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我踢著拖鞋進到浴室。拉下開關,不消一秒,燈泡鎢絲從深紅加熱到熾白。我擦去鏡子上的水痕與塵垢,熟練地在臉上抹上刮鬍泡,用剃刀將白沫連鬍渣一併刮去。
我關掉電燈重新回到房間,佇立在房間的大鏡子前,稍稍調整了頭上的大盤帽,額前的紅星相當醒目。領章上是一道銀線、兩個經箭頭,肩章上有國家安全總局的徽號,末端兩個紅箭頭,這代表了我的身份——米哈伊‧伊凡諾維奇‧烏蘭諾夫國家安全中尉。
我穿上馬靴離開住處,上班地點是一幢新蓋的政府建築。在學校加入了共青團,畢業不久獲得黨員身份,隨即進入內務人民委員部國家安全總局,縮寫GUGB。我現在有體面的履歷、體面的身份與工作單位,理應滿足了父親期待,即使體面的方向跟他十幾年前的預想有所出入。
我帶著軍靴聲穿過走廊,玻璃窗對面是大門緊閉的辦公室。這是我上司辦公的地方,不是我的位子。我在辦公桌前做完簡單的整理,折回走廊敲了深褪色的厚重木門。
裡面的人的示意我進門。
「早安,烏蘭諾夫同志。」
三十歲的男子,正是我的上司瓦西里‧康斯坦丁諾維奇‧卡拉馬佐夫。只見他把雙手放到背後,一臉精神飽滿,腰間有些發福。「早安,大尉。」我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但他似乎不介意。卡拉馬佐夫的肩章與我類似,但末端改為一顆銀邊紅星,領章改為一顆銀星,屬於國家安全大尉。
「早前給你的簡報看過了嗎?有沒有什麼問題?」
「全部看完了,不過是一般的書籍查禁而已。只是,我有一個地方不懂——」
我遲疑著如何表述這個困惑,卡拉馬佐夫皮笑肉不笑地示意我說下去。
「查禁項目第三十一項《三月的魔女》,這本書的內容確實為政治不正確,但不涉及國家機密。我不明白,為何指名我去處理這件事?個人認為,派出國家安全士官就足夠了。」
只見卡拉馬佐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還翹起了二郎腿,雙手恰好放在膝上。
「不要輕視每一個潛在的危險。」
「是的。」我下意識地打直了背脊,同時不忘觀察卡拉馬佐夫的反應。
「很好,」卡拉馬佐夫冷笑道,「烏蘭諾夫同志,告訴我你對這本書的意見吧。」
我調整了站姿,稍為停頓,道︰「這本書以真實的三月鎮為舞台,以虛構的魔女為中心,勾勒小鎮上的人際關係。三月鎮的居民都是俄羅斯人,因此不存在鼓動民族主義的問題,書中也看不出鼓動武裝反革命的內容。這本書政治不正確的地方,除了怪力亂神,就是太多的風花雪月。這是資產階級上層建築的餘毒,一種灌輸人民的虛假意識,使讀者甚至作者本人不自覺地遠離了無產階級本身的歷史任務。」
「然而,你認為這還不足以直接威脅國家安全。你剛才說這本書『只是』政治不正確而已,對吧?」
卡拉馬佐夫如此提問,使我一時為之語塞。
卡拉馬佐夫從椅子上站起,緩緩地道︰「別緊張,我理解你的意見。取締這種書只是列行公事,派一名士官便足勝任。問題是,國家正值艱難時刻,而你更應該了解莫斯科的動向。在我們所屬的第三處,出版物審查一直是我們的工作,上頭那些國家安全委員現在比誰都緊張,作為地方的執行端,我們別無選擇。」
隨著軍靴聲,卡拉馬佐夫踱步到我的身旁。
「交點成績出去,好讓委員們放心。你是聰明人,應該懂我意思。」
「感謝長官提點,我再沒有疑慮了。」
我行了標準軍禮,等待著卡拉馬佐夫大尉放我離開。臨行之時,重新回到桌上的他叫住了我︰「烏蘭諾夫同志,你是三月鎮出生的吧。這趟回去會一會老鄉,有你這樣的兒子,令尊想必是老懷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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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久遠的回憶,當時我還是名十歲的男孩。我所出生的三月鎮,廣場中央佇立著列寧像,石板路上行走的大多是馬車,汽車都是從城內來的,而且並不常見。放學後,我總是穿過廣場,沿著石板路到鎮的彼端,一幢粉白牆壁的房子。
我習慣性從花盆下取出鑰匙,插進鑰匙孔緩緩轉動,一如往常地推開了門。客廳的傢俱算不上奢華,卻帶一種低調的優雅,椅子也非常柔軟,几上的白瓷花瓶插著鮮花。我確定大門關好,再把鑰匙放到几上,這是我和屋主之間的默契。
房子的主人搬進來時,曾引起了不少注意。畢竟,一位來自都會,靠著寫作維生的單身女性,對鎮民來說實在十分罕見。當然,這些話題持續不了多久。因為這作家總是深居簡出,編輯不來就把稿件丟進公共郵箱。沒有誰會拜訪這位作家,我和編輯是她唯二的訪客。
