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不停的飄落。
巨型建築飛在晦暗的空中,歌德式的尖塔彷彿要刺穿雲霧。乍看之下像是巍峨的教堂,但實際上,那是──
「飛行要塞。」
艾略特喃喃的說。
他有著一頭雜亂的黑髮,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的外表。臉長的還算可以,但此時正被骷髏面具遮擋住。瘦小的身版容易被誤認為小女生,披著全身式的斗篷。
他透著玻璃窗,看向灰色的天空。然後越過丘陵,看到遠方一片雜草叢生的墓地,灰白的墓碑林立,大部分的字跡早已斑剝。許多惡魔早就忘記那是什麼。畢竟已一千五百年了。
但艾略特還記得。
那些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勇者小隊,人類為了討伐魔王而派出的英雄隊伍,他們的墳墓。其中並不包括勇者本人,因為勇者,艾略特,現在仍未死去。勇者小隊並不是死於魔王的手下,而是──
死在人類的圍剿之下。
艾略特還記得那一天的情景,歷歷在目。哭泣聲。血淚。殘肢。心臟。逃跑。背叛。最後的微笑。人類聯軍的殘酷。
因此,他要──
「哎,火不夠了?刻耳柏洛斯,乖,乖乖,來,伸手!哎哎哎,燙死了──對,就是這樣,做得很好嘛。現在,刻耳柏洛斯,」一個穿著華服,白髮紅眼的少年,對著三頭地獄犬鼓勵性的拍手。「我,第二十三代魔王路西法,宣布,你已經是隻成熟的獵犬了。」
刻耳柏洛斯的其中一顆頭歪了歪。紫黑色的火星噴發到地板上。
「所以,你應該要能自己幫我們烤肉了。」
那一瞬間,艾略特彷彿看到無數紫黑色的光芒自路西法背後散出,既莊嚴又神聖──
然而,刻耳柏洛斯只是無辜的「汪嗚」一聲。
艾略特看不下去了。「大人,恕屬下僭越──牠只是條狗。」
「牠是地獄看門犬耶。」
「犬類是不會自己烤肉的。」
「有這種設定嗎?不不,我相信,只要有良好的訓練和誘因,即使是綿羊也能自己烤肉。學不會烤肉?一定是鞭子和糖果下的不夠。」
「並不會。」艾略特冷聲道。
「好啦,這份工作就交給你了,『絕望』卿。嘛,別露出這麼絕望的臉,你想想,訓練完成後你就不用天天負責烤巨角羊的肉給我了,也不用每次都要想辦法去盜殭屍們和骷髏王的墓,豈不美哉?」
「──大人,恕屬下提醒,該是攻打人類城池的時刻了。」
「哈,人類那群小笨蛋,完全不懂肱骨的──啊,什麼?」路西法愣了一下。「喔,這個,你說攻打人類城池喔……」
路西法露出懶洋洋又燦爛的笑容。
「那個我取消了。」
「哈?」
艾略特以為自己耳背了,他敲一下自己的頭。
「恕屬下愚鈍,大人的意思是──」
「嗯,該怎麼說呢……」路西法的黑翼搧了下。「絕望王卿,記得五百年前誕生的魔王怎麼了嗎?別說不知道,死亡賢者都跟我說了,卿是他的歷史課中唯一沒睡著過的學生。」
「被勇者的聖劍斬殺。」
「嗯嗯,對對。一千年前的呢?」
「好像、好像在跟人類女子共度春宵的時候……呃?」
「嗯。死得其所,挺性福的。」路西法點頭。「一千五百年前的呢?」
艾略特的心臟猛的跳了一下。記憶頓時又浮現在腦海中……他閉上眼睛,抿了抿嘴。
「──」
「哎,聽說是跟勇者殉情了。」路西法斜趴在軟椅上。「聽說人類中著名的戲劇『羅密歐與茱麗葉』就是源自於此呢。」
艾略特險些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好在他戴著骷髏面具,否則路西法肯定會發現他的異常。
