
「正門也有人!」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男人掏出了最後第二個彈夾,看也不看地裝填進手槍中。
走廊的盡頭就是大廳,大廳的外頭就是停車場,然而,男人稍微以防風大衣的衣角去試探,便得到了三四個彈孔。
「──你知道嗎?我們殺手,最喜歡說什麼了嗎?」瞇起眼睛,他聆聽著背後的腳步聲,大約還有13秒可以逃跑。
「什麼?」女子的聲音是那麼的遠,也是那麼的近。
「我們的任務中,從來沒有意外。」
男子斬釘截鐵地說著,然後拋出打空的彈夾。
隨著打空的彈夾,他隨即撲出轉角處,朝著大廳中的主燈開槍。
子彈在他身旁呼嘯而過,但他從不擔心被射中,那只是意外事項,而殺手的任務中從來沒有意外。
燈泡炸裂了開來,然後,男子滾到了桌底,朝著櫃檯的電源總開關開槍,不僅是大廳的主燈而已,整棟旅店瞬間進入了黑暗中。同時,酒櫃的威士忌也應聲裂開,一下子,火舌便包圍了酒櫃,引燃了更多的烈酒。
真正的火災是黑暗的,這點男子相當心知肚明,那是──算了,不提也罷。這時,通過了火災安全檢查的旅館將薄弱的灑水器啟動了,於那滂沱溫熱的有如當年葬禮的水滴中,男子大喊。
「快啊!」
女子二話不說朝著還有些許月光的門口跑去,他隨之跟上。
「喔,媽的,真爽!」雖然氣喘吁吁,但是,男人滿面紅光,就像年輕了二十歲一樣。他揮舞著P320,邊跑邊裝著最後的子彈,從飛舞著的風衣下擺中露出了赤條條的一對毛毛腿正奔馳著。
「殺手都這樣的嗎?」被拉著的女人雖然相當不適應,但是現在也幾乎接近眉飛色舞了,她近乎於吶喊地在槍聲組成的交響曲中叫道。
「喔,親愛的,」男人將鑰匙拋給女人,回身,一個蹲姿,碰碰兩聲,又是兩個猙獰的面具男應聲倒地。「這不是當然的嗎?──我爆了海綿寶寶和派大星的頭囉!」他愉快地大笑,就像是七歲那年第一次舉起造型氣球。
汽車引擎的嘶吼聲隨之傳來,鏗鏗鏘鏘、火花四濺,玻璃與車體上多了幾個彈孔,不等女人幫他開門,男人一拳揍向了車窗,玻璃四濺,他拉開了車門。
「那現在呢?」女人尖叫著問道。
「那還用說!」男人拉起手煞車,一手拍在儀表板上,瞬間,皇后合唱團的音樂從凍結的時間中甦醒,開始歡快地流動。
Mama, ooo - (anyway the wind blows) ~♪
I don't want to die~♪
I sometimes wish I'd never been born at all~♪
「我向你保證,飛車追逐戰絕對是每個殺手都至少想過一次的事。」男人呲牙裂嘴,正如那年十五他正年少,於球場上恣意狂歡的模樣。
女人還沒能有回答,旅店方向便爆炸了。
轟隆聲吞沒了女人的回答,火光映照在她的瞳孔上,半張臉孔弔詭地明亮,半張臉孔隱沒在黑暗中。於那恰似正午日光大作映照著的臉孔的瞳仁中,男人看見自己的臉孔是如此蒼老,又是如此年輕,汗水與血水交錯縱橫,世故的沉穩與青澀的衝動彼此交錯。
愣愣地,凝望著那張臉孔的男人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齒唇方動又止,那個名字始終是沒有被說出口。那本應跨越時空的呼喚聲被封鎖在過去的可能性中,被奔騰的思緒沖刷到了飄散著煙霧的悔恨裡。
那個名字始終是沒有被說出口。
然後,他就只是採下了油門,讓引擎發出咆嘯、讓輪胎緊咬住地面,然後,朝著那排慘澹路燈所指引的方向狂奔,直到隱入那不明的渾沌之黑中。
「老闆,這裡是清道夫。」留在旅館的那人,放下了手槍,掏出手機通話。「給老爹跑了。」於那一片狼藉中,他簡單匯報。
這句簡單的台詞消散在終於靜下來的旅館中,竟這麼地像是Bohemian Rhapsody在開頭的詠嘆調。
Is this the real life? ~♪
Is this just fantasy? ~♪
而在那人面前,公事包大大敞開,裏頭的東西一覽無遺。飄散著大麻味的針筒中搖曳著濃厚的白色液體。
「Goodbye everybody I've got to go~♪ 哈!」男子哼著曲子,亢奮大喝,正如那場晚宴上,他輕鬆寫意刺殺了蓄著小鬍子的大富豪,再神不知鬼不覺晃過重重封鎖揚長而去。
「哈啊……哈啊……還真的是goodbye了……」女人大口喘著氣顯得驚魂未定。
「喔呦?我以為你討厭我唱這首歌?」
「不是。只不過……唉算了。我可是皇后合唱團的粉絲喔。」女人輕揉自己的太陽穴,深深吸了口氣。
「我知道。否則我怎麼會認識Bohemian Rhapsody這首歌呢……」