這時間,她大概又在案前奮筆疾書了。我見過那張書桌,上面放著我看不懂的外文書。我向父親問過外文書的事,只得到一些含糊其辭的答案。
我從壯觀的書架取下一本小書,內容講述冒險家葉爾馬克開拓西伯利亞的事跡。我在窗邊翻閱這本書,微風吹拂著半透明的白紗窗簾,與房子的牆壁十分匹配。門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輕輕的,還有衣裙的窸窣聲。在我闔上書本的同時,屋主葉卡婕琳娜‧弗拉基米諾芙娜‧加瓦諾娃來到我的身前。
「米哈伊,你來了。」
亞麻色的辮子繞過細頸,自肩膀垂到胸前,葉卡婕琳娜穿著雪白的襯衫,衣襬下是百摺長裙,漆黑背心外套有著突顯腰身的剪裁。她的表情非常柔和,在更多的時候,人們稱她為喀秋莎。
「喀秋莎還是一如往常地努力呢。」
「這只是出道作家的不得而已,」喀秋莎輕輕搖頭,「我也希望有天可以任性地忘了截稿日,僅靠自傳的版稅就能過活。不過呢,這肯定不是今天,也不會是明天。」
「如果你推出自傳的話,我一定會去買的。」
「不,我不寫自傳喔,我收回剛才的發言。在書桌前寫東西,一下子代入角色來推動故事,再一會用讀者的角度思考閱讀體驗,最後以作者的身份將一切整合起來。這樣的其實也不壞,至少每天寫作的生活十分充實。」
我聽著不禁苦笑,這還真有喀秋莎的風格啊。雖然被她玩得團團轉,但正如她剛才所說,這樣其實也不壞。
我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喀秋莎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對了,米哈伊,我去弄些茶點,你在這裡等著。」只見喀秋莎亨著小曲,從容地走向廚房。看著熟悉的背影,一陣落寞感由然而生。
我默默地打開提包,緩緩取出一本精裝書。
「我是來還書的。」
在茶香氤氳的桌上,我謹慎地將精裝書送到喀秋莎的身前。
「嗯,好的,」喀秋莎微笑著收下精裝書,「接下來要借那一本呢?」
「不,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不會來借書了……」我一字一字地掙扎著。
好不容易把話說完,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米哈伊……」
喀秋莎輕聲喚了我的名字,我覺得自己有責任解釋清楚。
「我爸告訴我有一個去莫斯科念書的機會,這是他的期望,他決定要送我過去。」
「這樣啊……」喀秋莎沉思著。我莫名好奇,現在的她會感覺到哀傷嗎?
「什麼時候要出發呢?」她向我問道。
「一星期後。」我故作鎮定的地道。
「我正在構思一本新書,暫時只有大綱。作為臨別的禮物,我借你看大綱,去莫斯科前還我,可以嗎?」
我默默頷首,接過稿紙的雙手禁不住發顫。我正要說些什麼,視線突然變得模糊。我拼命忍住眼眶的熱流,絕對不能在喀秋莎面前出糗。冷不防,喀秋莎把我抱入懷中,一隻手輕柔地放在我的頭上。
「沒事的,我看不到。」喀秋莎輕聲道。
當天夜晚,我在房間點燈把大綱看完。這故事名為《三月的魔女》,舞台就是我們生活的三月鎮,長生不死的魔女為了隱藏身份,化身為少女、貴婦、小女孩與森林中的老嫗,因為失去太多,魔女將內心冰封起來,好讓自己不再受傷,直至她在鎮上遇到一位同居人……這名同居人的外貌、年齡、性別都沒有設定,也就是這份寫作大綱最後的空白。
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拿起筆,在空白處大膽地寫下自己的意見。
我把大綱還給喀秋莎,出發當天沒有在廣場上看到她的身影。父親催我上車,在轆轆車輪聲中,馬車離開了三月鎮。到了莫斯科,我與喀秋莎保持書信往來,數年之後,我突然失去了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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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辦公室離開,我坐進了公務車後座,讓一名國家安全士官負責開車。汽車愈接近三月鎮,路面的狀況也就愈糟,眼下已經沒有柏油路。我們在路上遭遇馬車擦撞的糾紛,我不耐煩地介入糾紛現場,兩名車佚馬上放下歧見,替我們的公務車清出去路。
我們在三月鎮的廣場下車,十幾年過去,廣場上的列寧上增添了幾分滄桑。一如所料,鎮民即使認不出公務車,也一定認得我們的制服。人們正拿捏著基本的禮貌與安全的距離,我命令士官在駕駛座待命,自己若無其事地走向人群。