「是被勇者殺了之後,勇者也被人類殺死。但一直沒找到他們的屍骨,遽聞是因為人類把他們的屍體輾成肉末,撒在同一片土地上。」艾略特咳了聲,他的老對手聽到這番話怕是會從墳墓裡爬起來揍人。「並不是殉情。」
「骨灰混在一起,聽起來不就跟殉情有八成像嗎?」不等艾略特反駁,路西法逕自說下去。「聽了這些案例,卿有什麼感想?」
「人類真可惡。」
「哎哎,不不,卿可別把宣傳標語當真啊……那是欺瞞小丑隨便瞎掰的故事,實際上我覺得人類還滿可愛的。」路西法雙手交扣,語氣逐漸凝重。散發出沉著的氣息。「我呢,得出一個結論──」
「魔王被殺,就會死。」
廢話。艾略特的青筋跳了跳。
「大人明鑑。」
「哈,當然了,我可是睿智的二十三代魔王。」
「那大人的意思是──」
「既然都知道結局了,那我幹嘛急著送死?我還沒看到刻耳柏洛斯能自己烤出肉來呢。」路西法攤手。「比起這個,我想──」
「大人這麼做,其他領主會叛亂。也無法跟其餘的三天王交代。」
「這就不對了,絕望卿,你覺得那些領主們、忌妒王殘虐王毀滅王全部一起上,能打得過我嗎?」
艾略特沉默了一下。「……不。估計兩秒內就解決。」
「這就對啦,他們的叛亂,在我眼中不過就是小鬼們在鬧脾氣。」路西法露出邪魅的笑容。「小孩子們,總是要鬧鬧事,才有活力。死氣沉沉的太無聊了。我最喜歡懂得捉弄人的小孩子了,多可愛。」
「……」
無法反駁。路西法自洽的邏輯簡直一絕,艾略特思索一會,決定從別的地方著手。
他嘆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充滿疲憊感。
「大人,屬下可應付不了他們。」
「哎。」
路西法臉上的表情顯示他完全沒考慮到這點。過了一會,他點頭。
「這倒是,畢竟卿真的很廢……不行,卿如果過勞死,誰來幫我把風?誰來幫我訓練刻耳柏洛斯?誰來幫我挖吸血鬼的墳墓?」
「大人說的是。」
路西法一臉沉思。此刻不說話的他,俊美的面容散發出魔王的威嚴,冰冷的死亡氣息充斥整間寒冷的臥室。若是不知情,肯定會被他折服──但艾略特知道,他就是個白癡。
「那好吧。畢竟卿跟了我那麼久──我就特別讓卿跟上來吧。這樣也好,我能順便監督對刻耳柏洛斯的訓練──」
「跟上來?」艾略特皺眉。什麼意思?
路西法彈彈指。空氣中金線開始迅速的勾勒出一排排文字、繁複的花紋、骷髏玫瑰、獨角獸和百合,最後構成一整張羊皮紙──契約。魔王和人類王國的契約。
艾略特接住那張契約,閱讀起來。接著他瞪大眼睛。
──「薩布萊亞皇宮一日遊!獻給監察使大人的結婚禮物」
「這什麼?」
「嗯……說來話長,總之,人類不是常有嗎,將死之前,總是有很多事情想試試看,比如說去跟地獄魔龍玩高空拋落啊、在殭屍的墓地中睡一晚啊……像我,堂堂二十三代魔王,也有死前想做的事。」
「薩布萊亞不是人類的……」
「對對,就是人類的那個,第一大城。嗯,這是忌妒卿趁著國王新婚時灌醉他得到的一紙契約。透過這個,我可以無視薩布萊亞的所有對魔防禦,在皇宮中暢遊一整天唷。難得的機會,我想去渡個假~」
艾略特心中震驚。忌妒王的手也伸得太遠,不,路西法,就趁這個機會直搗黃龍不就好了在想什麼死前願望──此時,路西法話鋒又一轉。
「不過忌妒王嘛,辦事有點問題,居然讓國王設置了一個奇怪的條件──」
「條件?」
路西法打了個「二」的手勢。「這個契約嘛,要成雙成對的『情侶』才會成立。」
???
