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空曠的房間,正中央擺著一張裝飾簡單的床。床上,年輕女孩說夢話似的念著:「爸爸,媽媽,大家……在哪裡?好黑……不要……別過來,離我遠點!」
——
睜開雙眼,我柔軟床鋪上坐起,搖了搖頭甩掉殘存的恐懼,用睡衣袖口擦拭微微濕潤的眼角,環顧四周空曠的房間。
好冷──好黑──。這是……黑霧!
梅迪特呢?他跑去哪了?
「梅迪特?」我對著空曠的房間問道。
沒有回應。
我跳下床,不顧自己依然身著睡衣,赤裸雙足踩在黑色霧氣纏繞的地板,刺骨的寒意令我驚呼出聲。
推開自己房門,急切地敲著隔壁客房的木門,沒有回應。
「梅迪特!你在嗎?梅迪特,在的話就回一聲。」
木頭房門的他側依然沒有回應。
「拜託你了……不要……不要丟下我。不要留我一個人。」我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石質地面上,黑色霧氣纏上我的腳踝。
——
將木箱抱在胸前,箱子和內容物讓我難以取得平衡,我步步艱難地踏上門前的三階矮階。
「彩!」我對門大喊道。「來幫我開個門!」
門的另一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後,面前的鐵門被打開了。
進了門,我將手上的箱子放下,長吐一口氣。
「累死我了,感覺全身骨頭都要──」說到一半,我停了下來。因為面前的彩,正用複雜的表情看著我,那表情參雜了悲傷、憤怒、以及些許的解脫。
「你又──又自己……」彩哽咽的擠出了幾個字,牙齒不斷地打顫。
「彩?怎麼了──。」
我這才注意到屋內的異常狀況,溫度太低了,不應該是這種溫度才對。
黑霧?是從哪裡滲進來的?不對,調查等等再說,現在有更急的要事。
無視彩虛弱的抗議,我輕輕抱起她,小心避開了被凍紅的皮膚,往浴室走去。
——
牆上龍頭流出熱水,穩定的水聲和溫暖蒸氣稍稍舒緩了我緊繃的神經,我用梅迪特拿來的毛巾,慢慢擦拭因凍傷輕微發紅的雙腳,隨著血液流通,四肢知覺逐漸恢復,理智也逐漸回歸。
我到底──在幹甚麼啊。
哭甚麼啊我。
「我一個人沒問題的。」當初信誓旦旦,在爸媽面前大言不慚的人不正是我嗎?
敲門聲自我身後響起。
「還好嗎?」門外的梅迪特說道。「我要去檢查一些東西。有事的話就叫我。我會馬上趕來的。」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原先想這麼回應,只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回去。以前總依賴爸媽,現在又是梅迪特,因為害怕外頭的黑霧,連晚上出門都辦不到,我真是長不大啊。
我清了清嗓子,吸了一口氣,盡可能用最平穩的聲音回應:「我知道了。」
——
冰冷的霧氣隨著鼻腔,鑽入我的肺部,冷冽的感覺讓我精神抖擻,和彩不同,身為化霧者的我早已習慣身旁圍繞的白霧,及伴隨而來的低溫,又或者應該說,比起溫暖的壁爐,清冷的霧氣反而更能讓我感到舒適。
做正事吧,我平伸右手,一團白霧凝聚於手掌心,閉上眼睛,在心中不斷描繪想要的物品,外觀、結構、材質、作用。不一會兒,沉甸的手感傳來,我手中正握著一個風動儀。
我將其拿起仔細觀察,這是──青銅嗎?難怪會這麼重,我想的是明明是鋁。算了,現在重要的是功能,我輕吹手中的風動儀,半球上的青銅小鳥緩慢的轉頭面向我。
「啊,兩眼不一樣高呢。」我碎念著。「不過倒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愛。」
算了,反正也不是要拿來賣的。看起來功能沒什麼問題,這樣應該就能找到讓黑霧鑽進來的縫隙了。
我捧著青銅小鳥,逐一巡視各個房間。
——
穿上梅迪特拿來的衣物,我在鏡子前整理儀容。
梳理完睡亂的頭髮,再稍施脂粉掩蓋泛紅的眼角,我仔細審視鏡中的自己。嗯,還行吧。
話說,自從離開父母,來到這裡,已經過了三個月,是不是該回家一趟呢,等等跟梅迪特討論一下好了。
突然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趕忙衝出浴室,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