鎮民看到GUGB的軍官,無不紛紛讓路。對此,我早已習慣。然而,事情總有例外。那些過份冷靜的人,反而會引起我的注意。
譬如這名坐在噴水池邊緣,專注地看著書的女孩。
等我來到噴水池前方,女孩才注意到我。亞麻色的辮子繞過細頸,自肩膀垂到胸前,清澈雙眸沒有一絲恐懼,莫名的熟悉感就像過去的某位故人。
「這位小姐,我是烏蘭諾夫國家安全中尉,為了公務來到三月鎮,能否請你提供一點協助?」
「我叫喀秋莎,長官,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小女孩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反而是我差點當場愣住。我搖了搖頭,姑且保住國家安全總局的威嚴。
「我需要訂購一批書,你有鎮上書店與出版商的地址嗎?」我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早確認過三月鎮幾間書店的地址,這個地方沒有一間出版商,女孩的答案也跟我的預想相同,沒有唬我的意思。
「可以借我看看你手上這本書嗎?」
早在她抬頭之前,我就注意到她捧手上,由另一位喀秋莎所寫的《三月的魔女》。
只見小喀秋莎眨了眨眼睛,道︰「不是這樣的,長官。如果我把書借你,我就沒得看了。作為交換,你也該借我一本。」
現在的我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換作一般的大人,我早就塞個反革命的帽子嚇得他屁滾尿流了。但是,對小孩我不想太過強硬。
「那麼,你想看什麼書呢?」我半跪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同高。
「什麼都好,明天同樣的時間在這裡碰面。」
目送著小喀秋莎離去,我不禁嘲笑自己的荒唐。待重新站好,才記起車上的部下等候已久。我支開了這名士官,沿著石板路走到小鎮彼端。粉白牆壁的房子業已荒廢,我在花盆下摸了一把鑰匙,打開住宅大門。
客廳的傢俱依然如舊,只是蒙上了厚厚塵埃,倒是書架被徹底清空,白紗窗簾與蛛網在風中微微搖幌。
「喀秋莎……」
我下意識念起故人的名字,想當然地得不到任何回應。
沒有人知道三月鎮的取名由來,這平凡的小鎮住著普通的村民,不論改朝換代,皆謹守自己的本分,過著樸實的生活。正因為它的平凡,沒有人會懷疑這裡存在著什麼不可思議。畢竟,踏實地度過每一天,享受著相同的日復一日,才是這裡居民的信條。
少女很喜歡這裡。她亞麻色的長辮子端莊,卻掩蓋不住她眼中的興奮。少女的世界是絢麗多彩的,並不因為小鎮的平凡而失去顏色。風塵僕僕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城鎮,她終於找到一個認為適合安居的地方。她的出現有如灰階中的暖色筆畫,是平淡質樸小鎮人們中,一個愉悅跳動的音符。
她在街道間漫步,欣賞著布滿歷史痕跡,卻屹立不搖的民房。她和陌生的狗兒打招呼,在雜貨店的展示臺前左看右看又猶豫不決。
居民們雖然發現了這個迥異於小鎮風格的少女,但也僅僅是多瞥幾眼,畢竟他們都還有要務在身,今日的工作若懈怠了,之後的延遲便有得自己受。況且一個小孩子,能出多大的亂子呢?
於是少女自在地在小鎮間穿梭,很快地記下了道路的佈置、商店的分佈、居民的長相,她拿起方才在公告欄看到的售屋公告,很快地從急於離開三月鎮到其他地方發展的年輕夫妻手中,接下了一棟不大卻看起來穩固的房子。
她很滿意地放下了手中不算大的行李箱,審視著屋內的擺設——因為屋主急著離開,大部分的家具都還在,這也省去她不少心力。她在屋內輕盈地轉著圈,哼著輕快的不知道哪裡流傳的歌謠,輕巧地打開窗戶,舒爽地望著嶄新的景色,意圖藉由吸進這裡的空氣,由裡到外,成為三月鎮的人。
我伸出了手,蛛網隨之掉落,望著蒙上厚厚灰塵的屋子內部,就好像自己過往在這裡的記憶,也被蓋上了一層拭不去的灰。
我嘗試尋找喀秋莎在這裡最後的痕跡,然而空空如也的房子早被蜘蛛和蚊蟻佔據,儘管感到悵然,我還是打起精神,將屋子好好收拾個遍。
打開窗戶,回想起年幼時在這裡看過的風景,小鎮依舊,然而我長大了,昔日身旁的女子也已不在。
我在整理後的屋子裡閒晃,然而實在沒什麼特別的發現,便在一處角落席地而坐。彷彿閉上眼睛,還可以聽到喀秋莎的呼喚——「米哈伊,快來看看我剛寫好的這章!」
然而這當然只是我的幻想,我伸出手,卻只能看到眼前空蕩蕩的書櫃,那些曾經讓我得以踏進這裡的理由,全都不存在了。
我又輕輕嘆了口氣,想著今天遇見的那個女孩,我該拿什麼書和她換呢?