「情……什麼?」
「情侶。」
「大人,是要答應勃爾艮女爵的求婚了?」
路西法聳肩。「沒啊。我還不想結婚,將死之人,結婚不是徒留遺憾嗎。」
「那這──」
「所以說了,就卿啊。」
??????
「但我是男──」
「男的怎麼了嗎?」路西法挑眉。「還是卿覺得,讓個女的來,能夠打理我的生活?跟刻耳柏洛斯好好相處、不被芬里爾嚇跑,還要可以能跟法芙納玩拋接遊戲……有這樣的女惡魔嗎?」
「……沒有。」
「這就是了。所以,就卿啦。」路西法露出甜甜的,美麗的笑容。像個可愛的小正太純潔的笑容。「護衛嘛,這點小事也該得心應手。」
屁啦。艾略特的臉色僵硬。他感覺自己再不做點什麼,就得真的跟路西法一起踏上人類皇宮一日遊。不,等等,這不是他一直追求的嗎,不不,不,不是以這樣的形態──
「我──」
最終,艾略特還是答應了路西法的要求,就當是預習也好,事先知道皇宮的配置也沒什麼壞處。只是,在路西法讓下僕拿出件華麗閃亮到令人不忍直視的洋裝到他面前時,艾略特感到萬般後悔。
「……大人,我不認為需要喬裝到此地步。」
「絕望王卿,這你就不懂了。」路西法半躺在軟椅上,眼睛微瞇著望向他,「所謂做事就要做全套,你怎麼能肯定皇宮內沒有能一瞬間破解我們偽裝的高手呢?」
「不,大人,我想這跟全套的偽裝沒關係──」艾略特試圖解釋,最後路西法也只能妥協於全套的女式褲裝。
當艾略特穿著褲裝出來時,路西法從軟椅上坐了起來,刻耳柏洛斯圍著他團團轉。即便他已經選擇了最中性的款式,嬌小的身形還是使他看起來像是名人畜無害的少女。面具底下的臉早已經脹紅不已,艾略特開始痛恨之前的決定。
「不是我在說,卿穿此身衣服真的很合適,不如之後就捨棄那身呆版的衣物換穿這個吧?」
「……不了,屬下謝謝大人的好意。」面具下青筋一跳,艾略特按耐住情緒開口,「也許大人可以試試看,以大人風華絕代的外表肯定能駕馭此身衣物。」
「不不,我最受不了女孩子那繁複的綴飾,而且我穿也不好看。」
「……那也許我們可以以兩位男性的身分──」
「卿,你要知道,」面對對方微弱的反抗,路西法看向他的眼神轉為嚴肅,「人類尚不能接受兩位同姓的婚姻,他們所規定的『情侶』也必是一男一女,卿就認命吧。我也答應你在我美好的度假期間順帶觀察過皇宮整個的布置了,卿就為此犧牲一下有何不可?」
「……是的,大人。」
路西法滿意的露出笑容,旅程就在兩天之後,在那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先處理,艾略特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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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痛苦。絕望。崩壞的世界。染血的旗幟。捅向胸窩的刀刃。自己人、自己人、自己人──紅色覆蓋住所有眼前可見的事物。
他倒地。嘶啞的喊著:「為什麼──?」
對方沒有給他答案,也許是他早就知道答案但不肯面對。他不相信人類聯軍竟會聽從那小人的話、他不相信人類的國王竟會害怕他叛變而痛下殺手,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天真的不願相信一切已成事實,但刀刃已經沒入他的心臟,握著刀刃的人流著淚。
「……對不起。」那是身為人類的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一千多年過去──他成了惡魔的手下,悲痛與絕望令他在這塊土地重生,成為自己曾經最痛恨的存在。人過境遷。現在的時代早已經不屬於他的時代,一身的憤恨無以宣洩,那麼──就宣洩給整個世界吧。
在黑夜中,艾略特握緊拳頭。明天就要踏上他曾經熟悉的土地,也不知道是緊張,亦或是恐懼,使他無法入眠。