我趕忙衝上樓,看到跌坐在我臥房的地板上的梅迪特正揉著自己的腰,旁邊有斷成兩截的木製梯子,估計是他剛做出來的。
「發生甚麼事了?還有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在修房子罷了。我剛才把破洞補起來了,晚上應該不會再有霧滲進來了。」他緩慢地站起,並說道。「話說,能幫我拿個東西嗎?早上我搬來的木箱裡有個像──呃,神燈一樣的東西。」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就不確定你午餐會吃到甚麼黑暗料理了。」
「……我投降。」真是的,那種外觀像牛排,口感是麵包,味道卻是巧克力的食物我真的不想再碰到了。
「是這個嗎?」我問道。
「沒錯,謝了。」
「讓一個淑女幫忙跑腿,表達感謝之情還這麼敷衍。你離成為紳士,還有很長一段路啊──」我開玩笑地說道。
「淑女?嗯,你在說誰呢?」他笑了笑,隨口回道,用手把神燈接了過去。
——
我小心接過神燈外觀的追蹤儀,顧名思義,用處是追蹤霧化物的製作者,以前曾經用過幾次,但因為不了解詳細原理,我霧製出的追蹤儀徒具外表,跟餐館內那種裝醬汁的器皿別無二處,只得請人送來,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我將方才做的風動儀放入壺身,用雙手捧著,集中精神。慢慢地,我感覺暖流自手掌傳來,燈壺外型儀器的溫度逐漸升高,接著,壺口處,幾個透明氣泡緩緩冒出,氣泡中包著旋轉升騰的白霧,氣泡繞著我漂浮。看來運作狀況良好。
一旁,彩入迷地望著眼前景象。當初,我在師傅的工作室內,首次看到此景時,應該也是相同表情吧,我默默地想著。
「好漂亮──多變一些出來嘛。」
「這可不是玩具啊……」
「有甚麼關係嘛。小氣鬼!」彩如此說道,還附贈了一個鬼臉。
「……彩。」沒有理會她的嘲弄,我拿起身旁的羽毛。「妳還是先離遠點比較好。」
——
我知道,梅迪特手上拿的是甚麼。
夜鳳羽毛。
我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忘記。十年前,無月的夜晚,降落在我面前的夜鳳,耀武揚威搬地張開巨翼,漆黑的雙眼直盯著我,那空洞的眼神勾起我最深層的恐懼,四周的黑霧湧動,纏繞我的身體,無邊無際的黑暗,彷彿要把我吞沒。
「……為甚麼你會有這根羽毛?」我問道,聲音不自覺地顫抖。
「工作,師傅要我用這根羽毛測試一些東西。」
「父親嗎……」的確,父親那裏應該有不少這種羽毛。
父親自從那次事件後,便將心力投注在夜鳳的研究中,雖然並非無法理解,但每每見到父親工作室飄出的一縷黑霧,我還是忍不住崩潰尖叫。
也因此,在父母的安排下,我現在暫住於離家約半天路程的廢棄城鎮區中,梅迪特的工作室。
「不必了,我遲早該克服這個恐懼,總不能一直長不大呢。」我說道,與其說是回應梅迪特,這話更像是對自己的鼓勵。
梅迪特點了點頭,臉上明顯寫著擔憂,但仍繼續手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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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壺身清空,我重複同樣的步驟,只是,這次放入的東西不同。我拿起身旁的紅黑色羽毛──夜鳳的羽毛。錯不了的。畢竟,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玩意了。
十年前,夜鳳出現的那夜,記憶依舊深刻。絕望的悲鳴從四面八方傳來,有人試著反抗,但卻都徒勞無功,因為無論是多大的傷口,夜晚的黑霧總會將其填補、復原。一直到黑霧稍退,白霧浮現,師傅用霧製的大砲轟掉了夜鳳大半的身體,才將惡夢般的夜晚終結。夜鳳就此消失,留下滿地的紅黑色細長羽毛以及死亡,我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
「夜鳳,是霧化物。」某次,在我問及夜鳳時,師傅如此說道。「準確來說是霧化物的其中一種,通常這類情況,我們將其稱為霧思。」
「霧思?」