婦人今天也打開窗戶,在她高雅的房子內發著呆。她亞麻色的頭髮盤成合宜的髮式,妝點著精緻的飾品,舉手投足都散發著優雅的氣質。
這樣的女子自然是要吸引男性目光的,然而她深居簡出,平時少和鎮上的人們互動,儘管鎮上的男子紛紛議論著和她有關的話題,甚至有些大膽的小伙子,會埋伏在她家附近,等待她打開窗戶,露出迷人的臉龐,然而那些流言飛語、青春小伙子的躁動心思,不曾傳達到婦人的耳中。
那名婦人總是沈靜地,仿若可以從風景中看出故事,從無機物中找到生命。她經常優雅地書寫著,然而從來沒有人有機會拜讀,因此在小鎮的男子心中,被賦予了不同的聯想——那是寫給遠方戀人的情書嗎?是閱讀眾多歷史文獻之後,撰寫的研究成果嗎?還是美麗外表下,隱藏著對恐怖故事的諸多想像?她的世界彷彿不需要語言,讓所有凝視著她的男子,也不禁忘記了語言的存在。
我望向手上的書,不算厚的份量,封面上的書名正是那五個字——三月的魔女。另一邊,亞麻色頭髮的女孩也端詳著她手上的書,不時對著陽光審視,抑或是翻翻其中幾頁。
「這樣交易就達成了吧?」我打斷了她的專注。
「感謝你的書,如果有什麼問題,歡迎拿其他書來和我換回答。」她眼中的興奮轉為沈靜,沒和我多打招呼,就抱著書離開。
「可是我寫的書,也就只有這一本啊……」凝視著她離開地身影,我喃喃地說道。
只有這一本。
如果算上大綱的話。
我惴懷著從小喀秋莎那邊拿到的《三月的魔女》,書本的內容已經在簡報中看過數次,基本上都和我當年在大綱中所看到的相去不遠。
包含我所補上的大綱,也被喀秋莎寫入書中。
老太太坐在安樂椅上,隨著跳躍的爐火輕輕搖晃著,火光暖和了她的身體,亞麻色的頭髮早已褪成醒目的銀白色,就如同屋外的皚皚白雪一般。
片片雪花緩緩飄落,三月鎮的冬天是如此漫長且寒冷,所幸小屋內部早已備妥了足量的柴火及煤油,足夠老太太度過這冷峻的寒冬;火堆劈啪作響,偶爾迸出零星的火花,讓人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
良久,老太太總算停下了手邊的工作,那是一針一針勾出的毛線衣,沒有過度繁複或花俏的編織,只是尺寸略小了些,如果老太太有孫子或孫女的話,那應該就是為了他們、耐心編織而成的禮物吧。
老太太看著手中的成品,滿意地笑了笑,在三月鎮的生活不算好也不算壞,鎮民都是些不錯的人們,這是好的一面,但搬到這偏遠小鎮的她早已習慣深居簡出的生活──即使知道鎮民都是些好人也一樣,這是壞的一面。對老太太,這位幾經輾轉而來到三月鎮的魔女來說,永恆的生命象徵著無盡的別離和痛苦,於是她選擇將自己武裝起來、與外界隔離。
魔女並不後悔她的選擇,只是有的時候,例如某個漫漫長冬的午後,她會想起和那些友善的人們、以及和自己喜歡的人共度的時光,在記憶中的歡快笑顏轉化為一絲寂寞,爬上了魔女滿是皺紋的面容。
有的時候,尤其是在遇到那小小的同居人之後,染上哀愁的午後就又多了不少。
接著,故事便以老太太的回憶為倒敘,開始描述與那名同居人共度的日子。
我斷斷續續地翻看著手中的書本,雖然是已經知道的內容,但拿在手上的實體書總是有種魔力,讓我忍不住一頁又一頁地看下去,就和十歲那時的我一樣。
對書本充滿了極大興趣的我,鎮上的藏書因為受限於黨的指導,加上三月鎮地處偏遠,早已無法滿足我的需求,喀秋莎的到來對我無疑是種救贖,在那茶香氤氳的桌上、椅上、書架之上,到處都是我所渴求的嶄新知識,即使看不懂那些外國文字,喀秋莎在她空閒之餘,也會不嫌麻煩地替我翻譯、敘說那些故事。
當能找到翻譯本的時候,即使我很喜歡喀秋莎那溫柔的語調,但對一個十歲的男孩來說,早就過了要求長輩念故事的年紀,小小的自尊心讓我不好意思繼續纏著她,喀秋莎也只是輕輕地笑了笑,在短暫的消失之後,便從廚房端出一壺紅茶、一盤茶點、兩只精巧的白瓷茶杯,另外還挑了幾本書,和我一同享受由文字與茶香所構築的午後時光。
想到這裡,我抬起頭來,才發現身體早已先一步行動。
略顯斑駁的粉白牆壁,再熟悉不過的花盆與鑰匙,雖然昨天已經來過一次,裡面是一無所獲,但我總認為那優雅的故人,那名愛稱為喀秋莎的女子會留下些什麼,即使有可能只是她忘了將鑰匙回收,我也抱持著這麼一絲的期待。
於是,我再度推開了大門。
曾經茶香氤氳的桌上、椅上、書架之上,無數的影像流動,我彷彿能看見十歲的我與年輕的女子,年輕的喀秋莎,兩人時而安靜地閱讀、時而熱烈地交流討論,在重新翻閱了《三月的魔女》之後,那些被我塵封到底心的畫面一一活現,相較於昨日的來訪,喀秋莎的文字替我旋開了內心的止水閥,流瀉而下的回憶歷歷在目,就如同昨日的對話一般鮮明。
我摘下了大盤帽,坐到了和故事中相仿、滿是灰塵的安樂椅上,繼續讀著《三月的魔女》。
那是夏末,又或者是秋初的某個日子。
魔女已經習慣了三月鎮的生活,確切來說,是習慣了如季節般、更迭了無數次身份的三月鎮生活。當緣分以及人們的好意投注得夠多了,魔女便會捨棄當前的身份,她知道人們總會難過,但相較於長期累積起來的情感,那些短暫相處的別離只不過是輕微的皮肉傷,而這對所有人都好。
她是這麼認為的。