他不站在人類那邊,也不站在惡魔這邊。他要的是雙方的毀滅,整個世界公平的毀滅。一場戰役奪去他的所有──那他便毀滅這不公的世界。
艾略特闔上眼,但那些日子如夢魘一般不斷在眼前徘徊,竟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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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卿,就算要去度假也沒必要興奮到睡不著吧?」路西法看著他臉上加重的黑眼圈,一邊笑了出來。
「屬下只是睡不太好,謝大人關心。」此時艾略特已經將面具摘下,憔悴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惡魔下屬之一。
「沒事就好,那我們走吧。」路西法在門口掛上「出門一趟,有事請明天再來」的牌子,以莊嚴的語氣任命刻耳柏洛斯為此空中要塞的護衛,便向要塞告別。
沒有多久,兩位惡魔便從空中要塞來到地面,在進到皇宮時,那紙契約化為一道微光沐浴在他們身上,「恭賀新婚愉快」的字句在他們眼前顯現、消散。
艾略特強裝不在意,跟上路西法的腳步。現在,路西法正以莊嚴的姿態坐在國王的王座上,神聖的紫黑色光芒在身後散發著,一時之間,整個廳堂都籠罩著冰冷、黑暗,令人心寒的氣息,久久不散。
今日巡邏的衛兵來到這裡時都不禁打了個寒顫,即便路西法已經離去。
「我一直很想這樣試試看呢。」路西法在皇宮中做盡各種惡作劇,像是混入廚房偷吃人類的食物、趁國王不注意時把皇冠弄得破碎、隱身在畫的後面嚇人類……
最後,他躺在皇宮的屋頂上俯瞰城鎮,一邊優雅的吃著偷來的食物。艾略特站在他身旁,不發一語。
艾略特詢問過路西法做盡各種惡作劇的意義,但路西法一律回答:我只是想這樣做試試看。問到最後,艾略特也只能妥協,跟在路西法後面東奔西跑,也不知道是因為上司太過亂來,還是他已經放鬆下來,來到這塊他深愛也痛恨的土地,他竟沒有感覺到絲毫不適。
「絕望卿,我的旅程竟然就要結束了,真是寂寞啊。」
「……等大人拿下人類城鎮,這樣的日子想怎麼過就能怎麼過。」
「不不,我要的不是那樣,人類城鎮沒有人類怎麼會好玩呢?人類是很有趣的,可以的話我還想多看幾眼呢。」路西法坐起身,嘆息著,姣好的臉龐染上一層憂鬱,看起來四周也跟著灰暗起來。
「算了,別讓那種事擾了我的興致,絕望卿走吧,我們去最後的舞會。」
「……舞會?」艾略特眼皮一跳。
「對啊,我剛剛在廚房聽到皇宮為了慶祝大王子的生日要在晚上舉辦盛大的舞會,我可還沒參加過人類的舞會呢。」
「但是這舞會現場可能會有很多能識破我們喬裝的人……」
「這有什麼要緊呢?大不了就逃啊,沒有防禦能力的皇宮哪能阻止得了我們呢?」
不,我說,這不如就直搗黃龍不就好了嗎?艾略特按耐住吐槽的衝動,還想解釋什麼,但路西法已經拉住他的手,用甜美的笑容望著他,「走啦,絕望卿。」
艾略特發覺,自己似乎無法抵抗路西法的笑容,最終也只能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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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舞會,但戒備並不像以往那麼嚴謹,也許是打著親民的形象,大王子的舞會邀了許多來自民間上流人士的人民,也因此給了兩位惡魔機會,用惡魔的力量喬裝一下便順利進到舞會現場。
金碧輝煌的擺飾、豐富豪華的食物與最頂尖的宮廷樂師,上流人士拋開拘束,狂歡、熱舞,整個空間洋溢著糜爛的氛圍,艾略特皺起眉,對於這種環境略感侷促。但身邊的路西法已經很快地融入人群中,憑著有趣的談吐與姣好的面貌贏得了不少女子的歡心。雖然對於人類的交際舞並不熟悉,但憑著強大的學習能力,路西法很快就融入其中,在舞池跳了兩三首舞,看起來玩得很開心。