「能思考的霧化物之意。大部分像我們這樣的化霧者,能夠利用的只有白霧,而能霧製的東西也僅限無生命之物,即便心中所想的是活生生的人,最後也只會霧製出屍體罷了。」
「嗯。」
「而那些能賦予霧意識,使其能做出類似活物行為的人,被稱為霧思者。」
「夜鳳便是那些……額,霧思者製造的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師傅停頓了一下,說道。「至今為止,我見過由黑霧構成的霧思──只有夜鳳而已。」
想遠了。
我把羽毛放入儀器當中,將注意力重新拉回手中的追蹤儀上,熱量從再次金屬壺身傳來,前端壺口,一個泡泡正緩緩成形。
——
一個巨大泡泡自壺口冒出,只是,它這次直奔我而來。透明泡泡裡頭包著霧氣──黑色的霧氣。
看著泡泡內的黑色霧氣,不安、恐懼、孤獨,種種感覺隨記憶被喚起──彷彿又回到那天,夜鳳再次向我衝來,無邊的黑暗包圍著我。
冷靜,那不是夜鳳,不過就是一個泡泡跟一點霧氣而已,沒事的,別怕。
我緩慢的伸出右手,貼上氣泡邊緣──沒什麼好怕的,就只是泡泡而已,嗯,沒問題的。我自我催眠般地想著。不用害怕,不會有事的,深呼吸。
我舉起左手,往右手上的氣泡用力拍了下去。
「啪──!」
黑霧自我兩手間隙流洩而出,然後逐漸消失於空氣中。
我緩緩打開手掌──我,做到了!
雖非甚麼值得炫耀的事,內心成就感仍不斷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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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我說道。
「嗯──!」彩滿臉欣喜的回應,聲調因喜悅而上揚。
「……樓下木箱裡應該有些食物,妳先去吃吧。」我盡可能掛上微笑,只是嘴角仍有些僵硬。「我還有些事要忙。」
彩踏著輕快的步伐下樓了,我跌坐回地上,滿胸懷的錯愕感與一一浮現的疑問。
為什麼?
為什麼氣泡會往彩飛去?
還有羽毛,那根夜鳳羽毛──並非師傅所給,而是在彩的床底下發現的啊!
呼。
我深呼吸好大一口氣。空氣順著肺部吐出,總算是稍微冷靜下來了。
彩……彩是夜鳳嗎?
很有可能。綜合剛剛見到的事情,床下的羽毛、追蹤儀的發現,都指向了這個可能性。就像是推理小說證物證人證詞都已集齊,只剩真相大白的最終章。
但是。
我認識彩。很久以前就生活在一起了。我知道,她並不是夜鳳。最開始的時候,她確確實實是個普通人。
那麼,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肯定有什麼起頭。
是被襲擊的那個時候?或是早在這之前?對了──
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為什麼我會突然想要追蹤儀呢。並不是看到床底下的夜鳳羽毛,才去訂製一個追蹤儀,而是在這之前──在撿到床底下的夜鳳羽毛之前,我就想弄一個追蹤儀來了。
為什麼?
「你可以試著弄一個追蹤儀看看。最近可能有……」
師傅的話語在我腦中浮現。是在定期聯絡的時候提到的吧。前後文已經不太記得了,但確實有這件事。
的確,是在那之後我在床底下撿到這根羽毛。因此師傅才要我去測試──但追蹤儀的事情,並不是在發現了羽毛之後才有這個想法的。早在那之前就試著找尋路子製作,畢竟在這個時代,訂做一個東西並不見得有那麼穩定的貨源。
師傅那時到底還交代了什麼?
師傅知道些什麼嗎?
我連忙翻找起聯絡儀。那是封信,一隻白鴿立於信封之上,彷彿隨時都會活過來。因為固定一個月才會聯絡一次,所以聯絡儀早就被我壓在層層的雜物之下。
「怎麼了嗎?」
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沒事。想起一點事情。」
「早跟你說了東西不要亂扔……」
「您說的是。」我頓了頓,「可以幫我去看一下我有沒有把凝想儀放在流理台?」
「敷衍的感覺……」彩的腳步聲逐漸遠離,看來是離開了。
終於找到聯絡儀了。
我掏出一點鴿子飼料,放在白鴿面前。白鴿眨了眨漆黑的眼珠,抖動一下,一口氣將飼料全吃掉。接著,白鴿的腳打開信封,隨著翅膀的拍動,霧氣從信封中透出,然後構成一行行的小字。
聯絡對象?