女子娉婷優雅,亞麻色的頭髮依舊,規矩且高雅地交疊、紮成細長的辮子盤在腦後,戴上了遮陽用的草帽。她手裡捧著紙袋,罕見地離開她那別緻的小屋,她總是習慣提早數日將稿件投入郵箱,順便補充糧食及日常用品。魔女所經之處,無論是郵局或者市場,沒有人不為她那脫俗的儀態與氣質回頭。
但這畢竟不是她所要的,魔女這麼想著。她走在回程的石板路上,思考著下次更換身份時是否要做些什麼調整,太過顯眼的外表會為她帶來不必要的關注。
接著,她遇到了他。
那名小小的、年約十歲的男孩,就這樣倒在漆黑的石板路旁。魔女有些慌了,雖然有些猶豫,但她還是將男孩帶到家中;男孩瘦可見骨,所幸他只是餓壞了,在醒來之後大口大口地吃著燕麥粥,看著男孩滿足的側臉,魔女不禁也感到一絲欣慰。
男孩來自鄰近戰場的小村莊,因戰亂失去了雙親的他好不容易偷偷搭上了商人的馬車,幾經輾轉後流亡至此。看著這年幼的孩子,即便是不想再與人有任何牽連的魔女,還是不禁燃起了惻隱之心。
魔女成為了男孩的監護人,他帶著男孩讀書、練字、讓男孩進了鎮上唯一的學校,雖不免引起他人的流言蜚語,但魔女知道男孩的天資聰穎,求知若渴的他,沒有必要讓他陪著魔女躲在那小小的房子,陪魔女過著那與世隔絕的日子。
時間就這麼過去了,那是在亂世中,一段有著小小驚喜的、平凡的時光。
而魔女也忘了更換身分,不如說正因為成為了男孩的監護人,她沒辦法再隨意捨棄當前的身分。
直到勤奮且聰慧的男孩以榜首之姿考上軍校為止,她都陪伴在男孩身旁,陪他一同難過、一同歡笑、一同享用美好的午茶與書本。
直到白雪皚皚的現在,斷了音訊的雪花依舊,而故人不再。
我停下了閱讀,搓揉著略為酸澀的雙眼、輕靠著椅背。
也許是沉悶且充滿灰塵的空氣讓我感到不適──好吧,我知道這只是推託,百般糾結的思緒使我無法繼續,所謂的觸景生情,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強烈的帶入感沿著背脊、爬上了後腦、在腦海中縈繞著,男孩和魔女的互動,在這空間內越發明晰,即使閉上雙眼,我彷彿也能聽見魔女那清澈的嗓音。
「......我回來了呀,喀秋莎。」
「我知道的,米哈伊,歡迎回來。」
熟悉但稚嫩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我慌忙地站了起來、回過身去,只見小喀秋莎手里捏著一枚書籤、捧著我借給他的精裝書,那是十歲的我在這棟房子內借閱的最後一本書。
「米哈伊,你長大了呢。」小喀秋莎一邊說著,一邊晃了晃手中的書籤。「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這本書,不過東西要記得收好喔。」
我有些窘迫地從小女孩手中接過了書籤,那枚手工製作的書籤有著精美的雕花,在我離開的那一天,書籤裝在有著喀秋莎署名的信封中,被投進了我家的信箱,從那天起便一直陪伴在我身邊,雖說我很小心地將書籤夾在書本中,不免還是留下使用的痕跡,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捨不得扔掉它,扔掉這枚屬於三月鎮的回憶。
「說實話,我很高興。」
「我也......」看著小喀秋莎冷靜的臉龐露出了似曾相識的笑容,讓我幾乎可以認定這就是當年的喀秋莎,我最思念的故人,腦中奔走的萬般思緒使我一時語塞,想問為什麼斷了聯絡、為什麼是這副模樣,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在腦中盤旋,縱使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該從何談起。
我低下頭來,筆挺的制服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這讓我覺得有些不自在,明明是在熟悉的地方、和熟悉卻又陌生的故人見面,但人事已非,種種的變化讓我感到難受和壓迫。
也許是如此,才會讓我不自覺地這麼問道。
「喀秋莎......不,葉卡婕琳娜‧弗拉基米諾芙娜‧加瓦諾娃,我乃內務人民委員部國家安全總局的國家安全中尉,米哈伊‧伊凡諾維奇‧烏蘭諾夫。」
「這本書,《三月的魔女》,經調查後具有足以威脅國家安全的不正思想,請問這本書確實是妳所寫的嗎?」
「米哈伊。」小喀秋莎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這樣,你也不喜歡吧?為什麼要這樣問呢?」
「請確實回答,加瓦諾娃小姐。」我的聲音顫抖著,我知道這是最糟的狀況,但在眾多紛亂的疑問中,上頭交辦的任務卻是格外明確,一句又一句咄咄逼人的提問接連自我的喉間竄出,這不是面對小女孩的恰當態度,也不是面對故人的態度,而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米哈伊,你很難受吧。」
「這不是你的問題,你我都是這個糟糕狀況下的受害者。」
「請不要迴避問題。」
「米哈伊,聽我說,我只是單純想把珍貴的回憶保存下來而已。」小女孩盯著我手上的書說道。「這個國家經歷了太多風風雨雨,本來以為總算得以喘息,但瘋狂的人依然存在。」