沒什麼大問題,這個空間看起來無法藏匿任何敵人,也沒有人類有任何異樣,今天的探勘行動也都完成了,包括皇宮的密室、各個出入口,甚至防禦機制的配置與控制,艾略特都牢牢地記在腦海裡,沒有問題,之後只要他想,再攻入這座皇宮也不是個問題。……也許他不該這麼緊繃?畢竟這也是他這幾百年來難得的假期。
想著想著,路西法已經晃了回來,神情看起來很愉快。
「大人玩的還愉快?」
「那些人類女孩蠻有趣的。不過就先不談這個了。」路西法揚起燦爛的笑,向他微微一躬身,向他伸出手來,「我敬愛的女士,是否願意與我一同共舞呢?」
「……」艾略特沉默了,有點無法分辨眼前的惡魔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只是開個玩笑。
「哎,別那麼拘束嘛,不過就跳支舞罷了,不會比跟芬里爾玩你丟我撿的遊戲要來的困難吧?」
「……屬下不會跳女舞。」
「沒關係,卿就跟著我就好。今日特別寬恕卿,就算踩到我的腳我也不會懲處卿的,如何?跟我一同共舞並不困難吧?」
「……」
一陣沉默後,艾略特又妥協了。
他們在舞池中共舞,隨著音樂時而緩、時而快,一隻手緊握對方的手,另一隻手放在對方的腰間。
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以三拍為主軸的音樂響起,艾略特跟路西法在舞池裡旋轉,隨著對方的步伐移動,路西法笑得很開心,艾略特也慢慢舒緩了緊皺的眉。
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
滴滴答。滴滴答。
滴滴答。
「刷──」
一道詭異的聲音引起艾略特的警覺,在他還沒意識到之前,路西法一把拉過他,擋在他身前。
樂聲停了。
紅色、鮮血。惡魔的鮮血也是一樣的鮮紅色──艾略特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
「大人!」
「惡魔!是惡魔!」尖叫聲從四處響起,金色的箭宇插進路西法的腰,然後落在地面。理應是勇者的人站在樂師旁,一旁的人迅速撤離,大部分賓客都從餐桌下抽出武器。
現在是怎麼回事?勇者怎麼會在這裡?舞會舉辦只是誘餌來吊路西法的嗎?但是,人類又怎麼會知道他們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裡?是叛徒嗎?在惡魔之間出現了叛徒?艾略特皺起眉,各種思緒從心頭飄過,但最重要的果然是眼前變得虛弱的惡魔。
「啊啊,糟糕糟糕,看來我們被耍了,原本很開心的說,真是的……」路西法現在看起來很虛弱,但不應該是這樣,就算是勇者的聖劍也不應該會讓惡魔如此虛弱──路西法幾乎是撐起剩下的一點意識,帶著艾略特從一旁的窗戶逃脫。
城中是詭異的安靜,追上來的人類軍隊與勇者小隊都一再說明這是安排好的,而不是臨時興起。
直到城外數十公里遠的地方,他們才終於可以慢下腳步,在荒野之中停下來休息。
月光照在兩位惡魔身上,艾略特腦袋混亂不堪,試圖幫路西法止血,路西法抓住他的手。
「哎呀,看來我是不行了。絕望卿,剩下的就交給卿了,聽好我的遺願──」
「大人,您在說什麼傻話,等您傷一好,我們便去……」
「便去毀滅人類是嗎?真是的,明明願望就要實現了,為什麼還沒有自覺呢?」路西法坐起身,模樣看起來卻沒有剛才那般虛弱。
「卿還不了解嗎?會去毀滅人類的人是卿,而不是我們。」
「……什麼意思?」
「魔王只要被殺,就會死。但死掉的魔王就不是魔王了。」路西法揚起得意的笑,「我,偉大的第二十三代魔王路西法,將愚蠢的死於人類的陷阱之中,王臨死前將他的權杖交與他身邊最信任的絕望王卿,盛怒之下,王率領著軍隊,人類城鎮面臨毀滅──」