我構思出師傅的樣子──總是身穿漆黑長裙的女子,全身包得密不透風,因為曾被毒蛇咬傷過留下疤痕,金色長髮是她的標誌。
由白霧構成的小小的人形物體在鴿子前飄了一會,鴿子一把將霧氣全部吞下肚──
幾個小字飄了出來。師傅這次回應的很快。
徒弟,什麼事?
我拿起那根夜鳳羽毛和追蹤儀。白鴿吐出霧氣,將那兩樣物品包覆,並把物體的樣子呈現給另一頭的師傅。
所以?有結果了嗎?
是彩──正想這麼回答,我不由得思考起某些重要的問題。師傅是怎樣的人?作為一個老練的化霧者,我對她的印象是強大、沉穩、沉默
、博學,以及──冷酷。
這樣的師傅,會對極有可能是夜鳳的彩做什麼處置呢?
「結果有點奇怪。他指出的方向是『霧聚所』。」我頓了頓,「師傅,這是代表夜鳳就在化霧者之間嗎?」
是嗎。
「師傅?妳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了嗎?至少三個月前的定期聯絡中有提到追蹤儀。」
你還記得這件事啊。
「我記憶可不差。」
是的。關於夜鳳的真相,我走過許多古老的廢墟,查閱許多古籍以及奇異的研究所,有一定的猜想。
「這麼說,師傅這些年就是在忙碌這些事啊……」我嘆口氣。「為什麼師傅會覺得夜鳳藏在霧聚所中呢?」
接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音。我耐心的等待,差點以為師傅出事了。
我在你的住所樓下了。
我的心臟不禁漏跳一拍。
什麼?
師傅端坐在待客用的座椅上。頭上黑色軟帽垂下的黑色面紗遮住面容,很難看清長相。她對彩點頭致意,接著禮貌性的請彩也坐下。
「師傅,妳這是……」
「正好在這附近。」
我們之間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我還是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
「夜鳳到底是什麼?師傅,妳之前只跟我說他是很特別的霧思。」
「她可以稱作是一切異變的元凶。為什麼會有化霧者,為何如今充斥黑霧。」師傅比出食指,白色的霧氣環繞其上。「僅僅是猜測。但這一切的異變恐怕可以視為『夜鳳』的『霧思』。因為夜鳳的想法,所以才會有如廝的世界。」
「為什麼?為什麼夜鳳要──」
「我們無從得知。也許是因為這樣的環境更適合夜鳳生存。對於夜鳳這樣的『霧思』來說,自然是黑霧比太陽還要來得舒服。」
不。
我不這麼認為。
因為,彩她也會被黑霧所傷。紅腫又脆弱的皮膚,我剛剛才親眼看到。絕對不是這樣。或許這個世界的黑霧真是由夜鳳,由彩的念想所形成,但絕對不是因為環境比較舒服。
我看向彩。這並不會呈現出什麼問題,彩過去曾被夜鳳攻擊,若是過程中完全不看向她,這才顯得奇怪。
「我記得妳叫……彩?我是梅迪特的師傅,妳可以稱我「夜」就行了。我以前常聽梅迪特提到妳,但我們應該是初次見面。晚上好。」
「晚上好。」
「梅迪特有好好照顧妳嗎?沒有的話告訴我,我會讓他再多修行。」
「這個……」
「不回答也沒關係。我待會再好好問梅迪特。」師傅說,「聽梅迪特說,妳見過夜鳳?」
彩的眼神游移,額上滴落汗珠,雙手緊抓衣服的前襟,我都能看到浮現的青筋。
「師傅!」
「怎麼了?」
「彩她不喜歡談起這個話題。」
師傅瞥了我一眼。「你是要讓她永遠逃避問題嗎?」
「我不──」
「我並沒有能夠溫柔處理事情的餘裕,梅迪特。」
「她還沒準備好。」
「當年夜鳳來的時候,我也沒準備好。」師傅的面紗飄動。底下冒出陣陣的白霧。「這個世界並不溫柔。」
我還想說什麼,彩卻率先開口了。
「是的,我的確見過。」彩閉上眼睛。「我記得……我記得……他好像要把我吞沒……非常的巨大……黑暗不見五指……」
「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聲音?」彩有些迷茫。「這麼說起來,好像有聽到『救救我』……?」
「是嗎。」師傅起身。並行了個禮。「謝謝妳的配合,這對我很有幫助。」
「我很高興能幫上忙。」
「妳很勇敢,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想起十年前的創傷。梅迪特借我用一下。」師傅一把拉住我的肩膀。
「借……?請問夜小姐是要……?」