「不過,我依然想把這些寫進書裡,這想法從你離開那天起就不曾變過。」
「我就當妳是認罪了,加瓦諾娃小姐,請妳和我走一趟。」
聲音顫抖著,搭上槍套的手顫抖著。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也不是我所願意的。」小喀秋莎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很痛苦,但這個時候,能克服這一切的只有你自己。」
「唯有自己先獲得救贖,才能拯救更多的東西。」
在如此混亂的思緒中,傳來了小喀秋莎輕柔的話語。
「我相信你喔,米哈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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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的郊區,一名穿著軍服的男子駐足在一棟荒廢的小屋前。他繞到屋後,打開雜草叢生的地面上、一扇有些腐爛的地板門。軍服男子點亮了提燈,小心地拾階而下。
「你來了啊,卡拉馬佐夫大尉。」地下室透出了微弱的光線,一名有些瘦弱的老人躺在床上,密不透風的簡單石製房間中有些霉味,除了正中央擺著的床鋪以外,就只有幾樣簡單的家具與生活用品。
老人放下了手中閱讀的書本,將一枚精緻但破舊的雕花書籤夾回書中,放到床邊的矮桌上、坐直了身子。
「噢不,卡拉馬佐夫元帥,人老了連記憶都不中用啦!」
「別這樣說,列寧閣下。」卡拉馬佐夫脫下了大盤帽,畢恭畢敬地說道。「屬下才是,對外釋放那些閣下已死亡的消息,只能委屈閣下住在這種地方。」
「哈哈,那是我的主意,就別太介意了。」
「畢竟那男人,約瑟夫·維薩里奧諾維奇·史達林,雖然我早就在提防他,但他的慾望遠超出我所想像......不如說,沒辦法阻止那男人、背著大家苟活,這樣的我才是該被唾棄的一方啊。」
「請閣下千萬別這麼想,我們努力至今,不正是為了阻止那男人的野心嗎?」
「謝謝你啊,卡拉馬佐夫元帥,我實在是不想看到歷經多次戰亂的國家,最後還任由那狂人所玩弄......那種殘酷且毫無節制的屠殺,這不就和革命前沒什麼兩樣嗎?」
「閣下說的是,今日屬下來此,為的也是此事,我們已經掌握了魔女的行蹤,也將此消息給封住,史達林不會那麼輕易地找到她。」
「喔?那魔女所選上的人呢?」老人睜大雙眼,看向卡拉馬佐夫,隨即又瞥了眼床邊的矮桌。
「已派出和魔女接觸了,那的確是相當優秀的一名青年。」
「這樣就足夠了。」老人點了點頭。「時間將淘汰我們,但這份為了國家及人民的意志不會隨著時間淘汰。」
「雖然有些過份,但我們也只能把這重擔,交給那優秀的青年了。」
老人露出了苦笑,同時從樓梯間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器械碰撞的聲音,響徹了狹窄的地下斗室。
「抱歉啊,卡拉馬佐夫元帥,到最後還牽連到你......」蒼老的面容顯得愧疚,老人閉上雙眼,雙手放在胸前,冷靜地躺回床上。
「不,這是我的榮幸,列寧閣下。」
卡拉馬佐夫的語調堅定,他行了個紮實的舉手禮、轉過身去,向著幽暗的樓梯口架起了配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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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磅」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三月。
在我的故鄉、名喚三月鎮的小鎮,早春的細雪緩緩飄下。
凜冽的空氣讓人不住顫抖,但我手中的槍管卻是格外炙熱。
伴隨著劃破空氣的槍響,滿溢的淚水不住湧出,就和當年在這棟房子的我一樣。
隨著秋天到來,氣溫逐日下降,我呼出一口白色霧氣,穿過清晨無人的廣場,又一次地來到了這棟充滿回憶的房子。手按上破舊的木門,熟悉的觸感從掌心傳來,我心中不自覺地湧起一絲不現實的期待,期待能再見到安坐椅中的她,從書頁抬起頭,將凌亂的髮絲撥至一旁,輕聲對我打招呼:「你來啦,米哈伊。」
只是當我輕輕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空無一人的大廳。家具、擺飾都保持著昨日我所見的模樣,沒有人來過的跡象。
算了,這樣也好。我如此想著,目光不自覺地飄向木牆上那不自然的凹陷。假使喀秋莎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我恐怕又會像半年前的那天,不得不用顫抖的手,壓下心中情感與信條的矛盾,用冰冷的槍口,指著喀秋莎。
假使真的如此,這次我會扣下板機嗎?我真的下得了手嗎?