艾略特看著眼前的魔王,心臟狂跳不已。
「──這發展你還滿意嗎?曾經的勇者,艾略特卿。」
兩位惡魔對望著彼此。
「您──早就知道了。」
「是唷,卿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勇者,成功討伐先代魔王後反被猜疑心重的國王殺害,這些我早就知道了。」路西法語氣輕鬆,彷彿只是在談論晚餐要吃什麼。他將衣擺拉起,露出蒼白瘦弱的身軀,在肋骨靠近腹部的凹陷處鑲著一塊氤氳著微光的黑色水晶。
艾略特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晶裡流轉的光芒。
獨一無二、只有統領魔物的存在才能擁有,證明魔王資格的權柄。
如果拿到手,就能率領魔物軍隊,踏平人類之國。
「喏,快點吧,我們時間不多。」
路西法笑嘻嘻地說道。
他的腰部依然流著鮮血,人類的軍隊一定也已經在路上追趕。但與緊迫的狀況相反,路西法依然掛著那抹純潔的笑容,月光照耀在他的身體上,竟美麗得彷彿天使一般。
「大人從一開始就計畫好了,選屬下作為護衛、明知道有危險依然參加舞會……」
死前願望、最後的舞會……現在想想,路西法在此之前早已暗示過許多次。
「──但是,為什麼?如果您想進攻人類王國,只消一聲令下就好,根本不必大費周章地演這一場戲。」艾略特皺眉,聲音比平常還要低沉。
「哎呀哎呀,卿難道在擔心我嗎?」
「請回答屬下的問題。」
「……」
路西法沉默了半晌,接著舉起手,輕撫著艾略特的臉頰。
「只是毀滅人類,卿一定不會滿足的對吧?將國王的頭顱砍下後接著就輪到惡魔,一個都不留地屠殺,直到世界完全毀滅。但如果是跟在我手下,可就做不到這件事了吧。」
所以為了達成艾略特的願望,才要將魔王的身分交給他。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路西法微微一笑,臉色和剛剛相比又更虛弱了一些。
「我很喜歡這雙眼睛。」
「大人?」
「就像深不見底的黑洞,外觀看來平靜,深處卻壓抑著憤怒和絕望的烈火,彷彿一不注意就會爆發,將世間萬物焚燒殆盡。我呀,每次只要望著這對眼睛,心就會狂跳不已喔。」
「……」
路西法露出有些可惜的樣子,就像經過一番掙扎後把玩具讓給年幼的弟妹一樣,「既然如此就沒辦法了。雖然我挺喜歡這個世界,但被這樣的眼神看著,又有幾個惡魔能受的了呢?」
「……」
「嗯?卿怎麼從剛剛開始就不說話了?」
艾略特定定地看著路西法散亂的白髮。在月光的襯托下,柔順的髮絲浮著一層銀暈,熠熠生輝,同樣蒼白的臉龐似笑非笑地,是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如寶石般鮮紅的瞳孔閃爍著邪魅的光芒,彷彿對望一眼就會被深深吸入。
「我──」
「不許動,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四周傳來腳步聲和金屬碰撞的聲響,艾略特抬起頭,發現周圍已經被人類士兵團團圍住。
從人群裡走出一名手持金色寶劍的男子,正是剛才偷襲路西法的勇者。
「沒想到魔王會單獨前來擁有最強對魔防禦的薩布萊亞,如此天賜良機可不能白白放過。」勇者高舉手中聖劍,「乖乖束手就擒吧,惡魔!」
艾略特皺起眉頭,看向仍倒在地上的路西法。
「我們前來這裡是透過與王國正式訂立的契約,難道對客人施以偷襲就是王國一貫的作法嗎?」
「哈哈哈,跟惡魔哪需要談道義,別笑死人了。」
勇者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周圍的士兵也發出訕笑聲。
「……不管過了幾千年,人類果然還是一樣啊。」
艾略特環顧四周。
──真像。
──彷彿自己還是人類時所見到的最後一幕。
──同樣被軍隊包圍、同樣遭到了背叛。
──千年後作為惡魔重生,最後還是回到相同的結局嗎?