「那個泡泡不是往『霧聚所』去了?我們要去那裏,也許會看到夜鳳。」
糟了。彩並不知道我撒了謊,她可能會讓師傅察覺異常。我連忙起立。「是呀,師傅,拖這麼久不太好吧,也許夜鳳會察覺到我們正在追蹤他。彩,我會跟師傅離開一下,不用擔心。也許不必替我準備晚餐。」
「我倒是想嘗嘗彩的手藝。」師傅說。
「那我就假定你們都會回來囉。晚餐要吃什麼呢?」
「都可以。不要海鮮。」
「夜小姐,這裡不會有海鮮啦,那麼高級的貨品──不過,原來夜小姐不喜歡海鮮啊。」
師傅點點頭,隨後便拉著我出了門。
我搭著師傅特製的「假想馬車」,景物飛快的在窗邊掠過。儘管壟罩著濃濃的霧氣,但仍依舊可以看出大概的輪廓。
「師傅,你找到夜鳳要做什麼?」
「你覺得呢?」
我不禁沉默。師傅並不是個仁慈到會坐下來和黑霧中的怪物聊天的人。結果可想而知。
「你在擔心什麼?」師傅轉頭看了我一眼,看起來是發現我的異常。
「師傅似乎早就確信是霧聚所的人了……也就是說,是師傅的熟人嗎?」
「也許吧。」師傅的聲音依舊冷冽。「這是最壞的結果。而我通常都做好最壞的打算。」
「……」
不曉得該接什麼話。對師傅來說,安慰的話恐怕一點用處也沒有吧。那不過只是沒有意義的花言巧語。
「妳不會想,說不定有溝通的可能嗎?」
「在我遇到的案例中,百分之九十的黑霧以及霧思,都不具備思考的能力,只有侵蝕這個本能的舉動。」
「夜鳳能夠思考吧。」我試圖說服,「妳不會想要弄明白嗎?」
「他十年前造成慘案的時候,並沒有向我們表現出善意。」
「說不定會有什麼不同。」
「『說不定』。」
正當我們爭辯時,霧聚所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是一棟有如雲朵的建築,像是純白的積雨雲,虛幻的邊緣不停變動。
霧聚所。化霧者交流、聚會的地方,因此就連建築本身都是霧思,據說師傅當年也有幫忙建造。師傅隨即讓假想馬車化為霧氣消失。
一踏進霧聚所,空曠的大廳隨即映入眼簾。虛假的,散發出光芒的霧制吊燈懸掛於穹頂,不停噴出白色的霧氣。底下,柳木的櫃檯前後站著許多化霧者。一旁,牆上的告示欄張貼許多公告、情報以及懸賞。其中一張最大的懸賞單赫然是「夜鳳」。
「好久沒來到這了。」師傅摘下面紗。她受到黑霧傷害的巨大疤痕隨即顯露出來,那幾乎毀了她半邊的面孔,看起來鮮紅恐怖。
「喲,這不是夜小姐嗎?」身穿白色大衣的青年對我們招呼。「這是吹起什麼霧?」
「夜鳳又出現了。」
「哎?怎麼會呢。這不是很麻煩嗎?難怪妳會出現在這裡。」
「里昂,你的話還是一如往常一樣多。」師傅明顯有點不耐煩。
「當然啦,我可是『頌霧者』,不話多怎麼對得起我的稱號!」
「那並不是褒義。」
里昂彷彿沒聽到這句還算清晰的話。「既然是夜鳳再現,我去找所長?」
「還有『五人眾』。」
「對對,當初擊退夜鳳的五位英雄!這是當然,我怎麼就忘了?」里昂拍頭。「妳在這稍等一下。」
然後,里昂的白色身影忽地消失。
「師傅……他是?」
我對里昂有點印象。他是霧聚所的常駐人員。
「里昂。負責調節化霧者紛爭。」
所以,只要等待就好了?忐忑不安時,師傅開口了。
「我們來談談吧。徒弟,你為什麼說謊?」
對於我想隱藏的秘密,似乎師傅絲毫沒有困惑,好像早就知道些甚麼一樣,她拿出我們平常連絡用的連絡儀,可是拆下了其中一個我不認識的裝置。
「怎麼會呢,關於夜鳳的情報就像我報告的那樣……。」和彩相處得這三個月,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建立在沙丘上荒誕的幸福,我只是一味著想要把這段幸福給延續下去。就算知道她是夜鳳那又怎麼樣,我已經習慣於有她在時光,那些時光是我珍貴無比的寶物。
「不好意思徒弟,這樣麻煩你,我這就解開你的迷霧枷鎖。」師傅的手不由分說的放在我的頭上,說這樣不明所以的話,一陣白霧把我壟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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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霧中,我不禁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彩的情景。與霧化物的戰鬥中受傷的我,在師傅的指示下到了霧聚所的醫院治療,經過幾天已經好的差不多的我,一個人到醫院外四處閒逛。