我不知道。
不再相見的結局,對我們彼此,都好。
這是我過去半年中,得到的結論。
一切都變了,在這短短幾個月間。
卡拉馬佐夫長官與部分安全委員失蹤,葉若夫接任國家安全總委員之位,主導了幾次局內的人事調度與「清洗」,原先掌權高層一一被拔除降階,換上葉若夫的親信。
在幾次的清洗中,我皆躲過最糟的下場,我原先以為是單純僥倖,直到葉若夫親自上門的那天,我才了解到這不是甚麼幸運女神的眷顧,而是厄運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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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預先通知,沒有任何預警,當然也沒有敲門示意,男人逕自推開門,大步走進我的辦公室,見我劈頭就是一句。
「烏蘭諾夫同志?」
男人身材矮小,身著卡其色軍裝大衣與長靴,看起來與普通士兵並無二樣,唯一不同之處是其雙肩上所飾的肩章,一顆巨大五角星,下方劃著一條黃色底線──國家安全總委員的肩章。
此人正是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葉若夫
我趕忙起身,向來者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是!我就是烏蘭諾夫國家安全中尉。」
葉若夫僅嗯了一聲作為回應,自顧自的占據我的椅子,並從懷中掏出了打火機與一個小巧精美的雪茄盒──好笑的是,其中僅有支已經抽了大半的雪茄。儘管如此,也許是聊勝於無吧,他還是將其點燃,放入口中,深吸了一口。
我這才注意到男人並未帶來任何隨從,在不大的辦公室中跟軍階高上不只一階兩階的長官獨處,一想到便渾身不自在,更何況是和這傢伙。
「總委員,您是否……要些茶水呢?」壓抑種種情緒,我用最平穩的聲調,試探性地問道。
「怎麼?想賄賂啊。」葉若夫說道,接著自顧自地笑了兩聲,彷彿自己方才只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有趣玩笑。
我可笑不出來。
天知道有多少人,僅憑與剛才類似的談話便被誣陷定罪。
「茶水甚麼的免了,」沒有察覺我臉上的異色,葉若夫繼續說道。「我沒有久待的打算。」
「……」多說多錯,沉默是金。我心中響起前共事夥伴,尼基塔同志的建議,他在兩周前的調職後便不知去向。
「我是來給你這個的。」葉若夫拿出幾張摺疊過的紙,遞給了我。
「這是……?」
「調職書。」
「──!」
「長話短說吧。」葉若夫放下雪茄,雙眼直盯著我,眼神銳利如同瞄準獵物的飛隼。「關於三月鎮與魔女,你應該聽說過些甚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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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身後的大門被撞開,兩名全副軍裝的人闖了進來,打斷了我的回憶。
「國家安全總局,第三分部,烏蘭諾夫國家安全少尉。我是希多羅夫國家安全士官。」較高的闖入者厲聲說道,用雙手托起一把托卡列夫手槍,膛內滿載八發子彈,一旁的同行者也做了同樣動作。「你被懷疑企圖謀反,卸下武裝束手就擒。」
「……」我解下腰上的的槍,將其置於地上,踢遠,並舉起雙手。
對於這天的來到,我並不意外。
「我有事要問你,請如實回答。」
「……問吧。」
「你是否與葉若夫總委員有──」
「是,我是葉若夫所設秘密組織的一員。」對於我的插話與不諱言,希多羅夫臉上浮現些許訝異之色,但良好的訓練使他很快回歸冷靜,如面具一般的五官不再透漏情緒。
「那麼你是承認了?承認參與葉若夫暗殺史達林的計畫。」
「畢竟都落到這步田地,再掙扎也沒意義了。」我聳了聳肩。「葉若夫總委員現在怎麼了?」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況且,我只是個安全士官。」
「呵呵。」我輕笑了兩聲。「不必裝了,你不是第三分部的希多羅夫,當然也並非甚麼安全士官。」
這話只是虛張聲勢,是為了確認某些事情的手段。我強忍嚥口水的衝動,靜靜觀察面前,自稱希多羅夫的男子的反應。
「……」
「……」
一陣短暫卻難熬的沉默,男人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這還真是有些意外。沒錯,我並非希多羅夫。」
「你是貝利亞手下的秘密警察,對吧。」
「聰明。」男人說道,手中的槍仍死死對著我。「但,那又如何?」
「先回答我方才的問題吧。葉若夫總委員現在怎麼了?其他第十九局的人呢?」
「這倒無妨。」男人刻意停頓,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都被『清理』了。」
「我想也是。」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這樣我就安心了。
緊繃的神經與僵硬的肌肉突然放鬆,我向後跌坐,背靠上斑駁的牆壁,半年前,我留下的彈孔正好在我頭的右方。
「看來是,將死了啊──」我發出一聲發自內心的長嘆,即將到來的死亡,居然讓我如此輕鬆,真是有趣,也真是可悲。「這裡就行了。」
「你是個聰明人,要是那份聰明能讓你找對主子就好了。」
「多說無用,開槍吧。」我無力的笑了笑,補了一句。「還請準點。」
男人踏步向前,冰冷的槍口抵上我的額頭,右手手指搭上板機。
成了。
一切正如我所想,一切皆是我所願,一切都在我預料中。
我無怨無悔──但真要說的話,果然還是……想再見一次……她。
她的倩影,她的話語,所有一切相處的回憶……在我腦海中不斷重播。
「碰磅」
一切都在計畫中。
除了最後那聲槍響。
中彈的男人,臉上寫滿驚訝。
我用同樣訝異的神情回望,看著男人搖晃、摔倒、最終倒地不再動彈。
「你欠我一個解釋,米哈伊。」故人熟悉、讓人懷念的嗓音響起。
驚訝、喜悅、悲傷、哀愁,眾多情緒湧上心頭,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良久之後,我才勉強擠出一句。
「為甚麼──」
「回家,需要甚麼理由嗎?米哈伊。」