──不。
他看向身旁的路西法。
「這就是您所喜歡的世界嗎?大人。」
「嗯!」
「即使互相猜忌、互相爭戰,您依然喜歡嗎?」
「雖然有點麻煩啦,但還是很喜歡喔。」
白髮紅眼的惡魔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那是發自心底、絕非在逞強的表情。
「遺言說完了嗎?」
勇者似乎認為勝券在握,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們。持有聖劍的力量、被薩布萊亞的防禦弱化的惡魔、人類軍隊的支援,以及剛才偷襲的先手。如此多的有利因素疊加在一起,已經沒有落敗的可能。和從前「莽撞地」闖入空中要塞的先任勇者不同,他只參與一定會贏的戰鬥。
然而為何──
人陣中央那一男一女(外觀上)的惡魔,會如此地從容不迫。
「決定好了嗎?艾略特卿。」
路西法直勾勾地盯著艾略特,彷彿周圍的軍隊只是擺設。
「啊啊──」
艾略特將手伸進懷裡,拿出隨身帶著的骷髏面具。
「所謂人類啊,連同類都能毫不留情地背叛,面對惡魔時自然不會有任何猶豫。憑藉實力和種族揣測對方,只要認定威脅就不遺餘力地消滅,比魔物還更加冷酷無情。」
「嗯?你想說什麼……?」
「如果所謂人類,就是像你們這種生物的話──」
艾略特高舉手中的面具。
「那我不想當人類了,勇者!」
戴上面具,霎時狂風四起,人群開始騷動。
「嘖,還要裝神弄鬼,進攻!」
勇者揮下聖劍,包圍網朝兩名惡魔逼進。
艾略特右手一揮,和勇者同樣的金光在他手中浮現,耀眼的光芒頓時讓整片荒野有如白晝。
「那是、勇者之力?不可能!惡魔怎麼可能會──」
「薩布萊亞的對魔防禦,對勇者的力量是不起作用的吧?」
艾略特手輕輕擺動,軍隊便被狂暴的力量吹散,勇者用聖劍擋開勉強抵禦。而艾略特沒有繼續追擊的意思,金光聚集在他和路西法的腳下,開始構築傳送魔法的術式。不一會兒,兩名惡魔便被逐漸增多的金色粒子包裹。
「我的名字是艾略特,一千五百年前的古代勇者。」
在金光之中,他如此說道。
「現在在第二十三代魔王路西法底下,擔任絕望卿一職。」
「還請各位大人多多指教。」
兩名惡魔的身影隨著金光流動漸漸模糊。艾略特對包圍著他的眾人送去一個天真爛漫的微笑。
「順帶一提,我是男的。」
&
灰雲密布的天空中,一座歌德式城堡飛行著。
死寂的大地延伸到無限遠處,與湧動的烏雲連成一線。
空中耀賽的內部,魔王正在自己的寢室四處亂滾。
「……請停下來,這種行為有損大人的威嚴。」
艾略特站在房間的一角,說著想也知道沒有用的建言。
「有什麼關係,反正沒有其他人看到。啊,原來從我房間的一邊滾到另一邊要翻身三百五十二次啊,真多。」
「大人,您的袍子髒了。」
艾略特將路西法衣服上的灰塵拍掉。似乎是滾得過癮了,他爬起身重新坐在王座上。從薩布萊亞回來後傷勢已經完全恢復的路西法,如今又變回整天遊手好閒不幹正事的魔王。