那是一天陽光燦爛的午後,在醫院旁的教堂墓園,我一個人不小心走了進去空無一人的墓園,那裡似乎死亡比預期的更加接近,就像自己剛剛體驗過誇張與造作的霧氣,那場彷彿不夠真實的一場戰鬥。
一位少女坐在了墓園雕像的台坐上,全身純白的過長長裙配在了有些過瘦的身上,似乎有些寂寞的神情掛在臉上。
「你不覺得人就像迷失在世間的綿羊一樣嗎?他們四處亂竄總是群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信仰和道路,只是試圖通過迷霧和扭曲,卻總不去追問當下判斷的標準。」忍不住跟面前的少女搭話。
「你再說什麼?」她疑惑地回頭問道。
「古老的神話被駁斥,那個把一切不合時宜都趕出的宗教,你不覺得他們甚至比抱著神話不放的愚民更加愚蠢。而我們到底是追逐著真實,還是試圖把違背虛假的一切都放逐呢,這些跟自己又到底沒有關係呢?」彷彿要挑動的雙方敏感的神經,我忍不住大放厥詞。
她的眼中帶著燦爛到有些怪異的笑容,大聲的笑了起來。
「沒想到化霧者也會問這種有趣的問題,我還以為你們都是一群按照本能和直覺的生物,一聲不吭的追著霧化物跑呢。」她的眼神已經不在是那種寂寞的神情。
細想了一下我的問題,她好像把自己加入霧聚所的原因講了一遍,那個關於十年前關於夜鳳和之後父親的不堪回憶。而我也道出了自己為甚麼會來到霧聚所,十年前那場可怕的災難。
我們兩個在那之後建立起了某種連繫,由某種不可明狀得霧氣聯繫起來的關係,比起信任似乎更接近於詛咒的樣子,我們約定好一定會一起解決心中的夢魘。
而這也導致了後來她逃出了父母家中會來找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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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切撥雲見日。我其實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知道彩的嫌移,而自己只不過是自我滿足,自我滿足的想要待在彩的身邊到最後一刻,才選擇讓師傅把記憶鎖上。
霧聚所也是為了得到霧思的更多情報,才選擇暫時利用我,畢竟這樣難得可以近距離得到霧思的情報並不多見,這次更是獲得了實際上霧思溝通能力的佐證,想必讓那些大人物興奮不已吧。
我極力忍耐著想要笑出聲的動作,沒有錯我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嗎?只是因為自我欺騙,所以才被霧所迷惑了眼睛,與自己噩夢生活得這三個月,正是完美的執行了自己的任務,獲取霧的信任,然後奪取她的性命。
「你這樣沉默,我也早猜到了。」師傅椅在薄霧狀的沙發上,片刻沉默就在師傅下巴輕倚的指間流過。
「彩確定就是夜鳳,不會有任何錯了。」師傅的腳喀啦一聲作響,白霧順著腳四處擴散了出去。
「我們感謝你,全體化霧者都會感謝你的,但是徒弟你必須得走一趟,因為我們得親眼看著你奪下夜鳳的性命。」
「終於與夜鳳的戰爭,可以告一段落了。」在我心中好像鬆了一口氣,這場綿延十年的傷疤,好像總算可以癒合了。
但是那些過往,不知道為何在心中濺起了什麼波瀾,我知道夜鳳已經改變了什麼。
——
梅迪特和夜小姐離開後,我發起呆來。這個時間點準備晚餐又來得太早,不做點什麼又覺得無聊。
還是出去走走吧?澆澆屋外的菜園也好,總得找點事做。我想了想,但等不及我做好決定,屋外便傳來喀拉喀拉的聲音,一台「假想馬車」最終停在門前,熟悉的模樣印入眼裡。
「父親?」錯愕了一陣,我趕緊打開屋門,正巧迎上下了馬車的父親。
「父親,你怎麼來了?」
「梅迪特在嗎?」父親沒有理會我的問題,直接走入屋內,看四處沒人後,便在待客用的座椅上坐下。
「梅迪特和夜小姐出去了,晚餐前應該會回來。」
「去哪裡了?」
「……應該是……霧聚所?」
「是嗎……」父親緊皺眉頭,頭髮和衣物看起來有些凌亂,應該是突然趕過來的,但是……為什麼呢?