男人咕噥著,女人並無回應,或許是蚊語般的音量使然,總之,兩人似乎都不太在意。
But I'm just a poor boy and nobody loves me ~♪
音符依舊愉悅的流轉著,最後一個落下之時,即是第一個嶄露之刻,彷彿無止盡的唱片,重複、重複、重複著,不知道伴隨著多少景物的流逝,合唱團的團員仍然勤勉而賣力演唱,看不到終點。
夜獸本應讓人感到畏懼,然而手握方向盤的男子卻感到異常自在,或許是殺手這個職業讓他習慣與夜相處,或許是儀錶板上的指針指向某個百位數使他有著掌握一切的自信,又或是星空中明亮的獵戶座腰帶驅逐了人類最原始的不安……不管如何,小客車毫不停歇飛馳於黑暗渾沌的筆直公路上。
Just gotta get out just gotta get right outta here~♪
「我們安全了嗎?」女人隨意捲著自己如細涓般柔順的髮尾。
「說不準。Anyway the wind blows~♪」男子看了她一眼,簡短回答後又繼續哼著歌,隨後又補上一句:「不過根據經驗,我想是沒那麼容……」
碰噹!
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巨響自車尾傳來,伴隨著輕聲尖叫,女人抱頭躲到座位底下。男人倒是老神在在,緊盯著前方道路,踩油門的力道大了幾分,還一副有趣似的自言自語笑了起來。
「哈哈!真是說時遲那時快呢!從剛剛的路口切進來的嗎?真是不能小看啊!呵呵呵!」
男人可笑得開懷,唯獨一件事讓他在意──怎麼擁有過人聽力的自己,卻捕捉不到後方追兵的音頻呢?
但他無暇思考那麼多,只見視野前方出現了個Y字路口,男人想也沒想,便直接逆時針旋轉方向盤,使得車子開始奔馳於上坡的道路。
「嘿!小姐!接下來要開始走山路了,你可要抓緊囉!」
男人帶著興奮無比的神情說道,在超高速行駛的過程中,竟還不忘側過身用指節輕敲女人龜縮在座位下的小腦袋。
「給我專心開車!」
碰噹!碰噹!
又是兩記子彈招呼在後車廂的金屬蓋上。
「你你你快想想辦法啊!」女人驚慌失措,用乞求的眼神仰望著完全呈現對比的──男人眉飛色舞的面龐。
「辦法嘛……對了你會開槍嗎?」
「鬼才會啦!」她幾乎是用尖叫的。
「這樣啊……嗯……那把蘋果給我吧。」
「啥?」
「蘋果。你身上還有吧?」
「所以我說你拿蘋果到底要做……」
「別囉嗦,給我就對了。」男子語氣堅定,強硬打斷。
女人也沒別的辦法,只得從隨身包包中翻找出一顆蘋果,小心翼翼的起身遞給男子,而此時,她的眼角也正巧瞥見前方的道路──
「嘿!嘿!前面是彎道!是懸崖!快停下來啊啊啊──」
「我說小姐啊,說到飛車追逐戰一定少不了這個戲碼啊!」男人接過蘋果,一派輕鬆地咬了一小口。
「你到底在說什……」
「甩尾過彎啊!」
撞上護欄的前一刻,男人奮力轉動方向盤,同時毫不猶豫踩下剎車,使得整個車身瞬間扭轉了九十度,那強大的離心力也讓女人嬌小的身軀重重撞到車門上。
而就在車窗面對後方來車的同時,男人咧著嘴狂笑著,隨手將蘋果往外一拋,蘋果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完美的鮮紅拋物線,然後不偏不倚通過碎裂的擋風玻璃,落在追兵駕駛的肚腩上──一個頭顱已經被開了個洞的光頭男子。
完成這一切不過一秒的時間,男人隨即踩下油門奔馳而去,徒留方才伸手出窗開槍的煙硝,彷彿被拋棄的貓犬似的,在原地徘徊、盤旋著,遲遲不肯散去。
而那失去駕駛的純黑高級車,筆直地衝向彎道的護欄,一陣劇烈撞擊之後,便往著底下的樹海翻滾而去。
無聲無息的。
He's just a poor boy from a poor family~♪
Spare him his life from this monstrosity~♪
「剛剛看清楚了,只剩一組。喂,沒事吧?」男人這才開始咀嚼那口蘋果,笑著看了女人一眼。
「拜託你也先講一聲……」女人倒是一臉虛脫撫著胸口,看起來搖頭晃腦的。
「是是。話又說回來,難怪你那麼喜歡蘋果,味道真的挺不賴的。」
「喔這個啊,我是在……嘿!既然你只吃一小口,幹嘛把剩下一大半全部丟出去?」
「這個嘛──」男人有點刻意的擠眉弄眼,試著在這狼狽的裝束上頭擺出一個迷人的微笑。
「對專業人士而言,一眨眼的時間就足以致命囉!」他還特別轉向女人,用力地眨了下眼皮,就像當年他坐在副駕駛座,一旁的師傅對他說的話,對他擺的表情。
碰噹!