「我想開一家史萊姆按摩店,在史萊姆體內蠕動擠壓的感覺其實意外地舒服喔,整個人好像都年輕兩百歲了,卿覺得怎麼樣?」
「恕屬下直言,史萊姆的黏液對大部分生物都是有腐蝕性的。」
「可以給殭屍和不死軍團的人用啊。」
「屬下認為它們不會有肌肉痠痛的問題。」
「對耶。」
路西法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從他座位後面傳來「汪」的一聲,刻耳柏洛斯跑到他前面趴著,一邊吐舌頭一邊冒著火。
「大人,最近吸血鬼來跟我抱怨,每一副棺材裡面都被放滿了大蒜。」
「那真是糟糕呢。」
「恐怖飛龍說她們的蛋被畫成了色彩繽紛的彩蛋。」
「這種惡作劇真無聊啊。」
「骷髏王和我說他的下屬們短少了許多大腿骨。」
「連不死軍團的東西都敢偷,太大膽了吧。」
刻耳柏洛斯附和似地叫了一聲,然後繼續舔嘴裡的骨頭。
「大人……」
盯。
「好啦好啦,別這樣看我,我等等就去恢復原狀。」
路西法擺著投降的姿勢,俊美的臉露出了苦笑。
「不過──真是讓我意外呢。」
「請問怎麼了嗎?」
「卿在那個時候沒有答應我。」
路西法一手靠在椅背上撐著臉頰,邪魅的紅眼望向艾略特。臥室內的空氣隨著語氣的轉折變化,頓時被一股冰冷的氣息壟罩。
「是呢,為什麼呢……」
艾略特摘下面具,露出消瘦的臉龐。
擁有勇者之力轉生成不老不死的惡魔,還擁有統帥魔物軍隊的權限。
只要他想,將整個世界毀滅並非不可能。
「我想、就跟大人一樣吧。」
「嗯?」
他抬起頭。
「在這個世界和我之間,你選擇了我。而我也只是在這個世界和你之間,選擇了你而已。」
──為了你,所以希望/不希望這個世界毀滅。
彷彿二律背反般單純的關係。
兩人望著彼此,瞳孔映照出無限的對方。
聽到艾略特的這番話後,路西法勾起了嘴角。
邪魅的、令人無法捉摸的微笑。
「剛剛的那段話,卿沒有用敬語呢。」
「屬下僭越了,請大人原諒我。」
「必須要給點懲罰才行哪。」
白髮紅眼的魔王走下王座,一步步朝艾略特走去。
「那麼我,偉大的第二十三代魔王路西法下達命令──卿,陪我跳支舞吧。」
路西法伸出手,彷彿早已配合好一般,大量的巫妖和死靈法師出現在房間裡,仿造薩布萊亞組成了舞會上的樂隊。
音樂響起,死靈如機械般精準的動作達成完美的協奏。
艾略特握住路西法的手,另一手放在他的腰間。
兩人隨著音樂的節奏移動,時而快、時而慢,互相配合對方的呼吸和步伐,完成一個又一個八拍。
滴滴答、滴滴答。
音樂迴盪在空曠的寢室裡,艾略特閉上雙眼,讓路西法引導著他的動作。
就像回到薩布萊亞皇宮的舞會,原本生澀的舞步漸漸習慣,產生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這次不會再有人打擾。
在悠揚的樂聲中,兩名惡魔忘我地共舞著,彷彿世界只剩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