思索未果,父親就先開口了,「彩,坐下吧,我有些事情要問妳。」
我連忙坐在一旁的椅上,父親的提問來的很快,「梅迪特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不知為何,聽到這個問題時心臟緊縮了一下,我愣愣地回答,「發生了什麼事嗎?」
「妳不用管,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沒有啊,他就跟平常一樣。」下意識的,我否定了。但心臟還是跳動的很厲害。
「真的沒有?像是常常不在妳身邊……」
最近梅迪特常常半夜跑出門,不知道去哪做什麼。
「跟陌生人接觸……」
第一次遇到夜小姐,梅迪特稱她為師傅,但是、但是……梅迪特的師傅明明是我的父親啊!
「或是做妳無法理解的事?」
父親一說完,我忍不住想到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梅迪特拿著夜鳳的羽毛與奇怪的儀器,不知道在調查什麼。
「梅迪特他──」我一時沒忍住把今天早上發生的事都說出來了,說完後,不知道是因為口渴還是其他原因,我覺得喉頭特別乾澀。
父親的臉愈來愈沉重了,「我沒有交代他調查夜鳳的事。」
「沒、沒有嗎?」那梅迪特為什麼能拿到夜鳳的羽毛?難道他那時口中說的師傅不是我的父親,是指夜小姐嗎?可是、可是──
「妳確定從儀器飄出來的泡泡是飄向妳嗎?」
「是、是的。」
眾多的疑問在我的腦海裡打轉,但父親聽到我的回答後卻像是鬆了口氣般笑了出來,
「那麼,一切就可以確定了。彩,明天,不,今天就搬離這裡吧。」
「為什麼?當初不是說好──」
「因為梅迪特是夜鳳。」
「什、什麼?」
「真虧我找了那麼久夜鳳的下落,夜鳳和夜凰會彼此吸引,這件事我早該知道的!真是!」父親哈哈大笑起來,我卻只覺得毛骨悚然。
「父、父親?」
「啊啊,彩,我的孩子啊,抱歉,我這就解開妳身上的迷霧枷鎖。」父親站起身來,輕輕的將手覆在我的額頭上,一陣白霧從他的手中冒出來,我忍不住害怕地閉上雙眼。
過往的回憶突然地湧現出來,熟悉的、被遺忘的、被抹去的、被消失的……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滿臉是淚。
啊啊……原來、事情的真相是這樣啊……
--
我記得,那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我坐在空無一人的墓園,純白的過膝長裙讓我原本就單薄的身影似乎更加單薄,但我不想在乎那麼多了,我只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妳還好嗎?」溫和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嚇了一跳,回頭看他,「這個、妳需要嗎?」
遞到自己眼前的是個乾淨的手巾,我這時才發現自己哭了。
「呃,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妳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解決?」
那個人就是梅迪特。他坐在我的身邊,有些侷促但卻不失禮貌的試著安慰我。
於是我把所有事都告訴他了,關於夜鳳降臨的夜晚,父親的著迷與我的崩潰。啊,我想起來了,父親早在那場災厄以前就在研究夜鳳了──
「啊……那天晚上原來妳也在啊。」梅迪特用平和的語氣開口,述說著那天夜晚發生的事,惡夢般的經歷,遍地的紅黑色羽毛、鮮血與死亡的人們,包含他死去的「祖父」。他還讓我看他身上的傷疤,那是橫過半邊身體、令人觸目驚心的傷疤,兩邊的膚色不盡相同,就像是半邊身子被轟掉後再重生出來那樣。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很久,像是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我們約好明天再見,我們約好要一起解決我害怕黑霧的問題。
不久之後,我和爸媽爭吵著說要離開令我崩潰的家裡,爸媽最後同意了,伴隨而來的是我的記憶被封印了,因為怕我不小心說出我的秘密。