又是一陣槍響,這次還附贈了玻璃破碎的聲音,副駕外側的後照鏡已然成為一片細碎。畢竟這次距離近得多,女人又是一聲驚呼。
「唉呀呀,動作還真是快呢。For me~♪ For me~♪」
「欸,為了我們的小命,再貢獻一顆蘋果吧。」男子朝著女人舉起一隻手,用另一隻手駕駛高速過彎。
「你又……噢!剛剛那是最後一顆了啦!」女子再度撞上車門,沒好氣地大吼。
「嘖!真是不靠譜。」
「好、好像是我的錯一樣?……呀!」
碰噹!碰噹!碰噹!
這一次,後座的玻璃整片碎裂灑落在座椅上,在微微星光的照耀下不停閃爍著,宛如與銀河的短暫邂逅,美麗極了!可惜的是兩人都擠不出片刻時間一瞥這幅美景。
「在彎來彎去的山路實在很難一邊駕駛一邊開槍啊……」
「你選的耶!」
「所以囉,我決定正面對決。No escape from reality~♪」
「蛤?正面對決?」
「呵呵呵。」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男人沒有多做說明,便一股勁將車子飆入岔路中,裡頭有個不算小的空間,看起來是為了給登山觀光的遊覽車使用的小型停車場。
他露出長期吸食菸草而泛黃的牙齒,笑得挺開懷,臉上容光煥發的模樣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他是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或許更像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也說不定。
男人駛入停車場的中央區域,突然間,使勁倒轉方向盤腳踩剎車,讓車子甩尾的胎痕畫出一道完美的U字形。
「噢!」但或許甩尾的力道過於猛烈,女人的腦袋狠狠撞上車門扶手,發出一聲悶哼,似乎是暈了過去。
「真是不幸。」男人聳聳肩,俯身到駕駛座底下,順便撫摸了兩下槍口。
「又或是幸運呢?隨便啦。反正明天睡起來她會全忘了。」
他暗自思忖,最後一個彈匣,對方有兩個人,子彈數目不明。另外還得確保昏倒在副駕駛座底下的女子不能受傷……真是麻煩呢。
然而僅僅須臾,入口處便出現了亮光,敵人來了,他沒有更多時間可以思考。但是令人納悶的是──
無聲無息。
碰!碰!碰!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碰!碰!碰!
無數槍聲響徹於此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就如同那次大半夜的百貨公司停車場激戰,那晚,他失去了兩名同事。
子彈打穿了引擎蓋,擊碎了擋風玻璃,就像東方人的鞭炮似的,珠連不斷──這是正確的做法,借助火力的掩護靠近敵人使其無路可逃。男人透過槍聲的距離也意識到了,對方一面開槍,一面下車,緩慢靠近自己的方向。
正如他所預料。
Beelzebub has a devil put aside for me~♪
明明已經切斷音響的電源,但男人的心頭仍響著這般旋律──他總是以波西米亞狂想曲計算時間。
碰!碰!碰!碰!碰!碰!碰!
差不多了。
碰!碰!碰!碰!碰!碰!碰!
三。
碰!碰!碰!碰!碰!碰!碰!
二。
碰!碰!碰!碰!碰!碰!碰!
一──
男人沒有看下前方,一股勁地將油門踩到底──
憑藉著聽音辨位以及殺手的直覺,他朝著敵人黑色高級車的方向衝撞而去!
碰!
第一次的碰撞,明顯是個質量遠低於汽車的存在,或許是其中一個敵人。
碰!