開槍者將頭上的大盤帽取下,原先藏於帽中、亞麻色的頭髮披散開來,並長長過肩。當她扔下帽子時,一位端莊、貌美的年輕淑女出現在我面前。
「換個地方談吧。」看了眼地上的屍體,喀秋莎說道,並伸手將跌坐地上的我扶起。
在喀秋莎的攙扶下,我往書房緩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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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桌旁,我們靜靜坐著,雖然氤氳的茶香不再,曾充滿書籍的書架,如今空蕩無一物,但這意外的重聚,一切彷彿回到從前,回到無憂無慮的過往時光。可能的話,我不忍心開口,打破這令人安心的氛圍。
但是。
「你趕快走吧。」我狠下心,與過去的一切道別。「能再見到妳,我已經滿足了。」
「如果我拒絕呢?」
「求妳了,喀秋莎,不要讓我的努力白費。」
「我說過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堅持,甚至能說是有些固執,這也是喀秋莎。「為甚麼祕密警察會找上你?暗殺史達林又是怎麼回事?」
我無奈地笑了兩聲,將一切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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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葉若夫來訪後,我被調任,以穩固地方思想安全的名義,駐紮於三月鎮。
不知葉若夫究竟是從何處得知魔女之事,我不敢問,也不敢想。
只是,有三件事我非常清楚。
首先,我是誘餌,用以引出魔女的誘餌。
第二,事情會演變成如此,是我所致。
第三,葉若夫追查魔女一事並非接受上級旨意,完全秘密進行。畢竟不老不死甚麼的,只要自己一個就夠了,何必讓上頭知道,搞得自己永遠升不了職。
既然我是誘餌,那麼附近想必會有收網的人,為了確認,我曾假借某些理由離開三月鎮,也不意外的,得到了一些「關心」。
從那之後,我便不斷思考,究竟該如何打破窘困的處境。
我官職不大,認識的、願意幫我忙的人本來就不多,更別提忤逆最高長官這種蠢事。總結便是,我是孤身一人。
一個人挑戰未知其規模與人員安排的組織。
怎麼想都過於無謀了。
因此,避免魔女落入葉若夫之手的唯一方法──殺了她,在她被抓住之前。
我不可能下得了手。
問題又繞回原點。在此前提下,避免孤身奮戰是唯一解。
那麼,該從何處找到盟友呢?這點苦惱我許久。但就在上個月,合適的人選出現了。
拉夫連季·帕夫洛維奇·貝利亞,甫上任的新任副委員長。
雖非可結盟的同志,卻是能利用的人,憑藉他權力的渴望──上頭的小辮子,怎有不抓的理由呢,這可是自己上位的大好機會。
於是我寫了一封匿名的密告,指稱葉若夫委員長暗自組織了秘密分部,目標是暗殺是史達林並奪取執政大權,並設法將其送到貝利亞副委員長手中。完全不實的的指控,沒有任何證據的誣陷,這種漏洞百出的計謀居然可行,這個時代也真夠荒唐。
貝利亞利用副委員長的權力,及前秘密警察的人脈,極其有效率的鎖定了葉若夫的組織──也就是第十九分部,並將之搗毀,依剛剛的祕密警察所說。結果便是,我藉著貝利亞的手,清除掉了所有可能知曉魔女一事的人。
「包含你在內。」喀秋莎雙眉緊皺,打斷了我。
「是的。」看著喀秋莎美麗卻哀愁的臉蛋,我平靜的回應。「這是代價,讓妳能安全的代價。」
「這對你而言,這是救贖嗎?」喀秋莎問道,聲音有些顫抖。
這是救贖嗎?
那是一個我問了自己不下百次的問題──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結局嗎?
「是的,這是救贖。」這是在無數日夜的自問後,將告發書寄出之時,我所給的答案。
結束那種在矛盾與自我懷疑中度過的日子,對我而言便是救贖。
但我卻說不出口。
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再那麼肯定,再次見到喀秋莎之後,內心深處似乎產生了某些變化,思緒也跟著混亂。
「……我不知道。」
「我曾經以為自己十分肯定,也願意接受這樣的結局。」
「但是……當我又看到妳。」
「我卻又產生對明日的期待。」
「……」
「我還真是貪得無厭啊。」
「妳快走吧,喀秋莎。」
喀秋莎不發一語,只是靜靜的聆聽著,聽著我的瘋言瘋語般的自白。
「算我求妳了──!」最終我用盡全力、聲嘶力竭地大吼。
喀秋莎沒有說些甚麼,從椅子上緩慢站起,踏著優雅的步伐向我走來,然後張開雙手,將我抱入懷中,頓時間,溫暖和不知名的花香將我包圍。
「我拒絕喔,米哈伊。」她柔聲說道。
「從我決定來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了。」
「不管發生甚麼,我都不會離開你身邊。」
「即便你一心求死,我也會陪著你的。」
「魔女之所以離群索居,之所以時常變換身分,」
「不光是因為心理層面的原因,也關係到魔女的弱點。」
「魔女,能被自己最親近的人殺死。」
喀秋莎鬆開緊抱我的雙臂,用溫暖的手掌托起我的雙頰,天藍色的雙瞳,映出我的慌亂和害羞,她用柔軟的紅唇,給了我深深一吻。
「我愛你,米哈伊。」
「所以,如果你依舊認為死亡是你的救贖──」她停頓了一會,接續說道:「那麼,在你死前,還請先殺了我。」
「……你明知我下不了手。」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喀秋莎笑吟吟地看著我。
「是啊,讓我想想──」我用右手食指撫過嘴唇,喀秋莎方才的的吻,彷彿某種魔法,為操線人偶般的我,注入了靈魂,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這一刻,這種想法,比以前任何時刻,都更加強烈。
我,渴望活著;我,不想死。
「逃吧!雖然不知道能逃去哪裡。」我看著喀秋莎。「妳會陪著我的,對吧。」
「那是當然,」名為喀秋莎的魔女回望。「為了你,與全世界為敵我也願意。」
男人與魔女,為了彼此,為了愛,為了在荒唐瘋狂的世界中尋找新的三月鎮,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