啊啊……是的,我根本不是人類,我是被製造出來的霧思,名為夜凰。怎麼誕生的已經忘卻了,只記得自己被父母所領養。父親知道我是夜凰,而他一直在尋找夜鳳,只為了那些流傳在化霧者之間的傳說──鳳凰和鳴,百福將至。
現在,他找到了。
「彩,妳都想起來了吧?」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早已泣不成聲。
也許、也許我一直在排斥這一天的到來吧?我不希望作為夜凰存在,我只想做為父母的孩子,讓時間靜止在這一刻。
「彩,哭什麼呢?這一刻終於到來了不是嗎?我終於可以──」
打斷父親的,是達達的馬蹄聲。梅迪特和夜小姐回來了。我的內心在崩潰尖叫。
接下來發生的事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夜小姐根本不知道梅迪特是夜鳳。
但她現在該知道了。
──
當被稱為「夜」的她拔起霧化成的刀砍向我的時候,其實我沒有什麼感覺。
當他們,那群五人眾、那群化霧者,用盡全身的能力只為置我於死地時,我並沒有太多的感受。
當彩的父親被眼前的畫面驚嚇到逃了,當彩衝到我面前,抱緊我,為我挨了一刀、兩刀、三刀……我才想起來我似乎該做什麼。
我張開了羽翼,化為了鳳。
與彩一同飛向了天空。
不知何時,原本只在夜晚出現的黑霧籠罩過來,逼近了底下的人們。
「彩,妳知道為什麼會有黑霧嗎?」我用平靜的話語詢問,化為凰的彩只是帶著淚珠看著我,搖搖頭。
「因為化霧者將黑暗的思緒投入霧中,才會造就黑霧,最終造就我們。」
「……」
「那為什麼他們要拋下我們呢?」我落下了一滴淚。
十年前的夜晚,我──夜鳳──在黑霧中降臨了,被黑霧中的殺意籠罩的我殺了無數的人們,最終被稱為夜的女子打落天空。
但諷刺的是,我也被她拯救了。我被視為孤兒被她收留。
最後,卻成了現在的模樣。
我哭出聲來,悲鳴傳遍整座森林,彩也哭了,兩道聲音交疊和鳴,黑霧隨著聲音極快的漲高,淹沒了森林,該逃的人們逃跑了。黑霧久久不散,沒有人能在黑霧中待得太久,於是這裡不久過後便再也沒人居住。
我們作為霧思便一直自願沉睡在這。
直到數百年經過,森林迎來了一位霧思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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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美好的下午。
沒有黑霧、沒有霧氣,有的只是陽光透過樹葉在土地上落下的光芒。
坐在森林裡的一間小屋中,一位青年模樣的人邊喝著咖啡邊抱怨。「我說,你們這結尾也太草率了吧?」
「接下來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一邊煮飯洗菜的少女一邊說著。
「……好吧也是,那那個是怎麼回事啊,就前面那些,為什麼有衝突的地方那麼多啊?前後矛盾的地方也太多了吧?還有第三段那裡,梅迪特你到底對彩說了什麼啊我怎麼看不懂啊?」
「那是幾百年前發生的事了,我怎麼可能記得的那麼清楚啊……」被稱為梅迪特的少年拿著一籃剛摘下的蔬菜,正巧走進了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曬到,臉有些紅。
「而且你們兩個都是用『我』在講話,這樣我很難分辨誰是誰耶。」
「我們兩個是一體的,沒問題。」少女輕笑了下,把煮好的菜一一放到桌上。
「把我們叫醒的人是你、讓我們把過去寫出來的人也是你,幾百年沒寫過字,手生的跟什麼似的,你就別抱怨了。」少年嘆了口氣,把碗筷擺上桌。
「那好吧。」青年收起一整疊的文稿,嘆了口氣,「那麼,你們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在餐桌邊坐下的兩位看了彼此一眼,笑了開來。
「只要我們在一起──」
「做什麼都好。」
「就算未來還是可能遇到相同的事?」
「大不了就再沉睡一次。」
「只是到時候可能得麻煩你來叫醒我們了。」
「……」望著兩位的笑顏,青年也跟著笑了,「行,就這樣吧。」
那是一個美好的下午。
不明所以的人們發現,經過數百年的黑霧終於在此刻真的散去,而關於兩位的未來、沒有名字的霧思者,又或是這片森林的將來……那便又是其他故事了吧。