不到半秒馬上迎來了第二次碰撞。
車內受到強烈震動,兩人不約而同撞向前方,隨後安全氣囊啟動,空間瞬間被填滿,男子只得趕緊將其射破恢復視線……
他從後照鏡可以清楚看到後方狀況──敵人的轎車因為方才的衝撞而翻覆,如同男子所算計一般,而其中一名敵人以車子為掩護更換著彈匣,另一名敵人失去了武器正在地面痛苦爬行著,應該就是剛才撞上的傢伙。
男人二話不說,馬上就是對車底一陣猛烈的射擊──
結束了。
轟隆!
火光四射,讓渺無路燈的停車場瞬間明亮起來,全身著火的敵人瘋狂扭動著身軀,想盡一切法子撲滅火勢。然而就在想到辦法之前,便倒在男人的槍口之下。
隨後,拖行著下半身的傢伙,才剛擺出乞求的表情,生命便從此流逝,連一絲恐懼都沒有留下。
「真是累人。」男人撫摸過嚴重凹陷的車頭。
將昏倒的女人好好擺在副駕駛座上。
原本還想爬回車內坐著的,卻發現已經沒什麼力氣,於是只好倚靠在輪胎旁,頹然而坐。
他注意到,亢奮逐漸消失無幾。
他意識到,細節逐漸模糊不清。
頭開始痛。
他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最後一根捲菸。
卻遍尋不著打火機。
對了,剛剛不是有火嗎?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靜謐、無垠黑暗的停車場。
男人心想算了,就歇一會兒吧。
他沉沉睡去。
男人睜開眼。
晨曦的微芒已然從地平線的另一頭偷偷流露出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真是何等的美味!
他看向空蕩蕩的停車場,除了自己身後的汽車,沒有殘骸,沒有屍體,只有昨夜甩尾留下的胎痕。
他起身查看自己的愛車,上個月重新烤漆的引擎蓋就像全新的一樣完美無缺,擋風玻璃似乎累積了一點小小的污漬,但這無傷大雅。
至於昨夜共度狂歡的女人,早已消失無蹤。
這是當然的。
「她」是公司的暗殺目標。
正確的說法,現在的「她」──一名坐擁好幾棟百貨商場的中年貴婦──是公司的暗殺目標。
「所以才會出現五個同事的屍體。噢,還有昨晚的第六個。」男人撫摸著槍口自語。
明明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那晚的冒險卻依舊深深刻印在男人的腦海中。
我向你保證,飛車追逐戰絕對是每個殺手都至少想過一次的事。
「屁啦,一點都不好玩。這是二十幾歲的毛小子才會說的蠢話。」
「啊……不就是當年的我囉。」
男人自嘲似的笑了笑。
再一次的經歷那場記憶。
同樣一片樹林、同樣位置的廉價汽車旅館──只是已經重建過的、同樣一段山路,以及同樣的這座停車場。
男人老了,女人依舊年輕貌美。
Nothing really matters~♪
Anyone can see~♪
男人的耳中,響起最後一段旋律。
每個殺手都多少有想過,自己的故事會在什麼時候落幕。
出來混的遲早都要還,但是他從沒聽說過有誰真正做好過準備──或許今天的自己,就是第一個吧。
Nothing really matters nothing really matters to me~♪
Anyway the wind blows~♪
但是他得說,他這時候只想要聽的是那人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即使這是再也做不到的事了。
「我們的任務中,從來沒有意外。」他微笑著吐出這幾個字。
男人將空了彈匣的P320往車內隨意一丟,緩緩步行到停車場靠近山崖那一側的護欄。
山谷中雲霧繚繞,屢屢薄煙彷彿靈蛇般盤旋於半空,即使隔著霧氣還是足以判斷出底下是青蔥翠綠的樹海。
美麗。
太美麗了。
此時,他也注意到了停車場的入口有車輛駛入的聲音,從引擎聲與輪胎的摩擦聲,即使男人不必轉頭,也能確定那是公司派來的人。
就算上了年紀,他的耳朵還是挺靈的。
他從風衣外套最隱密的夾層中,掏出一張泛黃的拍立得照片──
是個穿著連帽T恤的妙齡女子,手臂正緊勾著一名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
年輕的自己,他心想。
Is this the real life? ~♪
Is this just fantasy? ~♪
明明都已經曲終了,為什麼還要從頭開始呢?男人也不懂自己。
「是時候別離了。」
他聽見了後方皮鞋踩踏柏油地的聲響。
「抱歉了,我只能做到這裡。」
──
於是他讓相片脫手而出。
相片的下落再也無人知曉。
而耳朵很靈的男人唯一確定的是──
他最後聽到的聲音──
遠比相片墜落來得響亮……
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